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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才录全文阅读

作者:天下九九     江湖奇才录txt下载     江湖奇才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36.魏家堡(二)

    魏家人距离吊桥更近,但是公义门众速度更快,双方在比拼脚力,此时这一队人的生死都维系在自己的双腿上。

    城堡的围墙上有很多人在跑,每个垛口都站了人,个个张弓搭箭,等待敌人进入射程之内。公义门众都向前伏着头,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手里的长刀闪闪发光。

    魏家堡大门里忽地冲出人来,这些人都扛着长枪,迅速地跑过吊桥,就地列开阵势,人人长枪向外,不一时便背靠护城壕沟站成半圆形,将吊桥护在身后,丈二的长枪枪尖斜向上方,好像一个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随时准备给敌人凶狠的一击。

    魏家军阵!只有两军拼杀的战场上才会有的军阵!

    跑在前面的人已接近半圆阵,那阵式忽地现出一个缺口,将来人放了进去,随即阵势又合拢来,好似水面被石头打破后复归宁静。

    不断有人冲进阵中,安全入堡,后面的人更加快了脚步。

    奇才挣断了手上的绳索,见二牛还在前头的马上,正想去救他,忽见冯英跃上马背,将二牛身上绳索割断,在他马后狠狠地加了一鞭。

    此时马蹄声催命一般暴响,公义门众已到身后,容不得二人离开,只好拼了命地向前奔,不断有落在后面的魏家子弟被砍杀,两支队伍首尾相连,城堡上已开始放箭,不过都远远地射在身后,免得误伤了自己人。

    奇才直冲入军阵之中,身后魏家军阵重新合拢,他上了吊桥回头一看,追兵已到吊桥旁边,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排的长枪,公义门众像韭菜似的倒下去,魏家人也在长长的马刀下伤亡不断。

    双方一片混乱,魏家在外虽只几十人,但倚靠军阵和护城沟,居然抵挡住了公义门数百人的冲击。有些武林高手跃过遍布铁蒺藜和倒刺的深沟,向堡门冲过来,迎接他们的是魏家武阵,魏家弟子左手钩右手枪,在步战中大显神威。

    二牛道:“魏家阵法太他妈的强了。”奇才道:“若不是趁着黑夜突施袭击,两派胜负还未可知。”

    魏家人在后退,半圆形不断缩小,魏家子弟一个个上了吊桥,过了壕沟,只余下七八个人还在外面苦战,他们已退至吊桥上,公义门众步步紧逼。

    待魏家弟子全部过了吊桥,堡上的箭像暴雨般倾泻而下,全集中在吊桥之外,隔断敌人的援兵。至于已跟着过了护城沟的公义门众,由魏家子弟合力绞杀。

    这场夺门之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魏家付出了十余名弟子的代价,公义门在密集的箭雨中伤亡惨重,只好退去。

    纵使是武林第一大帮的公义门,也不具备军队那样的攻城能力,由此看来,魏家堡真的是固若金汤。

    魏家整理残部,城东别院被灭,城北别院也遭到攻击,魏直次子带残部突围而去,下落不明,城南别院见机得快,迅速回到魏家堡,与魏彬等合兵一处,汴京梁家人手折了大半,只剩下二十余人,与魏直一起经地道转入魏家堡,魏序最后带着几十人回来,如今堡内除了老弱妇孺外,还有魏家青壮三百余人,中原各门派的弟子被杀者无数,其余四处逃散,通过地道出来的人也大多直接回家去了。只有涿州剑客桑为一派和太行门余众共三十来人跟着进了魏家堡。

    魏直长子、四子战死,其余魏家子弟战死者不计其数,梁之量长子梁世宽战死,次子梁世平留守魏家堡,逃过一劫。任丘刀客孙从、淮南大侠李云、无敌神拳何行战死,松风道长在混战中失去一臂,被青城派弟子护着突围了出去。其余群雄各个逃散。一夜之间,不只是魏家,整个中原武林都损失惨重,公义门大获全胜。

    魏家堡内一片忙乱,女人们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供苦战一夜的群雄食用。饥饿的在狼吞虎咽,受伤的在擦拭鲜血,众人见面只是简短的交谈几句,每个人都像在忙着,没有人肯闲下来咀嚼痛苦。

    魏家已然毁了,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只过了一夜,天地都变了。

    危险并没有解除,公义门随时打上门来,魏家仅存的儿郎们要吃饱肚子,擦亮兵器,迎接以后的战斗。

    奇才从梁英手里接过满满的一碗饭,走到角落里慢慢地吃着,二牛已吃了四碗,还在不停地添饭,混乱中众人好像忘了这两个有细作嫌疑的人,冯英和大虎凑了过来,四个人经历一夜的生死,已迅速成为兄弟。

    奇才道:“冯兄弟,云龙怎么样了?”冯英道:“唉,那个孩子可遭了大罪了,现在全身都缠上了,大夏天的热也要热死了,还不知骨头能不能恢复,她娘一直在哭。”

    奇才道:“若有内力超群之人,每日按摩四肢骨骼,可有助于恢复。”这正是当年方树之为他疗伤之法。

    冯英道:“如今堡里忙乱得紧,掌门一直昏睡不醒,三师叔和五师叔都忙着安排守城,伤者都是师母他们在管。”冯英是魏直次子的得意弟子,魏家三代中的佼佼者,颇知道一些消息。

    魏家堡派出人去打探消息,十个人只回来了四个,其中一个还带着伤,据他说回程时遇到十几个人追杀,多亏马快才逃得性命,饶是如此,后背还是结结实实地中了一箭。

    倒是有一个步行出堡的,装成了商贩模样,一路虽也遇到些江湖人,并没有引起注意,他一直摸到了城里,没敢进魏家去看,只去了当地的武林门派,发现有不少陌生人出入,他找到相熟之人,细细打听了一番,才知本地门派都顺了公义门,而公义门也罕见地没有大开杀戒,就连那夜激战时跟随魏家的几派,都没有被灭门。

    而一些外地来支援的中原各派,除了殊死抵抗者之外,其余人众都随其逃散,没有赶尽杀绝。总之,除了魏家人之外,别人都没什么事儿,河间武林表面上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只有魏家大院孤零零地在那儿,里面埋葬了上百名魏家子弟,没人敢进去看上一眼。

    梁之量奇道:“公义门一向是异已者尽诛,如今怎么竟变了路数?”桑为道:“天下人这么多,怎么能杀得完呢?怪不得当年何无敌败走西域。”

    第二日又差了几人出去打探,这次却只有一人回来,据他说好像有武林大佬出来斡旋,公义门此次严厉约束手下,只针对魏家及其他敢于反抗者,不准伤及旁人。

    梁之量叹气道:“何无敌志向不小,中原武林真的变天了。”

    经此一战,魏家、梁家精英尽丧,再加上已投敌的韩家,日渐式微的方家,中原四大家的覆灭已在眼前,以后会如何,梁之量也不敢再多想。

    如此过了几日,魏家堡附近不断有人出没,却只是远远地逡巡,不怎么靠近,打探消息越发难了,一张大网在周围慢慢张开,魏家堡已成了汪洋大海中的孤岛。好在堡内粮食储备充足,无断炊之虞。

    堡内日夜巡视,防备极严,只是再严密的防守也有懈怠的时候,众人日夜紧张着,虽未打什么仗,却觉得疲累不堪。

    这一日黄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直下到深夜,密密的雨帘中现出两个人影,顺着墙根在魏家堡内穿行,靴子踩在泥水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但在雨声的掩盖下几不可闻。

    一个人在前面探路,在屋子的转角伸出头去张望,回头向同伴打着手势,示意要等一等。另一个人脸向着另一边张望,一边倒退着靠近同伴,直到两人脊背相贴。

    两人轻声交谈,声音压得低低的,“偏得在这鬼天气出来,奇呆,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我倒想挑个好天,可那城墙上全是人,咱们出得去么?我可不想跟那个什么破武阵较劲!”

    二牛嘟囔道:“衣服都湿了,肚子饿得要命,出去进了城,你可得请我吃顿好吃的,否则我饶不了你!”

    他还在罗嗦,奇才却示意噤声,身子挺直紧紧地贴在墙上。二牛忙闭了嘴,站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不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去,兵器随着前进的步伐叮当作响,沉重的靴声带着疲惫,几人并未发现他们。

    待巡夜武士的背影转过一个屋角,两个人如夜里的黑猫一样,一前一后蹿过了眼前的小路,又隐身在墙壁的黑影中。

237.雨战(一)

    堡内一片漆黑,除了警戒的武士外,大都已经睡了,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一股浓浓的味道穿过雨雾飘了出来。

    二牛抽了抽鼻子,“这什么味儿?真够难闻的。”奇才道:“好像是在熬汤药。”堡内有些人受了伤,这几天一直在喝药。

    两人弯了腰,从亮着灯的窗户下面钻过,忽听屋内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别去!”

    两个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住了脚,以为被屋内人发现了。

    谁知这话全不是冲着他们说的,屋内是魏芳和梁英姑嫂两个,魏芳站在屋子当中,梁英却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炉子,上面吊着个药罐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梁英道:“二嫂,你不要去了!爹好不容易睡下,你去了他又该醒了!”

    魏芳跺了跺脚,恨恨地坐下了,“可恨的韩奇!自己做狗不算,还要做一条乱咬人的疯狗!”

    梁英低声道:“爹一时睡一时醒的,一直在咳嗽,痰里都是血丝。”

    魏芳忽地哭了,边哭边道:“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真怕……”

    梁英道:“别胡思乱想了,这一大家子如今还不够乱吗?大嫂病了,二嫂急得饭都吃不下,还有云龙……”

    魏芳眉毛都竖起来了,“公义门太歹毒了,对一个孩子下这种毒手,有本事冲我来啊!我恨不得出堡去,杀了那个无常鬼!”

    梁英愤怒地道:“我们魏家人一向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保家为国!公义门于国家未有寸功,凭什么要灭我们魏家的门?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她没有泪水,只有满腔仇恨,一字一顿地道:“公义门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两人的兄长侄子不少都在混战中丧命,可她们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她们的丈夫和子女还在,那些失去至亲的人们,还在这漆黑的雨夜里辗转难眠。

    二牛和奇才悄悄离开,两人心里都有些沉重,二牛轻声叹道:“真惨啊,真是造孽。”奇才道:“你说魏家造了什么孽,该当受这样的杀戮?”

    二牛摇头道:“不知道,或许公义门输了也一样吧!奇呆,这个武林霸主就那么好吗?非得要拼个你死我活?像刚才那个娘们儿说的,有本事去战场上跟辽人拼命去,跟魏家逞什么威风?”

    奇才默然不语,心中对九爷的话有了怀疑,这么多人死去,让他对江湖杀戮无法像对虎狼相争一般漠视。要是没有这些攻杀该多好!可是若没有争斗,学武究竟是为了什么?学了这些杀人之技有什么用?奇才的心里混乱了。

    雨越下越大,天色黑得吓人,几步之外已看不清人影,只觉眼前迷蒙蒙一片,两个人一路摸到城墙上,早被淋成了落汤鸡,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异常难受,城墙上戒备的武士很少,大概都躲到附近的屋子里避雨去了。

    两个人来到西南面的城墙上,这里有一个弯角,处在哨塔的视线之外。

    奇才伏在垛口上,探头向下张望,身上的水立时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泻了下去。城下一片漆黑,只有雨点打在地上跳动出点点微光。

    二牛上来看了两眼,说道:“也就三丈高,难不住咱们,只是墙上有些滑,小心些就是。”说着手一扶垛口,便要纵身而下。

    奇才一扯他,“等一等!”二牛不耐烦地道:“怎么了?还磨蹭什么?被人看见就坏了!”

    却见奇才侧着耳朵,好似在仔细倾听着什么。他忽道:“城下有人!”

    话音刚落,只听“嗒”地一声响,垛口上已多了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在两人的手边,“飞抓!”奇才低声惊呼。

    一个个黑乎乎的飞抓带着长长的尾巴,穿过层层雨幕,向墙上直飞了过来,“嗒嗒”声连响,冷硬的铁爪牢牢地勾住城墙,后面的绳子立时被拉得笔直。奇才向外一探头,已能看到一排排跳动的黑影,像地狱中飞出的群鬼,疾速地升了上来。

    九爷说“虎狼之争”,绿夏说“两不相帮”,这些在奇才心中只是一闪念,他瞬间拔出剑来,将眼前的绳索砍断,同时放声大叫:“公义门!公义门来了!”

    一个黑影裹着雨水,向他迎面扑来,奇才下意识地将剑挥出,雨夜中的剑芒分外绚烂,照亮了对手惊恐而苍白的脸,“噗”地一声,雨水中顿时腾起了血腥气,那人两只手张开,招了两招,便一头倒栽了下去。

    一阵微风从后袭来,冰冷地,湿漉漉地,奇才身子一侧,闪亮的剑尖从他的脖颈边探出,又倏地收了回去,奇才右脚一蹬,想躲开之后必然到来的一击,再寻机转身面对敌人,谁知雨夜地湿,他脚下一滑,竟一下子扑倒在地。

    奇才感觉到,那股似有似无的冷风一直在自己身后,让他的每个毛孔都感知到危险。他顾不得起身,在泥水中不断打着滚,力图躲开对方的攻击。可是对手毫不放松,一剑紧着一剑向他身上猛刺。

    泥水和城墙在眼前不断地翻转,奇才不知道自己滚出多远,有时眼前有人影一晃而过,有时是闪闪的剑光,忽地后背一阵刺痛,他听到二牛一声大喝,对手的剑势阻了一阻,奇才趁机双腿用力,腾地站起身形。

    城墙上到处是人,有黑衣的公义门人,有魏家子弟,双方展开了一场大混战。二牛正被一个瘦骨伶仃的黑衣人逼得节节退后,奇才顾不上查看后背的伤口,提着剑猛冲了过去,黑衣人回过头来接了一招,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奇才心中一凛,这不是黑无常么?

    黑无常折断魏云龙的四肢,手段毒辣之极,比杀人者更为可恨。想到那个孩子还在床上忍受痛苦,奇才的火气腾地一下便冒了出来。

    管你什么公义门,管你什么第一杀手,老子非杀了你不可!奇才恶狠狠地一剑刺了过去,黑无常像狗似地浑身一抖,身上的水滴四散飞溅,在气剑的剑芒中幻化出七彩的颜色。

    奇才只觉剑刺了个空,而自己用力过猛,身子已向前扑去,他左掌向前一按,还未到黑无常的前胸,只觉一点剑光直奔自己脸上来,他身子猛地一斜,避过这一剑,却结结实实地撞到城墙上,直撞得半边身子发麻。

    那边黑无常也不轻松,刚将这个逼退一步,那个黑大个的刀已到了后心,他向前一弯腰,让过刀锋,后腿倏地撩起,这一脚速度快极,他自信对方断难躲过,正等待着脚着到实处的沉闷声响,没想到脚踝处一紧,竟是被人拿住,黑无常大吃一惊,这个竟是个近身擒拿高手!

    他猛一拧腰,身子转了过来,腿借势向上撩,摆脱了对手的掌握,手中剑却向对方下盘横扫,黑大个腾身跃起,脚上甩起的泥水崩了他一身一脸。

    黑大个的刀凌空劈下,而那个白脸小子的剑也到了身前,黑无常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作为享誉江湖的顶尖杀手,不仅功夫过硬,而且往往对于临战形势有着准确的判断,在如此狭窄的城墙上,处在两个高手的夹击之间,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好在黑白无常最厉害的便是轻功,白无常作为传信使,在魏家近千人面前轻松来去,黑无常自也不是寻常之辈。

    黑无常闪身躲过二牛的凌空一击,同时手中的剑狠狠地挥出,砸在奇才的短剑上,发出冷硬的声响,这一剑力道十足,将奇才震退了一步,而他也借着这反震之力,向旁边冲去。

    那里正有两个魏家弟子围攻另一个黑衣人,黑无常冲进了三人的战圈,就势一剑刺进一名魏家子弟的腹中,之后势头不减,穿过另外两人,纵身跃下城墙,跳到堡内的一面屋顶上。

    闪身、杀人、跃下,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黑无常简直在心里为自己喝起了彩,可他并没有时间回味,因为哧哧的剑气已到了后心。

    黑无常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对手居然这么快,刚一落下便遭到了攻击,自己甚至没办法转身。不过这更激起了他的好斗之心,能跟自己比试轻功的人还没出现,没有人能追得上黑白无常。

    他向前一扑身,让过对方的剑,然后双手拄地,四肢用力,就像一只扑食的豹子,嗖地跃起,身子伸展成一条直线,穿过重重雨幕,向另一座屋顶落去。

    他的动作迅疾无比,可是对手却也丝毫不慢,还没等他落地,哧哧的剑气已到了身后。

    黑无常简直以为是自己的兄弟白无常在他身后,太不可思议了,这世上还有第三人与他们兄弟一样快。他完全没时间站稳,身子在屋顶上一扑,立即一个就地翻滚,骨碌碌直接滚下了屋顶。

238.雨战(二)

    黑无常有些狼狈地摔落在雨水中,而对手并没打算放过他,哧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执着得简直要让人发疯。

    黑无常一只手拄地,一只手挥剑后劈,不料却劈了个空,对手又变了方位,死死地盯住他的后心。黑无常双脚蹬起无数泥水,用尽全力向前扑去,“砰”地一声,撞破了眼前的窗子,撞进屋子里去了。

    当奇才跟着扑进屋子里的时候,发现他的面前有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然后是“啊”地一声惨叫,一个人影向他扑来,而另一个已奔出门去。

    奇才侧身让过,却见那人软软地向地上扑去,他忽觉不对,伸手一扯,扯住对方的手臂,那人垂着头,整个身子吊在他的手上。

    奇才的眼睛已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看出那是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女人的头斜斜地垂落下去,披散的头发拖到了地上,她的脖颈只有一半还连在身体上,血不断地从脖腔中涌出,在黑夜中泛着黏稠的亮光,那股腥气简直令人作呕。

    奇才慢慢矮身,将女人轻轻放在地上,直起身时,眼睛已像火焰燃烧一般闪着光。他的愤怒怎么也压抑不住。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死了,凶手竟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

    最厉害的杀手当然要杀功夫最强的人,为什么要杀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

    这不是虎狼之争,这是屠杀,赤裸裸的滥杀无辜!

    奇才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柄,“你这个恶人!我一定要杀了你!”他向着门外大声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声怪笑,这笑声忽左忽右,在雨水声中愈发地让人摸不准方位。

    黑无常笑道:“试试看!”

    奇才被激得火起,恶狠狠地向前,一个大步便到了门口,冰冷的雨水扑进门来,打在他的脸上,浇得他头顶冰凉一片。

    他忽地立住了脚,站在那儿抹了把脸,心里告诫着自己:“冷静!”

    奇才侧耳细听,门外只有哗啦啦的雨声,黑无常已收了声,好似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此时的情景明显对奇才不利,自己被困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江湖上最强的杀手就在外面的黑暗中,对方在等,等着他出去,然后杀死他。

    他的出口只有两个,一个是门,一个是窗户,不管从哪儿出去都是极端危险的。

    虽然看不到黑无常的身影,但奇才知道他在,这是一种直觉,对于危险的直觉。黑无常肯定就在附近隐着,像一条蛰伏的蛇,随时暴起给敌人致命一击。

    奇才背靠着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虽然恨不得一剑劈了对手,但他知道绝不能心急,此时双方比拼得不只是功夫,还有耐心。一个好的杀手必定是有耐心的,自己要更耐得住。

    他无声息地溜到床边,贴着墙壁站住,这个位置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他的左侧有一柄扫帚,奇才伸手捉住,右手紧握着连鞘的短剑,若是出了鞘,七色气剑的剑芒毫无疑问会暴露他的位置。

    雨声更大了,门外水淋淋的漆黑一片。

    奇才站了半晌,忽地右手连鞘剑向上一挑,床上的枕头倏地跳起,自门口飞了出去。

    他左手用力向上一甩,只听一声大响,那柄扫帚已穿破了屋顶,雨水哗的一下倾了进来,床上的被褥颜色立时深了一片。

    奇才并没有被淋到,因为他的人已经不在原位,他的身影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自门口飞速冲出。

    黑无常自信能在对手出门的时侯杀死他,当枕头扑出门口的时候,他暗暗地裂了下嘴巴,那白色的一团太明显了,他立时便看破了这个声东击西的伎俩。

    枕头为他指明了方向,黑无常的注意力转向了窗口,此时屋顶发出一声爆响,他依旧未动,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的余光依然瞄着窗口,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门口人影闪现时,黑无常吃了一惊,居然不是窗户,他居然猜错了!这使他失去了一击致命的机会。

    但他依旧会死!黑无常的剑恶狠狠地劈出。对方的功夫在他之下,黑夜中的一对一决斗,谁能斗得过黑白无常?

    奇才毫不避让,提着剑便迎了上去,铿然声响,双剑相交,两人各退了一步。

    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站立,都互相戒备着,一时谁也没有出手。黑无常望着对方,说道:“你的轻功很好。”

    奇才冷冷地道:“你也不错。”

    “你的剑法也很好。”

    “你也很好。”

    黑无常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不是我的对手!”话音未落,已猛地冲了过来,手中的剑光上下跳动,像一只只不安份的蚱蜢。

    奇才的剑迎了上去,剑光闪成了满天的繁星,“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每响一声,黑无常便向前半步,奇才便退后半步。

    两个人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苦斗,奇才被黑无常疾风暴雨似的攻击压得喘不过气来,每次双剑相碰,奇才都觉胸口一阵涌动,连着接了几十剑,他忽觉嗓子眼发咸,嘴角迸出了一条血线。

    黑无常暗暗地笑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能斗得过他这个江湖第一杀手?若是拼身法也就罢了,凭这小子的轻功,能与自己多周旋些时候,可他偏要自寻死路地硬碰硬,内力应是双方差距最大的一环了。

    奇才已被逼到了墙角,两剑又一次撞到一起,他脚下趔趄,又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晃了一晃,忽地向后倒去。

    黑无常满意极了,只需一剑,只要再来一剑就会要了这小子的命!

    他用力刺出最后一剑,心里稍有些惋惜,这个小子不错,若是再历练些日子,必会成为江湖上的一流杀手,可惜这么短命……

    剑光毒蛇般蹿出,对手在向后躲闪,“蠢货!”黑无常暗暗骂了一句,因为他已退到了墙角,没有向后躲避的空间,因此自己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量,只需一招,一定会把他钉死在墙上。

    黑无常的眼睛发出嗜血的光来,仿佛兴奋的秃鹰见到腐肉。

    奇才的后背撞到墙上,撞得他肩胛骨生疼,但这一撞给了他一个反推力,推得他止住了向后的身体,有了反击的机会。

    他背靠墙壁,大喝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刺出一剑,这一剑并没有迎向眼前的剑,而是直奔黑无常的咽喉。

    想要与我同归于尽么?黑无常简直要笑了,对手的剑那么短,即使有那么几寸剑芒,也绝不会长过自己的剑,自己的剑是必定先刺中的。

    他喜欢这种刺激的游戏,拼谁的剑更快,拼谁的命更长,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无数次,自己还从来没有输过,这一次也不会意外。

    黑无常已能感受到自己的剑刺入对方的身体,发出悦耳的噗嗤一声,这是种奇妙而令人欢愉的感觉。他咧开了嘴,高兴地看着对方满嘴鲜血的脸。

    可是此时意外发生了!黑无常的眼前忽地一花,那柄短剑,对手手中的剑,只有两尺长的短剑,猛地跳出刺眼的光来,那光芒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眼前那张白净的脸狰狞着,白森森的牙齿似猛兽一般,而他手中那柄短剑,两尺长的短剑却猛然间长出了一大截,剑芒猛地向前一跳。

    黑无常心道:“这是什么破剑,怎么会。。。”他的思维倏地停止,只觉脖子一凉,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被刺中了,一剑穿喉!

    剑光向上一挑,划过黑无常的脖颈,将他的下巴切成了两半。

    王奇才只觉自己胸口的剑向上划去,他歪了歪头让过了脸,那剑锋一路向上,可他丝毫未感觉到疼痛,好像切割的是别人的皮肉,剑尖向上划过他的肩头,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又划在墙壁的青砖上,发出长长的刺耳声响。

    那柄三尺长剑,天下第一杀手黑无常的剑,在墙壁上留下无力的最后一划,忽地剑尖朝上,又猛地向后甩出,随着他的主人仰面朝天地倒下,被甩出了好几丈远。

    黑无常大睁着双眼,仿佛不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后生小子的剑下。他涣散的目光中,一个高大的人影过来,俯身看着他,雨水连着鲜血一起洒落在他身上。

    奇才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以强凌弱者,死!滥杀无辜者,杀!”

    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间霍地一亮,映出他惨白狰狞的脸。

    王奇才捂住自己的胸口,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

    他第一次完美地使出了这招“冰冻三尺”,春秋十二剑中的第十剑。第一次杀死了一个江湖一流高手。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自己刚刚跨过了一道门槛,迈入了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

239.站着死

    雨太大了,天地被雨水连成了一片,到处是黑暗,到处是水,到处是血腥,魏家堡上的厮杀已持续了一个时辰。公义门趁着暴雨夜袭,魏家措手不及,好在奇才及时示警,哨塔内锣声大作,魏家弟子蜂拥上了城墙,双方混战在一起。

    哨塔上不住地放箭,阻挡堡下之人登城,而先上城墙的一批公义门高手陷入魏家子弟的包围,魏序、魏彬指挥众人迎敌,梁之量、梁世宽父子带领梁家子弟,老剑客桑为率门下弟子一起助战。

    魏家人居高临下,砍断绳索、投掷石块,城墙下公义门人一个个地倒下,但先登城的人中不乏一流高手,在狭窄的城墙上,魏家武阵无法展开,一时间陷入苦战。

    一群人在城堡门外,不断撞击着魏家堡的大门,那扇厚厚的铁门,是魏家堡最后的屏障,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铁门不住地颤抖着、轰鸣着,一群膀大腰圆的青壮在门内死死地顶住。

    城墙上几个公义门高手飞身跃下,想自内打开堡门,魏家子弟立刻围了上来,用魏家的铁血武阵抵挡这些江湖高手。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立时补上,就连魏家的女人也投入了战斗,梁英、魏芳等魏家妇女,凡是会武艺者都上了城墙,或者补到武阵当中,而那些没有功夫的女人,则帮着救护伤者,或者搬运箭矢和守城的石块、滚木。

    战斗陷入胶着,双方的弦都绷得很紧,任何一方稍一后退,便会全线崩溃。公义门众还在不断地登城,这些人像飞蛾投火一般,冒着坠落的风险,顽强地向上攀着,魏家子弟以军人的血性抵挡着强大的敌人。在冷硬的石墙上,在湿滑的泥水中,到处都是红色的鲜血,不断地惨叫仿佛已成为暴风雨必不可少的和声。

    魏彬已杀红了眼,剑上的血流从来没有断过,可是敌人太多了,砍翻了一个又上来一个,他像一个无意识的木头人一样,不断地挥着手中的剑,两臂渐渐发麻,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怀疑这杀戮还有没有完结的时候,有时甚至是期盼地想,也许挨上那么一刀就好了,让这一切全部结束,自己也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魏彬又砍翻了一个黑衣人,用手抹了抹满脸的血水,忽地他的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这身影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值得信任和依赖,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那是他的老父亲,魏家的掌门人魏直!

    魏直高大挺拔的身躯稳稳地矗立在城墙之上,头顶着漆黑色的天,好像一座冷硬伟岸的石雕。他左手铁钩、右手金枪,猛地暴喝一声:“魏家的儿郎们,杀!”

    这一声穿透了雨幕,驱散了寒湿,魏家弟子听了全都心头一震,热血忽地涌上了头,他们浑身发热,仿佛又有了使不完的力量。魏家人宁可战死,也绝不后退!

    “杀!”“杀!”“杀!”

    魏家子弟呐喊着,怀着满腔的仇恨,向着敌人扑去。

    公义门退了,来得如暴雨,去得似疾风,他们丢下同伴的尸体,飞快地退入到黑暗之中,像一条条蛇滑入到草丛深处。

    魏家子弟在城墙上放箭,将落在后面的黑衣人射倒,然后他们意识到自己取得了胜利,有的人欢呼着,有的人哭泣着,有的人扶着急剧起伏的胸口嘶喘,有的人躺倒在泥水中沉沉睡去。

    而他们的掌门人,执掌魏家三十年的魏直,双手拄着自己的金枪铁钩,直挺挺地站在魏家堡的城墙之上。

    魏直死了,直到死他都是站着,直到死他都在战斗。

    ――――――

    奇才半边身子缠着白布走出了屋子,他的前胸后背都是剑伤,黑无常差点要了他的命,最后却被他送上了西天。他和二牛在雨夜之战中出了大力,使得他们得到了魏家子弟的信任。

    男人们见他经过,都会立住脚等他过来,然后轻拍他的肩膀,问一问伤势如何。女人们见到他都忙不迭的找些吃的用的,不容分说向他的手里塞,奇才的衣服有人抢着拿去缝补浆洗,头发斑白的魏七娘见到他就忍不住流泪,说他像自己几天前刚刚死在公义门手里的儿子,她将自己为儿子作的衣衫都拿出来,死活要送给奇才。

    二牛总是酸溜溜地说他占了脸白的便宜,若不是自己脸上落了疤痕,肯定比奇才更受欢迎。奇才笑道:“牛哥,你虽然脸黑了点,不过你的心……更黑呀!”

    奇才刚刚从魏云龙房里出来,那孩子非要听他讲怎么杀了黑无常,已经问了好几遍了,他还说等自己腿脚好了,一定要拜奇才做师傅,向他学习轻功和剑法。

    魏香玉提着剑跑了过来,红扑扑的脸上全是汗珠。她今年十四岁了,嫌女孩子练双钩不好看,一直跟着魏彬学剑。

    “王大侠!”她叫道:“我刚学了一套新剑法,你看看我练得怎么样?”奇才是香玉心目中最厉害的剑客,他为人又随和有趣,孩子们都喜欢请他指点武艺。

    香玉说完,也不管奇才答不答应,立刻舞起剑来。奇才便站住,看了半晌,随便说了几句。

    香玉笑道:“王大侠,嗯,你和我的哥哥们差不多大,我,我能不能叫你……王大哥?”

    奇才笑道:“香秀可是叫我叔叔的。”香玉道:“叔叔不好听!大哥多好听,王大哥!”

    冯英和二牛结伴走了过来,二牛伸手在奇才肩上一拍,“兄弟,你没事儿了吧?咱们喝酒去!”

    奇才咧了咧嘴,“哪儿有酒啊?堡里有?”香玉插嘴道:“王大哥的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二牛道:“哎哟,这小丫头什么时候被收买了?居然管起这个呆子来了!”香玉道:“牛大叔别乱叫,我可不是小丫头!”

    二牛道:“怎么他就是大哥,我倒成了大叔?”香玉道:“王大哥比你看着年轻多了!”二牛摇晃着黑黑的大脑袋,又向上翻了翻白眼,众人都笑了起来。

    魏家堡经雨夜一战,又死伤了几十名子弟,魏直战死,魏序身负重伤,堡里气氛一直沉重压抑,众人难得露出笑脸。这一笑,让大家心里多少轻松了些。

    冯英道:“公义门自上次之后再未露面,派出去的兄弟们回来说,河间府武林各派虽然都投了公义门,但是大多阳奉阴违。如今各派与从前一般无二,派内也没有几个陌生人。如今看来,公义门好像是真的走了。”

    奇才道:“这事儿得打听确实了,说不定他们在哪儿藏着,咱们一出去就被捉个正着。”

    二牛道:“奇呆,你胆子也太小了吧,公义门上次进攻损失惨重,他们看魏家堡固若金汤,大概不想再来碰壁了。”

    奇才可不敢那么想,他隐约觉得何玄不会这么放过魏家,就算魏家只剩下一些残部。

    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奇才的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公义门一直不见踪影,好像也没什么异常,难道他们真的走了?

    中原各派的人呆不住了,纷纷告辞回乡,太行派已回山,桑为也带着弟子回家去了。此次梁家损失惨重,六十余名精英子弟,只余下十八名,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大少爷梁世宽。梁之量已经离家两月有余,心系汴京家里,急着要回去,魏芳不放心娘家,要在此再耽搁些日子。

    梁家父子带着人踏了归途,魏家堡只剩下魏家子弟,魏直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只余下魏序和魏彬,魏序重伤在身,很多事是魏彬在张罗,还有魏家的一些旁系。

    当家的几人商量了几日,认为河间府对魏家来说已不安全,公义门一向是斩草除根,如今此地已算作是他们的地盘,作为以前的霸主,魏家还如何在本地经营?那么魏家退出武林,守着几亩祖田度日行么?或许行,这样的结果是魏家彻底认输,在公义门手下求个活命,人家还未必能给,铁血魏家如何能够接受?

    魏家堡虽然坚固,可是这么一大家子总不能一直闷在堡里。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个选择,舍弃河间府祖地,走!

    不得不承认,魏家已失去了同公义门叫板的实力,如今是惹不起躲得起,先躲得远远的,再徐图日后复起。可是一大家子老弱妇孺太多了,魏家精英死伤殆尽,留下一大群寡妇孤儿,青壮只余两百多,这两百多人包括魏家嫡系、旁支血亲和各枝弟子。血亲都是必要迁走的,弟子就不一定了,人家大都在本地安家置业了,未必会跟着魏家迁徙。所以到时青壮会更少,几百名老弱妇孺没有青壮保护,哪能走出多远?

240.采莲姑娘

    商量来商量去,众人一致决定移居保州,那离此地不远,也就几十里路程,魏家在那儿本就有很多产业,安家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那儿是杨延昭将军的驻地。魏家与军中关系很好,与杨将军尤为相熟,到时魏家背靠军营,公义门怎么也不敢胡来。

    关键是如何去保州,虽然只有几十里路程,但是路上的安全确实是个问题。公义门虽一时未出现,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藏在暗处,还有河间本地的一些势力,会不会趁火打劫以向新主子请功?当然,即便是如此惨败后的魏家,也不是一般的武林势力可以觊觎的。穷途末路的魏家儿郎,随时会让他们尝一尝双钩的滋味。

    经过多次商议及争吵,魏家派出魏彬夫妇去保州,为家族迁徙打前站,预先安排衣食住行,接手那边的产业。最重要的是,与杨延昭将军碰头,争取到一支军队,以巡视边界为名,暗中保护魏家迁徙,即便只有一百余人的军队,公义门见了也只有绕道走的份儿,一个武林门派势力再大,也不敢轻易冲击军队,那相当于与整个国家为敌。

    奇才养好了伤,与二牛一起向魏家辞行,众人都极为不舍,冯英、大虎坚持要送他们进城。魏香玉恋恋不舍地送到城堡门口,她低着头,将手中的一只手帕搅来搅去,二牛笑道:“香玉,难道你舍不得牛哥走?”

    香玉道:“牛大叔,王大哥,有空可要来保州看我们呀!”二牛翻了翻白眼,“大叔……”众人又笑了起来。

    四个人上了路,只见一路青草,满眼翠绿,只是谁也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威风八面的魏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实在是让人唏嘘。

    奇才道:“冯兄弟,大虎兄弟,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冯英叹气道:“我是穷苦出身,师傅传我武艺,帮我成家立业,对我有提携大恩。这一战我为师门拼了一死,差点送了性命,也多少对师傅有了些报答。如今想来,武林争端没什么意思,大丈夫在世,当保家为国,捐有用之躯,为些武林争斗送了性命太不值得。等我回家安顿了家小,就到保州投军,随杨将军上阵杀敌去。”大虎道:“我跟你一起去!”

    奇才不禁对冯英刮目相看,未料到他年纪不大,志向却不小。自己却也有些动心,学了这一身的本事,到底将来要做什么?从军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四人进城找了间酒楼,推杯换盏直到天色将晚,二牛和奇才辞别二人,去了城西九酒侠的宅子。

    刚迈进大门,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二牛像狗似的使劲抽着鼻子,“师傅这是买了多少酒肉,怎么这么香?”奇才笑道:“牛大侠,你这是鼻子吗?明明是花香袭人,哪里有什么酒肉?”

    二牛摇头道:“不对,不对,明明是酒香,还有烧鸡的是香味,哎,明明刚吃饱肚子,勾得我又饿了。”他张口大叫道:“师傅!师妹!”大踏步向里面走去。

    这宅子的主人乃是燕赵巨富,花费无数资财建了这处避暑之地。这一路亭台假山、雕梁画栋,更有花草树木,鸟语蝉鸣,真是个神仙似的所在。

    一路上连半个人也没遇到,不知九酒侠师徒去了何处,二人四下里寻找。偏这院子九曲回廊,百十楼阁,极是阔大。两个人穿房入户,直到了后院。二牛奇道:“真不在啊?这两个人跑哪儿玩去了?”

    忽听院外传来咯咯娇笑之声,两人循声出了角门,却见外面别有天地,竟是一方荷塘,这荷塘碧叶接天,红花映日,颇有些江南风致。

    两人向远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正纳罕着,那层层荷花中忽地钻出一条小船来,两个少女,一个着粉衣,一个着绿衣,坐在船的两端,二人手上顶着荷叶遮阳,手中各持一片木桨划水,小船劈波开叶,直向岸边驶来,身后留下一路水迹。

    两个人边划水边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嗓音娇嫩宛转,如黄鹂出谷,令这燕赵之地的一方荷塘生出些江南气息。

    粉衣少女扬手叫道:“黑哥,王大哥,你们回来啦!”二牛张着手遮住额头,远远眺望着叫道:“师妹你可小心些,别掉到水里去喂了王八!”回头低声道:“你家小辣椒来了。”

    又高声打着招呼,“何姑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奇才刚念叨你你就来了!”绿夏回头嫣然一笑,“牛大哥真会开玩笑,魏家有的是美貌女子,他哪能想得起我来!”

    二牛笑道:“奇才每天叨叨着他的何家妹子何家妹子,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啦!”说着捅了捅奇才,“说话有点酸,兄弟你得小心点!”

    奇才见绿夏绿衣素里,巧笑嫣然,一举一动莫不艳光照人,早已是心头乱跳,眼光须臾不离她的身上。听二牛一说,才猛地醒起,绿夏连看也没看过自己一眼,更没有和他说话,不禁心中纳闷。

    到了近前,小船打横过来,二牛忙伸手去拉,邹芳笑着,忽地将桨一抬,水花扬起,全溅到二牛的黑脸上。二牛一抹脸,叫道:“好啊,居然偷袭,看我怎么收拾你!”邹芳咯咯笑着跳上了岸。两个人追逐打闹着去了。

    奇才笑着伸出手道:“绿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不能来么?”绿夏说着,手扶船舷正要站起,忽地一个趔趄,身子一歪,便向塘中栽去。

    奇才猛地向前一扑,伸手去拉她,却见她身子一仰,让过奇才的手,手在小船上用力一撑,整个人倒纵出去,脚下一点,轻巧地跃上了岸。

    可怜奇才丝毫未防备这样的暗算,他一门心思要救绿夏,却猛地扑了个空,一时收不住身子,竟直直地扑到荷塘里去了。

    好在他水性颇好,一眨眼功夫已钻出水面,自船边探出身来。绿夏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早笑得直不起腰来。

    奇才怒视着她,叫道:“你又抽什么疯?”

    绿夏收了笑脸,跺脚道:“哼,就是要让你吃些苦头!谁让你不听我的话!”

    奇才心里明镜似的,绿夏指的必是他与公义门作对一事,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不要出手,自己却一时激愤,未能忍住。此事是自己辜负了她的关切,落水却也不冤,可他并不后悔,只觉得这是义所当为。

    他伸手划着水,绕过小船,几下便游到岸边,忽然“啊”地一声大叫,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腿一下一下地乱蹬,双手胡乱扑打着水面。

    绿夏在岸上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好像在看着一场戏,奇才扑腾了几下,忽地沉入水里,头发在水面一闪不见。

    绿夏道:“你装什么装,少跟我来这一套!”

    过了一会儿,水面全无动静,绿夏道:“王奇才,你快给我出来!”“姓王的,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可日任她喊破喉咙,水面仍是平静无波,连个漩涡也没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绿夏不免有些心慌,眼睛在水面上扫过来扫过去,嘴里叫道:“姓王的,你玩够了没有!”“奇才,你在哪儿?”“小白哥哥,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可别吓我!”她蹲在水边,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忽然泼剌剌水响,奇才从绿夏眼皮子底下冒了出来,溅了她一身一脸的水。他两手捧着一条大大的白鱼,叫道:“绿夏!咱们烤鱼吃!”

    绿夏抹着脸上的水,说道:“王奇才!你是不是傻?有本事在水里呆一辈子!”

    奇才笑嘻嘻地爬上了岸,说道:“我是不想上来的,可是我见到了一个人,就回来了。”绿夏奇道:“方才你又没出来,能见到什么人?”

    奇才道:“我到了水底,发现好多鱼,拼命地向下面游,全钻进一个宫殿里不见了,那宫殿金碧辉煌,真比汴京的皇宫还要气派。此时一个美女迎了出来,问我是谁,怎么到龙宫里来了。我说因为何大姑娘在上面,我只顾看她,忘了划水,便落到水底了。她就说:哎呀,原来是她呀,怪不得把我的鱼儿都吓得沉到水底,不敢到水面上露头。”

    绿夏忍住笑问道:“那是为何?”奇才皱了皱眉头,假作思索道:“我也奇怪啊!就问她,为何那些鱼儿见了何姑娘就不敢上去?那女子道:因为她好看呀!美如天仙,貌比西子,鱼儿惊见倾城貌,翻身躲进水晶宫。”

    绿夏扑哧笑了,“就你嘴贫!”奇才捧着那条鱼,献宝似地道:“那女子送了条鱼给我,请我转送何姑娘,请姑娘别处歇脚,让她的鱼儿们能上来透透气。”

    两人一路说笑着并肩前行,既有美景当前,又有佳人作伴,奇才心中别提多么畅快。

241.逛街的女人

    从绿夏口中得知,魏家决战之日,九酒侠与何玄在此地相会,只有绿夏和邹芳相陪,两个人泛舟荷塘,相对饮酒,不知都谈了些什么。

    在这么重大的日子能如此从容会客,可见何玄对此战把握十足,公义门早将胜利视为囊中之物,魏家的覆灭不可避免。不过也可能是他以身绊住九酒侠,免得他在大战时从中作梗。

    两大顶尖高手见面,必定有所较量,依绿夏所说,她虽未亲见,但九酒侠肯定是吃了亏,否则怎会第二日便飘然而去,离开了河间府呢?

    奇才吃了一惊,难道何玄的功夫真的能胜过九爷?自从刀王失踪,方树之和色色仙过世之后,早有人将武林顶尖高手重新排名,以前的六大高手变为五大高手,分别是何无敌、九酒侠、何玄、第一棍,还有近年来横空出世的一位神秘高手,人称一山更望一山高的江湖奇人高望山。

    当晚四人月下共饮,笑谈江湖事,甚是欢愉。之后几日绿夏时时来访,她与邹芳二人年龄相似,相处极是融洽,每日互相斗嘴取乐。

    据邹芳说,当日九酒侠与何玄相会,何玄必是输了一招,否则九酒侠怎会说此间的事情已了,他又可以四处去逍遥了。

    顶尖高手的对决从来都是这么神秘,这次私下的比试虽然不似正仁大师和何无敌那般万众瞩目,结果却一样扑朔迷离。

    快乐为何称之为快乐?大概是因为悲苦时长,欢乐时短,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

    倏忽之间,十几天过去了。这日一早,奇才刚练了功,绿夏笑语盈盈地走进门来,奇才道:“今天怎么这么早?”绿夏道:“怎么?嫌我来早了?”

    邹芳正自房内出来,笑道:“王大哥恨不得日夜与绿姊姊在一起,怎么会嫌早呢?”

    绿夏忽地啐道:“小丫头尽说些混话!”邹芳忽地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脸色通红,跺脚道:“不理你了,尽欺负人!”转身逃也似的去了。

    奇才笑道:“你只大了她几个月,倒跟个大姐姐似的训起人家来了!”绿夏冷笑道:“王大侠真是怜香惜玉!”

    奇才忙岔开话头,四个人一起用了饭,聊了些闲话,绿夏便拉着奇才出去玩了。

    两个人在集市上逛了半天,奇才算是长了见识,绿夏见到什么都要试上一试,“这块布料好看吗?”“绿色的更好看吧?”“这个玉钗怎么样?”“哎,小白哥哥,我要吃糖葫芦!”“老板,那个荷包给我看看!”

    奇才就纳了闷儿了,看中了什么直接买走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试来试去?他跟在后面,两只手已提得满满的,绿夏还在不断地塞东西过来,奇才恨不得自己再生出两只手来。最后实在是拿不下,他只好抖开一大块布料,将东西全都包了进去,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裹,向背后一甩,背在了肩上。绿夏便笑得弯下腰去,说他的样子活像一个半夜入户得手的飞贼。

    逛了半天,简直比练了半天的功夫还要累,奇才扛着大包裹边走边想,下次说什么也不和女人逛街了。

    二人来到马市附近,马嘶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奇才瞟了一眼,忽然见到一个背着包裹和兵器的背影甚是熟悉,仔细一看,不是冯英是谁?奇才忙叫道:“冯兄弟!”便要赶过去。

    绿夏却从身后扑上来,拉住他道:“小白哥哥,快,快陪我去买花!”之后不容分说,扯住他便走,奇才边走边回头看时,人群中已不见冯英的身影。

    逛了花市已是黄昏时分,今天绿夏似乎热情高涨,又拉着奇才去夜市。

    河间府是边境重镇,商贾云集之地,自入夜开始,小吃的摊子都摆了出来。从第一个烧饼摊子开始,绿夏每个都要尝上一尝,一般她总是吃上一小口,余下的便直接塞进奇才嘴里,吃到后来她没怎么样,奇才已撑得不行了。

    两个人直逛到月上中天,街上渐渐冷清起来,奇才累得不行,说道:“绿夏,我站着都要睡着了!咱们回去吧!那宅子反正大得很,你就住下算了,也给邹芳妹子作个伴儿。”

    绿夏道:“急什么?我还没玩够呢!你还说要陪我一辈子,这才逛个街你就不肯了!”奇才狠狠心道:“怎么会?今天不逛到这街上最后一个摊子收了,咱就不回去了!”

    绿夏向前一指,笑道:“那边有一家老铺子,据说可是通宵的哦!”奇才立时便泄了气。

    此时远远地有两个人奔了过来,奇才见了大喜,忙叫道:“二牛!邹家妹子!”

    邹芳上来便挽住了绿夏,“何姊姊,这个荷包新买的吗?好好看呀!”两个姑娘家到了一起,立时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二牛扯了扯奇才,两个人悄悄落到了后头,二牛轻声道:“奇呆,今早我去找冯英兄弟,他家里除了个空房子,什么都没有了,我猜他可能已去了保州从军。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要走了居然也不说一声!”

    奇才想到今日在马市的情景,那冯英牵了匹马,背着兵器和包裹,倒真像个出远门的样子。

    二牛又道:“今天有人来找你了!”奇才道:“谁?”二牛道:“我回到家,看见一个挺俊的小哥站在门口,见到我就叫牛大叔。我仔细一看,原来竟是魏香玉,也不知她怎么寻来的。”

    奇才道:“咦?她来作甚?怎么还扮作男子模样?”

    二牛道:“她说穿这样出门方便,又问你到哪儿去了,我说你出去玩了,她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那可说不准,兴许得晚上,那小丫头都快哭了,说见不着你了,喏,她让我把这个给你!”二牛拿出一方手帕向奇才手里一塞,向前努着嘴道:“收紧点,别让老虎看见。”

    那方手帕上绣着两朵花,针脚细密,颜色鲜丽,花儿头并着头,好像两个人在切切私语,一看便是精心绣制。少女芳心可可,全在一方手帕之中。

    二牛挤眉弄眼地道:“奇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哦对了,小丫头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要去保州看她。”

    此时四人已转回了宅子,奇才看着绿夏的背影,忽地张口叫道:“天太热了!二牛,今晚月亮这么好,咱们出去走一走。”

    绿夏回头笑道:“正巧我也不想睡呢!我们一起去散散步。”

    二牛笑道:“何姑娘看管得真紧。”

    邹芳攀住她的胳膊道:“绿姊姊,随他们折腾,咱们回去好不好?好姊姊,你都买了什么好东西呀?让我看看好不好?”

    奇才道:“二牛,咱们先去放个水!”邹芳道:“哎呀,王大哥,你说什么呢!”绿夏叱道:“他这淫贼,还能有什么好话!”但是终究没有跟来。

    奇才将肩上的包袱丢下,和二牛两个人出门去了。

    刚出了门转过墙角,脱离绿夏的视线,奇才便飞一般地向前去了,二牛急忙跟上,口中叫道:“你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

    奇才略住了住脚,等二牛跟上来,低声道:“你还不明白吗?魏家人危险了!”

    二牛道:“看样子他们今天肯定是走了,可是去了保州就好了,有什么危险?”

    奇才道:“绿夏在这儿,何玄也应是在这儿,公义门大部必定未走。何玄亡魏家之心不死啊!绿夏今天很反常,可以说寸步不离我左右,这不是要绊住我么?公义门今天肯定动手,魏家或许已经完了!本来随着迁走的青壮就不多,余下全是老弱妇孺,怎么能抵得过公义门的虎狼呢?”

    二牛边跑边道:“天杀的公义门太狠了!连孩子和妇人都不放过!”奇才也不答话,只是阴沉着脸,埋头向前。

    二牛道:“咱们两个去有什么用?难道能拦得住何玄?”奇才道:“你太慢了,我先走一步,顺路追下去,若是你赶不上,就在柳条沟等我!”说着便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二牛奋力追赶,但只是看着奇才的背影越去越远。他无奈地慢下脚步,骂道:“他妈的,这小子轻功比牛哥强这么多!”

242.太平庄

    奇才已将速度提到极致,觉得自己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但他还是嫌慢,慢!太慢了!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通知魏家人,公义门在河间府销声匿迹了一段日子,魏家子弟已能随意入城,众人都觉得这一战已结束,他们的敌人已经走了。

    自从见到绿夏,他就隐隐地感觉不安,今日她的言行完全不对,从早到晚一直黏着自己,太刻意了!绿夏必是已知道魏家即将覆灭,担心自己卷入其中,故意来绊住他!

    奇才心急如焚,心中已将各路神佛求了个遍,他希望自己能及时赶到,至于赶到后能做什么,是不是能改变什么,奇才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他只知道自己要去做,为杀敌报国的魏家儿郎,忠义的冯英和大虎,四肢尽断的魏云龙,豆蔻年华的魏香玉,失去儿女的老人,死去丈夫的妇女,还有那些人生刚刚开始的孩子,为了他们,自己一定要去做!

    夜色深沉,路上空无一人,奇才边走边四处寻找。他已顺着大路走出了三四十里,依旧未见到车马的踪迹。魏家好几百号人,老弱妇孺都有,不可能走小路。

    这条路越静,奇才心中就越发不安,脚下就越发地迅疾如飞。

    地势越来越高,大路爬上一面低矮的山岗,前面是一处黑森森的树林,远远地望过去,这条路像一条长长的蛇,一路蜿蜒着钻进林子里。

    奇才心中一沉,若是要攻击大队路人,没有比林子里更合适的地点了。

    他加快步子赶过去,一头钻进林子里,月光被头顶的枝叶遮去了大半,眼下的路越发昏暗难行,奇才疾行了一两里地光景,忽地脚下一拌,顿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低头一看,一具尸体横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枝羽箭。

    奇才的心猛地一跳,仿佛呼吸都要停止。再往前去,便看到一驾马车歪扭地散在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洒了一地。

    晚了!他来晚了!

    越往前走越是触目惊心,地上一片狼藉,火把丢弃在落叶中,还在若有若无地冒着青烟,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兵器和散落的包裹。

    尸体中有男有女,大部分是青壮,这些人多是中箭而死,可见是有伏兵在暗处放箭,对魏家造成了大的杀伤。

    一个女人死在马车上,半边身子在车里,半边身子在车外,看样子是伸出头来看,却被一剑刺死。一个孩子被钉死在树上,身子贴着树干并未倒下,魏家堡的孩子奇才大多有些印象,上前仔细一看,认出那是魏家旁支的一个孩子,平日里极是顽劣,每日里拿一柄木剑喊打喊杀。

    奇才推开一辆马车破败的车门,却见一个黑影直直地坐在里面,不禁吓了一跳,再看时,却是一个女人,前心插着一柄匕首,她的脸在黑暗中泛着青白,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奇才回过脸去不忍再看,却忽地省起这人竟是死了儿子的魏七娘,他伸手替她合了双眼,心中已是悲愤异常。

    现场惨不忍睹,黑夜中虽不好辩认,奇才还是认出了不少熟人,没错,全是魏家的人。

    奇才的心跳得砰砰作响,仿佛立刻就要自喉咙口冲出来。太阳穴青筋暴起,牙齿已不自觉地狠狠咬住,他猛地拔出剑来,狂吼一声,将身边一棵小树斩成两段。

    ____________________

    李堂主心情不错,这次伏击战汝州堂完成得相当漂亮,魏家一行人多是老弱妇孺,随迁的青壮只有一百余人,他指挥手下埋伏在林子里,一轮齐射就杀伤大半,余下的虽然奋力顽抗,但在公义门优势兵力下,哪里抵挡得住?

    又立了这么一件大功,李堂主觉得,自己这堂主的位子终于坐稳了。自从听说童长云要回来,他的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汝州堂一向是门中的第一堂,堂主位置迟迟未定,自己一直是个假堂主,随时可能被人取代,这感觉着实不好。如今看来,自己扶正指日可待,天下第一门派的第一大堂堂主,真正的独霸一方,想想就让人心里激动。

    蔡州堂的孙兴一直与自己明争暗斗,这次也只是被派出去做疑兵,傻乎乎地带着那队官兵东转西转,干着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也许现在还在哪个山沟里瞎跑呢!想到这,李堂主简直要笑出声来。

    他的嘴角刚刚弯了个弧度,一个手下跑过来道:“堂主,那些人都不吃饭,看样子要一起绝食了。”李堂主皱了皱眉,斥道:“随他们去,一天饿不死人!”手下唯唯退下。

    依李堂主的想法,这些人直接杀了最省事,可令主说了,要留着魏家人的性命。既然主子发话了,他哪里敢多问一个字?作为属下,上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谁喜欢多嘴多舌的手下?自己作一柄杀人的刀就够了,刀柄始终是握在门主和令主的手里。

    李堂主是深谙为人下属之道的,虽然他一点也不傻,令主的意思多少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以魏家老弱为饵,引魏彬上钩而已。

    如今魏家几乎灭门,魏直的子孙唯有魏彬在外,他有保州军方作靠山,公义门是无法上门追杀的。魏家树大根深,在本地还有些残余战力,加上保州和其他州府的枝枝杈杈,要想全挖出来难上加难。如今魏家家眷在此,魏彬不可能置之不理,若他能纠结魏家最后的战力,大举来救,那就正中公义门的下怀。

    前提是,魏家这些废物得活着。李堂主坚信,这些人饿不过两天,必定会哭着喊着要吃的,少有人能做到甘心赴死,而且是这么慢慢地饿死。饿肚子是极难受的事,比如现在,李堂主便有些饿了,饿得肚子都有些抽痛。

    令主长老他们还在宴饮,只有自己还在苦哈哈地忙活,没办法,谁让人家位高权重,自己职低位卑呢?不过等这些总坛的大佬们走了,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能好好享受一下当土皇帝的滋味了。

    李堂主吩咐手下取来饮食,刚吃了两口,忽然想起关在后院的魏家诸人,怎么想怎么不放心,猛扒了几口饭,撂下碗筷便出了门。

    刚到院子里,两个手下便走上前来,低头拱手道:“堂主有什么吩咐?”

    李堂主暗暗地笑了,自己有些多虑了,这太平庄虽然很大,但有汝州、洛阳、蔡州三堂驻守,公义门众何止数百人!此地早已守得风雨不透,量那些魏家余孽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跟着,便悠闲地向后面走去。

    正厅里灯火通明。刚经过这一场大战,何玄等人都松了一口气,此刻正在把酒言欢,在座的除了东路令使何玄外,还有护法、长老、公义使,以及最新投效的洛阳袁亮、黑山帮帮主、并刀门门主等人,本来酒宴应有李堂主一席之地,不过他们汝州堂负责整个院子的安全,他身上关系重大,哪里敢坐下来喝酒?

    不过李堂主知道在上司面前该如何表现,此时他身负重任,当然要让人觉得忙碌到没空坐下喝酒,但也要适当地露露脸,让上司觉得自己做事谨慎,任劳任怨。

    李堂主轻轻走到门口,吩咐手下了些酒席安排事宜,等到何玄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立时弯腰示意,果然何玄大声道:“来来德甫,来共饮一杯!”

    李堂主立时笑得不敢张嘴,连连摆手道:“令主,您老人家慢饮,我先去后院看看!”说着作势欲走。

    耿长老一把捉住他的胳膊,叫道:“小德子,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这庆功酒怎么少得了你?”郑老三也叫道:“对对,我敬德甫兄一杯!”

    李堂主却不过,只得接过酒杯,双手捧在胸前,笑道:“此战仰仗门主神威,令主亲临,各位武功高强,我公义门才能剿灭魏家,威震中原!汝州堂不过出了些微力,份所当为,何功之有?各位抬爱,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就饮了这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郑三道:“德甫兄太自谦了,此次你可是首功一件。来来我再敬你一杯!”李堂主连连拱手道:“郑三哥饶了我罢!我这还一大摊子事儿呢,实在不敢多饮,只饮一杯,只饮一杯罢!各位兄弟替我多喝几杯!”陪着笑脸出去了。

    直到走到院子门口,李堂主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散尽,门主如今不怎么理事,门内事务多是令主打理,眼看着要子承父业,自己这次在未来门主面前可是大大地表现了一番。

    只要不再出什么差错,自己必定能再上一步。话说都到了这个份上,魏家早就完了,还能出什么差错呢?

243.公义诉

    李堂主心里美滋滋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哼着小调出了正院的门。此时一阵轻风吹过,不易觉察的一缕轻风,就在他的身后。李堂主觉得后背凉了一凉,忽地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好的事。

    能有什么事呢?他虽然作此想,却还是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没有退尽的笑意,可是突然间,他的笑僵在脸上,好像冬天屋檐上的水,未等落下便已冻住,还保留着流动的姿态。

    李堂主傻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院子当中,有一个修长的人影,那人站得直直的,像岩石一般挺硬,像青松一般桀骜,他站在那儿,朗声道:“在下王奇才,素闻公义门奉行天下公理,匡扶人间正义,在下眼见有不义之人横行于世,还请公义门主持公道!”

    李堂主顿时眼睛都红了,这个人简直太可恶了,总是出来坏事,尤其在自己最是风光的时候。

    “又是你!”他猛地扑了过去,双掌一错,一招“盘松手”向奇才当胸一绞,这一招满含怨恨,恨不得一把捉住对方的身体,将他扭成两半。

    李堂主眼前一花,对方仿佛动了,又仿佛没动,他这一手便莫名其妙地落了空,那王奇才还好好地站在他身前三尺处。

    此人好好地站在这儿,便是对李堂主莫大的侮辱,因为他布置的防守形同虚设,完全不能阻拦外人的进入,此时他当着众多门中大佬的面,轻松化解了自己的招式,更是加倍的侮辱。

    李堂主为人谨慎,很少犯错,而几次犯错都与奇才有关,故此他恨奇才入骨,立志要毙他于掌下。

    李堂主双掌落空,稍不停留,立时拔出腰间短刀,向奇才当头劈下。他的兵器本是双斧,只是此时未带在身边,只有护身短刀。饶是如此,在他用惯双斧的手下,这一刀依旧力量十足。

    谁知奇才竟像没有见到一般,只向前迈出一步,李堂主的刀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又劈空在他背后。

    而奇才好似根本就当后面没有李堂这个人,只自顾自向前迈步,不管李堂主出什么招,他都是这么一步,而李堂主却是招招落空。

    李堂主简直要气炸了肺,自己的脸面啊!前程啊!难道都要毁在这儿?

    好在此时手下人纷纷拔刀上来,眼看要将对方围在当中,怎知奇才左一步右一步,前一步后一步,简直像在自己家院子散步一般,而众人的兵刃竟无法沾到他分毫。

    他的嘴却一直没有闲着,只一连声叫道:“公义门号称公义,当为天下主持公理正义,我今有极大的冤屈,特来此地申诉,奈何不容分说,便要痛下杀手,竟不敢使我发一言,难道所谓公义都是假的?”

    公义门自称公义,何无敌以此为名,收罗大批门众为他奔走效命,若有人求公义门出手主持公道,通常都会查实处理,为此颇得了些好的声名。且不论公义门里子如何,这公义的招牌是万万丢不得的。

    此时公义使周老大已走出门来,说道:“且慢动手!”李堂主简直要说谢谢,因为他已然黔驴技穷,根本奈何不了对方了。

    周老大道:“我乃公义门公义使,你有何冤屈尽可讲来!”

    忽地他身边闪出两条人影,一个白衣,一个蓝衣,一齐向奇才扑来。这两人身法都是快极,奇才只觉眼前一花,剑光扑面而来,他想都没想,脚下一招“左神右鬼”,手中短剑已然出手,身周立时波涛汹涌,涌起一层层彩色剑浪。

    两道白光蜿蜒盘旋,仿似两条巨蟒,不断地收紧,盘绕着自己的猎物,眼见七色光芒渐弱,忽听一声大喝,七色气剑剑芒闪烁,好似夕阳照耀下的湖面,泛出万点细碎的波光。

    院子里剑气纵横,简直像是刮起了一阵乱风,功夫稍弱的帮众们连连后退,剑光中已看不清三人的身形。

    霍地剑气全收,风声顿止。三人身形分开,成品字形站立。

    奇才衣衫破裂,身上是一道道剑痕,左肩处更是一道长长的血槽,鲜血顺着胸口流下。

    虽然看下来狼狈不堪,但奇才的脸上却毫无惧色,他双唇紧闭,面上狠戾决绝,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无人可当的气势。

    奇怪得是另外两人只是站在当地,却一时没有上前,脸上颇有忌惮之意。蓝衣的是公义使郑三,拿剑的手腕处有一道血线,手中的剑在轻轻抖动,脸上带着一丝惊惧。白衣的是黑无常的兄弟白无常,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狼狈一些,头发全都披散下来,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

    方才三人都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郑三和白无常是使剑的一流高手,两人全力出手夹击,依奇才的功夫,本是断断抵挡不住,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根本不挡,而是全力攻击,使出石破天惊地一招“冰河直下”。

    这一式像是初春时节,冰雪初融,大河奔涌而下,涛涛河水中夹杂着巨大的冰块,奔涌千里,势不可挡。

    郑三和白无常当然可将他毙于剑下,白无常的剑甚至已刺到了奇才的胸口,可奇才的剑却也到了他的眼前,若他不收剑后退,便会被这一剑穿头而过。

    白无常做杀手二十多年,若每次都和人以命相博,绝对活不到今天。杀手都是暗中出手,不择手段杀死对方,很少与人正面对垒,虽然黑白无常只论剑法也是一顶一的高手,但是能背后下手,何必当面对决,和人拼命呢?

    白无常想都没想,立时退后,饶是如此,也是堪堪躲过穿头的一剑,却被剑芒扫到了额头,落下一个伤口,头上的簪子被削成两半。

    郑三这一剑将奇才周身罩住,任何一剑落的实了都可要他性命,但当他要发力之时,却手腕一痛,若不撤剑,恐怕这只手便没了,他大骇之下立时撤剑,虽然剑气在奇才身上留下几条伤口,自己的腕子上却着了一下,若是筋脉断了,这只手便要废了。

    郑三心中惊骇万分,两年前这小子还是任人宰割,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强了!

    奇才知道,郑三是欲为王三五讨回公道,白无常是报杀兄之仇,这两人都是必要置他于死地的。

    奇才将手中气剑收起,光芒顿敛,两手空空站在当地。当着众多门众的面,郑三和白无常自然不便再出手。

    奇才向着郑三道:“王三五与我比武,堂堂正正,公平合理,他虽然输了,我依旧敬他是一条重情重义的好汉。他的死本与我无关,但你们既然迁怒与我,我自不会避战,你们想怎么样我都接着!”

    “至于你!”他一指白无常,“你的兄弟黑无常,以江湖一流高手之尊,对一个孩子施以酷刑,断其手脚,又杀害毫无功夫的妇人,残忍狠毒,天人共愤,死有余辜!我杀他乃是为了公义!你要报仇尽管冲我来!黑白无常恶名昭著,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白无常冷笑道:“黑白无常名为兄弟,实为仇雠,他一辈子与我争第一杀手之名,没想到却死在一个无名小卒之手。他死了,无人与我争了,但是既然是你杀了他,我也必得杀了你,才不愧第一杀手之名。至于报仇,杀手的手上全是血,不知多少人要找我报仇哩!我不报仇,我要你的血为我证明,白无常乃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杀手!”

    奇才道:“好,若我今日能活着出去,自会领教你的杀人绝技!”

    李堂主在旁冷笑道:“这个恐怕难喽!”他如今心里很是畅快,门中的两位大佬一齐出手,竟未占到这小子的便宜,那么自己拦不住他也没什么丢人的了。

    奇才道:“你二位要取我性命,一为报仇,一为争名,皆是一已私事。我今日来此,乃是为公义之事。敢为贵门是先私后公,还是先公后私?”

    周老大道:“当然是先公后私,郑三,白无常,我以本门公义总使身份,令你二人收了兵器,公事完结之前,不得再与此人私相争斗!”

    周老大负责整个门派的公义赏罚,此时他面色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那两人虽恨不得再与奇才拼命,也不敢公然挑战门规,只好收了兵器退到一旁。

    周老大道:“本门规矩,为天下主持公理正义,你有何冤屈,要告谁人?尽管诉来!”

    奇才道:“此人指使他人,残害手无寸铁之人,灭杀老弱妇孺之辈,滥杀无辜,罪行累累,百死莫赎!恳请公义门出手,主持公理正义,替那些屈死的冤魂报仇!”

    周老大沉声道:“此人到底是谁?”

    奇才大声道:“我要告的就是公义门东路令使何玄!”

244.论理

    话一说完,周围一片寂静,月亮无声地挂在天空,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忽地一个声音响起,“王奇才,你胡说些什么?”一个苗条的人影扑了过来,剑光闪亮,直向他身上刺来,竟是绿夏。

    奇才侧身闪过,手一伸,便抓在那莹白皓腕之上,用力一带,只听哎哟一声,绿夏剑已落地,整个人被他带入怀中。

    奇才听到绿夏在他耳边轻声道:“带着我出庄去!”

    公义门众已哗啦啦围了上来,纷纷叫道:“夏主儿!”“是招募总使!”“夏主儿被人拿住了!”“卑鄙小人,快放了总使!”

    原来绿夏久等奇才不回,知道事情有变,便与邹芳两人追了下来,半路遇到二牛,得知奇才果然去救魏家诸人,心中焦急异常,她知道自己父亲在太平庄上,便直接找了过来,正好见到奇才在控诉何玄,心中暗暗叫苦。前些天自己用尽手段,撒娇弄痴绝食抗议软硬兼施,父亲本已口风松动,不再强力反对二人的婚事,谁知奇才竟与公义门作对,如今竟敢当众与何玄叫板,这不是找死么?

    绿夏没了法子,当下便杀了过来,想让奇才以自己为人质,先出了太平庄,保得性命再做他图。

    奇才既然来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将手一放,竟松脱了绿夏,说道:“何姑娘,在下读圣贤书,也知些公理大义,岂能做胁迫女子之小人?”

    绿夏却捉住他的袖子不撒手,跺脚骂道:“你糊涂,怎么自己来找死!”

    奇才附在她耳边道:“绿夏,你对我的情意,来生再报吧!”手一翻,已将她推了出去。

    绿夏面色灰白,已是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公义门众一哄而上,将其围在当中,见她泫然欲泣,还以为她是受了委屈心中不忿,都恨不得将奇才千刀万剐。

    二牛叹气道:“奇呆又发了呆气了!谁也拦不住了。”邹芳叹道:“平日看王大哥脾气那么好,真没想到竟然这么血性,真有英雄气概呀!”

    二牛将胸一挺道:“师妹,今天让你见识下牛哥的英雄气概!我要和奇呆共生死,他要是死了,我,我就跟这些人拼了!”邹芳轻握他的手道:“黑哥,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二牛心中一动,大手一翻,已将她小手紧紧地握在掌中,“芳妹,你对我这么好,我可是上辈子......哎,你唠叨点我也认啦!”邹芳嗔道:“胡说,谁唠叨了!”

    此时奇才道:“公义使,我要诉贵门东路令使何玄屠灭河间魏家,滥杀无辜,如今魏家余众就关押在后院,还请公义门主持公道,行使公义罚,惩处不义之人,释放魏家老小!”

    奇才听绿夏说过公义门的规矩,江湖中人可到门中寻求帮助,称为公义诉,若公义门查实,所诉之人确有不义之事,会酌情惩处,称为公义罚。如今奇才诉何玄不义,符合公义门的规矩,按例应予以受理,论其中曲直,若所论属实,便行公义罚,若所告不实,便会对奇才反施公义罚。

    公义门受理过无数公义诉,也施行过多次公义罚,但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竟有人敢上门来诉自己的令主!这是对整个公义门发出的挑战!但这控诉偏偏是合乎本门规矩的!

    是杀了他维护本门尊严,还是按本门规矩受理公义诉?

    饶是周老大经历过无数次大场面,也不禁犹豫起来。

    奇才冷笑道:“公义使,莫非何令主所为不义,贵门不敢诉之公论么?”

    此时一个沉稳的声音道:“魏家恶贯满盈,合当灭门!”何玄自房中踱了出来,其余人众随在身后。

    何玄道:“李堂主,将魏家罪行一一道来,请公义使公论!”这意思竟是要与奇才论理了!

    李堂主上前一步道:“属下遵命。”

    公义门灭魏家当然要师出有名,当时搜罗罪证的便是公义门汝州堂,之后这些都交予公义使公之于众,以示魏家罪不可恕。如今公义使作为裁决之人,自是不便代何玄申诉,因此他让李堂主代为陈述,这李堂主便相当于何玄的代理。

    李堂主心中暗喜,没想到这么快又有机会在令主面前露脸。他整了整衣襟,挺直腰杆,向着公义使大声道:“魏直十八岁时,因口角之事手刃本地乡绅张氏兄弟,畏罪潜逃十余年,在外四处流窜,期间在并州杀龙帮香主王同,在渭州杀镇德镖局镖头张仁,在成都杀当地乡绅吴某及从者五人,在蔡州杀三都门张堂主及手下三人,在汝州……执掌魏家之后,灭三河帮,杀帮众三十余人,灭神木门,杀五十三人,收振兴帮,击杀其帮主及堂主七人,杀河间候家十四人,杀大名府柴家六人,杀真定府………魏直共杀一百九十八人。魏直六子为其父爪牙,助纣为虐,共杀百余人。魏家乃武林败类,公义门共收到公义诉九次,诉魏家横行霸道,滥杀无辜,经过查实,认定其罪行累累,合当灭门!”

    李堂主不停顿地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挑衅地看了一眼奇才,又偷瞄了瞄何玄,何玄面无表情。李堂主赶紧又加了一句,“请公义使判定王奇才诬告,对其施以公义罚!”

    何玄已转过身,正要迈步回房。若不是公义门众都在旁边看着,他绝不会回应这种公义诉,对于王奇才这样的小人物,自己给了他一个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已经是纡尊降贵了。接下来的事自然不用自己出手,甚至不用发声,这件事已经了结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在他的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至于绿夏,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眼里少见地有了些担心,女孩子的第一次倾心,总是很放在心上,不过这件事早晚会过去的,总会有别人来填补这个位子。唉,自己太娇纵她了,让她一个女孩子在江湖上随意行走,居然惹出这么多麻烦。女儿大了,不能任她胡为,该找个婆家了。

    他的脚迈出一步,还没等落到地上,忽听身后奇才说道:“敢问何令主杀过多少人?灭过多少门?”

    何玄的脚重重地落到地上,眉毛也随之皱了起来。

    李堂主立时喝道:“大胆!令主所为都是替天行道,申张正义,魏直匹夫岂能相比?”这声音仿佛背靠主人的狗,叫得格外有底气。

    王奇才道:“世人皆知,武林中灭门最多的不是魏家,而是公义门!远的不说,灭魏家、灭金枪门,灭铁拳门,凡此种种,与魏家何异?唯一有异的,恐怕是魏直只灭门众,不杀妇孺,而公义门却灭得更为彻底,不管男女老幼尽皆灭杀!若是魏家杀人应该灭门,那么公义门更应该灭门!”

    话音刚落,“呛啷啷”一片声响,四周公义门众全都拔出兵器,李堂主更是掣出短刀,大喊道:“请令主下令,格杀此贼!”

    二牛道:“完了完了,这小子真是发了呆气,一个人闯到公义门要灭人家的门,牛哥的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芳妹,你快走!”说着拔出刀来。

    邹芳道:“王大哥说的对呀!魏家杀人要死,公义门动不动灭门,他们倒不用死,这是哪门子道理呀?我不走,我倒要看看何玄怎么说!”

    何玄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向着奇才道:“你要灭我的门,那么也要灭了她么?”他的手抬起,直直地指向了绿夏。绿夏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奇才道:“妇孺何罪?奈何杀之?不说魏家及魏家堡,只方才在林中,我粗略清点一下,便有妇人四十余人被杀,更有身高不盈尺孩童十二名惨遭屠戮,敢问何令主,一个三岁孩童,可曾犯下什么必死之罪?非要遭此惨祸?诸位可曾为自己的父母妻儿着想?你们手上有多少鲜血?难道就没有遭人清算的一天?那么你们的父母妻儿,他们就活该陪葬么?”

245.赌约

    公义门内对灭门之事也颇有些争议,公义门以公义为名,入门之人除了一些走投无路的江洋大盗之外,多是身怀正义感的有志之士,不过在严厉的门规约束和多年的杀戮生涯之后,大都已泯灭了曾经的志向,变为冷酷的铁血杀手,成为何无敌手中的杀人利器,但是那残存的一丝善念偶尔也会冒出头来,默默地拷问自己的良心。只是门规森严,若敢以身犯之,免不了落得与窦有成一样的下场。

    谁知道今日出了个王奇才,不知从哪儿来的泼天胆量,竟敢指着天下第一大帮的鼻子质问,有的公义门众也觉他言之有理,却绝不敢附合,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去。

    可这良心发现大多只是一闪念,多年江湖拼杀,早使人心似铁,江湖中的杀戮就是如此,哪有什么道理可讲,谁的刀硬,谁就有理。

    李堂主喝道:“这些魏贼余孽自然该死,怎能为些许蝼蚁,阻我公义门行天下大道?王奇才乱言惑众,其罪当诛,请令主即刻下令,格杀此贼!”

    奇才道:“视人命如蝼蚁,何谈公义?你们杀我容易,我王奇才一死而已,只怕公义门此行难服天下之人!”

    周老大对这后生小子却是有些佩服了,每个人都有年少之时,当年自己也是豪气干云,立志匡扶正义,自投身公义门之后,经多年铁血杀戮,自己早不是当年的热血少年,如今只知利害得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该还是不该。

    在他看来,魏家当然要灭,杀一儆百以服天下之人,若论到公义……算了,还讲那个做什么?

    周老大觉得不能再让奇才说下去了,与他讲理讲多了,难免门众人心不稳,此刻正应快刀斩乱麻,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他轻咳一声,众人都望向他,周老大说道:“魏家灭门之事早经公论,实属罪有应得,亏得令主主持大局,灭了此贼,王奇才此诉……”

    绿夏忽地大声道:“公义使,我有话说!”众人的眼光刷地集中到她的身上。

    绿夏知道,周老大以下要说的话,必然是结束公义诉,对奇才施行公义罚。等到他话说出口,在公义门,那就是法,必须执行,奇才的死将不可避免。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把话说出来。

    周老大道:“你有何话说?”郑三道:“夏妮儿,你可不要犯糊涂!”

    何玄沉着脸,心中暗道,自己怎么会把她骄纵成这个样子,居然公开打断公义诉。

    绿夏指着奇才道:“此人与魏家毫无干系,作不得苦主,岂能容他扰乱公义诉,坏我门中规矩?应将其驱离,以示惩戒!”

    公义诉皆是苦主诉自己的仇敌,诉不相干者极少,但门规并未对其主诉者有什么限制,绿夏此举只是扰乱视线的无奈之举罢了,怎么处置还要看公义使的决断。

    但公义使与奇才有王三五自刎之仇,周老大会放过这个置他于死地的机会吗?

    周老大稍一思量,还未说话,奇才却开口道:“所谓公义诉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谁会信这个?”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藐视公义诉,简直是对公义门的侮辱,这真是自己找死了。

    绿夏怒道:“你住口!”自己千方百计保他的性命,这个人却毫不领情,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真是让人气炸了肺。

    公义门众更是群情汹汹,一片喊杀之声。看来对奇才的处置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二牛提刀上前,站在奇才身侧,笑道:“奇呆,你这个呆子真是呆得要死,牛哥就是今天不死,早晚也得被你害死,不过不管怎么说,牛哥都跟你一块,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奇才笑道:“牛哥,你不要掺合这事儿。你放心,何令主舍不得杀了我。”二牛道:“你小子就别吹了,你的命算个屁啊!”

    绿夏看着他道:“王奇才,你对得起我么?”

    奇才枉顾与绿夏的情分,和公义门公开作对,此刻又当着众人的面挑战他的父亲,两者已成仇雠,经此一事,他要想和绿夏在一起,恐怕是难比登天。

    绿夏想到自己作出的那些努力,在奇才的心中怕是一文不值。原来只是自己一个人在争,一个人费尽心力地妄想着长相厮守,而那个她一直倾心的对象根本就不在意,他为了毫不相干的魏家诸人,竟然置自己于不顾,干脆利落地舍弃了两个人的未来,那么自己在他心中到底算个什么?想到此,绿夏简直要恨死王奇才了!

    但是,无论如何,她又不想看着他送命!

    奇才的心思全放在如何解救魏家老幼上,根本没有时间想别的,如今看绿夏如此,知道她伤了心,不禁心中大恸,说道:“绿夏,我有负于你,你,你把我忘了吧!”

    他不敢再看她,怕自己的决心动摇,转头向着何玄道:“何令主,我愿与你赌上一赌!”

    李堂主叫道:“放肆!你有什么资格与令主打赌?”

    奇才道:“当年我曾落入地牢,与一个人关在一起,如今此人已经去世了。”他看着何玄,口中念道:“汝知剑乎?汝知术乎?汝知已乎?”

    何玄忽道:“随我来!”转身便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只能纷纷后退,让出条路来,奇才面色从容,抬腿跟了进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东院,公义门众都被阻在外面,李堂主得令主之命,守在院子门口,不容任何人进出。

    两个人不知谈些什么,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仍旧没有出来,众人却不肯散去,先前在饮酒的那些人便依旧去饮酒,只是谈笑之间,免不得对此事进行猜测。

    二牛和邹芳因是九酒侠的弟子,也受到了款待,二牛奔波半夜,又饿又累,毫不顾忌地大吃大喝起来。邹芳见绿夏脸色不好,便陪在她身边说话。

    耿长老道:“这小子太嚣张了!令主还客气什么?只要一声令下,我直接废了他!”

    沈长老道:“恐怕没这么简单,这个王奇才功夫这么好,难道是自己练出来的?他出自哪里?师傅是谁?”

    一个面色漆黑的汉子叫道:“这小子真够劲!胆子大,功夫强,江湖上什么时候出来这么一号?”另一个瘦子道:“六子,你不是号称挑战天下最高手么?敢不敢和这小子比试一下?”

    那黑汉子当即跳了起来,叫道:“有什么不敢?你叫他出来,我和他打!”瘦子道:“用不着你啦!令主就会废了他。”

    周老大道:“两年前我见他时,还只是轻功不错,如今剑法竟也如此惊人。三弟,恐怕你如今很难胜他。”

    郑三沉吟道:“他的剑法……时有惊人之招,大哥,你看会不会是……”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了然。除了剑典,还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后生小子武功进境如此之快,并能让令主如此看重,竟与他单独密谈?

    若想保住魏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剑典是一个有力的筹码,只是不知二人如何谈,若何玄以武力强迫奇才就范,奇才又如何应对。

    二牛坦然自若,不一会儿就和一干公义门人吆五喝六,大喝其酒了,众人都是豪杰之士,见他甘愿为兄弟陪死,如此义气,心中不免暗叫一声好汉,不管一会儿是不是要刀剑相向,此时却是热络地相互称兄道弟。

    绿夏若有所思,一直有些心神不宁,邹芳尴尬地陪着,说几句话绿夏只能回一句。之后她开始喝酒,一碗接着一碗,简直停不下来,邹芳劝也劝不住。

    郑三走了过来,绿夏笑道:“郑三伯,来陪我喝杯酒!”郑三笑道:“好!”两人对坐饮酒,却是谁也不说话,只一会儿的功夫,眼前的一坛子酒便喝进去大半。

    绿夏本来酒量颇好,不知为何竟像是有些醉意,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抬腿便向东院走去,李堂主忙上前道:“夏主儿,令主吩咐了,任何人不准入内!”

    绿夏脸色通红,刷地拔出剑来,李堂主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手已捉住了刀柄,陪笑道:“总使,可别难为属下了!”一使眼色,几个手下上来,隐隐成包围之势,将绿夏的进路封死。

    绿夏毫不犹豫,挺剑向前,那些人却不敢与她动兵器,被她硬生生杀出一条路进去了。

246.以力破巧

    绿夏进了门,向前转过几间房子,来到后面一处小院,却见何玄负手而立,奇才的手搭在剑柄之上,双眼紧紧盯着对方,两个人相隔十步远,眼看竟是要动手。

    绿夏直冲入两人中间,将剑往自己颈上一横,说道:“爹,你要杀他,除非我死!”

    何玄久居上位,身上自然而然有些积威,手下见他都免不了心情紧张,唯独这个女儿从不怕他。

    她自小没了娘亲,何玄总觉得亏欠了她,又见她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免不了对她溺爱,便连何无敌也极是宠她,以致于她过于娇纵,刁蛮任性。

    绿夏虽时不时耍些小性,何玄却觉得受用,觉得那不过是女儿对父亲撒娇,要自己多关注些罢了。可如今涉及到门内大事,她竟公然与他作对,太放肆了!

    而她反抗自己的爹却是因为一个外来男子,这让何玄心中不是滋味,他虽没功夫仔细咂摸,却觉得有些酸溜溜的。

    没等他说话,却听奇才道:“谁说何令主要杀我?绿夏,你别胡思乱想了!”

    绿夏面色通红,双唇紧闭,转过头来道:“王奇才,你知道对面是谁么?”奇才道:“天下顶尖高手,公义门东路令主,我岂能不知?”

    绿夏道:“他是我爹――”何玄叹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绿夏道:“王奇才,我与你生死相交,竟抵不过魏家人几日相处么?你为了他们,毫不顾忌我的感受,要与我爹爹生死相搏,你到底当我是什么?”奇才道:“那些人,他们就该死么?”

    绿夏又道:“你若现在回头,我便与你走!走到天涯海角,我二人远离江湖纷争。若不然,我,我与你恩断义绝!”

    何玄在一旁冷笑,方才他已提出成全奇才与绿夏二人的婚事,要他不要插手魏家之事。虽说奇才不是个理想的女婿,自己本不愿意,可是他身负剑典,若是能入赘公义门,那便是将剑典也一同收回,也算是一件大好事。可他没想到,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直接拒绝了。

    奇才自林中见到魏家人惨状后一直心中激愤,如今见绿夏如此,心中不禁矛盾万分。他深知,要救魏家老幼,凭自己之力,几乎毫无可能,多亏自己有剑典这个筹码,才争得了一线机会,而这只是一丝丝机会而已,要真的实现还是难上加难。

    自己的愿望不就是与绿夏长相厮守么?他不愿加入公义门,绿夏说了,可以跟他走,天涯海角,两个人一起,不问江湖之事,那该有多好!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么?

    他知道绿夏是当真的,她不是拖泥带水的女子,绿夏说到做到,自己若坚持已见,两个人的缘分恐怕就真的到头了。想到这他忍不住就想点头,想要答应,魏家人与他何干?他何苦要背负这副沉重的担子,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去拼命呢?只要点头,所有的一切都解决了,自己一身轻松,抱得美人归。

    王奇才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其实也只是极短的一瞬,魏七娘死后的脸忽地出现在脑海,还有娇憨的魏香玉,倔强的魏云龙,对着他欢笑的魏家老老小小,他们就活该死吗?

    如今有一个机会能救下这些老老小小,若不尝试一下,恐怕自己下半辈子都会后悔。

    只这一瞬间的功夫,奇才发现自己浑身已被汗湿透了,牙齿被咬得隐隐作痛,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对上绿夏的双眼,说道:“绿夏,我不能……”

    绿夏倏地转过身去,迈步离开。奇才对着她单薄的背影,喃喃道:“我们,只是打个赌而已……”

    何玄道:“夏儿,正好你来作个见证,十招之内爹要收拾了这个小子,与你出气!”

    何玄与奇才二人约定,以十招赌胜负。奇才若是挺得过十招,何玄便释放魏家老小,若何玄胜,奇才便为公义门抄录剑典。以何玄的身分,奇才不虞他会反悔,而自己若是输了,恐怕也只有受人摆布的分。

    奇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此刻他面对着完全不可匹敌的劲敌,半点容不得分心,与绿夏的事,有命留着再说吧!

    为了那百余号老弱妇孺,拼了!

    奇才知道何玄功夫远胜自己,当下也不客气,将“七色气剑”自胸前缓缓平推而出,身前立时一片光华,带着磅礴的剑气,向何玄压来。

    何玄不躲不闪,提起手掌向前一按,那大片的光华忽地像急流撞上岩石水花四溅,一下子就散了,星星点点的剑光四处乱蹦。

    奇才倏地便退了,身子倒飞着,霎时在院子里连转了几个圈。何玄如大山般凝立不动,口中叹道:“确是好剑法!”

    奇才方才与何玄对了一招,便觉胸口隐隐地气血翻涌,忙脱离了战圈,趁着奔跑之际就势调息,转了几个圈后体内气息方平息下来。

    方才那一招“春暖花开”,方树之使出时自己只觉被剑气压迫无法呼吸,为何自己对上何玄,竟被他一掌击破,反而受制?

    他略略思考之下已知端的,此招是以气御剑,以内力灌注于剑气之中,使剑势愈强,威力倍增。方树之内力何其深厚,一剑之威,恐怕任何一人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自己内力不及何玄远甚,纵然招式神妙,他只需以力破之,自己以弱敌强,这口气便一下子被他震散了,这就是所谓的“一力降十会。”

    奇才心知,功力差距一时无法弥补,但若将内力集中于一点,自己或许便有机会。实在不行就利用身法之便,发一招就跑,以自己的轻功,何玄肯定追不上他,反正自己只需挺过十招就好。

    想到此,他在墙上用力一蹬,借了这力道,身剑合一,向何玄电射而去。

    这一势“秋风入户”,本应一剑化多剑,似秋风破茅庐一般无孔不入,奇才却反其道而行之,只是实打实地刺出了一剑,但这一剑借了脚下一蹬之力,又集中他全身的内力,剑芒暴涨尺许,无比地迅疾,挟着巨大的力道,仿佛要将所有阻挡之物刺穿,端的是凌厉无比。

    这一剑快到了极点,即便是天下顶尖高手,也难以躲过,可何玄并没有躲,他只是伸出了手,劲力一吐,便震断了七色气剑的尺许剑芒,露出之后的两尺剑身,随即他的两指便夹在了剑身之上。

    奇才只觉身子一震,自己的胳膊仿佛麻木了,一股巨大的力道顺着胳膊倏地爬上来,让他忍不住想扔掉手中的剑。可是自己的本事全在这柄剑上,丢了就全完了。

    他一咬牙,腰上发力,疾速地一拧身,手腕借势用力翻起,这一招却不是“春秋十二剑”,而是色色剑法中的“绝色花开”,花开之时,本来蜷曲的花瓣倏地绽放,散发出自然蓬勃的生机。

    奇才手腕一翻,集中了全身之力,恰似花瓣倏开,自然之力不可阻挡。

    何玄本已夹住剑身,稍一用力便可逼着他弃剑,谁知他反应竟如此迅疾,在自己力道未发之时便已变招,而此招与之前所使招数完全不同,却又极为合理,简直是破解的不二招法,他若不撒手,那强烈的外翻之力便会将他的手指搅断。

    何玄不得已松开了手,身子一侧,奇才便似一只利箭般射到对面墙上,剑尖在墙上一点,却担心何玄自背后追至,不敢立时转身,只贴着墙壁疾走。

    转过几圈,平复了体内奔涌的真气,忽地身影疾晃,向何玄奔来。

    他这招“左神右鬼”,乃是两条腿相互转折交叉,闪转腾挪,借以惑敌,使对手摸不清自己所在,以便袭击得手。

    何玄只觉眼前人影重重,剑光扫来扫去,摸不清他方位所在。

    他左掌自上而下,右掌自下而上,同时划出两个圆圈,向前击去。眼前的人影立时消失,奇才苍白的脸清晰地呈现在面前。何玄的掌缘擦到七色气剑,轻轻一带,奇才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跟出半步。

    又是一招“以力破巧!”

247.第十招

    何玄完全不去判断他的所在,只是以我为主,双掌发力,奇才登时便觉被一股大力牵引,身形一滞,这一式便被破了。

    他暗叫不好,脚下用力,正想故技重施,逃离战圈,谁知何玄脚下忽地横移了半步,两掌一收,七色气剑被他扯着向前,奇才的身子也便向前去,眼看气剑便要被他黏走。

    奇才若要向后夺剑,双方内力相差悬殊,是无论如何也夺不过的。

    念头一转之间,他忽地松了手,半空翻了个身,由头向前改为腿向前,借着一翻一力,双脚猛地向七色气剑踹去。

    何玄黏住了七色气剑,正想运力回夺,忽地手上一松,对方竟撒了手,何玄的劲力落空,身子猛地向后一挫,此时奇才已翻过身来,一脚蹬在剑柄之上,那剑刷地一下,竟脱离了何玄的掌控,向前疾飞而去。

    此招变化甚疾,何玄未料他会弃剑,一时疏忽,竟将到手的兵器又丢了。

    七色气剑铿地一声,竟插入墙中一寸有余,此时王奇才身子已紧随而至,又脚将将蹬到墙壁,他双膝一屈,身子一蜷,已一把捉住气剑剑柄,发力拔出,头也不回地顺着墙壁疾奔。

    三招过后,何玄已收了轻敌之心,面色凝重起来,奇才功夫之强超出他的想像,比之上次铁匠铺相见之时更高了不知多少。他哪知奇才经魏家一番决战,已将平日练的剑招尽数付之实战,尤其与黑无常的对决,让他经历了生死,从中受益匪浅。

    但何玄仍有足够的信心几招之内打败他。奇才所倚仗者一是剑招精奇,二是身法佳妙,巧是巧到了极点,但是他习武太晚,根基不够坚实,虽有酒色二宗的内息功和色色神功内功心法,却大多时间只能自己摸索着修炼,内力修为还远远不够。

    奇才此刻已叫苦不迭,他与何玄过的每一招,都感受到从对方传来的巨大压力,只能仗着轻功暂时逃离,在奔跑之际平复气息,只是他的胸口却隐隐有些难受起来,一股内气堵在那儿无处渲泄。奇才心中一惊,在这紧要关头,自己千万不要再昏厥,若是像九爷说的那样走火入魔,那就真要了命了。

    他又多跑了几圈,尽力平复胸口的不适,眼前一片绿色闪过,奇才扫了一眼,只见绿夏站在院子门口,脸上全是焦虑和关切。他心中一暖:绿夏终是惦念着我的。

    他只走神了一瞬,忽听绿夏一声惊呼,眼前一片灼热,整个身子都发起热来,奇才想都没想,脚在墙壁上一点,腾地一下跃起,竟自院子里翻了出去。

    原来何玄方才见他绕墙疾走,便等在旁边,寻机击出一掌,奇才虽说见机得快,翻身跃出墙去,但胸口却被他掌缘扫到,胸口气血再也压不住,噗地吐出一口鲜血。这还是何玄不想取他性命,未出全力。

    何玄掌势未衰,掌风所到之处,碎石乱飞,墙壁被扫出一个缺口。

    他一掌得手,也不追击,只转身向着绿夏道:“你看错了人,他将魏家人看得比你还重,却把自己的命看得重过魏家人。只是他已受伤,绝逃不出太平庄。”绿夏摇头道:“他会回来的。”

    何玄心道:夏儿真是糊涂了,此人受了伤,已无再战之力,自己逃命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救别人?只是这太平庄里全是公义门高手,他要逃也是无路可走。

    忽听有人说道:“谁说我要走的?”奇才已自门口步入。

    何玄很是诧异,却见他手里提着剑,精神奕奕地站在门口,只是嘴角挂着血丝,显然自己那一掌击中了他。

    奇才道:“何令主,还有六招,你要小心了!”

    何玄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受了伤还不退,居然还要再战。若不是要从他身上得到剑典,自己定全力出掌毙了他。

    若说出手之前,奇才尚有几分紧张,此时那点害怕早已无影无踪,他只觉全身热血奔流,战意十足,奇怪的是,挨了何玄一掌,吐出一口血之后,胸口竟畅快了许多。

    奇才足下一点,短剑抡起,狠狠地砸下,剑光似水一般向着何玄当头泼下,这一招“秋霜初降”迅疾无比,威力竟似更胜方才。

    绿夏的心一直揪得紧紧的,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情人,两个人生死相搏,她实在不知该向着哪一边。眼见奇才一招比一招凶悍,虽然对自己父亲的功夫很有信心,却也忍不住担心,生怕爹爹一不小心中招,又怕他出手伤了奇才,心中简直纠结万分。

    奇才一剑劈下,忽见白光一闪,铿然一声,自己剑势顿止,胳膊一阵发麻,原来何玄竟出剑了!

    这一剑势大力沉,何玄运足了力,本想一下子将七色气剑磕飞,谁料奇才胳膊振了一振,身子竟开始滴溜溜打转,他越转越快,手中短剑随之飞起,在身前扬起一片彩光,院子里顿时寒气袭人,阴风阵阵,仿佛秋风扫过,树上叶子纷纷落下。

    这一招“秋风落叶”,甫一发出,威力无比,连何玄都觉出剑意森森,遍体生寒,少不得也拿出真功夫与之周旋。

    何玄半生浸于剑道,剑术已是大成,近年来身份愈加贵重,几乎不再与人动手,偶尔出手也极少用兵刃,此次见奇才剑招精奇,忍不住激起心中豪气,要与他较量一下。

    只听叮叮当当双剑交击声响,每响一声,奇才便觉体内震荡,承受不住何玄的内劲,忍不住一张嘴,鲜血自口内喷涌而出,在疾速旋转之下,鲜血远远地甩了出去,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何玄此时心中惊异到极点,自己连出重手,对方几处受伤,按理说早该倒下了,谁知他出招却愈发凌厉,简直是愈战愈勇。

    他哪里知道,奇才同时修行内息功法与色色神功,二功不能相融,内力聚在胸口,时时有走火入魔之虞,除非如九爷所说,有顶尖高手以内力在胸口膻中大穴导入,中和两种内力,可此行极为凶险,连九爷也不敢出手一试。

    此次与何玄决战,不仅胸口挨了一掌,还强接了他数招,奇才只觉胸口畅快无比,隐隐竟有酒色二功融合之势。因此他虽连续吐血,竟越吐越觉精神健旺,体内气息狂奔,只想与人好好地厮杀一场。

    此时他脸上斑斑点点全是鲜血,衣衫上也尽是鲜红的血迹,连眼睛都充满了血丝,他的表情狰狞可怕,仿佛何玄是他前世的仇人。

    绿夏见了不禁有点害怕,她从未见过奇才这副样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以前的白面小生突然化身为铁血煞神,整个人看起来透着狠厉和决绝。

    奇才确实是拼了!

    他已撑过了八招,由开始的一打就跑到后来的硬碰硬,自己并没有倒下,反而感觉更强了,这给了他信心,觉得何玄不过如此。

    他怎知自己只是提着一口气,其实已是强弩之末,而何玄出手一直有顾忌,生怕一招不慎送了他的性命。

    此时何玄一剑刺来,看起来平平无奇,奇才举剑招架,两剑相交,发出沉闷的一声,他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旁一扯,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何玄左掌已到,奇才无奈抬手相迎,何的手掌顺着奇才掌缘一兜一转,竟将他转了半个圈,奇才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何玄道:“还不认输么?”

    奇才忽觉后背一紧,对方手掌已触摸到了自己的衣服,只要抓实了,自己后背要穴被制,那真是任人宰割了。

    奇才猛地向前一扑,这一扑不同寻常,好似一块巨石自高处砸下,速度快到难以想象。这是“鬼步十三绝”中的一招“鬼扑身”,他在危急之时使出,更比平日迅疾几分,饶是如此,已是“嘶”地一声,后背连衣服带血肉被扯去一片,奇才只觉后心一热,好似一柄大锤砸在背上,那力道穿透了身体,让他五脏移位,胸口收紧,脑袋轰隆隆作响。

    奇才眼前一片模糊,好似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他下意识地左手伸出,撑在地上,身子一翻,右手剑自下而上挥去。口中说道:“第十招!”

248.辽东三怪

    这一招“冬山如睡”是“春秋十二剑”最后一招,本是自上而下,奇才想都没想,顺手挥出,反其道而行之,只是下意识的出手。若何玄未探身向前,这一剑便落空了。

    任何人都知道乘胜追击,顶尖高手也不例外,何玄一掌伤了奇才,见他扑倒在地,哪里肯轻易放过?顺势身子前探,要再抓他背心要穴。忽听他说了一句“第十招”,眼前阴风突至。

    奇才迷迷糊糊,心无旁骛,随手挥出这一剑,看似有气无力,却正合“冬山如睡”昏然寂静之意,七色气剑剑芒猛地跳起,却不似平时那般耀眼,只冷森森的,像冬日里雪地的反光。

    奇才不知道,以他自己的功力而言,这一招的威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

    何玄正要得手,突觉剑气森然扑面,自己竟是眼皮沉重,有昏昏欲睡之意,他不禁大惊失色,右手剑猛地回扫,左手掌改抓为拍,生死之间哪里顾得上留力,这一招竟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内力。

    “当”地一声,二人手中剑同时落地,何玄的剑乃是被削断,手中尚余一个剑柄,奇才的剑却是被他内力震落。

    奇才右臂已然被震脱了,全身气血大浪般地上涌,让他胸口一阵刺痛,此时一股极大的力道袭来,排山倒海一般,自己已完全无力阻挡,无法躲闪。

    奇才大瞪着双眼,何玄的手掌好似飘浮在空中,渐渐地充满他整个视野,我要死了,他心道。

    “绿夏。”奇才呢喃一声。

    好像在呼应他的话,忽地一片绿色闪入眼帘,遮住了何玄的手掌,然后那绿色飘了开去,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奇才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向那绿色扑去,却听何玄叫道:“夏儿!”

    他手一挥,奇才便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摇摇晃晃飞了出去,直撞到墙壁上。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爆裂开来,碎成了一片片,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散成一片血雾。

    奇才眼前的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红色,他最后看到的,是何玄怀中绿夏惨白的脸,在一片血红中,那张脸白得毫无杂色。

    ――――――――

    雨后初晴的清晨,天空蓝得水洗过一般,远处的山绿油油地透着新鲜,连鸟叫声也格外清亮起来。

    两扇柴门吱呀呀地响着,慢慢闪开在两边,门上的水扑噜噜地落下,好像又下了一阵小雨。

    一个女孩子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木桶,她踉跄着向前,走到一处,倾了桶里的秽物,又到门前的小河边刷桶。

    她刷好桶回到院子里,自然而然地拿起扫帚,将整个院子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之后又到了灶间,提水、烧火做饭,整个过程略显笨拙,可见是没做惯的。

    杨香秀自小至大没做过这些事,她是河间魏家的小姐,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打到了幽州城之后,更是时刻有人伺候着。

    在魏家的时候,兄弟姐妹一起习武,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可到了幽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香秀难免觉得寂寞。

    父亲偶尔会来看她,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祖父曾经来过一次,见了香秀一面,香秀小心翼翼地答着祖父的话,不知为了什么,她觉得与他很有些隔阂。

    以前在河间的时候,外公虽然总是板着脸,但却让香秀从心底里爱戴,觉得外公是她的家人。可是祖父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虽然脸上笑着,却像是个外人,祖父看着她的时候,不像是看着一个人,倒像是看着什么东西似的,那种商人估价的眼光让香秀极不舒服。

    开始时她总要提到魏家,父亲听了虽然不说什么,但明显是不怎么高兴。香秀本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父亲不喜魏家,也就慢慢地不提了,只是夜晚躺在床上,总是把玩着云龙哥哥送她的陶哨,想着在魏家的点点滴滴,慢慢地便湿了眼眶,一个人抽泣着睡了。

    在幽州过了半个月光景,府里开始忙了起来,仆役每天进进出出,买了很多东西,好几个裁缝进到府里,为她量体裁衣,珠宝商带着闪亮的珍珠、钻石频繁进府。

    香秀隐隐觉得这一切和自己有关,但是父亲一直没有跟她提过这事儿,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听到两个仆妇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要成亲了!

    胖胖的张妈说道:“老郡王可不是一般人物,听说他是皇上的叔叔,权力大得很。”

    干瘦的胡妈压低声音道:“老爷一直想和老郡王攀上交情,听说郡王妃死了,立马去接了小姐过来,忙着嫁过去。”

    张妈道:“小姐嫁过去就是正室,妥妥的郡王妃,这可真是攀上高枝了。”

    胡妈道:“可这孩子只有十二岁,连月事都没来过呢!”

    张妈道:“十二也不小了……”

    香秀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婚事的人,爹爹急着接自己回来,原来是为了这个,香秀觉得嘴里发苦,连心里也跟着酸楚起来。

    她不想成亲,不想到一个陌生的老头子家里去。

    香秀昏头昏脑地回到自己房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想起自己的娘亲,她为什么死得那么早,让自己无依无靠。一时又想起魏家,想着怎么能偷偷地溜回去。如今她后悔当初没有跟着奇才走了,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

    她昏昏沉沉地哭了半夜,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香秀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掌抚上自己的额头。

    香秀睁开眼,大契丹南院相温耶律锋――杨锋坐在床边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担忧。

    “香秀,你是不是不舒服?”

    “爹……我,我不想去别人家里,能不能,能不能不成亲?”

    杨锋沉默了一会儿,轻抚着她的头发道:“爹是为了你好,能嫁到郡王府是天大的福分,有多少人看着眼红呢!”

    “可我,可我不想离开你。”

    杨锋笑了:“傻孩子,你又不能跟爹一辈子,听话,好好地在家呆着,爹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别着凉耽误了喜事。”

    香秀还想说什么,可爹已经转身出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香秀坐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出了府,随行有丫环、仆妇、兵士共一百余人,送她前往上京,她要去上京太师府,从那里出嫁。

    父亲本来说要送她去,可是他临时有事,要晚两天才能追上去,女眷行路总是很慢,爹爹怕误了日子,便派人送她先行一步。

    香秀在府里闷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出来透气,看着到处绿色的原野,她的心情多少开朗了些,可是想到即将面对的婚事,愁容又爬上了脸。

    两天后的夜晚,一行人在一处客栈落脚,香秀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觉身子受制,有人连人带被子一起,将她扛起就走。

    劫她的人身高体壮,极是灵活,自窗口翻身便上了屋顶,紧跑几步,纵身跃下,正落在一匹马的后背上,旁边还有另一个骑马之人,两个人裹胁着香秀,打马狂奔,等到护卫发觉,两人已奔出了客栈。

    二人带着香秀没命地狂奔,一群人在后边追赶,人喊马嘶。他们弃了大路,专拣些些荒野小路钻进去,后来干脆弃马步行,两人轮流负着她,在山野间如履平地。

    路越来越难走,慢慢地追兵的声音远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脚踩树叶的沙沙声响。

    香秀伏在那人肩上,既不能行动,也不能说话,她光着脚,身上只穿着随身的里衣,真个是羞愤欲死。

    那两人不知疲倦地跑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才停下来休息。二人将香秀向旁边一放,坐在地上啃起了干粮。

    香秀原本尚存幻想,他们或许是魏家派来接她回去的,后来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这两人原来竟是威震关外的大盗,辽东三怪中的韩不败和孙莫当。

    辽东三怪以萧无命为首,三个大盗来往辽宋之间,可说是无恶不作,犯下无数大案,以致被两国通缉。香秀落到这两人手里,不知会面对什么劫难,当即吓得瑟瑟发抖。

249.丑八怪

    虽然经了一夜,她的穴道已经自解,可以开口说话,香秀却一声也不敢吭,巴不得这两人一时忘掉自己,莫生出什么坏心来。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那孙莫当养足了精神,吃饱了肚子,便生出些淫心来,看着香秀嘿嘿怪笑。

    韩不败道:“老三,你收了那心思吧!咱们没捉到杨锋,好歹把他闺女送去,那丑八怪见了她,或许就能松了口,肯为咱们老大医治。”

    孙莫当道:“我便先尝个鲜,也少不了她一块肉,怕什么?”

    韩不败道:“老大都要死了,你还想着快活!这世上只有那丑八怪救得了他,我们没能替他杀了仇人,总得送个全乎的仇人女儿过去由着他出气,黄花闺女总比破烂货值钱些。”

    孙莫当将香秀的被子掀开,口中啧啧连声,说道:“这么嫩的丫头,就便宜了那个丑鬼?”

    韩不败道:“漂亮女娃就像白山上的松树一般到处都是,也不差她这一个,等治好老大的伤,咱们找几个小丫头好好地乐呵乐呵。”

    孙莫当在香秀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怪笑道:“你莫以为躲过了这一遭,等落到那丑鬼手里,有你哭的时候。”

    香秀脸色通红,紧闭双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她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身子一直在发抖。

    两个人歇了一会儿上路,等到了村镇,找了辆车子将香秀塞进去,赶着车继续前行。

    他们一路向南,走了好几天,才来到一处山谷之中,这山谷极是偏僻,谷中有大片的花草田地,十几间木屋建在小河旁边,一个汉子正在院子里劳作。

    孙莫当推开柴门进去,大叫道:“三先生,你要的人我们带来了!”那汉子停了手,直起腰道:“先生去药洞了。”

    韩不败道:“我们大哥呢?”汉子指了指旁边的木屋,回过头来扫了香秀一眼,面露惊异之色。

    韩孙二人进了屋子片刻功夫,那屋门便砰地一声飞了出去,孙莫当怒气冲冲地出来,骂道:“好你个丑鬼,看我不要了你的命!”大踏步地向山上走去。

    韩不败随在后面,忽地一回身,将香秀一把抓过,夹在腋下,脚下如飞地去了。

    山上林木茂密,群鸟乱飞。走了几里路光景,却忽地草木全无,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香秀心中诧异,不知为何一座山里竟有两重境界。

    三人绕过一个巨大的石块,后面赫然是一个洞口,洞口很是狭小,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附近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家里熬的汤药,却混合着其他刺鼻的气味。

    孙莫当大声道:“丑八怪,快给老子滚出来!”洞里面毫无声响。

    孙莫当又道:“你以为不出来便没事了么?惹急了老子,把你这乌龟洞一把火烧了!”说着便要向洞里闯,韩不败一把拉住他,摇头道:“小心有毒。”

    韩不败道:“三先生,我们按你的吩咐,带了你的仇人回来,如今限期未到,你怎可言而无信,坏了我们大哥的性命?”

    话音未落,一个尖利的声音道:“怎么?姓杨的来了么?”

    一个矮矮的人影出现在洞口,他向前迈了一步,脸暴露在阳光之下,香秀见了,当即惊叫一声,吓得立时闭上了双眼。

    三先生道:“这丫头是谁?姓杨的呢?”

    孙莫当道:“丑八怪,我先问你,怎么就把我们大哥弄死了?老子要你的命!”说着刷地拔出刀来。

    香秀心里砰砰乱跳,她从未见到这么丑的人,那满脸疤痕的脸,歪曲的五官,真如地底的鬼一般。跟他比起来,孙莫当与韩不败倒显得亲切了许多。

    她紧紧闭着双眼,生怕再见到那可怕的模样。忽听一声惨叫,香秀立时睁开了眼,只见孙莫当正在地上翻滚不止,他以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挠,口中哀嚎不止。

    那可怕的人冷笑道:“丑八怪?你是眼瞎了么?”他忽地转向香秀,说道:“女娃子,你说,到底是我丑还是他丑?”

    香秀吓得浑身颤抖,不敢抬眼看他,只嗫嚅道:“你,你,长什么样子,也,也没什么要紧……”

    那人仰天大笑,笑声刺耳之极,香秀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他忽地停了笑声,恶狠狠地道:“没什么要紧么?那我毁了你的脸,看要不要紧?”香秀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此时孙莫当叫得越来越凄惨,他整个身子都在疯狂地扭动,手指甲狠狠地抓着脸面,抓出一道道血槽,后背在石头上拼命地蹭着,直蹭得衣服破烂,体无完肤。

    韩不败急得围着他转,口中叫道:“老三,你这是怎么了?”又转回来向着那丑八怪连连施礼道:“三先生,三先生,这是个误会,我们兄弟景仰三先生已久,不敢有丝毫不敬,先生手下留情!”那三先生只是冷笑。

    韩不败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老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求先生饶了他吧!”

    孙莫当连声叫道:“三先生,饶了我吧!三爷爷!求求你,快,快!痒,痒死我了!我再也不敢啦!”其声凄厉,香秀忍不住捂住耳朵,三先生却无动于衷。

    韩不败猛地抓住香秀,叫道:“三先生!这是杨锋奸贼的亲生女儿,我和老三费尽力气捉来,交由先生处置。”

    三先生忽地瞪大那只吓人的右眼,死死地盯着香秀,香秀骇得连向后躲,怎奈韩不败将她抓得死死的,挣脱不得。

    三先生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忽地又满脸喜色,尖声大笑道:“哈哈,果然有几分像,想不到赤眉贼的女儿落到我的手里!”

    香秀见到孙莫当的惨相,早已是魂飞魄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头上,也胜过受这样的苦楚。

    孙莫当滚到三先生的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脚,已是说不出话,涕泪口沫横飞,脸上早被自己抓得全是鲜血,一条条伤痕触目惊心。

    三先生满脸厌恶,自怀里掏出一粒丸药,韩不败劈手夺过,立时塞入孙莫当口中。

    孙莫当服下药后,伏在地上连连喘息,后背一起一伏,看样子是好了。只是他如今的样子极为凄惨,全身上下衣不蔽体,鲜血淋漓,已没有一处好肉。

    三先生笑道:“丑八怪,如今可舒服了?”

    韩不败见他手段如此厉害,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施礼道:“多谢先生赐药……”他迟疑道:“我大哥……”

    三先生道:“我给他服了药,延他一月寿命,如今他不过是昏迷而已。”

    韩不败大喜过望,叫道:“还请先生救他性命!”

    三先生道:“也该去看看他了。”当先举步下山。

    韩不败松脱了香秀,低头去扶孙莫当,孙莫当经此一番折腾,浑身无力,酸软不堪,勉强站起身来。

    韩不败俯身背起了他,忽见身边白影一闪,香秀竟一头向大石上撞去。

    原来她见孙莫当只骂了一句丑八怪,便遭受如此痛苦,自己的父亲是三先生的仇人,自己落到此人手中,还不知会折磨成什么样,与其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

    事发突然,韩不败负着孙莫当,腾不出手去拉,眼看香秀便要香消玉殒。忽见三先生身子暴退,那突出的驼背一下子撞到香秀胸口之上,将她撞了一个筋头,摔倒在地。

    三先生冷然道:“若再寻死,就让你和他一样!”那眼神让香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眼泪一点一滴地落在衣襟之上。

    四个人回到谷中木屋,三先生命人将萧无命抬出屋来,放至院中一块大石之上。

    萧无命双目紧闭,脸色铁青,看样子却像是死了似的,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没有。

    韩不败和孙莫当如今对三先生毕恭毕敬,两人分站在萧无命左右,韩不败道:“三先生,大哥怎么样?”

    三先生道:“我没叫他死,他怎么敢死?”

    韩孙二人立时喜上眉梢,连连称谢,恳求他快些医治。

    三先生吩咐他们取一只桶来,韩不败连忙取过,放在萧无命身侧。

    三先生向着韩不败道:“将他右臂砍下。”韩不败脸上的笑倏地收了回去,“什么?”

250.玉镯

    三先生道:“说好了一个月内将杨锋送来,我便救他的性命,如今送来个杨家小妞儿,虽说也姓杨,到底不是赤眉贼,这诊金打了折扣,救治当然也要打些折扣,折一条臂膀吧!断了胳膊,一样能活的。”

    “岂有此……”孙莫当刚要发作,想起方才的痛苦,立时又软了下去,“三先生,你知道我们大哥叫什么吗?人送外号铁掌无敌,你断他胳膊,不是要废了他吗?”

    韩不败道:“三先生,这次真是不巧,赤眉贼没有去送亲,时间急迫,我们没找到机会,等你治好了大哥,我们哥三个一定再去幽州,将杨锋拿来给你出气!”

    三先生笑道:“可我只是个郎中呀,又不是济世的普萨,在下行医,现银交易,概不赊欠。”

    韩不败笑道:“原来三先生要银子,这就好办了,在下愿奉上白银万两,换我大哥的性命。”

    三先生摇头道:“我只要杨锋的命,如今是看在这个小丫头的份上,只要他一条臂膀,你们不愿治就算了!”

    韩不败陡然起了杀心,手已扶上腰间的兵器,三先生道:“杀了我,你们大哥就没命了,不出今日,此人必死。”说着转身要走。

    韩不败想到他的手段,不知不觉间便让孙莫当中了毒,此人功夫虽一般,下毒手段却出神入化,若撕破脸皮,自己未必便能讨得便宜,一时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翻脸。

    孙莫当忽道:“不就是一条胳膊吗?砍掉一条还有一条,总比送了命强,大哥莫怪,小弟也是为了你好!”说着手起刀落,萧无命右臂应声而断。

    萧无命毫无生气的身躯忽地挺了一挺,伤口处鲜血呼地喷出,霎时积了半盆,香秀吓得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又忍不住自指缝中偷偷观看。

    三先生已走上前去,双手连扬,几枚银针扎在萧无命断臂之上,喷涌的鲜血立时缓和下来,渐渐地伤口凝住,血流慢慢停止。香秀见了,只觉惊奇不已,这狠毒的三先生倒是颇有本事。

    三先生手下不停,不一时萧无命身上全插满了银针。

    他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服,说道:“一个时辰后起针,再伺以解药,明日便好了。”

    当晚香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门外萧无命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一早起来后才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辽东三怪已经走了。

    ――――――

    从那之后香秀在药谷住了下来,每日里洒扫庭院,洗衣做饭,什么活都干,俨然成了谷里的粗使丫头。

    药谷里除了主人三先生之外,还有一个童子和一个仆妇。离药谷几里远住着陈家一家三口,陈小妹招赘了一个上门女婿,两个人奉养着陈老夫人过活,她夫妻二人为三先生做些杂役。

    三先生每日都是板着个脸,那张恐怖的脸,香秀现在看着还是心里打怵,她只好每日里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香秀不知三先生和爹爹有什么仇,但他待她确实严厉,平时说话虽不是疾言厉色,却绝对称得上冷漠,他对她没有丝毫的温度,一个眼神便好似要将她冻成冰块,香秀从每日从早忙到晚,手脚稍慢便会受到责罚。

    其余使唤人见三先生如此,也不敢与她亲近,香秀每日劳作到深夜,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过得十分难捱。

    要说什么能给香秀带来些快乐,那便是医药了,她每日要收拾大量的草药,须一味一味地辨认,若想知其药性药理,香秀便去问打理药田的陈小妹,陈小妹久处深山,好不容易有个女伴,虽然年纪小了点,也多少可以做个伴,故此对她十分和气,两个人很是相得。

    三先生有时会让她随着行医治病,香秀便偷偷地看他怎么把脉开药,对于三先生,她又惧怕又厌恶,但对他的医术却是极为服气的。

    香秀在药谷安身度日,想着有朝一日能逃出药谷,逃到魏家去,可此处路径她全然不知,只好暂时栖身,慢慢再做打算。

    这天早晨,她端着摆满饭食的托盘,慢慢地向后面走去,转过一排木屋,穿过一个小小的院子,来到一处石头屋子前。

    这是三先生的住处,是这里唯一的一处石头房子,这房子没有窗子,每日里门关得紧紧的。三先生除了去山上的药洞鼓捣草药,便是闷在这屋子里,一天到晚不出门,连饭都在屋子里吃,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香秀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略略歪了头去听,门里半天没有回声,她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条缝,香秀慢慢将门推开一半,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一缕亮光跟在香秀身后进来,,像是铺了一条伸向木床的闪光小路,这条路将屋内的黑暗冲开一道缺口,为阴暗的石屋带来朦胧的晨光。

    三先生还未起床,轻薄的纱帐内,他面朝里躺在床上,身子紧紧地蜷成一团,这使他的驼背看起来更加突出,夏末时节,暑气依旧很重,可他还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子直盖到脖颈,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他的头发虽然稀少,却极为蓬乱,在头顶勉强揪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香秀蹑手蹑脚地过去,将饭碗轻轻地放在桌上,刚直起身,忽见三先生已转过身来,左眼皮耷拉着,右眼却大大地张开,翻出红红的眼肉,紧紧地盯着她看。

    香秀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手中的托盘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她忽地转身,逃似地冲出了石屋。

    他瞪大眼睛的样子太可怕了!

    香秀心慌意乱地回到前院,连着切了半日的草药。一直没有抬头,身体上的疲累让她没有时间去想,她也不愿去想。

    快到晌午的时候,远远地有人大声喊叫着过来,香秀站起身来,感觉腿一阵发麻,差一点便摔倒在地。

    院子的木门啪地一声被人撞开,一个黑黑的汉子背着个孩子跑了进来,边跑边高声唤道:“先生呢?先生救命!”

    香秀见过这个人,此人是十里村的村民,在山里开荒种田,离药谷的花田不远。她忙上前去,打开一间木屋的门,叫道:“大叔,到这儿来!”

    那孩子闭着眼,脸色通红,浑身不住地发抖,眼见得是在发高烧,香秀刚将孩子安置在床上,三先生已出现在门口,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说道:“一两银子!”

    男子愣了一下,哭泣道:“先生,我,我如今实在拿不出钱来,你发发慈悲,先救孩子,等秋收过后,我一定还,先生,我求求你了!”

    三先生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一两银子,有就治,没有就走!”

    那男子苦苦哀求,急得号啕大哭,床上的孩子忽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样子十分骇人。

    男子愈发焦急,叫道:“先生,先生,求求你了!”

    三先生已是满脸的不耐烦,对男子的哀恳完全不理会,转过身走了,男子的哭声顿时震天动地起来。

    三先生走出几步,忽听身后香秀叫道:“等一等!”

    自她来到药谷之后,从来都是慢声细语,第一次这么大声讲话,三先生不禁有些惊异,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香秀几步上前,取下手上的玉镯,递上前道:“这个行吗?”

    她脸色通红,眼睛直直地看着三先生,毫不躲闪,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往常惯有的惧怕。

    “这个值一两银子么?”她又问道。

    这是娘亲留给香秀的唯一的东西,她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摘下,正因如此,才能保全到现在。被劫之时,香秀连件外衣也没有穿出来,更别提什么财物,胸前挂着的陶哨和手臂上的玉镯是她全部的家当。

    三先生冷哼一声,接过镯子,看都不看便揣在怀里,直接向前走进屋子,男子连忙让到一边。香秀松了口气,先生终究还是答应医治了。

    那孩子还在抽搐,三先生取出银针,在他头上、脸上分别扎了下去,神奇的是,那孩子真的停止了抽搐,慢慢平静下来。

    他又为孩子把脉,开了药,吩咐香秀去熬制,半日功夫,孩子便退了烧,恢复了精神,那男子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三先生走到香秀面前,手中把玩着那只玉镯,问道:“这镯子好似有些年头,你从哪里得来?”

    “是姥姥家祖传的……我娘留给了我。”香秀不敢抬头。

    “祖传之物就这么随便送人……你倒是好心!”三先生说着,将手伸了过来,“拿好了!”

    香秀简直不敢相信,三先生竟会将镯子还给她!她心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他也未必是个坏人。

    她欣喜地伸出手去,刚要碰到镯子,三先生忽地手一沉,手指松开,玉镯落下去,砸在石桌之上,“啪”地一声脆响,登时碎成了几块。

    香秀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脸色瞬时变得煞白,三先生转身离去,笑道:“早叫你拿好的!哈哈!”

    尖利的笑声格外刺耳,香秀弯下腰去,一块一块地拣拾着地上的碎玉,伴着压抑的哭泣声,瘦削的肩膀耸动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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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才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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