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变色的花
百草翁师徒二人开始围着铁笼转圈,一会凝神沉思,一会低声细语,一会儿互相商量,两人好似将比试之事忘记了。
百草翁道:“这小子真是得了天大的造化,吃了这么多毒草,居然毫发无伤,好似还得了天大的好处,五脏六腑重新淬炼一番,内力倍增不说,以后也许会百毒不侵。色色仙百岁之后依然体健,功力日增,据说就是炼药服毒,看来此言非虚。只是这些毒是如何吃下去的?难道是几种相互配伍,分次服用的?否则他怎么可能活着!啊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脸上苦恼万分,双手用力地扯着胡子,似是扯掉也不觉疼痛,一时身前白胡子纷飞。
阿三说道:“不不,我想是全部药放在一起调好,熬成汤汁,最后一气喝下。只是他必得经历一番生死挣扎,才得如今的脱胎换骨。此行实在凶险之极啊!奇才,你怎么挺过来的?”
百草翁道:“快讲快讲,讲得好了给你解毒,讲得不好让你生不如死。”奇才已记不清受过多少威胁,如今听了只当耳边风,况且他刚说过自己以后会百毒不侵,那还解的什么毒?
他说道:“色老怪每天给我做饭吃,菜都是些毒草,有的炒,有的蒸,有的煮,有的加盐有的不加,每顿饭吃完,反应各异,有时拉肚子,有时心口疼,有时呕吐,一直吃了一个月。前两天他拿了一朵黑黑的花,炖了一只鸡给我吃,整锅鸡汤都是黑的,我吃完就浑身不适,感觉要死了,折腾了一天一夜。咦,我没死,还好好的,倒感觉精神更好了。色老怪一高兴,自己端了鸡汤来喝,喝过之后两腿一蹬,翻了翻白眼,死了!”
阿三看着他,表情像是在微笑,奇才知道他一个字也不相信。百草翁倒是激动异常,来回走着说道:“我倒要试试,我倒要试试。”
那天之后,奇才每天的菜蔬都是些药草,采用煎炒烹炸各种作法,大概都是些毒草。奇才拿起就吃,丝毫不介意。死就死,反正已多活了这么些天,反正也逃不出他们的魔爪。百草翁师徒二人守着铁笼,好像农夫精心伺养自家的牲畜,要每天看看是不是长了膘。
奇怪的是,连吃几天毒草,奇才竟无丝毫中毒症状。百草翁道:“真是奇怪极了,这小子居然真的百毒不侵,我百草翁居然毒不死他!”
阿三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毒药淬过,任何毒药都无效了,也无需再解毒了。”
百草翁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五脏六腑不怕毒,他的皮他的血肉总是怕的,该往他身上直接下毒才是。”
奇才在心里暗笑,他们怎知他在毒汁里浸泡了几个时辰,浑身都淬过毒,看来自己眼下就是个万能防毒肉身。
百草翁道:“小子,你过来!”奇才走到铁笼边,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数。他一把揪住奇才胸口,叫道:“我要在他皮肉上下毒,不信毒不死他!这世上没有我百草翁毒不死的人!”
奇才毫不反抗,任百草翁扯开他胸前衣裳。忽地一股特别的香味飘出,一朵紫色的花飘飘落下,百草翁伸手捉住,凑到脸前仔细辨认,嘴里说道:“这是什么?”
忽地他脸色大变,四肢颤抖、嘴角抽搐,口中不断地吐出白色的口沫,他勉强说道:“毒、毒、毒王、花。”霎时栽倒在地,已是四肢僵直,两眼圆睁,竟是死了。
阿三毫不惊慌,只是在一旁冷笑。奇才道:“毒王花是黑的,怎么又变成紫色?”
阿三道:“此花必是能变色,刚摘下来是黑的,之后能变幻各种颜色。师傅一直认为毒王花是黑的,所以才疏忽大意,当它是一朵普通的花,否则怎能用手去拿?毒草之王,常人闻一点就要了命,何况他离得那么近?”
他摇着头说道:“本来我出师无望,怎知你来搅了局,师傅竟是死了!如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没人能约束于我。奇才,你真是我的福星呢!”
他的声调、语气以及说话的那个尾音,让奇才越来越惊疑,这个腔调,隐隐地有些熟悉。此时他一抬头,疤痕交错的脖子上赫然一颗黑痣,奇才脑中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怎么也按不下去,他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你可认得陈书三?”
阿三嘴角一扯,淡淡地道:“不认得。”
奇才说道:“书三是我的好兄弟,当年我、二牛、书三三人一起拜师学艺,我们,我们在一起很快活,书三爱干净,说话有些腼腆,样子,样子和你有些神似。他懂医药,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药丸……”
阿三道:“和我说这些作甚,我不认得你的什么兄弟。”
奇才自顾自地道:“当年我陷入济南府大牢,病得要死,是书三冒险去牢中给我医治。后来,后来我才知道,二牛死了,书三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也死了,我总是想,若是二牛活着,若是书三活着,那,那该有多好……”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阿三忽地瞪大了那只吓人的右眼,怒道:“你的二牛已经死了!陈书三也死了,再没有什么陈书三!再混说,我扔你在这儿,渴死你!饿死你!”
奇才垂头坐在地上,好多事涌上心头,堵在胸口,他想起当初的雄心壮志,想起这些年受过的苦,想起总是乐呵呵的二牛,想起白净秀气的陈书三,想起如今生死不明的何青青,想起几年未见的父母亲人,禁不住嚎啕大哭,止也止不住,直哭得声嘶力竭、气噎身软,哭着哭着,连日来的疲累潮水般地涌了上来,他一头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那只铁笼已然不见,不远处还躺着百草翁的尸体,看来自己仍在那石头房子之中。他慢慢地搜索机关,打开屋顶,从房子里出来,却忍不住连声咳嗽,四周到处是黑烟,树木都烧成焦炭一般,眼见得是经了一场大火。
奇才辨不清方向,只向着烟火较少处走去,好在树木都被烧得光秃秃的,四周没什么遮拦,他向着一个方向疾走,半个时辰左右便出了林子,奇才又向前走了一会儿,见到来时的那处小院儿。
这儿也好不到哪儿去,院子篱笆倾颓,房倒屋塌,一片破败景像。
那童子正在院中收拾东西,见到他叫道:“王大哥,你总算出来了,阿三先生走时,说你不久便会出来,谁知过了一日一夜也不见你,我还怕你烧死在林子里呢!”
奇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童子道:“你们走了之后,谷中来了足有几百人,说是什么金家、张家、还有川中、河北的人,像是联手来的,他们吵嚷着要找百草翁,我指引他们去了林子,谁知这些人竟放火烧了万松林,回来的路上又毁了这院子,我躲在井中才逃过一劫。他们临走时,将花田全部毁坏,不过那田中毒草众多,他们乱烧一气,催发毒气,这些人全被毒死在花田里了。”
奇才忙问道:“那阿三和郑大哥呢?”
童子道:“三先生不久便出了谷,不知哪里去了,长生大叔也走了,带着郑婆婆和,和你家大嫂。”
奇才问道:“我娘子看着如何?”童子道:“精神不错,稍有些虚弱,郑婆婆对她很是关照。”
奇才辞别了童子,向前走到花田左近,两边山坡上一片狼籍,花草已被焚烧殆尽,连那毒王花田亦被烧毁,坡上到处是尸体,不知死了多少人,大概都是中毒而死,谷中还有余火点点,到处浓烟滚滚,鼻子里全是焦糊之味。
奇才急急地走出百草谷,正不知要往哪边去,忽听后面有人喊道:“王大爷!”
147.青青(一)
两匹快马自后面赶上来,在奇才身前停住,两个断袖帮后生跳下马来,叫道:“王大爷,可找着你了,快随我们去见帮主!”
二人的左袖都是灰色的,按断袖帮的规矩,最低等帮众袖子是白色,之后由低到高依次是灰色、蓝色和黑色,如若身着黑色衣袖,便是很有地位的帮中元老,之后便是帮中三大护法,袖子是红色,唯有帮主身着黄色衣袖。
这二人着灰色衣袖,在帮中地位不高,奇才越看越是眼熟,一个后生道:“小的名叫李丙,是帮主的随从,王大爷与帮主喝酒时,小的专管给您倒酒。”
奇才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有这么个小子站在旁边,只要酒碗一空,立马就给他满上,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醉得那么惨。本来他记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只是跟李昌燮喝酒,几碗下去就晕了,周围的情景别说记住,就是看都看不清楚。
李丙道:“王大爷走了之后,帮主不放心,便派了几个兄弟在后面跟随,您进了紫云庄数日未出,兄弟们便想进庄找您,谁知几次都被拒之门外,庄上声称没有什么王大爷来过,兄弟们觉得蹊跷,便回来禀报了帮主,帮主一听就急了,带几个弟兄去要人。有个姓崔的出来,说话很是难听,帮主哪能受他这个!一掌将他拍到一边。此时那杨庄主出来,倒是客客气气的斯文有礼,他请帮主进去,两人在庄里谈了很久。帮主回来后,又加派弟兄出去,四下打探您的消息。今天可算找着您了,快跟我们走吧,帮主还等着呢!”
断袖帮与紫云庄两派各有势力范围,井水不犯河水,李昌燮为了奇才打上紫云庄,结了这个仇,对断袖帮当然是有害无利。杨锋是个厉害人物,不知如何打发了李昌燮,两人谈了什么,有什么私下里的共识,奇才全然不知。
经过一番历练,奇才早已明白,情义是情义,利益是利益,李昌燮作为一帮之主,能为他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够朋友了。
他随着李丙二人一路向北,走了大概十几里,迎面来了几个白袖帮众,簇拥着一个蓝袖的大胡子,这人奇才认识,名字唤做周通,是帮中的传信使,他的酒量很大,曾把奇才灌得溜到桌子底下,等他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周通还在面不改色地和李昌燮拼酒。
周通唤道:“哎呀王兄弟,快跟我走,杨长老他们探到了弟妹的下落,正要去抢来给你。”奇才心中一惊,忙问道:“周大哥,你说的是谁?你们要去抢谁?”
周通笑道:“兄弟你到底有几个老婆?别的我不知道,找到的那个名字唤做什么青青。”
“快带我去!”奇才立时便急了,何青青有下落了!而断袖帮居然要去抢亲!真是胡闹,绝不能让他们动手。
周通笑道:“王兄弟莫急,我这就带你去,我们这帮兄弟,见到美女便收不住手,抢老婆成瘾,有时也会替帮中的光棍抢,不过这老婆还是自己抢的好,若是帮中兄弟们替你抢了,那到底算是谁的?”
奇才无心说笑,跟着周通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时辰,陆续有帮众来回传信,“杨长老被一掌打得口吐鲜血!”
“马长老中了一剑!”
“点子太扎手,帮主怎么还没到?”
何青青不是鲁莽之人,定是他们口无遮拦,随便说话,才惹恼了她,以致双方动起手来,李昌燮帮他寻找青青,本是一片好心,却累他伤了两个属下,万一闹出人命来,这事儿如何收场?奇才一时心急如焚,死命抽打着胯下的马,一会儿便把周通甩在后面。
前面是一条小溪,溪边有三四间农舍,低矮的栅栏围出一片园子,里面种着些时新菜蔬,鸡鸭满园子地跑,农舍屋顶炊烟袅袅地升上来,似是有人正在做饭,满眼都是宁静的田园景象。
园门之外却是一片喧嚣,一群断袖帮帮众正围住两个人打斗,那两人矮胖黝黑,长相极为相似,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绿衣,远远看着就很是眼熟,走近仔细一看,竟是带奇才出地牢的毛氏兄弟。
毛氏兄弟衣服极其花哨,在人群中纵跳自如,毛大手一伸,喊道:“一!”砰的一声,一个灰袖帮徒被击飞出去,直撞到一棵大树上。
毛二叫道:“错了错了!说好的是扔出圈外,又没说是打出圈外,不算不算,重来!”
毛大抓住一人,叭地甩出圈外,口中大叫道:“一!”那人摔在地上,登时爬不起来。
毛二叫道:“二!”又将一人扔出圈外,
毛大扔出一人,口中叫道:“三!”
兄弟二人你一个我一个,眨眼扔出七八个,这些断袖帮众手持刀枪棍棒,竟丝毫沾不上二人的身,一个个像米袋一样,任毛氏兄弟甩来甩去。
毛二叫道:“十!”“十一!”连着甩出两人。
毛大叫道:“说好的一人一个,你怎么扔了两个?”
毛二道:“你功夫差出手慢,谁耐烦等你!”
毛大叫道:“放屁放屁!我功夫强你十倍,出手快你百倍!”说着双手连抓,嘴里大叫道:“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将断袖帮众连连抛出。
他正扔得起劲,忽地脸上着了一拳,“砰”的一声鼻血长流。原来是毛二乘隙打了他一拳,毛二怒喝道:“剩下的都是我的!十六,十七!”
毛大回手一拳,打在毛二胸口,叫道:“不许扔!”
毛二道:“我偏要扔,你管不着!”
毛大一把抓住毛二发髻,毛二双手抱住毛大的腰,二人竟翻翻滚滚扭打起来,两个人越打越凶,将农舍栅栏撞得东倒西歪。
正闹得鸡飞狗跳,农舍窗子一开一闭,里面忽地飞出两只绣花鞋,噼啪两声,分别打在两人屁股上,这鞋子来势甚怪,一只直直飞来,一只却是高高落下,发鞋之人用了不同手法,毛氏兄弟功夫虽强,却是无从躲避。
毛大叫道:“好你个毛二,把青青的栅栏撞坏了!惹青青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毛二道:“明明是你撞的!青青气不过才出手,青青,你不要生气,我替你教训毛大!”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却再不敢靠近那农舍,只从旁边绕了过去,转眼打到河边去了。
难道这农舍之内竟是何青青?奇才一时激动万分,正想上前叫门,却见地上那两只鞋子,都是黑底红花,长大异常,那主人必是长着一双大脚,而青青却是纤纤玉足,绝对穿不了这双大鞋,奇才心中疑虑,停住脚步。
此时断袖帮众尽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想是被毛氏兄弟出手时按住了穴道,奇才虽能解开自己的穴道,却不会替人解穴。正挠头间,身后马蹄声响,李昌燮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兄弟,奇才兄弟!”
奇才回头应道:“大哥,你快来!”李昌燮转眼到了跟前,身后跟着周通和一个红袖护法,名叫刘四元的。二人跳下马来,刘四元及周通忙着替帮众解穴。
李昌燮喝道:“让你们抢个美人,怎么被打成这样!”他转向奇才道:“兄弟,弟妹呢?”
奇才摇头道:“大哥,这事儿好像不对啊!”
他转身向着农舍道:“里面可是何青青何姑娘,小弟奇才,还请开门相见。”门内寂然无声。
李昌燮一拨拉他,说道:“你这罗里罗嗦的,何时能娶到老婆。”
他大喊一声道:“里面的人听着,是我弟妹的出来,立时跟我兄弟拜堂成亲,大哥我急着喝喜酒!不是我弟妹的也出来,我们断袖帮爷们儿多的是,也少不了你的夫君,本帮主照样喝喜酒!”
话音未落,里面嗖地飞出一个物事,李昌燮伸手一捞,笑道:“莫不是什么定情物?”忽地将东西丢开,甩手嗬嗬大叫,原来竟是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
李昌燮咧嘴道:“这女子够劲儿,我倒要会上一会!”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还没到栅栏边,一红一绿两道人影刷地闪过,齐齐拦住他的去路。
毛大说道:“做什么,你要抢青青不成?”
毛二道:“我的青青温柔贤淑,倾国倾城,是天下第一美女,你这副蠢样子,怎么敢打她的主意!”
毛大怒道:“明明是我的青青!怎么变成你的?”
毛二道:“老大,毛三临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毛大道:“毛三说了,一要我们打败方树之,替他报仇;二要我们关照青青,莫让她孤苦无依。”
毛二道:“毛三让我照顾青青,当然是我的青青。”
毛大道:“毛三让我照顾青青,是我的青青!”
“我的!”“我的!”二人又掺杂不清起来。
李昌燮呼地双掌拍去,“那是我兄弟的青青!”毛大毛二抬掌相抗,砰地一声,三人各退了半步。
李昌燮呼哨一声:“漂亮!居然能接李昌燮一掌!”
毛大道:“李昌燮算什么东西,接他一掌了不起么?”
毛二道:“莫说一掌,便是一百掌一千掌,爷爷也说接就接。”
李昌燮道:“痛快!再接几掌看,若是接不住,青青就是我兄弟的!”说着又是一掌拍出。毛大毛二同时出掌,砰地一声,三人都身躯摇晃,看样子竟是旗鼓相当。
148.青青(二)
李昌燮一掌接着一掌,毛大毛二毫不闪避,全是出手硬接,砰砰砰连对了十几掌,再看三人,竟都是矮了一截,脚下已踏出深深的土坑。这样比法毫无招式,无法取巧,比拼的全是功力,三人都极力扎稳下盘,用以抵抗对掌之力,因此虽然比得是手,最用力的却是脚,十几掌过后,脚已全被黄土掩住,看来皆是拼尽用力。
三人正在比拼的紧要时刻,围观之人都屏住呼吸,暗暗捏着一把汗,忽听吱呀一声,农舍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女子走了出来,张口骂道:“你们有完没完!只在我门口聒噪什么?都给我滚!”
毛大毛二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托地向后一跳,齐声道:“青青!”
李昌燮吹了一声口哨,吆喝道:“这便是温柔贤淑,倾国倾城,天下第一美女,什么青青?”转头向奇才道:“兄弟,哥哥不得不佩服你,眼光独特口味独特,原来竟是喜欢吃老的。”
奇才连连摇头道:“大哥,你弄错了,她不是青青。”
毛大叫道:“她就是青青,你怎么说她不是青青?”
毛二道:“她若不是青青,我们怎么会叫她青青?”
那女子喝道:“闭嘴!”毛氏兄弟立即闭上嘴巴,不敢再说。
这女子四十上下年纪,眉目很是端正,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只是如今脸色苍白,皱纹横生,浑身上下带着阴森森的暮气。她的身材极为瘦长,一副农妇打扮,包着粗布头巾,此时脸上满是怒色。
毛大道:“青青,我们来是告诉你,毛三的仇报了,方树之死啦!”
奇才心里一惊,虽然早就听说他死了,但都是道听途说,此时从毛氏兄弟口中说出来,感觉又自不同。
毛二道:“错,错,我们走的时候,他明明还活着。”
奇才的心又提了起来,感觉又有了一丝希望。
毛大蹭地一下蹦起老高,叫道:“胡说胡说!我们走时,地牢都塌了,他怎么能有活路?”
毛二道:“你又没扒开地牢再找,怎么知道他死了!”
毛大连连叫道:“任是个神仙也压死了,他难道是神仙?”
那妇人喝道:“你们两个瞎吵吵什么,让人听也听不明白,毛二,你闭嘴,毛大,你说!”那毛二立时不敢再说。
毛大说道:“我们去地牢,方树之一个人关在那儿,不不,方树之和一个小子关在一起,他被拴在那儿,像条狗一样,哦不不,也许更像驴,毛二,你说像啥?”毛二指了指嘴,嘴巴紧紧地闭着。
妇人道:“少废话!管他像什么,接着说!”
毛大道:“他中了很深的毒,眼看要死了,不能动武,哦不对,他还是能打,但是不能打。”
妇人不耐道:“到底能打不能打?”毛大求救似地望着毛二,毛二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嘴。
妇人怒道:“装什么哑巴,问你就说话!”
毛二道:“他若是动武就会死得更快,他不管,他要打。”
毛大道:“我们与方树之打赌,输了的话,就要把与他关在一起的小子带出来,你想,我们怎么会输呢?毛二,方树之输了没有?”
毛二道:“我们没赢。”
毛大又道:“方树之说道可以再比一局,这一局若是我们输了,便不能立时找他女儿的麻烦,须等到十年之后,你想,我们怎么会输呢?毛二,方树之输了没有?”
毛二道:“他没输。”
毛大道:“我们还要比,可是他不比了,说要攒些力气毁了那座地牢,将自己埋在瓦砾堆里。可是毛二,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活埋呢?”
毛二道:“他啊,是不想让别人见到什么狗屁剑神的惨相!”
毛大道:“他都要死了,还拼尽力气,使了一套石破天惊的剑法,地牢就给他弄塌了,毛二,我们做什么来着?”
毛二道:“我们逃啊!难道在里面等死?”
毛大道:“对对,我们带着那个小子,拼命向外跑,刚出了洞口,地牢就塌了。”
毛二道:“塌了,他死了。”
妇人道:“毛氏兄弟自称天下一等一的好汉,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却原来都是些脓包废物!”
毛大叫道:“不对不对,毛大是好汉!”
毛二叫道:“错了错了,毛二是好汉!”
二人齐声叫道:“毛三是好汉!”
妇人冷笑道:“毛三自诩剑法天下第一,却败在方树之手下,活活把自己气死。毛大毛二练功十年,口口声声说要打败仇人,替毛三出气,结果连输仇人三次,还在此大言不惭地说报了仇,天底下还有你们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吗?毛氏兄弟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废物!”
毛氏兄弟气得哇哇大叫,却不敢冲那妇人发火,毛大叫道:“毛二,你这个废物!”一拳打在他肩上,毛二回击一拳,叫道:“毛大,你厚颜无耻!”二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砰砰作响。
妇人道:“方树之既有女儿,你们为何不去杀了她?想必是怕了,不仅怕方树之,连个黄毛丫头都怕了,毛家兄弟这般没用,我只好自己去,替那个杀千刀的争回这口气。”
毛大忙道:“不行不行!青青你这么娇弱,怎么能舞刀弄剑,要是割破了手指头,岂不是心疼死我。”
毛二道:“不行不行,你不能去,方树之的女儿打不过你。”
李昌燮道:“这便奇了,既然她本事不济,打不过这位,这位青青,你们不是正好报仇么?”
奇才忙道:“大哥,那是青青!”李昌燮一拍脑袋,说道:“该死该死,忘了是我弟妹,不行,不行,青青打不过青青,青青你不能去!”
毛大道:“我们早答应了方树之,十年内不杀她女儿,毛氏兄弟不能不讲信用!”
妇人道:“你们应了,我又没应,我自己动手,不用你两个废物!”
毛二道:“方树之说,他女儿年纪尚轻,剑术未成,赢她不算本事,等十年后,她剑术大成,那时赢了她,便和赢方树之一样,那才是真正的替毛三出气!”
妇人冷笑道:“她剑术大成,便和方树之一样,你们能胜得过么?”
毛大道:“我们再练十年,必定能赢方家的丫头!”
毛二道:“兴许九年半就行。”
毛大道:“说了十年就是十年,万一九年半那丫头剑术未成,打过她有什么意思?”
妇人叹气道:“我等不及啦!我等了十年,等你们给他报仇,结果方树之把自己弄死了,我年岁大了,等不了下一个十年。”
毛二道:“青青,你如此年轻貌美,别说再等十年,再等五十年都等得。”
妇人怒道:“放屁!再过五十年那个丫头都死了!不等了,我现在就去!”
毛大忽地蹦了起来,叫道:“你如今杀了她,十年后我们找谁去?毛三的仇还怎么报?青青,你不能去!”
毛二道:“你若要杀那个女娃,除非先杀了我!”
妇人脸一沉,说道:“你们要和我动手吗?”
毛大毛二忽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萎靡下来,毛大道:“青青,你这么美,我怎么舍得打你,可是毛大不能不讲信义,你,你杀了我吧。”
妇人道:“我自去找她,与你们无关,也无损你们的什么狗屁信义。”
毛二道:“不对不对,你是我们的青青,我们的青青去杀她,便是我和毛大去杀她一样。”
毛大道:“毛二,这是你这辈子说过的最对的一句话,我们不仅不能去杀方家的丫头,还要保证她十年之内不死,好在十年后接受我们的挑战。”
此时断袖帮众都成了一帮看客,看着这三人搅扰不清。毛氏兄弟想法甚是奇特,却别有一番歪理。李昌燮笑道:“兄弟,恭喜弟妹又多了两个护卫。”
周通凑到李昌燮耳边道:“帮主,这美女还抢不抢?”李昌燮道:“你相中了?那上啊!”周通连连摆手。
奇才上前一步,抱拳道:“三位前辈,请听小子一言,常言道人死如灯灭,毛三前辈和方树之都是过世的人了,他们的恩怨早已随之消散。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世间美好的事情有很多,我们活着的人正当尽情享受,何必为了死人的恩怨,葬送活人的生活?”
妇人惨笑道:“我的生活?毛三一走,我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哪里还有什么生活?”
毛大道:“青青,你还有我!”
毛二一把将毛大拨到一边,挺身道:“青青,你有我!”
149.怪坟(一)
李昌燮拍手大赞道:“好感人,好深情!毛大毛二,你们兄弟二人,却只有一个青青,只见过一只茶壶配几个杯子,没听过一个杯子配几个茶壶,青青到底是谁的?此事光靠嘴巴分辨不清。依我看,你们不如比试比试,谁赢了便和你的青青一起,双宿双飞~”
断袖帮众轰然叫好,都道:“赢的娶老婆,输的打光棍!”
毛大道:“胡说胡说!我和毛二要娶都娶,不娶就都不娶,我们断不会分开的,当年我们一起出生……”
毛二道:“不对不对!你早生了半个时辰,要不怎么你大我二?”
毛大道:“分明是早了一个时辰,娘当年说过,同一天便算是一起出生了,你为何总是咬文嚼字?”
毛二道:“胡说胡说,字怎么能咬能嚼,难道文字能吃么?”二人又开始胡说八道。
妇人忽然向众人道:“你们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毛家的家事,关别人什么事?要你们在此指手画脚?”
李昌燮道:“本来没啥关系,可你要杀我弟妹,那关系就大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妹,你想让我兄弟变成光棍,我这做大哥的不答应。”
妇人冷笑道:“哪位是方树之的女婿?”
这下奇才不认也不行了,只得心中暗自念叨,青青,是他们胡说,你别怪我!
他挺身道:“在下王奇才,与方树之一道关在地牢之内,承蒙两位毛前辈援手,才得以重见天日,在下铭感肺腑。”
毛大一蹦多高,叫道:“原来你是那个邋遢小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
毛二道:“不对不对,这个比那个高了不少。”这几个月奇才又长高了不少。
奇才说道:“在下在方树之身边受教几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毛夫人若要找他的传人报仇,着落在我身上便是,不管毛夫人想怎么比试,随你划下道来,在下都悉听尊命。不过冤家易结不易解,在下委实不愿与毛夫人相争,愿与毛家化解这场冤仇,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毛大道:“这小子本事低微,杀之没劲。”
毛二罕见地同意,“没劲没劲!没劲透了!”
妇人沉吟片刻,指着溪水道:“看到这条小溪了没有?顺着水流一直向上走,便会走进山里,溪水尽头是一眼山泉,你若想化解此仇,今夜三更孤身一人到山泉边,咱们当面作个了结,你可敢来?”
奇才说道:“有何不敢?在下一定准时恭候。”
妇人道:“若你带了别人,我便不会露面,你也不用寻,我定是找方家的丫头去了。”
当晚李昌燮一定要与奇才同去,奇才好不容易才拒绝,只是喝酒这事儿却是怎么也推不掉。李昌燮说道:“好汉哪有不喝酒的!越喝越能使出本事!”奇才只好又喝了两碗,直喝得脑袋昏沉沉的,独自一人向山上走去。
夜里的山又喧闹起来,溪水声格外响亮,虫鸣啾啾,听着倒也悦耳,山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多少让奇才清醒了些。
沿着溪水一路前行,水势甚是平缓,约走了六七里地,溪水折而向北,缓缓地向上爬去,两边树木更密,水边枝杈横生,脚底是嶙峋的山石,有时头顶林木稍疏,月光漏了进来,溪水便波动着微光,黑黑的树影在水面摇曳,不知那影下隐藏着什么。
又走了十来里山路,水流越发地细了,渐渐的似有若无,哗啦啦的声响渐渐微弱,向前几十步,见到一汪清泉,泉水边是一面石壁,乱石中水声滴答,到处流下细小的水流,想必这便是泉水的源头。
奇才四下望望,未见那妇人与毛氏兄弟的踪迹,便坐到一块石头上歇息,随手捧了水来喝,泉水甚是干冽,有一丝丝甜味,却掺杂些说不清的味道。
奇才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霎时体内真气流转,连绵不绝,不多时疲累全消,灵台一片清明,耳鼻此时格外敏锐,若是眼下有人在方圆几里地内,他都能捕捉到声音,可是没有,奇才断定他们还没来,此时此刻此地只有他一人。
行功将毕,奇才忽地有个感觉,附近有人!睁开双眼,只见树影森森,人踪全无,侧耳再听,周围一片寂静,毫无人响,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他站起身来四下闲走,周边多是些山石杂木,无甚出奇之处,稍远处有几棵矮树,走过去一看,树间有一个土堆,约有一人多高,眼见是一座孤坟,却无野外荒坟那种乱草丛生的破败景象,这坟堆全无半根杂草,面上都是松松的黄土,显见得是一座新坟,坟前没有墓碑,不知坟主姓名。
奇才只觉这坟有些不对劲儿,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绕着走了几圈,只觉比寻常的坟墓要大上几分,坟头的土培得整整齐齐,坟周却是大片的花草,花草布置得极有层次,虽然此时已是深秋,花儿大多谢了,但从花枝大概看得出,靠坟的里圈是些迎春、牡丹、玫瑰之类春夏之花,外圈是菊花梅花等秋冬之花,此时菊花开得正盛,白白黄黄的,散着清香。
看来坟内定是爱花之人,而建坟之人也颇为用心,如此层层布置,四季伺弄,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只是为何不立墓碑?就不怕年深日久荒草淹没,与其他乱坟相混,难以辨认吗?
更奇的是,这花草看来是精心种植,要坟周四季有花开,时时吐芬芳。以花枝大小及花草地规模来看,怎么也需几年时间种植。可这坟头却根草全无,似是几天前的新坟,难道是有人几年前便知坟主死期,而预植花木,待人死后再葬于此?奇才百思不得其解,坐在地上,闭目沉思。
他的耳目聪敏绝非常人可比,尤其当他闭上眼睛,静下心来,感官更胜平时,奇才坐了片刻,便听到附近有极为微细的人声,是毛氏兄弟和那妇人吧?可能他们到了左近,再过一会儿便能到这里了,奇才端坐着没有动弹。
可是这声音时断时续,一丝丝地,不见远也不见近,不像是谁在走近,倒像是有人在身边呼吸,奇才激凌凌打了个冷战,虽则不太信鬼,可是在坟墓旁一直听到活人的气息,还是让他颇为惊骇。
奇才起身直走到坟边,那声响越发明显起来,感觉就在耳边,倒好似是自坟中发出,他简直有些毛发倒竖了,坟里到底是人是鬼?奇才双腿一蹬,倏地向前纵出十数丈,心头砰砰乱跳,四下望了望,毛氏等人怎么还没有来?
那坟中若不是鬼,则必是坟中之人未死,难道竟是炸尸?亦或活埋?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奇才腾地站起身来,再不迟疑,奔上前去,以手扒开坟头上的土,那土埋得甚浅,扒了几下便触摸到坚硬的棺木,他将泥土都推到一边,露出棺材全身,这棺材颇为巨大,木板也极厚,似是颇为贵重。
奇才扶住棺盖,不由得双手发颤,毕竟挖坟这事是头次做,纵是这几年闯荡江湖,胆子大了许多,终究是心头发毛,不知棺材里面是什么光景。
咬咬牙,双手用力,他猛地将棺盖掀开,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后来他想,开棺时间应当只有一瞬,只是那刺激太过强烈,让这一幕场景定格在他心中,让时间仿似也凝住了,那一刻他准是吓得动不了,全身都麻木了。
150.怪坟(二)
棺中有一具白骨,是一具人的骨架,森森的,在月光下白得耀眼,可那不是里面唯一的东西,白骨旁有一柄宝剑,还有一个女子,身着鲜艳的大红嫁衣,双腿双臂盘绕在白骨之上,她的脸上一派喜乐,沉醉而甜蜜,似新嫁娘搂抱着自己的如意郎君。那情景诡异得要命,奇才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根本没看清女子的脸。
若是他认出那便是毛三的遗孀,名叫青青的那个妇人,不知会不会躲得过去,以他当下的轻功,大概怎么也不会笨拙到毫无反应。那个妇人倏地伸出手臂,抓住他的脖颈,她的动作定是极快,奇才当即中了她的手段,立时浑身酥麻无力。
她跃出棺材,反手将他轻轻放了进去,轻笑道:“你虽学艺不精,怎么也学过方家的剑法,剑谱总记得吧,方树之将剑典也传了你吧?你定是记得牢牢的。杀千刀的毛三,怕是要乐死了,居然得到这么一本活剑谱!方树之的剑谱!”
她又说道:“小子,算你有点本事,泉水中下了砒霜,居然未把你毒死!这样也好,那个杀千刀的更喜欢新鲜的,你放心,埋在这里,两个时辰是没问题的,超过两个时辰便有些气不够用。我每日里和三郎也不过呆上两个时辰。本来我一日也舍不得与他分开,可我知他嗜剑如命,觊觎方树之的剑谱已久,我为了他,只得暂别些日子。”
她神情忽地温柔起来,平凡的脸孔也有了神采,异常娇嗔地道:“哼!我就知道你急着要我走,好自己修习剑法,你又不耐烦我了!你活着时便这样,只知道练剑练剑,好似剑才是你的妻子,我却是个不相干的人!”
她又换上一副埋怨的神色,真像是个小女人在与夫君撒娇,而她这些话只是对着一堆白骨在讲,她跺了跺脚,说道:“你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剑法却越来越强,你爹爹打不过你,毛大毛二联手才能勉强与你相争,你成了毛家最强的人,你,你这么厉害,我心里好欢喜,不过我更想让你时时陪我,一刻也不离我的左右。可是你自诩为天下第一剑客,怎么会把一个女子放在心上,你要去挑战什么剑神,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你的本事,我相信你,你必定会赢的,赢了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客,那便无需再这么辛苦地练剑,就能与我长相厮守了,可是你怎么会输呢?”
妇人忽地伸手去抚摸那具白骨,像是抚摸着自己的郎君,她的脸上满满的全是疼爱,她说道:“你受了伤,又是内伤又是外伤,我真的好心疼,恨不得伤在我的身上,让我替你去难受。可那段时日,我又真的好欢喜,我终于可以日日守在你身旁,你要疗伤,下不得床,时刻离不得我,我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伺候你拉屎撒尿,你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虽然你总是朝着我发脾气,我知道你是生气,你气自己打不过方树之,可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好的男人,即使赢不了他,你也是我心中最厉害的剑客,你是我的如意郎君,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可你还是念念不忘地要去报仇,你一定要赢了方树之才行,你着急着自己的伤,你为什么那么着急?伤好了你又要离开我,去练剑,去比武,去报仇,你的眼里将再没有我,而只有你的剑。我多希望你的伤再也不好,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她诡异地一笑,道:“你死了真好,我再不用担心你走了,再不用怕被你丢下,我们日日在一起,你永永远远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
她忽地泫然欲泣,满脸委曲地道:“你又发火了,你又嫌我罗嗦了!你总想赶我走!当初你便是如此,你那两个哥哥每日黏在我身边,争抢着哄我,逗我开心,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们都会去摘下来。只有你对我不理不睬,从不把我放在心上,你的心里全是剑!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杀千刀的!”
她重重地将棺盖合上,啪的一声,震得奇才耳朵嗡嗡作响,她的声音自棺外传来,“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你习完剑谱,我便把这臭小子扔出去!看我对你多好,不仅替你寻到剑谱,还要替你出气报仇,这一个月,我不会来看你,你安心练你的剑,我专心杀我的人,你放心,方家的丫头绝对逃不掉,我定要拿她的首级来给你看!”
奇才听她自言自语,一直是心里发冷,见鬼一般,等到她说去杀青青,他又异常的焦躁,青青对此毫不知情,而据毛氏兄弟所言,这妇人功夫远高过青青,若是真被她找到青青,那,那怎么办?他心里通通乱跳起来,恨不得立时起身去救她。
可他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这妇人下手极重,点了奇才身上十几处要穴,定是担心时间久了穴道自解,他会从棺中爬出来,做不了她夫君的人肉剑谱。这种重手点穴法,大概一天一夜也解不了,那时他早闷死在墓中。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头上簌簌声响,是土堆上来的声音,又听扑扑几声,似是用手在拍击坟头,她喃喃道:“你练你的剑,我呆一会儿就走。”
她只在左近逡巡,时远时近,好似在收拾花草,她脚步轻快,似是心情甚好,不一时竟哼起曲来,她唱道:“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似伊。玉如肌,柳如眉,爱著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她唱得情致缠绵,娇俏可人,与那张阴森森的脸完全不符。
远处有人奔跑过来,听声音是两个人,妇人立时停止动作,似是迎了上去,毛氏兄弟的声音隐约传来,“青青!青青!啊,青青你真美,你穿成这样真好看!”这是毛大的声音。
“胡说胡说!青青什么时候不美!听你一说,好像只是穿成这样才好看,你是说她平时不美?”是毛二在说。
毛大道:“放屁放屁!青青怎么都美,我何时说她平日不美?”
“你刚说了!”
“我没说!”
妇人道:“闭嘴!这么些年,毛三从不说我美,那个杀千刀的真是瞎了眼!你们兄弟每天都在夸赞我的容貌,可我还是不开心。为何听到你们夸赞,我却如此烦恼?”
毛大道:“青青,你别生气,我们不说了,你,你一点也不美,哦不不,你很美,可我不说。”
毛二道:“青青,你打扮成新娘子做什么?那个小子呢?”
毛大道:“对对,那小子哪儿去了?你又不让人跟着,我们实在等不及,过了两个时辰就找来了。”
妇人道:“那小子想是吓破了胆,面儿都没敢露,怕是不会来了。”
毛大道:“我早说那小子学艺不精、本领低微,怎么敢和青青较量?”
毛二道:“胡说胡说!你是说青青只能吓跑没本事的脓包?不对不对,便是他学艺再精,也不是我青青的对手!”
毛大道:“放屁,放屁,我何时.......”三人吵嚷着下山去了。
奇才困在棺中,与一具骷髅为伴,这滋味怎么也不会好受,好在他不怕憋闷,别说两个时辰,便是两天也憋不死他。本来他的解穴功夫已有些熟练,一般的点穴很快便能解开,他也急于出去阻止那个青青去杀何青青,如今知道她叫封步青,谁知越急越慢,一时半会儿竟是解不开,封步青点穴手法颇为不同,也着实费了他些功夫。
外面静了一阵,忽地人声嘈杂,很多人上山来,李昌燮的大嗓门传过来,“兄弟!奇才兄弟!”
奇才急得要命,真想大声答应他,怎奈穴道未解,一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
人群吵嚷着,到处在喊他,忽听有人说道:“帮主,帮主!守在毛家的弟兄都被打倒了,毛家兄弟和那婆娘都不见了踪影,不知到哪里去了!”
李昌燮说道:“马成!周通!你们带人出去找,找我兄弟,找毛家那婆娘,有消息赶紧来报,我兄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毛家全家!”一帮人吵嚷着去了。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奇才终于解开了穴道,用力推开棺盖,跳了出来,向前奔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将棺盖重新盖上,胡乱将土堆在上面。
此时天已过午,他飞跑下山,去了那家农家小院,院门大开,屋门也敞着,里面人影全无,毫无疑问,封步青定是去找何青青了,眼下奇才不知青青在哪儿,封步青必是去洛阳寻找,虽则青青不一定在那儿,但自己只要盯住了这个妇人,便能为青青减去一分危险,奇才拿定了主意,自己也要去洛阳!
他奔出门去,几个断袖帮众骑着马过来,向他喊道:“王大爷,你没事太好了,帮主急坏了!”奇才向他们要了一匹马,说道:“回去告诉大哥,我有急事去洛阳了,来不及当面道别,叫他不要记挂。”狠抽一鞭,绝尘而去。
151.托孤(一)
奇才日夜兼程,一直未见到毛家几人的踪影,天气越来越凉了,满地黄叶纷飞,沿路都是些凄清景象。多亏李昌燮给他的包袱里塞了不少银子,这一路不愁吃不愁穿,本应是挺自在的一趟行程,可他内心焦急,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何青青身边,故而也无心欣赏什么景致,每日只是埋头赶路。
这天赶了一天的路,傍晚到了一处湖边。湖水一望无际,岸边的树清冷地垂着枝条,一派萧瑟景象。奇才跳下马来,将缰绳一甩,马儿答答地小步跑远,他就地打坐片刻,疲劳感慢慢消散。
这时远远地过来一个孩子,七八岁年纪,头上扎着两根冲天辫,脚上穿着小小的靴子,身上红袄绿裤,颜色很是鲜艳。这娃娃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看起来甚是可爱,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枝木剑,走起路来努力伸长腿迈着大步,虽然矮小,却是精气神十足。
他直奔那匹马过去,伸手便去扯马缰绳,马受了惊,后蹄踢出,那娃娃身子一侧,闪了过去,他反应机敏、动作灵活,应该是个小练家子。
奇才站起身来,喊道:“小弟弟,你在干嘛?”那孩子充耳不闻,伸手又去摸马屁股,那马连连尥着蹶子,奇才怕踢到孩子,纵身过去,一把将他抱起。
他挣扎着喊道:“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奇才将他放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
他瞪着两只眼睛,忽地手持木剑刺了过来,奇才稍一侧身便闪开了,他叫道:“你这个坏蛋,你是来找我爹娘的坏人!”说着又是一剑。
奇才哪里会被他刺到,边闪边问道:“什么坏蛋?你爹娘是谁?”那孩子也不搭言,一剑接着一剑施展开来,剑法虽稚嫩却是颇有章法。
奇才有心看他功夫,便不还手,只是闪转腾挪,那孩子一套剑法使过,小脸蛋红扑扑的,微微有些气喘,奇才看他着实可爱,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说道:“剑法不错哦,谁教你的?”
他顿时气得鼓鼓的,又挥剑杀了过来,这次使的招式和方才完全不同,又是另一套剑法,奇才像散步似的躲着他的剑招,嘴里还在问道:“小弟弟,你几岁啦?你爹娘是谁?你家在哪儿?”
他气呼呼地道:“你是坏人,我不告诉你!”一剑直刺,奇才手搭在木剑上稍一扯,他踉跄着向旁扑去,眼看要摔倒在地,被奇才揪住后衣领拉了回来,嘴里说道:“小心,别摔了!掉到湖里可不好玩。”
他叫道:“谁要你假装好人!我娘说了,坏人就会假装好人!”奇才问道:“那有没有好人假装坏人,比如你看我像个坏人,其实是好人装的。”
他说道:“你有胡子!一看就是坏人!”奇才心里暗乐,他一向被人称为小白脸,终于长出胡子来了,居然被孩子当作坏人。
那孩子一剑刺来,奇才故意手忙脚乱地道:“哎哟,我不行了!”
孩子一下来了精神,刷刷连着几剑,奇才左一扭右一扭,每剑都是堪堪避过,嘴里不断地嚷道:“你刺到我了!”“哎呀我打不过你!””我要跑了!”
他蹭地一下跳到一棵树上,抱住树干,说道:“哎!你打不着我了!”
孩子丢掉木剑,往手上吐了口吐沫,便开始爬树,奇才装出害怕的样子叫道:“我认输了,不打啦!”“你不要上来,我好怕!”
那孩子爬得很快,眼看要够到他的脚,嘴里叫道:“手下败将,有本事别跑!”
奇才又向上纵了一丈多高,嘴里说道:“我没本事,我得跑!”
孩子又埋头爬树,眼看要追上,奇才找了个粗粗的枝杈,跳过去骑在上面,喊道:“来啊来啊,有本事来捉我啊!”
那孩子上了树杈,手脚并用爬过来,奇才一下一下向后挪去,向他招着手,却总与他保持一尺左右的距离,孩子急得满头大汗,边爬边嗷嗷直叫:“不许动,你站住!你玩赖!”
奇才忽地翻身一跃,一只手吊在树梢上,树枝慢慢地弯下身来,他吊在那儿荡来荡去,另只手向孩子挥着,“小弟弟,来,一起荡秋千玩!”
孩子急了,忽地松开双手,两脚一蹬,纵身扑了过来。奇才向旁边一荡,伸出胳膊,一把将他揽住,树枝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叭地一声断了,奇才一只手抱着他,轻飘飘落在地上。
旁边有人叫道:“好漂亮的身法!”奇才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人站在几丈开外,面容平静地看着他。那人相貌方正,眉直鼻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腰间佩着长剑,脚下蹬着双薄底的快靴。
那孩子见了中年人,急急挣脱奇才的怀抱,张着小手跑了过去,嘴里叫着:“爹爹,快来打坏人!”
中年人将孩子拉到身后,说道:“回家找你娘去!”回过头来,向着奇才道:“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从何而来?”
奇才抱拳道:“在下江湖浪荡之人,姓王名奇才。”他哦了一声,不再吱声,只手扶剑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
奇才心道,这是要玩木头人吗?谁怕谁啊?小时和二牛玩这个,自己还从来没输过。于是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中年人,二人对着瞪了半晌,中年人终于开口了,“帖子呢?”
奇才一楞,问道:“什么帖子?”中年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手暗暗地松开剑柄,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轻松下来。
他说道:“若无帖子,兄台可以走了!”转身欲行。奇才叫道:“仁兄且慢!”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奇才说道:“仁兄既然家在左近,在下赶路饥渴,斗胆打搅,求兄台赐些饮食。”
中年人沉吟半晌,说道:“王兄既然有命,窦某本当遵从,只是敝庄此刻多有不便,不宜招待外客,还望兄台见谅。此处往西四十里便有店家,兄台快马加鞭用不得许久。”
他越是推托,奇才越是好奇,那孩子剑法虽然稚嫩,却明显是经过名家调教,这姓窦的中年人明显是个高手,奇才很想结纳一番,再加上他确实需要饮食休息,便厚着脸皮说道:“在下人困马乏,实在走不动了,还望仁兄行个方便,在下所需有限,些些残羹剩饭便可,在下略有薄银相赠。”
那人朗声笑道:“兄台何出此言,一顿饭我还管得起,请随我来!”当先引路。
二人边走边聊,顺着湖边徐徐前行。言谈中得知,此人名叫窦有成,与妻儿在此隐居,那孩子是他的独子,名字唤作窦天宝。
走了一里左右,前面到了一处庄子,虽宅院不大,但面朝湖水,绿树环绕,景致绝佳。此时大门敞开,一个女子急匆匆走出来,正与他们打个照面,那女子三十余岁年纪,看起来端庄贤淑,腰间却佩着利剑,原来也是个会家子。
她见到窦有成,眼睛一亮,说道:“大哥,你回来了。”窦有成道:“淑妹,你急急忙忙地要往哪儿去?”
女子轻声道:“天宝说有人来了,我出来看看。”说着转向奇才道:“这位是……”窦有成道:“这是王兄弟。”
奇才忙道:“窦夫人,在下过路之人,冒昧打搅,还望夫人恕罪。”
窦夫人行了礼。窦有成道:“快去准备些酒饭,让王兄弟吃了速去。”
奇才心里纳闷,这窦家不知有什么事,似是不愿待客,请他来时便很勉强,看如今的样子,又想赶紧打发他走,真的让人好生好奇。
窦有成去更衣,奇才便在院中闲坐,庄子里面曲水回廊,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却也别有情致,只是偌大的庄中竟没见着几个下人仆役,让人颇为纳罕。
旁边院落传来人语,奇才循声过去,站在院门向里张望,院中一棵枣树,一个老婆婆站在下面,扯着衣襟,抬头仰望。那个虎头虎脑的窦天宝骑在树杈上,伸着小手摘枣子,周围的枣子摘遍了,便奋力向高处爬去。
老婆婆叫道:“天宝少爷,别再爬了,太高了。”
天宝大叫:“我要扔了,接住啦!”那老妈子便张了衣襟去接,枣子像下雨似的,噼哩啪啦落到地上,她哪里接得住?枣子全落到地上,老妈子忙低头去捡。
窦天宝看到奇才便喊道:“坏人来啦!我要杀坏人!”忽地纵身向下一跃,那树本极高大,他不管不顾地一跳,奇才怕他有失,左脚一蹬,身子已倏地到他身后,抓住他的领子只一提,窦天宝站稳脚跟,奇才却又倏地一下回到门口,那老妈子还在低头捡枣子,奇才这一进一退迅捷异常,二人竟都未察觉。
窦天宝向屋子跑去,大叫道:“娘,娘,我站住啦!我会轻功啦!”窦夫人自屋内走出,天宝一下子扑到她怀里,窦夫人却向着奇才道:“多谢王大侠。”
奇才笑着问天宝:“你爹爹也有胡须,为什么就我是坏人?”
天宝道:“我爹爹长的是好人的大胡子,你是坏人的小胡子。”
奇才哭笑不得,窦夫人也笑了,说道:“小孩子乱说话,王大侠莫怪。”
152.托孤(二)
不一时酒饭备好,就在院中支起一张圆桌,桌上不仅有各式佳肴,并有月饼几盘,窦有成道:“今日是中秋,我一家还能过个团圆节。”窦夫人泫然欲泣,神色甚是凄惶。
窦有成问道:“家中仆役可都打发了?”窦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张妈几个在此多年,舍不得走,方才也被我好说歹说送走了。”
窦有成点了点头,举杯道:“王兄弟满饮此杯,吃过饭快上路去吧!”
奇才说道:“天色已晚,窦兄真的如此无情,非要赶我走么?”
窦有成正色道:“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我赶你是为了你好!”
奇才说道:“小弟累得不行,今晚倒想叨扰一夜,望夫人收留。”窦夫人垂眼不答,窦有成道:“你不怕死便住下好了。”
奇才笑道:“王某虽本事低微,生死却不知经历过几回,世上谁人不死,死有何惧?”
窦有成叹道:“是啊,谁都会死,死有何惧?”伸手抚着窦天宝的头,问道:“天宝,你怕死吗?”
窦天宝脆声道:“不怕!爹爹也不要怕,坏人来了,我用剑刺他!”窦有成笑了,窦夫人却低下头去,偷偷地拭了把泪。
奇才当真是饿了,便埋头饮酒吃饭。窦有成颇有酒量,也极为健谈,奇才与他相谈甚欢。窦夫人几乎没怎么动筷,只看着窦天宝用了两碗饭,带着他到一边玩耍去了。
奇才吃饱喝足,问道:“窦兄,我看你见识非凡,非是寻常人物。你到底有何难解之事?何不与小弟说说,万一小弟能效微劳,小弟在所不辞。”
窦有成摇头道:“王兄弟,我知你身怀绝技,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你卷进来也是无济于事,反要搭上你的一条性命。”
奇才说道:“说不说在你,帮不帮在我,怎么就会平白丢了性命?便是搭上这一条贱命,为了知己而死,又有何遗憾呢?。”
窦有成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一个帖子递与他,奇才打开一看,上面写道:“当年事,君记否?中秋夜,再叙旧。公理正义不能丢!”奇才惊道:“公义帖?”
窦有成点头道:“王兄弟年纪虽轻,却有见识,这个正是公义帖。”
奇才说道:“我正好见过公义帖,也见识过公义使的手段,此事确是棘手,不知窦兄与公义门有什么过节?”
窦有成苦笑道:“想当年愚兄也是公义使。”奇才心里一惊,没有搭话。
窦有成道:“二十多年前,我就像你这么大,年轻气盛,一心要为民除害、主持公义。我少年时便投身公义门,几年内因做事妥贴,功夫也还说得过去,颇受门主的器重。有一次门主派我去江南丹徒,取冯万伦一家老小首级,临行前他老人家交待,定要寻到冯家祖传的莲花拳谱。要知道公义使向来是帮中重要人物才做得,我虽然跟随公义使出去过几回,却是第一次独立做公义使,当时的高兴自不待言。”
“我领命后兴冲冲地去了丹徒,并未急着送公义帖,而是一边派人去冯家探查莲花拳谱的下落,一边暗查冯万伦的恶行。因公义门做事向来以公义为名,每次杀的人必得有可杀之罪。此次出首冯家之人乃是丹徒孙家族长孙胜,我暗访之后,却觉得此事与孙胜所说颇有出入。”
“孙冯两家田地相连,因田界不清有些过节,冯万伦没有儿子,孙胜想吞并冯家的家业,便向冯家提亲,想让自己的儿子迎娶冯家的独女冯淑,冯万伦一口回绝,孙家怀恨在心,几次带人去冯家闹事,因冯万伦拳法出众,一直未讨得便宜,两家从此结了仇,时不时斗殴流血,相互多有杀伤。”
“孙胜必欲除冯万伦而后快,便倾尽家中所有,求到公义门头上。此事本是孙家有错在先,冯万伦多行善事,在乡中甚有人望,也无甚可杀之罪。我将事情原委写清楚,飞书传回公义门,不久便得到门主回书,书上措词极为严厉,说道冯万伦夺人田产、滥杀人命,证据确凿,依前所说灭门,又责我擅自行事、无故拖延,限五日内带莲花拳谱回去复命,否则门规处置。公义门门规甚严,若公义使不能完成使命,需自尽谢罪,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最后通牒。”
此时天宝已去房中睡觉,窦夫人却回来,默默地坐在旁边,为二人添酒。
窦有成干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接到门主手令后我坐立不安,心中又一次对公义二字起了疑心,想想这些年做过的事,每一桩每一件,真的都是那么合乎公理么?以前对这些不是没有过疑虑,但都很快被我否定了,我想一定是我错了,甚至还因此埋怨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些念头?怎么敢去怀疑门主?在公义门众的心中,门主好比是神一般,我们从心底里敬服,就连怀疑一下也是罪过。可是这次,我的心开始摇摆了,事实如此清楚,门主为何不予理睬?难道真是贪图孙家所献,或是觊觎莲花拳谱?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彷徨失措,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激情满怀,想着拼着一死,也要抗命而行,不能滥施什么公义,一时又责备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公义,公义门,公义门,公义,我越想越是烦恼,一时没有主意,便想着自己去冯家看看,到时再相机而行。”
“那天天气很冷,我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进了冯家庄,冯家弟子众多,都在前院习武练功,后面一间小院,看起来甚是幽静,我翻墙进去,院中有几间小屋,那日冯万伦正在屋里和女儿说话,却被我伏在窗外全都听了去。”
“他说道:‘淑儿,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孙胜那厮,平日总是要闹些事端,这些天竟老实得很,不知在憋着什么坏水。’淑妹说道:‘准是他们敌不过您,不敢再来寻衅,爹爹,您就别乱想了。’冯万伦说道:‘我老了,撑不了几时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能敌得过孙家那群豺狼?’淑妹道:‘爹爹,您说什么呢?您身体好着呢,一定能长命百岁。’冯万伦叹道:‘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倒不怕孙家能把我怎么样,可你不一样,你才十七岁,将来的日子长着呢。我为你打算好了,冯家的家业,足够你日后生计,到儿孙辈也吃不完。我准备将家产变卖,渡江向北,到冀州东湖的宅子去住,你收拾收拾,明日便出发,先一步到那边安置下来,我将这里的事处置完毕,便去和你会合,咱们从此隐居,不与他们斗啦!’”
“淑妹一直想留下来和爹爹一起走,冯万伦却十分坚持,催她赶紧起行,免得夜长梦多。我想定是兄弟们行事不秘,被他察觉了踪迹,因此预先安排后路。”
窦有成说起当年事,就像刚刚发生的一般,想是记忆十分深刻。窦夫人低着头,两肩抽搐,却是在低头饮泣,奇才脑中一闪念,窦有成一直将冯淑称做淑妹,莫非便是眼前这位窦夫人?
窦有成又道:“冯万伦将一个匣子交给淑妹,让她带在身边,我想那定是什么莲花拳谱。淑妹定于翌日半夜出发,本来我打算那天送公义帖过去,想了想,便向后延了一日。第二天晚上,淑妹骑了快马,偷偷出了后门,一路未遇到什么阻碍,顺利出了丹徒。她哪知此行其实凶险万分,冯家左近不只有公义门的人,还有孙家的人。
“我那天借故将附近的弟兄们调开,又亲自出手,暗中料理了孙家的人。我承认,这样做不全是出于公义,还有我对淑妹的爱慕,我昨天一见她,便觉万分亲切,好似上辈子便相识一般,当时我就想即使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要保护她周全。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君子,若不是见了淑妹,即便心中有所迟疑,最终也很可能按门主之命而行。人生有时真是奇怪,只需要一件小事,后半生便完全改变,我看淑妹的第一眼,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说到这儿他嘴角带笑,转头去看妻子,而窦夫人此时正含泪望着他,眼中柔情无限,让她看起来分外动人。
此时院中十分寂静,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洒落下来,为人间的一切涂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像任何一个团圆之夜一样,一片安宁祥和。
奇才不忍心开口打破这宁静,只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酒水一漾一漾,仿佛波动的琴弦。他心里霎时涌出难以言明的情愫,眼前闪现出何青青美丽的容颜。
153.托孤(三)
窦有成叹了口气,说道:“第二天我发出公义帖,说隔天晌午会上门去,冯家顿时大乱。那时公义门如日中天,公义帖便像催命符一般,没人躲得过去。冯家弟子纷纷出走,我吩咐手下,除非是冯家人,其余弟子仆役概不阻拦。弟兄们已有些议论,说我纵使恶人逃脱,怕是回去不好交待。我何尝不知,其实自从淑妹一走,我便已无法交差了,左右是一死,何必滥杀无辜呢?”
“到了隔天早晨,偌大的庄子只剩下冯万伦一人,我不知他为何不走。此时忽听有人来报,说徐长老来了,门中长老是仅次于门主的人物,似冯家这种小庄子,决不至劳动长老出马,我心知必是冲着我来的,便毫不迟疑,出门上马便走,弟兄们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我是去冯家赴会。我刚跑出没多久,便听后边人喊马嘶,徐长老带人来追,我弃了马匹钻进树林,也不辨方向,没命地狂奔,天可怜见,我终于逃了出来,后来我辗转来到东湖,寻到淑妹,又经许多波折,与她成了夫妻,在此地安居二十年。”
奇才问道:“这些年公义门一直未找到此处?”
窦有成道:“这便是我的运气了,公义门势力遍及中原,我二人原未敢心存侥幸,只想躲得一时是一时,谁知那之后不久,因公义门行事嚣张,树敌太多,激起整个武林的反抗,中原各派围攻公义门,掀起一场武林浩劫,那时每日里都在砍砍杀杀,遍地流血,中原武林变成人间地狱。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正仁大师为拯救苍生,亲自下山,约战公义门何门主,二人于括苍山顶峰决战,这场决战没有第三人在场,公义门及各派人士均在山下等候,二人约在正午时分,黄昏时何门主便下了山,命公义门众全部撤出中原,自那以后,曾经称霸武林的公义门一夜之间消失了,二十年来从未踏足中原,据说是去了西域。”
窦有成又饮了一杯,说道:“我本以为会这样平安到老,谁知去年冬天正仁大师圆寂,今年江湖上便传出了公义帖,我心知不妙,依门主他老人家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果然,三天前公义帖上门,约在今日,月圆之夜,想来公义使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大门被撞开,有人大喊道:“天上有太阳!人间有公理!还有公义使,好使!公义使到!”
王三五走进门来,平伸着双手,每只手上擎着三个酒坛,三个酒坛子撂在一起,高度已超过他的身高。他的步子迈得大大的,与他短小的身躯极不相衬,他每一步都是双脚腾空,跨进一大步,两三步便到了跟前,咚咚两声,将酒放在桌上,大声道:“有成兄弟,大哥找你喝酒来啦!”
窦有成直接抓过一坛,拍开泥封,鼻子用力一吸,叫道:“二十年的竹叶青!好酒!淑妹,换大碗来!”
窦夫人取了两只大碗,为二人满满斟上,要给奇才倒上,奇才摆手推辞。
窦有成一下子便干了碗里的酒,说道:“三五兄,今日怎么独自到此,那三位仁兄呢?”
王三五道:“我特地抢了这趟差事,就为了咱哥俩儿能好好地再喝一场!”
窦有成道:“好,窦某平生好酒,又最好和三五兄喝酒,这一晃二十年不见,我真是想念得紧啊!今日咱们可要大醉一场!”
王三五道:“那是自然!你喝少了便是对不住老哥我!”
两人对看一眼,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大笑。王三五落座,说道:“兄弟,你酒量小,两坛子足够你喝了,这四坛是我的。”
窦有成摇头道:“不不,三五哥,你年龄大了,不能喝太多,做兄弟的理当多劳。”
二人争抢一番,最后每人面前放了三坛酒,窦有成道:“那还是老规矩,一人三坛!”
王三五道:“每次都占不到你便宜。”二人又是相视大笑。
窦有成道:“三五兄,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一起灭川东五魔,那一战凶险极了,大魔头使根狼牙棒,势大力沉,他一棒扫来,我招架不住,若不是三五兄替我挡了一下,我这两条腿怕是连骨头都碎了。”
王三五扯着大嗓门道:“哥哥我还没老到痴傻,这事儿怎么能忘?要不是兄弟你手疾眼快,我早就被二魔头一刀剁翻了。不过管他多厉害的魔头,都得栽在咱兄弟手里,这架打得过瘾!”
窦有成道:“当年我跟着你,打了不少恶战,却总是能逢凶化吉,全身而退。祁家堡那一战,只有咱兄弟两个,我和三五兄背靠背,硬是杀翻了祁家七兄弟,那一仗我身上受了六处刀伤,如今每逢阴天下雨还隐隐作痛。”说着将上衣扯开,胸前纵横几道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王三五腾地站起,跳到椅子上道:“有成兄弟,你打起架来没的说,对兄弟也没的说,老王能把命交给你,我放心!”
窦有成道:“以前的日子虽说凶险,却痛快之极,每次出击都可能掉脑袋,每次除掉恶人心中都极为畅快,非要大醉一场才好。门主知道咱哥俩好酒,每次恶战回来,都赐好酒六坛,咱们一人捧三个坛子,就十斤牛肉,喝得那叫一个痛快!”
王三五道:“兄弟你酒量太小,每次让你少喝一坛都不行,每次却都是最先倒下。”
窦有成道:“这是哪里话来?三五兄你才是先醉的那个吧!”
王三五的嗓门似能传出几十里,“有成兄弟,你年纪也不算大,怎么记性这么不好!”
窦有成道:“三五兄,莫非你是老糊涂了?”
二人吵吵嚷嚷,争先恐后地一碗接着一碗,不一会儿便各喝光了一坛子酒。
窦夫人站起身来,望了奇才一眼,转身向房内走去,奇才会意,略坐一会儿,便跟了过去。窦夫人见他进来,把门一关,身子一矮,奇才连忙扶住,说道:“夫人,事情紧急,咱们别讲那些虚礼,夫人但有所命,王某绝不推辞。”
窦夫人看着炕上熟睡的窦天宝,说道:“我夫妇二人已得上天眷顾,多得了二十年安生日子,如今死而无憾,只是这孩子,天宝他……”
她嗓子忽地哽住,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奇才问道:“夫人莫非想将天宝托付于我?”
窦夫人擦了擦眼泪,说道:“此事凶险万分,我们与王大侠刚刚相识,我,我实在是强人所难,王大侠拒绝也是,人之常情……”
奇才打断她道:“我答应你!定当尽我所能,将天宝带走,只怕,只怕我力有不及,逃不出公义门布下的罗网。”
窦夫人道:“能不能行,也要看他的造化啦!”俯身在天宝脸上亲了亲,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奇才问道:“若我幸能不辱使命,带天宝逃出庄去,夫人可为他想好了安身之处?”
窦夫人依依不舍地抬起身来,说道:“王大侠身法超妙,定有脱逃之机,若能脱身,可去河清县西郊云通寺,找智颠长老,将这香囊给他,他定能收留天宝。”
奇才接过那个小小的香囊,用手指捏了捏,里面硬硬的不知装的什么,奇才将它揣在怀中,用手按了两下。
窦夫人道:“窦家这一线血脉全系于王大侠身上,大恩不敢称谢,王大侠万事保重。”奇才横身抱起天宝,随她出了门。
王三五和窦有成还在高谈阔论,窦有成道:“三五兄,记得上次与你一道过中秋,我们兄弟一共喝了十坛子酒。两个人都喝得大醉,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我虽又醉过多次,却总没有上次那么痛快。我总想着此生再也无缘相见,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和三五兄尽情一醉,余愿足矣!”
王三五道:“痛快!二十年没这么痛快地喝酒了!二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月亮了。有成兄弟,哥哥我今日真是高兴。”二人都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皎皎,云清雾散,将天地的一切映得通明。
王三五一仰脖,喝干了最后一碗酒,将碗在桌上一放,砰地一声,他大声道:“酒喝完了,窦有成,咱们谈公事。”
窦有成道:“三五兄……”
王三五砰地一拍桌子,变色道:“你是我公义门的仇人,谁和你称兄道弟!”
他翻脸翻得如此之快,奇才心中诧异,窦夫人手握剑柄,仿佛随时可能出手。
王三五厉声道:“窦有成!当年入门之时,你曾发下重誓,一生追随门主,守公理,扬正义。如今你背叛门主,违背公义,该当何罪!”
窦有成面色不变,说道:“公义使说的是,我有重誓在身,若有违背门主,有违公义之事,不得好死。门主待我不薄,我不听他老人家的话,事属背叛,死有余辜。至于违背公义……在成断不敢领!”
王三五喝道:“你还不认罪吗?”
窦有成冷笑道:“公义使扪心自问,你所杀之人,真的是人人有罪,个个该死么?冯万仑已是冤死,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冯万仑?门主搜罗天下武学经典,练成绝世神功,称霸武林,难道全是为了公理正义?”
154.托孤(四)
窦夫人双目圆睁、银牙咬碎,说道:“我爹爹的命,要向谁去讨?谁还我冯家的公理正义?”
王三五道:“公义门杀的人何止千百?纵使如你所说,有误杀之人,冤枉了哪个,又焉能为了几个人废了公义大事?公义之事,断不可废,门主之命,绝不可违,窦有成,你若有胆,便随我回公义门,向门主请罪,一切听从门主发落!”
“我知公义使是一片好心,要带我回门中,替我向门主求情,只是内子父仇在身,怎会向仇人低头?窦某自知绝无生理,何必再多生枝节,自取其辱?三五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窦有成惨然一笑,“门主既然有令,窦某何惜一死,今日定不令公义使为难!”
说着“啪”地一声将一卷书丢在桌子上,上面赫然四个大字:“莲花拳谱”。
忽地剑光一闪,窦夫人突然发难,一剑刺向王三五,王三五纹丝不动,旁边却倏地伸出一只手,正拿在剑身之上,出手速度极快,力道、角度皆妙到毫巅。
窦有成两指捏住宝剑,看着她摇头道:“淑妹,没用的。”
他脸上慢慢浮现悲愤之色,弹剑唱道:“为公理,舍吾身!为正义,不惧死!”
“啪”地一声,宝剑竟断为两截,窦有成猛一回手,将剑尖刺入自己咽喉,动作极为决绝。鲜血激流般射出,窦有成登时气绝,扑在桌上。
窦夫人咬牙道:“大哥,等等我,咱们一起去!”将半截宝剑向颈上一抹,登时血染衣袍,人已伏倒在窦有成身上。
月亮越发地圆了,清辉遍洒,处处光明,二人相互依偎着,头并着头,好似到死也不愿分开,便连血也流在了一处,开始时流的到处都是,慢慢地变成涓细的小流,后来便滴滴嗒嗒,断续滴落,地上慢慢地积起了一滩。
王三五垂着头半晌无语,花白的胡须似在轻轻抖动。奇才向着他,低声道:“孩子无罪,放他一条生路吧!”
王三五忽地抬起头,吼道:“公义帖已出,要的是窦家满门,少一个都不行!怎么能说变就变!”这句话喊得声嘶力竭,似是憋着满腹的怒火,骤然喷发出来。
王三五的功夫奇才见识过,当属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与他对敌奇才没有半分把握,即使侥幸胜出,此地想必已被公义门众包围,他轻功虽好,带着个孩子,怎么能冲出这重重包围?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是绝境。奇才暗地里咬了咬牙,说不得只好拼了!
王三五说道:“老子平生好赌,今日要最后赌一次,小子,你不是轻功厉害吗?来和我比,赢了就带这孩子走!”
奇才心中一喜,大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窦天宝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丝毫不理会人世间的变故。奇才用腰带将他牢牢地缚在背上,伸了伸腿脚,感觉行动没什么阻碍,说道:“来吧!”
王三五怒道:“你这样怎么比?”
奇才笑道:“量你也不是对手,我让你一个窦天宝!”
王三五气得一蹦多高,大叫道:“你是看不起我老王!”他左右看看,却向着院中的假山走去,寻了一块青石抱在怀中,说道:“我不占你便宜,你背孩子,我抱石头,咱们扯平。”便当先出了大门。
两个人过来施礼,问道:“公义使有何吩咐?”王三五喝道:“我要和这小子比试轻功,你们吩咐下去,谁都不许动手,都给我滚远点!”两人唯唯退下。
王三五指着面前的湖面道:“咱们玩个新鲜的,就在水上比,谁先到对岸谁赢!”湖面很阔,看样子总有百丈开外,绝不可能一跃而过,湖面又无任何可凭籍之物。
奇才左右看看,思来想去,心中全无把握。他水性很好,修了内息功后更好,可以长时间潜在水下,照理说水遁最好,可是窦天宝不行啊!不知他会不会游泳,能不能潜水,若不能潜入水底,只在水面游泳,便似一个活靶子,对方一通暗器就没法子了,奇才想来想去,趁着比试之机水遁根本行不通。
可是偌大个水面,如何才能凭空渡过?奇才轻功虽佳,一纵十几丈,中途也需要借力之处,这百丈湖面无所凭借,怎么想都无法渡过,难道王三五修了什么水上的功夫,可以从容飞渡?奇才想破了头也没有办法,讲不了只能尽力而为,听天由命了。
两人各自准备妥当,王三五一声令下,二人几乎同时纵身而出,几步冲到湖边,双脚用力一蹬,两个人同时高高跃起,齐齐向湖上飞去。
抱着石头和背着孩子比起来,当然要别扭一些,这第一跃奇才便领先了几步距离,王三五先行下落,是一种极为奇怪的姿势,他斜着身子,脸面朝天,双脚触水后连环后蹬,叭叭叭叭打得水花四溅,借这打水之力,竟似游鱼一般,在水面上向前直冲,眨眼间便与奇才齐头并进。
奇才心道,这老家伙确实有真本事,这一招使出,若在以前,兴许自己便输了,幸亏这半年来,尤其是毒水煮过之后,他的功力突飞猛进,早非当日可比。
奇才使出一式自创绝招:“空中三叠步”,借双腿互踢之力,蜻蜓点水般,硬生生凭空跃起,一下子又将王三五甩在身后,三次纵跃之后,距对岸还有十几丈距离,此时已是后继乏力,身体下落,向水面坠去。
王三五此刻已落后不少,奇才料他也必将落入水中,任谁也不能踩水而渡。对自己的水性奇才极为自信,即使带着窦天宝,也可轻松游到对岸,王三五定是追赶不上。他唯一担心的是对岸有人,自己在水中,他们在岸上居高攻击,自己难以应付,就算只是阻上一阻,耽搁片时,待王三五追至,他也是在劫难逃。
正下落之时,忽听王三五大喝一声,身后风响,势头甚猛,不知何物袭来,奇才不觉心中一惊,空中硬生生的一扭身,左脚踢出,正蹬到一个坚硬之物。
原来是王三五见追赶不及,抛出怀中大石砸向奇才,却好似给他送了块垫脚石。
那大石来得甚疾,力道极大,奇才顺势一蹬,顿时如插上翅膀一般,高高跃上天际。这一跃比他平地一跃竟多出整整一倍距离,全赖王三五一掷之力,湖岸倏地从脚下闪过,岸边好似有几个人影,一晃而过。
王三五的吼声震天动地,“好小子,你赢了!”
奇才头也不敢回,甫一落地便没命地向前狂奔,隐约听到身后人喊马嘶,不知有多少人追赶,更是不敢丝毫停留,脚不沾地,整整奔了一夜。
天亮之时,已不知跑出多远,他全身汗津津的,好似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也不敢再走大路,只拣些荒野之地前行。他大致辨着方向,一路向南。奔跑中顺手摘了些树上的野果,边跑边吃,虽吃不饱,却也勉强裹腹。
正奔跑中,窦天宝自身后“啪”“啪”拍着他的头,叫道:“放我下来!你这个坏人,快放我下来!”奇才乐了,这小家伙终于醒了,这么折腾都没耽误他睡觉,大概是属猪的吧!
前面有微细的水声,听着离此地总有二三里地,奇才向着声响处奔过去,不理会天宝的乱打乱踢,他不断地手打脚踢,最后竟拔出木剑,向奇才脖颈上斫去,嘴里叫道:“你这个坏人,我杀了你!”
奇才直跑到河边方才停步,解开腰带,将天宝放了下来。小家伙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腾地跳起身,挥剑向他身上刺来,叫道:“你是坏人!”
奇才一把捉住他的木剑,问道:“饿了吗?”递给他几个果子。
他叭一下将果子打落,叫道:“我不吃坏人的东西,我娘亲呢?爹爹呢?”他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憋着嘴像是要哭出来,却又强自忍着。
可怜的孩子,一夜之间爹娘惨死成了孤儿,以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想到这儿,奇才的心里沉甸甸的。
奇才说道:“昨夜你睡觉时,来了很多坏人。”
天宝睁大眼睛道:“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用剑刺他们。”
“你娘叫你了,可是叫不醒。”
“早知道我就不睡了,帮着我爹杀坏人,我爹可厉害了,肯定把坏人都打跑了。”
“你爹是很厉害,可是坏人太多了,我们只有三个人,打不过那么多坏人,所以只好先躲一躲。”
天宝懊恼地跺脚道:“要是我醒着就好了!”说得好像他能打跑所有的坏人似的
155.争棋(一)
奇才道:“你爹娘在前面开路,我背着你跟在后面,开始时一直在一起的,可是跑着跑着就走散了,不知他们到哪儿去了,不过我们事先约好了,要是走散了就到云通寺会合。”
“云通寺在哪儿?”
“在河清县西郊,大概还得走几天吧!”
奇才又递给他些果子,说道:“吃几个果子吧,吃饱了咱们再上路。”
窦天宝撅着嘴道:“我不想吃果子,我想吃娘亲包的肉包子!”
听他一说,奇才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谁不想吃肉包子啊!自己苦哈哈地跑了一夜,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奇才暗自叹了口气,说道:“小少爷,你将就一下吧,那么多坏人在找我们,你还惦记着出去找肉包子,是不是找死啊!”
天宝顿时兴奋得双眼放光,一下子跳起来,叫道:“哪儿有坏人,我要去打坏人!”拔出木剑到处乱挥,奇才实在想不到,这孩子居然睡觉都带着剑!
奇才道:“窦小爷,怎么也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坏人吧!”奇才不禁头疼起来,哄孩子这活自己还真干不了,想到要带着这娃儿一路去河清,他的头更疼了。
窦天宝嘟着嘴说道:“胆小鬼!”拿起果子吃了两口,咧着大嘴吐了出来,说道:“难吃!难吃死啦!我不吃果子,我要吃包子!”
奇才哄着他好歹吃了几个,将他拦腰抱起,向前飞奔。
天宝先前还蹬着腿喊:“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后来便不再挣扎,拍手笑道:“真快!你怎么会飞呢?”
奇才道:“这叫轻功~”
他问道:“你教我轻功好不好?”好像又生怕奇才不愿意,紧接着说道:“你教我轻功,我教你剑法!”奇才暗自好笑,当年剑神死活要教他剑法,自己都懒得学……
接下来几日天宝几乎都是骑在奇才的脖子上,每天吆喝着“驾!驾!快点,再快点!飞啦!飞起来啦!”自得其乐。
二人晓行夜宿,白日里靠饮山泉吃野果充饥,夜晚便捉些个野味烤了吃,一路走的全是荒山野岭,偶尔向山里的樵夫猎户打听路径。好在公义门没有追来,没几天功夫便到了河清县。
寻到云通寺时正是早晨,二人奔波了一夜,早已是饥肠辘辘。云通寺坐落在山里,周围甚是幽静,寺里好似香火不怎么旺,大门闭得紧紧的,奇才上前拍打着门环,半天方有个和尚来应门,奇才道:“烦请大师禀报,我们有事求见智颠大师。”
和尚楞了一下,说道:“智颠?哪个智颠大师?”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哦,你是说老颠和尚吧?他不在!”
说着便要关门,奇才用手一推,将大门撑住,问道:“智颠大师何时回来?”
和尚道:“这个可说不准,他出寺云游去了,何时回来看他的心境,或许一会儿便回,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
天宝问道:“我爹和我娘亲呢?”
和尚挠了挠头道:“小施主的爹娘是谁?”
奇才忙道:“天宝,或许你爹娘还没到。”
“对啊,他们又不像你会飞。”天宝哭丧着脸,“那我爹娘什么时候能来,我都饿死了!我想吃我娘包的肉包子!”
和尚看了看他,慢慢将门打开,侧身让了让,说道:“敝寺虽无什么包子,馒头倒有几个,二位施主不嫌弃的话……”
奇才忙道:“不嫌弃不嫌弃!”
天宝道:“你们没有包子吗?馒头一点也不好吃!”
奇才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寺里。祖宗!有馒头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个什么!
和尚引他们去了禅房,里面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二椅而已,不一会儿,有小沙弥送来些素食,只有白粥馒头豆腐青菜,可看着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诱人。
一大一小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倾刻间一盆粥就见了底,天宝伸着脏乎乎的小手抓起最后一个馒头,奇才赶紧说道:“哎,你给我留半个!”
他听了急急忙忙把馒头往嘴里塞,直塞得满口都是,一点渣都不剩,咕哝了半晌的嘴,总算是将馒头咽下大半,还含混地说道:“这馒头怎么这么好吃?”
奇才气愤地看着他,心道:“没包子你也不嫌弃了,要是让你再饿两天,连狗屎都能吃进去!”
吃过饭小沙弥收去碗筷,奇才问他道:“智颠大师可回来了?”
他低头一笑,说道:“没有。”这人好怪,没有就没有,笑什么笑?
二人坐在房中,百无聊赖,天宝小孩子心性闲不住,不知跑哪儿去玩了,奇才有点困倦,便躺在床上歇息,没想到竟迷糊了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外面嗬哈大叫,出去一瞧,天宝正扯了根棍子到处乱打,小沙弥跑过来道:“小施主,佛门静地,莫要吵闹。”
奇才问道:“智颠大师回来了没有?”他用袖子掩着嘴,好似在偷笑,脑袋左右摇了几下。
真是奇怪,这人怎么这么爱笑?奇才训了天宝几句,回去接着睡,正要睡着,听院内有人喊道:“小施主,快下来,别摔了!”
奇才心中恼怒,这孩子又闹腾什么,就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儿?他带着一肚子没睡好觉的怒气出去一瞧,天宝正拎着根棍子,在房顶上来回乱跑。
奇才蹭地一下就跳了上去,揪住他,往腋下一夹,喝道:“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正要跳下去,忽然发现远远的一座小院儿,两个人坐在石凳前,看着面前的石桌,好像是在下棋。
围棋号称木野狐,比真正的狐狸精还要迷人,奇才自小就爱下棋,为之废寝忘食过好几年,自以为棋下得相当不错,反正在王家庄周边十里八乡都没有对手。
他趁小沙弥不注意,迅疾地一闪,跃上对面屋顶,纵跳着过了几个院子,寻到那处院落,根本没费劲儿找门在哪儿,直接从墙上跳了进去。
下棋的两位,一个是胡子花白的光头老和尚,一个是梳着发髻的中年男子,两人埋首棋盘,似是对二人的闯入毫无察觉。
老和尚指着棋盘道:“此二子一头扎入黑腹中,初看起来很是莽撞,仔细一看竟是颇有道理,黑棋不管是扳头、单长或是关出,无论如何也吃不住,这两子棋筋在此,黑棋大空被破,何以争胜?”
他捋着胡须仰天大笑,指着中年男子道:“一棍,一棍,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的棋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回东海再练几年吧!”那名叫一棍的男子只是凝眉苦思,看样子已陷入难局。
看这两人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奇才不禁肃然起敬,战战兢兢凑上去一看,石桌上纵横十九道,方方正正的一个棋盘上,约下了百余手左右。黑棋中腹隐隐成势,两颗白子孤零零地在内,欲要就地求活,可是……黑棋飞罩不就吃住了么?
奇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心道,世外高人棋力何等高深,怎会轻易被俗人看破机关?于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心里默默地算了又算,黑棋当头飞罩,白棋断无活路。
天宝早跑到一边去,搬砖头扔瓦块,玩得不亦乐乎。这二人就像没看到一般,理也不理,对奇才也是视而不见。
观棋不语真君子,奇才站在一旁默默观看,眼看着黑棋错失战机,白棋就地求活,黑棋已碎得不成样子,大势已去,只好投子认负,奇才只有摇头叹息。
老和尚得意地道:“你只道一接我便活不成了,哪知白棋还有一并,这步你没想到吧?妙啊,妙啊!”说着抚掌大笑。
一棍道:“老家伙得意个什么,此处我若是双关,你早就死了。”
老和尚道:“那我可以跳啊,这一跳两只眼便瞪圆了,你如何杀我?哈哈哈哈!”
一棍叫道:“再来一局!老家伙,这次可不让着你了。”
老和尚摇头晃脑道:“尽管放马过来。”
一棍是大杀大砍的棋风,老和尚却是着法奇诡,二人棋力虽一般,下得却极为过瘾。这一局老和尚输了,连说:“大意,大意!”
一棍道:“这下你可服了?”
老和尚叫道:“如今各赢三局,胜负未分,谁服谁?再来再来!”
一棍道:“你一个世外之人,怎的胜负心如此之重?小心坏了修行!”
老和尚道:“棋局之上,哪有什么世内世外?枰上自是一世界。你个假和尚,也敢来教训老衲?”
小沙弥献上茶来,奇才忙问他道:“小师傅,智颠大师可回来了?”小和尚抿着嘴笑,只是摇头。
一棍说道:“老家伙,有人找你!”老和尚抬头问道:“谁?”
一棍大声道:“有人找智颠大师!”
老和尚两眼一瞪道:“关我何事!”
忽地一拍脑袋道:“智颠智颠,哦老衲是智颠,智颠便是老衲。”脱口吟道:“棋罢不知人换世,茶来方悟是智颠。”向着奇才道:“出去出去,智颠大师在下棋,概不会客!”
奇才一下子怒气上涌,等了这么半天,一直唬自己说不在,原来是躲在这儿下棋!自己还要急着去洛阳,哪有时间跟你们耗着,既然你不客气,本少爷还跟你斯文什么?
他冷笑道:“这也叫下棋?就这点盘上功夫,也敢说在下棋?”
156.争棋(二)
一棍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行你来!”奇才毫不客气地坐下,摆开架势,与一棍拼杀起来。他棋力逊奇才一大截,又惯于用蛮使强,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难以为继。
智颠推他道:“你不行,快下去我来!”奇才更是不客气,三下五除二,杀得他满盘只活了一块。
一棍道:“该我了该我了!”推推搡搡将智颠挤到一边去,两人争来抢去,连输四盘。智颠还叫着:“再来再来!”
眼看太阳向西而去,已经是后晌了,奇才一推棋子,说道:“你们不是对手,不下了!”
智颠叫道:“你说不下就不下,岂有此理!”
奇才道:“我等你半天,你说不在就不在,岂有此理!”
智颠道:“不就是那个孩子么?我收下了!”
奇才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方道:“你,你怎么知道?”
天宝跑了过来,叫道:“我爹娘什么时候来啊?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都饿死了!”
智颠唤小沙弥过来,说道:“带这孩子去吃饭,这两日若有人找我,就说老衲不在。”小沙弥应着,领天宝出去了。
三个人坐在石几旁品茶,智颠问道:“有成遇难了么?”
奇才愈加惊奇,这老和尚看着如此不着调,难道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智颠叹气道:“早知何无敌不会放过他。”
一棍冷笑道:“正仁大师去世,公义门又蠢蠢欲动,重出江湖了么?”
智颠道:“你们这些高手都躲清净去了,只好任他们横行了。”
一棍道:“我是无用之人,江湖之事自有江湖人管,关我何事!你一个方外之人,也想理这世上之事?”
智颠连连摇头道:“管不了,管不了!”
奇才将窦有成死去情景细说一遍,智颠颔道不语,一棍面容冷漠,不时发出一声冷笑。
奇才取出窦夫人的香囊,说道:“窦夫人让我带这个给大师。”
智颠打开来,里面是几个红红的枣子,经过几日时间,已有些干瘪。他拈起一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道:“我与有成乃是忘年之交,三年前老衲去过他家,也是中秋时节,他们夫妇便用这枣子待客。那时这孩子还小,老衲见他资质上佳,便想将他带走。有成倒有七分愿意,他知道将来必逃不过公义门的追杀,舍了他其实也是保全他。只是窦夫人实在是舍不得,此事便作罢了。”
一棍一拍石几,大声道:“这个孩子我要了,公义门要想打他的主意,便到风云渡来找我!”
智颠道:“你生气便生气,拍什么桌子,好好的棋盘都让你拍坏了!”石桌上本是纵横十九道线,他手掌所及之处,已颇有些模糊,可见这一掌之力。
一棍道:“老家伙就是小气,一张棋盘而已,赔你!”说着用食指在桌上刷刷连划,手指所到之处,顿时石屑纷飞,纵横十九条线划过,一棍两只大手将石屑全都抹去,一张棋盘便清清楚楚现出,与方才一般无二。
这石桌在他手下竟像块豆腐一般,奇才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智颠道:“呀呀,天下第一棍的指棍,好厉害啊,吓煞老僧!”
原来此人便是六大高手之一的天下第一棍,怪不得指力如此惊人。方树之曾点评过当世高手,天下第一棍本是少林的和尚,当和尚时便以棍法闻名,因性子脱略,受不得佛家的约束,便还俗下山,一个人在江湖飘荡,打打杀杀中功夫越来越强,当世罕逢对手。他的棍法出自少林,又跳出少林,自创武功“风云三十六棍”,一时横行江湖。后来在东海风云渡筑庐隐居,再不问江湖之事。
奇才仔细打量一番,见他四十左右的年纪,脸上线条分明,身上没有赘肉,整个人骨肉匀停,又瘦又硬,看起来像根棍子似的。尽管块头不大,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强悍之气。
智颠又道:“这孩子根骨奇佳,是上好的学武材料,你说带走便带走,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一棍道:“咱们一局定胜负,谁赢了谁便收了他,可敢?”
智颠道:“手下败将,还敢嚣张!”二人摆开战场,又厮杀起来。
这两人一样的棋臭瘾大,棋力正在伯仲之间,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着着抢攻,虽是漏招频频,错进错出,看起来却极为紧张刺激,这正是众人乐见之局。反观高手之局,深思熟虑,蓄势后发,往往看起来平淡无奇,除非观战者也是高手,否则便不知其所以然,看起来索然无味。
奇才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见天宝手里拎着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树枝,来回甩着跑了过来。小孩子脚下不稳,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忽地向前扑了过来,手中树枝正戳在一棍后背上。
一棍正全神贯注于棋局,但似他那样的绝顶高手,想必对攻击会本能地产生反应,树枝甫一触及身体,叭地一声立时断成几截,天宝却未向前扑,而是直直地向后飞去,奇才心知不好,纵身过去,一把将他捞住,所幸并无大碍。
一棍回头,沉着脸道:“还好我及时收了力,否则这一下便能要了你的小命,以后切莫如此莽撞。”
天宝早已目瞪口呆,喊道:“太厉害了,我要学这招!”
一棍微微一笑,道:“要跟我学,那就盼着我赢了这盘棋吧!”转头回去,又是一阵长考。天宝听了,便也凑了过来看棋。
此时一棍局势已落下风,一条大龙岌岌可危,左冲右突没有出路。智颠得意洋洋,捋着胡子道:“你这条破棍子,哪里是老衲的对手?我劝你还是投子吧,再想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这徒弟终究还是我的,哈哈!”
他自觉胜利在望,便左顾右盼,向着天宝道:“徒儿,为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奇经八脉无所不晓,以后都传与你,让你做个万事皆知的活神仙。”天晓得熟知天文地理的大师怎么棋下得这般臭不可闻。
天宝道:“什么七经八脉?能杀坏人吗?”
智颠道:“一人敌算什么本事?那都是小道,为师传的是天道!”
天宝道:“天道是什么,能杀坏人吗?”
智颠挠了挠光头,说道:“我看你颇有佛缘,怎么张口便是杀杀杀,出家人慈悲为怀,连只虫子都要爱惜,焉能随意杀人?”
天宝道:“我不要学天道,我要杀坏人,我不跟你学,我跟他学!”小手向一棍一指。
一棍此时还在埋头苦想,抓耳挠腮,大龙依旧没有生路。
奇才倾身过去,仔细看了看,已知端的,转头向天宝道:“天宝,你爱吃团子不?”
天宝立时两眼放光,“爱吃啊,我娘做的团子可好吃了!”
奇才道:“你会做团子吗?叔叔教你,要先拿一团面,就地活了,才能做团子。”
天宝道:“我想吃团子,爹娘什么时候来啊?”
却见一棍猛一拍脑袋,嘴里叫道:“老家伙,这下你可完了!”拈起一颗白子“啪”地拍下,竟是团了一手,这一团之后,大龙眼位齐整,就地成活,再无生死之虞,局势瞬间逆转,黑棋再无发力之处,黑空怎么也不够了。
智颠大叫一声:“哎呀,怎么还有这一团,怎么就活了,不算不算,是这小子乱支招,这盘不算!”
奇才茫然道:“我支什么招了,我在和天宝说吃的呀!”
天宝拉住我的袖子,连声问道:“爹娘到底什么时候来?我要吃我娘做的团子。”
一棍笑道:“老家伙,又要耍赖了么?”
智颠揪了揪乱蓬蓬的胡子,说道:“天意,天意啊!他随你去也好,在我这儿,免不了有人上门搅扰,不及你那里清静。你一人在东海颇为寂寞,有个孩子做伴也好,这孩子将来杀孽虽重,不过终究是与我佛门有缘,一切要看他的造化了。”
一棍道:“这个你放心,我的徒儿,杀的皆是该杀之人,断不会滥杀无辜,为害江湖,若他以后敢胡来,我便亲手废了他!”
他转头看了奇才一眼,说道:“如今江湖上英杰辈出,少年当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回窝里呆着吧!”
向天宝道:“天宝,跟为师走吧!”一扯他的手,呼地一声已越出围墙,眨眼没了踪影。
奇才和智颠面面相觑,智颠道:“这破棍子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不一定哪天在窝里呆不住了,又会屁颠屁颠跑来了。”
奇才问道:“智颠大师,您通晓奇经八脉,能不能给我看个相。”智颠道:“你的面相我早相看过了,眼下老衲只送你一句话:得放手时且放手,别院自有桃花开。”
奇才问道:“我不是问这个,您起一课,占占我如今在想什么?”智颠道:“你定是在想,这个破庙到底什么时候开饭!”
奇才哈哈大笑:“大师,不愧是大师!”智颠携了他的手道:“走,吃馒头去!”
其实奇才想问,有没有包子?
157.诋毁
奇才在庙中歇了一夜,虽然被智颠缠着下了半夜的棋,还是睡了半夜好觉。河清就在洛阳近郊,只有半日行程,第二日响午不到,他已进了洛阳城。
洛阳城“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这个天下之中的古都,风云际会,人文荟萃,古往今来,不知涌现了多少英雄豪杰。而对奇才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是何青青的家。
奇才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城墙,如此巍峨的城门,街上人流来往,熙熙攘攘,济南府与之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洛阳人要是挥起袖子,只怕连太阳也要遮住了。
他在街上逛着,探听方家的所在,方家虽是武林名门,名声在外,但还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方家占地很广,院子方方正正,青灰的颜色显得有些沉闷,不过那气派看起来就是大户人家。
奇才假装成闲人,在门口来回走了几趟,方家大门紧闭,冷冷清清的没人出入,他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见到何青青,至于见她做什么,却还没有想好。
远远地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颇有气度的老者,他带着两个小厮,担着礼物,敲开大门,里面的家人叫着刘老剑客,客气地将他让了进去,看来是熟客。
奇才绕着方家转起了圈子,那墙不甚高,自然难不到他,只是光天化日的没法子进去,他转到后面,院子旁边有棵大树,院子里隐约传来拳脚之声。奇才竖起耳朵辩认了一下,里面应该是三个人,听起来是在过招。
此处很是僻静,周围没什么人,奇才轻轻跃上树去,用枝叶隐去身形,偷偷向院子里观看,两个后生正在对打,旁边一个中年人皱着眉头在看。
那中年人相貌和方树之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脸上多了些络腮胡,显得面貌威猛。听方树之说过他有两个弟弟,二弟方行之,三弟方回之,这应该是其中一个。
络腮胡大声喝道:“腰挺起来!右腿撑住,别软绵绵的跟个面条似的!”看起来他的脾气很有些暴躁。那两个弟子一来一往,斗了十来个回合不分胜负。
奇才放眼望去,院子里到处是房子,不知青青在不在家,也不知哪间是青青的屋子,晚上来的话,也是难找的紧,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叭”地一声踩断了一根树枝。
忽听络腮胡一声怒喝:“谁在那儿?”紧接着眼前一花,奇才知道有暗器来袭,一翻身从树上跃下,用手在地上一撑,一招“望星急退”,蹿出去十几丈远,虽然后面没人追赶,也不敢再逗留,远远地跑开了。
他离了方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见几个武林汉子进了酒楼,便也跟了过去。上楼后要了一壶酒,慢慢地饮着。
酒楼上人来人往,武林人士颇多,食客们酒酣耳热之际,开始指点江湖,高谈阔论。
突然一个熟悉的字眼跳入耳中,有人在谈论公义门!奇才心里一惊,抬头看时,却见远远的一桌七八个人,正聊得起劲:
“中原十八寨寨主居然被一网打尽,青鲨帮也被灭了门,公义门的手段太辣了!”
“张兄此言差矣,中原十八寨都是些土匪,在黑道上横行十几年,哪个手上不是命案累累?哪个不该杀?公义门这次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就是十八寨寨主该杀,那青鲨帮只是些渔民,有何大奸大恶,非要斩草除根?”
“据说青鲨帮没少做没本的买卖,否则哪来那么多水底冤魂?”
“依小弟看来,公义门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是打得公义的旗号,做些敛财的勾当,十八寨这些年烧杀抢掠,青鲨帮横行江河,这两派不知积了多少金银财宝,到头来只是便宜了公义门。”
“相比而言,天台寺下场倒不算太差,只是方丈被人废了武功。”“佛门净地,既使公义门也要投鼠忌器吧?”
“真料想不到,堂堂一寺的住持,竟然去偷别门别派的掌经,这些个名门正派,平日里道貌岸然,不知私下里有多少肮脏勾当。”
一个声音笑道:“要说名门正派的丑事,莫过于方家的事了。”听到这话,众人不禁都压低了声音,想那方家就在洛阳,这些人也不敢公开谈论吧?不过凭奇才的耳力,即使他们刻意压低声音,还是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清楚楚。
“现在道上人人都说,洛阳一枝花,方树之的女儿何青青,居然被人采了花!”
“何青青不是方树之的徒弟么,怎么又变成了女儿?”
“老兄你真是孤陋寡闻,何青青听到方树之的消息,连夜动身,孤身直闯济南府,寻找他的下落,哪个徒弟有如此孝心?何况在济南府,她直接向天龙门要人,已自称是方树之的女儿,你想想,方树之的老婆正是姓何,此事断错不了。”
“何青青被史客郎掳去,方行之带人日夜追赶,却不得采花贼踪迹,两个月后在济南府找到何青青,据说方树之已死,她要寻找尸首回乡安葬,怎知方树之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代剑神,方家剑派掌门人方树之,就这么窝囊地死了?”
“他已失踪了几年,只是靠着剑神的名头,别人不敢上门寻衅而已,方家兴盛几十年,不知结了多少仇家,如今掌门已死,天晓得多少人会上门寻仇,恐怕方家要没落了。”
“那两个月时间,方家姑娘都在哪儿?难不成一直和采花贼在一起?落在那些淫贼的手里,她能保得住身子?”
“江湖已有传言,是史客郎的徒弟玉面小郎君采了这朵鲜花。那个玉面小郎君,据说也采了张家庄张保的女儿,还杀了河北几派的掌门弟子,功夫又强,胆子又大。”
“那些个淫贼,碰到这朵水嫩的鲜花,哪里会放过!只怕师徒共享也是有的,方家姑娘或许有齐人之福。”
“方行之上个月已回洛阳,并未擒得采花贼。方家的姑娘甚是萎靡,正在调养身体。”
“对对,与采花贼恶战两个月,正当多调养几日。”
酒肆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奇才已气得浑身发抖,只是不想露面才勉强忍着没动手。听他们的话,青青已回到家中养伤,他心思稍定,想着晚上去方家探个究竟。
“何青青不是与刘家少爷有婚约么?”
“是啊,媳妇未进门便破了身,刘安为此事寝食难安,他与方树之交情极好,方家的姑娘自小便在他家长大,早就是家人一般。虽是如此,刘家是正经人家,怎么容得这样的儿媳进门?”
“哎,我听说刘安去方家拜访几次,方家老爷子都托病不见,莫不是,莫不是刘家要退婚?”奇才想起白天所见的刘老剑客,说不定便是刘安。
一个后生道:“何青青很美啊?平时我见到她,都,都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旁边有人笑道:“方家如今急招女婿,你若去提亲,兴许能抢顶绿帽子戴!”众人哈哈大笑。
有人说道:“我倒有几句诗应景,乃是:话说方家美娇娘,要嫁刘家如意郎,无奈此身早有主,原是玉面小才郎。”
酒桌上一片叫好声,“好诗好诗,王兄高才!”
“没想到这么一朵鲜花,几日时间就变成一只破鞋!”
“平日里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如今变成残花败柳了!”
“方家这次脸丢到阴沟里去了!”众人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是不堪。
奇才怒火攻心,正想不管不顾地动手,忽听哗啦一声,一张酒桌已被掀翻,三个后生拔剑上来,叫道:“你们这些奸贼,休要胡说八道!让你们领教方家剑法!”原来是方家的人。
众人纷纷站起,叫道:“只你们方家人会使剑,我们袁家便不会么,兄弟们,上!”想必这是另一派什么袁家的人,三个方家弟子对阵八个袁家弟子,两家人一通混战,酒肆里乱成一团。
方家人少,不一会儿便招架不住,三人纷纷挂彩,已被逼到屋角,只是互为犄角,勉力支撑。
一个袁家弟子笑道:“怎么样?可知道了袁家剑法的厉害?你们方家在洛阳嚣张了几十年,也该我们袁家出头了。”说着刷地一剑,正刺中一个方家弟子肩膀,那人啊地一声,将宝剑扔在地上。
一个年纪较小的袁家弟子叫道:“师兄,别闹出人命!”
那师兄说道:“是他方家无理取闹,我们被逼无奈出手反击,怪不得我们。师傅说过,见到方家弟子不用手软!”说着剑势愈紧,三个方家弟子顿时险象环生。
此时楼梯上走上来一人,那人头发散乱,脸上胡子拉碴,细一看竟是刘绍,虽他面貌还是那么英俊,却显得很是颓唐,他脚步踉跄,似是刚喝完酒。
方家几人见了救兵,齐声叫道:“快来帮忙!大师兄救命!”
袁家一人笑道:“哎呀,原来是刘大少爷,几日不见,你头上怎么绿了?”
“听说你老婆被人睡了,你倒是省力,怕是连儿子都有人送了!”袁家众人哄堂大笑。
刘绍眼睛都红了,怒吼一声,拔剑便冲了上去,他本就高大,又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倒把那几个人杀了个手忙脚乱,那几个方家弟子也回过身来,一时袁家几人抵挡不住,嘴里骂着,脚下却开始向外溜。
奇才放开握剑的手,抽身下楼,心中郁闷异常,众口烁金,纵使青青冰清玉洁,被人如此诋毁,以讹传讹,如何能说得清楚?青青身上有伤,最宜安心静养,此番光景,怕是很难静心了吧,不要整天以泪洗面就好了。
158.方家(一)
奇才找了家客栈大睡一觉,至天黑方起,用了些饭便回房收拾,等到街上无人,梆子声响,他换上夜行衣,推开窗子跳下,直奔方家而去。
方家大门紧闭,只有门上两个灯笼无精打采地亮着,整个大院一片寂静。奇才摸黑转到后院,跃上围墙,跳了进去。院子里到处黑漆漆的,不知要往哪个方向走。他跃上房顶,伏下身来四处张望,见远远的一处房子有亮光,便摸索着过去。
院子重重叠叠的,一个门套着一个门,也不知几重院落,幸亏他从房顶直接过去,否则怕是难以找到。
摸到那所房子的上面,竖起耳朵倾听,屋内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是两个人。奇才俯身在屋顶,掀起一片屋瓦,动作极慢,生怕惊到屋内之人,屋瓦之下,灯光透了出来,屋内的情景一清二楚。
一个老人半坐半躺在炕上,不住声地咳嗽,身边放着一只小小的茶几。一个中年人坐在炕沿上,正在俯首斟茶,老人年纪足有七十余岁,看样子本来身材是高大的,只是如今太瘦了些,显得有些枯槁,眉目之间威势尚在,望之令人生畏。中年人背对着奇才,看不清脸,从身材看,略有些发福。
老人咳嗽声稍住,喘息着道:“行之,最近家里怎么样?”
中年人道:“挺好的,爹,您老就安心养病吧!”原来是方家老太爷方镜和他的二儿子方行之。
方镜的手忽地向炕上一拍,叫道:“你还要瞒我到几时!”说着弯下头来,又开始连连咳嗽。
方行之道:“爹,您别急,慢慢说。”说着奉上茶来。
方镜也不接,说道:“如今我老了没用了,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我蒙在鼓里。”
“爹,您说什么呢?咱家这么大的家业,大哥又不在,我本事低微,实在是担不起,还指望您老拿主意呢!”方行之将茶杯置于几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方镜道:“那我问你,今天鲁明是谁伤的?前两天祥子的腿是谁砍的?”
方行之道:“还不是袁亮那小子,自从袁老爷子死后,他当上了掌门,自以为功夫有多强,处处想压咱们一头。”
方镜道:“只要我方镜一口气在,就没他袁家挺直腰杆、大声说话的份儿!”
方行之道:“爹,袁亮他翻不起多大的浪,我不想用这些小事来打搅您,只要您老人家养好了身体,谁敢捋咱们方家的虎须?”
“当年他爹就是我手下败将,你哥在的时候,袁亮那小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逢年过节都得上我这磕头请安,如今你哥不在了,他们都觉着可以跟方家叫板了。”
方镜喝口茶平息了一下,说道:“行之,这也没什么,树大招风,自古有之,咱们方家,自你爷爷开始就是中原大家,到你哥哥,得了剑神的名头,那些人嘴上不敢说,心里不一定有多忌恨,都巴不得看咱的笑话呢!”
方行之道:“爹,最近家里的事是不少,我怕惹您心烦,耽误您养病,便没事事向您禀报,这是我的错。其实这些事都是小事,只要我们方家拧成一股绳,再难的关都能过去,怕就怕咱自己人心不齐,先搞起内讧,倒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方镜抚着胸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吞吞吐吐的,拿你那些场面上的弯弯绕来对付我!”
方行之道:“爹,这些年大哥不在,您让我主持家里的事,可您看大哥的那些个弟子,哪个把我放在眼里?一说起来,他们都是长房弟子,他们的师傅才是掌门人,我这个师叔算得了什么?尤其是那个刘绍,自认是大哥的乘龙快婿,早就以未来的方家掌门人自居,哪会听我的指派?上次他和青青去济南府,被天龙门杨锋一招击败,此事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于我方家名声大大有损。还有老三,自觉功夫不错,处处与我掣肘,不肯听我的调遣,背地里常说我无能。爹,我要想在方家做些事,实在是难啊,我思来想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爹,要不您让老三多练练,他……”
“住嘴!”方镜气得脸色通红,拿手指点着方行之道:“你,你这是逼宫吗?是要跟我撂挑子?”
方行之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爹,儿子不敢,儿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说着以袖拭面,好似抹着眼泪。
方镜的手臂落了下来,看起来有些颓唐,他挥挥手道:“起来吧,行之啊,你来这儿坐。”方行之站起身来,侧身在炕沿坐下。
方镜道:“行之,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些年你很辛苦,你这个代掌门,名不正言不顺,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些爹都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你哥的死讯一出,不知有多少人会找上门来。我老了,不济事了,方家就靠你了,你一定得顶住。平时啊,也要把心怀放大些,做掌门人,不能只打些小算盘,要为家里的大局着想。你放心,等我病好了,便邀请武林各派来,当着大家的面,正式宣布你为掌门人,若是我一病不起,我也早准备好了。”
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匣子,递给方行之,“你看看,我都写好了,改天我先和老三说说,让他多听你的话。”
方行之打开匣子,取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哭道:“爹,您老人家怎么这么说!您一定会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的,方家还等着您老主持大局。”
方镜一挥手,“起来起来,总跪来跪去做什么?”
方行之爬起身来,将匣子收好,说道:“爹,有件事我得跟您说,刘安来过几次了,要见您,都被我挡回去了。”
方镜道:“他来做什么?你挡他作甚?”
方行之吞吞吐吐地道:“我想,他,他必是来退婚。”
“什么?刘安要退婚!”方镜腾地一下坐起来,说道:“你,我正要问你,青青到底怎么了?”方行之沉默不语。
方镜道:“这么大的事你还要瞒着我!你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前些日子有人说青青被采花贼采了去,我还当他们瞎说,我孙女的身手我最清楚,哪个采花贼敢打她的主意!如今看来,难道,难道这些传言竟是真的?”
方行之道:“爹,您别急,这事儿是这样的,上次我差青青去齐州办事儿,毛氏兄弟向她报信,说大哥已被天龙门杨锋害死。青青差人送了急信给我,和刘绍连夜动身去了济南府,路上感染了风寒,身子本就极为虚弱。到济南后两人便直接去天龙门要人,你想那些人便是害了大哥,哪里会承认?正谈不拢,又冒出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采花大盗史客郎,一个是他徒弟玉面小郎君,这两人趁着青青虚弱之际,竟将她掳走,刘绍也是追赶不及。”
方镜急道:“那采花贼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
方行之道:“当时杨锋被人揭了老底,正和刘万山摊牌,天龙门一片大乱,根本无暇顾及采花贼,那两个贼人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功夫是一流的,那刘绍本事低微,就眼睁睁地看着青青被掳走。”
方镜坐在那儿,沉默不语,脸色极为难看。
方行之又道:“我接到青青的信,带了几个人北上济南,辛苦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发现青青的踪迹,此时她身上有伤,身体十分不好。她说是亏得一位少侠相助,重创了采花大盗史客郎,才得以脱身。她打探到了大哥的下落,是被杨锋那厮暗害,囚于地牢之内。经多方查访,我们寻到杨锋一处宅院,只是那里已是一片瓦砾,未见到什么地牢。我们在瓦砾堆中翻找了些时日,一无所获,我怕青青身体吃不消,便带着她回家了。”
方镜道:“我说她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劲儿,原来真是出了事。想必江湖上早已传遍,唉,这次我们方家可是栽了大跟头。”
方行之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再有袁家煽风点火,大肆渲染,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方镜面色极为难看。
方行之又道:“青青与刘绍青梅竹马,两人自小形影不离,若在往日,隔了这么久才相见,他早就每日过来嘘寒问暖了,可此次青青回来后,刘绍从不上门。刘安几次三番过来,言辞闪烁,欲言又止,我想必是为了他二人的婚事。若刘家执意退婚,那咱们方家的脸往哪儿搁?刘安每次一提青青,我就推到您这,说等您病好了再说,如今他还不好撕破脸,可我也拖不了几天啦!爹,您快拿个主意吧!”
方镜惨然道:“我可怜的青青!”他以右手捂住眼睛,脸上皱纹抽搐,半晌方道:“方家恐怕早已成为武林笑柄,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委屈青青了。”
方行之道:“爹的意思是……”
159.方家(二)
方镜道:“若青青留在方家,被刘安退婚不说,以后免不得时时被人提及,对我们指指点点,那方家休想再抬起头来。唉,青青留不得了。”
方行之道:“您,您不会是想让青青全节自尽吧?”
方镜道:“如此虽是最好,可我怎么舍得?她那个性子,也必是不肯的。退一步讲,让她出家为尼也便是了,以后与我方家再无瓜葛。唉,青青天资最高,在诸弟子之上,我本对她寄予厚望,谁知,谁知会有此番横祸。树之刚死,青青又如此,这是,这是老天要绝我方家吗?”方镜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
方行之道:“爹爹,还有一事,儿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镜道:“当讲不当讲你也是要讲的,何必说这些废话!”
方行之十分尴尬,半晌方道:“爹爹可知杨锋因何囚禁大哥?”
方镜道:“为何?”
方行之道:“我看八成是为了剑典。”
方镜道:“这个孽障!我方家剑法百年相传,难道还不够他学么?非要去学什么剑典,招来这些是非!”
方行之道:“是是,我方家剑法本来独步中原,只是那剑典想必也还不错,惹得江湖人士纷纷寻找,听说公义门也在到处寻找剑典。”
方镜道:“何无敌还是贼心不死么?”
方行之道:“如今没有正仁大师的约束,公义门又重出江湖,最近风头劲得很。”
方镜道:“当年公义门便想亡我方家,亏得中原各派联手,又请正仁大师出手,才免去一场横祸。如今比当年更是凶险,公义门若向我们出手,怕是落井下石的比出手相助的更多。”
方行之道:“爹,当年大哥带何蓝回家,之后几年功夫大进,剑法独步江湖,大家都说是他得了剑典,可大哥在家中,可曾提及剑典半句?若问他,便说绝无此事。若剑典真是如此神奇,何不让我方家人个个修习,今后岂不独霸江湖?怕他什么公义门!”
方镜道:“剑典来路不正,树之怕走漏了消息,因此谨慎一些,也是有的,不过恐怕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方行之道:“其实大哥大不必如此,他的天资高过我们太多,便是只用方家剑法,我们也难望其项背。依我看,他多半是怕剑典外传,被外人偷学了去,若是传的话,恐怕也只能传给最为亲近之人。”
方镜道:“你是说青青?”
方行之道:“儿子不知,儿子也是瞎猜,青青功夫在一帮弟子中是最强的,若我想赢她也须费些功夫,此时她年纪尚轻,若假以时日,焉知不是又一个剑神?”
方镜道:“你不要再拐弯抹角,到底想说什么,痛快说出来!”
方行之道:“若依爹的主意,青青出家为尼,与方家再无瓜葛,我方家便可能再与剑典无缘,若是青青心怀怨恨,再将剑典传与旁人……”
“她还能传给谁?她终是方家的人。”
“爹爹不要忘了,青青随何蓝姓何,何蓝可是何无敌的亲生女儿,何青青是何无敌的亲外孙女!”
方树之的妻子何蓝竟是何无敌的女儿,怪不得当年二人只好私奔,怪不得何蓝能从公义门盗出剑典。
方镜沉吟半晌,说道:“行之,明日你便对刘安说,青青因父亲亡故,悲痛过度,已决定舍身出家,两家婚约就此作罢。你再派几个妥帖人,好好地守着她,莫让她跑出去。咱们慢慢地哄着她,把剑典拿到手。”
方行之道:“若她不肯呢?”
方镜咬牙道:“除非交出剑典,否则绝不能让何青青活着出去。”
“是!”
方行之转过身来,现出一张白净肥腻的脸,他撇了撇嘴,无声地笑了一笑。
奇才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心里极不舒服。忽地想起方树之的话:“为了剑典,亲人失去信任,兄弟反目成仇,而我落到了这步田地。”他仿佛看到青青重复着父亲的命运,甚至更加悲惨,因为想要她命的,是自己的亲人。
方行之走了出去,方老太爷躺在那儿喘着气,忽地捶床大叫道:“树之!树之啊!”
方行之快步向西行去,奇才一时不敢动弹,直到他走得远了,才起身去追,奇才尽量弯下身子,贴着屋脊,与他保持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方行之穿过几道角门,来到一处小院,轻声唤道:“赞儿!”
门口忽地闪出一个人来,轻声叫道:“爹!”
奇才连忙伏下,远远地望着,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方行之压低声音道:“今日可有人来过?”方赞道:“君妹来过,我说青妹身体不适,把她打发走了。”
看来这里是何青青的住处,奇才的心一下子就不平静了。
方行之道:“好,做的很好,必是你三叔让她来打探消息,以后再有人来都拦住,实在拦不住,让琴儿一定在旁守着,除了咱们自己人,莫让青青接触到旁人。”
方赞道:“爹爹放心,有琴姐日夜陪着青妹,她跟人说句私房话都难,今日她想去探望爷爷,我说爷爷吩咐过,他要静养不得打搅。”
方行之道:“对,这些事能挡则挡,别让她去老爷子跟前晃,老人耳根子浅,平时又宠爱她,保不齐被她磨的心肠软了,误了大事。这些天你和赓儿辛苦些,轮流带人守着,别让她跑了。”
方赞挠了挠头,道:“爹,您也知道,青妹的功夫,她要走的话,我,我怕是拦不住。”
方行之怒道:“蠢材!平时不好好练功,连个小丫头也打不过,没用的东西!”
方赞嘀咕着:“您不也打不过大伯吗?我又没练过剑典......”
方行之斥道:“住嘴!”忽地又声音极低地道:“你不用担心,她如今用不得强,她的伤好不了......”
奇才心里咯噔一下子,青青的伤怎么了?几个月过去了,应调养得差不多了吧?难道上次之后又受了什么伤?
方行之走了,方赞进了院门,隐隐可见院内还有人影。此时大约是二更时分,整个方家大院一片寂静。奇才向前又走了几步,离何青青的院门不远,伏在那儿细听了听,院子里应该是三个人,开始还在低低地嘀咕着什么,后来便没了话,呼吸声渐趋平稳。
他们应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此时正是最缺乏警觉的时候。奇才迅疾无比地蹿上青青的屋顶,方赞等人毫无察觉。他像方才那般揭开屋瓦,屋内一片寂静,淡淡的月光洒在地上,泛着清冷的白光。
一个女子站在窗前,她穿着素白的衣衫,披散着长长的乌发,她的背影如此单薄,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奇才屏住呼吸,心跳得不能自已,真怕这心跳被人听到,暴露自己的行踪。
她站了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一张素净的脸呈现在月光下,还是那么美丽,带着几分憔悴,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何青青。
她瘦了,脸上清减了不少,眉头深锁,轻轻抿着嘴唇,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奇才呆呆地看着,不由得眼眶发热,眼泪上涌,心绪起伏难平。
忽听有人唤道:“青青!”一个女子掀开帐幔下了床,走过来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青青,你怎么不睡?”
何青青坐了下来,低声道:“我睡不着。”那女子道:“那我给你倒碗水。”
何青青道:“我不喝!”这一声叫得又快又急,那女子楞了一下,笑道:“不喝便不喝,你急什么?”
何青青轻声道:“琴姐姐,你陪了我这么多天,宁儿早就想你了吧,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总在娘家呆着不好,我的病好多了,你明日回家去吧,也省得姐夫惦念。”
方琴拉住何青青的手,说道:“好妹妹,你说什么呢!咱们自家姐妹,怎么说这些见外的话?姐姐陪你,陪到你养好伤为止。”
“恐怕有你陪着,我这伤是好不了了。”何青青慢慢地道,手指已扣住方琴手腕上的脉门。
方琴脸色变了,勉强笑道:“青妹,你别和姐姐开玩笑。”
何青青盯着方琴的眼睛,低声道:“琴姐姐,你知道我的性子的,我心软、好静,也不爱跟谁争什么,平时你们怎么着都成,不过要是惹恼了我,我也真下得去手,若你喊一喊、动一动,我手一抖,兴许用错了力,到时伤到姐姐就不好了。”
说着她手上加力,方琴慢慢软倒,堆坐在椅子上,勉强道:“你,你的伤……”
160.出走(一)
何青青道:“姐姐奇怪吧,我不是一直吃着药么?怎么还会有力气?”方琴道:“不,不。。。”
何青青道:“那药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本来伤势已大有好转,怎么回家吃了十来天的药,反而会加重呢?再加上二叔对我看管这么紧,像个犯人似的,就差关进地牢里了,我就是再傻也得长点心眼了。要知道我爹爹就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他老人家那么大的本事都被人暗算,何况是我,何况暗算我的都是我的亲人!”
何青青声音有些嘶哑,似是极为愤怒,她又说道:“琴姐姐,你回去告诉二叔,第一,我何青青从未想过要做方家掌门人,这点他大可放心;第二,别说我没有剑典,便是有剑典,我也不会传给方家任何人,你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方琴道:“青青,咱,咱们都是自家人,你想到哪儿去了,快,快把姐姐放开!”
何青青冷笑道:“自家人……”
方琴道:“是啊,咱们自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何青青叹气道:“不想伤了和气,却要伤我的性命,这就是我的自家人。”伸指点了方琴身上几处要穴,将她拖至床上,放下帐幔。自己却摸着黑开始收拾东西,她挽起头发,穿上外衣,扎起腰带,浑身上下收拾好了,又打了个包袱,提了宝剑,看样子是要离开。
奇才正想开口喊她,忽觉一股劲风袭体,危急中他就地一滚,咕噜噜滚下屋顶,躲过了这一击,甫一落地又是一滚,不知滚出多远,直到脚蹬到墙才翻身跃起,却见一个瘦高的夜行人伸指疾点,方赞几人登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此时何青青正推门出来,纵身跃上墙去,向外疾奔。奇才右脚一蹬直接跟了上去,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小丫头,哪里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他听着却是有几分耳熟。
奇才毫不迟疑,拔出七色气剑回身便刺,黑衣人正跃在半空,抬剑招架,叮的一声,劲力甚大,差点将他的剑磕飞出去,奇才手上用力,死命握住剑柄,倏地剑芒暴涨,饶是黑衣人见机得快,向后猛地仰头躲了过去,那剑芒却已将她的面纱挑落,露出一张徐娘半老的脸,正是毛三的老婆封步青。
封步青叫道:“你小子居然没死,好好,今天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奇才笑道:“小爷的命就在这儿,有本事来拿。”
何青青忽地叫道:“奇才?”
此时三人已出了方家大院,何青青就在前面几丈远近,奇才见她身法滞重,全无平时灵动之气,定是伤未痊愈,便喊道:“青青姐你先走,待我收拾了这老妖婆再去寻你。”
封步青怒道:“谁是老妖婆!”手上剑招忽地加紧。
若是平时,奇才凭借轻功,纵是打不过她,也断不会被她伤到,打不过就跑嘛!只是此时他为了让青青快些脱险,绝不能后退,只能与她硬碰硬地对剑。
他脚下向前一步,一个“小鬼拍门”便突破封步青的剑网,一步迈到她面前,七色气剑出手,直奔他的前心。
封步青急忙运剑回磕,“铮”然声响,力道大极,震得他手腕发麻。
奇才脚步横移,一个“鬼使神差”绕到她左边,剑刃斜挑。
封步青叫道:“你以为仗着些身法灵便,我便奈何你不得?”左掌拍向剑刃,右手剑一横,她的动作忽地变慢,却好似挽着千斤的重量。奇才立时便觉一股大力逼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他迎着剑刃切了上去,七色气剑虽短但是分量不差,既占了轻灵的优势,两剑相击时也不至于差了力气,但是封步青内力明显胜过他。奇才渐觉她剑势压迫,每次硬碰硬接都得运起十足的力气,生怕被她将剑磕飞了去,硬接了几下后手臂发软,便只能靠着身法灵动四下游走,避免与她硬碰。手上有了顾忌,缩手缩脚,慢慢地便被她剑势压制,落了下风。
何青青挺剑来夹攻,封步青说道:“哟,两口子你护着我我护着你,恩爱来给谁看!”抬手掌向她头顶劈落,何青青变招奇快,剑尖折回,直刺封步青掌心,封步青咦了一声,说道:“小丫头,有两下子!”
何青青一剑接着一剑,将方家剑法施展开来,封步青接了几招,说道:“剑法虽不错,气力不加,身法不灵,剑神的女儿不过如此。”
奇才一剑刺去,叫道:“封婆子,就你这点修为,我青青姐只需要使出三分本事,收拾你是小菜一碟,你若知难而退,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不跟你个老婆子计较。”
封步青怒道:“小贼,就冲你这张臭嘴,待我捉住你,定割了你的舌头!”剑尖一晃,左掌拍出,何青青抬手与她对了一掌,被震得蹬蹬连退两步。
奇才急忙一招“星落平野”,刷刷两剑,逼得封步青连连后腿,她口中叫道:“这招有点意思!”
这一招却不是方家剑法,而是出自剑典,正是其中的救命绝招,奇才一急便拿出来用了,七色气剑剑芒吞吐不定,封步青颇为顾忌。
青青喘了口气,提剑又上,奇才叫道:“青青姐,你有伤你先走!”何青青冷着脸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
奇才叫道:“我的本事长啦!”话音刚落,封步青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冷笑道:“真是长了一手狗啃屎的好本事!”
三个人边打边走,翻翻滚滚斗了上百个回合。没想到封步青如此难缠,不仅内功深厚,剑法也很高超。何青青伤势未痊,功力大打折扣,而奇才虽学了高超的剑法,平日却很少对敌,临阵时总是差了些意思。
封步青见状,便不跟二人斗快,剑只是越使越慢,明显是要跟他们硬耗,她一掌一剑都带着雄浑的内力,二人的剑受了她的牵引,总是偏出半分。
两个人联手也抵敌不住,一时间左支右绌,奇才大喝一声,剑芒暴涨,将能想到的剑招尽数使出,嘴里叫道“天门断流!”“碧水东回!”“两岸猿声!”“高山万重!”“青青快走!”
何青青说道:“奇才,我不会丢下你的,大不了一起死。”
奇才脑袋嗡的一声,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青青不会丢下我,大不了一起死,是啊!就这么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封步青叫道:“也不用你推我让,今天谁也跑不了,让你们做一对绝命鸳鸯!”剑法倏地一变,招招催命,凌厉之极,同时手掌连劈,每一掌都带着风声,何青青勉力与她对了两掌,脸色已是惨白之极。
奇才大喝到:“我来!”左掌迎上去,双掌相交,扑地一声,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何青青急着运剑来救,与封步青双剑相交,她气力不加,宝剑竟被震落在地。封步青厉声叫道:“三郎,我要为你报仇了!”一掌向何青青头顶拍落。
奇才心中一急,不及多想,刷地一剑刺出,剑光摇曳着奔向封步青的面门,正是“春秋十二剑中”的一招“枯木逢春”。
剑光后发先至,封步清的脸被剑光映得惨白,她若不管不顾地劈下这一掌,自己的脸也必然会被割烂,此时人的反应必是避开,封步青也不例外。
她后撤了一大步,被迫回剑来架,手底下缓了一缓,何青青从她掌底逃生。
奇才的七色气剑并不是直接刺出,而是自下而上不断地盘旋向上,“叮叮叮叮”的响声不绝于耳,气剑连续又快速地敲击着封步青的宝剑,沿着她的剑刃攀升,每敲击一下,便借了她一分力量,剑芒便涨了一分,霎时剑光已到她眼前。
封步青一声惊呼,脸急急偏过,虽避过剑锋,鬓边的头发却被割去一片,露出一块白森森的头皮,她倏地向后退去,叫道:“这是什么剑法?”
奇才一招得手,胆气立壮,紧接着使出一招“夏阳酷暑”,七色气剑光芒滚滚,仿似烈日当头,酷热的阳光无处可以躲藏。
这一剑封死她的所有退路,封步青已避无可避,只得就地一滚,舞起宝剑护住头顶,只听“嗤嗤”连响,身上的衣服已被划了好几道口子,一时她衣衫破烂,狼狈万分。
封步青怒道:“小子找死!”合身扑上,掌中夹剑,迅疾无比。
奇才将气剑自胸前向外平推,正是一招“春暖花开”,霎时觉得胸中气息翻涌,似是有无穷的力气,心中涌出一股豪气,只觉这一招便能将封步青毙于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