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关系
成零和裴殷的配合出乎意料地顺利,至少在外人看来,两人彼此之间很有默契。
默契个鬼啊……
成零停下来擦了把汗,双手撑在膝盖,长呼了一口气,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能跟上裴殷的动作。
“好了,我们现在歇一会儿!”
石康大喊道:“一刻后继续啊。”
干净白帕递到她面前,轻轻摇晃。
“谢了。”成零接过。
“不用谢。”
她手一抖,差点没把帕子扔出去,“璧……璧夫子?!”
“是璧夫子,不是壁璧夫子。”璧昌眨眨眼,带着一丝狡黠。
成零忍不住笑了,她倒没想到,这夫子挺会开玩笑,跟他交谈时两人的关系仿佛不是师生,更像朋友。
“老璧!”石康远远地挥了挥,“你瞧见没?我们这练的怎么样啊?”
“好得很!”璧昌抬高声音,“下午我的课,批准你们继续在这练。”
“好嘞!”石康一听不用在听那些脑壳发涨的东西,顿时高兴起来。
“等着叫童继生再给你们补。”
“啊?”
校场上又顿时一阵叹息。
璧昌看着成零,“那么,夜时婉柒,我怎么不知道,你改了名字?”
虽然当时成零机智地把笔塞给了裴殷,但一圈下来后,她还是没逃过要写的命运。
身边一大群人,成零握着笔杆感觉简直烫手,最后,她是硬着头皮写下了“成零”二字,逃过一劫。
“你刚来那会儿我还在想呢,夜时婉柒……怎么听着这么熟呢?后来我才想到,姓夜时的全夜国也只有一户人家啊。”
璧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吧,右丞之女?”
成零脸上顿时跟火烧一样,有种自己都快遗忘的秘密,忽然被人揭露的羞耻感,幸亏他们两人身边没靠着人,璧昌也可以压低了声音。
“右…右丞之女,就不能参加蹴鞠赛啦?”成零强装镇定。
“这倒不会,我只是比较想知道成零是谁。”
她看着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忽然感觉这个夫子里面其实是满肚子墨水,黑着呢。
“夫子,其实我……我这个人,特别喜欢低调!”成零眨眨眼,“所以,你可要帮我瞒着,别说出去。”
“噢,这样啊……”璧昌摸着下巴,无声笑笑迈开了腿,“放心,夫子我不喜欢多嘴。”
“多谢夫子。”
两人擦肩而过,成零弯腰捞起地上圆滚滚的蹴鞠,隔空远远扔给了裴殷。
他抬手接住,向她走过来。
“璧昌跟你说什么了?”
“好好练,争取拿一甲。”
成零撒谎不带脸红,裴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昨天休息的还好么?毕竟回去的那么晚。”
“嗯?好……”面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她猛地卡住了壳,乌黑的眸中填着震惊。
“啊……?”
成零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脸,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只干笑了两声,充满了搪塞的意味,同时心里开始迅速思索。
裴殷怎么会知道的?等等,裴这个姓,好像……
她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叫裴念?”
“不认识。”
“不认识?”成零看着对方迅速冷下来的脸,小声嘀咕,“不认识才怪。”
不过,这也不重要。
裴殷十有八九已经知道她是夜时元的女儿了,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多嘴的人。
浑厚钟声响起,石康大声喊起来,“都歇够了吧?来,继续!”
她问道:“等等,不回学室吗?”
“忘了?下节是老璧的课啊。”石康咧嘴一笑,“本来应该是去学的,不过,我们特殊待遇嘛。”
成零笑了笑,其实她只是想找个话头,以防裴殷问她一些麻烦的问题。
“诚德,你说你这么勤快干什么,反正这次也肯定能十拿九稳吧?”
“现在说大话可还早了些。”他无奈地把一条不安分的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拽下来。
“啧,瞧你说的。”任寰摇了摇头,转过身面对其他人,开始倒退着走。
“这都几年了,我们就在一甲的位置上没下来过,没意思。”
“瞧你说的,这难道还不好吗?”开口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人,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几乎能遮住两个人,魁梧至极,“要是输了,老任你不得哭去?”
“注意,看前面。”
纸页翻过,发出一声轻响。
“维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任寰夸张地拍了拍胸膛,“神出鬼没的要吓死我了。”
走在最边上瘦弱的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一直都在,还有,看前面。”
一干人随着他的话往前看去,其中有一个挠了挠头,“那不是黄班的人吗,有什么好看的?”
“好好看。”
此时他们已经走进校场,诚德的脚步一停,对神色凝重的任寰笑道:“看来,今年你不会感到没意思了。”
“裴殷……居然会参赛?”他喃喃自语,“不可能吧,我是不是在梦里?当初他明明……”
“不光是他。”维礼的目光紧紧地追着另一个矫捷的身影,“今年这只队伍,怕是不容小觑。”
石康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弯腰蓄势待发的姿势忽然直了起来。
“老大接着!”
“诚德?你们怎么……哎呦!”
蹴鞠飞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脑壳,小矮个见状慌忙跑过来,“老大!你……你没事吧?”
“嘶——段作为,你存心这么准的吧!”
“哎呦,老大你可这就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会——玄班一序?!”他声音惊的变了调,很是滑稽,但是现在没人得空笑他。
方才轻松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两帮人对立着,黄和褐界限分明,互不沾染。
成零疑惑地向裴殷问道:“这些人是?”
“玄班一序队,领头的是队长诚德,其他人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他们是瀚云书院蹴鞠赛一甲常得者。”裴殷说的很详细,却连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地玩着脚下的蹴鞠。
“也是上年让石康他们惨败的队。”裴殷叹了口气,“从开始到结束一分都没得到手,那场连我都不忍心看。”
他没跟成零一样压低声音,用的平常音量,诚德笑了笑,低了低头,继而抬头说道:“好久不见了,裴殷。”
第一百零七章:故人再见
虽然知道裴殷的名声在外,但众人没想到诚德竟然会主动向他打招呼。
裴殷依旧没抬眼,在众人目光中,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诚德似乎没察觉他的冷淡,继续说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未变,不过,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对面而立。”
石康忽然睁大了眼,他呆呆地站着,袖子不知道被谁向后扯了一下。
他回头去看,“是成零啊,怎么了?”
“这两人之间是不是认识?”成零摩挲着下巴,低声问道。
“唉……算了,告诉你也无妨。”
石康重重叹了口气,“那还是在初部时的事情了,你大概不知道,瀚云书院除了初升高分一次班序,初部那六年人数是一直不变的。”
“噢,现在知道了。”
“是在初部第三年的时候吧。”石康陷入回忆,“那年蹴鞠赛初部一支队伍横空出世,一路连胜,作风极其凌厉,甚至在后来,连霸一甲三年。”
成零将目光转向裴殷,轻声说道:“我猜,那支队伍的队长是裴殷。”
“没错,那个诚德,就是他队中一人。”石康拽平衣服上的褶子,面色凝重,“他现在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来挖人的?”
成零没接话茬,她拧眉盯着诚德,总觉得他那张端正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殷停下滚动的蹴鞠,“是么,让你害怕了?”
这句话像是挑衅,魁梧的像座山般的何黄彪不悦地说道:“劝你对我队长尊重点,我可不管你有多大能耐,就凭你那小体格……”
“哎——”诚德抬手,往下一挥,动作不大,何黄彪却立刻住了嘴,只是脸上仍旧不痛快。
“哼。”裴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带出了个这样的货色?”
“你!”
诚德按住大怒的何黄彪,面对裴殷不卑不亢地说道:“冲撞了,见谅。”
裴殷懒的再答,瘦高个见状连忙打了个哈哈,“没事没事,不知道几位来有什么事啊?”
“嗨,这不跟你们一样,练练嘛。”任寰熟练地接过话,热络的像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你们也够勤快啊,练了不长时间了吧?”
“也没几天,没几天。”
石康向瘦高个使了个眼色,他收到后连忙说道:“哎呦,我们歇息时间到了,不聊了。还有啊,这校场,不如我们各占一半好了。”
诚德笑着点了点头,“可。”
石康松了口气,推搡着裴殷喊道:“我们走!”
成零拿着蹴鞠跟在队尾,却忽然被喊住了。
“姑娘。”
她转过身,笑眯眯地说道:“跟你说话没事吗,我长的可不壮。”
诚德一怔,这话这是在为裴殷刺儿他呢?
“姑娘误会了,不知道你可还记得我?”
他看着成零迷茫的眼神,无奈地比划了一下,“如果没记错,你是那个试图走禁路的人吧?你后来没遇见裴夫子么?”
“噢,原来是你啊。”成零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时你身边好像还有人来着。”
“哎,那你看是不是我?”任寰凑上前,眨巴着眼睛说道。
“记不清了。”成零倒退着走了几步,“还有事么?没事我要走了。”
“等等。”诚德紧紧盯着她,缓声说道:“想必姑娘也知道我与裴殷从前相识了,虽然没想到他会重新参赛,但请你劳烦转达句话,这次,我会证明给他看的。”
“他说,他会证明给你看的。”成零耸耸肩,对着神色难辨的裴殷说道:“没了。”
“好大口气!”石康第一个不服,愤恨地说道:“当初他背叛裴殷那叫一个起劲,看见他队里的那个维礼和李继舜没?娘的,都是一群叛徒!”
她看着沉默不语的裴殷,脑子一热,用力按住他那有些硌人的肩膀,深深吸了口气。
“他们算个屁!”
突然拔高的声调没有丝毫预兆,引的玄班一序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
裴殷被吓的一震,他本来还有点沉浸于那丝缕不断的悲伤,现在被这一嗓子通通吼没了。
他看着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忽然有点想笑,然后他就真的笑起来了,甚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周围人一群迷茫。
有人担心地说道:“该不会是受太大打击了吧?”
“我怎么看是像被成零姑娘吓的……”
“屁,你见被吓的人会笑个不停吗?”
“也是。”
成零:“哎……?”
裴殷肚子有点疼,他想,“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人呢?才认识多久啊,她甚至还没弄清楚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会帮他说话,这种无条件的信任,真是可笑……”
但又如此让人向往。
“好啊。”他在那只白皙的手背上拍了拍,眼含笑意,“我记得诚德还没输过呢,这次就让他到此为止,如何?”
后面那句他不单单是对成零说的,而是所有人。
“好!”
热烈而激动的欢呼响彻天际,石康偷偷用手背抹了下眼,大声喊道:“黄班二序必胜!”
“喂,诚德!”
蹴鞠卷着零星的枯草飞快前进,他蓦地回神,连忙接下,但动作却是少见地仓促。
李继舜皱了皱眉,“不是吧?几句喊破嗓子的吆喝就把你震住了?”
“继舜,你的动作幅度太大。”一旁的维礼淡淡说道:“虽然有很有气势,但还是省掉的好。”
“哦,好。”
李继舜活动了一下胳膊,顺便向校场的另一半瞟了一眼。
接着便移不开了。
“是我眼花了吧……”他喃喃道:“那个小丫头什么来头?居然能跟上裴殷,除了诚德这还是第一个吧。”
“很吃惊么?”维礼对诚德说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
诚德紧紧地抿着嘴,那一瞬的失神被他悄悄掩盖。
“维礼,你早做好准备。”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如果这两个人配合起来了,将是一个大麻烦。”
“急什么,不是还有一堆扯后腿的么。”
“不。”诚德摇了摇头,“黄班二序,我以前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但这次,他们势必会成为我们最大的绊脚石。”
第一百零八章:野心
“右丞大人。”年轻的御医躬身行礼。
“嗯,不知唐太医可在?”
“唐太医因事外出,临走前他吩咐过我,您要的东西已经调配好了。”
说着,御医从红木架上一排瓶瓶罐罐中取出一方小巧玲珑的玉盒,双手递上,“这复肌膏一天用两次即可,不出一月,伤痕定有所淡化。”
夜时元紧绷不苟的脸上松出一丝笑意,他接过后拢进衣袖,点了点头,几步走出太医院。
这药膏是他先前托唐邵青调制的,夜时元不自觉捏紧了冰凉的玉盒,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婉柒从来未说,但光凭她每天刻意拉高的领子和袖口,他也能看出来她受过不少伤。
此时离下朝已经有一会儿,大多官员已经离开浮泽之巅,夜时元思索着成零的及笄礼,与一人擦肩而过。
“右丞大人。”
略带些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夜时元连忙停下,看清人后笑道:“是林左丞啊。”
“您可别再打趣我了。”林轩也笑了笑,“本想着下朝能跟您走一路,谁知殿下却将我留下议事,还以为不成了。”
林轩稍落后夜时元半步,在他身后走着,“您最近身体可还好?”
“算老了,早就力不从心了,只是我那不孝子依旧犟的厉害。”夜时元摆了摆手,“不说我了,太子此次召你,是因为那些附属国的事吧?”
“您还是跟以前一样料事如神。”林轩本就无心隐瞒,直接了当地点了点头,“之前殿下不居宫中,本来是为了去摸清到底有几国生了异心,不过后来中断,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是不了了之,但殿下心中也估计有了自己的考量。”夜时元眼睛眯了眯,“他国暂且不谈,但拿这次遣使来的践国,便十分可疑。”
“夏王狼子野心,现在天下虽然平静,实则暗波涌动。”林轩有些忧虑地说道:“若是有朝一日发展到各国交战,四处必定又是狼烟四起啊。”
“夏王人心不足,妄想蛇吞象啊。”
话说间,宫门也到了。
林轩乘上马车,睨了眼坐没坐像躺没躺像的男人,“奕将军,屈尊大驾来,不上朝?”
藏在阴影里的男人抬了抬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上朝哪有睡觉自在,而且一想到要面对殿下,我就……啧啧,更不自在。”
“为何?你也算是殿下的半个师父,哪来什么不自在。”林轩摇了摇头,规矩坐地坐在奕怀对面。
“你要是知道我这半个师父是怎么当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奕怀砸了砸嘴,问道:“怎么样,你同他说了么?”
“说了。”
“殿下什么反应?”
“……说我这话传的还算行。”
奕怀沉默了一会,抬手支脸道:“不是让你不要暴露我么?你也太没用了。”
林轩脸上的表情从尴尬迅速转为愠怒,“你好意思说?奕将军,就算我是左丞相,那也是文官,没你们武官本事通天!就算拿脚趾头去想,也知道那种情报以我的本事无法知晓才对!”
“啧,消消气,消……嘶——。”马车猛颠簸了一下,奕怀猝不及防咬伤了舌头,疼的他抽了口凉气,说起话来也不利索了,“那……那对于商国兵力忽然变动此事,殿下反应如何?”
“很是平淡。”林轩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像是早已知晓。”
“这样啊……”
奕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尝着嘴里的血腥味,玩味地问道:“那现在你肯定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太子殿下有股直属他的势力吧?”
“臣不议君。”
“我知道夜秦端与这股势力有点关系,还猜想你也会有。”
“臣不议君。”林轩闭上眼睛,单调地又重复一遍。
“无趣,无趣。”奕怀掀开车帘,未等车停,便纵身跃了下去,惊的车夫吓出了一身冷汗。
“莫慌,不用管他。”
“是……”车夫咽了下口水,应声后继续驾车,他总觉得,刚才相爷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
——
“拦拦拦!给我拦!”
“老大,拦不住啊!”瘦高个又是愁眉苦脸又是高兴地看着蹴鞠一路直击风流眼。
“不是,张延你说你抢下一个没。”石康恨铁不成钢地锤了他一拳,“我好歹还抢了一个,给我继续!”
“是!老大!”
裴殷慢悠悠地走过来,“他的个儿本就不适合抢蹴鞠,高了虽然能有更多视野,但在行动上会有迟缓。”
“啊?那咋办?”张延这下是彻底愁眉苦脸了,“我以前还觉得长高个儿挺不错的……”
“也不一定,通过练习其实是可以克服的。”裴念耸了耸肩,“不过,离蹴鞠赛就还有半月了,所以几乎不可能,但能换一种方法。”
“什么?”
“转攻为守,你天生体格高大,未尝不是一种优势。”裴念竖起一根手指,“对玄班一序时,我希望你能盯紧一个人。”
张延挠了挠头,“谁啊?”
“诚德。”
“啊?!”他脚下一个踉跄,脸都皱到了一块,苦笑道:“殷哥你可就饶了我吧,都说离蹴鞠赛开始就半个月了,我就算拼了命的练也没能耐拦得下诚德啊。”
“没事,我会亲自教你怎么应付他。”裴殷淡定地说道:“至于攻的方面,石康你对李继舜应该行吧?”
石康潇洒地一甩头,“就没不行过,来来来,我们继续练啊!”
“真敢说大话。”成零促狭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们在遇上玄班一序前不会败北么?”
“当然。”
裴殷挑了挑眉,毫不忌讳地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朋友,这不是还有你么。”
这倒夸的成零不好意思了,她还没来得及谦虚几句,就见裴殷方才轻松的脸倏地阴了下来,慵懒的眼角也忽然变得锋利起来。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愣了一下,“裴夫子?”
只是几天没见,成零却感觉他消瘦了许多,眼底的乌青在光下愈发明显。
“我有事找你,跟我过来。”裴念上前拉过裴殷,将他拽离了原地。
第一百零九章:羡慕
“我自己走。”
裴殷冷冷地挣脱裴念的手,“我们到外面聊。”
关系果然不怎么好啊。
成零默默看着两人的背影,向看过来的石康他们摊了摊手。
裴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我很快回来。”
“我去,裴夫子?”石康不可思议地说道:“他找裴殷干什么?”
“兄弟之间有话要谈,不是很正常么?”成零疑惑地问道。
“怎么可能。”石康一脸你在开玩笑,“这俩人虽然耷拉脸的样像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实际上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好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来的晚,肯定不知道裴夫子是什么人。”石康神神秘秘地说道:“他可不光是夫子,还是瀚云书院五位长夫子中的其中一位!”
虽然不知道这突然蹦出来的长夫子又是什么,但成零还是点了下头,不明所以地问道:“这说不通啊,难道就因为裴夫子是长夫子,裴殷就不可能跟他是兄弟?”
石康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啧,你傻呀,裴殷要是跟裴夫子有关系,就算他学的一沓糊涂,还会呆在黄班?早跑天班去了。”
成零的嘴角抽了抽,“裴殷学业……很不好?”
“比我还不好。”石康将蹴鞠放在脚下,远远一踢,“其实这也跟每次大试他都不来考有关”
成零不禁汗颜,裴殷这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这样啊,对了石康,翰云这班序是怎么分的?”正好累了,成零干脆直接坐在干枯的草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
“光听名字就知道了吧,天班最好,黄班最次咯”石康也惬意地躺下。“瀚云其实是可以升班的,每半年会进行一次大试,要是分高了,能从黄班一路到天班,但这不是强制性的,是按个人意愿来,像童继生那样的,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明明都有本事进舒云状了,竟然不愿意升天班。”
“老大!你偷懒!”段作文嚷嚷着跑过来,作势也要躺下。
“去去去。”石康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起来,“你小子哪只眼看见我偷懒了。”
“明明两只眼都看见了……”话还没说完,段作为慌忙往旁边一闪,躲开石康要来揍他的拳头。
“老大我错了!”
“晚了!”
成零笑着跟上,校场里不知何时多了些熙攘的人群,她发现里面不光有学子,还有许多旁人。
“那些人是?”
石康看眼,解释道:“噢,那个呀,今天好像是初部的游会来着,就是一群小孩带着自己的爹娘在瀚云里逛逛玩玩,还挺有意思的。”
“啊!还真怀念啊。”段作文伸了个懒腰,看着停下的成零问道:“你怎么了?”
“稍等,各位。”成零挥了挥手,“我很快回来。”
“诶诶诶!你去哪?”石康喊也喊不住她,无奈地一摇头:“得,又一个裴殷。”
“你怎么有空来这儿?”成零有些惊喜地弯下腰。
“是想碰运气来看看阿姊,正好游会无课。”夜时信答道。
方才在一堆人中,成零一眼便瞧见了他,倒不是说夜时信有多显眼,只是在一群有爹娘陪着的孩子中,他实在是显的太单薄了。
“今天我在这里等阿姊。”夜时信推了推她,笑着催促道:“快去罢,我要看看阿姊踢的有多好。”
成零也笑了,“好,等着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晚的也越来越快,裴殷所谓的“很快回来”也没兑现。
成零坐在马车里,捏着自己酸疼的胳膊。
“阿姊,很累么?”夜时信关心地问道。
“还好啦,不过,我还是得多练才行。”
至少得对得起那份信任才行。
“那阿姊也要注意身体。”
“好,知道啦。”成零揉了揉眼,“不过,你陪我到这么晚真的行么?”
“那有什么。”夜时信无所谓地说道:“在校场等阿姊多好,比家里好玩多了,反正我也没有事儿。”
语气虽然轻松,但他说这话时,半抬的眼中有些看不真切的无奈,和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寂寥。
成零一怔,“信儿不喜欢家里么?”
“怎么会。”夜时信抬起头,嘴角划开一丝好看的弧度,“怎么会呢。”
“……”
但渐渐地,那点儿上扬的弧度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反而越发低落下来,夜时信仓促地拿起一旁的书卷遮挡在眼前,肩膀细微地颤抖着。
她心里不禁一抽,慢慢地疼了起来。
成零想安慰他几句,腹稿都打好了,但她眼角的余光落在夜时信颤抖却依旧挺的笔直的肩膀时,平时一张能说出花来的嘴忽然就哑口无言了,心里忽然上来一阵深深地无力,她张了张嘴,接着又紧紧地闭上。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外面传来阵阵的喧嚣,夹杂着无数人的声音,或喜或悲地传进来。
吵闹。
成零沉默地低着头,看着木中的纹理。
“阿姊……”
夜时信沙哑地开口,在书卷上的手指不断收紧,捏皱了纸页,“信儿真的真的,很羡慕阿姊。”
成零伸出手,慢慢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她看着校场那个孤身一人的夜时信,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带着艳羡的目光静静站着,身边擦过的欢声笑语,与他毫无关系。
“如果是阿姊,父亲一定会陪你去书院的吧……”夜时信扑进成零的怀里,压着嗓子里哽咽的哭声,“阿姊,我是不是很丢脸?明明……明明应该习惯了才对,可是,可是我今天看到每个同窗身边都父亲母亲,所以……所以我想去找阿姊,信儿不想,一点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啊……”
“诶?不是这里吗?”已经有些沧桑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夜时信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学室里,停下翻书的动作,礼貌地起身,“您是?”
“噢,孩子,这里有没有叫孔正一的啊?”
入目的是一对夫妇,女人和男人都长的很和善,但从那身已经洗到发白的衣着来看,两人并不富裕。
夜时信摇了摇头,“这里是天班一序,没有您要找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渴望
“天班啊,孩子他娘,正儿是在哪来着?”
“瞧你那脑子,不是说在地班吗?”女子嗔怪道:“你这爹当的,还硬说就是这里呢。”
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娘子莫气嘛,咱们再多绕绕,说不定很快就走到了。”
夜时信抿了抿嘴,“正巧我无事,地班几序?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这……这不就打扰你学字了吗?”女子一见他手里的书,连忙拒绝说道:“你还是继续看吧,我跟孩子他爹找就行了。”
“不碍事,这些我早会了。”夜时信站起来将书卷合上,整了整借来的一份竹简,那竹简的边缘早已磨损,有些尖锐的刺,他一个不慎,指尖划了一下。
圆润的血珠冒了出来,他还没反应,女人却急了,连忙攥住他的手指,拿出帕子将血轻轻抹了。
“哎呀,扎刺进去了。”女人蹲下身子,很是温柔地说道:“我帮你挑了去,可能有点疼,忍忍哦。”
夜时信怔怔地看着她,恍惚了神,那张陌生的脸跟一张温柔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他喃喃道:“母亲……”
“嗯?”他的声音很低,女人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好了,不疼了吧?”
“不疼了。”夜时信鼻子有点发酸,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似乎有什么东西想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稳住声音,问道:“是地班几序?我正好要下去一趟。”
“地班五序。”女人看着他舒心一笑,用手戳了下男人,“傻愣子,把你的帕子撕一段下来。”
“好嘞。”男人扯下一条细长的布,手法娴熟地绕在在了那道小口子上,新冒出来的血稍微洇了洇,接着便止住了。
“谢谢。”夜时信几步走到前面,“我带你们过回去。”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蜷起了包扎好的手指,上面残留的温暖渐渐逝去,冰凉。
“就是这里了。”夜时信停下来,指了指前面的那扇门。
“正儿!”女人推开门,喊了一声。
“爹!娘!你们怎么才来。”一道人影速度很快地蹿了出来,吊在男人的脖子上不松手,少年的声音抱怨道:“整个学室就剩我一个人啦。”
“好好好,找到你还多亏了那个孩子呢,就凭你爹的话,怕是要找到黑天咯。”
“嗯?谁啊。”少年转过脖子,看见夜时信的那一刻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夜……夜…夜长学?!”
他猛地从自己爹身上下来,一路跑到夜时信跟前,激动地说道:“我…我听说你好久了!经常能在初部舒云状上看见夜长学的名字,仰慕你很久了!”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夜时信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啊……?”
孔正一又蹿回自己爹娘身边,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让我很是羡慕的夜长学!”
“哎呀,是么。那你以后得向那孩子好好努力呀。”女人笑着说道。
“肯定的!”
看着孔正一灿烂的笑容,夜时信也笑了笑,转身离开,背后的欢声笑语渐渐远离,“羡慕……我么?”
他在寂静的拐角处站定,伸出手擦去了满脸冰凉,“我也羡慕你啊……”
成零伸手将夜时信拢入怀中,眼中一片灼热,“哭吧。”
她在他耳边说道:“都哭出来,就好了。”
细小的啜泣声渐渐变得溃不成声,成零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颤动的背,轻轻闭上了眼睛。
“阿姊知道的,那种感觉,我知道的……”
当初她离开源道山,心中又怎会割舍的下,有段时间里,成零在半夜起来,迷迷糊糊中会以为自己还在源道山。
睡觉不老实,蹬了被子会有人半夜起来帮她盖上,睡醒了喊一声,会有人回她,问她饿不饿,受了伤觉得疼,可以向人掉眼泪撒娇,再听着絮絮叨叨埋怨和安慰。
那都是些平时再琐不过的小事,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奢侈。
晚上成零没什么胃口,潦草地吃了一些后便咽不下了。
只是觉的倦,仿佛连喘气都是累赘。
凝香连劝带哄,让她又多吃了一些,然后把夜时元带来的东西拿给她。
“这个复肌膏是相爷亲自拿来的,可惜小姐这次回来的晚,没能遇上相爷。”
凝霞开心地说道:“对呀对呀,相爷看起来可想小姐了呢,还问了奴婢们平时您的好多事。”
成零从凝香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玉盒,盖子一打开,一缕清苦的味道若有若无地散了出来。
她闻着气味,辨认出了不下十种珍贵的药材。
“喵~”
小黑忽然凑过来,不住地扒拉着她的衣裳。
成零眸色一柔,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小黑在她怀里慵懒地躺着,细长的尾巴在她胸前扫来扫去。
“行啦,你安分一点。”眼见它的小爪子正图谋不轨地向玉盒伸过去,成零连忙将玉盒收起来,顺便捏了捏它的小爪子。
“唔……还挺软的嘛。”
成零打了个哈欠,将喵来喵去的小黑放到了地上。
自从跟裴殷练配合后,她的活动量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腿疼胳膊酸的,自从练功懈怠后,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再出现了。
成零沐浴后便在床上躺下了,待凝香她们都退出去后,她又立马从床上爬起来,端坐在床上,开始深深地吐纳。
内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成零流转了一下内力,明显感觉不再滞涩,只是还稍微有些缓慢。
她闭上眼睛,回想着成道子教给她的口诀,开始尝试修炼。
要是成道子能看见这一幕,估计会欣慰的不得了,成零从前最擅长的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要成道子不在后面催她,练功?怎么可能。
成零慢慢沉下心,尽量撇尽心中的杂念。
夜深人静,趴在椅子软毯上的小黑睁开了眯缝着的眼,碧绿的眼瞳竖起,它借着椅子轻盈跃上桌面,从窗缝中挤了出去,落地没发出一丝声响。
一道修长的人影隐在墙边,斗篷上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喵~”
一双碧绿的眼睛在黑夜中晃动,小黑亲昵地上前,蹭了蹭男人单薄的斗篷。
男人弯下腰顺了顺它有些凌乱的毛发,一缕倾泻而下的银丝暴露在月光中。
“好好陪着她。”
第一百一十一章:干掉玄班一序
“额……等等我没听清楚。”
成零吸了吸鼻子,在童继早已生呆掉的目光中用书卷狠狠往脑门上一拍。
“好了我清醒了,石康你再说一遍,咱们蹴鞠队叫什么名?”
“干掉玄班一序啊。”石康沾沾自喜地说道:“怎么样?威武吧?霸气吧?是不是激动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不是因为激动的……
“这……”童继生不敢置信的问道:“璧夫子呢?他知道这你起的这名吗?”
石康点了点头,“知道啊,老璧也觉得不错。”
童继生动了动嘴唇,将心里那句胡闹安在了璧昌头上。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心里很小儿一样的人闹。
“干掉玄班一序?”诚德玩味地勾下唇,转向维礼,“你确定?”
“确定。”维礼一摊手,淡淡答道:“这还是我头一次没用心打听,就轻易获来的情报,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因为名号实在是……太听而不忘了。”
覃葛不屑地说道:“一群傻子,不就是有了裴殷么,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了。”
“诶~要不我们也改改算了。”任寰半开玩笑地搭上诚德的肩,“都叫这么多年的‘朔风’了,改成碾压黄班二序也挺不错的。”
“你要是能把这份心多放在蹴鞠上,我会开心很多。”诚德眯了眯眼,冷冷说道:“不自量力。”
任寰一怔,“喂喂,不会吧,你生气了?”
诚德一言不发地扫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他并不是生气,而是太紧张了。”维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急不缓地说道:“覃葛,你从来没有与裴殷共处,因此对他的可怕之处一丝一毫也不清楚,还在初部时,诚德与他时常进行一对一的练习,不下百次,千次,你知道最后的结果么?”
“肯定赢过吧。”覃葛笃定地答道:“毕竟诚德那么厉害。”
“不。”李继舜摇了摇头,“他一次也没有赢过裴殷。”
“不会吧……”
“所以我说他会紧张。”维礼低下头,玩弄着手中的笔穗,“但就算裴殷再怎么厉害,蹴鞠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参加的东西,而且当初我们都可以说是裴殷的“累赘”更何况是换了现在的那群人。”
“但裴殷带给他的压力太重了。”维礼放下毛笔,“一次也没赢过他啊,这次真的行么?诚德在心里大概是这样想的,再者,若是被以前一直踩在脚下的垫脚石翻盘,那不就颜面全无了么?”
“嘶——行了行了,维礼,你这么一说也太吓人了。”任寰搓了搓胳膊,“我快要被你说出错觉来了,总之无论裴殷再怎么强,你也说了蹴鞠不是一个人就能参加的,这还担心什么。”
“担心?我只担心诚德会不会因此发挥失利罢了。”维礼耸了耸肩,“不过到最后能不想清楚,就看他自己了。”
蹴鞠的练习依旧进行,但连接三天,都没再见到裴殷的身影。
直到第四天,他才满脸疲惫地出现了。
当时正时黄夫子的课,得了几声大嗓门的唠叨后,裴殷回到位上坐了没一会儿,就一头栽倒在书案上。
成零吓了一跳,“晕了?!”
“不用管。”童继生往那边撇了一眼,“睡着了而已。”
“殷哥啊,您老这几天到底是去了哪?”训练时,段作文痛心疾首地说道:“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是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稳,就连上课都挂念你!”
“呦,段作为你这是喜欢上殷哥了?”有人吹起口哨开他玩笑。
“去去去,这叫友谊,友谊你懂不懂啊。”
裴殷笑了笑,“那我可要辜负你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裴殷也渐渐地能与他们开几句玩笑,之前那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被他收了起来。
训练一切似乎一如既往,但成零很快就发现了不同寻常,她竟然能开始轻松地跟上裴殷的动作,不光是她,跟裴殷一队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明显的改变。
“喂,裴殷你放水啊。”石康不满地嘟囔着,下一秒,他刚从吴鸣脚下夺来的蹴鞠就接着被抢走了。
“这可不是放水。”裴殷一反常态,不着急直接把蹴鞠踢进风流眼,而是传给了别人。
接到蹴鞠的人一愣,连忙带着蹴鞠在校场上跑了起来。
渐渐地,成零发现在蹴鞠差不多在每个人脚下都过一两次后,裴殷才会动真格。
休息时,裴殷根据这点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蹴鞠不是一个人的比赛,你们都知道的,我和成零固然是主力,但我看诚德他们的比赛很多次了,只要他们愿意,里面的每个人都可以充当主力,两人对付十二个人,那是天方夜谭。”
“那怎么办?”石康有些着急,其余人脸上也出现了沮丧。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已经落下了对方很多,但这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回来的,所以我临时想出了一计,你们不用来配合我与成零……”
“换我们来配合你们。”成零将下半段接过,冲裴殷挑眉一笑,“对吧?”
“对。”裴殷赞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你们……来配合我们?”张延受宠若惊地说道:“能行吗?”
“按诚德的作风,他现在八成是在打算让维礼准备完全压制我和成零的方法,所以说我们必须留个后手。”
裴殷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一开场暂时反道而行之,让维礼措手不及,方法一但形成,并且在每个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再改就难了。”
“好啊,没想到还能这样。”石康竖起拇指,“这次我是真服你了,裴殷。”
众人脸上都有些兴奋,开练时势头越发勇猛,每个人跑起来身边都带着一股劲风。
到最后,还是石康强迫着众人去休息的。
成零听着周围的喘息声,紊乱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抬起手腕搭在眼睛上,凉风从布满汗珠的额头上吹过,很是舒服。
迷迷糊糊间,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这是要在这里睡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往事
成零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她翻身从地上坐起,刚睁开的眼前模糊不清,一会儿过后才逐渐清晰,“童继生?”
“是我。”他在成零身边坐下,“正好闲来无事,我来看看。”
“呼——难得童长学大驾光临,可惜现在我们休息。”成零将发带从头上抽下,青丝顿时散落。
她垂眸将发带咬在嘴里,重新拢起头发。
一阵风刮过,还没到她手心的青丝刮到一旁,调皮地扫向童继生的侧脸。
他愣了下,酥酥痒痒的感觉在脸颊上蔓延开,又仿佛一下下扫在他的心上。
童继生一惊,连忙把脸转到另一边,压住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
成零扎好头发,绑了个利落的一束,自从开始踢蹴鞠,凝香给她绾的那些好看的头发都逃脱不了散掉的命运。
她好奇地往童继生撇头的方向看了一眼,“诶?那是石康和裴殷吧。”
“是啊,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能坐一块去。”
如果成零正对着他,那她就会发现童继生刚刚的目光其实一直在飘散,根本没有聚集在某处。
“石康和裴殷之前关系是不是不好?”
“用石康的话来说,那叫不共戴天。”
成零好奇心大发,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童继生回忆了一下,继而说道:“你知道的,石康一直都喜欢以老大什么的自居,在初部升高部的那年,同窗都换了,他免不了要重新找些簇拥他的。”
“也包括童长学你么?”
见成零盯着他的眼瞬间发亮,童继生有些无奈地说道:“当时我自恃清高,自然不屑一顾,当场便拒绝了,石康虽然不痛快,但也没拿我怎么样。”
“不过,裴殷就不一样了,自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知道他浑身带刺儿,离的近了,就容易被扎伤。”童继生闷笑了下,“我的不屑藏在心里,裴殷的摆在脸上。石康当初性子火烈,两人谁也看不惯谁,掀了书案就打开了。”
成零啧啧道:“还真像他们两个能干出来的事,那后来呢?”
“石康打不过裴殷,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在脑门上画了只乌龟,脸丢大了,从那以后,两个人的梁子便结下了。”
童继生看着似乎正相谈甚欢的两人,带了点欣慰般地说道:“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没事了。”
“是啊。”
“对了,你手腕上的这个是什么?”童继生忽然问道:“一直见你带着。”
成零微微一笑,抬起左手腕,明晃晃的铜钱被红线吊着,映着明亮的光芒,将她乌黑的眸子都染亮了。
“这个啊,是我的一个……”她牙关忽然一闭,停顿了下,放下手接着说道:“朋友给的。”
“给了一枚铜板?”童继生摇了摇头,“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这肯定对你很重要吧,否则你就不会天天带着了。”
“是啊……很重要。”
她重重地压着手,铜板的纹理压疼了手心。
但重要的并不是这枚铜板,而是给铜板的这个人。
秦风抬起头,心口毫无预兆地用力搏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有些莫名。
“殿下?”清荷举着手里的信笺,试探地问道。
“放下就行。”秦风皱了皱眉,问道:“叫你查的事清楚了么?”
“按您说的,我们连接几天都在践使居住的宫殿暗查,但是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清荷暗暗擦了把汗,“殿下,您清楚浮泽之巅里影卫的能力,那践使就算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一个人的情况下出去。而且据奴婢所听,他们似乎有了想要回国的念头,可能就在这几天里。”
秦风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清荷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要想个法子绊住他们吗?”
“不必了。”秦风移开眼,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待到清荷将门关上后,秦风藏在袖子下的手紧了紧。
万物失声。
他方才完全是靠读清荷的唇语,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
“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啊。”
秦风起身,眉间阴沉,攥紧的指节开始咔咔作响。
“殿下,您要出去?”正在和清荷嬉闹的清竹连忙端正脸色,跟在秦风身后问道。
“殿下?殿下?”见没回应,清竹不死心地又叫了几声,谁知太子连宫门都踏出去了,依旧对她不搭理。
清月很是受伤,以前不是还至少“嗯”一声来着吗?
“清荷,你是不是惹殿下生气了?”
“没有!”清荷一脸无辜,“清竹姐姐,我要是真惹殿下生气了,你哪还能见着我,方才我去递了清月姐姐传来的信,难道是被阁里的事情烦到了?”
“倒也不是不可能……”清月叹了口气,“清月和清影都走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还有成零,好长好长时间都没见着她了。”
“她呀,现在好像是在什么书院里。”清荷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真想她啊。”
“呦,稀客呀。”
唐邵青动作利索地收着晒干的草药,“太子殿下先进去坐坐?”
这是太医院旁的一个院落,地方不大,但该有的东西都一应俱全。
秦风嗯了声,进了屋内,唐邵青则继续手里的活儿。
两人相识多年,在关系算是旧友,唐邵青也不急,冠冕堂皇地将太子晾在那,先是收了他的那些宝贝草药,然后再泡的茶。
“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有空来找我了?”唐邵青将一杯腾着雾气的茶推到秦风跟前,“尝尝?”
秦风抬头看了唐邵青一眼,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
“你觉得呢?”他慢条斯理地晃了晃,将飘在上面的茶叶沉到水里。
“哎呀,你倒好歹装装,让我有点安慰啊,我行医无数,你是头一个让我这么失败的”唐邵青吹开茶沫,却没急着喝,“殿下,你听不见了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理所当然么。”唐邵青呲牙一笑,“毕竟怎么读唇语还是我教给你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残缺
“像殿下您这种一向懒的用正眼看人的习惯,怎么会忽然改了呢?我能得出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现在听不见了。”
秦风哼笑一声,“让你当太医还真是屈才了。”
“哪里哪里。”
唐邵青收起笑脸,“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给我的那些药,似乎没用了。”秦风语气平淡地说道:“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三年前我失去了味觉,现在,大概要变成聋子了。”
“……要不是知道你。”唐邵青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叹了口长气,“殿下,我还以为你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要如何,非得痛哭流涕才显得应景?”
唐邵青放下茶盏,盯着他看了一会,奇怪地说道:“殿下……我怎么觉得你,变了点什么呢?”
秦风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没说话。
“嘶,以往这些事,你可是从来都不会跟我说的,比如你失了味觉那次,便一直没告诉我。要不是有一次毒性发作,我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吧。”
可惜唐邵青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虽然算不上是了解,但唐邵青这几年也把秦风脾气秉性摸了个大概,那些能缓解毒性药物,如果他不去送,秦风也不会来这儿取,他就像根本不在意似的,尽管到最后遭的罪都是安在他身上。
“你多心了而已。”秦风一下下地点着桌子,那双沉如墨色的眼中看不出分毫情绪,“唐邵青,按你之前说的办吧。”
“啊?”
他怔了下,紧接着不可思议地问道:“等等,你的意思,是想试试了?”
秦风所中的毒性复杂,凭唐邵青现在的办法,只能治表,不能去根,毒性早晚会侵蚀掉他所有的感官,唐邵青费时查了许久,才查出秦风身上的毒与玥国巫人似有关联,如果能找到巫人,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但当他兴高采烈地准备动身前去时,秦风却猝不及防地泼了他一大盆冷水。
巫人早已灭族,谈何生机。
“那也至少让我去玥国看看。”当时唐邵青坚持道:“说不定还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秦风只回了他三个字。
“没必要。”
唐邵青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能对自己如此不在乎,平静的近乎冷漠。
那真是奇了怪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改变了心意?
“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时候到了。”秦风耸耸肩,“去玥国吧,但也别太执着了,就算这毒解不了,我也死不了。”
“行行行。”唐邵青点了好几下头,接着起身开始碎碎念,“那明天我就出发好了,让我想想要带点什么……”
秦风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他随手将杯子搁下,走出了阴暗的屋。
刺目的阳光尽数洒落,他不适地眯起眼,抬起袖子遮了一下。
就算不用耳朵听,他也知道那些影卫的动向——都去那老头子的地方了。
秦风轻轻“啧”了一下,耳边吹过的风声不知不觉中清晰起来。
“他真这么说的?”
秦卿挑眉一笑,又确认一遍。
“是。”跪在地上的影侍卫答道:“虽然卑职没敢离的太近,但殿下确实让唐太医动身去玥国了没错。”
“了不得。”秦卿挥了挥手,影侍卫低头退下。
“叶晚,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卑职怎能议论太子殿下。”叶晚一丝不苟地回道。
“无妨,朕准你说。”秦卿抬手支起头,细细观摩着眼前的画卷。
叶晚犹豫了一下,继而猜测道:“殿下他……大概是害怕了吧,毕竟到最后感官尽丧,与废人无异。”
“害怕?”秦卿摇了摇头,“我看他是出于某种不得不这么做的目的。”
“目的?”
“叶晚,你看那边。”秦卿的手指向窗外的一颗石榴树。
那树的枝桠茂密,有两只鸟儿一近一远地栖着,其中较大的一只正叫的婉转悦耳,只可惜尾羽不知为何秃了一大截,它灵巧地扑动着翅膀,讨好地朝那只娇小的凑过去。
只可惜那鸟儿完全不给它面子,嫌弃地扇动翅膀飞到了另一颗树上。
秦卿看着孤身的公鸟淡淡说道:“啧,真可怜。叶晚,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
“依卑职看,或许是因为它的尾羽残缺。”
“是啊,就因为那只鸟儿残缺,所以得不到青眯。”秦卿摊开手,“像我儿那样,到最后成一个废人,又何尝会有人喜欢?”
叶晚道:“殿下贵为太子,怎会无人喜欢。”
“也对,若是贵为太子,就算是个痴儿,愿意嫁入的女子也不在少数,但秦风——可不稀罕当太子。”
秦卿轻笑一声,“他巴不得杀了我,早登这九五之尊。”
“陛下!”叶晚猛地跪下。
“行了,起来。”秦卿目光专注地描绘着画卷上灵动的女子,“他这样也好,没想到夜时元的女儿还帮了朕一个大忙。”
——
“成零,你等会儿。”
正要离开校场的成零回过身去,“裴殷?怎么了。”
“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谈谈。”裴殷脸上是少见的认真,“赏光么?”
“诶……好啊。”天色还不晚,成零利落地答应了。
裴殷带她离开校场,在偌大的瀚云中穿梭。
停下后,成零总觉得这儿越看越熟悉。
推开大门,随着楼梯而上,是一列列整齐的房间。
成零终于知道那股熟悉感从哪来的了,“衡夫子是不是也住这里?”
“是。”裴殷对她知道这件事显的毫不奇怪,他走到长廊的最后一间屋子,推开门,对成零比了手,“请,随便坐吧。”
里面布置的很简单,一张宽桌子,一张床,两个箱子,两把椅子,便是里面全部的东西。
成零选了把椅子坐下,两手交叠在一起,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背,这是每当她在思考什么事时,下意识的动作。
裴殷咳嗽一声,“这儿没茶,我不太喜欢喝那种苦涩的东西,不过若你想喝,我去找衡夫子借些来。”
“不用了,我不怎么喝的”
她抿了抿唇,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找我来,是想问有关万藏阁的事,对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虚实
“对。”裴殷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在成零对面坐下,那双慵懒的眸子收起了散漫,带着沉静。
“为了避免误会,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
成零眨巴了两下眼,默默把耳朵捂上,“裴殷啊,咱能不说么,我怕知道的越多,那啥的越快啊。”
裴殷没忍住笑了,“不是,你别想的太夸张啊。”
“好了好了,你说吧!”成零视死如归地放下手,当初要是知道走条路能惹出这么多事事来,打死她都不会踏一步。
至于夏亦修?让他见鬼去吧!
“除了学子外,我还是瀚云暗部的人,当然,只是其中之一,我们的职责也非常简单,没事儿的时候化解点同窗间的小纠纷,有事儿的时候……就做自己该做的事。”
“噢。”成零问道:“那你跟……”
“我跟裴念没有任何关系。”裴殷迅速冷下脸,重申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跟多少人说了这件事而已啊。
不过他都这么说了,成零也只有默默点头,但她敢肯定,裴念绝对跟裴殷有关系。
“嗯,我知道了,你接着说吧。”
裴殷沉声说道:“万藏阁被盗了一本名为《万罗》的古籍,十分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要是落到心怀不轨,且极其晓通奇门遁甲的人手中,可轻易在一方之地掀起腥风血雨。”裴殷直接了当地说道:“是门禁术。”
“那你们大可放心。”成零嗤笑一声,“奇门遁甲也是一般人能学会的?瞅他那蠢样就不是好吧。”
她至今都在为被夏亦修锁在万藏阁背黑锅的事情中耿耿于怀,一逮到机会立马不留余力地摸黑他。
“想当初我师父教了我那么多年,我也没……”
“也没?”
“学会”这两个字立刻被成零用手捂住了,这么丢脸,还是不说为妙。
“咳,没事没事。”她连忙扯开话题,“话说,这种危险度不是一般高的书,早烧了不就好了。”
“虽然危险,但就像你说的那样,天下能将奇门遁甲融会贯通的最多不过寥寥几人,就连总院夫子,也只能看懂皮毛而已。”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话说,你还有师父?”
“有啊。”成零点了点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知道点夏亦修的事儿?”
“对。”
“还真是啊。”成零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他是践国世子,而且不是个好人。”
“这些我了解。”裴殷说道:“你应该跟他接触过,我们从太子殿下那儿得知,夏亦修当天并未离开浮泽之巅半步,我怀疑,盗书者并不是真正的夏亦修,而是一个带着他人皮面具的其他人。”
“不可能!”成零失口否认,同时眉头紧皱,“那一定是夏亦修,我确定没认错。”
裴殷吐出一口长气,原本有些眉目的事情又乱了起来,他烦躁地往后一仰,撞上了椅背。
前几天裴念强制带他离开,是因为在夜都客栈查到了貌似是夏亦修的行踪,总夫子决定当晚暗中进行围攻,夺回万罗。
而自己在暗部中的地位亦是举足轻重,更是修习了……的其中一人,必然要参加,结果在这项任务执行之前,“夏亦修”忽然击溃了早一步派去监视他的人,逃脱了。
往后的三天里,又在夜都不同的地方查到了虚虚实实的消息,最扯淡的一次,是暗部的人在不同的两个地方同时看到了“夏亦修”。
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分成两半,在不同的地方出现,肯定是借用了某些手段,比如说人皮面具。
“这件事……太子殿下没查么?”成零犹豫了一下,说道:“要想知道现在浮泽之巅里的那个夏亦修到底是不是真的夏亦修,一查便可。”
裴殷摇了摇头,“这是我们瀚云内部的事,太子不方便插手,况且再怎么说对方也是践国王室的人,以殿下的立场,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那还真是麻烦极了。”成零对里面的绕绕弯弯想想就头疼。
“今天劳烦你了。”见她频频向外看,裴殷说道:“我送你。”
“不用了,我有阿弟呢。”成零拢起耳边的碎发,挥手道:“走了啊。”
“好。”裴殷目送她离开,自己也走出了房间。
他独自倚在窗边,看着暮阳慢慢落下,直到微弱的光芒也消失不见,夜色逐渐涌上来。
时间到了。
裴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在第一层停下后,他沉默地敲开了紧闭的房门。
摇曳的烛火光填满了这间狭窄的屋子,中央放置着一张雕刻着草木的圆桌,围着坐了五个人,他们身后又各自站着一人,彼此间没有交谈,空气安静的像是凝固了。
裴殷掩去脸上的不快,几步站在了裴念身后。
“咳咳咳。”陶孔伸出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敲了几下桌子,和颜悦色地说道:“诸位,在这里聚集一起的场面,真是睽违已久啊。”
“我倒宁愿不见,反正没好事。”说话的是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他的脸色微醺,眼神却异常清明,不着调的语气让人很是熟悉。
“哈哈哈,璧昌啊,你倒是说对了。”
陶孔正色道:“这段时间里的确发生了一件坏事,但暂时只有我,裴念,裴殷,衡子南以及暗部的人知道,老夫本来是想在不惊动各位的情况下解决此事,无奈没能做到。”
“那您老快说吧。”璧昌打了个哈欠,“不会您那宝贝罐子丢了吧?”
“去去去,你个乌鸦嘴。”
“诸位,万藏阁里的禁书——《万罗》失窃。”说话的不是陶孔,而是面色憔悴的裴念。
“丢了?”一直闭着眼捻佛珠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坐在璧昌身边的人则锁起了柳眉,与身后站着的人对视一眼,随后出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声音清越,虽然穿着一身长衫,依旧难掩那窈窕的身材。
那居然是个女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共识
她坐在其中,丝毫没有显的格格不入,虽然年纪不大,却带着股浑然天成的威严。
“现在问这些有何用。”反应最过平静的当属璧昌,他耷拉着眉眼,说道:“现在最重要,是将万罗带回来。”
在女人身后站着的男人轻步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可禁书万罗失窃,不单单是几人之事,陶夫子难道不应该及时通知我们么?”女人眼波凌厉地扫向裴念,“以及裴夫子,万藏阁归你暗部掌管,出了这样的大事,你难辞其咎!”
“桑夫子,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璧昌砸了口茶,侧身转向桑铃曦,“裴夫子守万藏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出了事,你这么说可不怎么地道。”
璧昌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也不怕得罪人,这几句一出口,涨的桑铃曦脸色微红。
“璧夫子,注意你的言辞,我只不过是在就事论事罢了。”
“呵,就事论事?桑夫子,你确定自己没掺一点儿私心进去?”璧昌伸长胳膊搭在椅背上,看了眼她身后的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令堂真是给桑夫子你派了个聪明人。”
“你!”
她年纪毕竟不大,被璧昌这么明里暗里的一嘲讽,腾地站起来,怒色不禁涌上眉间,男人及时按住她的肩膀,“小姐,请勿失态。”
“对啊对啊,令堂可从来不会这样。”璧昌笑的肆无忌惮。
桑铃曦压着火气坐下,与璧昌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
捻着佛珠的男人不住地劝道:“两位勿怒,别伤了和气。”
烛光跳了跳,似乎也为此感到头疼,桑铃曦每次和男人对视,都会抛出更强有力的言辞指向璧昌,璧昌则一脸无赖样,说出的话里偶然还会蹦出几个脏字,站在他身后的人一脸无奈。
争执声,劝解声,膨胀开来填满了狭窄的屋子,裴殷被那尖锐的女声吵的头都要炸了,他大步走到窗边,仗着那窗户修的矮,“砰”的一声把它踢开,踹烂了窗纸。
“太热了,透个风。”他面无表情地面对聚在他身上的目光,“各位继续。”
“好了好了。”一直都没说话的陶孔轻轻咳嗽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向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本以为万藏阁不会再遭人觊觎,便疏于防范,这不仅是裴念,也是老夫的过失。”
刺骨的夜风吹进来,冷下了头脑,桑铃曦住了嘴,陶孔是五位长夫子之首,她自然无法指责他什么。
“万罗遭窃,若想追回,已经不是暗部能独自解决的问题了。”陶孔沉声说道:“禁书有多大危害,老夫不必多言,诸位心中自有尺量。”
沉默过后,璧昌第一个发声道:“从明日起,壁氏一族暂且交由暗部调遣。”
“薛氏一族,也愿由暗部调遣。”捻着佛珠的男人附和。
三人中已有两个表态,男人与桑铃曦低声交谈好一会儿后,她才说道:“桑氏一族,自然也愿协助,但并非听暗部调遣。”
“可。”陶孔点了点头,“天色已晚,今晚便散了吧。”
“就你桑族事事儿多。”璧昌嘀咕一句,在桑铃曦再次怒目圆睁之前,用力地吹了声口哨,“得嘞,走了走了。”
说着,他拉起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裴念,第一个走了。
细密的雨顺着风冰凉地扑在脸上,璧昌忽而使了几分力气在裴念后背掴了一巴掌,生生打的他踉跄几步。
裴殷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璧昌一直松散的脸紧绷起来,厉声说道:“不过区区几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若不是刚才我和陶夫子替你说话,指不定桑铃曦就借此为由,剥了你的权!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裴念抹去脸上的雨,疲倦地说道:“谢了,璧昌。”
说完,他拍了拍璧昌的肩膀,掠过他向前走。
“站住!”璧昌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
“暗部,来之前接到消息,在赤阳楼查到了夏……”
裴念还没说完,领子就被突然拽起,那道灰色的身影猛地抵在树上,枯黄的树叶飘下来,狼狈地落在凌乱的墨丝上。
“你是不是入魔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算人在你面前,你能抓到吗!”璧昌喘着粗气,“我告诉你裴念,发疯也得有个限度!”
裴念用力扯开璧昌的手,倚在树干上低低地喘息着,他扬起头,雨水在他脸上汇集,冰冷地划进脖颈,“我有数。”
“你有个屁的数!裴念,你……”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
“放下?”裴念苍白地笑了笑,“从那天起,我就已经没这个资格了。”
灰色的背影没入雨幕,璧昌这次没再追上去,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子,看够了吧?”
裴殷从隐身处走出,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没见过那样的裴念,失魂落魄。
“他……”裴殷说了一个字后,又紧紧抿住了唇,别扭的不肯再问什么。
璧昌朝他勾了勾手,“你不是很想知道裴念为什么总能压你一头么,今个你夫子心情好,就告诉你。”
虽然话这么说,可他的表情实在没有一丝心情好的表现。
不说好奇,那是假的。裴殷往裴念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脚下的步子动了动,跟在了璧昌身后。
裴氏一族,先祖曾是创始瀚云书院的其中一人,族中的孩子自幼修习,长大以后,也必将都送入瀚云。
而裴念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他不是裴氏族的族人,而是老族长在世时,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婴。
不久他长大后,老族长又力排众议,将其送入瀚云,裴念也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虽然年纪轻轻,但很就快接触到了裴氏族在瀚云的核心——暗部。
进入暗部后,他继而开始出类拔萃,不过几年的时间内,无一敌手。
第一百一六章:往昔
裴殷就是在裴念初露锋芒时出生的,那时候他的父母经常因事外出,待他长大一些后,就把他托付给了长他八岁的裴念。
年幼的他刚学会走路,就被迫开始接受一系列的训练。
因为他是在老族长逝世前,指定的裴氏族下任族长。
当族人们听说族中的未来居然要托付给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时,无一例外都感到震惊,心生不满者更是不在少数,但没人敢反驳。
就凭裴殷的血统,名正言顺,他是真真正正的嫡系。
日复一日的训练中,裴念对裴殷从不手软,若是没达到标准,就得闭门思过。
那间充斥着黑暗与寂静的屋子是裴殷幼时的恐惧,他对裴念也又敬又怕,不敢有丝毫亲近。
他在族人的议论中长大,在裴念手下成长。
裴殷从小就被族人不停地与裴念比较,可惜无论他如何努力,也跟不上裴念的步伐,流言蜚语传到他的耳朵里,就像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口。
“这孩子真的能胜任族长一职么?”
“老族长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唉,如果裴念少爷是我族之人就好了,族长一职必定非他莫属。”
你永远也比不上你哥哥。
所有人似乎都在这么告诉他,告诉他不行,你比不上裴念,你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继承人。
但当时裴殷还是不恨裴念的,每当听到那些话,他就努力让自己想起裴念对自己的好。
哥哥从来不会让他在训练中受伤。
会在有空时陪他入睡。
会给他做饭。
会给他讲许多有意思的趣事儿。
把这些安慰通通击溃的,是裴氏族人推举裴念登上代族长的决定。
这一个决定,将裴殷推下了深渊。
代族长?那接下来,不就是族长了么。
从那天起,裴殷彻底拉开了与裴念的距离,他不想再承认裴念是他的哥哥,有这个代族长在,现在的族长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滚烫的温度刺疼了皮肤,裴殷猛地抽手,回了神。
“想什么呢?”璧昌好笑地看着他,问道:“你把手伸茶里是要干什么?”
裴殷尴尬地笑了笑,把手上的茶渍擦干净。
“喝点?”
“不喜欢。”
他没尝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反而推的远了些。
“我知道你不喜欢。”璧昌坚持道:“但尝一下又不会怎么样,我没下毒。”
裴殷只好喝了一口,茶入口的那瞬间,他睁了下眼睛。
“这……”
“甜吧?”璧昌笑了笑,“我加了些饴在里面,趁你愣神的时候。”
“哪有将饴放这里面的。”他有点哭笑不得,估计这种事也就只有璧昌能干出来。
“好喝么?”
“还……行。”裴殷回味了下,又补了句,“比单是茶好喝的多。”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喝?”璧昌忽然毫无理头地问了一句。
裴殷愣了下,“我以为这茶是苦的。”
“那你再尝尝这个吧。”璧昌把他面前的茶盏推到裴殷面前,“也是甜的。”
“啊?”
裴殷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璧昌也不说话,只是又推了推茶盏。
裴殷只好拿起来尝了一口,紧接着,他的眉头蹙的能夹死苍蝇,浓烈的清苦味侵占了他所有的味觉,裴殷面色难看地僵了好一会儿,介于没地方吐,他只好咽了下去。
璧昌咧开嘴,掀开茶盏的盖碗,里面被泡开的茶叶填满了,纠缠在一块,水被染成了浓重的颜色,一看就不像能喝的。
裴殷黑了脸,“你骗我?”
“可是你信了。”璧昌慢条斯理地说道:“裴族长,两杯茶,你不喝喝,怎么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他想说的绝不是两杯茶而已,裴殷转过脸,“如果你是想告诉我裴念不是我认为的那样,而是有多么多么的好,那大可不必,这种话我听的耳朵都快要长茧子了。”
而且还滚瓜烂熟。
裴殷冷冷地笑了一声,他说的毫不夸张,不就是这样么,那些族人恨不得把世上所有能用来赞美的话都献给裴念,并且叹息,为什么他不是裴族之人。
所以裴殷搬到了瀚云来住,不单单是因为方便,主要是受够了那些像乌鸦呱呱乱叫惹人心烦的话。
“夸他?”璧昌翻了个白眼:“你瞅他刚才那样,简直跟个疯子没什么区别,夸什么夸。”
裴殷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
“裴殷啊,我们认识很久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人,说一是一,这次找你来,的确是为了谈裴念,但我只会说实话。”璧昌看着他说的:“现在我征求你的意思,愿意听么?”
“我要是说不愿意呢?”裴殷耸肩问道。
“那就只好先找条绳子把你捆起来,绑着你也得说完。”璧昌毫不讲理。
裴殷对他无可奈何,“那便说吧,不过我能不能听进去就另谈了。”
璧昌啧啧两声,盯着他看了一阵,“不听话,变的跟小时候天差地别,还记得裴念的成为代族长的那场冕礼么?”
裴殷点了下头。
怎么可能不记得,于他而言,那场冕礼是对他的轻视,和否认。
“你觉得当时他心里如何?”
“肯定很高兴吧。”裴殷淡淡回道:“代族长啊,不就离族长一步之遥么。”
“高兴?”璧昌轻笑着摇了摇头,“不,他害怕。”
裴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额间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他害怕什么?害怕坐不稳这个位子么?”
璧昌静静地看着他,“是怕你死了,对不起老族长。”
他瞬间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尚在襁褓中时,老族长就宣布将下一任族长之位传给你,动了歪脑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璧昌拿起漾满茶叶的茶盏,走到窗边。
“比如说,你的叔父。”
“哈?你的意思是……”裴殷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收起,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我亲叔父,想要族长之位?”
“相信这点的确很难,我清楚——但还有更难让你相信的”璧昌推开窗户,手腕翻转,满杯的茶叶带着水混入雨里,沉重地跌落在地。
第一百一十七章:可笑
“一个人要想在已有继承人的前提下取得族长之位,第一步要干什么?”璧昌将粘在茶盏底部的叶擦出来,看着裴念难以置信的脸缓声说道:“对,需要先杀了继承人。”
话音刚落,裴殷手背上的青筋猛地凸起,几乎是想也未想地说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璧昌反问。
裴殷平缓的呼吸乱了起来,他死死地咬着牙,整个人都在战栗。
“阿殷,累了吧?”洒下来的光模糊了那张温厚的脸,干燥柔软的帕子擦在他布满汗珠的脸颊,“一会儿到叔父那去,给阿殷做些好吃的。”
在所有人都在否认他的那段记忆里,叔父是唯一给他带来温暖的人。
同样,也只有叔父不会质疑他,裴殷在迷茫的时候经常会问。
“叔父,我真的能胜任族长么?”
“能啊,阿殷别去听族人们说的,好好做你自己就行了。”
“你会成为最好的一任族长。”温厚的男人安慰他,“你不比裴念差。”
那些话在他冰冷倦怠的心里,像溪流趟过干涸裂纹的土地,让裴殷在艰苦的训练中一次又一次地熬了过去。
如果璧昌的话是真的……那这一切都将荒唐的可笑。
“璧夫子,你该不会……是裴念派来当说客的吧?”他逐渐放慢语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声音平静下的颤抖。
璧昌走到桌边,将茶盏放回桌子,发出一声轻响,“一杯茶到底是什么味儿,你尝了才会知道,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一探便知。”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你知道裴念急着离开到底是因为什么吗?”
“不是因为出现了夏亦修的行踪么?”
“裴念跟我可不一样,谎话成章。”璧昌意味不明地说道:“连夜赶回家去吧,裴族长。”
——
成零伸手接着落下的雨,从凝香手里接过油纸伞。
“小姐,需要奴婢跟您一起去么?”
“不必,谢了。”
她撑开伞,手里的灯笼散着暖融融的光,在细雨丝中显的朦胧。
谭夕倚在软榻上,眼眸半睁,身边的夜时婉明正帮她轻轻揉着颞颥,小声问道:“母亲,头还疼吗?”
“好多了。”谭夕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婉明歇歇吧。”
夜时婉明看着她依旧紧皱的眉,不禁心疼,谭夕头疼的这毛病已经成了病根,除了用汤药缓解外,没有其他法子。
“我去看看药熬好没。”
夜时婉明刚一说完,谭夕身边的丫鬟便急急忙忙地迎了过来,“夫人,六小姐来了。”
谭夕撑着自己从软榻上起来,夜时婉明连忙扶起她,向丫鬟问道:“这么晚了,她……六小姐来干什么?”
“这……奴婢不知。”
“外面不是正下着雨么,快让柒儿进来。”
夜时婉明撇撇嘴,“那我不要在这里了。”
“你这孩子。”谭夕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柒儿现在就在外面,你难不成要当着她的面走?”
“那……”
眼见成零就要进来,夜时婉明急急忙忙地躲在屏风后面,赌气道:“那我就在这待着。”
谭夕拿她没办法,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对丫鬟吩咐道:“去准备些茶点。”
“六小姐,您且跟我过来。”一个丫鬟接过她的油纸伞,另一个对她弯腰说道。
“好。”
成零跟在她后面,搓了搓冻的发红的手,轻轻呵了口暖气。
“柒儿来了,快坐。”谭夕笑着招呼她,“冷吧?一会儿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谢夫人。”成零有些拘束地坐下,但谭夕温柔的笑让她轻松了不少。
成零端起暖茶喝了一口,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低头看着茶盏,话涌到嘴边,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明都已经考虑好了,可当真正见到谭夕时,她反倒如鲠在喉。
她犹豫着看向谭夕,敏锐地从她微皱的柳眉中察觉到了什么。
“您不舒服么?”
“没事,老毛病了。”谭旭揉了揉额角,“脸色是不是有些难看?柒儿都看出来的。”
其实也并不明显,只是成零习医,对这方面敏感些罢了。
正巧这时谭夕身边的大丫鬟端着汤药过来,成零留意闻了下,接着,她不经意地问道:“夫人莫不是头疼?”
“对。”谭夕有些惊讶,“柒儿怎么知道的。”
“嗯……猜的,我有位师父精通医道,我跟他学了些。”说着,成零走上前,“我有些法子,夫人要试试么?”
“柒儿有这份心,当然好了。”谭夕欣然接受。
躲在屏风后的夜时婉明有些站不住了,偷偷地看了一眼。
只见成零用指腹贴上谭夕的额头,一个点一个点地揉摁。
谭夕一开始有些酸疼感,渐渐地,她感觉成零手指掠过的地方似乎带起了一股暖流,头疼慢慢缓解了不少,整个人顿时轻快了。
她本来是没抱什么期望的,只以为是成零一时起兴,毕竟这沉疴太久了,哪会想到揉几下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成零顺手将搁在托盘里的药碗端起。
“诶,六小姐,这可不能喝!”凝水连忙放下托盘去拦,晚了一步,成零早已咽了口下去。
“柒儿!”谭夕也不禁急了,“这药怎能乱喝呢!”
光是闻判不出来所有的药材,毕竟有些药味儿重些,容易把味轻的压下去,但尝就不一样了。
成零摸索了个大概,笑着说道:“就一口,尝尝有什么药,没事的,这药您一直在喝么?”
“只是在头疼的时候用。”谭夕拉过她在软榻上坐下,训道:“就算是尝一口也不行,知道了么?”
“知道啦。”成零放软了调子,“是药三分毒,您这病没法儿去根么?”
“相爷替我找了许多大夫,但都没什么好办法。”
成零看着她无奈的笑,暗自思忖成道子能不能治好。
对了,说起来,父亲不在这里么?
成零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夜时婉明不慎碰到屏风的手顿时一僵。
第一百一十八章:孤独
但成零对此不怎么在意,毕竟屋子里这么多丫鬟,谁不小心碰到了个东西是很正常的。
“对了,柒儿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谭夕生怕夜时婉明暴露,连忙问道。
成零握在一起的手紧了紧,沉默一会儿后,她开口道:“您知道前些天,信儿他……有什么事么?”
“什么事?”谭夕有些疑惑,看向身边的凝水,凝水也奇怪,摇了摇头。
但屏风后的夜时婉明却想起了什么。
成零咬了咬唇,干脆挑明道:“您知道瀚云的游会么?”
“当然知道了,那不是……”谭夕话还没说完,眼睛倏地一下睁大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画着山水的屏风往前倾。
成零不明所以地往后看去,丫鬟们纷纷惊叫起来,她连忙用脚勾过一个圆凳,直直地踢了过去。
屏风撞上圆凳,“砰”地发出一声闷响,险险没摔在地上,后面的夜时婉明唰的红了脸,她明明只是想好好地走出来而已啊。
丫鬟们的叫声也停了,空气中一时变得无比安静。
夜时婉明强装镇定地咳嗽了两声,大方地上前挽住成零的胳膊,无比亲热地说道:“六妹啊,没想到你医术如此厉害,正巧我对这些也感兴趣,能不能与我谈谈?”
说着,她一边拉着成零往外面走,一边说道:“母亲,我就先把六妹借走了。”
“诶,你们……”
夜时婉明撑开油纸伞,把成零罩在里面,强硬地拖着她离开了。
一直到她的住处,夜时婉明才停下来,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不嫌弃就进来坐吧。”夜时婉明将伞搁在外面,一路上成零都处于有点懵的状态,屏风后面突然出现一个大活人,她这还是头一次见。
夜时婉明心中同样不轻松,那么丢人的事她还是头一次做。
丫鬟奉上香茶,成零意思着喝了一口,问道:“五姐找我有什么事,不会是真的想学医术吧?”
“不,我想说的是游会的事。”夜时婉明严肃地说道:“请你以后不要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件事了。”
成零一愣,“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信儿的事情。”夜时婉明看着她的眸色柔了柔,“你很关心他,这是好事,不过你也看到了,这几年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头疼的毛病经不起寒风,以前我在瀚云初部时,她还能陪我参加游会,但现在早已力不从心了,所以……我们几个想了想,干脆让信儿哄母亲,说游会已经不需要有人陪他了,自己一个人就好。”
夜时婉明一气说了许多,成零转着手里的茶杯,低声问道:“那父亲呢?”
她好笑地摇摇头,“六妹,右丞相可不是好当的,父亲整日为国大事操劳,怎能不分轻重,为了区区游会舍下正事呢?”
成零哑口无言,夜时婉明说的很对,谭夕身有沉疴,夜时元为政事操劳,游会在这两者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可是她又想起了那张布满泪痕的脸,那双朦胧的眼中不仅充斥着委屈,还有孤独。
成零从没想到会在一个孩子眼中看到这种情绪,那应该离他很远很远才对。
“现在你明白了吧。”夜时婉明抿了口茶。
“不。”她声音低低地说道,如同呼吸一样轻。
“什么?”夜时婉明疑惑地看向她。
“我不明白。”成零垂着眸,“但你说的是对的。”
夜时婉明皱了皱眉,执拗地问道:“哪里不明白了,我说的难道不是很清楚么?”
“可是他还不过是个龆年的孩子。”两双眼睛在空中相撞,成零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道么?我在那么多人的校场,一眼就认出了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的语气近乎质问,夜时婉明一塞,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因为就只有他,只有他是一个人,孤零零,没人要地站那里!”成零猛然喝道:“像是被丢弃了一样,你懂么?”
“成零……”成一在心里唤了她一声。
成零蓦地回神,她看着呆住了夜时婉明,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
“对不起,我走了。”
她像是逃离什么般转身离开,夜时婉明身边的丫鬟甚至没来得及给她递伞。
雨势越来越细密,成零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皮肤,冷的她打了个寒颤。
地上铺了许多被吹下的叶子,原本茂密的树荫变的光秃秃的,不免有些悲凉的意味。
她抹去脸上的雨丝,一步步地向前走。
“像是被丢弃了一样,你懂么?”
对夜时婉明说过话还久久徘徊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像是在问她,成零有些恍惚。
她当然懂了。
记得那是跟夜时信差不多的年纪,或许还小些,成道子有事外出,需要好几天,把她暂时交给了洛水镇的一户人家。
她攥着成道子塞给她的一袋碎银子,使出泼皮无赖的功夫缠着他一个劲地哭闹,最后成道子狠了狠心,硬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掉头就走。
一开始那户人家还好心地哄了她许久,但她根本停不住声,嚎的眼泪婆娑,嗓子哑了自己都不知道。
这谁能受的了,是个人都嫌烦,后来那户人家也懒的哄她了,晚上把她塞进冰凉的被子里后,就自顾自地睡了。
她其实早就能一个人睡了,可那晚不知是怎么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小成零怕的牙关不住地打颤。
夜半三更,她紧紧握着那袋碎银,硬是一个人跌滚摸爬地回了源道山的竹屋。
成零在院子里蹲着,几只咕咕乱叫的公鸡是她唯一的伴儿,就那样整整不吃不喝地呆了两天。
待到成道子回来时,她早就精疲力尽,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差点把成道子吓背了气,惊的连他自己会医术都忘了,用了一路轻功,抱着她赶去了医馆。
从那以后,成道子就再也没离开她过那么长时间。
穿过桃林,楼阁出现在眼前,成零没着急进去,倚着墙缩在屋檐下。
时隔多年,成道子每每提起,都止不住地发笑,说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儿,夜半三更就敢一个人回源道山。
第一百一十九章:冕礼
成零也从来没告诉过成道子她当初那股鲁莽的勇气是哪来的,因为也难以启齿。
自从成零能懂事开始,成道子就对她托过盘。
“成零,或许现在告诉你太过突然,但你早晚会知道。”
她记得很清楚,那只熟悉的手轻轻按着她的发旋,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暖,“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让你叫我师父么?”
小成零懵懂地抬起头,“为什么?”
那时的她总会常常疑惑,有时成道子去私塾接她,其他孩子会扑进那些人怀中,叫爹爹,或是娘亲,偏偏她叫成道子师父。
“你是为师捡回来的。”
小成零呆在原地,如坠冰窖。
她知道“捡回来”,是什么意思,小成零有个同窗,很是不在意地扔掉过一个好看的绢花儿,她觉得可惜,便去捡了回来。
但那个捡回来的绢花,是别人丢弃了,不要了的东西。
她是被人丢弃了,不要了的孩子。
那是成零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悲伤,
她抗拒着,迫不得已接受着,嚎啕大哭。
而成道子将她留着那户人家里,让她平白生出一股恐惧的错觉。
“师父也不要我了么?”
“小姐?”凝香恰巧出来,惊讶地看着她,“您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快些进来。”
成零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上面早已不知道是泪是水。
寒风凄厉地呼啸着,把一切都吹了个干净。
破晓的曦光洒落在高耸的石墙上,藏在阴影处的裴殷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底下浮起淡淡的青。
他是连夜赶回来的,那匹早已累倒的马被裴殷栓在镇上,打点了银两让人好好喂它。
“你们两个,再去附近看看。”
大门的方向传来一两句交谈声,但从脚步声来听,人不在少数。
“要是有可疑人等靠近,一律通通驱逐,今晚的冕礼,一定要保证顺利进行!”
“是!”
脚步声四散而开,其中有一股正往他的方向靠近,而裴殷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定在原地,
“冕礼?”他古怪地扯了下嘴角,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显的那抹笑十分狰狞。
在他族中,冕礼是十分重要且特殊的仪式,也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冠上这两个字。
族长仪式。
距离上次举行冕礼,是裴念暂代族长那会儿。
这次呢?璧昌叫自己回来,就是为了看裴念坐上族长?
“你是……裴殷少爷!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殷眯起眼睛,看着两个身披斗篷的族人,“哦?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那两个族人对视一眼,其实一人连忙说道:“您当然能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裴殷猛地提起一人推到石墙上,他眼中带着怒火,声音却冷的可怕,“我问你,今天的冕礼,是为谁举行的?”
另一个人见状不妙,刚要大喊,就被裴殷一个手刀劈倒了。
“说!”裴殷下手毫不留情,掐在族人脖子上的手开始渐渐收紧。
“咳咳,咳咳咳,是……是裴念少爷……”
裴殷松开他,疲惫地将他一同敲晕。
他靠在石墙上,冰凉的寒意从背后透过来,却不如那颗心凉。
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么,为什么要徒劳地再去问一遍?
“真是犯贱啊裴殷……”他喃喃自语,“都到这个地步上了,你还存着什么希望么?”
他将两个族人拖到角落里,解下一人的斗篷罩在身上,裴殷拉高兜帽,将自己的脸遮住,进了高墙内。
“代族长,您看这样行么?”
侍女的声音把走神的裴念拉回神,他怔怔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厚重而繁琐的礼服,左右环佩整齐,鎏金的发冠将墨丝束起一半,铜镜里的人严肃端庄,冷淡的拒人千里之外。
“这样便好。”他敛了下眸,气质出尘,一旁的侍女禁不住看呆了,红霞从她脸上飞起,带着烫意。
“对……对了,‘召集会’在半个时辰后就要举行,各地的族人都回来了,您要先去看一下吗?”
“不必了。”他揉了揉眉心,看着脸颊通红的侍女说道:“里面若热便出去吧,我自己呆着就好。”
侍女一愣,眼眸委屈地看了裴念一眼,弯了弯腰后转身出去了。
裴殷走在街上,刻意将兜帽缘拉的更低,道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族人,他不耐烦地推开快要压到他肩膀的一颗头,费力地随着人潮往前面挤。
以前是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人在的,裴殷四处扫了一眼,接着,在一块空出很多的角落里,他猛地睁大了眼。
其实那里就只站了四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却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身穿火红色劲装的长发女子甩了甩高高束起的青丝,手腕用力一抖,她手上游蛇般的鞭子猛地甩出一声炸响,“这么多人,真是够烦的。”
“哈哈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女人身边高大的男人爽朗地笑了笑,他浑身上下都覆着一层强而有力的肌肉,无比惹眼。
“我倒是很认同阿姊这点,哥,人家就是觉得挤嘛。”接着响起的声音很是清脆,娇小的女孩嘟着嘴,一脸的不开心。
“好好好,那——这样呢!”他弯腰一把举起女孩,轻轻将她托上自己的肩膀,咧着一口白牙问道:“怎么样,彤儿。”
“噢!二哥最好啦。”
靠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少年睁开眼,语气清冷,“站一会,也累不死。”
女孩高涨的兴致的在听了这句话后又低落下来,不满地扁了扁嘴,但又不敢还口。
旁边的族人都一脸敬畏地看着他们,口中纷纷吐出,少爷、小姐的字眼。
那些人正是裴殷亲兄姊,他怔怔地在远处看着他们,无声笑笑。
如果自己像二哥他们一样选择到了年龄离开瀚云,在外面自立门户,一切都会比现在好很多吧。
忽然间,浑身都裹在黑斗篷里的少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锐利地看向人群中。
裴殷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
“裴年,怎么了?”女人不明地问道。
第一百二十章:众叛亲离
裴年皱起眉,往前走了几步,裴族人看他靠近,连忙想空出地方,可惜周围实在太过拥挤,有心无力。
“四哥,你怎么啦?”裴彤歪着小脑袋问道。
“你也觉得挤了?要不……”裴虎两眼熠熠地看着他。
“不,二哥你想多了。”裴年立马说道,开玩笑,当他是彤儿吗,难不成也需要坐肩膀上?
“不过刚才的那个侧影……怎么看起来那么像裴殷?”
“好了,时候到了,我们走。”裴琼收起鞭子缠在腰间,所有人也都开始移动。
裴殷比他们快很多,他随着人潮一路走动,想着在在外的族人多半是收到了“召集”。
“召集”是不轻易发送的,它本身带着强制意味,如果收到,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要回族中。
但此举是用飞鸽传书的方法,但族人们分布的地方广,仅仅一天这么多人是不可能收到召集并赶回来的,而裴念前几日都一直在暗部追查夏亦修的踪迹,当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回族里。
礼场已经到了,一眼往去,这里足足有三个瀚云校场那么大,人群终于不再拥挤,反而变得稀疏起来。
那么召集是谁发的?裴殷浑身一颤,他身后的人猝不及防撞上了他,那人嘟囔着摸了摸鼻子,戳了戳他的后背,“喂,你没事吧?”
一向反应迅速的裴殷此刻却像失去了魂魄,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出声。
那人干脆不再管他,专心致志地把目光放在正中央的礼坛上。
骚动的人群自发安静下来,每双眼睛都在期待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礼乐声缓缓响起,裴念身着华袍,在万众瞩目中登上礼坛。
他身后簇拥着整齐而谦卑的裴族嫡系,那些人似乎已经忘了裴念并非裴族人的身份,非有妒意,反倒恭顺。
裴殷身后的人啧啧称赞了几句,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代族长可真有气势,兄弟你说是不是?唉,最最可惜的是他不是我族之人啊。”
“嗨,马上就是了。”一个瘦的像麻杆一样的男人凑过来说道:“我听说了,咱族里的二把手裴振岐可是要把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代族长了,这样一来,他不就是我们族人了嘛。”
“啧,我说这位兄弟你是不是去土匪窝子里打滚了?”裴殷身后的人笑道:“还二把手,你敢大声点说出来不?”
“诶诶诶,我就一时嘴快,别当真嘛。”
“你说的……是真的?”一直没出声的裴殷忽然问道:“叔……裴二爷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代族长?”
“当然了,这消息一定准!”瘦麻杆神神秘秘地说道:“一会儿你就等着看吧。”
响起的轰轰鼓声震耳欲聋,平息了仅剩的嘈杂。
鼓声停下后,站在礼坛中央的裴殷负手而立,缓缓说道:“今日诸位能其聚于此,我深感荣幸,召集大家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诸位有些也都猜到了。”
他张开双臂,风将他的袖袍吹起,飞扬着猎猎作响。
裴念薄唇轻启,“我现以代族长之权,废除族长裴殷继承人的身份,今晚冕礼进行过后,我将取代他,成为新一任族长。”
尽管早有准备,可当亲耳听到这番话,裴殷的心还是沉到了深渊。
庞大的人群安静了一会儿,纷纷议论开始响起。
有人振臂高呼道:“我支持裴念少爷当族长!”
“我也是!自从裴念少爷当了代族长后,甚至比老族长在世时做的都要出色。”
“说的没错!”
“可是……这样真的行吗?”有人犹豫着说道:“且不说现在的族长是裴殷少爷,光凭裴念少爷的血统……怕是没资格胜任吧。”
无论是支持声,还是犹疑声,此刻都像一锅冷却了的沸水,渐渐安静下来。
这话说的没错,尽管裴念能引导裴族越发壮大,但他终究还是个外族人。
寂静中,一道身影走上了礼坛。
“快看,那不是……”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裴振岐微微笑着,抬起手往下一压。
他在族中本身就有威信,族人安静下来,等着他发话。
“相信不用我多言,诸位都知道裴念有多适合这个族长之位,虽方才那话说的也不错,但就这样丢失一位足以将裴族带向光明的强者,是在太过痛惜!所以,我准备将我的女儿裴青虹,许配与他,如此一来,裴念将正式成为我们裴族人!”
这下,反对的那些人也无话可说了。
靠近前面的裴虎苦恼地挠着头,大声喊道:“我说大哥,咱爹娘不在族中,你就擅自撤了爷爷继承给小弟的族长,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裴琼扯住裴虎的耳朵,没好气地说道:“一想到裴殷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儿,我心里就窝火,让大哥当这族长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是啊,我也支持大哥当族长。”裴彤眉眼弯弯地笑着,“明明大哥就比五哥强很多嘛。”
裴年看向裴念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一哼。
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裴殷被浩大的欢呼声淹没了。
现在就连那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都已经选择了裴念。
璧昌编了那么大的一个谎话,其实是为了让他来看清楚自己到底有多没用的吧,没关系,反正他也不稀罕这个虚有其表的族长。
“参见新族长!”
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喊。
“参加新族长!!!”
声浪一波波地掀过,此起彼伏,在耳边充斥着久久不散,把裴殷内心建立的最后一点尊严冲的支离破碎。
他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泣,像一滴沉入湖的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比起裴念,他更像个外人。
裴殷仓皇地转过身,想要快速逃离这个地方,可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神情激动,每当他往后走一步,都会被推回原点。
“参见新族长!”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闪开!我要走!”
他崩溃地大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裴殷从来没有如此丢脸过,他觉得自己现在像块烂泥,任人践踏,卑微的要命。
混乱中,裴殷的兜帽不知道被谁刮了下来,之前那个瘦麻杆正好跟他面对面地撞上,眼珠子在一瞬间睁的溜圆。
裴殷一直以为石康的嗓门就够大了,直到听见这个瘦麻杆开嗓,才知道他见识浅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