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梵音殿
洛阳靠南边,与北魏的都城平城不同,平城一马平川,土地辽阔,完全是北部城镇的样貌。而洛阳靠南边,无论建筑还是风土人情都与南齐更加接近。加之洛阳是曹魏旧都,城里无论是宫城还是街道都极其气派。
洛阳宫城分南北两个宫城,其中南宫南临洛水,南北两宫之间以楼阁复道相连,相距七里颇为壮观。皇上平时所住的是南宫。萧练走在宫里抬头便能看见空中的连廊飞桥,即便他是一个现代人也不得不感叹古人的精湛工艺。
另外也由此见得,北魏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实力都比南齐好太多。萧赜在位时,国库充盈,还能抵挡北魏。但现在南齐几近破碎,其实就北魏的实力,不需要小华佗闹这一出,吞并南齐也只是时间问题。
只可惜最后吞并了南北的人,姓杨,不姓拓跋。有这等实力却没能吞并南北,想必北魏内政也不比南齐好多少吧。
陈公公见萧练看着连廊,客气地说道:“天师是第一次来洛阳吧?”
萧练点点头。
陈公公介绍道:“天师您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南宫,这几日天师就在南宫歇息吧。”
“北宫住的谁?”
“是太后娘娘。”
萧练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公公:“素闻太后娘娘贤能之名,不知今日晚宴是否能见上太后一面?”
陈公公脸色僵了僵:“怕是不能如天师的意了。”
陈公公压低了声音道:“太后重病已经三月有余了。”
三月?
萧练挑眉看了看陈公公。三个月前萧鸾兵变逼宫,冯太后病得还真是巧了点。萧练扬起一边嘴角笑道:“那还真是不巧了。”
陈公公恭顺地笑笑,再不说话,带着萧练沿着连廊一路走道了梵音殿。
梵音殿位于宫殿西北角,抬头便能看见洛阳城中的梵宁塔。梵宁塔建在洛阳城内中轴线上,以它为中心,南北二宫分立。梵宁塔九层浮图,高九十丈,塔顶金刹又高十丈,金刹上有金宝瓶二十五斛,金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垂金铎,又有四道铁鏁引向浮图四角。
如此对比起来,萧昭业倾举国之力在崇安陵修的宝塔倒是小气了。
陈公公带着萧练进入梵音殿:“天师近日就歇在着吧。”说着他又从殿外唤来一个太监:“这是小李子,负责梵音殿的扫洒太监。模样是吓人了些,做事还得力,重要的是也是汉人。”
萧练抬眼看了看那模样丑陋的小李子:“……”
陈公公笑道:“天师莫怪,梵音殿偏了些,所以这里的人不多,天师稍作歇息。晚宴开宴前老奴再来请天师。”
说罢陈公公退出了梵音殿,顺便将门关上了。
萧练好笑地看着小李子:“人都走了还把头埋着干嘛?”
“走完了吗?”
“完了。”
小李子抬起头吁出一口气来。小李子脸上横着一道疤果然丑陋的很。
萧练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你以前姓李?”
“李凡。”
“挺好听的名字,你怎么从来不说?”
鬼面郎君笑得有些落寞:“忘了。”
萧练垂下眼帘没有说话。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忘?只是过往太悲惨,自己的名字就说不出口了吧。
鬼面郎君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我比你早一天进宫。这宫里比南齐宫中还要严。”
萧练点点头:“我看见了,拓跋宏身旁有暗卫。今日在宫门前我明显听见周围还有几人呼吸声,但是却不见人。”
鬼面郎君道:“你与公子羽怎么商量的?”
大军攻城的话暗卫几乎不起作用。就像是萧鸾攻城那日,萧昭业身边的暗卫第一时间就被萧谌除掉了。而且就算当初没有萧谌,几个暗卫对于当时的萧鸾来说也没有任何威胁。但刺杀的话就不同了,暗卫是最难缠的,何况如果有高手的话,几乎是个致命的危险。
只听萧练平静道:“没有商量。”
鬼面郎君皱眉看着萧练:“没商量?那你打算多久动手?我觉得这虽然不错,但还是住不太惯。”
萧练平淡道:“今晚。”
???
鬼面郎君蓦地抬头看着萧练:“大哥,您开玩笑是不?”
“我们没时间了。”萧练往座椅后靠了靠,把长腿往前一伸,大有准备就这样睡一觉的样子。
鬼面郎君目瞪口呆地看着萧练,他不明白这个大爷为什么可以这么淡定。是胸有成竹还是生死看淡?
鬼面郎君倾向于相信后者。
毕竟连个计划都没有,哪有脸面胸有成竹?
鬼面郎君双手拢在袖中,呆立半晌,最后抬脚向外走去。
萧练眉毛微微抬了抬:“你去哪?”
鬼面郎君冷冷地说道:“前面的佛堂里有尊佛像,我去拜拜。”
也不知道临时抱佛脚还来不来得及。
萧练扬起一边嘴角一笑道:“今晚上的晚宴你不用跟我去。”
鬼面郎君回转身看着萧练,手还拢在袖中:“废话!我现在是个打扫梵音殿的太监。我哪进得去宫宴。但我去不了难道我就不管你了么?”
萧练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笑得不正经:“听你这口气像我爹。”
“诶,儿子,你有这个觉悟就对了。”
萧练顺手抄起一个银杯向鬼面郎君扔了过去。鬼面郎君跳向一旁躲开:“你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办?你总不会想在宫宴上直接跳上去砍了拓跋宏吧?”
萧练认真的点点头:“是有这么想过。”
“……”鬼面郎君:“大哥,先不说你能不能接近拓跋宏,就说进宫宴吧,你连刀都不能带,你怎么办?冲上去掐死他?”
萧练回头看着鬼面郎君:“你有药吗?”
鬼面郎君点点头:“有有有,这个药我特意做了糖衣黏在后槽牙附近,必要的时候吞下去保证你立马升天,死得绝对不会痛苦。”
萧练没好气地看着鬼面郎君笑道:“我是说神仙玉露丸。”
鬼面郎君皱眉看着萧练道:“有是有,但是你要那个东西干嘛?且不说那个东西毒不死人。我不信拓跋宏对神仙玉露丸没有耳闻,大齐连着死了两个皇帝都跟这个药有那么丝丝联系……”
“这不是你的功劳吗?”
“……”鬼面郎君挥挥手道:“有没有我的药不重要,没我的药那个萧昭业不也去吃了五石散吗?“
“那个药不是给拓跋宏的。”
“那给谁?”
“拓跋恂。”
“拓跋恂是谁?”鬼面郎君是在夜里被悄悄送进宫里的。进了宫后就在梵音殿等着萧练,对别的事情一无所知。
萧练冷冷地笑笑:“一个熊孩子而已。”
萧练对鬼面郎君说道:“待会儿你去找陈公公,让他在宫里散布一个消息,说我要将南齐的仙丹进献给皇上。特意让陈公公强调一下,是武帝与郁林王都爱服用的那个仙丹。”
鬼面郎君皱眉道:“你不怕拓跋宏治你的罪?”
萧练垂目道:“你的药在北魏也卖得不错吧?”
鬼面郎君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什么卖得不错?”
“你带到南秦州的那些都倒河里去了不成?”
“……”鬼面郎君:“萧元达讨厌这些东西,我都低价出手了。留下的也就只有几瓶。”
“武帝殡天,郁林王荒唐,北魏不会没有耳闻,但你的药还卖得出去,说明传闻恐怕不仅仅是这药会害人那么简单,定还有些别的东西。”
鬼面郎君不解道:“拓跋恂就是太子吧?这样的东西难道拓跋宏会拿给拓跋恂?”
“拓跋宏不会拿给拓跋恂,但拓跋恂自己一定会去拿。”
“你想等拓跋恂出事的时候动手?”
萧练点点头:“拓跋羽回到北魏,拓跋宏已经加强了戒备,想在大殿上动手是不可能。只有等宫里出乱子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但我没时间等,只能自己制造乱子。”
鬼面郎君从袖子里拿出神仙玉露丸放进萧练手里:“你拿着吧。不过照你这个说法,我觉得用春药效果也差不多。记得媚夫人吗?在高、潮、的时候一针扎进哑门穴,死都死得很爽。“
萧练瞥了鬼面郎君一眼:“那你这时候去找个女人来?或者说干脆你自己上?”
鬼面郎君翻了个白眼:“就算我想自己上,人家也不见得吃我这一款的啊。”
萧练将神仙玉露丸收进袖袋里认真地说道:“宫里一旦乱起来,你就乘乱出宫,想办法回南齐去。”
鬼面郎君嘴角浅浅沉了下来:“你放心吧,我最是惜命。我跟你不一样,你这种脑子一热命不当回事的人,我学都学不来,也懒得救。”
萧练爽朗地一笑:“那就好。”
鬼面郎君垂目皱眉看着萧练:“她真就那么重要?你要知道宫里就算乱了,你也是一己之力对付千军万马。拓跋宏他是皇上,还是个与太后争权争了那么多年,几年前才收回了政权的皇上。他可不是一个没用的昏君。”
鬼面郎君说得没错,拓跋宏与年老的萧赜,年轻的萧昭业都不同。拓跋宏正值壮年,没有年老昏聩,也没有年少轻狂。他机警、沉稳,正是最难对付的时候。
萧练沉声道:“我知道。”
鬼面郎君静静地看着萧练:“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
萧练轻轻一笑:“你说得对。”
“真有那么重要吗?”
“有。”萧练抬起头看着鬼面郎君:“如果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我算什么男人?如果面对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全心全意的付出,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可她未必会知道。”
萧练抬头看着沉沉暮色压在梵宁塔顶,微微一笑:“那又有什么关系?人活一世不就求个对得起自己本心就好么?”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夜宴
既然是拿萧练做一场推行汉文化的秀,拓跋宏自然是把戏做得足。拓跋宏不仅将萧练奉为上宾,还将北魏的重臣都请了来。
萧练一走上大殿,千道目光如刀子一般刮在他身上。无论是汉臣还是鲜卑族臣子,都对萧练抱有敌意。
对于鲜卑族老臣来讲,一个已经被破了国的下属国天师却被以上宾之礼相待,简直是不可思议。拓跋宏此举无疑是在用萧练打一众鲜卑老臣的脸。
如今北魏人人用汉姓,纳汉女,难道还要对汉人俯首称臣?鲜卑众臣一腔怒火不能对着拓跋宏发,但对着萧练,那想要生啖其肉,饮其血的敌意却是丝毫没掩饰。
而对于汉臣来讲,首先鬼面郎君在南齐的名声并不算太好。其次,汉臣在北魏一直收到鲜卑老臣的打压,能坐上高位的汉臣都是在夹缝中生存多年,付出了毕生心血才能走到那个位置。而现在萧练却因一个天师虚名隐有居于高位之势。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容忍的。
萧练就这样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道大殿之上,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哼,先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何居心?”说话的是坐在萧练对面的一个胡子有些花白鲜卑众臣,他胡子花白,虽然穿着汉服但仍然梳着鲜卑样式的发辫,花白的胡子也编成辫子的样式。
萧练身旁走来一个侍女,为萧练斟上一杯酒:“那是任城王。”
任城王拓跋澄是北魏的宗室重臣。传言也是支持北魏南迁的重臣之一。
萧练看了看拓跋澄的打扮,心想这支持南迁,拓跋澄恐怕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萧练回头看了看给自己倒酒的侍女,那名女子穿着简单的汉服的,是北魏宫女统一的样式,但样貌是十足十的鲜卑人样貌,皮肤略黑鼻梁高挺。
那名侍女跪在萧练背后说道:“奴婢是莫护瑶,四王爷让奴婢来照看天师。”
萧练往自己身侧看去,公子羽仍旧是一袭白衣坐在案几之后。柴羽换了一身湛蓝色的衣衫端坐在公子羽之后,见萧练往这边看过来,狠狠地瞪了萧练一眼。
拓跋澄见萧练不答自己的话,尽似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顿时恼道:“不是说南蛮子最重礼数了吗?我看蛮子就是蛮子,哪有什么礼不礼的?”
萧练挑起一边嘴角微微笑道:“任城王难道不知‘人不敬我,是我无才’这句话?”
“你!”拓跋澄不善言辞,被萧练一噎,顿时将拳头“哐”地一声砸在桌子上:“你别给老子装神弄鬼的!我们鲜卑人不吃你那些嘴皮官司,有本事我们较量较量,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用拳头说话!”
萧练微微一笑。老实说,如果让他讲汉学,他真的做不出将杜甫、李白、白居易的诗搬出来的事。不说别的,他要是这么做了,立马就会被公子羽看出端倪。但若是用拳头说话,他倒是有底气多了。
萧练对着拓跋澄扬起嘴角一笑:“好。”
拓跋澄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若不经风的汉人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了他。
公子羽从桌上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将脸上的笑容掩去。要是萧练能直接当场杀了拓跋澄,那才合了他心意。
只是萧练若是现在就暴露了自己的实力,怕是之后想要刺杀拓跋宏会变得难上加难。
公子羽放下酒杯,温言道:“今日宫宴,打打杀杀的怕是待会儿皇上来了又要怪罪了。”
拓跋澄素来看不惯公子羽矫揉做作的模样。拓跋澄冷哼道:“四王这是什么意思?收拾一个汉人一盏茶的功夫都要不了,哪里会碍了皇上的眼?”
公子羽笑意盈盈地看着拓跋澄道:“任城王怎么还是这么喊打喊杀的?皇上希望我们学习汉族文化,不就是希望我们改掉打打杀杀的陋习吗?”
“哼。”拓跋澄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难道要我鲜卑男儿都想你一样?男不男女不女的?”
公子羽垂目一笑,也不恼,但豺羽却是气得不由自主就想站起来。公子羽轻轻在案几上敲了两下,柴羽只好又坐了回去。
公子羽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清贵姿态。但这清贵姿态落在拓跋澄眼里却矫揉造作,附庸风雅。拓跋澄见公子羽丝毫不理会自己的挑衅,更加看不惯公子羽。正欲再讥讽公子羽的时候的,拓跋宏已经走进了殿里。
拓跋宏看了看拓跋澄,又看了看公子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眼看着拓跋澄问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
拓跋澄立刻收起对着公子羽时的那幅讥讽的表情,憨厚地一笑:“皇上,微臣就想着南齐的天师初来乍到,怎么样也该见识见识我们大魏的本事才对。”
拓跋宏点点头:“嗯,你说的有道理,你想让天师怎么见识?”
拓跋澄得意洋洋地看着萧练:“我们鲜卑人是在马背上打天下的,当然是要让天师领教领教我们大魏的本事。”
殿上好几个鲜卑重臣都纷纷附和。汉臣们也都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练。汉臣心里都想着借由这些鲜卑宗室打压打压萧练。何况鲜卑宗室与汉臣之间积怨已久,如今有人来当出头鸟,殿上的汉臣都乐得看好戏。
拓跋宏也没有反对拓跋澄的提议:“你想与天师比试?”
拓跋澄一听拓跋宏同意了他的提议,整个人立刻兴奋起来。拓跋宏为了推行汉化,对文人甚是推崇,他们一众武将早就憋屈得不行。
一旁的公子羽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萧练功夫如何拓跋澄压根没去想。拓跋澄见萧练虽然身形高大颀长,但是比起壮硕的鲜卑族人来说,还是显得十分瘦弱,更是没有把萧练放在眼里。
拓跋澄端着架子,十分不屑地看了萧练一眼:“刀剑无眼,倒也不能真的伤了天师。不如就比比骑射吧。”
拓跋宏回头看着萧练问道:“天师意下如何?”
萧练淡淡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就在这里比吧,点到为止就好。”
拓跋澄见萧练无所谓的模样,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拓跋宏温和地看着萧练:“任城王可是我们大魏的第一勇士。天师有些托大了吧?”
第一勇士?萧练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公子羽一眼,之间公子羽面带讥笑,心下顿时有了底。
萧练淡道:“无妨。”说罢他起身走到拓跋澄身边:“任城王平时是用什么兵刃的?若是不用兵刃只比划拳脚,贫道也可奉陪。”
拓跋澄脸色一僵,见萧练如此嚣张,心中恼怒非常:“那本王的刀来!”
萧练一边挽着自己的衣袖一边走到公子羽的案几前,看着公子羽身后的豺羽为微微笑道:“小朋友,借你的剑用一用。”
豺羽气得咬牙,萧练这厮这时候了还能想着来找自己的不痛快,还叫自己小朋友。“我不……”
公子羽淡淡地看了豺羽一眼。豺羽只好将自己后半句话都吞进肚子里,气恼地将自己的佩剑递了出来。
萧练接过豺羽的佩剑,端端正正的站在拓跋澄面前。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拓跋澄一见他手臂上的肌肉就看出萧练与他之前所接触的汉臣不一样。
拓跋澄将手里的刀往胸前一横:“天师放心,本王绝对会手下留情不伤你性命。”
萧练微微一笑,长剑一抖就向拓跋澄刺去。
拓跋澄劲力雄浑,横刀一挡将萧练的剑挑了开去。
大力自拓跋澄的刀上传到了萧练的剑上。拓跋澄只是横刀一挡,不过用了七成力,萧练已经觉得手臂发麻。萧练目光微凝,拓跋澄实力不弱,但劲力大技法却不精,他的北魏第一勇士,显然是全凭这一身蛮力来的。
此时刀剑相接,萧练只要轻转剑身,长剑倾斜顺着刀刃滑上拓跋澄的右腕就可轻轻松松将拓跋澄的劲力卸去。
但萧练却没有动,只是以力打力。单论劲力,萧练哪里是拓跋澄这莽夫的对手,当即被拓跋澄震退三步。
拓跋澄轻蔑地看着萧练:“原来不过是花架子。”
一直微微皱眉的拓跋宏见拓跋澄一招震退萧练,紧拧的眉头放松了下来。
萧练站在大殿之上,持剑的手微微发抖,但的话虽然在赞赏拓跋澄,但语气却似颇有些恼怒:“任城王不愧是大魏的第一勇士。”
公子羽低下头,将一颗浑圆剔透的葡萄放进嘴里,忍着笑意在豺羽耳边耳语道:“他不去唱戏文,可惜了。”
拓跋澄见萧练是个草包,大笑道:“本王就揭下你这装神弄鬼的面具,来看看天师的真面目。”
“诶,任城王何必如此?”拓跋宏见拓跋澄想要乘胜追击,开口阻止。
拓跋澄不甘心地看着拓跋宏:“皇上,这还没打完呢?”
拓跋宏温和道:“天师并非武将,打不赢你不奇怪。你若是得理不饶人,倒是显得我们大魏小气了。”
拓跋澄气结,他原本是想借萧练震一震在座的汉臣,没想到就这样不了了之。拓跋澄回头怒瞪着萧练,啐道:“废物。”
声音不大但却刚好传到萧练耳朵里。
萧练装作没有听见,回转身走到公子羽身前将剑还给豺羽。
公子羽吐出葡萄籽,垂目道:“不错,本王小看你了。”
萧练笑道:“四王过誉,贫道今夜还要在佛祖面前思过才是。”
公子羽微微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好。”
拓跋宏温和地对萧练说道:“天师,任城王好武,你不用放在心上。”
萧练恭敬道:“贫道甘拜下风。”
“天师,朕对大齐的西邸仰慕许久,天师曾也是西邸的人。我朝也有名儒想与天师讨教一二。”
萧练半张脸隐在了面具之后,将自己牙疼的表情隐藏了个干净。萧道赐为了让鬼面郎君入朝,好巧不巧偏偏选了西邸。历任鬼面郎君,到李凡这一代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人。就连李凡也未必清楚西邸的事情,只怕是连曾经“自己”作过哪些诗作都未必记得。
萧练叹口气道,看来自己是少不了要背诗了啊。李白对不起,杜甫对不起,白居易我错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赌赢了
殿堂上北魏名儒还没来得及向萧练讨教,倒是拓跋恂先开口说话了:“会写点文算什么?还不是照样被我们踩在脚下?”
拓跋宏颇有些不悦地看着拓跋恂:“恂儿,不得无礼。”
拓跋恂怒道:“父皇,等我们将那些南蛮子都杀了,他们的东西都是我们的。几句诗文有什么好的?”
北魏惯例,为防母凭子贵,拓跋恂受封太子当日,生母就被赐了鸠酒。拓跋恂自幼养在冯太后的北宫,受了冯太后的影响,对于拓跋宏推行汉化一事极为不满。何况拓跋宏为了推行汉化,特意为拓跋恂请了汉族太傅教授拓跋恂诗书礼仪。
拓跋恂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真应了萧练那句,“熊孩子”的评价。太傅教书先从“子曰”开始。拓跋恂每日里背书就已是积了一肚子火,觉得那些汉人的书都是满篇废话。如今在堂上看到萧练,竟然不管不顾地将气全都撒在了萧练的身上。
“放肆!”拓跋宏沉声道。“你看看你还有没有点太子的样子。”
拓跋恂小声咕哝道:“谁不知道这个天师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拓跋恂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练:“天师,本宫道有一个问题想向天师讨教。”
拓跋宏皱着眉头,不明白今日拓跋恂为何如此放肆,但又不好当众给拓跋恂难堪。
只听拓跋恂孤傲地看着萧练道:“夫子教本宫‘巧言令色,鲜矣仁’,可本宫听说天师在南齐可是巧言令色,蝇营狗苟之辈,你这样的人都在南齐当了天师,还有什么脸面与我们北魏的名儒论理?”
萧练心中好笑,他正在考虑怎么把神仙玉露丸拿出来呢,没想到这个熊孩子就帮了他一把。
萧练从怀里拿出神仙玉露丸捏在手里:“贫道一心修仙炼丹,巧言令色谈不上。但太子说贫道蝇营狗苟,可是说的这个?”
拓跋恂看着萧练手里的翡翠小瓶子,眉头轻蹙:“这就是你那仙丹?”
殿上众人对神仙玉露丸大多有耳闻,甚至还有人服用过,自然都把目光聚集在了萧练手上。
拓跋宏探究地看了一眼:“天师,朕听闻齐武帝喜食仙丹,难道就是这个?”
“是。”萧练恭敬地看着拓跋宏:“贫道愿将此物进献给皇上。”
拓跋恂蓦地站起:“天师!你手里这个可是害人的毒药!你怎敢进献给我父皇。”
拓跋宏也有些不悦地看着萧练。神仙玉露丸在北魏也有流通,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是风评却是不好的:“天师,这到底是不是毒药?”
萧练镇定道:“是。”
“啪”拓跋澄拍案而起:“你好大的胆子!”
拓跋宏虚抬了抬手,制止了拓跋澄。拓跋宏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练:“天师,向朕进献毒药的你还是头一个,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萧练仍旧镇定道:“是药三分毒,若是如此说,天下之药都是毒药。”
拓跋恂怒视着萧练:“你强词夺理!父皇这种人姑息不得!”
拓跋宏淡淡地扫了拓跋恂一眼,盯着萧练道:“你接着说。”
萧练平淡道:“想要得常人所不能得之享受,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总要付出代价。”
萧练此话一出,朝堂俱静。他竟然丝毫都没有去粉饰神仙玉露丸实为毒药这件事。
就连公子羽也微微皱着眉。
拓跋宏沉着脸看着萧练。谁也不知道拓跋宏在想什么。只是堂上除了公子羽真有担心,其余人都是乐得看笑话的心情,就算萧练被当场杖毙,他们也权当做是看了一场好戏。
没想到半晌之后,拓跋宏竟然笑了起来。拓跋宏若有所思的盯着萧练:“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总要付出代价。说得好!”
萧练见拓跋宏如此说,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背脊稍稍放松。
他赌赢了。
先说神仙玉露丸,虽然风评极差,但与五石散并无本质区别。无论是南齐还是北魏,士族都要服用五石散。
虽然有传闻齐武帝服用仙丹而死,但神仙玉露丸在北魏却没有闹出过人命。毒药一说也就看拓跋宏要怎么理解了。
真正让拓跋宏心动的正是萧练那句“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
自东晋五胡乱华以来,北魏在马背上夺下汉人的半壁江山。但北魏始终是游牧民族,改变不了旧俗,北魏永远无法真正壮大。无论是之后的宋朝还是满清,推行汉文化是必然的趋势。然而推行汉文化就是动了自己民族的根本。
革除旧俗说起来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真正的“常人所不能做之事”。旧俗多半都是服务于士族、宗室的,是他们权利的一部分。这些士族、这些宗室都是为打下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革除旧俗就是动重臣,动权臣,动宗亲,一个不慎就会众叛亲离。这便是代价。
拓跋宏脸色沉沉地看着萧练:“你进献的这个礼物,朕就收下了。”
拓跋恂心中气恼,但拓跋宏都收了神仙玉露丸,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恨恨地瞪了萧练一眼,又坐回到自己位置去。
只是宴席被拓跋恂这么一搅和,什么名儒论理就连拓跋宏都没了兴致。席间除了拓跋澄这样的老臣向皇上提议早日出兵将南齐一举攻下之外,整个宴席都索然无味,在戍时就草草结束了。
宫宴结束,萧练回到梵音殿。北魏与南齐的皇宫不同。南齐皇宫即便到了晚上也有他温婉的一面,各宫中的妃子即便在夜间也可随意往来。
北魏宫里到了晚上各宫的人都只能呆在自己宫里,亥时一过,偌大的皇宫死一般的寂静。那宫墙之外矗立云端的梵宁寺却是灯火通明,映得这北魏深宫越发地清冷。
萧练拿出纸笔来,在纸上画了一个图腾。他将纸条递给鬼面郎君:“这个宗萨给我留的法阵。用这个法阵可以回去一人,需用自己的血画。”
鬼面郎君抬眼看了看萧练:“你给我这个干嘛?”
“以备不时之需。”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来这里好几年了,那个世界的身体说不定都烧了。”
“总可以试试。”
鬼面郎君见萧练坚持,只好将那张纸收了起来。鬼面郎君叹道:“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走了?”
萧练看着梵宁寺,懒洋洋地答道:“我不走了。”
“你在那个世界有父母的吧?你不想他们么?”
“我跟他们关系不好,不如不见。”
鬼面郎君低了头没说话。
萧练见鬼面郎君神情恹恹的,问道:“那你呢?”
鬼面郎君轻轻一笑:“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鬼面郎君抬起头来看着萧练:“所以我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各有各的际遇罢了。”
鬼面郎君摇摇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
长空中划过一声惨叫,随即宫里忽然乱了起来,各宫也纷纷点了灯。
萧练扬起一边嘴角笑道:“消息来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怒斩拓跋恂
东宫里,拓跋恂在宫里手舞足蹈,一会儿学狗叫,一会儿又学着狗咬人。
少年人没有萧昭业那么多心结,发泄起来也十分单纯。东宫里干干净净的,既没有死人也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
那一声惨叫是拓跋宏的宠妃胡贵妃发出来的。眼前的场景若说恐怖却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只不过看上去十分诡异。
拓跋恂穿着鲜卑服饰,趴在地上一口咬上了拓跋宏的小腿。
自拓跋宏推行汉化以来,在宫里穿着鲜卑服饰就是明令禁止的,鲜卑服饰只能在祭祀或重要场合才能穿。拓跋恂不仅穿着鲜卑服饰,还趴在地上学狗。
违反宫中禁令不说,还辱没先祖。
拓跋宏气得满脸铁青,手止不住的发抖:“竖子!给朕起来!”
拓跋恂被神仙玉露丸激得乱了神志,哪还能分辨得出拓跋宏的怒火。
拓跋恂蹲在地上抬头看着拓跋宏:“汪!汪!汪汪!”
拓跋宏气得一脚将拓跋恂踹倒在地上。
胡贵妃眼见拓跋恂这般不堪的模样,赶紧将东宫的人赶了出去:“今天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知道了吗!敢乱说本宫拔了你们的舌头,挖了你们的眼睛!”
拓跋恂倒在地上不仅没有半分清醒,还就地打了个滚,又爬到了拓跋宏身边:“父皇,儿臣刚刚学得像不像?”
拓跋宏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像什么?”
“汪汪!”拓跋恂又叫了两声:“像狗啊,就像父皇对那些汉人一样。”
胡贵妃听到此话心中一惊,赶紧上前拉住拓跋恂:“太子您醉了,先去歇息吧。”
谁知拓跋恂竟然一掌将胡贵妃推得摔了出去:“醉什么醉!本宫没醉!醉的是父皇!我们好不容易打下来了江山,不把那些汉人弄来当奴隶,却还要向他们学习!这是什么道理!”
拓跋宏一张脸铁青,双眸气得泛了血丝。
拓跋恂指着拓跋宏笑道:“你说这像不像狗?”
拓跋宏忍无可忍,旁边的剑架上拔出剑来,对准拓跋恂就砍了下去:“逆子!朕今日就要了你狗命!”
胡贵妃赶紧冲上去拦住拓跋宏:“皇上,使不得!”
拓跋宏挣开胡贵妃又是一剑劈了下去。
胡贵妃拦着拓跋宏,拓跋宏施展不开,竟是一剑也没有刺中拓跋恂。
拓跋恂已近魔怔左躲右闪,见拓跋宏没有砍中自己,竟然得意起来:“父皇您老了!我们鲜卑怎么打下的天下您都忘了!您学汉人,把自己骨头都学软了,您刀都拿不稳了吧!”
胡贵妃拦着拓跋宏已是吃力,听见拓跋恂还在胡言乱语,气得几欲呕血:“太子!您快别说了!”
“怎么还不能说了!你看看朝里的老臣,哪个想学什么汉文?敢怒不敢言罢了!”
“竖子!”
拓跋恂躲开拓跋宏劈过来的一剑,嘴里还不停:“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父皇您还记得我们鲜卑的本是什么吗?”
“竖子!朕定要杀了你!”
“嗨,父皇,你生什么气啊?不是你让我背的吗?”
拓跋宏彻底挣脱了胡贵妃。这一剑刺去再不留任何情面,充满了杀气。推行汉化是他的国政,是他实现自己抱负的必经之路。任谁也不能阻止,即便是太子!
拓跋宏征战半生,又正值盛年,他可一剑拿下仇敌首级,当然全力刺出的一剑绝对不会落空。
胡贵妃的尖叫戛然而止。
拓跋恂看着自己胸膛上的剑,意识总算清醒了三分:“父皇?”
拓跋宏原本也是盛怒。他推行汉化千难万阻,早就积累了许多怨气,方才被拓跋恂一激,心中怨气蒙蔽了双眼,也蒙蔽了神志。
拓跋恂的一声“父皇”,也让拓跋宏清醒了几分。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
拓跋恂怔忪地看着拓跋宏:“……父皇?”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有怨恨有不甘有不可置信。但所有的情绪都消散在还在滴血的胸腔里。
拓跋宏还没从杀了拓跋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听东宫的门发出一声巨响,一柄剑凌空刺来。
拓跋宏几乎是本能地拔出插在拓跋恂胸腔中的剑,回身一档,却被来人一剑荡了开去。
拓跋宏抬起头,迎面就对上了一张银白色的鬼面具。拓跋宏眸色一沉:“是你?”
胡贵妃的惊叫声已经在大殿中响起:“护驾!护驾!”
萧练能闯进东宫完全是因为胡贵妃赶走了东宫的人,让萧练钻了空子。胡贵妃一叠声的呼喊,侍卫很快便朝东宫涌了过来。
萧练也不含糊,提剑再朝拓跋宏刺去。拓跋宏擅长战场上杀敌,但与高手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却是节节败退。
“哐”地一身,拓跋宏的身子撞在茶几之上,桌上的茶壶瓷杯摔在地上碎了满地。
萧练看准时机对着拓跋宏当胸一剑刺去,剑尖刺入拓跋宏胸腔一寸。萧练正欲把剑再往前伸一伸,忽然左侧传来破空声响。萧练下意识地回剑一挡,剑刃与一个暗卫的刀刃撞在一起。那暗卫劲力其大,一击之下竟然让萧练的剑刃缺了个口子。
在那暗卫身后,拓跋宏胸口血流如注,但萧练及时收了剑刺得并不深终是没有伤到要害。拓跋宏很快沉着下来:“将宫门关闭!”
拓跋宏几乎第一时间就判断出来,萧练背后有公子羽的襄助。
萧练在殿上与拓跋澄比试的时候,刻意隐藏了实力。公子羽一路将萧练从南齐押送回北魏,不可能不知道萧练的真正实力。
十二个暗卫齐刷刷地将萧练围住。萧练回头看了拓跋宏一眼,这十二个暗卫各个身手不凡,想要从这十二个人中突围,拓跋宏早就没影了。
萧练看准十二个暗卫中的一个空隙,从中间直冲过去。
暗卫刀剑袭来,他竟是避也没避,直冲过去一侧身,用背部接下一剑,拿剑的手往前一送,捅穿面前的一个暗卫,硬是在这十二人的包围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萧练急追拓跋宏而去,拓跋宏已经在侍卫的包围下向承明殿跑去。
拓跋宏见萧练追来,大手一挥:“杀!”
原本跟着拓跋宏的侍卫,立刻有二十个人停下脚步,将萧练的去路挡住。
萧练心中暗骂,如此一来寡不敌众,莫说是拓跋宏的性命他拿不走,怕是自己的命也要送在这里。
第二百八十九章 突围
萧练突围不得,眼睁睁看拓跋宏越跑越远。忽然鬼面郎君从回廊的上空落下,黑巾蒙面,手里举着冒着浓烟的竹管,与小华佗用来放迷烟的竹筒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简易了不少。
鬼面郎君落到萧练身旁,拿出一条沾了水的面巾递给萧练:“快走这个坚持不了多久。”
两人赶紧向拓跋宏的方向追了出去。
只见远处火光四起,里梵音殿比较近的几座宫殿都走了水。
萧练一抬头见梵宁塔上数道黑影从中落下。
拓跋宏慌张道:“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四王的护卫。”
为首的正是豺羽,他领着十名拓跋羽的银甲暗卫从梵宁塔上一跃而下。
拓跋宏怒道:“给我拿下!”
拓跋宏身旁的侍卫顿时分出了一半人马攻向豺羽。
萧练与鬼面郎君接踵而至。拓跋宏恼怒非常,从侍卫手里接过刀来,迎着萧练走了过来:“区区南蛮子,难道朕怕了不成!”
侍卫哪敢真的让拓跋宏以身犯险?在拓跋宏与萧练刀兵相接之前,就已将萧练团团围住。
拓跋宏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萧练挑起嘴角一笑,将自己脸上的鬼面具揭了下来:“萧练。”
“你就是司州的那个龙骧将军?”
“正是。”
拓跋宏爽朗一笑:“你何必为拓跋羽卖命?朕可封你为膘骑将军。”
“你以为我在为拓跋羽卖命?”
“难道不是?”
萧练哑然失笑:“皇上怕是忘了我是汉人。”
萧练骁勇之名早已传遍了北魏,拓跋宏也是起了惜才的心思:“萧练,南齐都没了,你为谁效忠?“
萧练冷声道:“我只效忠我自己。”说话间已是挑开了左右数名侍卫,袭到了拓跋宏身前。
“那要看你今日还有没有命在!”
方才萧练在东宫暗杀拓跋宏时,拓跋宏因为杀了拓跋恂心神不宁,现在宫城一乱,拓跋宏反而镇定了下来。再与萧练过招之时,比之前凌厉了许多,劲力之大竟然不输拓跋澄。
这方萧练与拓跋宏斗在一处,梵音殿附近豺羽已经突围而出,拿下了几座宫殿。
虎贲军一半把守住北魏皇宫的四道宫门,一半驰援梵音殿。
正当虎贲军涌向后宫的时候,箭羽从天而落。虎贲军一名将士惊愕地抬头,发现箭羽竟然是从连接南北两宫的连廊里落下。
连廊顶处竟然早就藏了人!
随即,只见连廊北端火光大盛。一条条火龙从北宫沿着连廊直奔南宫。
公子羽并没有直接冲南宫,而是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北宫。看状况,只怕在晚宴的时候,公子羽就已经将北宫掌控了。
北宫的动静很快传到拓跋宏的面前。拓跋宏双目通红:“拓跋羽!”
拓跋宏心中明了,这次的事变只怕是公子羽联合了朝中的一众反对推行汉化的一众老臣,得到了冯太后一党的支持,否则公子羽不会那么容易拿下北宫。
拓跋宏当下也不再恋战,趁虎贲军分掉萧练注意力的时候抽身而退。
拓跋宏知道,公子羽是捏准了他的软肋,知他必然会礼贤天师。也是拓跋宏大意了,竟然让萧练就这么轻松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了事。
拓跋宏知道建康已被拓跋勰掌控,心中就对公子羽放松了警惕,更是没有把萧练放在眼里。无论是天师还是萧练,拓跋宏都不觉得他能成事。
拓跋宏没想到的是,朝中的守旧派与他的积怨已经如此之深。
拓跋宏带着虎贲军冲向前殿,只见大批的侍卫守在连廊,隐有被公子羽的银甲卫突围之势。
拓跋宏怒道:“拓跋羽!你若是现在住手朕可饶了你王府上下!”
公子羽无字扇劈手挥出,斩落面前几个虎贲军从连廊的台阶上信步而下:“皇上,有没有人告诉你鸟未尽,不可弓藏?你令拓跋勰杀我将士,毁我毕生心血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拓跋宏看着公子羽冷笑道:“四弟,你以为我不知你在南齐多年打的是什么主意?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皇帝?还有我这个大哥?”
公子羽冷道:“我一直敬你,是你非要挑拨拓跋勰来与我斗!若不是念在手足之情,本王哪里还能容拓跋勰那个草包那么多年?”
拓跋宏面色阴鸷地看着公子羽:“看来你我兄弟二人是避不开这一战了。”
公子羽冷笑道:“你我之间还有兄弟情谊可言吗?”
说罢银甲卫举着火把从连廊中涌出来,如一条火龙冲破了虎贲军的防线。火舌舔舐刀刃从连廊直冲入宫中。
虎贲军迎面而上。虎贲军着暗红衣衫,红与银在黑夜中对撞,像是鲜红的血,鲜红的恨,冲撞在利刃之上。
公子羽仍旧站在连廊之上:“拓跋宏,你毒杀冯太后的时候,你想过今日吗?”
拓跋宏诧异地抬头看着公子羽:“你说什么?!”
公子羽冷笑道:“怎么不敢认吗?难道要本王把太后叫来与你对峙?”
拓跋宏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是笃定冯太后活不过来了是吗?”
拓跋宏的惊慌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他便镇定下来。冯太后绝无可能再活过来,就算现在最后一气未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绝无可能再站起来。拓跋宏厉声道:“拓跋羽,你以为你这样激我有用吗?就你这些兵,还不是我虎贲军的对手!”
公子羽垂下眼帘一笑,拿起无字扇随手往拓跋宏身后一指:“你错了,本王激你可不是为了我。”
拓跋宏惊愕之中回头,见身后萧练身着黑衣,琥珀色的瞳孔被火光映成了红色。他随意挽起的墨发从发髻中披散下来,宛如立于万鬼之上的阎罗。
萧练背后的虎贲军刀劈在萧练背上,鲜血如雪莲一般在萧练背后绽放。
拓跋宏瞳孔一缩,见萧练手持利刃,裹挟着一身的血光,义无反顾地从几十名侍卫的包围中一跃而出。
血光划破夜空,最后印在拓跋宏漆黑的瞳孔之中的是萧练俊美无俦却没有丝毫温度脸庞。
在被拓跋宏轻视,被拓跋宏踩在脚下的汉人里,崛起了一尊杀神。
第二百九十章 反击开始
建康城里,北魏士兵把守着城门,从城楼上望去,远远的能见到一只白鸽越飞越近。就在白鸽经过一片林子的时候,一支箭羽划破长空直直穿透白鸽的身躯,白鸽身体一斜从空中落了下来。
林子里一名安西军稳稳地揭下白鸽,将绑在白鸽腿上的纸笺抽了出来。那名安西军叫小五,一见纸笺上的内容顿时开心起来:“快快!快去告诉周将军!龙骧将军事成了!”
另一边的宫城内张灯结彩,似是有什么喜事。
身在宫城内的拓跋勰可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小华佗杀掉宗亲在萧子卿的拥护下坐上了皇位,那原本摊在龙椅上的萧鸾终于被搬了下去,也不知葬在了何处去。
而小华佗坐上那把龙椅之后,也不过得到了萧子卿、沈文季等人的支持。天下人认不认则另当别论,若不是萧子卿压着,小华佗能被这些南齐的酸腐文人骂下龙椅来。
当然,如果萧子卿不出面,小华佗也有应对的办法。
大不了就全杀了。
这就是小华佗的策略。
拓跋勰自诩征战沙场半生,连城都屠过,但还是靠近小华佗就觉得心寒。这样的人心狠手辣,杀起自己人来都不手软,更别说对敌人。
然后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要办喜宴。拓跋勰听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以为小华佗魔怔了。
拓跋勰去质问小华佗的时候,小华佗只说是算好的日子,今日就得行礼。
拓跋勰头一次觉得与一个疯子拴在同一根绳子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与北魏断了联系之后,建康就像是变成了一座孤岛。拓跋勰的探子回报,建康城外已经驻扎了安西军。只是因为兵力不多,才没有强攻建康。
拓跋勰算了算,已经有半月没有收到北魏的消息了,估计北魏也快用兵了才是。
拓跋勰走在长廊里看着悬挂的红灯笼,心中无比厌烦,只觉得这些喜庆的红灯笼看在眼里却是晦气地不行。拓跋勰一伸手将面前的一盏灯笼扯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王爷!”
长廊尽头一个北魏侍卫惊叫着跑来,
拓跋勰眼皮子一跳:“吼什么吼!”
北魏侍卫惊慌道:“王爷,听说大魏出事了。”
“出什么事?”
“说皇上殡天了。”
拓跋勰一脚将侍卫踹倒在地上:“放他娘的屁!皇上身强体壮殡什么天!”
那侍卫从地上爬起来:“听说是四王做的。”
“什么?”拓跋勰一惊之下拎着侍卫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拓跋羽怎么出得了南齐的?他们南齐人难道会放过四王这只落水狗?”
不对!拓跋勰转念一想便会过味来,公子羽怕是做了跟自己一样的事情!
拓跋勰心中暗骂,扔下侍卫急急往城楼方向跑去。
一踏上城楼就看见石头城方向放起了狼烟。
城墙上一个北魏侍卫跑了过来,手里拿的正是被小五截获的情报。“王爷,正是方才一个南齐将军放在城下的。
拓跋勰展开纸笺一看,狠狠地一拳砸在城墙上:“拓跋羽!”
很明显,周奉叔现在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现在就只看自己怎么选了。是要与小华佗一起圈地为王,还是奔回北魏去以勤王之名拿下公子羽?
拓跋勰当机立断道:“拔营回北魏!”
拓跋勰算了算,若是他死守建康,以周奉叔现在的兵力他守个两个月不成问题,若是直接杀出去,一路杀回北魏,他要过石头城、郢州、从东豫州入北境,经汝水可最快到达洛阳。但这一路上除了要遭遇周奉叔的安西军还要与萧元达的秦州军正面对上。
拓跋勰咬牙道:“挂白旗!出城回北魏!”
如今名声什么的顾不了了,如果正面冲出去,但是安西军就会让他吃不少苦头,再要想从萧元达的秦州兵中冲破防线回到北境,自己的兵怕是会死伤一半。以这样的兵力冲回北境不是去勤王,而是去送死。
未央宫内,燃起龙凤红烛,小华佗坐在内殿,将手里燃起的香插进香炉里。
内殿的另一端,何婧英身着大红色的喜袍,仍由一个宫女为她盘着头发。
宫女的手一直在抖,那如瀑的青丝怎么都盘不好,总是会因为宫女颤抖的手落下一缕来。宫女又颤抖着手将青丝放下重新盘起。反反复复地好几次,那宫女的眼里都蓄了泪,几乎就要掉落下来。
何婧英抬起眼眸,透过铜镜看着宫女对她微微笑了笑。
宫女这才又镇定了不少。
铜镜中的何婧英,朱唇皓齿,玉白色的脸庞上抹了两抹红霞,虽然还是看得出脸色苍白,但却仍是美艳绝伦。
只是何婧英的眼眸却如一潭死水。
窗外一些杂乱的脚步声响过,那幽如深潭的眼眸中似乎被扔进了石子,忽然之间有了涟漪。
这样杂乱的脚步声,让何婧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声音她太过熟悉,当时萧鸾攻进皇宫里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
“你不去看看吗?”何婧英微微笑道。
小华佗阴鸷地看着殿外:“你给我在这等着!”说罢拂袖走出了未央宫。
何婧英从妆匣里挑了支最长最尖利的簪子递给宫女:“用这支吧。弄好了你就快走吧。”
宫女惊慌地看着何婧英:“王妃?”
何婧英温和地笑笑:“你别怕,周将军要带兵攻进宫里来了,他不会伤你,但是刀剑无眼,你要自己小心些。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可以去东宫的香云殿,应该打不到那去的。如果有人来香云殿找我,就说……就说我死了吧。”
宫女终于为何婧英盘好了头发:“王妃,我们一起走吧。”
何婧英叹道:“我走不了,我要是走了……”何婧英微微看了看殿外:“还不等周将军打到宫里来,这宫里的人可能会先陪了葬。别耽搁了,你先走吧。”
宫女对着何婧英拜了拜,提着自己的裙摆赶紧跑了出去。
果然没过多久,小华佗就回了殿里,她一把将何婧英拽了起来:“跟我走。”
何婧英垂目道:“你还在妄想什么?”何婧英与小华佗相处半月,对他这个人看得透彻。他这个人没有雄才大略全靠阴狠手段震慑他人。也就是遇到了沈文季、徐孝嗣这样不择手段想扰乱了国家根本来谋私利的人,才能活到今天。
何婧英冷笑道:“你想干什么?把我带去城楼?再把那些被你关押的世子们也带去城楼?看周奉叔狠不狠得下心宫城?”
小华佗冷笑道:“你们这些士族不就是些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徒吗?我看周奉叔到底是忠臣,还是跟我一样只是想在这乱世里分一杯羹的奸臣!”
“跟你一样?”何婧英鄙夷地看着小华佗:“周奉叔是位护我大齐多年,保一方百姓的将军。而你?只是一个仵作。”
小华佗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何婧英冷冷地看着小华佗。
小华佗阴鸷的看着何婧英:“你知道我是谁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因为你用的刀。”
“刀?”小华佗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们真是很烦啊,全国的铁匠都被你们守住了,我只能从大理寺把刀拿出来。”
“阎无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小华佗冷冷笑着走到那块无字牌位前,抚着自己的人皮面具竟然忽然落了泪:“小刀,她问我为什么,她竟然都忘了你。”
其实何婧英猜到小华佗是阎无咎的时候也就猜到了这块无字牌位是颜小刀的。但看着阎无咎的动作,何婧英胃里一阵翻涌。
阎无咎脸上的人皮面具竟然是颜小刀的!
难怪这张面具浮着一层青白的颜色还隐隐有些臭味。
颜小刀是何婧英与萧练亲手下葬的。阎无咎竟然掘了坟将颜小刀的脸皮摘下!
何婧英忍着恶心道:“阎无咎,你做的这些事,颜小刀地下有灵也不会原谅你吧!”
阎无咎一掌将桌案的香炉挥到地上:“原谅?!他答应我的事情他自己都没做到呢!我们说好要一起在这个世上活出个样子的!他竟然为了你,食言了!我不准!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看着!”
阎无咎几近癫狂,手抚着自己的脸颊看着何婧英问道:“你看,我变成他,就可以替他或者了对不对?我像不像他?”
何婧英冷道:“阎无咎,你就算带着颜小刀的人皮,也变不成他!他心中有义,而你让人恶心!”
“心中有义?!”小华佗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他。他就是个蠢货!他竟然为你去死!”
“我欠他一命。但这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欠他一命?”小华佗哈哈大笑:“你以为欠他一命的只有你吗?若不是他不敢得罪你们这些士族,他何必用那么蠢的方法告诉你燕窝里有毒?所以你们都该死。我要你们看看,我要颜小刀看看,我们这些卑微如草芥的人也可以将你们踩在脚下。”
何婧英冷笑道:“阎无咎,你杀了这许多人,却要算在颜小刀的头上。你不觉得自己可耻吗?云宗,季尚,怀尚,才八岁的萧昭粲,与你的仇恨有什么关系?”
“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们的命在你们这些士族面前一点价值都没有!这些士族杀的人少了吗?”
“是吗?那那些宫人呢?那些侍卫呢?他们也是出生普通的人,难道他们就该死?”
“那些人都是冥顽不灵!”
何婧英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要为颜小刀复仇,要灭掉士族,但你看看你自己杀人如麻,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阎无咎一把拽住何婧英的手腕,冷冷一笑:“这又如何?跟我走吧新娘子。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呢。”
“是么?”何婧英冷冷一笑,一根尖利的发簪从袖间滑落被何婧英握在掌心。
何婧英手腕一反转,将阎无咎死死钳住,另一只握着发簪的手一挥就向阎无咎的咽喉刺了过去。
阎无咎一时挣脱不了何婧英的钳制,整个向后一仰,借着大力将何婧英摔了出去。
“砰”地一声何婧英撞在廊柱上。
阎无咎恼怒至极,谁知何婧英不等阎无咎追来,自己翻身从长廊上跳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大理寺火海
自拓跋勰一走,宫里便乱做了一团。
阎无咎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几个亲信,在宫门处截下何婧英,直奔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中关押的大多是年幼的世子,最大也不过才十二岁的萧昭胄。
皇城内骤然生变,拓跋勰又走得静悄悄的,大理寺这边竟然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萧子卿径直走道大理寺门前。大理寺的守卫早就被阎无咎换成了自己的人。那些侍卫大多是山贼家奴之辈,阎无咎进了京之后就将宫里和大理寺的人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这些人大多与阎无咎一样,对这些皇亲国戚,士族阶级都有浸入骨髓的恨意。现在看萧子卿到大理寺来,半点恭敬的态度都没有:“王爷来做什么?”
萧子卿笑意盈盈地说道:“皇上派我来看看世子们都怎么样。”
侍卫长着很壮,比萧子卿都要高出一头,肩头手臂的肌肉一看就是长年做苦力做出来。他半低着头看了眼萧子卿:“王爷,皇上从来没有叫你来大理寺看过吧?为什么今天却叫王爷来了?”
萧子卿无奈地摆了摆手:“哎,你说你,还硬要本王把圣旨拿出来吗?”萧子卿将手伸进袖子里摸了一番,嘴里还不住咕哝道:“你们就是太迂腐,来吧,给你看看。”
一卷明黄的卷轴被萧子卿拿在手里,那侍卫看不清就往前凑了凑。忽然之间萧子卿面色一变,从明黄的卷轴里抽了把匕首出来,“噗”地一声就插进了侍卫的胸膛。
热血洒在萧子卿的手臂上。萧子卿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在自己的衣袖上抹了抹,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杀个人都那么麻烦了。”
说罢萧子卿一脚踹开大理寺的大门抬脚走了进去。
大理寺中的人原本聚在殿中赌钱,听见想动赶紧走了出来:“干什么的!”
萧子卿又是一笑:“怎么,这位大人也要看看本王手里的圣旨?”
那些赌钱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萧子卿一刀划过咽喉。
萧子卿跑到大理寺地牢里,将地牢的门打开。里面关着的二十余名世子都挤在角落里。萧昭胄挡在这些弟弟的身前冷冷地看着萧子卿:“三叔,你想干什么?!”
萧子卿急道:“你们快些走!周奉叔带人攻城了,你们快从大理寺出去。”
萧昭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周将军来救我们了!”随后萧昭胄又疑惑地看着萧子卿:“三叔,周将军打到城里来了,你还不逃?”
萧子卿气结,恨不能冲上去狠狠揍萧昭胄一顿:“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遗传你老子什么不好?偏偏把这多疑,犹豫的性格继承了个十传十!”
萧昭胄气道:“降了那贼子的不是你么!你还有脸说?!”
萧子卿一噎干巴巴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反正你们快走。”
萧昭胄还欲再说。萧子卿却是没了耐心,走进牢房里拽着萧昭胄的衣领把他扔出了牢房:“给老子滚!麻溜的!”顺手又扔了几个小的世子,这才又走出去扔了一串钥匙给萧昭胄:“你芙林姑姑也被关在这大理寺里。不知道是在哪,你找找把她救出来。还有几个地方也关着人,你一并把他们放出来。”
说罢萧子卿赶紧走出了大理寺。萧子卿知道以小华佗的性格,即便守不住城也不会放过这些世子。
何况小华佗养的那些人,各个都是亡命徒,分散在了建康城各处。即便周奉叔攻了进来,他们也不会束手就擒,只会鱼死网破。
小华佗聚集起来的人,就如藏在暗处的毒蛇,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咬上一口。
而大理寺关押的大多是一些孩子,要将他们全都保护好,并不只是打开牢门那么简单。
萧子卿走出大理寺,见石头城方向高高升起的狼烟,拿了把刀大马金刀地往大理寺门口一坐,宛如一尊煞神。
该来的总得来
没能救下自己兄弟,总得把这些侄子救下来吧。
远远地,穿着明黄龙袍的阎无咎拽着穿着一席艳红喜袍的何婧英往大理寺奔来。
萧子卿抬了抬了眉毛,脸上露出了些笑意。
来了。
阎无咎一看到萧子卿坐在大理寺门前,就猜到了大概:“庐陵王,你也不过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嘛。”
萧子卿嗤笑道:“亏你还知道老子是庐陵王。老子的确是个小人,但跟你哪来的信?哪来的义?”
萧子卿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活动活动了肩膀:“老子筋骨都僵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阎无咎讥讽地一笑:“庐陵王,你不过是根墙头草,还真以为自己是英雄?想拿我的命又去讨好周奉叔么?”
萧子卿啐了一口:“随你怎么说。老子就是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着萧子卿提着刀就像阎无咎砍了过来。
阎无咎轻蔑地一笑,根本不与萧子卿正面对上,拽着何婧英连连后退。大理寺四周的巷道中忽然涌出大批人来。这些人有的穿着粗布衣衫,有的面上黥了字,看样貌都是形形色色各种人物。
何婧英认得出,这些穿着粗布衣衫的人大多数都是家奴或者是在鱼市里面讨生活的人。而这些面上黥了字的,有好几个何婧英都觉得眼熟,都是在竹邑里见过的人。
相同的却是脸上怨毒的眼神,视死如归的神情。
阎无咎轻松地说道:“留两个人对付这个王爷就行了。其他人去把夫子给点了。”
何婧英蓦地抬起头看着阎无咎:“你想干什么!”
阎无咎冷笑道:“你以为我在京城那么久就只是做了点不死人么?”
原来阎无咎早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萧子卿听阎无咎说“夫子”二字,反应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阎无咎说的是什么。
火药!
阎无咎竟然先藏好了火药!
如果城里都埋了火药,那大理寺里一定有更多!
萧子卿两刀劈开挡在面前的人,转身就往大理寺里跑去。
萧昭胄这个书呆子,怎么开个牢门都那么慢!
见萧子卿又要跑进大理寺去,两个黥面的人跟着就追了过去。
阎无咎冷声道:“别追了!一并炸了!还有其他地方,一并点了!让这些曾经不把我们当回事的人统统都付出代价!”
“畜牲!”何婧英破口大骂,但双手却被阎无咎绑在马鞍之上挣脱不得。
阎无咎冷笑着回头看着何婧英道:“倒是好久没听见别人这么骂我了。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今天可是你大喜日子。“
说罢阎无咎翻身上马,双臂将何婧英环在身前,狠狠一抽马臀,马嘶鸣一声带着两人冲了出去。
萧子卿冲进大理寺发现身后的两个黥面人竟然想要将大理寺门关闭。萧子卿转身跑到大理寺门前,一手撑着门,一脚将那黥面人踹了开去。
萧子卿回过头对大理寺狂喊:“萧昭胄!臭小子!你怎么还不出来!”
那黥面人见萧子卿堵着门,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找死!”说罢那人转身离开了大理寺。
萧子卿刚舒了口气,之间那黥面人又带着十余个人走了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桶。桶里满满地装着火油。那些人将一桶一桶的火油往大理寺门里、墙里泼来。
大理寺下不知埋着多少火药,这要是火油点燃了,大理寺里的人必然会尸骨无存。
“萧昭胄!!!!”萧子卿喊得嗓音都变了。终于看到远处的楼梯上走上来几个人的影子。
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大孟和萧芙琳,大孟背上背了个奄奄一息的人,正是萧芙琳的驸马何敬容。跟在三人身后的还有一帮年幼的世子。
萧子卿心中一松:“快,快出去。”
站在大理寺不远处黥面人冷冷一笑,将手里的火把扔了出来。
“狗日的!”萧子卿也不顾那火把还燃着火,飞扑出去将火把接到了怀里。火把在萧子卿的怀里跳了跳,还是有火星子落在沾了火油的地上,大理寺门前的火油瞬间被点燃,连同萧子卿的衣服也燃起了火。
远处黥面人见萧子卿的样子瞬间大笑。
“三哥!”萧芙琳冲上前去拿起一件外袍扑打萧子卿身上的火。
大孟急道:“王爷,大理寺有暗门可以出去,跟我走!”
萧子卿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身上的火星子扑灭的,嘴里还在骂着:“他娘的,这一群畜牲!”
大孟背着何敬容,萧芙琳带着一帮世子,赶紧向大理寺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众人随着大孟从存放卷轴的机要室穿过,摸到机要室的暗门穿了出去。暗门外是一条不起眼的巷子,一踏出暗门就看到两个黥面人站在外面。
萧芙琳从腰际抽出鞭子,两鞭子就将那两个黥面人抽了开去。
京城各处都燃了火,连钟楼也烧了起来。浓烟从大理寺中滚滚而来,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三哥,我们现在往哪走?”
萧子卿将那些年幼的世子一个一个从暗道接出来:“小华佗在京城各处都埋了火药,你带孩子们去空旷点的地方。等周奉叔打进来了就安全了。”
萧子卿在那些世子中间看了一圈,惊道:“萧昭胄呢!”
那些孩子脸上都被熏得黑乎乎地,一下子辩不清面目,萧芙琳看了一圈,果然少了一个。
萧子卿怒道:“他娘的!跟他爹一样,只会拖后腿!”说罢整个人又往暗道里钻了回去。
“三哥!”
很快萧子卿就消失在了浓烟里。
大理寺里全是浓烟,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机要室里,机要室里全是卷轴,一旦席卷过来,整个机要室会在一瞬间被火海吞没。
“萧昭胄!”萧子卿大喊:“狗日的萧昭胄!”
“三叔你怎么骂人!”
萧子卿顿住回过头去,见萧昭胄被卡在倒塌的书架缝隙里。
萧子卿钻过去一瞧,还好萧昭胄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萧子卿念叨:“瘦得跟个猴一样还能卡住,霉得你!”
萧昭胄皱眉道:“你回来干什么!”
“救你看不出来啊!白眼狼!”
萧昭胄傲气地看着萧子卿:“犯不着!”
萧子卿一边搬着书架,一边伸了只手出来在萧昭胄脑袋上拍了一下:“心口不一,少跟你那不成器的爹学点!”
萧昭胄怒瞪着萧子卿,无奈腿被卡住,动也动不得,只能结结实实地挨了萧子卿这一巴掌。
萧子卿手臂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将书架推了起来:“快走!”
萧昭胄赶紧将自己的腿抽了出来,从书架的缝隙里跑了出来。
萧昭胄刚从缝隙里跑出来,一声巨响传来,整个大理寺都震了一震。
“啊!”萧子卿一声惨叫,书架倒了下来将他压在书架下面。
“三叔!”
萧子卿半个人都压在了书架了下面。萧昭胄推了推书架,但他细胳膊细腿的,书架沉沉地压在萧子卿身上纹丝不动。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比方才那声更近了些。萧子卿知道埋在大理寺的火药已经被逐渐点燃了,也不知在机要室这边小华佗埋没埋火药。萧子卿急道:“滚滚滚!赶紧滚!没用的东西!”
萧昭胄哪肯听萧子卿的,仍旧推着书架。
萧子卿怒道:“臭小子,我说的话你当耳边风啊?赶紧给老子滚!”
萧昭胄咬牙道:“我不会扔下你在这不管的!”
“你爹坑了老子多少回了,不多你这一回,赶紧滚吧!”
大理寺外萧芙琳与大孟也听到了响动,萧芙琳一急就想冲进去,却被大孟拦住:“公主,去不得。”
“人在里面呢!”
“现在进去也来不及了。”
萧芙琳焦急地看着的暗门出口,浓烟里隐约可见一股一股喷出的火苗。
当第三声爆破的响声再次传来,大孟急道:“公主,这个巷子太窄了,我们要先把这些世子们带到别的地方去才行。”
萧芙琳紧咬牙关,抱起最小的一个世子:“走!”
火舌从暗门席卷了出来,浓烟很快将巷道淹没。刚跑了两步,萧芙琳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气浪从暗门里冲了出来将萧芙琳掀翻在地上。萧芙琳趴在地上,用身体护住身下小小的世子。
碎石与书卷的惨页从暗门里飞了出来。
“三哥!”
浓烟里什么也看不清。萧芙琳大喊道:“三哥!”
哪里还有人回答她?
大孟巡着萧芙琳的声音冲了回来,将萧芙琳从地上扶起来:“公主快走!”
忽然浓烟里冲出两个黑影来。
“三哥!”
只见萧昭胄与萧子卿相互搀扶着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萧子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你怎么还在这?赶紧走走走!”
第二百九十二章 镇压京城
城门外,周奉叔带兵攻了进来,攻破城门并不难。拓跋勰一走,那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时间全线崩溃。原本守城门的将领受降出城。周奉叔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京城。
但周奉叔一进入京城就遭到了第一波火药的攻击。阎无咎在京城各处布下的火药并没有避开无辜的平民,一经点燃,就不死不休地炸了起来。
一时间弄得安西军人仰马翻。
京城里的无辜百姓没了方向,纷纷冲上街头道出乱窜,而阎无咎的人就混在这些百姓之中,根本防不胜防。
阎无咎的人出了那些黥面人还有很多身着各色服饰的底层百姓,他们一边将火药点燃一边四处散布周奉叔屠城的谣言,一时间不少百姓奋起反抗。
周奉叔不敢对平民下手,饶是安西军战力再强,这却不是两军对峙的战场。安西军打得缚手缚脚,在城里几乎寸步难行。安西军军纪严明,萧子敬任安西军统领之时治军甚严,即便安西军打了胜仗,也不得骚扰城里百姓。这些习惯浸入了安西军的骨子里,对百姓他们的刀剑落不下去,倒是被那些别有居心的人钻了空子。
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人将一人粗的木桩仍在街上,阻挡安西军进城的路。
朱雀大街两旁的高楼上也站了不少人的,不时有燃烧的火把从两旁的高楼上扔下来。
眼见整座京城就要变成火海,周奉叔翻身下马,提着自己的红缨枪就冲了出去。他一把拎起一个拿着火把的人:“你们干什么!让路!”
那人年纪不过二十五,生得也瘦小被周奉叔这么拎着,被吓得直打哆嗦,饶是这样还是硬着脖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让什么路?让你们进来再把京城毁一次么!”
周奉叔一愣,他全然没想到自己进城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他以为城门洞开,百姓会夹道欢迎,会视他为英雄,但他现在全然被当成了恶人。
周奉叔不解道:“本将军来救你们!什么叫再毁一次京城?!”
那人挣脱周奉叔:“京城里打来打去,不都是你们自己打么!关百姓什么事!你们打来打去死了多少人!说什么来救我们!根本就是私心!现在的皇上就很好,要免我们赋税,还放了我做苦役的兄弟!”
一番话说得周奉叔有些怔愣。小华佗杀人如麻却被这些百姓视为明君,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这是周奉叔打过最艰难的一仗。面对的不是强敌,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的是涣散的人心。
正在周奉叔愣神的时候,一个坚定的声音自周奉叔头顶响起:“改用木棍,先将这些人稳定下来。”
周奉叔蓦地回头,见萧练一人风尘仆仆地站在身后,他不眠不休两日从北魏直奔回京,中间换了五匹马。在萧练身后还站着鬼面郎君,没有带面君,身着黑衣,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那穿粗布衣衫的百姓看着萧练怒道:“你们休想再害我们!”
萧练皱眉,琥珀色的瞳孔看了那名百姓半晌:“如果不是拓跋勰退兵,你们都将是魏军铁蹄下的亡魂,害人的到底谁是?”
那人眼神躲闪了一下:“只要能好好活着,不会家破人亡,管他齐人还是魏人不是都一样。”
萧练冷冷看了那人一眼,懒得再与他多说,回头对周奉叔说道:“周将军不用管这些人,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良民。这些的人都是被小华佗撺掇起来煽动情绪的。这人和平日里那些敲诈勒索碰瓷的是同一拨人。”
周奉叔被这么一提点,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但这城里的人分不清到底谁是百姓谁是叛军,该怎么办?”
萧练从地上捡了一根木头拿在手上掂了掂:“真正的百姓哪敢直接和军队起冲突?不能杀,也要先压下来。”他回头对安西军吩咐道:“安西军听令,留一部份人保护贵太妃,其余人弃刀剑跟我进城去!”
“是!”
萧练因为与北魏的几场胜仗在军中的威望颇高,现在拓跋勰退兵,也是萧练的功劳。萧将军之令自然莫敢不从。
数百名安西军翻身下马,将刀扔在一旁,学者萧练从地上捡了木棍来,沿着朱雀大道径直往城内走去。
周奉叔见萧练的样子也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棍来笑道:“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还从没这样打过。”
萧练扯起一边嘴角微微笑道:“我以前倒是打过几架,只不过场面没这么大。对暴徒就不要那么仁慈了。”
安西军分散到四处的小巷子里,弃掉刀剑的安西军战力减弱不少,但改为近身肉搏,不至于误伤了百姓性命,安西军很快将城里的局势控制住,几个意图点燃火药的黥面人也被拿下。鬼面郎君带着人将火药一个一个清除。被抓住的百姓一起都被聚集在一起,镇压在菜市中央。
萧练收拾完京城,径直往宫里奔去,刚到宫门边听到远远的一个人在叫他。
“萧将军!”
萧练回头,见萧芙琳、萧子卿、大孟带着一群世子直奔他而来。一群人都是从火海闯来的样子,脸上黑乎乎的。
萧子卿抹了一把脸,瘸着腿走到萧练身旁:“小华佗带着王妃逃了。”
萧练脑中嗡地一响:“阿英?”
萧子卿与萧芙琳听萧练叫得亲昵,都不由地愣了一愣,不过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多想。萧子卿急道:“我最后见他们的时候是在大理寺外,他们往东南方向走了。”
萧练眸色一寒,对萧芙琳说道:“长城公主,范太妃已经随周将军进了城,你们速去与范太妃汇合,现在能主持大局的就只有范太妃一个了。”
“你要去哪找阿英?”
萧练一愣,萧子卿只看到小华佗他们往东南方向出了城,但出城之后往哪走就不得而知了。那在城里烧着的大火似乎烧进了萧练的心里,他百爪挠心却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对于小华佗的身份他一点都不知道。何况何婧英此番重回宫里还骗自己说她死了,必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线索。
正是踌躇之间,从宫门里奔出一个宫女来。她不认得萧练,但她却认得萧子卿。见到萧子卿她下意识地就想躲开。
这宫女刚一动就被萧芙琳发现了,萧芙琳一鞭子打在宫女脚旁:“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那宫女一哆嗦,看萧子卿的眼神里满是惧意。
萧芙琳很快回过味来,宫里的人都知道萧子卿与小华佗是一伙的,她现在惧怕成这样,必然是知道些什么。
萧芙琳几步走道宫女身旁:“方才吓着你了,我是长城公主。”
那宫女自然是认得萧芙琳的,方才因着混乱全然忘了礼数。那宫女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奴婢……”
萧芙琳伸手将她的手肘拖住,将她扶了起来:“什么时候了,还拜什么拜。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自己跑出来?”
这宫女身上一个包袱都没有,若是逃出宫的宫人多少都会顺些细软,以供自己日后逃命用。不是逃命就一定是求救的。
那宫女眼神闪烁地看着萧子卿拿不定主意。
萧练缓步上前:“我是龙骧将军萧练,你是不是知道王妃的下落?”
宫女一听到萧练的名字眼神就亮了起来:“萧将军,奴婢是今日为王妃梳妆的宫女。”
“你知道她在哪?”萧练一激动拽住宫女的劲不由地大了点。那宫女痛得“嘶”地一声,萧练赶紧放了手。
宫女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娘娘去了哪。宫里乱之前娘娘让我躲进香云殿,说让我在那等一个人,如果有人到香云殿找她,就让我告诉他,娘娘已经死了。”
香云殿?
萧练脑中嗡嗡直响,眼底都浮起一抹血红。
萧芙琳急道:“那你为什么没去香云殿?”
宫女眼底一红:“我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想出来看看。”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吗?”
宫女红着眼想了半晌:“我走了没多久就偷偷回了未央宫,我听见皇上和娘娘争吵,说什么死了人。未央宫里也挺可怕的,皇上摆了一个牌位。”宫女忽然说道:“我听到皇上跟娘娘提到颜小刀。”
颜小刀!
萧练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他抓了一匹马来,朝着东南方向打马而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我想再最后看你一眼
崇安陵的夹石道上,两旁整整齐齐站着三百名侍卫,这些侍卫身着羽林服饰,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像三百尊诡异的石像立在道路两旁。
阎无咎双手将何婧英环在身前,从夹石道上纵马而过。
萧昭业修建的崇陵塔高高地矗立在崇安陵前,塔下是祭坛。原本的肃穆的祭坛现在一片杂乱,全是泥泞的脚印,杂乱的车轮印。萧子伦、萧子良、萧昭文他们全都埋在那祭坛后面。
几个守陵人推着装了泥土的车从祭坛前缓缓走过。当阎无咎带着何婧英策马而过的时候,那些守陵人停下脚步回头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看。随后又缓缓推着泥车走了过去。
马蹄踩过祭坛走过何婧英与萧练守陵时住过的小院,沿着山路径直往下走到了河边。颜小刀的坟是何婧英与萧练选的,在靠近河边的林子里,正好可以看见崇安陵山下的风景。
阎无咎将何婧英带到颜小刀的墓前。颜小刀的坟前端端正正并排放了两具棺材,棺材前放了两盏红烛,还扎着红绸。一具红漆的棺材棺材盖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阎无咎指了指那具空棺:“可还和你心意?”
虽然早就知道阎无咎是要拿她结阴亲,但当真的看到这两具棺材时何婧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似有一道冰棱从地面升起刺穿了自己的身体,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何婧英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被阎无咎一把抓住了手腕。阎无咎讥讽地看着何婧英:“怎么?怕了?不是挺厉害的么?”
夕阳斜斜地在溪水的尽头缓缓落下,小溪上跳跃着星星点点的金光。阎无咎笑意盈盈地说道:“不得不说你们选的地方景色还真不错。风水也不赖。”
“阎无咎你这个疯子!”
阎无咎冷笑道:“你才发现吗?”
阎无咎叫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压着何婧英。他自己走到颜小刀的棺椁前,手轻轻抚上红漆的棺盖:“我为什么不能疯啊?疯了多好!若不是拓跋勰撤兵,你以为周奉叔真的能把京城攻下来吗?你以为恨你们人只有我吗?我只不过是给了这些人一个契机而已。”
阎无咎的眼神忽然又变得很温柔:“小刀,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跟我们一样的人?阿奇不过是多看了一个夫人一眼,就被黥了面。还有阿茂,一个乞丐,不过是在施粥的粥棚前多喝了一碗粥便被那家人差点打断了腿。这样的人多到不可想象。他们都与我们一样。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在帝王家,我们就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阎无咎回头看着何婧英:“你以为是我要反吗?是你们这些人不给我们活路!颜小刀为你而死你在做什么?你连尸体都没给她收,你为了你的权利你的命任由颜小刀躺在这崇安陵里!你们一把火烧了竹邑,可有想过竹邑里的人怎么办?那些人被逼着跟随萧道赐。萧道赐死后没有人同情他们,他们有的人被抓进官府,有的人自身自灭,可他们有得选吗?”
“当然萧道赐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一个怪物。可你知道为什么竹邑一直能被萧道赐控制得很好吗?因为他至少愿意给穷人机会,那些衣不蔽体,到了冬季就可能饿死、冷死的人,至少能混一碗饭吃,能保个命。我做了些药人,打下京城,怎么就不对了?我若是皇上,我必不会让这些人再饿死、冷死。”
何婧英眼神一黯淡,骤然想到了萧昭业,一个贪图享乐亏空国库,一个想散尽天下财拿给穷人,听起来一个的极恶,一个极善,但都不是治国之才。“你以为皇上那么好当的吗?你以为你散尽天下财救助那些穷人那么容易吗?金山银山也有用完的一天,当北魏南下,冲破国门,将大齐江山踏在脚下,到时候流民遍野,战火燎原,哪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你又如何再保他们的命?”
阎无咎崩溃道:“呵!你不觉得你这些大道理很可笑吗?是谁先败掉国库的?大齐又为何抵御不了北魏?你们这些宗亲争权夺利,打了败仗。昏君当道,苦役百姓。晋安王为了对付一个南郡王,逼死了王府里多少人?这些人何其无辜?你们给过这些人一个说法吗?宫里三番五次的宫变,死了多少人?这些死的人去哪了?停在我的义庄里等着家人来认领!没人认领的就被扔去乱葬岗!”
阎无咎眼底出现了一丝血红:“我看过那些人的家人,都是穷人,做了一辈子苦工,以为能混口饭吃却送了自己的性命!你跟我谈什么治国?!”
何婧英虽然也曾混在穷人堆里,但更多的是看着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长大的。她不仇视穷人,不轻视社会最底层的人,但阎无咎看到的这些都是她不了解的。一时之间竟然再无力反驳阎无咎的话。
何婧英以为她所面对的黑暗,她所站的一方是正义,可有的时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阎无咎没有说错,如果不是穷兵黩武,百姓又怎么会流离失所。如果不是皇室倒戈,京城又怎么会陷入一片火海。
阎无咎冷笑道:“我不过是给了这些人反抗的契机而已,血债总得还吧。”阎无咎抚了一下颜小刀的棺椁:“恨总得有个头吧。我总得做点什么。”
“锵”山下传来兵刃响声。
何婧英心中一动,蓦地抬头向山下张望去,但黑夜中什么都看不到。
“阿英!”
一声怒吼从山下传来。
何婧英整个人一颤:“萧练?”
萧练不仅没走,还找到了这来?
“萧练!”
阎无咎一把卡住何婧英的脖颈:“你喊什么喊?!”
阎无咎提着何婧英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何婧英双脚在空中乱蹬。阎无咎冷笑道:“我等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总要让我把仇报完吧!”
萧练!
我想再最后看你一眼啊!
第二百九十四章 求你醒醒
三百具药人机械地挡在夹石道上,萧练纵马而至,烈阳剑出鞘一刀斩下面前一个人头颅。那人直直倒下去,周围的药人却动也未动。
萧练心知阎无咎已经到了颜小刀的墓前,从夹石道上去是唯一的路。
三百人,三百颗头颅,萧练目光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忽然山间传来一声短笛的声响,如厉鬼的呼啸从山中传来。那些药人的眼珠子倏地动了动。萧练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不死人已经向他扑了过来。
一个不死人钳住他的手臂,另一个攀到了他背上。他反手拽住身后那人脖颈,两根手指一用力将那人的脖颈扭断。萧练用力将背后那人从自己的背上扯下来,再将手中的剑插进面前那个不死人的胸膛。
三百人黑压压地向萧练扑了过来,像是地狱被撕开一道裂口,厉鬼都从里面爬出来一样。他们前仆后继地奔向萧练,用刀、用剑甚至是撕咬。饶是萧练有以一敌百之勇面对这些人也是左支右绌,遍体鳞伤。
“阿英!”
萧练绝望的叫喊,哪怕是回答一声一好啊!但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吹散在了夜空,回答他的只有一声比一声急促的短笛声,和不死人更加残忍凶悍的攻击。
萧练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整个人都落在了不死人人群里。就想一块新鲜的肉落在饿狗群里一样,激起了最原始最残暴最血腥的杀戮。
萧练顾得了前面的人,却顾不了后面的人。一柄大刀对准萧练的脖颈就砍了下去。
眼看那侍卫的大刀就要落在萧练的脖颈上,忽然那人的脖颈上被一根软鞭缠住,被狠狠地向后抛了起来。
萧练蓦地回头,只听一声娇叱,萧芙琳从马背上纵身飞起,借着软鞭的力整个人凌空一跃落到了萧练身旁。
“长城公主?”
萧芙琳用鞭子紧紧地缠着一个不死人的脖颈:“萧将军单干的习惯你可能要改改了。”
说话间一个人影闪了过来,手上拿着银针:“萧练,这招齐夫人教我的,刺百会穴有用。”
“李凡?”
鬼面郎君见一个不死人向他扑了过来,哎哟一声躲开,仗着自己个子高,一边躲,一边将银针扎进那人的百会穴。
“龙骧将军!本将也在此!”
“周将军!”
周奉叔红缨枪一刺一挑,将萧练身旁的一个的不死人直接摔倒了山壁上去。
夹石道另一端铁蹄声瞬息而至,萧元达骑在马上大喊道:“我萧元达也在此!”萧元达下令道:“摘掉这些人的头颅!”
“是!”
萧元达将大军留在京城稳定局势,只带了六百人到夹石道,但对付三百人已经够了。
大军冲进人群,不死人再是悍勇在绝对的实力悬殊面前也一点用也没有。
萧芙琳用软鞭勒住一个人将他送到萧练的剑下:“你赶紧上山去救阿英!”
“好!”
萧练的也不拖沓,有萧元达的大军在此,这些人根本不足为惧。萧练斩掉面前一个不死人的头颅往山上冲去。
远远地萧练就看到山林里燃起的红烛。
阎无咎笑意盈盈地站在一百个不死人后面:“你来晚了。”
萧练脑中嗡地一响,在阎无咎身后,两个人正在给坑里面填土,已经填了一半了。
萧练肝胆俱裂,烈阳剑劈手而出:“滚开!”
阎无咎无奈地摇了摇头:“啧啧啧,你不是一个和尚吗?你这样是不是有些……破戒啊?”
萧练懒得与他废话,一剑斩下一颗头颅。
阎无咎捧起一捧黄土洒在棺椁上:“还是说这个女人勾引了你这个和尚?装什么清高呢?小刀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你混账!”萧练大骂。
身后萧练与不死人斗得厉害,不死人一个又一个倒在萧练剑下,阎无咎就像是没看到一样。身旁填土的两个人早就跑了。阎无咎穿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坟前,一捧一捧地捧起黄土撒进颜小刀的坟里。
“小刀,就差一点点了,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实现我们说的那个世界了。大家都能吃饱饭,不会再被那些贵人踩在脚下。”
“不过我们也不亏是不是?我杀了好多人来给你陪葬。还把你喜欢的人给你送来了,不亏了。”
身后的兵戈声嘎然而止,阎无咎趴在颜小刀的棺椁上,胸前多了一把染血的匕首:“差一点点啊,差一点点礼就成了。”
萧练发了疯似的跑到了坟前,土坑虽然没有的填平,但整个棺椁已经埋在了黄土下面。
萧练根本没有时间去管阎无咎,拿起旁边的铲子,一下一下将土从坑里铲了出来。
“阿英!!!”
阎无咎卧在颜小刀的棺椁上,眷恋地蜷缩在冰冷的土坑里。他看着萧练咧嘴笑道:“来不及的,你救不了她的。”
“你闭嘴!”
“哈哈哈,救不了的,他们都该死!”阎无咎将颜小刀的棺盖推开,翻身落进了颜小刀棺椁里。
黄土从坑里一铲一铲地被的泼了出来。红漆的棺椁从黄土下露了出来。萧练跳进坑里,用力将棺盖推了开来。
何婧英一袭红衣闭目躺在棺材里,脖颈上有一圈明显的青紫。
“阿英!!”
萧练赶紧将何婧英从棺材里抱了出来:“阿英!你醒醒阿英!你看看我!”
何婧英紧闭着双目,倒在萧练怀里。
萧练将何婧英放平在地上,俯下身吻在何婧英唇上为她渡气,伸手一下一下按在何婧英的胸膛。“阿英你醒醒啊!”
眼泪落下,落在何婧英的面颊上,嘴唇上,沾湿了何婧英的衣襟。
阿英,求求你,看我一眼。
萧芙琳、鬼面郎君、萧元达和周奉叔收拾完了山下的人,也来到了山上。
这一地的鲜血都不及何婧英的一袭红衣触目惊心。
谁也不敢上前去打扰。萧练落着泪,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按压着何婧英的胸腔。“阿英!你醒醒!!”
“我求你醒醒!”
这世界一定要这么不公平吗?一定要收走何婧英的命吗?就算他舍弃一切来到这个世界也救不了吗?
萧芙琳眼泪从眼眶中落下:“萧将军,算了吧……”
鬼面郎君走道萧练身旁,手轻轻搭在萧练身上:“萧练,救不了了……”
萧练跪坐在何婧英的身旁,眼泪从他的指缝中落下,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背脊勾成一个月牙的弧度,肩膀在他的极力压抑下还是不住地颤动。
鬼面郎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忽然之间何婧英放在黄土上的五指轻轻动了动。鬼面郎君蓦地睁大了眼睛。他扶住萧练的肩膀晃了晃:“动了动了!”
萧练整个人一抖,蓦地起声扑到何婧英身旁,他将手放在何婧英的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何婧英的气息太过微弱,加上萧练整个人都在抖,根本感觉不到。
萧练期盼地看着鬼面郎君:“真的吗?”
鬼面郎君一把将萧练推开:“你先让让,我扎两针试试!”
第二百九十五章 百废待兴
萧练背着何婧英从山上一步一步走下。萧芙琳、萧元达和周奉叔为了避嫌早就先行下了山去。只有鬼面郎君还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何婧英伏在萧练的背上,双臂紧紧地环绕着萧练,脸紧紧地贴在萧练的脖颈上。从萧练身上传来的热度让何婧英觉得分外的安心。
萧练的头发长起来了不少,随意地扎在头上,落下的几缕扫在何婧英的脸上,偏硬的发丝让何婧英脸上有些痒。何婧英下意识地在萧练脖颈间蹭了蹭。
萧练嘴角轻轻噙着一个笑,任由何婧英蹭着。
星空自天边倾泻而下,将两个人包裹在星星点点的天幕之下。溪水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冲淡了山林间的血腥气。
仿佛一切都落幕了,又仿佛一切才开始。
“萧练,你怎么没走?”
萧练眸色深了深:“你在这里,我不走。”
“不值得。”何婧英嗓音有些沙哑。
萧练没说话,一旁的鬼面郎君倒是忍不住了。
“王妃同志,这个人命都不要了都要救你。他一个跑去杀拓跋宏,差点就折在了北魏皇宫里。杀了拓跋宏一身的伤,歇都不歇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我都差点跑得没命,他还能从建康一路杀到崇安陵来。我跟你说,这人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就是耐糙。”
萧练:“……李凡,你话有点多。”
何婧英将脸深深地埋进萧练的颈窝,温热地眼泪从眼眶中涌出,
鬼面郎君叹道:“我就是说说,你们就别折腾了,好好在一起不是更好。”
萧练蹙眉道:“李凡。”
好好在一起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这个世界太多规矩了,对女人更是不公平,他怎么忍心去逼她。
“好。”
何婧英轻轻的声音,从萧练的脖颈中传来。
萧练脚步一顿,被这闷闷的一声,激得心里狂跳:“你说什么?”
何婧英抬起头来,眼中还含着泪,但眼神却无比坚定:“我说好,我们好好在一起。”
萧练已经为了她走了十步,难道她就不能为萧练走出这一步么?
也许吧,未来会很难,会面对很多东西。她曾是皇后,她现在是郁林王府未亡人。这些都是她逃不掉的身份。但生生死死那么多次,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在石头城中,她与萧练在一起,她以为那是告别。
但她没死,萧练也没走。
这一次,何婧英决定为自己而活。
从山上一路下去,满目疮痍,大战之后留下的,是数不尽的尸首,是被焚毁的皇陵。萧芙林、萧元达与周奉叔站在崇安陵主陵旁的一片新坟前,垂首默默站着。
这里埋着萧子伦、萧子良、萧昭文、萧昭秀,还有王韶明、元戈妘,还有许许多多在隆昌之难里丧命的人。
萧子卿也到了崇安陵,他坐在墓前用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地:“你们怎么就都走了呢!”
萧子卿将自己脸埋在手心里,眼泪从指缝中流下:“你们怎么就不听我的呢?萧云英你不是最喜欢勾心斗角的吗?你这次怎么就把自己坑死了呢?”
“三哥。”萧芙琳轻声劝道。但她其实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这么轻轻唤一声,让萧子卿不要太过难过。
萧子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萧芙琳,他用手指点了点这一片墓碑:“芙琳,你是不知道啊,你这些个哥哥弟弟斗了一辈子,从来没齐过心,就心齐了这一次。多傻啊,你说是不是,干嘛呢都要冲上去送死,都活着不好吗。”
萧芙琳拍了拍萧子卿的肩膀。
萧子卿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老子想救他们的,老子没救成!你说为什么偏偏这一次他们心就那么齐呢?你说他们要是一直以来心都那么齐多好啊!我们哪能遭那么多难呢?蠢不蠢啊?送命的时候就齐心了。”
“因为,他们都是英雄。”萧练背着何婧英走道陵前,将何婧英放了下来。“你也是。”
萧子卿听见这一句“你也是”,压抑着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萧练走到萧子伦的墓前,手扶着墓碑,嘴唇微微颤抖着,虽然忍了再忍但眼泪还是涌了出来:“对不起兄弟,我来晚了。”
对不起。
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阴阳两隔,自己竟然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阎无咎已经死了,拓跋勰也被赶回了北魏。可这些仇,这些怨怎么就感觉仍然还在呢。
还有萧昭文,曾几何时也是他弟弟,虽然只是借了别人身份,但雍州相助,惊马槽相救,这些都是他与萧昭文之间发生的事情啊。
这些怀揣着一腔热血的少年,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过,他们零落成泥,他们用他们的性命去正了他们的道,空留傲魂在世,可再也摸不着,碰不到。
他们没有错,是这个时代错了。
何婧英轻轻拍了拍萧练肩膀。她亲眼看见他们在箭羽之下就义,她亲手为他们整理衣衫,送他们出宫。
“云宗曾说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南北之间再无战乱。季尚也希望宗室之间,再无倒戈相向。”
“我们就替他们完成这些心愿吧。”何婧英轻声说道。
萧练抬头看着何婧英:“可以吗?”
何婧英点点头:“像他们一样,尽一份力。”
何婧英声音虽轻却落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就连鬼面郎君也抬起了头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
山下建康城里。大理寺爆炸牵连着大理寺周围的几条巷子全都坍塌成了废墟。钟楼被火烧得焦黑,皇城的地面上还残留着鲜血。
百姓从自己家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切都平息了,但也一切都毁了。他们把自己的妻儿从躲藏的房屋里唤出来,一起聚在大街上,看着原本的都城变成一片焦土。
他们还来不及伤感,就开始默默地将坍塌的房梁撑起来,找来新的瓦片,将破碎屋顶补上。
这是战火之后的荒芜,却也是另一个.asxs.。
百废待兴。
第二百九十六章 新生
萧练与何婧英回到京城,他们没有进宫。宫里的事有范太妃,有萧元达,有萧子卿他们处理就够了。
城里散落在地上的木头、石块,被烧毁的房屋黑黢黢的,烟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大孟将抓起来的人都带到了京兆府尹。京兆府尹曾是颜小刀任职的地方,阎无咎并没有在这里埋火药。
这里的人如何发落,一切都要请新帝登基之后才能定夺。
萧练与何婧英走在破碎的街道上。前面一个老伯拉着一车木头瓦片,显是要修缮自己的屋子。车轮卡在了碎掉的青石板地上,老伯咬紧牙关也没有将板车抬起来。
萧练挽起袖子走上前去,将卡住的板车挪了出来,但板车的车轮受了损,瘸了一只轮子。
老伯一回头,惊道:“龙骧将军?”
萧练温和地笑笑:“这要运到哪去?我帮你吧。”
老伯赶紧谢恩道:“怎么敢劳烦将军?我自己来就行。”
萧练不由分说将板车抬了起来:“走吧。”
何婧英微微一笑,从地上拾起板车上掉落的木头和瓦块抱在怀里跟着萧练走了过去。
何婧英还穿着一席大红的喜袍,衣襟上还沾着些泥。她扔了发冠,墨发随意地披在身后。她脖颈上还有一圈青紫的痕迹,嘴角也有些乌青,但眼中的笑意却浓。
老伯看到何婧英抱着那些木头瓦块更是惊慌:“这……这是。”
何婧英对老伯微微一笑:“我帮你吧。”
老伯惊得不得了,这些哪怕是马车从街上过都要避让的贵人帮自己修房子,那怎么行?
但萧练也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推着车就走到了老伯的家里。老伯家离大理寺不太远,虽然没有被大理寺的爆炸整个震塌,也很幸运没有被火势席卷进去,但堂屋的房梁还是塌了,半个屋顶的瓦片都没有了。
一个老婆子从屋里迎了出来。
老太婆看着何婧英一愣:“王妃?”
何婧英愣了半晌,盯着老太婆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酸梅婆。酸梅婆赶紧从何婧英手里接过木头瓦块,埋怨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能让王妃拿这些东西。”
何婧英还没来得及问酸梅婆怎么道了京城来,就见酸梅婆向屋里喊道:“阿璇!水生!贵人来了!”
酸梅婆回头看着何婧英:“我们从竹邑出来,阿璇就念叨着要谢谢救命恩人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正说话间阿璇和水生从屋里走了出来,阿璇包着头巾,穿着一身蓝色的粗布衣衫,小腹微微隆起。阿璇和水生激动地看着何婧英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阿璇先反应过来扯了扯水生的衣袖,水生才反应过来,赶紧和阿璇一起跪下对着何婧英盈盈拜下。
何婧英赶紧扶起阿璇:“你有孕在身不必如此。”
阿璇鼻尖有些红:“那日如果不是王妃救了我,我……我们一家人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何婧英心里一暖。阎无咎的恨意凉了何婧英的骨髓,但阿璇与水生却又将那凉透了的骨髓暖了回来。
他们以前做错过很多事。萧昭业曾是个昏君,她曾是个没用的皇后,但至少这个世界没有完全陷入黑暗,有光就有前进的方向。
酸梅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老伯一眼:“我们从竹邑出来一路逃了出来,后来在路上遇到了老张就跟他一起到京城来讨生活。”
何婧英看了酸梅婆与老伯一眼,酸梅婆更加不好意思了。酸梅婆看了看何婧英有些干裂的嘴唇,忙说道:“王妃我菜做好了酸梅汤,给您端一碗来吧,生津止渴的。”
“好。”何婧英笑道。
何婧英喝着酸梅婆端出来的酸梅汤,萧练与水生已经爬到了屋顶上去。
阿璇有孕在身自然是不能让她做粗活的。何婧英站在房檐下,将瓦块一块一块地递给萧练。
酸梅婆起初百般不愿何婧英做这些粗活。但何婧英一再坚持,酸梅婆之好做罢。张伯在巷子里往返,将瓦块一车一车地拉回来。
往返了几趟后,张伯顺道又带了一个人来。
鬼面郎君抬头望着萧练:“老远就听说龙骧将军在帮人修房顶,技术不错啊。”
鬼面郎君脸上一道疤十分骇人,那是鬼面郎君的标志,在竹邑生活过的人一眼就认了出来。酸梅婆与阿璇有些紧张地挤在一起,就连水生的面色都不是很友善。
那带着些仇视的眼神鬼面郎君也感受到了,原本张扬的笑容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僵。在这一瞬间,鬼面郎君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曾经伴随着自己阴影,附着在了自己脸上这一道可怖的刀疤上,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散去。
何婧英温和道:“酸梅婆,这是我们的朋友。”
“哦哦。”酸梅婆干巴巴地点点头:“我去端碗酸梅汤来。”
酸梅婆转身回厨房端出一碗酸梅汤来替给鬼面郎君:“这位郎君,喝碗酸梅汤吧,生津止渴的。”
鬼面郎君赧然地接过酸梅汤。
酸梅婆嚅嗫了许久问道:“郎君如何称呼啊?”
鬼面郎君愣了一愣半晌,他轻声说道:“李凡,我叫李凡。”
终于,他也有勇气在这些人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名。
萧练站在屋顶上喊道:“李凡!你喝碗汤要那么久吗?娘不娘?上来修房顶。”
李凡一笑道:“这么高我怎么上去?”
萧练奇怪地看着李凡:“我记得在北魏皇宫的时候你可是从屋顶上跳下来救了我的啊。”
李凡摸了摸鼻子:“那是我从另外一头找了个梯子爬上去的,跳下来的时候还崴了脚呢。”
萧练顺手从身旁的木盆里抓了一团泥来砸到李凡脚边:“没出息!那边有梯子,自己去抬去!”
在巷子的另一头的李凡带来的羽林卫走到各家各户里面,与萧练一样,修缮屋顶,搬来木头、砖块。
京城里的另一端,周奉叔带着安西军清理着街道,萧芙琳与何敬容将受了伤的人集结到一起,为他们医治。
陆陆续续地一座荒芜的城里开始有了生机,焦土中有嫩芽破土而出。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你明白吗
何婧英推开南郡王府的门走了进去,南郡王府很久都没人住过了,反而没有受到隆昌之难的影响,府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样。
刘隐舟走进王府里,麻利地从后院的井里打来一桶水,先清洗起懿月阁来。
范太妃跟随齐武帝一生,政治手腕也十分强硬。她先令安西军控制住京城局势,由周奉叔掌管,再令萧练重整羽林营,对朝中各大臣也赏罚分明,将已是一盘散沙的大齐重新聚集了起来。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对于储君之选,朝中倒是各有争议。
这一次皇室宗亲大多都遭了难。齐武帝的子嗣除了萧子卿和远在江洲幽禁的萧子懋,其余的都在隆昌之难中罹难。萧氏一族,还剩下萧子卿救出的那些世子,但他们大多年幼,如今国难刚过百废待兴,年幼的世子难当大任。
如今萧氏一脉只有旁支里有两个人可为帝王人选。一个是萧元达,一个是萧鸾的嫡子萧宝卷。萧元达于社稷有功且为人忠正,但并非太祖的嫡系,萧道赐一脉只是萧氏的旁支。何况萧道赐在竹邑一事上名声尽毁。
萧鸾虽然篡了萧昭业的位,但萧鸾是萧赜的堂弟。萧宝卷于血脉一项远比萧元达有说服力。
朝中大臣为此争论不休。就连范太妃也十分头疼。大齐再也遭不起这样的难了,萧宝卷无所建树,若是立萧宝卷为帝很可能是下一个萧昭业。而萧元达却因非萧道赐一脉,日后也可能为人诟病。
何婧英被安置在宫中住了几天,这才跟范太妃讨了意旨回南郡王府住着。
懿月阁前的那株芍药早就枯萎了,剩下了一截干枯的花枝。何婧英正准备伸手将那株枯了的芍药花拔出来。刘隐舟从身后走了过来:“王妃别动!”刘隐舟蹲下来看了看:“王妃,您看着根着还青的呢。把上面剪了说不定还能长。”
刘隐舟转回屋里拿了把剪刀,将那枯掉的那截剪了去。“王妃,太妃娘娘说问问您要不要多添几个丫鬟在王府?”
“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了。”
刘隐舟笑嘻嘻地看着何婧英:“奴婢猜您也这么说。所以奴婢向太妃请了旨了,以后奴婢就跟在您身边的伺候您。”
何婧英并不是排斥有丫鬟伺候,只是自淳儿死了之后,就再难找到可心的人。但她与刘隐舟是很投缘的。“可是,这王府里,可比不了宫里。”
刘隐舟将懿月阁的床榻整理好:“哪里比不上了?”
“隐舟你不用做这些粗活的。”
刘隐舟笑道:“这些活以前在家里也做的,太妃心善,倒还把我养懒了。太妃说了,跟在您身边的要是能信得过的人,人越少越好。王妃可还信得过我么?”
“自然是信得过的。”
“那王妃就不要再拒绝了。这么大的王府里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吧?明天我再去街面上买几个老实的粗使丫鬟回来。还得再请一个花匠!保证把王府整理得漂漂亮亮的。”
何婧英感激道:“隐舟,谢谢你。”
刘隐舟停下自己手上的活计,抬头看着何婧英:“王妃您忘了么?我的命是您救的。”
刘隐舟认真道:“您不止救了我,在雍州您救了我们所有人,您还救了差点被生祭的囚犯。您的恩情,我们都不会忘的。”
何婧英心中微动,是啊,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阎无咎那样的人,还有很多像刘隐舟一样虽然在黑暗的世道里,但仍然向着阳光生长的人。
刘隐舟正说话间,院子里传来“汪汪汪”几声狗叫。
何婧英一回头,见胖虎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摇头晃脑地就往何婧英怀里钻。
胖虎一身的黑泥,像是从柴房里钻出来的,也不知它这段时间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跑回了南郡王府。
“隐舟,你看啊!它居然在这。”
胖虎经常在宫里撒着欢的跑,刘隐舟也是见过的。在战火之后偶然再见到胖虎,就像是见到了一个老朋友。
刘隐舟检查了一下胖虎说道:“我估计它这段时间就躲在厨房里呢,它身上沾的都是炉灶里的灰。我看这狗快成精了,还知道躲厨房管饱。”
何婧英抱着胖虎的脑袋揉了一揉,发现它虽然瘦了一圈,但这段日子显然没有让自己饿着。胖虎正在何婧英怀里撒着欢,院外萧练手里提着酒与一包牛肉走了进来。胖虎一闻到牛肉的味道,狗尾巴在何婧英脸上一扫就冲了过去。
萧练满心满眼都是何婧英,哪里算到半路会杀出个胖虎,手里油纸包牛肉被胖虎一口夺了去。
何婧英笑道:“堂堂羽林统领,输给了一条狗。”
萧练看着胖虎一爪子撕开油纸,狼吞虎咽地吃着牛肉。萧练看得肉疼,自己一个月才多少俸禄啊,一包牛肉不便宜呢!
刘隐舟一见萧练进来乖觉地从懿月阁退了出去:“王妃,我去收拾一下后院。”
刘隐舟似笑非笑地看了萧练一眼,和萧练擦身而过。这也是范太妃让刘隐舟来照顾何婧英地原因之一。萧练与何婧英之间的事范太妃看在眼里。范太妃心疼何婧英,并不因为何婧英与萧练的感情而责备她,但却是不能明着支持的。
如果何婧英与萧练的事传到了那些老臣的耳朵里,也会是个大麻烦。
萧练与何婧英在懿月阁前的台阶上坐下,正好能看见天边的晚霞。
何婧英看着院外的晚霞出了神,忽然之间腰间一紧,整个人一轻,何婧英被萧练抱起,跳到了屋顶之上。
萧练将何婧英在屋顶上放好:“这里看得清楚些。”
何婧英嗔怪地看了萧练一眼,从萧练手里结果酒壶喝了一口,清清甜甜的酒香划过舌尖,酒不烈,但却十分好喝:“这是什么酒?”
“我让酸梅婆酿的酸梅酒。”
何婧英甜甜一笑:“好喝。”
晚霞在萧练琥珀色的瞳孔里落下一抹艳丽。坐在何婧英身旁,萧练眼底含着笑意,不过眉宇间仍然轻轻拧着。
“怎么了?有心事?”
萧练枕着手臂往身后一靠:“今日萧元达来找我了。”
这点倒是不奇怪,萧练虽然不是皇室宗亲,但是凭他在朝中的威望,无论是萧元达还是萧宝卷都要来争取萧练的支持。
”你怎么想?“
萧练叹道:“我在想要是他们还吵不消停,北魏那边公子羽都要平了内乱了。我没有杀拓跋宏,只是将他绑起来给了公子羽,现在拓跋勰回到北魏,内乱足够他们自己消耗一阵子的。但是如果北魏内乱平息,南齐还是这么乱的话,还是避免不了北魏南下。”
“所以你更希望萧元达能称帝?”
萧练点头道:“自然,萧元达为人忠正,心怀天下,会是个明君。”
何婧英饮了一口酸梅酒:“季尚也曾心怀天下,也曾有明君之才。”
萧练眼神一黯。何婧英说的没错,要成就一个盛世,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光是心怀天下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能平衡朝堂,制衡权臣。这一点想必范太妃十分清楚,所以一直没有表态。
何婧英问道:“被阎无咎挑拨起来反抗安西军的人怎么样了?”
“大孟把他们关在刑部,等候处置。”
“这些人……你觉得该如何?”
萧练冷道:“穷凶极恶者杀。”
何婧英神色黯了黯:“阎无咎说得没错,那些人对士族的恨是实实在在的。他只是挑拨起了这个恨意而已。”
何婧英从小的生活经历将她夹在士族与平民之间。她有着士族的身份,却又对平民心怀同情,但这两者之间原本就是这个时代无法调和的矛盾。
萧练看何婧英神色不虞,将酒瓶随意放在房顶,牵着何婧英的手说道:“跟我来。”
萧练带着何婧英从房顶跃下,径直出了王府。
萧练将何婧英带到街上。街面上的血迹、杂乱的石块木头都被清理了干净。除了钟楼还未来得及修缮,但大街上已经看不到战火留下的痕迹。
夏日的街上,几家酒肆正在营业,酒肆里几个人鼻尖红红的人正在高谈阔论。街旁有手工艺人摆着摊,手里正在做这灯笼,对面还有个卖走马灯的艺人,摊位前聚集了很多小孩子。
萧练牵着何婧英走在大街上:“阿英,你看到了吗?不是所有人都只有恨的,还有很多人,就像那个酒肆的掌柜,就像那个做灯笼的老伯,卖走马灯的大叔,他们在好好生活。我们有能力就要去保护百姓,要去平定叛乱,要去保护大齐江山不被外族践踏,但其实百姓比你想象的更加强大,甚至比你我都更加强大。像阎无咎那样的人是暴徒,是为了一己私欲而要毁掉这个国家的人。而我们要保护的是那些愿意在南齐疆土上生活,愿意以自己微薄之力让南齐变得更好的人。”
萧练总是能看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在黑暗中找到阳光,找到方向。忽然之间何婧英也不再困惑于阎无咎的话语。
何婧英微笑着看着萧练,看萧练张开双臂在大街上张扬地笑着。周围卖灯笼地老伯,卖走马灯的大叔,卖花簪的大婶不懂萧练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的青年有着这个世界没有的热诚。甚至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青年说话的时候模样好看地不得了,就像是欣赏了一场好看的节目,纷纷笑起来。
萧练走到何婧英身旁牵起她的手,目光亮得骇人:“阿英,我说的你明白吗?”
何婧英点点头。若是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能像萧练这样怀有一颗赤子之心,那是否那些杀戮那些黑暗就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萧练认真地看着何婧英:“你若想帮助这些人,我们可以重开六疾馆,我们可以开粥棚,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我都陪你好不好?”
“好。”何婧英眼中蓄了点点泪光。是开心,是从未有过的欣喜。萧练知她心中所想,知她心中所愧。一句“我陪你”胜过一切山盟海誓。
萧练将何婧英送回王府,手里还拿着一盏走马灯。那是萧练挤进一堆孩子中间给何婧英买下的,惹得那些孩子追了萧练一路。
萧练将走马灯交到刘隐舟手里,柔声道:“我明日当完职再来看你。”
“好。”
“你好好休息。”
“好。”
萧练目送着何婧英走进王府,自己才离去。
何婧英回到懿月阁,将屋里的灯熄了,点燃走马灯。整个屋里霎时星光流转。
刘隐舟伺候完何婧英更衣,笑道:“一直以为萧将军是个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心思这么细。”
何婧英笑道:“有时候到像个小孩子。”
刘隐舟笑盈盈地看着何婧英:“王妃早些歇息吧。”
“好。”
刘隐舟走后,何婧英拥着薄被盯着走马灯出神。
忽然窗户外传来一声轻响。何婧英珉嘴笑了起来。
萧练穿着一身黑衣轻轻巧巧地从窗外跳了进来。一进屋就看见何婧英有些促狭地笑意:“萧将军不是说明日见么?怎么翻人窗户?”
萧练厚着脸皮蹿到床上抱着何婧英:“好久没见你,想你了。”
“我们可刚刚才分开。”
“那就是好久了。”
可不是好久没见了么?自石头城太守府一别到今日都一个多月了。可把萧将军憋坏了。
萧练将头埋在何婧英的颈窝里,眸色有些深。他环住何婧英的手又紧了紧,嗓音有些黯哑:“阿英,以后能不能别再骗我了?”
何婧英鼻尖有些酸,轻轻覆住萧练环着自己的手,柔声道:“好。”
从萧练身上传来的热气轻轻笼罩着何婧英。
走马灯轻轻熄灭,那一室的星光不再流转,但轻轻拂动的床幔却透出几分温柔,几分幽香。何婧英一点点,一寸寸地攀附在这温柔之上,彼此相拥的人,在黑暗中汲取温暖。
即便在何婧英熟睡之后,萧练仍然紧紧地拥着何婧英,只有将何婧英抱在怀里时,萧练才觉得是真实的。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他也是真实的。
第二百九十八章 重建扶桑盟
为了防止文臣与武将之间再起争执,范贵妃与萧元达商议拥立萧照胄为帝,萧元达为司空辅政,周奉叔领兵部尚书,言执礼之子言正则任礼部尚书。
范贵妃还亲自去请归乡的王敬则出任户部尚书,但王敬则已是病痛缠身,只能由王敬则之子王绍安接任户部。
如此六部任命完成之后,朝廷才运转了起来。
萧练掌管羽林营,虽然不入内阁,但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远远超过一个羽林统领有的实权。
不过这个羽林统领不太正经,放着自己好好的统领府不去住,偏偏挤在李凡购置的一处小宅院里。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小宅院与南郡王府只有一街之隔。
李凡不愿入仕,每日里背着个小药箱穿街走巷。战乱刚过受伤的、生病的人都比较多,李凡挎着自己的小药箱没日没夜的忙活。
今日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小宅院里,刚开门就与萧练来了个脸对脸。
这时候出门,萧练当然是去翻南郡王府窗子的,这时候就有种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感觉,赧然道:“你这么晚才回来啊?”
“呵。”李凡促狭地一笑:“这么晚才出去啊?”
李凡顺手抄起萧练的手腕,熟练地扣上萧练的脉门:“哎,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啊。”
萧练一拳打在李凡肩膀上:“去你的吧,单身狗。”说罢萧练一阵风似的出了院子,留李凡这一只单身狗在风中凉凉。
萧练熟门熟路地摸到南郡王府。刘隐舟买回的做粗活的下人年纪都不小了,但是干起活来一个顶俩那种,一到了夜里睡得贼香。萧练来来回回小半个月,一次也没有惊醒过他们。
萧练从窗户摸进去,见何婧英正倚在榻上看着书。青丝柔软地搭在肩上,看得人心痒。
何婧英含着笑意抬眼看了萧练一眼:“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萧练轻轻巧巧跳上软塌,脑袋就蹭到了何婧英肩上:“想我啦?”
何婧英用书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不害臊。”
萧练坐起身牵起何婧英的手:“我今天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何婧英一抬头就对上了萧练琥珀色的瞳孔。自从京城局势稳定,萧练天天进出南郡王府之后,他的眼神就越发的温柔,时常让何婧英看着看着就陷了进去。
萧练牵着何婧英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吧。”
“诶,你往哪走?”
萧练已经一只脚踩在了窗框上:“出去啊。”
何婧英脸上微微浮起一层薄红:“不用从这走的,我们可以从正门出去。隐舟这会儿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不会出来的。”
萧练有些愣:“所以,其实我进来的时候也可以走正门?”
何婧英眉毛轻轻抬了抬没有说话。
萧练:“……”
萧练带着何婧英走出南郡王府,顺着朱雀大街走到了洪福酒馆前。
齐夫人很会做生意,洪福酒馆曾是京城最大酒楼,只是昔日的繁华不再。洪福酒馆里自从齐夫人与莫老伯走了之后整个洪福酒馆就荒废了下来。大火烧掉了洪福酒馆半个院子,连同后厨都一起烧掉了。
萧练带着轻轻推开洪福酒馆的木门,酒馆里的桌椅已经被萧练修缮好,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同柜台后的高柜上也像以前一样堆了几坛子酒。柜台上还摆着算盘。
何婧英眼睛有些发酸,伸手在算盘上拨了一拨,清脆的算珠发出“哒哒”的声响。齐夫人以前就站在这柜台后面,一边算着账,一边催着后厨上菜。谁都知道洪福酒馆的掌柜厉害,要是谁敢来洪福酒馆找事,掌柜的会亲自动手将人赶出去。
在靠近柜台的窗边,就是曹景昭最喜欢的位置。他喜欢点上一叠花生米,就着一壶酒看齐夫人打着算盘。末了,打烊了,他再帮着齐夫人一起收拾。
“阿英,你还记得他们的理想么?”
“当然记得,安天下百姓,收复大齐江山。”
萧练轻轻牵起何婧英的手:“我想替他们实现他们的理想。不是为他们而活,而是因为这也是我的理想。”
“也是我的理想。”何婧英轻声道。
她曾是接受百姓跪拜的皇后,受过这一拜就应当庇护大齐百姓。虽然她现在只是一个王妃,是生存在王府的未亡人,但曾经未尽的事情,应当将它做完。
“好。”萧练疏朗地一笑,牵着何婧英的手,推开了洪福酒馆从大堂通往后院的门。
后院里点着灯,站着上百人,有镋钯巷的石铁匠,有城西的屠户张,有百花井巷拐角处医馆里的孙郎中,有鹧鸪街花满枝的头牌凤卿卿,有崇梨院的花旦柳如玉、武生潘游龙,还有厚德堂的书生谷修年。
“令主。”声音婉转动听,是柳如玉。
“令主。”声音沧桑沙哑,是孙郎中。
“令主。”声音雄浑有力,是石铁匠。
这些人身后摆着四个牌位,最上面的是萧子响的,下面是齐夫人、曹景昭、莫老伯的。
凤卿卿走到何婧英身旁:“令主,重开扶桑盟吧。”
重开扶桑盟,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何婧英燃成灰烬的心复又燃起了火苗。
她以为皇室衰微,民心涣散。她以为大厦将倾。
但此时她面前站着这么多人,他们每个人都坚定的看着他。
只要家还未亡,国就未破。只要还一息尚存,就要护我河山。
凤卿卿柔声道:“王妃,我们这些人都希望可以重建扶桑盟。以前的扶桑盟是我们的庇护所,我们却未曾真的做什么有益的事,我们有愧。如果我们曾经心齐,大齐不会如今日这般破败,北魏的铁蹄也踏不上我们大齐的河山。”
“云音王爷把我们聚在一起,给我们庇护,我们却目光短浅,好高骛远,一心想着报效家国,想着可以诛杀北狗。但却从没想过安天下百姓才是我们该做的事。”凤卿卿看了萧练一眼:“我大齐将士在前线击退北狗,护我大齐河山,我们却连京城都没护住,我们想能做一些实事。”
“就是我们啥也不会,但我有力气。”屠户张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军帮着我们修房子,我也能帮着抬点木头。”
屠户张又说道:“不过我们这里很多人还是有本事的,孙郎中医术高着呢,还有谷老弟学识可高了,还有潘公子武功好着呢!”屠户张又赧然的笑笑:“当然跟将军没法比。”
凤卿卿温柔地看着何婧英:“王妃,我们每个人都有想做些事,但都不知道该如何做。我们重开扶桑盟吧,这一次我们一齐为百姓做些实事。”
何婧英只觉得一股气浪在自己胸腔中激荡。她曾经只是借着扶桑盟的力量对付萧鸾,未曾真真正正地为扶桑盟谋过事,这样的自己真的还配做这个盟主么。
她回头看着萧练,只见萧练退到一旁,倚着柱子,一边嘴角斜斜地扬起,琥珀色的瞳孔似流转着星光。萧练看着何婧英,眼中满是鼓励的神色。
何婧英心中一动,一直以来胸中的郁结在一瞬间舒展了开来。这些都是萧练为她做的,是他将曾经扶桑盟的人聚集起来,是他在灰烬中找到火种又将他点燃。
何婧英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想重开六疾馆可以吗?”
战乱过后死伤的人无数,很多穷人没钱看病,只能自己在家里等着,熬着。现下百废待兴,城中的建设户部工部已经着手在做。对于他们来说,重开六疾馆是现在能为百姓做的最实际的事。
“好!”孙郎中喜道:“能重开六疾馆就太好了!曾经我有个老兄就在六疾馆中当郎中,当初他让我去,我没去,正是后悔呢。战乱过后就再没见过那个老兄了,如今能重开六疾馆,我愿意为百姓免费医治!”
何婧英心中一颤,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孙郎中,你口中的老兄是不是石郎中?”
孙郎中点头道:“对啊,姓石,名斛莩,王妃认得他?”
何婧英鼻子一酸,眼泪簌地落了下来:“认得,他是我的恩人,是大齐的恩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真甜
六疾馆不仅重开了,还扩建了一倍。孙郎中将自己的小医馆关了到六疾馆坐诊。
虽然孙郎中愿意为百姓义诊,但孙郎中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让孙郎中一点收入都没有,加上药材也需要钱,何婧英不仅将王府的存款都拿来出来,还在六疾馆里帮忙。
从一大早六疾馆就来了不少人,看病的人都拥挤在六疾馆里。孙郎中忙得焦头烂额,好在有谷修年在一旁帮忙写着药方,刘隐舟在后堂帮着抓药。
萧练下了值径直就走到了六疾馆来。
后院里正煎着药,何婧英拿着扇子一边轻轻扇着炉火煎药,一边与凤卿卿说着话。
凤卿卿是花满枝的花魁,不好到前面去,只能在后面与刘隐舟一起捡着药材:“王妃,我看了看,今日一天我们就用了不少银子,现在如果没有收入的话六疾馆很快就没银子了。”
何婧英也正在愁着这事。
新帝登基之后范太妃被封了太后。新帝年幼,在朝中太后诏书如同圣旨。她要是找太后的话,范太后一定会全力支持她。但国库空虚,原本南北通商还能收得不少付税,现在是商贸断了,接连的战火又让良田荒了不少,户部那边都还紧着呢。自己这个时候再去要钱的话无疑是给户部雪上加霜。
以前的六疾馆由竟陵王府与太子府共同撑着。现在南郡王府也就是个空壳子,其余的王府初遭大难,留下些年幼的皇子,也无经商的能力,一时之间竟是捉襟见肘,想不出能走哪再匀出些银子来。
正巧这时萧练走了进来。
萧练换下了羽林统领的衣服,穿了一身劲装,头发虽然长长了,但比起这个时代人还算是短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但就这一点也不正经的打扮,陪着棱角分明,俊逸疏朗的脸庞,倒让萧练显出些别样的少年色彩来。
萧练从何婧英手里自然的接过扇子,再何婧英身边蹲下。
凤卿卿回头看了二人一眼,轻轻笑着与刘隐舟退到了一边去。萧练与何婧英二人的关系众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没有一个人挑明。
看着二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样子,“于礼不合”四个字谁也说不出口。
萧练笑意盈盈地看着何婧英:“刚才想什么呢?”
何婧英支着下巴,看着火光将萧练的半张脸印得暖暖的,方才那一点点愁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何婧英懒懒的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和凤卿卿说道没银子呢。”
萧练挑起半边眉毛:“我的俸禄可都是给你了啊。”
何婧英嗔道:“你那点俸禄啊,还不够六疾馆开销五日的。”
“我这么穷吗?”
何婧英点点头:“穷啊,何况你都给六疾馆了,我就快没饭吃了。”
萧练将扇子往地上一放:“你等着。”
“你做什么?”
萧练顺手从地上拿了个陶碗:“去挣钱给我媳妇儿买肉去。”
何婧英诧异地看着萧练。只见萧练端着个陶碗,晃荡着马尾就走了出去。
萧练将陶碗往地上一搁,在路中间端端正正的站定,双手抱拳高声说道:“给位父老乡亲,各位街坊邻居大家好,在下萧练,今日在此给大家表演一套拳法。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何婧英一双眼睛瞪着溜圆,萧练这是要当街卖艺啦?
萧练家门一报,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羽林统领萧练如今可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战功无数,如今竟然要当街表演拳法?
这等好戏怕是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一次。
顿时周围茶馆里听书的,书也不听了;酒肆里喝酒的,酒也不喝了;连揣着银子才跨过青楼门槛的恩客都收回了脚,往朱雀大街跑去。
萧练也不含糊,站定之后对着四面八方抱拳各行了一礼,双臂一震起手就是飞鹤式。表演拳法又不是真刀实枪的打。萧练力只用三分,花样倒是不少,只见他衣袍翻飞,忽上忽下,一会儿像是力拔山兮的霸王,一会儿像是九重天宫的谪仙。
他双眸清朗,看着何婧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挑挑眉,笑得好不正经。偏生他一张脸长得好看,这点不正经都成了飞扬的少年神色。
一套拳法打完,萧练那小陶碗里都被铜板埋住了。
萧练爽朗道:“多谢各位父老相亲捧场!”
众人哄笑道:“萧将军,再来一个!”
萧练从地上捡了些银子铜板:“今日在下还有事,明日还请大家来捧场!”
说罢萧练摆摆手,捏着那些银子走到附近的摊子上买了一块桂花糕。
萧练捧着桂花糕走到何婧英面前:“你看,饿不着你吧!”
何婧英笑得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将桂花糕接了过来,放了一块到嘴里,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