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旧情
边陲流民遍地,焦尸遍野,宫城内却是红墙琉璃瓦,金珠翡翠簪。
何婧英倚在红漆的栏杆上,手里拿了一小盅鱼饵。她用涂着蔻丹的纤细手指,将小盅里的鱼饵洒进池塘里。红色的鲤鱼顿时争先恐后地抢起食来。
何婧英淡淡一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妖妃了。
一点点饵料放在池里就会将一池平静搅碎。这世上最大的饵料便是权力。可是偏偏京城一片祥和。
何婧英扶了扶步摇:“边境的情况怎么样了?”
曹景昭垂首站在何婧英身旁,脸上的神色不是太好看:“皇上将军报都交给西昌侯了。”
何婧英神色很淡,她若是还要对萧昭业抱有什么幻想的话,那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皇上还在吃天师制的仙丹吗?”
曹景昭摇摇头:“皇上已经很多天没有召见过天师了。”
何婧英颇有些诧异:“为什么?”
曹景昭苦笑道:“皇上说天师做的那些仙丹效力不如以前了,皇上这几日都在服用五石散。”
萧练带回了戒神仙玉露丸的方子,让鬼面郎君制出新的丹药替换掉以前的神仙玉露丸。没想到萧昭业却直接弃了不用,改吃五石散。
何婧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萧昭业。至少她与萧练曾都认为,他们可以改变萧昭业阻止大齐衰败的颓势。
何婧英顿时觉得有些乏力,眼前忽地一黑。她伸手扶住廊柱,好险才没摔下去。
曹景昭赶紧扶着何婧英坐下:“娘娘,您身体要紧,属下去将石太医叫来吧?”
何婧英摇摇头:“不用,本宫没什么问题。”
曹景昭看着眼前说自己没事的人。明明已经身怀六甲,但她却比以前更瘦了。
何婧英坐着歇了一会儿才缓和了一些:“景昭,齐夫人那边怎么样?”
“按您说的,如果有流民有吃不起饭的,能救的都救了。齐夫人找了不少盟里的郎中去了六疾馆,为穷人看病。只是……”
何婧英抬起自己的凤眸看向曹景昭。其实不用曹景昭说何婧英也知道,扶桑盟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过是一颗赤子之心聚在了一起而已,论财力是远远不及那些财阀世家的。所以能救治的人自然也有限。
何婧英叹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吧,京城不可再乱了。”
正说着话徐龙驹远远地走了过来:“皇后娘娘,长城公主与长乐公主来了。”
徐龙驹话音刚落就听见萧芙林清脆的声音响起:“许久未见皇后娘娘,今日来找娘娘讨杯茶喝。”
的确是许久未见了,从竹邑回来之后,不仅萧芙琳连元戈妘也许久未见了。
何婧英笑着挥挥手,让岁莲去准备茶水点心:“宫里不如王府自在,你们不能时时来串门子。今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今日进宫见母妃的,顺道就像皇上请了旨来见你。”
何婧英现在虽然贵为一国皇后,但实则处处受制,没有萧昭业的应允,她谁也见不到。若不是萧芙琳去请了旨意来,元戈妘也是进不来的。
萧芙琳与元个妘二人还是以前的少女模样。何婧英见着她们二人总觉得日子还与以前一样。“阿妘你怎么眼睛下面都是青的?可是没有休息好?”
萧芙琳揶揄地看了元戈妘一眼:“她定是天天想她的云宗想的呗。”
元戈妘圆圆的小脸一红,推了萧芙琳一下:“你惯会拿我寻开心的。”
何婧英笑道:“原本先皇就说了要为你与云宗完婚的,只是云宗守孝,怕是三年内都完不成了委屈你了。”
元戈妘睁着圆溜溜地大眼睛说道:“这有什么的。我们鲜卑族人不讲究这些。”
何婧英听她这么说,顿了顿:“如今大齐与北魏开战,你不担心你的族人么?”
元戈妘皱眉道:“要说担心总是有些担心的。鲜卑男儿好武,与大齐的不同。云宗那个人就喜欢读书,在战场上总是要吃亏的。”
萧芙琳斜睨了元戈妘一眼:“鲜卑男儿好武,难道我大齐男儿就弱了么?”
元戈妘认真道:“我说的是实话啊,我见着的大齐男儿好多还不如你能打。”
萧芙琳气道:“元戈妘你诚心的是吧?”
元戈妘不理她:“我说的都是实话。大齐也好,魏国也好,谁输了我都不会开心。总之打起仗来我怎么都不会开心的。我只盼着云宗能无恙才好。”
元戈妘的这份坦荡与直率让何婧英心生羡慕,若是自己能抛下一切只为自己而活,那应该会开心很多吧。
但是她不行,她已经被枷锁束缚了太久。
何婧英看着元戈妘柔声道:“你不用担心云宗,龙骧将军武功高强,他会保护云宗的。”
元戈妘皱眉道:“我知道龙骧将军厉害,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啊。”
元戈妘小女儿心态,一心一意地挂念着萧子伦,让萧芙琳好一阵嘲笑。
元戈妘让萧芙琳闹了个脸红,将自己手里的锦盒放在桌上羞恼道:“你老是笑我,我不跟你玩了。我去看云宗母妃去了。”
萧芙琳笑得更是意味深长:“还没过门呢,媳妇儿礼数倒是不缺。”
元戈妘气得一跺脚甩着自己的小辫子转身走了。
何婧英笑意盈盈地看着萧芙琳:“你有什么事要单独跟我说?”
萧芙琳抬了抬自己眉毛:“你怎么知道我要单独跟你说事?”
何婧英好笑道:“你都把妘儿气走了,还说没有事跟我讲?”
“其实不是我有事,是祭酒大人托我来的,是关于边陲的事。”
元戈妘虽然一心念着萧子伦,但毕竟她与萧子伦还未完婚,她仍然是北魏的长乐公主。军机要事自然不能当着元戈妘说。
萧芙琳说道:“祭酒大人要我告诉你龙骧将军带了二十名飞索卫去了吐谷浑。”
“什么?!”何婧英惊道。
“这龙骧将军倒是真真让人佩服,竟然孤身深入吐谷浑。如果吐谷浑能与我们结盟那边境的危机就解了。”
何婧英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二十人要怎么翻过雪山进入吐谷浑?吐谷浑的主君伏连筹早就说过不与大齐往来,萧练要怎么说服伏连筹?
萧芙琳满心都是对萧练的佩服,丝毫未觉何婧英的担忧。“龙骧将军要是能这样解了边境危机,回来怎么也会被封个膘骑将军吧?我觉得就算是被封个大将军也是极有可能的。”
何婧英脸色迅速地冷了下去:“到时候只怕功高盖主。”
萧芙琳皱眉道:“不至于吧?大齐正是缺这种能征善战的将领。皇上……”
说道此处萧芙琳也不自信了,王氏一族、西邸一脉被清缴成了什么样子,她虽然不参政但也看在眼里。
何婧英郑重道:“本宫拜脱公主一件事。”
萧芙琳见何婧英如此严肃,愣了一愣:“娘娘请讲。”
“麻烦公主给祭酒大人带句话,龙骧将军此番如果胜了,请祭酒大人告诉龙骧将军,让将军自请戍卫边关,守护我大齐子民,莫要回京。”
萧芙琳点头道:“好,娘娘放心,我一定将此话带给祭酒大人。”
萧芙琳拜别何婧英后,何婧英将岁莲唤了来。
“岁莲,皇上今日在做什么?”
岁莲低头说道:“皇上下了朝就去了徐贵妃处。”
何婧英嘲讽地一笑道:“说到底徐佩蓉比本宫有本事,怀着身孕也能让皇上日日去她处。”
岁莲不屑道:“还不是用的那些肮脏手段,哪比得我们娘娘端庄大方。”
何婧英轻轻浮了浮茶叶沫子:“什么肮脏手段?”
岁莲羞红了脸啐道:“徐大人这段时间给徐贵妃送进来不少漂亮的丫鬟。据说都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徐贵妃大着肚子难道还能伺候皇上不成?”
何婧英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娘娘,徐贵妃这样行事,您可不能容她。”
“不能容她?”何婧英讽道:“凤印在太后手里,本宫连昭阳宫都出不了,能拿她如何?”
岁莲气道:“那我们就去告诉太后去!”
何婧英浅浅一笑:“你以为太后就不知道了么?”
岁莲惊道:“她这般行事,太后怎么能……”
何婧英平淡道:“太后性子和软,不过是不肯逆了皇上的心意罢了。”
“娘娘,您若是愿意给皇上一个好脸色,也不会便宜了徐贵妃啊。”
何婧英静静地看着岁莲。岁莲被何婧英冰冷的神色吓到了。正是被何婧英盯得心中发毛的时候,岁莲听何婧英说道:“你说得对。”
看似在赞同岁莲说的话,语气里却尽是叹息。
何婧英又叹道:“是应当让皇上来昭阳殿一趟了。”
旧情是最容易撩拨的东西。新欢再好,也比不过少年时代的惊鸿一瞥。何婧英吩咐道:“今日十五,皇上是会去太和殿上香的。你去太和殿替我拿点香烛来。”
岁莲喜道:“娘娘肯与皇上和好了就好。奴婢立刻就去。”
何婧英摩挲着自己衣衫上的金丝牡丹纹说道:“等等,你去将我以前穿的那件鹅黄的衣衫拿来。”
岁莲愣了愣:“娘娘想穿那件旧衣服?可是皇上不喜欢娘娘穿得太素啊。”
何婧英讥讽一笑:“那可未必。”
萧昭业喜欢的是她听命于他,喜欢的是她完全被他掌控的样子。可是最初萧昭业喜欢上的她的时候,只是因为佛前一瞥,让他觉得暖。
整整十年,她伴着这个人走过两世。她唯一珍藏在心中,让自己还能念着萧昭业一点好的,便是她大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瞬间,她发现娶她的男子,是那个在破庙里有一面之缘的人。
少女时的悸动总是那么单纯。总是觉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因由一个缘字。
长大了变发觉那些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参杂了权利、欲望,变得不再干净。
唯一纯澈的也许就只有那一瞬间的初见而已。如今她却要用这一幕来迎得君心,最终让自己心底唯一一丝纯净的念想也要变得脏污不堪。
换下镶金红绸的衣裙,穿上鹅黄色的少女衣衫。这一身简单的衣服与整座奢靡的昭阳殿格格不入,一如回不去的往昔,再是穿得像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何婧英看了看自己铜镜里苍白的脸色,轻轻扫了些胭脂在脸颊上。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吧,不施粉黛,但却仍然是个明艳的少女。
可即便是擦了胭脂也难复往昔。不知道从多久开始她的眼眸不再清亮,微微上翘的眼尾也不再娇俏,总是透着凌厉。
也不知从多久开始,眼尾就有了细细的痕迹,脸颊也不再饱满。
她的腰肢也因为身怀六甲而凸起,怎么看也不会是少女的模样。
不复往昔,难复往昔。
何婧英在佛像前行了一礼就转到了佛像身后去。她极力回忆着当初的场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刚过世不久,她被何胤带回小山东苑去住着。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曾经与自己在一起在街头打闹过的小伙伴,便寻了过去。
可哪里还能在寻到当初那些小伙伴的半点踪迹?小时候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穷人家的小孩有多大的区别。长大了才发现将军府的独女与穷人家的小孩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便是再在街头看见也是不能相认的吧。
那时的何婧英就去了平日里常去的破庙,靠着佛祖背后坐了下来。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一个人闯进破庙,跪在佛前痛哭。
此时的何婧英靠在佛像背后,只听得佛殿的大门被推了开来。
只是再没有少年冲进来跪在佛前痛哭。有的只是带着薄怒与嘲讽的话语:“皇后娘娘不是在礼佛么?”
何婧英叹了口气,眼中竟是绝望。
萧昭业听闻她在礼佛想到的怕不是初识那一刻,而是她与萧练在香云殿上谈话的情景吧。
何婧英垂目将自己挽起的鬓发轻轻拉出一丝撒乱的头发来。她曾经就是一个散漫的人,这样看起来更像以前的自己吧。
何婧英深吸一口气从佛像背后转了出去。
逆着阳光,看不清何婧英的样貌,她直视着萧昭业的目光浅浅一笑。
萧昭业呼吸一滞,似有深藏于心底的回忆被一阵微风唤醒。萧昭业喃喃念道:“阿英。”
何婧英抬头浅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朕听说你在礼佛,就来看看。”
何婧英恭顺地垂目道:“我一个女子,做不了什么,只能日日为皇上祈福吧。”
萧昭业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你为朕祈福?”
“世间女子难道不是都会为自己夫君祈福吗?”
难得地,萧昭业狠戾的双眸中划过一缕温柔:“你怀着身孕,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不必事事亲为。”
何婧英摇摇头:“这怎么成?若是心不诚,佛祖岂不是会怪罪?”
萧昭业爽朗地笑道:“朕都没有怪罪,佛祖怎敢怪罪。”
何婧英垂目道:“皇上还没有用膳吧?”
萧昭业笑道:“皇后这么一说,朕倒真是饿了。皇后这里又什么好吃的?”
何婧英赧然道:“臣妾今日做了饯金枣翠玉豆糕。皇上想不想试试?”
萧昭业眼神一亮:“朕倒真是好久没有尝过皇后的手艺了。”
岁莲乖觉道:“娘娘日日都做,今日皇上总算是来了,奴婢这就去给皇上端来。”
听到岁莲这句话,萧昭业更加欣喜,仿佛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席间,何婧英未提朝堂,未提前线,未提后宫中的五石散。一壶温在泥炉上的酒,一盘饯金枣翠玉豆糕,几叠小菜,简简单单一餐饭,很容易让人相信现世温暖。
即便是冷如萧昭业这样的人,也有趋暖的心。
何婧英怀着身孕,最终萧昭业还是没有留宿昭阳殿。
岁莲心中遗憾,嘟哝着说道:“娘娘,您怎么没有把皇上留下来啊?”
何婧英颇有些疲累地说道:“他解了本宫的禁足就够了。”
萧昭业爱着的,念着的,想着的不过是少年时的那一片心而已。时间久了只不过会让萧昭业看出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得不偿失。
第二百五十七章 白龙
解开禁足之后,何婧英第一时间出了宫。
前日她去找了鬼面郎君。鬼面郎君向她直言萧昭业服用了那么久的药,毒性已经侵入五脏,这世上恐怕没有仙丹良药能救他了。
鬼面郎君的原话是:“他磕药已经把自己磕得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说不定哪天磕着磕着就把自己磕没了。”
何婧英这才意识到,她何家的命运只怕靠着萧昭业也改变不了了。
大厦将倾,国之不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果萧昭业已经糊涂到将所有国事交由萧鸾,内政交给徐龙驹,那么她就算是跪在御书房前求他,也不会有什么用了。
与其去唤醒一个装睡的人,不如用这些时间去做一些有用的事。
何婧英先去了一趟陆良。西南边的小镇并未受战火波及,所以一路行到陆良还算顺遂。
上一次她们到惊马槽的时候,一行六人,现在只有齐夫人与曹景昭伴在她左右。
开启鬼域的事情齐夫人也算是始作俑者之一。三人越是接近惊马槽,齐夫人的神情越是凝重。才不过一年的时间而已,惊马槽里堆的白骨,染的鲜血还未完全消散。仿佛空气之中还残留着血腥。之前被萧子懋一把火烧掉的村庄上生了青绿的嫩草,嫩绿的青草凌乱地生在焦黑的地上,更显得曾经的罪孽深重。
行道村庄外,齐夫人下马对着村庄拜了三拜。
何婧英与曹景昭默默地立在她身后。
曹景昭问道:“令主,您真的要去拿那样东西?”
何婧英点点头:“你们既然尊我为令主,我总要能有些别的让人信服的东西。只有云音王爷留的那一块玉佩是不够的。”
曹景昭犹豫道:“但是这样做很危险啊。”
何婧英淡淡一笑:“我倒是觉得比我在宫里等死安全。”
曹景昭皱眉道:“您为何觉得皇上一定会……皇上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呐,说不定会好转呢?”
何婧英摇摇头:“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做的也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如今皇上将军权交给西昌侯,若是西昌侯与竟陵王合谋怎么办?若是竟陵王再逼一次宫,我们怕是都不能活着从宫里出来了。”
曹景昭不解道:“西昌侯已是司空,辅政大臣,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图什么呢?随然竟陵王也是皇室血脉,但现在皇上相信他,有什么比现在更好呢?”
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好?如果萧鸾也有了反心呢?萧鸾非太祖一脉,若是萧子良逼宫,皇室族亲外戚还有活命的可能。若是萧鸾反……何婧英不敢去想。
然后现在的萧昭业难得有神智清醒的时候,现在给萧昭业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更加不会相信萧鸾会有反心。
何婧英沉声道:“手中握有利器,总比任人宰割好。”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踏着碎石走进拿夹着呼啸风声的峡谷。
何婧英回头看了曹景昭与齐夫人一眼:“你们就在这里吧,不要跟我进去吧,里面危险。”
“这怎么能行!”曹景昭与齐夫人同时说道。
何婧英摇头道:“那些东西不会伤我。倒是你们,如果遇到了,就用我给你们的瓷瓶,赶紧跑。”
莫说何婧英身怀六甲,就算是以前的何婧英,曹景昭与齐夫人也不愿看着她只身犯险。
何婧英不容置喙地说道:“你们就在这里,你们进去也只会给我添乱而已。”
曹景昭与齐夫人同时愣住。这句话他们倒无法反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何婧英独自走进了峡谷。
何婧英踩着碎石子,走得极慢,就像无法看清前路一样,她只能盯着脚下的泥土,脚边的石子,一步步尝试着走着。
直到走到两侧峡谷高高耸立,一点阳光也没有的地带,何婧英停下了脚步。她从怀中拿出匕首。为了不让回去之后萧昭业发现自己有伤,她特意将袖子卷起,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鲜血从她白皙的手臂上一滴滴落下,渗透进泥土。风穿过她手臂之间穿过,将她的血液吹散带到远处。
终于,就在她的血要干涸的时候,寂静的峡谷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鳞甲划过碎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一只白色的洞螈从黑暗中游了出来,纯白的身体上微微泛红,像是没有剃干净血肉的白骨。那条洞螈昂起头颅,几乎与何婧英同高,尾巴长长的拖在身后。
洞螈俯下头颅打量着何婧英,片刻后,它伸出蛇信子般地舌头,在何婧英的手臂上舔过。它顿时兴奋起来,猛地拍打着自己的尾鳍拍在两侧的山壁上,打下一堆碎石。
更多的洞螈被惊动,从黑暗处涌了出来。何婧英平静地扫过身前的数条洞螈,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一条与自己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洞螈身上。何婧英缓缓蹲下,向着那条洞螈伸长了手臂。
那条手臂粗的洞螈迟疑了一下,随后向着何婧英缓缓游了过来。它舔了一口何婧英的鲜血之后,眷恋地缠绕上了何婧英的手臂。何婧英就任由它缠着,托住它的身体缓缓站直了身体。
她背过身将那条洞螈放在自己准备好的箱子里,随后她随手抛出一个小瓷瓶。装满了何婧英血液的小瓷瓶摔碎在洞螈的面前,就像是鱼饵落进池塘似的,引起洞螈一阵争抢。
何婧英默默地转过身,背着那条手臂粗的洞螈走出了峡谷。
曾几何时她那么憎恨这些吞噬了淳儿的怪物。
现在她却不得不借用这怪物的力量。
就像她曾几何时,她那么眷恋萧昭业曾带给她的温暖。
现在她却得亲手将它埋葬。
三人从陆良回到京城城郊齐夫人购置的庄子里时,已是深夜。庄子里集满了人。那是何婧英见到除了曹景昭与齐夫人以外的扶桑盟门人。
莫老头也在其列。
莫老头见到何婧英,羞愧地上前来说道:“令主,之前我办事不力还望令主责罚。我守着崇安陵,却让那些别有用心之徒下山去污蔑令主。我……”
何婧英淡淡笑道:“无妨,算不得污蔑。”
她现在不就正是一个妖女么?除了祸国妖妃之外,她还是一个手持白龙的妖女。
何婧英回头淡淡地看着众人。这些人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有屠户,有商人,有镖师,有妓子。
都是三教九流上不了台面的人,但就是这些人才是大齐的根本。
萧昭业苛税,穷人吃不起饭是他们接济。
萧昭业抓捕壮丁兴修崇安陵,是他们收留那些为了逃脱劳役而流离失所的人。
六疾馆自萧长懋死后就无人问津,是他们重开六疾馆为穷人诊病。
何婧英回头看着这些人,朗声问道:“尔等,可愿守护我大齐子民?”
“自当万死不辞!”
“我今日来,就是请诸位共同守护我大齐江山。”
人群中一人出声问道:“您是皇后娘娘吧?”
何婧英垂目道:“是。”
“我们大齐江山难道不正是毁在你们手里吗?”
莫老头看着说话那人急道:“那些都是谣言,不可信!令主不是那样的人!是云音王爷亲手将扶桑盟交给她的!”
那人嗤之以鼻:“只怕云音王爷所托非人。若不是当今皇上昏庸,我们又怎么会连连吃败仗?前线打仗,他倒好,他安安心心修他爹的坟!我们曾经的誓言是守护百姓,夺回失地。什么时候说要效忠昏君了?”
何婧英平静道:“并非要效忠昏君,我们要护的是百姓。”
那人指着何婧英怒道:“说得好听!杀了这昏君就没有那么多为了逃脱劳役流离失所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为了交税而吃不起饭的人!”
何婧英淡淡一笑:“说得好,那是否我现在去杀了他,百姓就不会再过苦日子?”
那人一噎,竟是答不上来。
何婧英平淡道:“若是杀一人就可救万民于水火,那有何杀不得?但现在皇上若出事,京城必定大乱!敌军未退,我朝若乱,只会让敌军趁虚而入。到时候哪里还有国?没有国我们护什么百姓!”
那人不屑道:“那你有办法让百姓过好日子?”
何婧英直视着那人的眼神说道:“共退敌军,诛杀奸佞!只是再魏军退兵之前,我大齐不可内乱。”
“谁知道还要多久仗才能打完?难道我们还要一直护着那个昏君不成?”
何婧英想起萧练,微微一笑道:“快了。”
那人仍旧不甘心,又问何婧英道:“那照你这么说,若是仗打完了,那昏君还是如此昏庸我们是不是可以杀他?”
何婧英点点头道:“可以。”
那人没想到何婧英答得这般干脆,嘟哝着道:“说得好听罢了,何况你要怎么弑君?听说那皇帝老儿晚上睡觉都让羽林统领守门呢。”
何婧英将自己身边的箱子打开。洞螈从箱子里探了一颗头出来。
虽然只有手臂粗细,但那模样已经足够让人震惊。
“这是什么?”
“龙?白龙?”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龙的?”
“我之前听说过,说这世上有个女子可以御龙!难道就是令主?!”
何婧英割破自己的手指,洞螈舔舐了一口就缠上了何婧英的手臂。
何婧英微笑着看着台下的众人:“你们想看它怎么杀人的吗?”
众人都惊得倒退了一步。
何婧英温和地说道:“我不会伤你们的。”
曹景昭牵了匹走上前来。那匹马闻到了洞螈的气息怎么也不愿再走。
何婧英将洞螈放在地上,只见那洞螈如闪电一般冲向了黑马。白色的身躯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缠上了马脖子。洞螈的血红色的鳃蓦地立起,只听马一声嘶鸣,喉管已然破碎,腥臭的马血喷涌而出。就在众人还未看清的时候,洞螈已经洞穿了马的心脏,又回到了何婧英的手臂上。
马血附在洞螈白色的鳞片上,现在又顺着何婧英的手臂蜿蜒落下。
何婧英诚恳道:“我只请各位信我,我有能力诛杀奸臣。若是有朝一日,不得不动手,我也有能力诛杀昏君。”
何婧英希望她永远也不会等到那一天。
第二百五十八章 试探
短短一个月内,边境因吐谷浑对北魏动兵,萧练、萧子敬与萧元达乘胜追击,连获了几场胜仗。然而京中的形势却不容乐观。
京中并没有因为边境战况的逆转,而让流民减少。
何婧英一边听着曹景昭在屏风的一侧说着最近京中的情况,一边将自己的衣袖放下来,遮住臂腕上的伤口。
她转身走出屏风将褐色的小瓷瓶交给曹景昭:“齐夫人那边怎么样?”
曹景昭蹙眉道:“京中忽然多了很多的流民。齐夫人已经尽力将他们安置,只是这些流民十分奇怪,都不是什么老弱妇孺。”
何婧英眉心一跳:“都是男子?”
曹景昭点头道:“不少都是。齐夫人问过,都说是为了躲兵役、苦役才逃的。”
何婧英肚子大了,走起路来也不像之前那样灵活了。她倚靠在金丝软榻上,脸色因为刚才放了些血而显得微微有些苍白。
六月初三,郢州大捷。皇上下令萧子卿班师回朝。
六月十五,襄阳司州一线大捷。皇上下令整顿安西军。萧练驰援南秦州。
现在除了萧元达所在的南秦州因为离吐谷浑太近而北魏还未退兵之外,其余各州县都已解除了危机。
何婧英摩挲着琉璃碗口,所谓整顿安西军,无非是让萧子敬留在安陆,不得轻易用兵。而命萧子卿即刻班师回朝,看似是要让萧子卿回朝领赏,但实际上此举却不妥。郢州魏军随退,但南秦州魏军尚在。这个时候就让将领回来,若是突生变数,萧子卿回援不急。
而这些军令看似是圣旨,却实际上是由萧鸾下达。
六月初三郢州的捷报来时,萧昭业在徐佩蓉的房中与一众歌姬胡天胡地。
六月十五襄阳、司州捷报来时,萧昭业根本无心听萧鸾奏报。
等南北局势稳定,江山的确就应该易主了。但在此之前,何婧英还要想方设法保住萧昭业才是。
“之前让齐夫人准备的事情怎么样了?”
曹景昭答道:“已经将歌姬送进西昌侯的侯府里了。”
何婧英皱眉道:“可靠吗?”
萧鸾好色,众所周知,要往他的侯府里送进一个歌姬容易,但要让歌姬刺杀得手,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她与她姐姐曾在王敬则的府上当歌姬。她的姐姐在一次宴席上……总之就是死了。她逃了出去。当时那场宴席上萧鸾也在场。”
何婧英垂目道:“通知她今晚动手吧。边境的战争很快就要结束,剩下的就是朝中这一场仗了。”
曹景昭领命而去。
入夜,天空一道闪电穿破云层向着地面砸了下来。
何婧英静静站在昭阳殿前。如果今晚得手,至少在大战之后,朝中一时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么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图谋大事。
萧鸾若死,军政大权只会落在萧子卿与萧子敬的手中。两者相较,她更希望能落在萧子敬手中。萧子卿虽然为萧昭业一档,但为人冲动粗鄙,而且他曾经与文皇帝有龃龉,何婧英一直没有明白,为何萧子卿会对萧昭业衷心。
以前萧子卿的表态不过是因为不想让萧子良得利而已。但萧子良失势之后呢?何婧英不明白为何萧子卿还是坚定地站在萧昭业这一边。
而萧子敬,他从未站在萧昭业这一边过。但他为人中正,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置百姓于水火。
大雨倾盆,冲刷着这宫里的一切阴暗诡谲。
萧昭业现在会在哪呢?他若要知道自己的想法,会如何做想?
何婧英自嘲地笑笑,除了在昭纯殿还能在哪呢?何婧英从来自问从来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也从来不是一个圣人,但萧昭业他保不住天下,保不住何家,也保不住她。
她不想再跟萧昭业一起共赴火海,她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皇后娘娘!”
何婧英回头,发现昭阳殿外一个样貌陌生的宫女,从大雨里冲了过来。
那宫女连伞都没打,一身的衣服全都浸湿了,雨水从她的发丝间落了下来,模样甚是狼狈。
何婧英微微皱眉看着那宫女。
那宫女跪在昭阳殿门前说道:“娘娘,奴婢是徐贵妃身边的人,皇上请娘娘赶紧去昭纯宫一趟。”
何婧英眉头皱得更深了:“何事?”
那宫女急道:“是西昌侯夜闯了昭纯宫。”
“什么?!”
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
难道事败了?
何婧英抬脚就往雨里走去,岁莲赶紧拿了把伞跟上了何婧英。
昭纯宫的殿门洞开,萧鸾身着铠甲,手持利剑站在昭纯宫中。萧谌站在昭纯宫门前,并未进去。
何婧英冷冷地看着萧谌:“萧统领可知殿内发生何事?”
萧谌垂首答道:“西昌侯有事要禀明皇上,皇上让臣在殿外稍后。”
“萧统领莫要忘了自己的本份就好。”
何婧英抬脚走进昭纯殿,只见萧昭业衣衫不整地坐在踏上,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而他身后躲着七八个歌姬,身着薄纱,有的竟然只是拥了床被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徐佩蓉扶着萧昭业,站在萧昭业身侧,竟然是这殿中最镇定的一个人了。
何婧英也不知该觉得恶心还是可笑。萧昭业这般模样竟然连个女子都不如!枉为人君!
而萧鸾提剑站在萧昭业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徐龙驹跪在萧鸾身前,鼻尖几乎要贴着萧鸾的靴子。
何婧英冷冷地看着萧鸾:“西昌侯为何惊扰圣驾?”
萧鸾见到何婧英眼中竟是鄙夷挑衅道:“皇后娘娘该管的不管,倒是先来管微臣?不妥吧?”
萧鸾说的该管的不管,自然是指那些衣衫不整的歌姬。
何婧英厉声道:“本宫还不用西昌侯来教。”
萧鸾揶揄道:“也难怪,这一屋子七八个歌姬,要是换了皇后娘娘一个人来,也受不了吧。”
何婧英见萧鸾这般侮辱于她,即便知道他是故意挑衅,也难忍下怒气:“西昌侯可知这一句话已是欺君犯上!”
萧鸾不屑地看了何婧英一眼,但话却说得恭敬:“是本侯失言了,娘娘勿怪。”
萧鸾用剑尖拍了拍徐龙驹的面颊:“本侯是接到状纸,说徐公公占了寿县万亩良田,不愿交田契的你就派人去打。寿县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啊。”
何婧英目光凌厉地看着徐龙驹。徐龙驹鬓发散乱,向着何婧英连连磕头:“皇后娘娘,老奴老奴确实买了寿县不少田地,但老奴是给了钱的,也绝对没有打死人啊。”
何婧英冷冷地看着徐龙驹,事以至此徐龙驹就算再狡辩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萧鸾哪里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何婧英冷声道:“先将徐公公关押慎行司,着大理寺详加调查。”何婧英又抬眼看着萧鸾:“这等小事,就不需侯爷操心了吧。”
萧鸾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婧英一眼:“皇后娘娘怎能说这是小事?这等奸佞小人常伴皇上身侧,与皇上威严有损,本侯今日就是为了清君侧而来。”
何婧英蓦地抬头看着萧鸾。萧鸾此番不过是拿徐龙驹来试探皇上而已。
徐龙驹即便有罪,但罪不至死,何况还是服侍了文皇帝与皇上两位的老人,从小就伴着皇上。
徐龙驹被萧鸾一席话吓得跪在地上,抖得像只鹌鹑。“皇上,皇后娘娘,老奴一时糊涂,还请皇上与皇后娘娘看在老奴服侍多年的份上,饶了老奴一命吧。”
萧昭业脸色虽然阴沉,但颤抖地嘴角仍然出卖了他。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害怕:“侯爷,不必如此吧?徐龙驹跟着朕许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萧鸾本身是与先皇有些像的,一改往昔恭顺的神情之后,更是与萧赜更加相似。他目光如炬地看着萧昭业:“皇上,我大齐将士在外征战保家卫国,此等小人却为了自己的私利侵扰百姓!这样的人怎可再留在皇上身边,让我大齐将士寒心?!”
萧昭业抬头看着萧鸾,因萧鸾肖似萧赜的长相,萧昭业竟然不敢与他直视:“侯爷当如何?”
萧鸾冷冷一笑:“当然是要皇上手刃此等小人,才能安我将士的心了。”
何婧英目光凌厉地看着萧鸾:“放肆!”
萧鸾嘲讽地笑笑:“皇后娘娘着什么急,皇上都还没说话呢。”
只怕这一次萧昭业服软之后,萧鸾必会得寸进尺。她一朝刺杀失败,想要再动手已是难上加难。此番萧昭业若是顺了萧鸾的意,只怕朝臣都会以萧鸾为尊。
萧鸾又看着萧昭业说道:“皇上若是不愿意动手,那就是寒了将士的心,老臣无颜面对先皇,只能辞去辅政大臣一职。”
萧昭业苍白地抬起头看着萧鸾:“爱卿这是何苦。”萧昭业的眼神又落在徐龙驹的身上:“不过……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皇上饶命!”
何婧英震惊地看着萧昭业麻木地拿起剑走道徐龙驹面前。
“徐公公,你下去继续找文皇帝吧。”
徐龙驹不住地磕头,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看着他成亲,看着他登上帝位,现在却用剑尖指着他。徐龙驹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何婧英劝道:“皇上,徐龙驹罪不至死!就算是死罪也应当大理寺来判!”
萧昭业又抬头看了萧鸾一眼,眼神惶惶无措,但萧鸾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下一刻,何婧英只见萧昭业微微闭了闭眼,剑从徐龙驹的胸膛捅入,背脊穿出。
徐龙驹倒在一片血泊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最终瞪着眼睛咽了气。
萧鸾哈哈大笑,那声音响彻昭纯殿。他转身大踏步的走出昭纯殿,一个小太监赶紧跑了过来,为萧鸾撑了伞送他出宫。
何婧英认出那个小太监是之前在昭纯殿当值的太监。
何婧英怒从心起,一刻也不想在昭纯殿停留。这殿中的每一个人都让她厌恶。
何婧英刚转身,衣袖竟然被萧昭业拉住了,他嚅嗫道:“阿英。”
何婧英冷冷地转过身:“皇上还需要臣妾做什么?”
萧昭业似被何婧英冰冷的言语刺道:“阿英,不过是个太监。”
何婧英冷笑道:“养只狗都该有感情了,何况是跟了皇上这么久的人?!”
徐佩蓉从角落里走出来,瞪着何婧英说道:“皇后娘娘,你怎么能这么跟皇上说话,不过……”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徐佩蓉脸上。何婧英冷冷地看着徐佩蓉:“你给本宫住嘴!”
徐佩蓉捂着脸,一脸委屈地看着萧昭业,却发现萧昭业根本无动于衷。萧昭业看着何婧英,心中竟似受了极大的委屈:“阿英,今日徐龙驹不死,死的可能就是朕!你看没看见刚才西昌侯的神情!他……”
何婧英好笑道:“皇上可知道自作自受的滋味了?”
“你!”萧昭业有些恼怒:“那你要朕如何?先皇给朕留的是什么烂摊子?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国库竟然离了王氏就要见底了!边境也是,打不完的仗!朕登基之后就没一天太平日子!“
先皇的用意他丝毫没有理解,反而还要将自己窝囊、昏庸全都怪罪到先皇头上。
何婧英已经无力与萧昭业争辩,她失望至极地看着萧昭业:“臣妾求皇上做个好皇上,皇上能做到吗?”
萧昭业被何婧英的目光看得心中发毛,他看着何婧英哀求道:“阿英,朕把最好的都给你了,你……”
何婧英淡淡地笑道:“是你毁了我。”
“你是朕的皇后!”
“是!”何婧英直视着萧昭业:“臣妾是您的皇后,是一国之母,今日是,明日依然是。但臣妾错了,臣妾没有做好一个皇后。”
何婧英淡淡地扫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歌姬们:“今日死的不应当只有徐龙驹一个。”
何婧英默默地转身,不听身后传来的尖叫。“是臣妾错了。”
早该动手的。
早该对萧昭业动手的。
现在自己却只能居于下风,是自己太过软弱心慈。
第二百五十九章 鹤顶红
何婧英手里捏着何胤给她的一份地契。这是萧练之前让何胤在危难时刻给她的。东海之滨的地契,一个不会被人骚扰的世外桃源。
但这世上,她真的能逃吗?东海之滨又真的能护她周全么?
她将手轻轻搭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她怀有龙裔,能躲到哪去?
萧鸾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
萧鸾的大军几乎是与萧元达的捷报一同到来的。
自萧子良逼宫之后,皇城是第二次被围。就像一个宿命,你无论如何躲也躲不了,躲不掉昏君误国,躲不掉被当作妖妃祭旗的命运。
仅仅是一个月而已。一个月前徐龙驹血溅昭纯殿,现在就轮到了皇上。
岁莲惶急地跑了进来:“娘娘,宫里都乱了套了,听外面的人说,京城各处都走了水,大军要攻破城门了!”
何婧英抬头看着岁莲:“曹侍卫去云龙门前,已经跟本宫说过了。”
岁莲左右为难地看着何婧英:“娘娘,快走吧,现在走可能还来得及。”
何婧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暮色沉沉,将天际都染了一抹血色。何婧英平淡道:“岁莲,去为本宫备一桌酒菜。”
岁莲苦求道:“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干什么还要备酒菜啊?娘娘赶紧走吧。”
何婧英不容置疑地看着岁莲。岁莲抿了抿唇说道:“那请娘娘等一等。”
不一会儿岁莲就走了来,都是小厨房里现成的菜肴,好几道都冷了,但都是今天早上备下的,看着颜色还是青翠可人。
岁莲摆盘的时候都有些毛毛躁躁的,酒壶里的酒都洒出了来了一些。“铛”地一声脆响,岁莲袖中掉出一支步摇,是何婧英不常用的那支。
岁莲顿时背脊都僵直了。
何婧英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拿着吧赏你了。”
岁莲有些僵硬地将那支步摇捡了起来:“娘娘……”
何婧英不耐烦道:“你走罢。”
岁莲一愣跪伏在的地上向何婧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昭阳殿外,宫人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响成一片。金银玉器摔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何婧英也不去理会,自顾自拿了一本书开始看起来。面前那一桌酒菜就那样静静地摆在那。若不是外面的呼喊声震天,这昭阳殿中就还是往日的模样。
“哐啷”一声,昭阳殿的大门被打了开来。何婧英抬头看去竟是鬼面郎君闯了进来,不由地有些诧异。
鬼面郎君急急地说道:“西昌侯已经带人打到云龙门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何婧英平静地问道:“来的人都有谁?”
“西昌侯与萧坦之在云龙门,陈显达、王广之在正阳门,徐孝嗣与沈文季已经到了钟楼。”
何婧英蹙眉道:“沈文季都让他找到了?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把沈文季藏在京城?齐夫人为何从来没察觉过。”
鬼面郎君看到何婧英那不疾不徐地样子,几欲呕血:“我说娘娘,您能不能挪挪您矜贵的腿,跟我走?我方才去钟楼上看了一眼,不知道西昌侯带来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力气极大不说还不怕痛,跟疯子一样!宫里的侍卫根本守不住!”
何婧英挑眉看着鬼面郎君:“你觉得本宫能出得了宫?”
鬼面郎君把自己的面颊揭下,露出一张俊俏但却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的脸:“你带上面具换上我的衣服快点出去。我跟着那些宫女太监一块跑就好。”
何婧英有些好奇的看着鬼面郎君:“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萧练出征之前拜托我的。我就救你这一次。”
何婧英浅浅一笑:“谢谢。”她又指了指面前的一桌酒菜:“本宫还在等人。”
鬼面郎君莫名其妙地看着何婧英:“你在等谁?”
何婧英合上书,扫了殿外的天色一眼:“快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从殿外冲进来一个穿着桃红锦袍的人来。
徐佩蓉由宫女搀扶着走了进来,脸上半点惊慌也没有,趾高气扬地看着何婧英:“你居然还在这里?胆子倒是不小。”
何婧英轻松地看着徐佩蓉:“今日宫里遭难,最后倒是妹妹你来陪我。本宫当真是没有想到。”
徐佩蓉鄙夷的看着何婧英面前的酒菜:“你难道还以为皇上会来陪你吃饭不成?”
何婧英意味深长地看着徐佩蓉:“那皇上应该在哪里?”
提到此事徐佩蓉仍旧嫉妒。虽然萧昭业日日在昭纯殿留宿,但只不过是因为五石散和那些歌姬而已,跟她可一点关系没有。
有时候,萧昭业还会在服用了五石散之后喊何婧英的名字。但是这么屈辱的事情她怎么会说出口呢?
徐佩蓉一脸傲气地看着何婧英:“皇上现在在哪都不重要了。”
何婧英淡淡地笑道:“既然皇上来不了了,那你就陪本宫用这最后一餐吧。”
徐佩蓉不悦地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何婧英坐在桌前,将两个杯子里斟满了酒:“你我姐妹一场,却从来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算是本宫的不是了。”何婧英又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徐佩蓉:“你我二人以后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就算本宫要走,也不能饿着上路是不是?”
徐佩蓉狐疑地看着何婧英:“你竟然知道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还敢在这?”
何婧英不答,只是将手中的酒杯拿起。
徐佩蓉忽然之间心如擂鼓,竟然是下意识地想逃。但她还是止住了脚步,只是高傲地看着何婧英。她从来没在何婧英身上讨到过半点便宜。这最后一刻了,怎么能还被她将气势压下去?
何婧英见徐佩蓉脸上变了又变的神情,哑然失笑道:“妹妹是怕本宫在酒里下毒?”
何婧英摇摇头,将自己手里的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又将徐佩蓉杯子里的酒端起,也一口气喝了下去。
何婧英微笑着看着徐佩蓉:“妹妹现在放心了吧?”
何婧英将酒壶放到徐佩蓉面前:“这只是普通的酒壶,不是鸳鸯转香壶,妹妹要是不放心就由妹妹来斟酒好了。”
徐佩蓉打量了酒壶一眼,缓缓地在杯子里倒上酒。
何婧英拿起筷子随意的夹了一块桂花糖藕放在嘴里:“妹妹这是早就打算好了吧?当皇后哪有当太后来得好?”
徐佩蓉跟着何婧英夹了一块桂花糖藕,瞪了何婧英一眼:“若不是我爹爹劝我忍着,我早对你动手了。”徐佩蓉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肚腹:“最好这是一个小皇帝,若不是的话,我还得养别人的儿子,姐姐你说这是不是为难我了?”
何婧英轻笑一声,又夹了一块火腿丝放在嘴里:“徐大人早就与西昌侯合谋了吧?本宫倒是有些不解,徐大人在宫里已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为何还要帮着西昌侯?”
徐佩蓉也跟着夹了一块火腿丝,好笑地看着何婧英:“你怕是忘了我那个姐姐是怎么死了的吧?”
何婧英叹口气道:“果然是如此啊,本宫一直就觉得徐大人的心胸也太过于宽广了些。所以这件事情是在你进宫前就谋划好了?只等你身怀龙裔?”
徐佩蓉脸上现了得意之色:“谁让你也有了身孕呢?要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急着动手。”
何婧英笑道:“西昌侯这么着急。是怕安陆王与龙骧将军进京勤王吧?”
徐佩蓉不屑道:“安陆王有什么好怕的?只怕现在脑袋都没了。”
何婧英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徐佩蓉得意地看着何婧英:“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在皇上下旨让安陆王整顿安西军的时候,运过去的那批粮草里就加了点东西,如今要踏平安西军有何难?”
何婧英蓦地抬头看着徐佩蓉:“安西军护卫我大齐多年,如今你们灭了安西军,拿什么与北魏对抗?”
徐佩蓉颇有些不屑地看着何婧英:“你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这些天下大事你操心个什么劲?”
何婧英手里紧紧地攥着酒杯,忍了又忍才没有将酒杯砸过去:“安陆一直是萧云端的势力,只要他不开城门,你们拿他如何?”
徐佩蓉笑嘻嘻地答道:“他不是跟随郡王最好了么?将随郡王的头颅送过去,他安陆王还不出来?”
“你们竟然对宗亲动手!”何婧英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到底是本宫小看了你们。”
徐佩蓉十分得意:“所以说你没用啊!做个皇后也不过是金丝雀,你还想劝谏皇上做个明君。若世上人人都是明君,这个江山还怎么改姓易主?”
何婧英紧紧攥着酒杯的手松弛了下来:“徐佩蓉你知道吗,本宫以前其实并不想要你姐姐徐婉瑜的命。本宫只希望她能安分守己就好。”
徐佩蓉鄙夷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何婧英看了眼旁边香炉上那支快要烧完的那一支香,平淡地看着徐佩蓉:“就像本宫从前也不想要你的命一样。”
徐佩蓉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何婧英如释重负地靠在软垫上:“本宫怎么可能事事让你们如愿?”
忽然徐佩蓉腹中传来一阵绞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抚着自己的小腹,但鲜血已从喉头涌出:“你!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徐佩蓉身后的宫婢已经乱了阵脚,一个宫婢惊叫着跑了出去。另一个小太监从徐佩蓉身后冲了出来,从袖中拔出匕首就向何婧英刺了过来。
鬼面郎君抬起一根凳子,对着冲过来的太监,一凳子抡了过去。
何婧英懒懒散散地看了桌上的菜肴一眼:“酒里,菜里,都有。上好的鹤顶红,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鬼面郎君蓦地抬头看着何婧英。
徐佩蓉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婧英:“你不是也吃了吗!”
何婧英歪过头看着徐佩蓉:“本宫体质特殊啊。”
“你……”徐佩蓉还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她瞪大了眼睛歪倒在桌上,血从她的嘴角、眼角流出。
那小太监见徐佩蓉死了,转身也跑了出去。
鬼面郎君转身看着何婧英:“你行啊你,我只见过和人拼酒的,还没见过和人拼毒的……”
鬼面郎君话还没说完,就见何婧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鬼面郎君大惊,一把将何婧英扶住:“你不是体质特殊吗?”
鲜血从何婧英的下摆涌了出来,将她的衣裙浸湿。何婧英一脸惨白,苍白的嘴唇哆嗦道:“果然还是不行……这个孩子保不住……”
“你疯了!”
鬼面郎君赶紧将何婧英抱到床上。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何婧英身下流出的血瞬间将被褥全部浸湿。
何婧英惨然一笑:“其实就算生下来,我也保不住他的命的,又是一个嫡长子,活不成的。”
鬼面郎君胡乱地将杯子盖在她身上:“该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个太医来!”
何婧英眼神开始模糊,连鬼面郎君脸上那一张银质的面具都快要看不清楚:“你走吧……”
“好!”鬼面郎君将何婧英的手臂拉起来,就要将她背在背上:“你忍着点,我们出去再治。”
何婧英抽回手坐回床上:“你自己走!带着我你走不了!你要能跑出去你去找萧练,让他也走。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
鬼面郎君顿了顿回头看着何婧英:“他为了你才来的。”
何婧英摇摇头:“不值得。为了我不值得。我们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不属于这个世界,让他走吧。”
“萧练让我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我不能食言。”
何婧英一把攥住鬼面郎君的衣袖,冷汗从她的头上一颗颗落下,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还是救你的朋友?你选!你滚!让萧练也滚!走!”
模糊中何婧英只见鬼面郎君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朝着宫外跑去。
何婧英倒在床上无力地笑了笑,模糊中他又听见那声熟悉的声音:“阿英……”
可是她已不再会心动了。
第二百六十章 无路可走
七月二十日,暴雨倾城,雨夜过后已是改天换地。
成王败寇,一昔定夺。
太后王宝明亲下懿旨,昭告天下,废萧昭业为郁林王,拥立萧昭文为新帝,改国号为隆昌。
此消息传到南秦州时,萧练与萧元达正驱逐了北魏余孽,班师回营。
鬼面郎君一身的淤泥,面具上还有血痕。他在雨夜中杀出皇城,抢了匹马才冲了出来。
萧练目眦欲裂:“皇后呢?”
一旁的萧元达与萧子伦听见萧练这么问都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鬼面郎君嚅嗫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我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
萧练只觉得自己耳中嗡鸣作响:“怎么可能!你不是答应我最后时刻要救她的吗?”
脏污的面具遮住了鬼面郎君的双眼,让他眼中的泪不那么明显。他甩开萧练大吼道:“我有什么办法!她为了杀徐佩蓉,自己也吃了鹤顶红。”
萧练愣了半晌,忽然又燃起了希望:“她……她之前因为吞下了白神珠,毒药对她没用的啊。”
“但是她有身孕啊!她流了好多血!我带不走了!带出宫她也凉了!”
萧练忽然笑着看向鬼面郎君:“所以你走的时候她没死是不是?!”
萧练放开鬼面郎君,面上依然带着笑:“她还没死,我去接她。”
“你去了有什么用!她让你回去。”
萧练回头看着鬼面郎君,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回去?回哪去?”
“回你的世界去。”
萧练忽然暴怒:“老子不走!又不是她叫老子来的!老子凭什么走!”
萧元达拦住萧练:“萧练,无论你想怎么做,现在你都不能回去,回去只能是送死。”萧练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萧元达一时之间有些震惊,但很快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谁能拦我!我要去将她接回来。这个女人是傻的!她就爱把别人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就是不懂得保护自己。我怎么留她一个人在京城呢?京城那么乱,元达我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在京里?”
萧元达悲怆地看着萧练:“萧练,她死了,她是皇后,皇城破了萧鸾怎么会还留着皇后?”
“他萧鸾也拦不了我!”
鬼面郎君抬头看着萧练怒道:“萧练你醒醒吧!她喜欢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你不也是个找死的?你跟她什么关系啊?她是皇后,你是将军,你去接什么接啊!”
萧练一拳揍向鬼面郎君,极怒之下竟然吐出一口血来。他用手背将自己嘴角的鲜血擦干净:“她是我喜欢的人,这个理由就够了。”
“我去接她。”
萧练回过头朝着府外走去。
他回来就是为了救她,就是为了不让她被人污蔑。他明明已经能做的都做了。他明明已经在战场闯出了一片天下,很快他就可以凯旋而归,他会是膘骑将军,他以后还会是大将军,他会站在台阶下,望着她,陪着她,护着她。
明明只差一点点了啊!
不是说篡位的是萧子良吗?为什么又会出来一个萧鸾?
他的归来究竟是改变了什么?
又有什么意思?
在阳光洒在萧练身上的那一刻,他后脑传来一阵剧痛,只觉得大地向他扑来。
萧元达手持剑托站在萧练身后,伸手从他的下胁穿过稳稳将他托住。萧元达叹道:“先让他冷静一下吧,我们再做打算。”
鬼面郎君哑声道:“恐怕时间不多了,萧鸾已经杀了安陆王和随郡王。我们有兵权在手,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萧元达回头看着鬼面郎君,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萧衍?”
鬼面郎君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已经习惯这个身份了。
萧元达苦笑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吧?”
鬼面郎君这才想起自己萧衍的身份算是萧元达的弟弟,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萧元达常年在外,对于萧道赐的事情其实一开始是并不清楚的。萧道赐在计划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将他算进去。萧元达对竹邑的了解来自大理寺审问他的时候,告知他的关于竹邑事情。
萧元达叹道:“我的确有个弟弟叫萧衍,不过身体孱弱一直在族中由祖父带着,想必早就不在了吧?”
鬼面郎君点点头:“竹邑那边,有他的牌位。”
萧元达看着鬼面郎君正色道:“原本我应当恨你。若不是你,若不是祖父,我的家人如何会遭此横祸。但你既然来为我们报了信,又是萧练的朋友,我便不与你计较。不过竹邑那些东西,我并不喜欢,你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起。”
鬼面郎君低垂了头:“是。”
这个世界自会有些中正之人,即便在淤泥里也可保持自己的中正之姿,在黑暗的乱世里求得一个生机。
只是上天从来不公。例如现在,中正之人面对的是命运的抉择,要么臣,要么反。竟然没有一条路是中正的,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冷宫
昏暗中,何婧英只觉得头疼欲裂,仿佛是落进鬼域寒潭冷水灌入心肺,又像是懿月阁的门被淳儿推开,冷风裹挟着菊花香迎面扑来。更要命的是从小腹传来的阵阵疼痛,让她想尖叫出声,却如同溺在水中发不出任何声响。她张开嘴,便被潭水灌满,但这潭水是苦的。
深潭中,冰冷的湖面有一道光。她看见萧练向她游来,但萧昭业却拉着她的脚踝不停地将她拽入更深的黑暗。
她拼命地划动着四肢,她看见萧练点漆似的双眸透着哀伤,明明是在潭水里,她却看到萧练哭了。她的心脏忽然就像被千万把利刃划过,冰冷的潭水似一道道冰刃,从她的皮肉中刺出,缓缓地扎进心脏,让她清醒地感受着这种痛楚。
她忽然顾不得疼痛,拼命地踹开萧昭业向上游去。她平生从没有哪一刻那么想要活下来。
她从前被嫡母害的时候,她觉得要是哪一天就这么饿死了,那死了就算了。
她从前被徐婉瑜一把火烧死的时候,她觉得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不要生在富贵人家,只想要自由自在。
她得知上辈子萧昭业不是为了她而闯进火场,只是失败后的自戕后,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深宫中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她与徐佩蓉对饮,吃下鹤顶红的时候,她想要是自己死了也不算可惜。
当鹤顶红发作,当她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渐渐离开她时,她也希望可以随他而去。
但是当她在深潭中看见萧练向她游来的时候,她忽然之间不想死了。她想活。她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在这个世上她还有期盼,也还有期盼她的人。
她拼命挣扎,她的四肢皮肉被潭水化作的利刃划得面目全非,她的心脏在挣扎中被撕得粉碎,苦涩的潭水从她的喉管中涌出。
“噗”地一声,她呛出一口,苦涩伴着血腥从她的喉管中涌出。她喘着气,大量的空气冲进肺里。
她活了。
她睁开眼,看见昏暗的房间里木梁已经朽得发黑,陈旧的蜘蛛网像破絮一样挂在满是灰尘的木梁上。她艰难地抬了下手臂,发现自己身下垫着稻草。
“娘娘,您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
何婧英艰难地转过头,见石斛莩站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个缺了个口子的破陶碗,碗里还有一点剩下的黑漆漆的药汁。
“石太医?”
石斛莩面如菜色,显是不眠不休了好几天。石斛莩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可不能这么叫我了,要让人听到了,我们就躲不了了。您就叫我名字吧。”
“这是哪?”
“这是冷宫。”
何婧英不解地看着石斛莩:“我怎么会在冷宫里?”
“那天宫里面乱了,我……我也跟着那些宫人往外跑。后来忽然想起您还在宫里,您肚子里的这一胎毕竟是我一直看着的。我不放心,就又跑了回来……结果一到昭阳殿……哎,我还是来晚了。”
何婧英没想到居然是石斛莩救了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命:“谢谢。”
“你睡了七天了,这冷宫里的热水要自己劈柴烧。外面不安定,这几天我一直没敢走,这碗里还有些水,你将就喝着。还有这点粥,是冷宫里送来的,每日里就这么一桶稀粥,将就了吧。”
何婧英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们躲在这里就没人发现么?”
“我当时背着您,跑出昭阳殿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到钟楼下面了,几个门都是他们的人。我也没地方跑,只好往没人的地方跑。到处都乱了,冷宫这边门前的侍卫都跑了。冷宫里面的人有一半都是疯傻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进来寻了这一处院子把您放下,也没人查过来。”
所谓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了。
何婧英垂目看了看石斛莩手中破损的药碗:“我们怎么会有药的?”
“这也不是什么药,就是龙血草。冷宫里死人多,这种草到处都是。因为带了点毒性,郎中都很少用。不过这个药止血效果是不错的。”
何婧英试着撑起身子,可刚刚撑起来就摔了下去。
石斛莩赶紧将她扶住:“您才小产,又三天没吃东西,别急着起来。”
“石斛莩,新帝登基之后就会清理宫中各处,迟早要清理到冷宫里来的。我们要赶紧出去。”
“您放心,这个院子原本是个女人住着的,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把她埋了。只要他们来的时候,你装装疯,说不定也就过了。你现在的身子状况根本走不出宫的。”石斛莩想了想又说道:“那个女人是饿死的,不算难看。她的这件衣服给你穿之前。我也洗过了。”
何婧英这个时候哪里又还会去嫌弃一件死人的衣服呢。“石斛莩,你自己赶紧走吧。别跟着我受累了。”
石斛莩叹道:“现在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冷宫门口第二天就来了人看着。想必是外面的天下已经定下了。”
“可有……”何婧英想问可有龙骧将军的消息,但话在说出口之前却变成了:“可有太后的消息?”
石斛莩摇摇头:“冷宫里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但我逃进来之前听到萧统领说’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需动’,想必他们也未必会为难太后。”
“萧谌?”何婧英那日在昭阳殿杀了徐佩蓉之后就失去了知觉,一点也不知道宫里的事。原来是萧谌反了,怪不得萧鸾能这么顺利。
萧鸾好本事,羽林统领也能策反。不过说来也是萧昭业自己昏庸无能,否则萧鸾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门外传来一阵哐铛的声响。石斛莩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到床下,又在地上抹了两手灰,在何婧英的脸上抹了点,又在自己脸上抹了点。
“娘娘您等着,许是送饭的来了。”
石斛莩拿起一个脏兮兮的碗,也来不急用水清洗,用袖子在碗里抹了两圈就赶紧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人说道:“哟!今天有肉!”
石斛莩一听,赶紧又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口,见门口摆放着两个桶,一桶是寻常的跟水一样的白粥。一桶是带着油腥子的菜,看不出是什么菜,好似几种菜混在一起的,但里面有肉有蔬菜,对于冷宫来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食了。
冷宫里一共住了七八个人,都是前朝打发到冷宫来的嫔妃,还有跟着嫔妃进来的忠心耿耿的老仆,这些人一见到那桶里有肉,疯了似地扑了上去。
石斛莩被后面跑来的一个人拽一把,狠狠地掼在地上。
旁边的侍卫看到石斛莩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道:“这老奴才,狗都比他好看!”
石斛莩摔得一嘴的泥,也顾不得那侍卫的辱骂。他从泥地上爬起来,看了看手中的碗。还好,碗没被摔碎。他顾不得疼,一瘸一拐地又挤上去,努力地扒着人喊道:“给我留一点!留一点!”
前面的人就像铜墙铁壁,石斛莩怎么挤都挤不进去。等到好不容易挤到了桶前,桶里已经连肉汤都没有了。石斛莩眼尖,见桶壁上还贴着一块肉,赶紧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他又愣了愣,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将那块肉拿起握在掌心里。
“哟!这老奴才还挺讲究!”
石斛莩讪讪地笑笑,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个桶面前,那只桶里的粥也被抢得差不多了。石斛莩将桶倾斜着,用勺子舀出半碗米汤来放到碗里。
侍卫看他狼狈懦弱的样子笑道:“这老奴才做起事来还斯斯文文的。”
石斛莩点头哈腰地问道:“大人,今天怎么那么好,有肉啊?”
“今天皇上大喜的日子,你们才有得吃!明天就没有了!”说罢侍卫不耐烦地拿起两个木桶走了回去。
石斛莩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去,看到何婧英扶着泥墙,站在他们住的那个屋门前,早就捂着嘴哭成了泪人。
石斛莩赶紧走过去,将何婧英拉回了屋里:“娘娘你出来干什么?你可别哭。你一哭脸上的灰就掉了,这冷宫里都是些半老不死的,你这样的太显眼了。”
何婧英看着石斛莩一脸青紫,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石斛莩瘦瘦小小的,为了装太监,他将花白的胡须都剃了,显得越发的瘦。
石斛莩赶紧将碗放在桌上,伸出捏着一块肉的手来:“娘娘,你看,我还是抢到一块肉。”
何婧英的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即便是将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这么难过。
何婧英鼻尖红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你吃吧。”
石斛莩正色道:“那可不行,小产之后的女人要好好养着的。现在虽然就这么一块肉,但你别嫌弃,该吃还是要吃。闹饥荒的时候能吃的东西都要吃,比这个难看的东西多多了。”
石斛莩不由分说地将那一块肉塞道何婧英手里:“吃了吧,你得快点好起来。”
何婧英点点头,将那块肉放到嘴里嚼了,泪水止不出地流下,嘴唇也不停地颤抖,让她牙关发酸。“石斛莩,你当时怎么就跑回来了呢?你要是跑出去了,哪里还会受这些罪?”
石斛莩笑了笑:“当初我落难的时候,你不也帮过我吗?”
何婧英愣了半晌才想起石斛莩说的是在六疾馆前他被一群流氓围住,污蔑他医死了人那次。但那次何婧英不过是顺手帮他一把而已,哪能与这时候相比呢?
石斛莩憨厚地笑笑:“不瞒你说,我曾经有个女儿,被夫家抛弃了回来找我。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生我女儿的气,没让她进门。我女儿走了几天之后忽然闹了蝗灾,到处都闹了饥荒。我就去找我女儿,找到我女儿的时候她……”
石斛莩叹了口气,许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说起来竟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了。早在许多年前就把眼泪流干了。“她已经死了,是饿死的,才刚死没多久,还有人想割她的肉来吃。我那时才发现,她竟然是有身孕的,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又会回来找我?”
“我那时候却念叨着什么礼义廉耻,害怕她的夫家找上门来……我不是个东西!”石斛莩抬头看了看何婧英:“后来我到宫里来照顾您,我就老是想,我要是当时也那样照顾了我女儿,我女儿就不会死,说不定我都抱孙子了。”
石斛莩笑笑:“时间长了,我就觉得照顾着您,我心里好受。”
何婧英鼻子红红的:“我叫阿英,你别叫我娘娘了,叫我阿英吧。要是我们能从这里出去,你老了我来照顾你。”
第二百六十二 冷宫2
在冷宫的日子过得很快,何婧英因为身体底子好,好歹是扛过来了,虽然离石斛莩所谓的“好”的标准还差很远。但好歹是能跳能跑,偶尔还能劈点柴给自己烧个水。
他们住的地方是冷宫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屋子,没有什么阳光所以被人嫌弃。前院有阳光的地方,都被那些半疯半傻的人给占了。
这些人每日里不是追着太阳爬,就是拔地上的草,捉自己身上的虱子吃。也没有人来管何婧英与石斛莩。平日里除了送饭的时候,也没有侍卫会来。
今日是个例外。
何婧英刚从井里挑了水回房,就听见冷宫外传来一阵骚动。
只听一个女子尖叫道:“你放开!你放开娘娘!”那女子声音隐隐有些耳熟。
侍卫不耐烦道:“滚开!到时候大司马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何婧英皱眉,听那侍卫的意思,把这个娘娘发落道冷宫里的人不是萧昭文了?
冷宫里外面的消息很难进来。幸好石斛莩带何婧英躲到冷宫来的时候,何婧英还穿着以前的衣服。何婧英把她步摇、凤冠上的金珠取了下来,拿去贿赂侍卫,才知道些宫里的情况。
“哐啷”一声门被打了开来,一个穿着金红衣衫的女子被推了进来。
侍卫冷声道:“皇后娘娘就委屈您在这里住几天了,大司马发话了卑职再将皇后娘娘请出来,给您赔罪。”
皇后娘娘?
何婧英抬头看去,只看见那人头上坠着的凤簪。
那宫女也跟着皇后娘娘走了近来又被侍卫一把拽了出去:“你干什么!”
那宫女急道:“你拽我干什么!我要照顾娘娘!”
侍卫不耐烦道:“滚滚滚!别给我添乱!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的么?”
那宫女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你们欺人太盛!”
侍卫彻底失了耐性,将那宫女一推就去关门:“滚!”
那宫女拍着门哭喊道:“娘娘,您等我去求了皇上,我今晚就接您出来。”
那皇后娘娘从被侍卫推进来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说过,这时忽然听到宫女说要去找皇上,立马厉声喝道:“不许去!”
“娘娘!”
“不许去!皇上不可对乱臣贼子低头!”
门外又传来那宫女的惊叫声,听声音像是被侍卫拖着走了。
夕阳的斜晖照在皇后的衣袍上,金丝绣的凤凰能晃花了人的眼睛。就连那些半疯半傻的人也察觉到了这个跟自己的不一样。
“哟,是个贵人啊。”
这些人被关了太久,早就疯了,什么皇后贵人的都已分不清楚。
“哎呀,这衣服好,我摸摸。”
话音刚落,一只污脏的爪子就蹭上了皇后的衣袍。
皇后将自己的衣袍从那人手里扯出,厉声道:“你干什么!”
那疯女人笑的露出一口黄牙:“这个拿来盖着肯定舒服!”说罢竟然猛地就向皇后扑去,要将她的疯袍扒下来。
方才还疾言厉色的皇后,一见那人扑了过来还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就吓得大叫一声蜷缩在地上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她一手抓着衣服,一手猛地挥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听声音,她已是吓得肝胆俱裂。
那疯女人哪里肯罢手,一手抓着皇后玉白的手,一手去扯那件衣服。
“砰”地一声,那疯女人后脑勺挨了一棍子。疯女人回头怒瞪着何婧英:“你干什么!你想抢我东西是不是?你这个狐狸精!你想抢我东西是不是!”
何婧英挡在皇后的身前,双手拿着棍子指着疯女人:“你别过来啊!我要再出手就不会像刚才那么轻了!”
那疯女人见何婧英凶神恶煞的样子,从口中吐出一口浓痰来:“凶个屁!狐狸精!”
何婧英见那疯女人走开,赶紧蹲下身对皇后说道:“你没事吧?”
皇后听到何婧英的声音愣了愣,蓦地抬起头来,眼中还委屈得蓄满了泪花:“阿英姐姐?”
“韶明?”
王韶明见到何婧英也没有方才那么害怕了。她抓着何婧英的衣袖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他们都说……”
“嘘!”何婧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去屋里说。”
何婧英将王韶明带到她与石斛莩住的那间小屋里。王韶明急不可耐地说道:“阿英姐姐,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死了。”
“是石斛莩救了我,让我躲在这里。他们没想到我还敢躲在宫里,也就没有到这里来找过。不说我了,倒是你,你怎么会被关进来?”
王韶明忍着委屈的泪水说道:“是萧鸾。皇上因为不肯听萧鸾的写圣旨找回萧元达,萧鸾就将我关进了冷宫。”
“这萧鸾当真欺人太甚!”
王韶明苦着脸道:“这算什么?皇上被软禁在未央宫里,每天都是萧鸾代为上朝。”
“朝中的大臣呢?萧鸾并未皇室正统。那些老臣什么都没说吗?”
王韶明摇摇头:“谁敢去说呢?萧鸾杀了安陆王、随郡王和鄱阳王,现在没人敢与他作对。”
何婧英心中一紧:“鄱阳王是南齐的中流砥柱,在大臣之中举足轻重。萧鸾居然对鄱阳王也动了手?”
“何止如此,他屠了鄱阳王满门,连他才几岁的孙子都没放过。萧鸾手段残忍,现在朝中都是敢怒不敢言。”
何婧英急道:“那龙骧将军呢?宫变的时候他还在边疆。”
王韶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皇上即位之后我就被接进了宫里,外面的事情莫说是我,就连皇上都未必完全知道。只是我听说巴陵王已经回了京了,现在被萧鸾软禁在王府里。”
“萧云宗?”何婧英心下更乱了。萧子伦既然已经回了京,萧练绝对不会独自留在边境。不过现在的情况来看,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韶明……皇后娘娘……”
王韶明坚决地摇了摇头:“阿英姐姐你不要这样叫我。若不是为了季尚,这个皇后我是绝对不会做的。何况我现在算什么皇后?徒有个虚名罢了。”
何婧英心中一暖:“韶明,你出去之后能不能帮我给外面递个消息?”
王韶明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帮你,我就算出得了冷宫也出不了宫。周围都是萧鸾的眼线,宫女、太监,都是他的人。莫说是递消息,就算是想要知道外面的消息都很难。今日在外面与侍卫争执的那个人就是张嬷嬷,说到底我身边能信任的人就她一个而已。可是她也出不去。”
何婧英神色一黯,王韶明现在好歹有皇后的身份在,但是她都帮不了,也就不能指望别人了。
王韶明忽又想了想说道:“或许又一个方法可以。”
何婧英眼神一亮:“又什么办法?”
“太后去了崇安陵。等我出去之后,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冷宫,你先装一个宫女。若是有机会我就将你送到太后身边去,那边总要比宫里好一点。”
至少,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何婧英欣喜地点点头:“好。”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我终于等到你
王韶明并没有在冷宫里受多少苦,萧昭文最终妥协,写下了诏萧元达回朝的诏书。
但王韶明离开后,何婧英等了好几日也没见有人来将自己带出去。何婧英在冷宫的墙上挖了一个小孔,日日往外望着。但除去日日送饭来的侍卫,并没有人会来冷宫这边。
冷宫里每日里都送的是一些稀粥。石斛莩都把粥给何婧英,自己只喝米汤。直到一日石斛莩在抢粥的时候倒在了侍卫面前,何婧英才发现原来石斛莩已经那么虚弱。
侍卫见石斛莩倒在地上,嫌弃地踹了一脚:“今天真是晦气了。”
何婧英赶紧扑上前去,护住石斛莩:“大人求求您,救救他吧。”
侍卫恼怒到:“救什么救!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自己不清楚吗?一群坐吃等死的蛆!”
何婧英扯住那侍卫的衣摆到:“他只是个老人而已,他还没死。他只是饿极了而已。大人求求您发发善心,给一碗粥来。”
那侍卫一脚将身旁的装粥的桶踢翻在地上。那桶里在地上滚了两圈,几滴米汤从桶里滴了出来。
那侍卫指了指那米汤:“这不就是粥吗?你们自己吃去吧!”
那侍卫抬脚就要走,却被何婧英一把拉住了衣襟:“他只是个老人!”
那侍卫没有想到何婧英看上去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瘦瘦小小的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挣之下,没有挣脱何婧英的手,顿时羞恼不已,他转身一脚将何婧英踹倒在地上:“疯女人!滚开!”
何婧英捂着自己的肋骨抬起头来看着那侍卫:“你当真要如此吗?”
那侍卫被何婧英阴狠的眼神骇住:“你想干什么?”
何婧英缓缓站起来,看着侍卫道:“我让你给他乘碗粥来,你当真不肯?”
“你他娘疯了吧!赶紧给老子滚!”
何婧英冷漠地打量着侍卫:“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
那侍卫竟然被何婧英骇得退了一步。
他身后的两名侍卫也察觉到了不对,纷纷围了过来。
何婧英眸中精光一闪,身型鬼魅地向那侍卫袭去。那侍卫刚拔出刀来就觉得自己腹部一凉。他低头看去,竟是一块被打磨过的边缘锋利的石头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如果连自己救命恩人的命都保不住,躲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婧英眼中浸满了杀意。
身后的两个侍卫大骇,赶紧拔刀冲了过来。
何婧英拿过刀来,格挡在前,横档住像自己劈过来的刀刃。
何婧英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一挡之下只觉得虎口震得发麻,手中的刀差点就脱手落了下去。
幸好在冷宫当值的侍卫不是羽林卫那样的伸手,几招之后,何婧英慢慢地占了上风。
“好好好,打架了!”
“真好看!”
冷宫里那些半疯半傻的人竟然拍手叫好起来。
何婧英忽然大声喊道:“就是这些人拦着你们不让皇上来见你们的!你们还不快动手?!”
那些半疯半傻的人被何婧英这一声吼得愣住。
“皇上?”
“对啊,本宫好久没见过皇上了!”
“原来是你们!”
疯女人倏地冲了上来,也不顾那侍卫的刀,直直地扑了上来想去扯侍卫的头发。
她猛地扑过来,侍卫下意识地一刺,刀尖瞬间从疯女人的身体里穿过。献血从那疯女人的口中流下,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嚎着:“贱人!你就是个贱人!”
其他人见疯女人死在侍卫刀下,瞬间都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皇上不要我们了!让人来杀我们了!”
那一声声尖叫听得侍卫头皮发麻,杀了疯女人的侍卫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不是我!不是我!”
那些人哪里会管他说什么,发了疯似的扑上来,撕扯他的头发、衣衫。那侍卫恐惧得大叫。
何婧英趁与她交手的侍卫分神的瞬间,一刀抹了那人的脖子。
何婧英气喘吁吁地将刀扔在地上。另一个侍卫还在绝望地叫喊着。
何婧英赶紧背起石斛莩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她不知道该去哪去,但这里是藏不住了。
可她刚刚走出冷宫的门脚步就顿住了。
王韶明领着一个宫女站在冷宫的外面。王韶明脸色惨白地站在那,想是将冷宫里的尖叫声、哀嚎声听得一清二楚。
王韶明背后的宫女见何婧英浑身是血的背着石斛莩走了出来,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王韶明拔下自己头上发簪,转身就追着那名宫女刺去。
金色的凤簪从宫女的右颈刺入左颈穿出。那宫女吭都没有吭一声,就软软地倒在地上。
王韶明靠着墙,手不住地颤抖,手上还沾着那名宫女身上流出的血。
王韶明忍着眩晕站了起来问何婧英道:“现在,现在怎么办?”
王韶明看着一地狼藉,颤抖着说道:“都是我,我来晚了,我花了好几天才想到办法把你接出来。”王韶明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宫女,又指了指冷宫里:“现在怎么办?一会儿就会来人,瞒不住的。”
“你先走。”
王韶明抬头看着何婧英,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去哪?”
能去哪?若是让萧鸾知道王韶明杀了自己安排在身边监视她的宫女,定然会认为她不受控制了。
不能控制的人,在萧鸾看来,只能杀了。
何婧英把心一横:“走到哪算哪吧。”
正说话间,巷子里迎面走来几名侍卫。
“什么人?”
“怎么回事?”
何婧英把石斛莩轻轻放在地上,让他靠墙坐着,提着刀挡在王韶明身前。刚才与三个侍卫打斗那么久,她拿着刀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她身体没有恢复,在冷宫里日日只喝些粥,她其实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了,眼前阵阵发黑。但她还是固执地挡在王韶明身前。
那侍卫见到眼前的场景迟疑了一下:“皇后娘娘?”
不过这样的迟疑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而已,他们很快回过神来。
“拿下!”
何婧英迎面对上朝她劈来的兵刃。这些侍卫都是在宫中巡逻的,自然比守冷宫的侍卫厉害许多。
“铛”地一声,何婧英手一麻,还是没能握住刀。
何婧英腿脚发软,蓦地跪在地上。侍卫一刀架在何婧英的脖颈上。
何婧英无力地笑了一笑。
自己真的不过是偷了那么多日子吗?
可又有什么意以呢?一直在冷宫里,也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从虎口被刀震裂的伤口出,一滴鲜血滴落在地,一滴又一滴,像夕阳下璀璨的红宝石。
何婧英抬头看着那侍卫,自己这辈子最后看到的人竟然就是这个人么?
何婧英眼前阵阵发黑,好平常的一张脸啊,想记仇都未必都记得住。
“噗”地一声,何婧英的瞳孔微微放大。一条蛇一样的东西从那个侍卫胸口洞穿而出。
王宝明吓得一声尖叫。这声尖叫让何婧英将面前的物什看清了些。从侍卫胸口洞穿而出的不是蛇,而是一条洞螈。白色的带着鳞甲的手臂粗的洞螈。
那洞螈从那侍卫的胸口处钻出来,顿时暴露在了阳光之下,它头颅昂起尖叫一声,两侧血红的腮怒**来,身上的鳞甲在一瞬间变成了黑色,眼睛蓦地张了开来,露出血红色眼珠。
何婧英面前那名侍卫软倒下去,露出身后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他手上的剑还在滴着血。
鬼面郎君?
何婧英身形一晃就要倒下去,被鬼面郎君伸手稳稳托住。
何婧英努力地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清明看向鬼面郎君。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从鬼面郎君的面具之后透了出来。
好熟悉的眼神。
何婧英终于笑了出来。
我认得的眼神。
萧练,我终于还是等到你。
第二百六十四章 面具
一个月前。
洪福酒馆里,这几日多了一个伙计。头上裹着一个灰布巾,穿着灰衣,模样不怎么好看,脸上全是麻子,鼻子边上还有一颗大大的痦子。可怕的是这个人丑就丑吧,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很,琥珀色的瞳孔盯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欠了他银子。
因为长得太丑,人又高,往酒馆里一站总是给人一种莫名压迫感,导致最近洪福酒馆门可罗雀。齐夫人站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眉头越皱越紧,她叹口气看着萧练说道:“不如你去楼上去吧?”
宫变当天,齐夫人惊觉不对,赶紧带了莫老头和盟里几个兄弟去正阳门,但是也只趁乱接回了曹景昭的尸体而已。新帝登基后,宫里戒严,留在宫里的几个眼线也传不出消息。
萧练自从被萧元达砸了一剑托醒来后就不怎么爱说话。他听齐夫人让他上楼去,也没说话,转身默默朝楼上走去。
洪福酒馆是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建筑。萧练住的阁楼是以前用来放杂物的,房间虽然又矮又挤,但胜在有个窗户可以将整个朱雀大街尽收眼底。
大臣上朝都要从朱雀大街过,萧练已经连着观察了几日,发现几日里来从朱雀大街上过的车里,一辆王府的车都没有。
估计这皇城里所有的宗亲都已经被萧鸾软禁起来。外有萧鸾,内有萧谌把持羽林军,偌大的皇城一只鸟都进出不了。
萧练从南秦州回来,一路上都是关卡,州与州之间不能通人。全靠萧子伦一块腰牌才入了京。但入京之后,萧子伦第一时间就被带回了自己的府邸,十余个官兵将萧子伦的王府围住,将他软禁在里面。
而萧练装作驾车的马夫才没被官兵注意,一路逃到了洪福酒馆。
这几日里能去找的地方他都找了,他去过义庄,里面的除了几句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什么都没有。他也去过乱葬岗,他把每一座新坟都铲开过,被人当作过恶鬼。他去过六疾馆,他去过京城大大小小的每一座医馆,他记得鬼面郎君说过,如果没有一个医生医治何婧英的话,她活不了。
但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希望真能像他曾经看过的电视看过的书那么狗血,何婧英只是被哪个人家救了,也许一时失忆了才没出现。
萧练脚边放着一个箱子,那箱子里不时传来“咕咕咕”的声音。萧练踹了箱子一脚。这鬼玩意儿,好些天没有喝到何婧英的血,成天叫个没完。
那天萧练放了点自己的血喂它,竟然被它嫌弃了。现在只能逮了老鼠来扔到箱子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离京,是在保护何婧英。但是当他听见齐夫人说何婧英从陆良带了洞螈回来,还口口声声说着弑昏君的时候,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一直都错了。
他以为他喜欢何婧英是自己的事,所以他不能给何婧英造成困扰,他只要默默的喜欢何婧英就好。
他怎么从来就没想过何婧英也是无奈呢?
他为什么要默默地站在一旁,而不是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出泥沼?
萧练敲了敲箱子:“我要是带你出去,你能不能找到你主人?”
“咕咕咕。”
萧练叹了口气,就算是你能找你主人,我也不能就这么把你放出去大街上乱走啊。
这段时间里,他脚边箱子里这个洞螈便是他所有的希望,何婧英千辛万苦把洞螈从陆良带了出来,怎么会不回来呢?她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
萧练从旁边的小笼子里逮了一只老鼠来放进箱子里,默默地沿着楼梯走下去。
酒窖里关着一个人。是宫变那天齐夫人他们趁乱带回来的一个萧鸾的士兵,这两天由莫老头守着。
萧练走到昏暗地酒窖门口,看着莫老头正端了药碗从里面走出来,漆黑的药渣沉在碗底。
人明明被铁链子拴住,还是让莫老头挂了彩。莫老头摸了摸自己被打得肿起的半边脸:“这个人被铁链子拴住还那么厉害,要不是每天一碗加大了计量的安神汤灌下去,这个酒窖都要垮了。”
“幸苦莫伯了。”
莫老头挥挥手:“你那面具兄弟在里面,你进去吧。”
萧练走进酒窖,见鬼面郎君在里面给被铁链锁住那人施针。那人脑袋上已经被插成了刺猬。
鬼面郎君是昨日进的京。宫变之后,外面的物价翻了好几倍,钱都不值钱了,可他还能用手里的神仙玉露丸换得跟盐商进京的机会。
鬼面郎君回头看了看萧练:“这人和竹邑那些药人差不多。”
“差不多?”
鬼面郎君将被绑着那人的后脑勺头发撩起给萧练看了看:“你看着这里,这个疤和当初萧道赐划的差不多。”
“小华佗?”
“嗯,应当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但这个疤和竹邑里那些人的又有些不一样,短很多,细很多。”鬼面郎君比划了一下:“小华佗以前喜欢给人换狗脑子,这个口子不够吧?”
萧练蹙了蹙眉:“不用换脑子,也许只是动了脑前叶。”
“脑前叶?就是那些剧里面说的连环杀手却掉的那一部分?”
“差不多。脑前叶缺损的话会导致情感认知障碍,若是再去除他们的痛神经,这些人就和杀人机器没什么区别。”
“那肯定就是了。”鬼面郎君抬起那人的手臂,那人的手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新鲜疤痕:“莫伯喂药的时候这个人挣扎得很厉害,我明明看他手臂都撕裂了但他就像是没有察觉一样。”
鬼面郎君将那人脑袋上的银针一根根收了起来:“这就难怪萧鸾攻入皇城会那么顺利了,这样一支军队打进去,以一挡十,谁见都会怕。”
“也有不怕的。”萧练低头捏着手里的一颗平安扣。
鬼面郎君回头看了一眼:“这事我也听说了,你也别太难过。”
“嗯。”
萧练回京的时候,正好见到了曹景昭的尸首,就放在洪福酒馆后面的院子里。他的头颅被生生斩了下来。他的身子是莫老头从云龙门捡到的。头颅却是齐夫人在钟楼下捡回来的。
齐夫人趁乱闯进宫里的以后,连曹景昭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但光看曹景昭的尸首,也知道云龙门一战有多惨烈。
这个辈子都想去战场上杀敌的青年,将自己的一身孤勇都洒在了云龙门前。他的手臂、身上全都是伤。
他面对的敌人是战争机器,他砍在敌人身上的刀,不会让敌人觉得痛。但他所承受的每一刀,都是凌迟。
他手臂上、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萧练都看不明白他是血尽而亡,还是在活着的时候被萧鸾砍下了头。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太过残忍。
他是一个勇士,曾是皇上、皇后的近身侍卫,萧鸾便用他的头颅来祭旗。
萧鸾提着曹景昭的头,站在钟楼之下,说“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需动”。在这样压倒式的力量面前,谁还敢反抗?
王宝明写下懿旨,萧昭业在未央宫里被绞杀。这些对于萧鸾来说都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萧练垂首苦笑道:“他是我的兄弟。有的时候仇都不知道找谁报。”
“你还是相信皇后还活着?”
萧练坚定地看着鬼面郎君:“只要一日未见到她的尸体我都信。”
鬼面郎君摇了摇头,将锁着的那人脑袋上的金针都摘了下来,想了想对萧鸾说道:“我有办法让你进宫。”
“什么办法?”
鬼面郎君将自己的面具取了下来:“用这个。”
“你要我装成你?”
鬼面郎君笑道:“你可别小看天师。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没有哪个主君不喜欢的,求仙问道,长命百岁,当了皇帝就剩这点理想了。”
萧练将面具从鬼面郎君手里接过来:“多谢。”
“你别急着谢我,我也只是想到这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进宫而已。不过以现在宫里的情况,你就算进去了估计也不能随便走。想要打听消息还要费一番功夫。而且你一但入宫去就是一个人了,我们都帮不了你。”
“无妨。”萧练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再抬起头时俨然已经是鬼面郎君的模样,除了那一双琥珀色的双眸。
请假条
今天请个假!明天给大家补上。sorry~
我的错我不该打开《天才基本法》,深深陷入嫌弃自己的智商和没文化里面一整天了。容我缓缓~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诛杀萧谌
一朵信号烟花再皇宫的上空炸响。
萧练将何婧英打横抱在臂弯里。在他身前是十余个倒地的侍卫,一半是他杀的,一半是那只洞螈杀的。
夕阳下有一抹诡异的红,从萧练坚实的背部倾泻下来。在紫色的衣袍下,他背部线条紧绷,一半是因为兴奋,一半是因为害怕。
他手臂紧紧箍住怀中的人,感受着怀里的人的温度。这一点点温度,让他觉得生命都有了意义。
他的身后,石斛莩坐在墙边,王韶明惊恐地看着他们。
萧练回头看了眼石斛莩对王韶明说道:“你能把他带着走吗?”
萧练的面具上还挂着血,吓得王韶明一个哆嗦。
王韶明颤巍巍地走上前去,颇有些吃力地将石斛莩抗了起来。王韶明正欲往前走,脚步忽然顿住了,因为在她的面前洞螈正在咀嚼一个侍卫的心脏。
洞螈抬起头来血红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王韶明,嘴里发出“咕咕”地警告声。
萧练冷漠地扫了一眼洞螈,抬脚就向前走去。
王韶明心脏猛地一跳,惊慌道:“等等……”
话音刚落,之间洞螈一个转身,追着萧练就跑了过去,倏地缠上萧练修长结实的小腿就爬上了萧练的肩头。萧练高大的身躯在他与何婧英之间投下一片阴影。洞螈慢慢爬下去,缠在何婧英的手臂上,身躯慢慢地变为白色,眼睛缓缓闭上遮住了血红的眼珠。
萧练回头看着王韶明,王韶明立在原地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还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东西身形还不大,若不是为了护主它是不回伤人的。你不用担心。”
王韶明这才鼓起勇气扛着石斛莩跟了上来:“天师你打算去哪?”
萧练不太习惯被人称呼天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他原本进宫里只是为了找一些线索的,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何婧英本人。
原本天师阁的丹房里是能躲人的,丹房外鬼面郎君放的那个毒雾能挡一些人。但是他总不能将他们都带进去。
这件事情牵扯到了王韶明,萧鸾很快就会有行动。
王韶明跟上萧练说道:“今日太后要去崇安陵,现在应该还没有启程,车马停在正阳门外。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恐怕来不及,试试吧。”萧练抱着何婧英向正阳门走去。
这一路上萧练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仿佛害怕走得急了,怀里的人会睡不舒服。
从冷宫走向正阳门,无论怎么走都是无法避开侍卫的。不过有王韶明跟着,侍卫见着他们还是不敢直接动手,只能跟着他们派人去通知萧谌。
周围的侍卫渐渐聚拢,将萧练围在中间。刀尖闪着寒芒,萧练冷漠地看着那些侍卫。
萧练打量了一下四周,他们已经惊动了羽林军。三十来名羽林军将他团团围住。若是他自己倒是还有可能冲出去,但是他现在却带着受伤的何婧英,还有手无寸日的王韶明与石斛莩。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又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呢?
“咕咕咕。”
缠绕在何婧英身上的洞螈警惕地昂起了脑袋,那双并未睁开的眼睛却透过白色的鳞甲与刀尖对视。
洞螈的尾巴扫在何婧英的脸上,何婧英被弄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往萧练怀里钻了钻。
萧练低下头,见何婧英长长的睫羽在他的衣袍上蹭了蹭。
萧练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周围的侍卫面面相觑,若不是萧练与何婧英浑身是血,他们只会以为自己抓错了人。
这样的气氛让一众侍卫觉得诡异。再加上方才那阴森的“咕咕”声响,竟然让他们觉得后脊发凉。“天师,你快束手就擒。”
萧练置若罔闻,仍旧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你醒了?”
低沉磁性的声音灌入何婧英的耳中,这世界上的其他声音就不重要了。
“嗯。”
阳光有一些刺眼,何婧英适应了一下才勉强睁开眼睛。她转过头去便看到那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
明明是这样的情况,何婧英却觉得心中安定。
她平静地对萧练说道:“放我下来吧。”
萧练倒也不勉强她,轻轻将何婧英放下。萧练解下身上的衣袍披在何婧英的肩上。紫色的衣袍将何婧英消瘦的身形包裹住。
何婧英脚底仍然有些软,但她还是固执的挺直了脊背。洞螈像蛇一样从她的背后爬了上来,越过肩头。洞螈的鳞甲逐渐变成黑色,在烈日下泛着紫色的光。血红的瞳孔如淬了毒一般看着面前拿着刀的侍卫。
“龙?”
羽林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却没有退的意思。
正是僵持之时,萧谌从远处走了过来。
“萧统领!”羽林卫仿佛找到主心骨。
萧谌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个披着紫色衣袍的人是何婧英。萧谌哑然失笑:“是你?你居然在宫里?”
萧谌曾经是齐武帝与萧昭业最信任的人,也曾是萧昭业的朋友。
宫变的时候是萧谌开的城门,何婧英一直觉得这件事情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萧彦孚,先皇带你不薄,你为何要杀先皇?”
萧谌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纠正何婧英道:“是郁林王,不是先皇。何况我并未杀他,他是在未央宫自戕的。”
“你一直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好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吗?”
萧谌平淡道:“没有什么过不过得去的。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
“各为其主?”何婧英讥讽道:“背信弃义的人,也可以这么说自己么?”
萧谌平静地看着何婧英:“我府中有妻儿,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萧练将面具轻轻摘下:“萧统领说得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要保护的人,那我们就再战一场。”
萧谌见到面具后萧练的面孔,面色一变。萧练此去边关,打下好几场胜仗,还独自翻过雪山进入吐谷浑,在京城中,龙骧将军已经被传为了神话。
当初萧练出征之前他就没有赢过。现在再打恐怕只会比之前输得更惨。
就连周围的羽林卫也纷纷愣住了。
“龙骧将军?”
“是龙骧将军?他怎么会在宫里?”
对于萧练,萧谌心中还是佩服的:“萧将军果然胆识过人,侯爷在四处寻你,你居然就躲在宫里。”
萧练冷冷地扫视着这些羽林卫,讥讽道:“羽林卫担着护卫皇城的职责,现在却对皇后娘娘刀剑相向,背心弃义,认贼为主。我等在边境与魏军血战,保护的就是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之徒。我替战死边关的儿郎不值!”
萧练手里的烈阳剑闪出一道寒芒:“我等在边关击退魏军,尔等却为一己私欲在京城造反,屠我大齐百姓!让我大齐儿郎的血在边关白流,本将军替我大齐儿郎向你们讨这笔债,不算冤枉你们吧?”
羽林卫节节后退。军心与人心一样,一旦崩溃了就很难再拾起来。
有的人为了俸禄拿起刀剑,但也有更多的人也曾是想要保家卫国的儿郎。若不是世事所逼,谁也不想成为背信弃义的乱臣贼子。
萧谌眼神一寒,羽林卫能退,但他却是退无可退。
萧谌一剑向萧练刺去。
上一次萧谌与萧练在校场时,萧练多有保留。
因他还记得,萧谌曾在石头城外的江边救下过还是萧昭业的他,也曾在齐武帝要毒杀何婧英之时,在夹石道放走过他。
萧练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不多,结交的人更少。因为这两件事,萧谌可以说是他的恩人。
只是一个选择而已,一个人便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没有任何一个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只能不负自己,不负自己所爱之人。
萧练长剑一圈,自上而下朝萧谌斜斜刺出一剑。与那日在校场上是同样的招式,不同的是萧练这次并没有让萧谌这一招,烈阳剑直直刺入萧谌的胸腔。
萧谌萎顿在地,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血丝从他的嘴角流出。他抬起头看着萧练:“我早知自己会有今天,死在你剑下也不算冤。”萧谌眼中蓄了泪:“可我只是想保我妻儿。我若不开城门,我妻儿就没命了。萧将军,我萧彦孚罪无可恕,死不足惜,求萧将军放过我妻儿。”
“朕,免你诛九族之罪。”
萧谌怔愕地抬起头,看见萧练身后,那个明黄的身影徐徐走来。少年皇帝眼神坚定。
自萧昭文登基以来,萧谌就再未见过他。他以为会看到萧昭文眼里的恨,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份少年人身上少见的坚定。
时势没能压垮他,囚禁也没能搓磨他。
他眼神清澈,仿佛能洞穿世事。萧谌的那些不堪的、阴暗的心思在这样的眼神下无所遁形。
萧谌忽然觉得他活了大半辈子,却还不如这些少年人活得明白。
萧练有他要保护的人,有他的执着。
萧昭文知世道艰难,但却不怒不怨,只是默默地担起他肩上的责任,接受命运的不公。
萧昭文牵住王韶明的手,将王韶明轻轻拉到自己身后:“你没事吧?”
王韶明轻轻摇了摇头,一直慌乱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皇上你怎么会到这来。”
萧昭文温和地看着王韶明:“朕见你许久没回来,又听说这里出了乱子就来看看。”
萧昭文目光清明地看着羽林卫:“尔等既受人所迫,朕不会取尔等性命。但若尔等执迷不悟,朕当诛尔等九族。”
离萧练最近的那个羽林卫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刀跪在地上。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羽林卫在萧谌的尸体旁,齐刷刷地向着萧昭文跪了下来。
这时萧昭文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了下来。
王韶明轻声问道:“皇上,宫里的事情想必已经传出宫去了吧?”
此事萧昭文也颇有些奇怪的,若是平日,萧鸾应该一早就到宫里了:“朕这一路过来只有未央宫的太监跟着,似乎是城门那边也出了乱子。”
萧练皱了皱眉。他进宫前便与齐夫人说好,若是在宫中找到线索需要出宫,就放出信号弹。齐夫人可以组织城里的流民拦住萧鸾进宫。
但是萧昭文却说城门出了乱子?齐夫人怎么会去城门那边?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宫变
“萧统领!萧统领!萧……”
一个侍卫从正阳门疯了似地跑了来,跑到一半才发现跪了一地的羽林卫和倒在血泊中的萧谌,还有站在众人前穿着龙袍的皇上与一袭紫衣的龙骧将军。
那个侍卫腿一软“噗咚”一声就跪了下去。“皇上,正阳门出事了!太后被一群流民围住了!”
“什么?说清楚!”萧昭文故作镇定,但到底是少年人,眼底的惊慌还是藏不住。
那侍卫口齿还算个伶俐的,很快就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算起来应当是萧练放出烟花后不久,城里就发生了骚动,有一些流民冲撞正阳门,那时候王宝明正好驾车出宫,车架救被流民团团围住了。
萧昭文一听太后被挟持:“正阳门的侍卫呢?太后今日出宫,车队里也有不少侍卫,怎么会轻易让流民劫持了太后?”
那侍卫说道:“那些流民中有几个人伸手其好,一下子就打死我们好几个侍卫。”
“宫里其他的侍卫呢!”
那侍卫眼神躲闪的低下头,极小声地咕哝道:“大司空不在……”
萧鸾不在,军队便调不动,即便是皇上。
萧昭文额头青筋暴起,抬脚就往正阳门走去。
萧练与何婧英跟在萧昭文身后。萧练隐约也感觉事情不对,他与齐夫人的约定只是在城里制造一些乱子,拦住萧鸾进宫,为他争取时间出宫。齐夫人为何会冲撞正阳门?
这是极不合情理的事。因为他扔出信号烟花的地方是在冷宫附近。齐夫人如何能猜到他要从正阳门出。
还未走到正阳门,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惨叫。为首两个人穿着破烂衣衫的蒙面人,伸手钳住两个侍卫的脖颈,将他们高高举起再掼到地上。
萧练看清那群人后,暗自心惊,那两个身后跟着数百个流民,这些流民一部分人身体孱弱,看上去是真的流民。但另一部分身手利落狠毒,却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萧练赶紧挡在萧昭文身前:“皇上小心,这些人不是真的流民,是军队。”
萧昭文闪过一丝疑惑。如果是要对他不利的话,萧鸾有许多办法可以让他死去,根本不需要再逼第二次宫。
何婧英一把抓住萧练的手臂。“萧练,好像是白头翁!”
萧练细细看去,那冲在前面的一个蒙面人,手掌上似有银光闪过。
难道公子羽想做他在吐谷浑做过的事?或者他野心更大些,想直接占据大齐皇宫?
“护驾!”萧练大喝一声,羽林卫如梦初醒般的围了过来,护在萧昭文身前。
萧练回头对萧昭文说道:“皇上,这些是北魏的人,还是让羽林卫先护送皇上皇后回未央宫。”
萧昭文蹙眉盯着萧练:“龙骧将军?朕在你眼里也是个废物?”
萧昭文看着眼前与侍卫缠斗在一起的黑衣人:“朕做了太久的傀儡皇帝,难道现在还要做个缩头乌龟,任由这些魏军绑了太后?”
萧练一愣,才想起眼前的这个少年也曾是征战沙场的猛将。曾在雍州带兵救过他们,也曾在惊马槽跟飞索卫一起将他带离峡谷。
萧昭文是与萧昭业不一样的人,比起来,萧昭文更像齐武帝萧赜,只是因为他不值长子,所以从来没有被人注意到过。
萧练一掀衣袍单膝跪地:“臣启奏。恳请皇上御驾亲征。”
萧昭文听到萧练这样说,手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终于可以走出这座皇宫,真真实实地做一次皇上,或者说,做一个人。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回头征求似的看了看王韶明。
王韶明眼角含着泪,退后一步,对着萧昭文盈盈跪下:“臣妾,请皇上御驾亲征!”
“好!”
萧练朗声说道:“请皇上重掌羽林卫,御驾亲征,退魏国敌军!”
“好!”
萧练走了萧昭文身旁,对萧昭文低声说道:“请皇上即刻带羽林卫杀出皇宫去。”
萧昭文有些不解地看着萧练:“什么?”
“皇上,萧鸾现在应当被困在城中,皇上可乘乱斩下萧鸾首级,收回军权。”
“可是太后……”
“请皇上先听微臣说完。萧鸾不可能将那些不死人军队养在自己身边。现在萧鸾困在城中应当还没有时间将军队召来。北魏的人拿下皇宫之后就一定会控制京城。若是这些人拿下了京城,那边境定会大乱。皇上现在出宫去,与何祭酒里应外合先拿下萧鸾,重掌军权,将京畿重地几个关卡守住。皇上出去,留一座空的皇城给北魏那些人,臣会将他们困在这里,等皇上大军回来,到时候危机自然可解。”
萧练说得没错,此时的确是除掉萧鸾的好时机,只是事情肯定不会像萧练说的那么轻松。但现在根本不是软弱的时候,萧昭业越过萧练的肩头看向何婧英:“大嫂,太后就拜托你了。”
“皇上放心。”何婧英眼睫上挂了泪珠。不管萧昭业如何,这么多年,无论是萧昭文还是王宝都早已是自己家人。
前方忽然传来的一阵惨叫。萧练抬头望去,只见一把白色的扇子从人群中穿过。扇子所过之处飙出一束束血箭。
公子羽都杀进来了,这一战想必他们势在必得。
“皇上快走!”萧练说罢提着烈阳剑就迎了上去。
萧昭文放开了一直紧握的王韶明的手,将剑高高地举起:“羽林营!”
“在!”
“随朕退敌!”
羽林卫重拾刀剑,这一次没有一个人会畏惧,会犹豫,会退缩。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一样,手刃敌军,而不是被作为权利的棋子。
混乱中,那把来去诡异的无字扇,“锵”地一声撞在萧练的烈阳剑上。
无字扇打着旋的回到了公子羽手中。
公子羽接回无字扇,眉心一跳,他的屋子扇以玄铁做扇骨,蛛丝做扇面,从未有兵器能伤到无字扇分毫。现在居然有了一丝裂缝。
公子羽再一看萧练手中的烈阳剑,心中疑云骤起:“本公子是不是见过你?”
萧练斜斜撂起一剑,贯穿一个北魏士兵的喉头。萧练洋气一边嘴角,斜着眼看了公子羽一样,眼神里尽是嫌弃:“没见过!多看你一眼都折寿!”
公子羽眼里闪过一抹寒光,一挥手,无字扇向萧练扫来。
萧练急退数步并为硬接下公子羽这一招。萧练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虽然都裹着头巾蒙着面,但里面的那几个人,萧练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了。
西南角那个手上闪着寒光的自然是白头翁。公子羽身后不远处,那个身形瘦小但出手狠戾的是豺羽。离正阳门最近的两个人,一个佝偻,一个跛,正是光知母与鬼卿。
这几个人的身手萧练是清楚的,如果硬拼,宫里剩下的这些侍卫未必会是对手。现在当务之急是将这些人引开,让萧昭文出宫。
只有萧昭文出宫,他才有胜算。
无论是他死守宫门,将他们都关在宫里,再等大军回援,还是公子羽弃掉这座空的皇宫。都只有萧昭文出了宫去才会解了现在的危急。
“人妖,我待会儿再陪你玩!”
公子羽听萧练叫他“人妖”,顿觉有些耳熟,心中说不出的恼怒。扇子正欲出手,却听脚边传来一阵“咕咕咕”的怪叫。他直觉不好,本能的退后两步,果然看见洞螈飞速像他袭来。
洞螈身后,何婧英披着萧练的紫色外袍,手里握着从地上捡来剑,冷冷地与公子羽对视。
公子羽哑然失笑:“你要与我打?”
何婧英斩钉截铁道:“是。”说罢何婧英一剑刺向公子羽的面门。
公子羽用无字扇拨开何婧英刺来的剑:“你南齐皇帝都容不下你,你还要为他卖命?”
何婧英冷冷一笑:“现在的南齐皇帝称我为大嫂,是我的家人。你说的那个,我自会让他偿命。这是我自己的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锵”地一声,公子羽的无字扇,打在何婧英的无字扇上:“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蠢?一个差点害死你的死人,你还要为他守寡不成?”
无字扇划过剑身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何婧英咬牙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何婧英双手握剑,稳住剑身,向公子羽横劈而去。
公子羽赶紧退开一步,躲开这拦腰一剑,嘴里却仍不停地说道:“你们南齐规矩多,死了汉子的女人连改嫁都改不得。不如你跟我回魏国去。我们那没那么多规矩,你想嫁人就嫁人。”
何婧英懒得听他多说,又是一剑挥了过去。
公子羽身形鬼魅一闪,飘到何婧英身后,一手揽住何婧英的脖颈,吹气似地在何婧英耳边说道:“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你跟我回去,我许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何婧英猛地挣脱出来,骂道:“你以为你是庙里的王八吗?说许愿就许愿!”
公子羽仍旧笑嘻嘻地:“你不求这个?那也没关系,你也可以改嫁给我。”
公子羽与何婧英在这边打得热闹。萧练已经落在萧昭文的面前,一剑抹了面前好几个敌军的脖子。
羽林卫早已杀红了眼,眼见龙骧将军在前,骤然想起之前萧练呵斥他们不忠不义不孝的言语来,更是发起狠来。仿佛只要能多杀一个敌军,自己就会减轻一份罪孽。
萧练在这边连杀数十名魏军,那边的白头翁早就注意到了,双手握成虎爪,向前一伸,便从前面两个羽林卫的胸膛中穿过。白头翁把人扔到一旁,几步就窜过来站在了萧练面前。
白头翁摇头晃脑地看着萧练:“臭小子!比爷爷在军营见到的那次长进多了!爷爷心里高兴,不如我改认你为孙子好了?我之前那孙子死了。”
萧练一剑劈了过去:“你才死了!”
公子羽带来的这些魏军都是以一挡十的个中高手,但公子羽为了眼人耳目奇袭皇宫,带进城里的士兵本就不多。之前南齐宫中大乱,君臣不和,羽林卫的归属更是混乱,所以只要找到空子,要击溃这些人心涣散的羽林卫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没想到这些羽林卫竟然发起狠来。如此一来,魏军一下就占了劣势。
光知母见情况不妙,杀掉身旁的侍卫就往正阳门跑去。她从一个挟持王宝明的魏军手里接过王宝明,将她带上城楼。
此时萧昭文刚刚冲出正阳门。
光知母掐着王宝明的脖颈叫道:“南齐的狗皇帝!你娘的命你是要还是不要!”
萧昭文顿时顿住,惊恐地回头望着城楼上。王宝明生来软弱,被这么挟持来挟持去,吓得脸都白了。
“母后!”萧昭文在羽林卫的簇拥下回过头来。
王宝明眼睛通红。她的脖颈被光知母捏住,与萧鸾逼宫那日要她写诏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王宝明虽不知萧昭文闯出宫去所图为何,但她知道,若不是不得已,萧昭文绝对不会不管自己。
“皇上!你别管我你快走!”王宝明哑着嗓子喊道。
王宝明挣扎了一下,脖颈上立时就被光知母的剑划了一条口子。
王宝明涟涟垂泪,红色的血从她的脖颈上蜿蜒而下,让她看起来更是狼狈可怜。
“萧昭文!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像你哥一样。你要护我大齐百姓!”
“母后!”萧昭文睚眦欲裂地看着王宝明。
用南齐皇帝的性命来让南齐诸侯打开边境大门。届时公子羽稳坐南齐皇宫迎接北魏大军,他便是北魏吞并南齐的功臣。若孝文帝承认他的功绩,封他为国相,他便可以明垂青史。若孝文帝疑他,或六王要对他下手,他也可据淮水以北,自立为王。
所以萧昭文于公子羽来说是个重要的棋子。
光知母对萧昭文喊道:“狗皇帝!你还不回来!想做一个不孝子吗?”
萧昭文捏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光知母粗糙苍老的手指贴着王宝明的后颈,刀刃冰凉的贴在她的喉头。她站在城墙之上,却清晰地看到了萧昭文眼底的软弱。
似是回了魂般,王宝明忽然变的清醒起来。她的软弱,害得萧昭业丢了性命,萧昭文软禁宫中。
萧鸾说他只是想匡扶社稷,萧昭文比萧昭业更适合当大齐的皇帝。
她并非全信,却因为她的软弱妥协。
换来的却是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
社稷并未安稳,百姓也并未脱离苦难。
她看着染血的皇城,看着皇城外硝烟四起的京城。她从未看过这样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错的。从一开始她就不该纵容萧昭业,更不该软弱的写下那封诏书,害了萧昭文。
王宝明低头看着城墙下的萧昭文,朗声道:“我大齐子民,不应有懦夫!”
说罢王宝明往前迈了一步。
“娘!”萧昭文瞳孔皱缩。
光知母大惊,想要收回剑已然来不及。夕阳下划过一道血光。王宝明的身体从城墙上跌落。
萧昭文挣扎着向王宝明跑去。
“皇上!”
萧昭文惊慌回头,看到了羽林卫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的眼神瞥见城门里还在血战的萧练与何婧英,还有远远的站在殿前高出的王韶明。
萧昭文心一横,点了两个羽林卫守护王宝明的尸首,咬牙转身带着羽林卫杀出重围。
第二百六十七章 令主,好好活着
公子羽见萧昭文杀了出去,将他的无字扇一展,呵气似地在何婧英耳边说道:“我刚才给你提的条件你再考虑考虑。”
何婧英目光一凛,对准公子羽的胸膛刺去,全当回答公子羽的屁话了。
公子羽轻轻巧巧地退开一步:“我说你们南齐皇帝还真不讲究,自己老家说丢就丢。”
公子羽见萧昭文闯出宫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萧练想要做什么。公子羽冷声吩咐道:“走了,抓小皇帝要紧!”
说罢公子羽白衣翻飞,几个起落就到了宫门前,带着光知母、豺羽、白头翁、鬼卿撤出了皇宫。
萧练与何婧英见状,飞身上马,跟着公子羽追了出去。
京城里比皇宫更加混乱。
萧鸾一人高头大马立在朱雀大街上,刀尖上染了血。他周围是保护着他的二百府兵。
在萧鸾面前,齐夫人、莫老头全都在。齐夫人骑着马一剑洞穿一个府兵的胸膛,提剑就冲到了萧鸾面前:“狗贼!拿命来!”
萧鸾韬光养晦多年,也没在脂粉堆里丢了自己的武艺。他骑在马上侧面扫出一剑,劲力之大齐夫人跟本招架不住。
齐夫人以剑格挡,胸口忽地巨震,竟是被萧鸾一剑扫落下马来。
萧鸾讥讽地看着齐夫人:“想挡老夫的路,你还嫩了点!”
齐夫人抬头看着萧鸾,仿佛看到了宫变那天,云龙门前萧鸾斩下曹景昭的头颅,再将曹景昭的头颅高高举起,走到钟楼的下耀武扬威的时候。
齐夫人眼中含着泪,心中的恨将自己的力量无限放大。齐夫人抬头阴狠地看着萧鸾:“是么?”说罢手上一道寒光闪过,一根银针飞出。
萧鸾下意识地就要躲避,才发现银针并不是刺向自己的。
“噗”地一声,银针扎入马脖子里。萧鸾胯下的骏马昂头嘶鸣一声,竟然发了疯似地将萧鸾摔下了马来。
萧鸾刚落地,齐夫人看准时机一剑斜斜向萧鸾刺去。
萧鸾本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狼狈地躲过齐夫人一剑。“噗”地一声剑尖划破了萧鸾的肩膀,鲜血顿时染红了萧鸾的衣袖。
萧鸾从地上爬起来,惊慌地往后退去,侍卫潮水般的涌来,将萧鸾团团围在中间。齐夫人见一击不中,已是失了先机,只好命扶桑盟人先行撤退。
莫老头一双判官笔将身前身后两个萧鸾的护卫挑了开去。“将军那边怎么还没有信号传来?难道还没出宫吗?”
齐夫人一咬牙:“来不及了,先撤,萧鸾的人已经派人去带他那群不死人了,等他们进城,我们就走不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后面金戈铁马的声音瞬息而至。
萧昭文领着羽林营直直的冲了过来。马蹄扬起尘土,羽林卫银白色的铠甲迎着光,猩红的血迹染红了残阳。
萧鸾顿时脸色一寒。
“萧鸾!你还不束手就擒!”萧昭文厉声喝道。
萧鸾若不是为了自己能名正言顺的登上帝位,哪里会肯屈居萧昭文一个黄毛小子脚下。
但若现在与萧昭文在这朱雀大街上直接起冲突,自己这段时间的经营就白费了。何况萧鸾蛰伏多年,如何做小伏低早已是驾轻就熟。
萧鸾单膝跪在萧昭文面前:“皇上,微臣救驾来迟。”
萧鸾话虽说得恭敬,但面前的护卫各个剑拔弩张。萧鸾的护卫是从各地军中挑选而来,单论实力早已远超萧昭文的羽林营,只是动手却差了一个让人心悦诚服的理由。
但对萧昭文来说,前有猛虎后有恶狼,他没有瞻前顾后的时间。萧昭文冷冷看着萧鸾,朗声吩咐羽林营道:“拿下!”
萧鸾眼睛微眯,心中竟然划过一丝愉悦,萧昭文这便是给自己送上了一个现成的动手的理由,不过面子还是要装的。萧鸾森然道:“皇上!先帝命微臣辅政,微臣究竟做错了合适,要让皇上动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不愿蒙受不白之冤,还望皇上明示!”
萧练的声音远远地传了来:“既然皇上要你死,你不得不死,那你死去吧!说那么多干什么!”
萧鸾脸色一变,也发现了羽林营后面的情况不对。
公子羽的人很快就从,后面跟了上来,一部分人已经与羽林卫的队尾厮杀起来。
萧鸾不再犹豫大喊一声:“护驾!”护卫立刻冲了出去。
虽然萧鸾口中说着“护驾”但刀刃却是向萧昭文砍去的。
霎时间,白银铠甲的羽林卫、深红衣袍的萧鸾府兵、公子羽的黑衣人全都打成一片。
齐夫人趁乱向萧鸾再次冲了过去。
萧鸾要砍到萧昭文身上的剑却被齐夫人斜刺里杀出来挡了开去。
萧鸾心中气恼,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臭婆娘挡事!”说罢一刀向齐夫人砍去。
齐夫人左臂是义肢,萧鸾造就看出齐夫人的左臂不如右臂灵活,专挑齐夫人的左侧下手。
萧鸾一身横肉,每一刀劈下都似卷起一股飓风。齐夫人额头青筋凸起,手臂越来越沉,渐渐力不从心。
此时,齐夫人身后冲过来一名近卫,对准齐夫人的后背就刺了过来。
“齐夫人小心!”莫老头远远地看见,纵身扑了过来。
“噗”地一声,剑尖从莫老头的后背穿过。
齐夫人回过头就看见莫老头胸腔刺出的那柄血淋淋的剑尖。
“莫伯!”
莫老头嘴角滴着鲜血,手握着自己身前的剑尖大吼一声,竟然将自己的身体从剑上拔来出来,莫老头转回身,用尽力气将判官笔刺入了那名近卫的太阳穴里。
右侧又是一剑刺来。
齐夫人慌张地提剑刺去,却根本来不及相救,剑尖自下而上穿过近卫的下颌,将喉管剖开,血箭飞溅而出,洒在何婧英的身上落在何婧英的眼里。
此时萧鸾也已袭至齐夫人身旁,“呲”地一声,齐夫人的右臂被萧鸾齐齐斩下。
“齐夫人!”何婧英从人群中杀了出来。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回护?齐夫人只剩下左臂义肢,剑与右臂都落在地上。
断掉一臂让齐夫人顿时失去了平衡。但她没有摔倒,她瞪着血红的双目跌跌撞撞地朝萧鸾跑去。
那样的神情太过骇人,吓得萧鸾一时间竟然忘记提刀。
齐夫人扑倒萧鸾身上,用牙咬住萧鸾耳朵。
萧鸾疼得大叫,用手掰住齐夫人的脑袋,但齐夫人丝毫没有松口。萧鸾一边大叫一边腾出一只手摸索着地上的刀。他拿起刀,反手就像齐夫人的后背砍去。
一刀,齐夫人的后背血肉翻飞。
两刀,齐夫人的肋骨齐声而断。
三刀,齐夫人的脊柱传来“咔”的一身轻响。
可是齐夫人仍旧没有松口,萧鸾的耳朵被齐夫人撕扯了下来。
“噗”地一声。萧鸾的瞳孔皱缩。
萧鸾看见一个披着紫袍的苍白面孔。她手对着萧鸾虚抬了一下,“噗”一条黑色的洞螈裹着萧鸾的血肉从萧鸾的胸腔中钻出。它的嘴里还叼着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
齐夫人软倒在一旁,用最后一口气吐出了萧鸾的耳朵,然后她看着萧鸾的死不瞑目的表情笑了。
“令主。”齐夫人哑声道。
何婧英缓缓跪在齐夫人身旁。她左右手臂皆断,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令主,我要走了,去陪景昭了。”
何婧英的眼泪缓缓滴落,她颤抖着手将齐夫人脸上的污渍擦去,却将血液涂在了齐夫人的脸上。
“对不起……”
“令主,你听我说。你应当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报仇,好好活着。”
“令主,我好像看到景昭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混战
萧鸾一死,他的护卫顿时就慌了。穿着暗红色衣衫的护卫缓缓聚在一起,防备似的刀尖向外。他们一脸惊恐地看着黑色的洞螈啃噬着萧鸾的心脏。
何婧英缓缓从齐夫人身旁站了起来。苍白的一张脸,但嘴唇上却沾了些齐夫人身上殷红的血,让她看上去越发的诡异。
身后是混乱的修罗战场,她仿佛是从地狱中重生的恶鬼,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这些府兵。她勾了勾手指,洞螈听话地盘上了她的小臂。
只见何婧英咧开嘴轻轻笑了笑:“那日参与宫变的也有你们吧?”
不等侍卫回话,何婧英手一挥,侍卫还来不及看清,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侍卫接连嚎叫起来。拥挤在一起的上百名侍卫看见站在前面的人被洞螈穿胸而过。黑色的洞螈,从尸首上蜿蜒爬出,触须上还沾着血肉。
洞螈被血腥味激起了杀戮的欲望,心脏再也不是他的目标。
侍卫尖叫着像潮水般向后退去,何婧英不疾不徐地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去。每经过一处便有人倒在她脚下的血泊中。
“阿英!”萧练骇然地看着何婧英,她独自一人站在万军之中,身旁的尸体堆积如山,但她似毫无察觉一般,一步步向前走着,要将面前的人赶尽杀绝。
萧练暗自心惊,即便是战争也不杀降将。何婧英再这么杀下去怕是会疯魔。
萧鸾一死,那些之前与萧鸾对峙的羽林军、扶桑盟门人都转回身去与对付公子羽的人。
方才城内一片混战,现在局势逐渐明朗起来。饶是公子羽的人身手再好,面对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一时间也是左支右绌。
羽林军的回援才让萧练有机会冲出重围,向着何婧英冲了过去。
公子羽无字扇一收,打落身旁十余名侍卫的刀。他抬头望去,见何婧英操纵那条洞螈已是越发娴熟,现在兵力悬殊已经十分明显,要是再让何婧英带着洞螈杀回来,他们几无胜算。
公子羽咬咬牙,心中不甘,出手越发的狠戾。
他与六王争斗了那么久,六王在明为魏国征战,他在暗,为魏国搜集齐国情报,借机扰乱。但他不愿一直在暗,被六王瓜分功劳。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难道就此作罢么?
豺羽跃到公子羽身边,手里的剑在胸前舞得密不透风,以剑为屏障,将他与公子羽护在了中间:“公子,情况好像不对啊?我们的人应该早就攻进来了怎么会现在还没到?”
公子羽心中一沉,趁着南北征战的那段时间,他藏了不少人在南齐各处,有的是以逃兵的名义,有的是以难民、商人的名义。
早在起事之前他就让这些人聚集到了京郊,都是心腹精锐,不可能这么久都还没杀进来。
一阵诡异尖锐的口哨声从远处传来,似厉鬼的尖啸划破了长空。
还在混战中的众人都被这声怪叫吸引,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的远处传来。
“咚。”
“咚。”
“咚。”
似千军踏过尸丛,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声响,听得人心悸。
待看清来者,萧昭文、萧练、公子羽同时愣住。
从转角处走来的士兵密密麻麻,有上千人每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虽然都是高矮胖瘦不一样的人,但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觉得那一千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在那些人身后,有两个人并排骑在马上,一个人面部僵硬,枯黄干涩的络腮胡子,整个人看上去无比诡异。此人正是小华佗,他手上拿着一根短笛,刚才那声尖啸就是他吹短笛发出的声音。
与他并肩骑在马上的人,赫然就是北魏的六王拓跋勰。
在他们身后跟着徐孝嗣、沈文季。
小华佗坐在马上,虽然前面是尸山血海,但萧鸾一身金丝软甲在一片银甲之中还是分外显眼。他嘴角噙着一个冷笑,冷哼出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后就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再给萧鸾。
拓跋勰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公子羽:“四哥,别来无恙啊,你怎么搞得这般狼狈模样?”
公子羽冰冷地看着拓跋勰。
拓跋勰懒洋洋的说道:“四哥不会是在等什么人吧?真是不巧了,我进城之前好像杀了几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四哥在等的人?”
公子羽面色一沉。
萧昭文不认识小华佗,但看见这些面目诡异的士兵与小华佗身后的徐孝嗣、沈文季等人也大概猜到了其中的蹊跷。但看现在的情形,小华佗与拓跋勰站在一起,他身旁还有公子羽,如果拓跋勰与公子羽同时发难,他根本招架不住,只能先静观其变。
没想到却是公子羽身旁的白头翁先发了难。
白头翁鬼魅般地从人群中蹿了出去。
公子羽大惊:“白头翁!回来!”
以往总是公子羽一个吩咐,白头翁就会立刻收手,但这一次白头翁却没有听公子羽的,仍然自顾自地朝拓跋勰冲了过去。
拓跋勰毫不犹豫的举起弓箭,对准白头翁就射了过来。
眼见弓箭就要射中白头翁,白头翁身形一轻高高跃起。他凌空翻了一圈,竟然在半空中接住了拓跋勰的箭。他反手一掷,箭尖倒转竟然向拓跋勰射了回去。其劲力之大不输拓跋勰挽弓射出的那一箭。
拓跋勰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噗”地一声,箭尖刺入马头正中位置,那匹战马还来不及哀鸣就倒了下去,顺便将拓跋勰也摔下地来。
拓跋勰一旁的小华佗有些嫌恶的看了眼拓跋勰,拉着自己的马退后了两步。
拓跋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公子羽说道:“拓跋羽,你要造反吗!”
白头翁怒骂:“我去你妈的拓跋勰,造反的是你爷爷,你眼睛瞎吗!”
拓跋勰气得脸色都青了,对自己身前的侍卫吼道:“将叛贼给本王拿下!”
但拓跋勰前面都是小华佗带领的那些不死人,没有小华佗的命令,就是刀架着他们脖子他们也不会动。
小华佗冷冷地看着拓跋勰:“六王爷不是自己也带了人来么?”
拓跋勰恶狠狠地看着小华佗:“颜先生,本王已经将藏在城外的魏军全都杀了,你难道还怕本王食言吗?!”
小华佗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六王爷说笑了,只是颜某是与六王合作,并非听命于六王。”
拓跋勰颇有些恼怒地看了小华佗一眼回头对身后的一队穿着北魏军装的人下令:“拓跋羽通敌叛国!将他拿下!”
一对魏军鱼贯而入,向拓跋羽围了过去。
白头翁拦住魏军的去路,伸出两只手,一手拎起一个掼在地上:“拓跋勰!你姥姥才通敌叛国!”
兵戈之声又在朱雀大街之上响起,只是这一次的情形十分诡异,魏军与公子羽的黑衣人在中央厮杀。萧昭文与小华佗却是在朱雀大街的一头一尾对立二站,谁也没有动。
小华佗低头懒得管拓跋勰与公子羽谁胜谁负,低头向前方看去。只见他的军队前方,何婧英与萧练立在一片血泊之上。
何婧英冷冷地扫了过来,小华佗居然下意识地将目光避开。
若不是那一张极为丑陋粗糙的人皮面具遮盖了小华佗的脸,何婧英就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抽搐的嘴角。
与小华佗之间终有一战。无论是萧练、何婧英,还是萧昭文,他们都心知肚明。现在只不过是在等着北魏他们自己先耗光自己的战力而已。
拓跋勰带来的北魏军队人数虽多,但远不如公子羽带在身旁的精锐战力强。更何况还有白头翁、光知母、鬼卿、豺羽,这四个可以以一敌百的人。
拓跋勰的魏军连连败退,眼见白头翁已经杀到了拓跋勰的面前,拓跋勰大骂道:“姓颜的!老子要是死了,谁帮你?!”
小华佗终于回头看了拓跋勰一眼。小华佗抬起手,将短笛放在唇下轻轻吹响。尖锐的声响忽然之间划破长空,短笛在他手里发出几声毫无音律的怪叫。
只见小华佗身前的穿着战甲的将士忽然之间眼珠子转了一转。他们整齐地回过头去看着白头翁。
忽然几十个人齐齐而动。就在何婧英与萧练还未看清那些将士的样貌时,他们已经向白头翁扑了过去。
这些不死将士与魏军不同,他们不怕痛且身上厚重的铠甲护住了要害。白头翁捏起两个人的脖颈掼在地上,他们几乎没有停顿地就爬起来,又向白头翁扑来过来。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技巧与战术可谈,只是前仆后继地向目标扑了过去,如同丧失神志地恶犬。
见这群不死将士重重叠叠地将白头翁围住,萧练大吼一声:“要拧脖子!”
白头翁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捏着一个不死将士的脖颈,“咔嚓”一声,用两指将他的脖颈捏断。
那名不死将士僵硬地倒在一边。
虽然捏断一个人的脖子对白头翁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拧断了前面人的脖子,后面的人便已经在他背上落下了一剑。
何况不死将士手上都拿着剑,要冲破长剑的攻击范围摸到一个将士的脖颈,原本就不容易。
白头翁身形一缩,从数十把剑下穿过,袭到一个不死将士身前,直接将那人的脑袋拧了下来。
但前后左右又是更多的人杀了过来,白头翁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腹背受敌的时候,白头翁眼前寒光一闪,一名不死人将士的头颅飞了出去。萧练拿着烈阳剑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沾着不死人的血。
“噗呲”一声从白头翁身后传来,一个不死将士的头颅生生被洞螈绞断。
前后的不死人将士虽然被杀,但白头翁还是无法顾及自己左边的人。一柄剑“噗”地一声从白头翁的左胁下穿过。
白头翁回身,握着剑尖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又在自己的身躯里多刺入了一分。他一手抓住拿着剑的不死将士,五指一收,手臂猛地一抬,那名不死将士的头颅被抛向了空中。
一缕献血从白头翁的嘴角流出,他来不及拔剑,转回身又向不死人扑了过去。
“公子!走!”
公子羽猛然回头,只见白头翁的胸前又穿过一柄剑。“白头翁!”
两柄剑交叉着刺在白头翁的身上,白头翁伸出手,握着两柄剑,将两柄带血的剑,从身躯里抽了出来。“豺羽!带公子走!”
“呲”,又是一柄剑刺入了白头翁的胸膛。白头翁根本就不在躲闪,张开双臂的,手握虎爪,用尽一身蛮力将面前两个不死将士的头给拧了下来。
光知母睚眦欲裂:“老不死的!”
说罢光知母砍掉面前两个不死人的头颅,向着白头翁跑了过去。
“臭婆娘别过来!”
何婧英回头时已经来不及。只听光知母身后传来一声贯穿血肉的响声,剑尖从光知母的身前透胸而出。
“臭婆娘!”
光知母以拐杖杵地,撑住自己要倒的身子。
白头翁不顾刺向自己的剑,向前扑去,整个人还没有拉住光知母的手,就被面前的不死将士又一剑刺穿了胸膛。
白头翁伸出手,大喝一声,将面前侍卫的头颅拧下,也不拔剑就这么走了过去。
“臭婆娘啊,你说句话。”白头翁说罢,歪倒在光知母的身上,嘴角滴下的血将白胡子染得通红。
第二百六十九章 杀过去
“光知母!白头翁!”鬼卿眼底通红,他回头看着豺羽:“豺羽,带公子走!”
公子羽怒道:“鬼卿你什么意思!跟我一起撤!”
这一次,就连鬼卿也不再听公子羽的号令了。鬼卿同他的破锣嗓子嘶吼道:“豺羽!”
豺羽咬咬牙,随手砍下一个不死将士的脑袋,抓住公子羽手腕:“公子,我们走!”
“豺羽!你放手!”
豺羽最擅擒拿,这方便就连公子羽都不是对手。豺羽拽着公子羽的手臂一跃,跃上屋檐。
眼见公子羽挣扎着还想倒回来,鬼卿干脆将自己手中的金丝网一抛,挡住了公子羽回来的路。
反正这破网子对付眼前这些半人半鬼的东西也不好用。
鬼卿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对着身后的黑衣人嘶吼道:“随我杀了六王!”
“杀!”
趁这个时候豺羽带着公子羽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公子羽大怒:“豺羽!”
豺羽咬牙不应。
一时间,朱雀大街上杀声震天。纵使只剩下几十个人,却也有破天的喊杀声。
饶是现在居于上风的拓跋勰,也被这“杀”声震住。霍出了性命去的人,与那些不死将士的战力并没有多大区别。
相反,他们更灵活,更恨,更有信念。
拓跋勰连连后退,将自己身边的人都推到了前面:“去,去,杀了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鬼卿身形飞快地穿梭在一众魏军与不死将士之间。
鬼卿过处,便如地狱在地上打开了一条裂缝,无论是人,是鬼,都以一股脑地往地底拖去。
然后地狱的裂口太大,恶鬼从熔岩中伸出的手终于也缠上了鬼卿的脚踝。
刀刃劈在鬼卿的背上,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他多的刀剑向她砍来,他避不开,哨口密密麻麻遍布全身,剧烈的疼痛,与血的流逝还是让他动作慢了下来。
银剑刺穿鬼卿的腹部。鬼卿抬起头,看见杀他的人是一名魏军。鬼卿看着那人竟然笑了起来,“咯咯咯”地嘶哑诡异的笑声,伴随着脸部右侧的巨大肉瘤不断抖动。拿着剑的人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下直冲上头顶。
他不由自主地扔了剑,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将自己正好送进一个黑衣人的剑下。
直至这个魏军咽气,鬼卿仍然在“咯咯咯”地笑着。
公子羽一走,剩下的黑衣人与小华佗手下不死将士势力悬殊太大。黑衣人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拿下几颗不死将士的头,杀死几个拓跋勰带来的魏军,也有更多的黑衣人倒在不死将士身旁。
最后一抹残阳在天边褪尽。
萧昭文的明黄龙炮在黑暗中犹有光。
萧昭文面色冷峻,“锵”地一声利刃出鞘,高举在手。萧昭文一声令下:“杀!”
整装待发的羽林军齐齐而动,银色铠甲混入穿着黑衣的群,朝那些面目麻木狰狞的不死将士砍了下去。
朱雀大街无法与空旷的战场相比,街道的空间有限,两军对战,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了很多,单兵实力的强盛在巷战中变得尤为重要。
所以虽然羽林军的人数优势足以压倒小华佗的人,但受困于的巷子中,竟然只能变成人肉车轮,前一批的羽林军倒下,后一批的羽林军便又跟了上来。
何婧英与萧练在羽林军的最前方,首当其冲,对付这些不死将士连萧练都觉得十分吃力,他砍下一个不死将士的头,气喘吁吁得站在何婧英前面。
他回头看了看何婧英,何婧英脸色苍白,洞螈每撕开一个人的胸腔都会回到何婧英的手里,让何婧英用血饲喂她。何婧英手上的伤口反复撕开,要再这么下去,血都要放完了。
萧练固执地将何婧英护在身后:“你就跟在我后边!别动手!”
小华佗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拓跋勰的魏军因为羽林军的加入而损伤了不少。
拓跋勰落得一身狼狈,看小华佗那样子心中暗骂。这小华佗算得真精,自己助他围下建康,他却要过河豺桥,想把自己的兵力耗光。
不过小华佗为人很辣,且建立那支军队太过骇人。他拓跋勰虽是带了兵来的,但这里毕竟是南齐,他再是厉害现在也是落了平阳的猛虎。何况小华佗他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现在只能隐忍不发,
小华佗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厮杀成片的人,忽然大喊道:“皇上!你这么急着动手,你没有怀疑过六王爷是怎么从北魏过来的吗?”
萧昭文闻言一愣。
小华佗挥挥手,忽然他身后的士兵从人群中拖拖拽拽牵出一个人来。那人蓬头垢面,身上受了极重的伤。
“怀尚!”
小华佗牵出的人正是萧昭秀。
萧鸾发起宫变之时,萧昭秀尚在南豫州。南豫州里京城很近,萧鸾宫变之时,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南豫州将萧昭秀软禁了起来。
如今小华佗与拓跋勰里应外合,洞开国门。有内应,拓跋勰自然不会去碰据守在南秦州的萧远达,直接从南豫州杀了过来。
小华佗虽然面上的人皮面具动也未动,但那如毒蛇般的阴冷笑意却从人皮面具下毫无保留地渗了出来。“皇上,我们顺路将你弟弟带回来了,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萧昭秀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他头发蓬乱,满脸都是血痂,那张俊俏的面孔掩盖在血污之下,看不清原貌。
萧昭秀站在阵前,将背脊挺得笔直,看着萧昭文爽朗地一笑:“二哥!”
萧昭文喉头一哽,他在萧昭秀的眼中看到了与站在城楼上的王宝明同样决绝的眼神。
小华佗似乎厌透了萧昭秀那般样子,抬手指了指萧昭秀:“让他跪下!”
压着萧昭秀的两名侍卫使劲地摁着萧昭秀的肩膀。看上去孱弱不堪的萧昭秀却是纹丝不动,他面上依然保持着爽朗的微笑:“二哥,我们兄弟好久没见过了。”
萧昭文眼底泪光渐渐蓄了起来。一日之内,他看着他的母亲自戕与自己面前,落下城楼的尸体他都来不及收。现在他要看着自己的弟弟,他们兄弟四人中,最不善言辞却又最勇敢的人被人当作俘虏一样压在阵前。
但她母亲以死换得他的自由,他的弟弟被俘也没有失掉萧氏风骨,那么他的眼泪也绝不能掉下来。
萧练眼底通红,曾几何时,眼前这个人也叫过他哥。虽然只是阴差阳错,但却做了几个月真正的兄弟。
萧练怒道:“小华佗!你想干什么!”
小华佗垂目看了眼萧练,眼神中竟是不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小华佗嫌恶的看了眼萧昭秀:“让他跪下!”
徐孝嗣从小华佗身后走出,那过剑,对准萧昭秀的膝盖就砸了下去。
“徐孝嗣!你他妈混蛋!”
碎裂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萧昭秀挺直地脊背。他头上落着冷汗,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摔得不是太难看。
萧昭秀缓缓地,将他蜷缩的脊背再次挺直,他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萧昭文,声音嘶哑:“微臣,参见皇上!”
这一跪,可跪天,可跪地,但绝不会为你屈服。
萧昭文握着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小华佗不屑地看了眼萧昭秀:“不过是出生好的人而已,还以为自己就真有骨气了?”小华佗阴冷地看着萧昭秀:“给我打!我看他能跪多久!”
徐孝嗣拿着剑,就着剑鞘又是一剑砸在萧昭秀挺直地脊背上。
“噗”萧昭秀被大力砸在地上,他以手支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小华佗大笑:“硬骨头又怎么样?照样有折断的一天!”
萧昭秀恍若未闻,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抬起自己的头,挺直自己的脊背:“微臣!参见皇上!”
徐孝嗣拿起剑再要砸下去。忽然“噗呲”一声,徐孝嗣瞳孔皱缩。
鲜血从萧昭秀的头顶低落,沿着他的黑发顺着他的脸庞落下。
那不是萧昭秀的鲜血,是徐孝嗣的。
徐孝嗣的胸口豁开一个洞口,软软地倒在地上。
白色影子从人群中迅速爬过,缠绕在何婧英的手臂上。洞螈的头颅搭在何婧英的肩头,何婧英将咬破的手指喂到洞螈的嘴边。
小华佗差异地看着何婧英,他不知道何婧英是多久出的手,因为至始至终,何婧英的表情都没变过。
同一时刻,萧练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就跳到了萧昭文的身前。
“不自量力!”小华佗大怒,立刻将短笛放到了自己嘴边。
短笛声音还未响起,身后就传来几声破空声响。小华佗下意识地翻身下马躲开一箭。那柄原本要射中小华佗的箭射穿了小华佗身前侍卫的脑袋。
小华佗一看那黑色短箭,心中一惊:“安西军?”
那插在侍卫脑袋上的短箭,正是安西军的诸葛驽配备的短箭。
与此同时,萧练已经从侍卫手中抢过萧昭秀,将他送回羽林卫手里。
小华佗身后的城墙上,“咻咻”几道声响,黑暗中数名侍卫手中牵着飞索从城墙上翻身而下。
“飞索卫!是祭酒大人!”
尾宿护着何胤从城墙上翻身而下。
何胤落地之后,急急地就往人群中跑,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尾宿赶紧扶住何胤:“大人,我刚才在空中的时候,看到小姐了。”
何胤这才镇定下来。
何胤眼中的慌乱退去,换上一层杀意。
“尾宿,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