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计划
何婧英走后,萧练便去找了一个人——何胤。在这个世界如果还有一个人能信的话,那就只能是何胤了。
在他回到现代,读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他都能感到深深的无力感。史书上记载,萧昭业是个不折不扣的荒淫昏君,登基不到一年便被废黜。史书上的何婧英也是个生性淫乱的皇后,日日与萧昭业身边的无赖之徒交欢。更有甚者说萧昭业与何婧英喜欢在闺房之中与多人宣淫,堪比酒池肉林。
当萧练看到这些刺眼的字眼时候,他胸口发闷,喉头似乎淌了鲜血,怒意在胸中横冲直撞,一腔怒火却无处可发泄。他去找谁说理去?他去跟谁说何婧英是一个为了礼法,为了恩情甘愿去死的人?
历史就是成王败寇,由王者书。世人能读到的,是后人对前事的书写,事实是否扭曲,真相究竟如何,后人没有机会去识得。在历史洪流中失败了的人,就只能任由后人去编排。
可萧练却不能忍,他认识这个姑娘,喜欢这个姑娘,他见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可是他连说这些话的人都找不到。他只能回来,将一腔怒气化成自己的勇气,回道这个不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回道这个他丝毫根基都没有的国家。
只因那个人,这就是他不得不回来的理由。
萧练站在小山东苑门前的时候,穿着齐夫人给他的僧衣,青色的僧衣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死气沉沉,相反竟有一种不同于这个世间所有,超凡脱俗的仙气来。萧练不说话的时候,那一身的张扬气质就收敛起来,更让人觉得沉稳。
尾宿与何胤正站在小山东苑门口,见到萧练都是一怔。尾宿回头对何胤道:“大人,我去里面取点馍馍来给这位小师傅。”
何胤平淡道:“不用了,这位师傅不是来化缘的。”
萧练愣了愣,就笑了开来:“你怎知我不是来化缘的?”
何胤在萧练脸上淡淡扫了一圈:“长成你这样的和尚会被女施主骚扰,轻易不敢下山。”
萧练:“……”
萧练跟着何胤走进了小山东苑,茶室里还是萦绕着常年不绝的药香味,尾宿已经奉好了茶放在茶台上。清雅的茶香混合着药香,倒是让人觉得心安。
萧练手持着温热的茶杯轻轻转着圈。他斟酌半晌,抬眼看着何胤叫了一声:“三叔。”
他惯常跟着何婧英这样称呼何胤,如今既然要表明身份,就也这样叫了。
何胤怔愣了一瞬,看着少年陌生的眉眼,但眼中的光彩,嘴角噙着的三分笑,何胤倒是识得。何胤看了一眼桌上的几份糕点,尾宿细心,准备的糕点都是菜花油的做的。何胤抬头吩咐尾宿道:“去将我今年腌的鱼端一点出来给小师傅品尝一下吧。”
尾宿有些奇怪道:“师傅能吃吗?”
何胤微微一笑:“这位师傅不守戒律。”
何胤抬眼看着萧练问道:“你是萧练?”
“三叔果然聪慧。”
何胤有些好笑:“你怎么这次变成个和尚了?”
对于这个问题,萧练真的很心累,叹道:“我本来就长这样,不过我不是和尚,我们那的人都是短发。”
何胤微微有些吃惊:“还挺特别的。”
萧练夹起一块腌鱼来吃了一口:“不说这个了三叔,我这次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您说的。”
何胤放下了茶杯安静听着。
萧练斟酌了一下,首先问了何胤:“三叔知道我是从另外一个时空来的吧。”
何胤点点头:“知道。”
“我所在的那个时间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一个时间。”萧练想了想,用了一个简单的比喻:“就相当于三叔你穿越到战国时期一样的,我所在的时代,比南齐与战国之间相差的时间还要更长。”
何胤微微蹙了眉。萧练说得前线,他当然是听懂了,随之自然也就知道萧练即将要跟他说的是什么。“所以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像我如果回到战国会知道秦会统一六国一样?”
“正是。”
“那我们会怎么样?”
“史书上记载萧昭业会登基。”
何胤定定地看着萧练,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喜讯。
只听萧练接着说道:“然后一年之后,萧昭业会被废。虽然国号还是大齐。但却与改朝换代无异。”
此番言语,若是放在以前何胤只会嗤一句“痴人说梦”,但现在他说不出,因为他认识这个人,见识过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确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
这样的消息对何胤来讲太过震惊,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止不住手微微发抖。他紧紧捏着自己袖中的暗云纹,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双肩颤抖。
许久何胤问了自己关心的一个的问题:“阿英会怎么样?”
萧练神色中闪过一丝惧怕:“祸国妖妃,祭旗。”他以极简单的语言将他所知的说了出来,虽然已经将那些难听的话都省略了,但说出口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似有刀尖划过心脏一般。
何胤的手按在茶桌上,手指关节都泛了白:“是谁?”
萧练深深地看着何胤:“萧云英。”
这个答案一点都不奇怪,如今朝中萧子良早已蠢蠢欲动。何胤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敌人,他太过熟悉。“皇上不喜萧云英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王氏一族功高盖主。皇上无法容忍萧氏江山变成王氏江山。但不喜归不喜,王氏终究根基深厚,在文臣武将之间都有其势力。就算萧法身登上了皇位,萧云英要反也不过只差一个理由。”
萧练说道:“如果没有错的话,就在今年,皇上会病逝,并且让萧云英与西昌侯共同辅政。”
“你有什么打算?”
“我昨日回来就听闻阿英说了边疆的战事,现在我们不能去削弱王氏的势力。我想的是等到萧法身登上帝位之后,我们再去削弱王氏一族的势力,将萧云英架空。”
何胤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怒斥
萧昭业从姑熟传信来,水患已平,他三日后就将回京。
何婧英从石头城回来之后,被石斛莩一顿骂。石斛莩原本是个和软性子的,但是医者父母心,患者要是做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情,他能把你骂成孙子。
好在现在已是四月天,石斛莩还是让何婧英多去园子里走走的,但说身孕未到三月,不可多走多站,就算是去园子里走走,也不能走太久,遛胖虎什么的想都别想。为了防止胖虎一个撒娇飞扑,把何婧英肚子里那块肉扑没了,胖虎始终都被人牵着,与何婧英保持了十步的距离。
何婧英实在无聊得紧,就让人端了盘小酥肉,坐在离胖虎十步之遥的小石桌上,扔小酥肉给胖虎吃。何婧英手一抬,胖虎就张着嘴蹲在那,小酥肉划出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地落在胖虎嘴里,练得久了准头就越来越好。
何婧英一边扔着小酥肉一边想着萧练的事情。萧练既然说要入东宫,那必然是有要事。可是萧昭业对萧练的敌意太重了。原本她还想着如何与萧昭业开口,结果昨日何胤传信到东宫,说他会将萧练带来。这倒是了了她一桩心烦事。
可是一想到萧昭业会与萧练直面对上,她心里就慌。她说不清这种心慌是从哪来的。她与萧练之间也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但偏偏就那个吻,又让一切变得没有那么坦坦荡荡。
石斛莩从长廊上走来,手里端着药。石斛莩虽然在宫外当郎中,但对于后宫里那些手段并非没有过耳闻,所以何婧英的药都是石斛莩亲自熬,亲自送来。其实何婧英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体内那一颗白神珠,这种百毒不侵千杯不醉的珠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胎儿有什么影响。
白神珠这种神奇玩意儿估计石斛莩也没见过,所以何婧英也未曾提过,只是乖乖地喝着石斛莩送来的药。
石斛莩掐着何婧英的脉,审了一审,捻着他的山羊胡子说道:“娘娘,幸好您素来身体康健,否则若是……”
“若是个寻常女子,早就歇菜了,我都知道了,石太医。”
石斛莩如今在太医院挂了个名,也当是加官晋爵了。
石斛莩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什么歇菜不歇菜的,娘娘您有孕在身说这些不吉利。”
“你不是医者么?怎地这么迷信?”
“娘娘,这并不是迷信,这未尝没有依据。人人都喜欢听好听的,您多说些好听的心情自然就好,心情好了自然对胎儿就有好处。但您老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就会……”
何婧英深吸一口气,看见前方曹景昭走了过来,赶紧迎了上去:“景昭,可是殿下回来了?”
石斛莩:“娘娘……我还没说完……”
曹景昭在石头城等了足足两天,真的是耗光了银子才从石头城回来的,所以现在看见何婧英脸还有些黑。
何婧英风一样地卷到曹景昭身边:“殿下回来了吧?本宫这就过去看看。”
石斛莩:“娘娘,您不要走那么快!您是孕妇!”
何婧英哪里会放慢脚步?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长廊拐角。何婧英现在听到石斛莩的声音都会有生理性的头疼。
逃离了石斛莩,何婧英觉得倍儿爽,笑意盈盈地看着曹景昭问道:“殿下可是在南书房里。”
曹景昭点点头:“何大人也在里面,还带了个和尚。”
何婧英脚步一顿。三叔办事还是这么利索,都不等萧昭业喘口气就把萧练带来了,也不知萧昭业认出来没有。
怎么会认不出来?
南书房里,萧昭业的手就藏在绣满了暗云纹的袖子里气得发抖。
萧昭业抬头看着那与杨珉之七分相似的面孔,若不是萧练本尊生得筋骨强劲很多,他都要以为那具被他埋了的杨珉之躯壳从土里面爬出来了。
萧昭业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萧练坦然地看着萧昭业:“法号怀英。”
萧昭业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个血窟窿出来,他不仅回来了,还给自己取了个法号叫怀英?当着他的面折辱他?
萧昭业眼神越发冷了下来,看着何胤面色不善:“何大人带个和尚到东宫来干什么?本宫难道需要做什么法事不成?”
萧练没有对何胤说过萧昭业用迷药将他迷晕,再用一道血阵将他打回去的事。何胤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温和地对萧昭业说道:“殿下,这位怀英大师颇有些本事,不如殿下听他说说?”
萧昭业冷笑开来:“的确是大有本事。”
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何婧英一脚跨入了南书房。
萧昭业冷冷地看了何婧英一眼,指着萧练问道:“这位怀英和尚,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何婧英脚步一顿,萧昭业冷冰冰的话语里似淬着毒,她当然知道萧昭业指的是什么。何婧英平静道:“知道,我去石头城时遇到了他。是我将他带进的城。”
萧昭业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遇到?究竟是遇到还是有约?你出宫一晚未归,就是为了见他?”
何婧英听萧昭业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心中委屈:“你何必如此污我?”
萧昭业哪里肯听何婧英半分辩解,嫉妒与怨恨铺天盖地而来,胸中涌动的情绪让他连何胤尚在书房中都无法顾及。他眼中似有火在烧,冷冷的问何婧英道:“你与他是否清白,当本宫不知?”
他以为他做得够好了。在重华殿那一场争执之后,他得知他有孕便后悔非常。他便想着自己只要不再吃那个神仙玉露丸,好好待她,总有一天她们会回道以前。那日他去姑熟前与她一番对话,他真的以为只要他再努力一些,总有一天能让何婧英真正的回道自己身边。
直到萧练站在他的面前,他才发现他们二人之间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萧练身上那种向阳生长的气质,每一样东西都刺得他睁不开眼。在他们二人之间,自己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可何婧英明明是他的妻子。
萧昭业一个踉跄走到何婧英面前,伸出手来掐着何婧英的肩膀:“你究竟是不是问心无愧,你自己难道没有数吗?”
何婧英气得微微发抖,在她决定不再执着于之前的对错,努力想要保住这个人的储君之位的时候,他却还在怀疑他的清白?
萧昭业抓住何婧英肩膀的手,被萧练猛地拽了起来。
萧练高了萧昭业一个头,站在萧昭业近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放肆!”何婧英斥道。
萧练一怔,回头看了何婧英一眼,心中划过一丝苦涩。但他还是没有放开萧昭业的手,反而冷冷地看着萧昭业说道:“你最好听听我要说什么。”
萧昭业手被萧练钳住竟然无法挣脱,更是的气恼。他用另一只手颤抖着指着何婧英道:“这是本宫的妻子,我大齐的太孙妃!本宫跟太孙妃说话,有你什么事?何况,”萧昭业笑了笑:“太孙妃有了本宫的骨肉,你有什么资格再站在这里?”
萧练顿了顿,飞扬的眼角眉梢终于在这一刻暗淡无光。他回头看了看何婧英。何婧英抿着唇,面色微微有些苍白。
萧昭业终于感到一丝快意。
萧练终于放开了萧昭业的手。他将情绪收敛得很好:“我回来,是来保你命,不是来与你争什么。”
萧昭业讽道:“本宫的命需要你来保?”
萧练垂目看着他:“我若不来,一年之后你的首级会被挂在正阳门外。”
何婧英蓦地抬起头来看着萧练。萧昭业也怔在当场。他记得他自己在没回来的时候,也曾看到过很多未来会发生的事。“你也能看见未来的事?”
萧练平淡道:“与你之前所看到的不一样,还要更清楚一些。”
萧昭业冷笑道:“就算是这样,本宫为何要相信你?你难道不是巴不得本宫死么?本宫不死你哪来的机会?”萧昭业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似无心地扫过何婧英。
何婧英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强行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
萧练懒懒地笑了开来:“我当然不是为了救你,但只有保住你的命才能保住阿英的命,不然你以为你的命值几个钱?昏、君。”
何婧英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
萧昭业脸色一百,五指在袖中蓦地收拢,血丝从眼底爬了上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狰狞。他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给本宫滚!”
萧练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里闲闲地把玩着佛珠:“让我来告诉你,日后会发生什么吧。今年之内皇上会重病殡天,你登上皇位后由竟陵王与西昌侯两位王爷辅政。但朝中大权完全把持在竟陵王手里,而你就是个生性淫乱、行为放荡、挥霍无度的昏君。”
萧练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难听的话说了出来。
何婧英脸色苍白地摇头道:“萧练,你别说了。”
萧练意犹未尽:“对了,后人还传言你不仅昏庸无道还沉迷女色,并且还喜好南风,连两男一女共度春风的事你都做过。哦,还罔顾人伦与先帝留下的嫔妃通奸。你人头悬在正阳门外,供百姓唾弃,人人都拍手叫好……”
萧昭业气得脸色发白,广袖一拂,将书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全都摔了下去:“住口!”
萧昭业颤抖着指着萧练:“你给我滚!滚!!”
萧练大笑:“我说的这些就是后人对你的评价,我若出了这个门,不出两年你就身首异处,留下的是千古骂名,是千年来世人对你的唾弃嘲笑!”
“滚!本宫是怎样的人,不需要你来评判!”
萧练冷冷地看着萧昭业:“成王败寇,你若是败了谁还会在意你本性如何?谁还会在意你有没有做过好事?只有你为万人唾弃,篡位者才能稳坐王位。”
萧昭业终于怔住了。饶是他再怒火中烧,也能分辨出萧练这句话的对错。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残忍。
何胤叹道:“殿下,方才萧练说的那些污蔑你的话,与前朝宋废帝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微臣知殿下为人,殿下断不用为此烦恼。只是我们未来怕是要早做打算了。”
萧昭业脱力一般跌坐到椅子里:“依何大人所见当如何?”
何胤看了萧练一眼说道:“微臣认为我们应当在殿下登基后削弱王氏,架空竟陵王。在此之前还请殿下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如今南北战事在即,殿下需得做好表率,只要有朝臣的支持,往后竟陵王只要拿不到殿下的错处,必然不敢反。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磋磨他们。”
萧昭业苦笑道:“王氏祸患本宫如何不知,但皇爷爷这么些年都没能削弱他们王家的势力。本宫又如何能削得下来?”
何胤温和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我们既然能提前预知事情,我们便可早做准备。何况竟陵王若是在皇位上不能赢了殿下,王氏一族也未必人人都还会继续对竟陵王忠心,等他们内部起了争执,我等自有机会趁虚而入,从内部乱了他王氏一族。如今只需要早做绸缪。”
萧昭业的情绪似乎沉在一个谷里,尽管他知道何胤所言非虚,但他始终觉得他面前是深渊,头顶悬着的是刀斧。他仿佛又回到了乱石岗被安陆军围剿的那一刻,漫天遍野都是粘腻的红色的鲜血,他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却看见自己父亲的头颅滚落在自己脚边。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屏障轰然倒下,他直面那些血腥,直面自己的家在烈火中焚尽。他直面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他是乱臣贼子,他一事无成,他没用,他窝囊,他是个废物。
他不能结交党羽,因为皇上不喜。可是他不去结交党羽留给他的结局就是身首异处。
萧昭业颓然地瘫倒在椅子里,过了许久,他扶着座椅两端的手才恢复了知觉,他抬头看着眼前三人,疲惫道:“你们先下去吧,容本宫静一静。”
第四百四十三章 急症
萧练以怀英和尚的身份被安置在了东宫的香云殿里住下。萧昭业似要故意磕碜他似的,香云殿的一应饮食起居都按照佛门的清规戒律来。于是,青灯古佛,青菜豆腐,萧练现在看到任何青色的物什都会生理性的反胃。
佛堂后一间小小的厢房,里面简陋地摆着的一张卧榻,矮几一张,蒲团两张。四月的天夜里总是会下起寒凉的小雨,佛堂里的香火为弥漫到后殿,可是丝毫不能让人静心,反而显得人间的七情六欲更加的突兀。
萧练手交叠着放在脑后,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眸半阖,凤眸微微上翘,眼睫如两把扇子一眼,轻柔的覆盖在脸上。
“太孙妃有了本宫的骨肉,你有什么资格再站在这里?”
自他听到那句话开始,他的胸中就像是积了火,将五脏六腑尽数烧成了灰。那日他将自己的一腔怒火全都洒在了萧昭业的身上,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也没能让他自己好过半分。
何婧英是萧昭业的妻子。这个事情他自己十分清楚,他自己什么位置,什么身份的他自己也十分的清楚。他只能站在一旁,守着他喜欢的姑娘,护着他喜欢的姑娘。他以为这样便是自己所有,这样就够了。
但是当萧昭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才发觉他胸中的嫉妒,几乎在一瞬间决了堤,那原本清清浅浅的一句喜欢忽然之间风起云涌,在胸膛之中慢慢发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撑得炸裂开来。那些情绪找不到出处,就挤着他的心脏,将整颗心揉得稀碎。
半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罢了,他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萧昭业说的没错,论起来他的确是最没资格站在何婧英身旁的一个。
他掀起自己的衣袖,他小臂内侧纹着一段经文的,一个奇怪的符号,那是一个阵法,是宗萨纹在他身上的。他用这个阵法可以回去。等到他确定了何婧英无碍就回去吧。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的思绪又乱了。要保住何婧英,他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个历史。但改变了这个历史之后会怎么样呢?若是这是一个平行时空,他或许还能回去。若现在还是与他存在的那条时间线是一条线,他改变了这段历史之后,世界也会跟着一起改变吧,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也会不一样吧。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他这个人吗?
萧练深吸一口气,左右睡不着了,他干脆坐了起来,将窗户打了开来。正好却看见廊下静静走来的身影。
何婧英举着伞,发髻简单的绾在脑后,一袭鹅黄色的长衫在风中摇曳,细密的雨水从长廊的屋檐的下滴落,也似乎滴在了萧练的心里,一点一滴将胸中那片烦闷,心头那些怒火一点一点的浇灭了下去。
看见何婧英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什么嫉妒,什么不甘在一瞬间都收敛了,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烦躁不安的情绪都安定了下来。
萧练眼眸亮了亮,嘴角浅浅地噙着一个笑:“施主,可是来赏雨的?”
何婧英见他穿着僧衣却笑得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不由地笑了开来:“我还以为你会不习惯,没想到你兴致倒是不错。”何婧英晃了晃手里拎着的食盒:“你一定饿了吧。”
萧练坐在栏杆上,一只腿卷曲着放在栏杆上,另一只腿随意地晃荡着。他懒懒地倚在柱子上,佛珠随意地挽在自己的手上。
“要是真有你这样的和尚,佛祖可能会被你给气死。”何婧英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小菜一碟一碟端出来,一碟糖醋排骨,一碟的红烧狮子头,一碟笋丝焯火腿,一碟八宝鸭。
萧练闻着那些冒着香气的食物开心得眼角眉梢的都扬了起来。他随手拈起一块糖醋排骨扔在自己嘴里,含混着问道:“没有酒吗?”
何婧英愣了愣,他只记得萧练一杯倒,却忘了那原本是萧昭业身子了。何婧英笑了笑:“那我明日给你拿酒来。”
原本是十分平常的一句话,但在萧练听来仿佛这句话里每个字都沾了蜜。他笑容如涟漪般在他深邃的脸上荡漾进眼底。
明日她还会来。
他说:“好。”
他丝毫没有的掩饰自己的愉悦,简单的像个孩子。
何婧英从屋子里拿了一壶热茶出来:“今日这个就先将就着了吧。”
他端起茶杯,装着喝酒的样子豪饮了一杯,还砸吧砸吧了嘴:“也不错。”
何婧英见他模样好笑,笑出声来。两人就坐在廊下,守着微凉的夜雨说着话。
何婧英没有提她与萧昭业之间的事。萧练也未曾提及任何与那道血阵有关的事情。他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聊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聊着一些奇闻逸事。到底是萧练的见识更广一些,他给何婧英讲玄武门之变,讲武则天称帝。萧练讲的笨拙,在他自己听来几乎是乏味得很了。
油嘴滑舌的话,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来。但他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想过历史故事也能撩妹的,所以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准备。
不过他虽然将得干巴巴的,但何婧英却听着起劲。所以细雨里,二人喝着茶,一个时不时尴尬地挠挠自己的和尚板寸,一个眉眼弯弯的,嘴角含着真心实意的笑意。
杏花微雨,内心安定。足以。
正是说着话,前殿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就从回廊绕到了后殿。少顷曹景昭神色焦虑地走了进来。“太孙妃,昭阳阳殿的徐公公来了,说是让您赶紧去移花馆一趟。皇上出了点事。”
何婧英微微蹙眉:“来的是徐美人徐公公?”
曹景昭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徐太医也过去了。太孙在南书房能您。”
徐公公是昭阳殿的,如今皇上在移花馆,来的却不是朱寿,也不是移花馆的总管。这分明是范贵妃来给她报信。
半夜徐太医去了移花馆,皇上必定是重疾,连移驾养心殿都来不及。
范贵妃如此兴师动众,恐怕这突发的急症,也有蹊跷。
何婧英回头望向萧练,见萧练也是神色凝重。难道萧练预言的事情来得这样快?
无论如何也要先做准备为好。
何婧英赶紧抓住曹景昭说道:“景昭,你去找羽林监萧彦孚,就说两国交战在即,皇上抱恙的事情不可传出宫去,让萧彦孚关闭城门,今夜不能放人进出。”
曹景昭随即领命而去。
何婧英带着萧练走去南书房。萧昭业远远地看着萧练与何婧英一同走来,一抹黯淡自眼中流过。
何婧英走得急,夜色中也没注意到萧昭业的神情,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有些急切地对萧昭业说道:“殿下可听到了消息?”
萧昭业不动声色地说道:“一派人去打听过了。皇上忽然在移花馆晕了过去。”
“如今边境未稳,沈文季又在阴山屯兵,皇上此时忽然病重,似乎太巧了些。”
萧昭业自然知道何婧英指的是什么。他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有这个猜测。
何婧英见萧昭业并未否认她的猜测,遂对徐龙驹吩咐道:“徐公公,你趁萧彦孚还没有关闭城门赶紧出城去,将宫里的情况告知新安王与祭酒大人,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准备。”
从东宫走到内宫要走大半个宫苑,今日夜间的后宫分外安静。这种安静在走廊数盏游走的灯笼之间显得更加吊诡。走廊上来来去去的人不少,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走廊上的人神情又是极其严肃急切,但却一丝声音都没有,似乎就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移花馆里住的正是高句骊送来的公主,说是公主但出身并不高贵,高句骊也丝毫没有隐瞒,在进献的时候就隐晦的提过。可位公主的封号也不是凭出生来的,而是凭本事得到的。具体事哪门子本事,皇上第二天就清清楚楚的告诉了所有大臣。
这位公主送来的第二天,兢兢业业一辈子的皇上第一次误了早朝,整夜留宿在移花馆,直到第三天早上,范贵妃一大早去移花馆迎圣才将皇上从移花馆中请出来。
高句骊来的这位公主,真正在后宫达成了“一炮成名”的成就。从此媚夫人的名号传遍后宫每个角落,只不过后宫之人提起时总是带了些贬义。
一踏进移花馆,何婧英就被浓郁的香气熏得险些呕了出来。皇帝宠了范贵妃这样的奇葩宠了大半生,现在人到老了品味真的是越来越差了。
跨入卧房,那浓烈的熏香味道更浓了,好在徐楚河已经来了,淡淡的药香从徐楚河的药箱子里飘出来,将这艳俗的熏香味道中和了些。
范贵妃脸色铁青的坐在殿上,手边的茶一口都没碰,早已凉了。媚夫人跪在范贵妃的面前,抽抽噎噎地低垂着头。媚夫人低垂着头时将雪白的脖颈拉长,就是从后面看,也能看出媚夫人别样的媚气。
何婧英走道媚夫人身侧,低头看了一眼。媚夫人天鹅样的脖颈下,雪白的胸脯呼之欲出,的确光凭这个身材来说就是不可多得的尤物,让男人看一眼就会血脉贲张。这样的女人长相如何都不重要了,更不用说才情。跟这样的女人关在一个房里,估计没有几个男人有心情跟她谈什么琴棋书画。
范贵妃见何婧英到来,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太孙妃,你来了。”
何婧英将视线从媚夫人身上收了回来:“见过贵妃娘娘。”
范贵妃一把扶住何婧英:“有身子就别跪了。”范贵妃抬起头来看了看何婧英身后的萧练,愣了愣:“这就是你之间提过的怀英大师?”
萧练从善如流地双手合十与范贵妃见了礼,便规规矩矩地立在了一旁。
萧昭业问道:“皇上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范贵妃说道:“徐太医说是胸痹之症,或是操劳过度所致。”范贵妃在说“操劳过度”几个字的时候眼神从媚夫人脸上飘过,眼底露出一抹嫌恶。
何婧英眼皮一跳:“胸痹之症?我记得皇上上一次病重也是因为胸痹。”
萧练听闻此言眉头也是忍不住蹙了蹙。
范贵妃点点头:“本宫已经着人去请天师了。”
上一次皇上并重,鬼面郎君提到鬼兰可以治疗胸痹之症。何婧英与萧练带着萧子伦、元戈妘、曹景昭、齐珍、杨珉之一同前往陆良寻鬼兰,还放出了阴兵,差点全军覆没,给那些巨型洞螈当了饲料。
当时取回来的鬼兰有两朵。
一朵白头翁给了鬼面郎君。
而另一朵,在何婧英的妆匣里。当时因为鬼面郎君用鬼兰提前治好了皇上,所以萧练带出来的鬼兰没有用上。萧练戏说要给何婧英当簪花,那朵花就真的一直躺在何婧英的妆匣里,没有动过。
少顷,鬼面郎君走了进来。他匆匆为皇上施了几针,皇上那死灰般青白的面色总算是缓和了一些。那灰黑色的死亡之气,从皇上的眉宇之间淡了几分。
徐楚河满心佩服的对鬼面郎君鞠了一躬,由衷地赞道:“天师的金针之术另老夫佩服。”
鬼面郎君回了徐楚河一礼,虽然不失礼数,但却是一句话都没说,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孤傲之气,与被何婧英那日一把刀逼回天师阁,坐在地上碎碎念的鬼面郎君大相径庭。
若不是鬼面郎君脖颈间还有极细的一丝血痕,何婧英都要以为鬼面郎君又换届了。
只听萧昭业恭敬地问道:“天师,皇爷爷现在是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只听鬼面郎君说道:“皇上所患胸痹之症与之前的状况很像。”
萧昭业问道:“上一次天师为皇爷爷医治是否是用鬼兰治好的?”
鬼面郎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萧昭业说道:“东宫里还有一朵,本宫这就命人送来。劳烦天师再施一次神术。”
鬼面郎君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没用了。”
“怎么可能?”萧昭业的震惊和诧异是真实的。
何婧英看着鬼面郎君,目光又在萧昭业的脸上扫过。不得不说当她听见皇上是胸痹之症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萧昭业对皇上下的手。除非再去一次鬼域,否则能救皇上的唯一一朵鬼兰就在自己手里。
第二百四十四章 急症2
只听鬼面郎君说道:“皇上已经用过一次鬼兰了,若是身体康健的人,再用一朵无碍,但皇上年事已高且身体外强中干,鬼兰于皇上而言,恐怕不是救命的仙药而是催命的毒药。”
萧昭业的脸在一瞬间阴沉了下去:“天师,皇爷爷的身体一直是你在调理,为何会忽然如此?”
若鬼面郎君是个寻常人,被萧昭业这么一质问恐怕当场就慌了。但鬼面郎君在装神弄鬼这件事上已经驾轻就熟,十分平稳地答道:“皇上服用为师的药身体已然好了不少。”
鬼面郎君一边说着,一边还将目光移到了徐楚河之上,虽然没有明说要逃避责任,但浑身每个毛孔都在甩锅。这口锅毫不留情地砸在徐楚河身上,当即把徐楚河砸出一颗冷汗来。
萧昭业的慌张与愤怒真真实实地刻在脸上。何婧英略一思虑便明白了。册封大典才过了十五日,现在完完全全能算得上萧昭业的心腹的,就只有何胤、徐孝嗣、萧子卿、萧锵、萧鸾。在这几个人里面,徐孝嗣是否是真的站在东宫这一边,还存疑。所以对于萧昭业来说,他最坚实的靠山,并不是这些老臣,而是皇上。
萧练所预言的事情那么快就会发生了么?
何婧英忍不住抬头看了萧练一眼。萧练垂目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何婧英心中稍定,萧练既然说过的最终是萧昭业登上帝位,情况就应该不算太糟。
何婧英低头看了眼媚夫人,发现媚夫人正斜了眼自下而上看着她。媚夫人被何婧英这么一看,微微一哆嗦,将目光移了开了。
何婧英蹙了蹙眉头,她与媚夫人今天是第一天相见,有什么好怕的?
何婧英也来不及细想,转过身问鬼面郎君道:“既然皇上一直在服用天师的丹药,皇上身体如何,天师应当知晓吧?”
鬼面郎君背脊一僵,就像是老鼠遇见了天上的鹰,明明离得很远,但是恐惧却似空中如惊雷般一击而下,将鬼面郎君劈了个七成熟。
真是见了鬼了,明明没有任何兵刃贴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但鬼面郎君的脖颈就是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鬼面郎君回头看了看何婧英,在意识里隔空遮住了何婧英的下半张脸,露出她微微上挑那双媚气中又有三分凌厉的双眸。鬼面郎君在心里“呵”一声冷笑,看来北魏这个窟他连半片瓦都没摸着。
鬼面郎君回答何婧英时,声音都要诚恳了不少:“皇上一直是虚症,服用仙丹并不会让皇上得胸痹之症。相反,仙丹有活血益气之效,可以……咳……”
放你的屁!还对症呢!跳大神的是真不知道自己卖的什么药吗?重华殿里那在发狂的萧昭业手下惨死的小太监还热乎着呢。何婧英看鬼面郎君的眼神自然就带了怒意,愣是把鬼面郎君后半句话吓得在喉咙里噎了一噎。
饶是萧练都抬头淡淡地扫了鬼面郎君一眼,能将毒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人,脸皮是该有多厚?
幸好鬼面郎君面上有半张面具挡着,否则在何婧英与萧练二人的注目礼下,鬼面郎君这天师之姿就要绷不住了。
鬼面郎君叹道:“如果是少年人服用仙丹,可能会因气血翻涌导致胸痹之症,严重者可患脑风,但是皇上并不会因此得胸痹之症。何况皇上服用的仙丹是为皇上特别配的。”鬼面郎君说此话的时候刻意看了何婧英一眼。
——皇上吃的仙丹跟神仙玉露丸配方不一样,我也不会蠢到让皇上死在仙丹上。
何婧英的目光这才柔和了一点,不得不说虽然对鬼面郎君这个跳大神的没有半分好感,但确实如鬼面郎君所说,若是皇上因为仙丹而亡的话,他鬼面郎君也太蠢了。何况何婧英见识过鬼面郎君的怂。一个求财的人,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弑君。
鬼面郎君叹了口气,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罪魁祸首,这锅自己还得扛一扛。他走回皇上身边细细看了一眼,皇上面上的死黑之气已经褪去了,但是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他取出一根银针,将皇上的衣襟拉开,在皇上的心脉上三分处将银针插了进去。
银针刺入的地方离心脏极近,若不是他挂着天师的名头,现在跳出一个人来说他弑君他都得兜着。
在心脉处验毒,徐楚河不由地为鬼面郎君捏了一把汗。至少在他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徐楚河好意提醒道:“天师,老夫方才验过,皇上并未中毒。”
鬼面郎君不答,面无表情地将银针取出,银针的色泽并没变。徐楚河验毒应该是从手掌虎口处取的血。手掌虎口处的血的确能验出毒药,但却验不出其他的药。而血液往心脏聚集,心脉三分处会比手掌虎口处的药物残留得更久。
鬼面郎君又将银针放到鼻尖下闻了一闻,顿时脸色变了变。若是些寻常治病的药物鬼面郎君可能分辨不出来,但他天天和各种毒药打交道,偏偏不是治病的药物他更能分辨。在银针上的铁锈味中,除了他为皇上特制的“仙丹”的味道,他还分辨出了合欢散的味道。
鬼面郎君颇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眼媚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调配的“仙丹”将神仙玉露丸的毒性和效力减弱了不少,但是再减弱,那壮阳的功效也是少不了的,在服了“仙丹”的情况下,皇上竟然还服用了合欢散?这该是有多狼啊?
“媚夫人。”鬼面郎君有些无奈地唤道。
媚夫人仿佛就跟知道鬼面郎君会问什么一样,“嘤咛”一声转了过来。
鬼面郎君:“……”
何婧英:“……”
范贵妃:“……”
萧昭业:“……”
好好说话,叫什么叫!
不过鬼面君郎算是知道为什么皇上要吃那个劳什子合欢散了。这个将媚夫人进献给皇上的人就该以弑君之罪拉下去杖毙了。
鬼面郎君面无表情地问道:“皇上是不是吃了合欢散?”
媚夫人身子一瑟缩,回头怯怯地看了范贵妃一眼。
范贵妃面无表情地看着媚夫人,刀子似的眼神已经杀了这狐狸精几个来回了。
媚夫人低低地垂着头答道:“就吃了一点点……”
鬼面郎君嘴角抽搐了一下,闻着那银针上的味儿可不是一点点啊。
媚夫人求助似的看着徐楚河:“徐太医,皇上可是问过您的……一点点不是没事么?”
徐楚河老脸一红,嚅嗫着说道:“确有此事。”
何婧英眉梢抬了抬,难道她误会了,这件事情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是两个庸医给病人开的药方相冲了?
但是北魏异动,萧子良重回朝堂,萧子敬边关戍兵,王氏势力重新崛起,萧昭业储君之位连凳子都还没捂热,皇上怎么就病得那么是时候呢?
萧昭业冷冷地看着徐楚河:“徐太医,你难道不知道皇上在服用仙丹么?”
徐楚河赶紧摆手道:“太孙殿下,老臣看过,合欢散与仙丹并不相冲,虽然皇上有些虚症,但一时想放纵一下,偶尔少量服用一点合欢散并无大碍。”
萧昭业手指颤抖地指着皇上,愤怒的声音似染了寒霜,让人不寒而栗:“这就是你说的无大碍?”
徐楚河一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太孙殿下,老臣真的没有啊……”
到底是没有什么,徐楚河自己都说不清楚。服用合欢散的确是他点的头。皇上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很正常的事。这把年纪想吃点药重振雄风,大概也就只用完事之后多睡一会儿,断断不会害了性命去。这口锅,他实在是扛不住啊。
萧昭业冷笑道:“徐太医,本宫记得上一次皇上胸痹之症,好像也是靠本宫去寻了鬼兰回来才将皇上治好,留你在宫中好像没什么用了吧?”
徐楚河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地上:“太孙殿下饶命!老臣是冤枉的啊!”
萧昭业是真的动了杀心,可皇上生死未卜,若是现在就诛杀了太医院院首的话,难道把皇上的性命放在鬼面郎君这个跳大神的身上?
萧昭业尚未下定决心时,萧练便带着石斛莩风风火火地走进了殿里。石斛莩是江湖郎中虽然在宫中待了也有好几日了,但日日与何婧英这个没个太孙妃样子的人处在一起,对于宫中的礼数也疏忽了。
石斛莩一冲进移花馆直接就到了皇上的床榻边上,连给萧昭业行礼都忘了。萧昭业忍了忍心中的不悦,还是由着石斛莩去了。
石斛莩一见到病人就控制不住冲了上去。方才徐楚河为皇上诊脉时在皇上手上的搭的锦帕已经被徐楚河收了起来。石斛莩见皇上面如金纸的样子,连锦帕都没来得及拿出来,直接就搭在了皇上的手腕上。
徐楚河大惊,再怎么说他也是太医院的院首,眼见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太医如此逾矩,忍不住出声喝道:“你不得放肆!”
石斛莩专心为皇上诊着脉,徐楚河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原本医术就很好,只是受不了宫中的规矩,受不了那些矫揉造作,觉得宫中太医一大半时间的浪费在了虚礼之上。
石斛莩微蹙着眉,眼神落在皇上的脸上,眼中的疑云越来越重。石斛莩抬头看着鬼面郎君:“天师,在下可不可以看一下皇上日常吃的仙丹。”
鬼面郎君愣了愣,心想这个太医当真是一把年纪了还是个愣头青,在这宫里竟然还这么莽莽撞撞。鬼面郎君从怀里拿出仙丹,交给石斛莩:“太医可以看看。”
鬼面郎君给皇上制的丹药已经减了好几成药效的了,只留了些提神兴奋的作用。
石斛莩拿起一颗丹药碾碎了闻了一闻,一脸鄙夷地看了一眼鬼面郎君。
鬼面郎君在宫里被尊为天师尊惯了,这么一瞥让他颇有些尴尬,好在带了一张面具,喜怒哀乐统统看不清楚。
鬼面郎君干脆厚脸皮地转过了头,盯着石斛莩旁边立着的和尚看了一眼。正巧此时那和尚也转头高深莫测地看了自己一眼。鬼面郎君内心一颤,心想,这和尚莫不是来宫里抢他饭碗的?
萧练对鬼面郎君自然是半分好感也没有。至于鬼面郎君拿出的药丸,他更想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倒不是萧练有病,穿越回古代就一心想做林则徐,实在是这个东西害他不浅。何况看着鬼面郎君的面具就想起竹邑里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来,顿时面色更加不善,一张脸上如降了冰霜,心想要是能将这个鬼面郎君收拾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还不等萧练琢磨完要怎么收拾鬼面郎君,石斛莩就做了一件吓得徐楚河惊叫出来的事。
石斛莩走到皇上床榻前,一把将皇上的中衣扒了下来,还抬起一只手将皇上翻了过去,将皇上的后背露了出来。
徐楚河吓得一句“放肆”卡在喉咙里半天转不出来,若是皇上醒来因此发怒那就是掉脑袋的事。这样的事情怎么也应该是禀明贵妃娘娘,再秉退左右由内侍或者贵妃娘娘将皇上抬起供太医查探。哪能像石斛莩这般,就像是对待一个平民一样,直接就把人翻了过来的?
徐楚河吓得腿软,生怕石斛莩被别人参一个有损龙体,把自己也一同连累了。可惜徐楚河还扛着的一口大黑锅,自己都腿软,哪里有力气再去拉石斛莩。只好咳嗽几声,暗示石斛莩不可逾矩。
石斛莩丝毫没有察觉到徐楚河那几声咳嗽。就在众人对于他的行为有些面面相觑的时候,石斛莩地手已经按上了皇上的背脊。
石斛莩地手在皇上的背脊上一节一节地按过,最后手停留在皇上的后颈处,摩挲了一下。石斛莩指了指自己的药箱,说了句:“磁石。”
徐楚河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药箱里拿出一块黑色的磁石递给了石斛莩。石斛莩将磁石放在皇上后颈处哑门穴位置。只听皇上轻微地发出一阵闷哼,石斛莩手中的磁石上多了一根极细的银针。这个银针比寻常针灸用的针更细,若不是在火光下有光亮从银针上流转而过,很难让人发现。
石斛莩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跪在一旁的媚夫人,平静地问道:“方才与皇上行房的是不是这位娘娘?”
第二百四十五章 媚夫人
媚夫人自从看见石斛莩从皇上体内拔出银针后就一直低着头,这时听到石斛莩向她看了过来,她就像是被烫了一样,浑身一颤。
范贵妃柳眉一拧,弯下腰冷冷地盯着媚夫人:“媚夫人,石太医问你话呢。”
媚夫人被范贵妃这森寒的语调冻了一下,浑身一颤回道:“今夜皇上的确是在臣妾这里歇息的。但是皇上……皇上忽然晕倒,臣妾也不知为何。”
石斛莩丝毫没有给媚夫人狡辩的机会,转头问徐楚河道:“徐大人,若是在行房时,在最兴奋之时刺中哑门穴会如何?”
徐楚河已然知道整件事情究竟是如何。徐楚河在太医院浸淫多年,比石斛莩更清楚,在宫中保命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医术,而是少说少做,遂故作镇静地答道:“轻者失哑头晕,重者昏厥。”
石斛莩又问道:“若是行房之时用了合欢散呢?”
徐楚河心中暗骂,石斛莩这个愣头愣脑的,自己找死却还要拉着自己一起下地狱。徐楚河头上当即滴下一滴冷汗:“气血运行鼎盛之时忽然受阻,当有……当有胸阳痹阻,气机瘀滞,气血积于心脉不走,至心脉不合。与胸痹之症相似。”
范贵妃目光凌厉地看向媚夫人。
媚夫人垂眼看着地上,方才脸上还存着媚气,眼角微微有些薄红,忽然在一瞬间脸上所有颜色褪了个干净。
范贵妃看着媚夫人,眉宇间已有了杀伐之意:“媚夫人,你有什么好说的?”
媚夫人慌张地说道:“臣妾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媚夫人抬头看了看范贵妃,见范贵妃面如寒潭,是没法说情的了。她膝行道何婧英面前,扯着何婧英的衣摆央央哀求道:“太孙妃,臣妾,臣妾是冤枉的啊。臣妾有什么理由要害皇上?皇上有虚症,平日里行针也是有的。定是,定是平日里施针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怎么能是臣妾害的?”
何婧英有些嫌恶地将自己衣摆从媚夫人手中扯了出来。何婧英冷冷一笑:“难道媚夫人以为本宫聋了么?方才石太医讲得清楚,此针要行房之时刺入才能奏效,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媚夫人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回头看像石斛莩,见石斛莩已经开始为皇上推宫过血,半分也不想理她。她也不过是下意识的挣扎而已。当石斛莩从皇上脖颈处拔出银针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但是还有活路,她还有最后的活路。
媚夫人猛地抬头看着何婧英,有些疯癫地笑了开来。媚夫人嘴唇很小,是张标准的樱桃小嘴,这样的小嘴,就算大笑起来也像是在抿唇而笑,但现在媚夫人的笑容却透着张狂狰狞:“若不是你大齐,我的父母为何会死,我还不满八岁的弟弟又为何会死,还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若不是你大齐,为何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会死!”
众人都有些怔愣,高句骊进献的公主,竟然不是处子?
媚夫人坐直了身子,伸手将自己的发钗扶了扶,眼神中有说不出的阴狠:“我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啊?”说话间她将目光落在何婧英的肚腹上,满脸讥讽,她挑起眼尾看了何婧英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孙妃,你若是有一天落到我这个地步,也会和我一样呢。”
范贵妃霍得站了起来,一脚踹在媚夫人身上,将媚夫人踹倒在地上:“你个贱人,还敢诅咒我大齐的太孙妃?”
徐美人赶紧扶住范贵妃:“娘娘莫要动气,不值当。”
范贵妃一动起手来当真的没有半分身居高位的娘娘的样子。不过踹都踹了,没样也都没样了,那就干脆打舒服了再说。她甩开徐美人的手,又是一脚踹到媚夫人身上。
徐美人见状赶紧又劝道:“娘娘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要动手奴才帮你打好了。”
范贵妃想了想,觉得也挺在理,但心中仍是气不过。范贵妃有一半的气恼是气自己的,毕竟要是早将这个贱蹄子收拾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范贵妃想了想,对徐美人说道:“你就站她面前去,这贱蹄子胆敢再说一句浑话,就扇一巴掌。”
何婧英被媚夫人的眼神看得背脊窜上一股恶寒。她当然不会去在意的媚夫人言语中对她的诅咒。
但是为什么媚夫人偏偏会对自己有敌意?
媚夫人说有一天自己会落得跟她一样。媚夫人是知道什么,断定自己一定会落得跟她一样?
何婧英望向萧练,萧练说了萧昭业的下场却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下场。该不会这个媚夫人也与萧练一样……
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何婧英压了下去。若真如萧练一样能预知前事,那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媚夫人如何会落得成为“贡品”地地步?何况听媚夫人的言语,她在这个世上也是有父母的,不仅如此,还有孩子。虽然只是曾经。
何婧英微微拧了拧了眉头。“媚夫人,大齐一直视高句骊为属国,何来灭你族人一说?”
媚夫人好笑地看着何婧英,眼角微红:“每一年高句骊都要向齐国纳贡。若不是你们索要那么多贡品,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百姓因为交不起赋税流离失所?不仅如此,每一年还要向你们进贡南珠当贡品。若是运气好找到那么一颗夜明珠,就少死几个人。若是没有找到夜明珠,就要凑够至少三十斛南珠。三十斛南珠啊,一千五百颗!你们知道那是多少人命吗?”
媚夫人神情悲痛。何婧英也有些骇然。
谈及往事,媚夫人失了那娇媚的神采,眼中全是悲戚:“一千五百颗南珠,全要找深海蚌母。一条采珠船上可乘五个采珠人。采珠人要下潜至四五百尺。原本下潜一次,只能采十五只蚌母,可年年赋税苛刻,出海一次耗费不少成本,采珠人便要憋着气,采够二十只,撇到最后一口气才让人拉上来。有的时候拉得慢了,最后拉到船上的就是一具死尸,和一篮子蚌母。若是有人在采珠时不小心划伤手出了血,立时就会招来大鱼,葬身鱼腹。能有命出水的人,还要立即用热毯子裹上,稍微慢一些就会被冻死。五人出海,往往只有两人能回来而已。”
媚夫人失神地看着周围一片富贵明黄,盯着何婧英步摇上坠着的南珠,红唇似沾了血一般地向左右裂了开来:“太孙妃,你看,你头上那颗南珠就是一个人的命呢。这么大一颗珠子,在进贡给你们的大齐的珠子中成色算中等的。你们用的那些珠子里,小一些的,成色普通些的珠子也要一只蚌母十年才能的结成。你这样一颗怕是要十五年。十年结成一颗南珠,但我们却是年年采,哪里有那么多珠子?没有珠子就要用其他的东西来凑,粮食、布匹、金玉,这些都不够了,就用人来凑。”
媚夫人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手抚过地毯上那些的花纹:“我们哪有那么多人啊?公主原本就不多,姿色不够的还怕你们看不上。就只好去民间去寻。”媚夫人说着话,指甲深深地抠进地毯中:“只要有看上了的好的贡品,不管那人愿不愿意也会被带走。若是个未许人家的还好,就只是带走而已。若是有家室的,那边将其家人全部杀光,连小孩也不会放过。”
媚夫人惨然一笑:“你说,我该不该恨你们。”
我无心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何婧英一时也无言以对。
萧昭业冷冷地看着媚夫人:“这是你高句骊国君无能,不是你伤皇上的理由。”
媚夫人看着萧昭业怔愣了一瞬,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收敛起了自己失神的样子,水葱般的手指虚点了点萧昭业:“好啊,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的皇上究竟又能有多厉害。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啪”地一声,不等范贵妃吩咐,徐美人已经一巴掌打在了媚夫人的脸上。徐美人虽然得了这么个柔弱的名字,又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但好歹是男人,铆足了力气的一巴掌下去,媚夫人半边脸颊当即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
“再打!”范贵妃冷冷地出了声。
媚夫人即便再是身世可怜,但也不能乱了宫中尊卑,犯的罪也是罪无可恕。
徐美人挥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得跌在地上。
“等一下!”何婧英制止了徐美人。
徐美人回头看了范贵妃一眼,见范贵妃默许了,就垂手立在了一旁。
何婧英俯了俯身子,盯着媚夫人狼狈的面颊:“媚夫人你既是采珠人的女儿,你是从哪得到的合欢散?又是怎么知道服用合欢散后可以在行房之时刺哑门穴造成胸痹之症的?这样的方法就连徐太医也没能第一时间堪破。你背后之人是谁?”
何婧英咄咄逼人地追问着,甚至不等媚夫人回答就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这样问媚夫人问题,是想要媚夫人回答还是想要抓住从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她自看到媚夫人的时候就没由来地觉得心惊肉跳,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媚夫人抬眼看着何婧英,眼波流转,端得是媚态横生,艳丽无匹:“你有身孕了?”
何婧英蹙眉冷冷地看着媚夫人。
媚夫人盯着何婧英肚腹,有一瞬的怔忡和温和:“多好,当你生下孩子遭受和我一样的遭遇,你就能懂我的恨了。”
何婧英冷声问道:“本宫再问你一遍,你背后之人是谁?”
媚夫人脸上漾起一个娇艳的笑来:“背后之人?我需要什么背后之人?我背后是我族人的恨。你说得没错,我高句骊国君无能,要我们这些贫民百姓的血来纳贡。我身为女子,唯一的利器就是这副皮囊,我的仇我自己报,要什么背后之人?”
萧昭业冷笑一声:“若是如此,那本宫就踏平高句骊,看你们还有谁敢来寻仇!”
媚夫人笑道:“那也得你有命才能做这件事啊。”
萧昭业恼怒地卡着媚夫人脖颈:“你胆敢再说一个字,本宫现在就要你死。”
媚夫人被萧昭业卡住脖子,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她喘息着艰难地说道:“你……不能……不能杀我。”
萧昭业狞笑道:“为何不能?本宫想取你性命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媚夫人再说话时的声音已是气若游丝:“若我死,杀害皇上的主谋就是你!”
“你说什么!”萧昭业怒不可遏,手上的劲力又加大了几分。
眼看媚夫人的脖颈就要被折断,何婧英反应了过来,赶紧握住了萧昭业的手:“殿下,放开她,她不能死。”
萧昭业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何婧英,手上的劲力终于松了。
何婧英定定地看着萧昭业:“皇上若……”在御前何婧英还是把那个“死”字咽了下去。“她说死了,就便宜了背后之人了。若是有人因此污蔑殿下,以勤王的名义……”
萧昭业脸色“唰”地白了,若是有人以勤王的名义兵临城下,那他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靠萧谌手里那点羽林军。萧子卿、萧昭文都被牵制在了前线,宫中已无他的势力。
萧昭业忍住颤抖,回头看向皇上。石斛莩为皇上施针,头上都出了薄汗,但皇上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甚至于气息越来越微弱。
萧昭业强自镇定地问道:“石太医,你能否将皇上救活?”
石斛莩不答,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探向皇上的脖颈。
萧昭业见石斛莩的神情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何婧英看出萧昭业的慌张,伸手搭在萧昭业的手背上,小声说道:“殿下不用慌张,徐龙驹已经出了宫去,三叔得到消息会早做准备。”
“还不是时候。”萧昭业微微闭上双目。
还不是时候,至少应该等他羽翼丰满,或者至少拿到一份传位于他的圣旨。以现在的情形,他的太孙之位毫无用武之地,只要萧子良带兵入宫,他就坐不上皇位。
萧练眼神落在何婧英的手上,看了半晌,淡淡地收回了目光。“我来试试。”
众人都是愣了愣,不明白他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萧练见众人盯着他,想起自己用错了称谓,又改口道:“让贫僧来试试,或能救活皇上。”
石斛莩诧异地看着萧练:“大师你懂医术?”
萧练镇定道:“略懂一二。”随后又补了一句:“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
石斛莩满腹狐疑,但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也没有理由不信,便退让到了一边。
于是这位不打诳语的出家人走到皇上卧榻之前,一只腿蜷曲着跪在床榻上,双手交替地放在皇上的胸口之上。
就在众人在这位出家人身上看出些得道高僧的玄妙感之时,萧练双手猛地用力向皇上胸腔压了下去。萧练几乎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移到了手上,快速猛烈地按压着皇上的胸腔。
众人在一瞬的骇然之后,忽然反应过来,这番动作之后,皇上怕是会直接被压断两根肋骨。萧昭业惊得脸都白了,怒喝道:“你干什么!”
何婧英见萧昭业要命人将萧练拉开,赶紧拽住萧昭业道:“殿下,您且信他一次。”
萧昭业满腔怒火似乎卡在喉咙里,他骤然回头盯着何婧英,那怒火就从喉咙烧到眼底,又席卷道何婧英的身上。
可何婧英专心致志地看着萧练,对萧昭业的怒火毫无察觉。
石斛莩骇然地看着萧练,就在忍无可忍想一根针扎晕萧练的时候,皇上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咳了起来。
萧练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石斛莩说道:“现在可以施针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兵临城下
就在皇上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的时候,宫城外已经乱做一团。
曹景昭急匆匆地走到了移花馆来,面上是藏不住的惊慌:“太孙殿下,竟陵王要入宫。”
这一句话,恐怕除了还在瑟瑟发抖,想着如何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徐楚河没有什么反应外,其余人心中都是悚然一惊。
竟陵王来得太快了。
虽然第一时间就让萧谌关闭了城门,封闭了消息,但萧子良还是第一时间赶来了。甚至比
何婧英问道:“萧统领那边怎么样?”
曹景昭说道:“萧统领已经关闭了城门。只是竟陵王以有军报要面圣为由,萧统领不得不放人,这会儿就快要拦不住了。”
何婧英:“竟陵王带了多少人?”
曹景昭:“三千人,王融领兵。”
三千人,果然如她所料的,萧子良要反。
何婧英蹙眉问道:“沈文季呢?”
曹景昭摇摇头:“没有看到沈将军。”
如此说来,萧子良定是还有援军。
萧昭业看了眼正在为皇上的施针石斛莩。石斛莩比方才沉稳了不少,似是有把握将皇上唤醒,但至少目前皇上还没有转醒的意思。萧昭业慌张道:“绝不可放他进来。”
何婧英皱眉道:“竟陵王以有军报为由要面圣,萧彦孚也没有理由一直拖着他。殿下,我们得为石太医争取些时间。只要皇上醒来,萧子良就拿不到理由。”
萧昭业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强自镇定下来:“好,我去。”
“我陪你。”
萧昭业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对上了何婧英一双纯澈晶亮的眼眸。萧昭业慌乱的内心就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安定下来。
前尘往事重叠而来,他仿佛有看到了那个从破庙菩萨背后走出来的女子,犹如被九天神光照耀的神女,在一片黑暗中透着温暖的光。
萧昭业不由自主地就牵上何婧英的手。
何婧英不着痕迹的将手抽了出来:“还请殿下先行,您是储君,是这宫城里的少主,任谁来都不可动摇您半分。”
“好。”萧昭业点点头,转身向宫城外的走去。
因为身后有可以让他安定的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在他踏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慢慢拾回勇气。他是储君,是加了冠服拜过天地的储君。
正阳门的城楼上,萧谌站在高处,俯视着城楼下举着火把的兵甲。他神色冷峻,面上毫无波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已经慌了。
宫城内有羽林军两千人,对上萧子良的三千兵原本就占劣势。若萧子良再有援军,他几乎毫无胜算。
萧子良端坐在战马上,银色的铠甲在火光中闪着寒光。他抬头看着萧谌,并未说话。
他要说的话,都被王融说了。
王融立于萧子良身侧,高声喊道:“萧统领,我们有战报急需面呈圣上,你为何不开城门?”
萧谌低头看向王融:“王大人,一份军报需要三千人来报吗?”
王融笑道:“除了军报,我等还有要事要面圣,事关重大,此举只是为了皇上的安危而已。还请萧统领将门打开,莫要将皇上置于为难之中。”
萧谌冷声道:“王大人是嘲笑下官无用吗?护卫圣上一向都是羽林军的责任,不需要王大人越俎代庖。”
王融见萧谌态度强硬恼怒道:“萧彦孚,良禽择木而栖,你要识时务。”
“本官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还请问王大人想让彦孚择哪枝良木?难道王大人认为皇上都不算良木?王大人你可知就凭你这一句话,本官现在就可以将你拿下!”
王融怒道:“萧彦孚!你不要不识好歹,王爷有心要与你结交,此时给你面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宫倒要看看,谁能给萧统领罚酒喝!”
话音刚落,萧昭业一张阴沉的脸也出现在了城楼之上。
王融嘲讽道:“太孙殿下,别来无恙啊。”
萧昭业冷声道:“王大人,在正阳门下屯兵,难道是想反了吗?”
王融笑道:“太孙殿下,我等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你怎可如此污蔑我等?”
何婧英走到城墙前笑意盈盈地看着王融:“王大人,许久未见,你张口说瞎话的本事真是半分没减,本宫看你那张脸真是愈发的厚了。”
王融擅长与人打机锋,但面对何婧英这种上来就骂的,一时间就噎住了,抖着手指着何婧英道:“你这妖女!你说什么!”
何婧英嘲讽地看着王融:“我说王大人你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哦,不能这样说,婊子都比你坦荡。”
萧昭业与萧谌同时都有些怔愣的看着何婧英。萧昭业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王融气结:“你作为太孙妃讲话竟如此不堪入耳!”
何婧英讥讽地看着王融:“王大人有脸带兵前来,这个时候倒是脸皮薄了?”
王融怒道:“萧法身!你也不管管?!”
萧昭业扫了何婧英一眼,知晓何婧英是在拖延时间,虽然觉得何婧英在这城楼上的确有些失了礼数,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王融。
何婧英站在萧昭业身前,不知道萧昭业对她这番做法有什么意见。不过何婧英也没有想要去揣摩萧昭业心里如何想的。只知王融若是铁了心要闯宫,自己少说几句多说几句都没什么区别。
何况看着王融与萧子良的样子,不免就想起王融在惊马槽的时候做的那些混账事,心中更是气恼。
何婧英更是气恼:“王融!你一个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哪来的脸皮来指责别人?”
王融:“你一个妖女也配来指责我!”
何婧英:“王融!如今边境战事将起,我大齐的好儿郎都在边境保家卫国,你却囤兵正阳门下,你存的什么心思?竟陵王爷,你的手足也在边境,北魏狼子野心,想侵我大齐疆土,安陆王与庐陵王在前线抗敌,你不仅不为国分忧,还想乘虚而入,尔等不忠不义之徒,必将受我大齐将士唾弃!”
萧子良没想到何婧英竟然着么直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萧子良在人前素来都是老成持重,温文尔雅的模样,当然不可能像何婧英那般骂人,也不可能像王融那样与一个女子计较,只好收敛了愠怒的情绪,温言道:“太孙妃怕是误会我等了。本王却有军报要面呈圣上。”
“呈个军报带那么多兵干什么?”
“本王听闻有人欲对圣上不轨,放心不下才带兵到此,待确认了府父皇的安危,本王自当退兵并像父皇请罪。还请太孙赶紧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去。若是耽误了军机,此等罪责太孙可承担得起?”
萧子良脸皮又厚又无耻,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明的暗的都在说就算要定自己罪也是皇上来定,由不得他们来说。
若是单单只有萧谌在此,恐怕也就只能洞开城门将萧子良放了进来。
何婧英狡黠一笑:“竟陵王是要如何确认皇上安危?让三千将士挨个看皇上一遍不成?”
萧子良怒道:“放肆!你身为太孙妃竟然对皇上如此不敬!要确认皇上安危,当然是本王亲自确认即可。”
“那好!婧英这就恭迎竟陵王入城。”
听到何婧英如此说,萧子良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萧谌蹙眉看着何婧英:“太孙妃,若是开了城门,进来的恐怕就不是竟陵王一个了。莫说我手里只有两千羽林军,无圣上手令,我也不能直接与竟陵王动手。”
何婧英眼底闪过一抹讥讽,附在萧谌耳边耳语了几句。萧谌脸色顿时变了一变:“真能这样?”
萧昭业在一旁见何婧英与萧谌耳语,心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是碍于情面又不能发作,只好将头转到一边,一脸阴鸷地看着萧子良。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大筐子从城楼下走了上来。何婧英微微一笑,将那个筐子拿起悬在城楼上,手一松将筐子放了下去。筐子一端拴着绳子,被城楼上两个士兵拽在手里。
何婧英一本正经地说道:“还请竟陵王爷屈尊乘这个筐子上来。”
王融大怒:“妖女放肆!竟陵王爷岂容你这样折辱?!”
何婧英微微抬了抬眉毛,眼里满是讥讽:“看来王爷的军报也不是那么紧急啊。王爷若是不愿屈尊乘筐子上来,那便在这等着吧,这都大半夜了,再等等皇上睡醒了自然就来见你。”
“妖女你放肆!你不敢开城门,莫不是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敢让我等进宫!你赶紧打开城门,莫要误了军机大事!”
何婧英不屑地看着王融:“王大人,那就实在不好意思了,这关闭城门的命令是皇上下的,没有皇上的口谕,这城门怕是开不了。”
王融一听何婧英说是皇上下旨关的城门,当即就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在宫里有眼线,皇上早已在移花馆不省人事,如今那口气到底落没落下不知道,但肯定是没有力气去亲自下旨关城门的。何婧英这样说让他更加确定了宫里的情况。
皇上只要在宫里咽了气,再由几个宫人供出萧昭业弑君,加上他们长久以来在朝中的运作,到时候废了萧昭业的储君之位再由竟陵王登基,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王融猜到何婧英在此拖延时间不过是为了等援军而已,但是属于萧昭业的势力都被牵制在了边境,而他们还有沈文季在石头城点兵。到时候这些援军都会被沈文季拦在城外,任他们有多大的本事,也进不了京城。
王融当即放下心来,连同说话的语气也高傲了许多:“太孙妃,你可知假传皇上口谕是何罪?”
王融为何婧英冒失的一句而感到庆幸。何婧英说是皇上下令关的城门无疑是在自掘坟墓。他先前还想着,如何才能做实萧昭业弑君的罪名。但现在何婧英竟然自己亲手将这个理由送了上来。宫里许多人都可作证,皇上于亥时就已人事不省,城门却是于子时关闭,何婧英假传圣旨,不正好让他们泼脏水吗?
王融心里越想越是自得意满,仿佛已看见萧子良冠服加冕,自己封侯拜相。
正在王融得意之时,城楼上忽然传来另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是圣旨是假的,还是你手里的军报是假的?”
声音不大,但是传到王融耳朵里却如五雷轰顶。王融惊愕地抬头,看见皇上由一个和尚搀扶着立于城楼之上,萧昭业、何婧英、萧谌早已跪伏在侧。
那个和尚立于皇上身侧,青色的僧衣在烈烈风中风扬,气宇不凡。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如刀削般刻着坚毅的线条。月色下,他琥珀色的瞳孔似乎洞穿世事,看透了所有的阴谋与前路。
王融看着这宛若谪仙般的人,心中闪过一丝惊慌,竟生出了天要亡我的悲凉。
萧子良听见皇上的声音,一双手蓦地勒紧了缰绳。他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正好就对上了皇上森寒的目光。他浑身一颤,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他单膝跪在地上,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朗声道:“儿臣参见皇上。”
皇上默默地盯着萧子良,不过是一个晚上,几个时辰,皇上似乎老了好几岁,似回光返照的人一般,青白的皮肤上附上一层极不正常的潮红。他身形微微佝偻,但脸上的神情肃杀,不容侵犯。皇上冷声道:“彦孚,开城门。”
萧谌微微诧异:“皇上?”
皇上看也不看萧彦孚,向萧练微微抬了抬手,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城墙的阶梯,他身形佝偻,步伐却坚定。
皇上搭在萧练手臂上的手,手指劲痩,骨节分明。他已是迟暮的老人,眼角向下微微垂下,下垂的脸部肌肤连带着嘴角也微微向下弯曲,但他身上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决,这是身居高位者才会有的气质。半生的血雨腥风,似乎浸进了他的骨髓,他默不作声地站在城门前,让周遭的空气变得森冷,让月色染了血。
第二百四十七章 兵临城下2
朱红的城门打开,一扇门,门内门外两个光景。
门外是萧子良与王融的三千兵卒,气势雄浑,火光映天。
门内是已然苍老的齐武帝在萧练的搀扶下立于空旷的城门内。齐武帝身后是金銮殿,是未央宫,是权力之巅。
他身后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何婧英、萧昭业、萧谌、范贵妃四个人而已。
但他眉宇间尽是杀伐之意,隔着城墙,隔着城门,在夜色下也让他对面的人感到一阵寒意。在对面的人眼里,他背后的风声都成了战场擂鼓,金銮殿的金色瓦顶,都似金戈铁马。
齐武帝,以一人之力便可让三千兵马心生退意。
萧子良微微发抖,手心都出了汗。
王融附在萧子良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事已至此,我们万万不可退缩。宫城内只有羽林军两千,城外有沈文季。只要我们带兵进城,明早太阳升起之时,便是王爷您登顶之时。”
萧子良从小惧怕皇上,如今在皇上的重压之下,只觉得呼吸都不畅。他艰难地开口道:“元长,或许不用如此,你不是还准备了钦天监么?我们让陈陨准备一下,只要他面呈皇上,说不定……”
王融急道:“王爷,那钦天监的说辞原本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准备的,哪里是要说给皇上听的?现在皇上难道还听得进你我跟他说什么月入太微?现在我们若不动手,那就只会死无葬生之地!”
萧子良更加惊慌了:“元长,也未必会如此,你王家是我大齐砥柱,皇上未必敢动王家。我们只要储君之位而已。皇上现在无恙,萧法身就没有弑君,我们就算现在带兵进去也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就算成了事,那也要遭天下人唾弃。”
眼看临门一脚萧子良竟生出了退意,王融心急如焚,双手因为强行压抑着情绪青筋暴起,但他始终无法对萧子良说出一句重话:“芸英,我们只要现在进宫去,城外的兵进不来,我们三千兵卒对两千羽林,等到明日天亮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就是由得活下来的人去说!”
萧子良浑身一颤:“你……你要本王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吗?”
王融气结:“我们把合欢散交给媚夫人的时候,该做的不就已经做了吗?云英你信我,我们这时候进去有七成胜算,何况皇上早已病入膏肓,我不知为何现在皇上能站在这里,但他定然支撑不了多久了。云英,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萧子良还是犹豫,这是他一直敬仰的父皇。他忆起小时候,那时还是前朝天下,他与先太子萧长懋与前朝的皇亲国戚一起,都在太学听学。他们萧氏一族能征善战,且太祖管教甚严,与前朝的那些整日里荒唐纨绔的皇子们自然是云泥之别。
太傅惜才,太学里一众学生中,总是更偏爱萧长懋与他。齐武帝萧赜也是,自己的儿子比皇子还聪明,自然是脸上有光。只是无论是太傅还是萧赜,都下意识的回将萧长懋与萧子良放在一起比较。
萧长懋自幼聪颖,可萧子良觉得自己也不差。萧长懋能背的诗,他也能背。萧长懋的字写得好看,他便昼夜练习,他要比他写得更好看。
但唯有一点他比不过萧长懋,萧子良身体自幼羸弱,小时候就是个药罐子,骑射两项他始终比不了萧长懋,他不能像萧长懋一样跟着萧赜去前线。所以一直以来比起他来,萧赜更加偏爱萧长懋一些。
但他自认为自己心性坚韧,着一点点小小的差距并没有挫败他。一碗碗的药,苦得让人恶心,小小的萧子良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每日都将一大碗药灌进自己喉咙里。到自己年岁大些不那么容易生病了,他就比别人更加努力地习武,终于他骑马也能赶上萧长懋的速度,秋猎之时他也能射得一只火狐。
他努力多年,就是为了得到萧赜的一句赞赏。他得到了,萧赜也曾赞赏他,但他得到的却远不如萧长懋多。萧长懋可以进入萧赜的书房,与萧赜共谋大业。他满腹经纶却只能被关在书房之外,一腔热血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冷。
他不甘,他自请去南徐州,一步一步跻身朝堂。有他在日子,南徐州富足安定,前朝宋帝给了他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做嘉奖,但他看也不看,他只想得到自己父亲的赞赏。但萧赜只是不轻不重地赞扬了他一句,就又将书房的门关上,与萧长懋商讨大事。他在书房外就像是一个小丑,一个局外人。
终于前朝不施仁道,尽失天下民心,他的祖父萧道成与萧赜在广陵起事。就像一个火星子落入干草垛里,只一会儿就焦原遍野。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像萧长懋一样站在父亲身边,站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他镇守盆城,豁出性命将萧赜从乱军中救出。
后来天下平了,萧道成立下明旨大齐由嫡长子继位。
他的梦碎了,就像是一个做了无数努力想要从父亲手中挣一颗糖来吃,挣一个赞赏的孩子。他做了所有的努力,却发现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一颗糖给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多看他一眼。
终究意难平,终究不甘心。
萧子良抬头,隔着城门,看见那个自己敬仰一世的父亲,眼中是厌弃,是警告,是杀意。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只能怯怯地躲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云英!”
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呵斥终于将萧子良出离的魂魄拉回来了一点。
“云英!不能再犹豫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个位置本来就是血海尸山堆成的!”
王融与萧子良相识十余年,他的犹豫王融通通看在眼里。不能再等了,再等只能万劫不复。王融这一刻再顾不得萧子良如何想。萧子良不开口,他只能帮助萧子良开口。
王融朗声道:“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晦涩得看着王融,眼中渐渐有了嘲讽。
范贵妃站在皇上身侧,怒道:“王大人,我大齐祖训立嫡长子为储君,如何由得你置喙?”
王融不与范贵妃争执,只又重复了一遍:“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王融不过是在动兵前,用这种拙劣肤浅的方式给自己信心,也唤醒自己身边的人。
何婧英立于皇上身后,手心微微出了汗,何胤为何还没来?若是等到动起手来,他们究竟有几成胜算?
萧昭业也是一样的心思,眼神越发的阴鸷,似淬了毒。可他手中无剑,再烈的毒药,也扎不进敌人的胸膛。
仿佛是王融拙劣的说辞终于唤醒了身旁的人,也仿佛一个“贤”字刺痛了人心。
萧子良在黑夜中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父皇,儿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眼眸微闭,再次睁开时已如鹰隼。萧赜的声音沙哑深沉:“彦孚,将我的马牵来。”
两千兵马迅速在皇上身后集结。
那匹随着皇上征战沙场的老马被萧谌牵了出来。皇上抚了抚马鼻子,从容道:“又见面了。”
萧赜从没有想过这匹老马还能有与自己一同上战场的一天,即便这个战场只是在正阳门外,敌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萧赜的眼神有些落寞,戎马半生,垂垂老矣,终有今日。
皇上在萧练的搀扶下骑上了马,早已没有少年时的潇洒,但却有身居高位者的威严。皇上骑在马上低下头温和地看着萧练:“和尚,这里不适合你,你站一边去吧。”
萧子良如鲠在喉,皇上,他的父皇,他敬仰一生的父亲,要在正阳门外与他决战。
萧赜的眼中尽是坚决,皇权不可侵犯,他也绝不会退缩,无论敌人是谁,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绝不能让他让步!
萧赜目光微沉,直视着萧子良,战马缓缓前行,两千羽林军跟在他的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在正阳门内发出整齐的闷响,铠甲相错发出尖锐的声响。
萧昭业骑在马上跟在萧赜身后。前方是战场,后面是金銮殿。他被皇上护在身后,忽然觉得很讽刺。
上辈子他应该在的位置是正阳门外萧子良站的地方。他甚至失败到连正阳门都没赶到。他远不如萧子良。萧子良至少站在了这里。
上辈子他与萧长懋筹谋许久,却最终落得血溅乱石岗。这辈子他什么都没做,却能登上储君之位。
他忽然觉得可笑,很讽刺,机关算尽返误了卿卿性命,上辈子是他,这辈子是萧子良。
但是他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萧子良却未必会有。苍天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萧练,这个能预知后世的人,站在他这一边,这不就正说明了他是天命之子么?
他一贯阴冷淡漠地脸上沾染了笑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下一秒萧子良在正阳门外人头落地。他感到快意,他感到心安。此番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萧练说的那个被萧子良篡位的结局,在今天就会改变吗?
皇上侃侃停在萧子良面前。
萧昭业也勒住缰绳,等候皇上的发落,定下萧子良的罪。
只听皇上看着萧子良,沙哑地说道:“云英,退兵,今日之事朕当不知。”
萧昭业有一瞬的怔愣,皇上并不打算要萧子良的命?明明已经是这般对峙了,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萧子良也有些怔忡,难道还有退路?
“云英!不可退!”王融低声喝道。
皇上不怒自威的眼眸从王融身上扫过,淡淡地看向萧子良:“云英,你如此做,至大齐于何地?你可有半分担当?你如何当得起一个’贤’字?”
一席话,萧子良脸色刷白,他抬头终是不甘:“父皇,我当不得一个’贤’字,他难道就当的?!”萧子良指着萧昭业:“他又做了何事?”
皇上缄默不语。萧子良在朝中的影响,在民间的影响力,的确超过萧昭业。
萧子良眼角湿润:“父皇,你为何就不肯看看我?!”
皇上再看向萧子良的目光柔软了些,带了抹遗憾:“云英,你很好,你做的事当爹的都看得到。”
你很好。
都看得到。
这便是自己一直想要的赞赏了吗?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王融急道:“云英,不可!”
不可软弱,不可退。
皇上丝毫没将王融放在眼里:“云英,退吧,你是国之栋梁,为大齐做点有用的事。”
萧子良不答,转头看着王融,眼尾微红,一脸的慌张无措。
王融见萧子良颤抖的嘴唇里分明就要吐出一个“退”字,心下大骇,磨着后槽牙暗暗扯住萧子良的衣袖,从咬碎的银牙里吐出几个字来:“云英,我们还有胜算。”
王融失望至极,自己效忠半生的人,就是这般不堪大用。何况他二人之间何止于“效忠”二字?王融心中苦涩,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融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不战,就是死!”
王融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只要他拔出腰间之剑,那就是宣战!他身后三千将士只能随着他背水一战。上了逼宫弑君这一条路,就只有走到底。不仅是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也是如此,没有人想要沦为阶下囚。在重罪面前,宁肯拼命。
萧子良伸手按住王融将要把剑的手:“元长,或许……或许……”
“没有或许!!”
萧子良在皇上的积威之下成了一个懦夫,但他王融不是。他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他苦心孤诣为萧子良筹谋多年,他见不得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萧子良的手颤了颤,他心情复杂。一面是来自父亲的压力,一面是来自王融的逼迫。他心中动摇了,天平慢慢偏向了王融那边。毕竟曾经黑暗的日子里,他就算被天下人冷落,王融也陪在他身边。
王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告诉他,他比萧长懋更适合帝位的人。
一个“好”字就要从萧子良的嘴里说出来。三千兵卒后面却传来一声惊惧的呼喊:“云英!”
萧子良蓦地回头,见路的尽头他的发妻袁锦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的还有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
第二百四十八章 兵临城下3
萧子良一个“好”字哽在喉头,看着袁锦盈因跑得太急,一个不稳摔了一身的泥。她被萧昭胄扶起来,不顾身上的污泥,又朝他跑了过来。
“云英,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求你,想想我跟孩子。”
萧子良看着这个素来端庄的妻子,身上落满了泥的样子,心下不忍。
他亏欠袁锦盈良多。一直以来袁锦盈为他做着竟陵王王妃,为他生下萧昭胄。其实自打他认识王融以来,他与袁锦盈就没有了夫妻之实,袁锦盈一直以来就是他的一块遮羞布。但袁锦盈从来没有怨言,所以他心中更觉得亏欠。
就在他心中犹豫,不忍,心生退意的时候,更让他惊愕的场景出现了。
在袁锦盈与萧昭胄身后,萧鸾领兵跟在他们身后骑马而来,何胤骑马立于萧鸾身后。萧鸾带的兵不多,单论兵卒的话,萧子良与王融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是随着萧鸾这些兵马来的竟是京城里所有的官员!浩浩荡荡一群人,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看得萧子良头皮发麻。
王融咬牙切齿道:“何子季!”
王融只道城外的兵进不来,可没想到何胤压根就没去城外求援兵,而是大半夜的把京城里所有朝臣的府邸挨个都敲了一遍,将他们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更损的是,何胤把朝臣都聚拢之后,还去敲了王敬则的门。如今王敬则就一脸铁青地走在众人之首。
王融起事,王敬则如何不知,但百官站在他门口,他总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吧。如今只能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当他看到立于正阳门前傲睨天下的皇上时,他知大势已去。
百官被何胤带来时并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走到近前,看到正阳门外剑拔弩张,王融与萧子良与皇上对峙,心下皆是骇然。
“竟陵王爷,王元长,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竟陵王,你带兵逼宫,是要反了吗?!”
“竟陵王你狼子野心今日终于憋不住了吧!”
辱骂如潮水般将萧子良吞没。
大势已去,只能弃卒保车。
王敬则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怒喝道:“元长!你这是要做什么?我王家数代英烈,怎生了你这么个乱成贼子!”
王融眼底微红,紧盯着萧子良。
若来的只是萧鸾、何胤,他们还能拼死一搏,但来的是百官,他们能怎么办?总不能将百官屠尽。
若是皇上如预料之中那样倒在移花馆,或是昏迷不醒都好,他还能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让百官相信是太孙欲行不轨。但现在皇上好端端地站在这,他能怎么办?
王融身后三千将士,尽皆将兵刃扔在地上,跪了下去。
更令王融惊惧的是他看到皇上身后何婧英从羽林军中缓缓走出,手里还提着一个娇艳的女子,正是媚夫人。
媚夫人若开口,王家便完了。
王融回头看了看萧子良,哽咽道:“云英,你误我!”
说罢,王融蓦地站起,提剑向何婧英扑了过去。
“小心!”萧昭业脸色煞白,眼睁睁地看着王融持剑扑到了何婧英的面前。
就在王融的剑要贯穿何婧英的身体时,斜刺里杀出一个青衣和尚直取王融咽喉。王融原本的目标就不是何婧英,身体一斜,剑尖偏了三寸,用左肩接下青衣和尚一剑,顺势将自己的剑贯穿了媚夫人的胸膛。
死人不能说话,剩下的才能由得他说。
萧练神色森冷,目光凛冽,手中的剑贯穿王融的肩头。
王融忍着剧痛,将自己的左肩从剑上拔了出来,几步退到萧子良身边。
萧子良心中一痛,一把扶住王融:“元长!”
哪知道王融一个转身,将自己手中的剑扎入了萧子良的身躯。萧子良震惊地看着扎在自己身上的剑。没有伤及心脉,但却从自己身体贯穿而出,看上去甚是可怖。“元长?”
王融哪允许他说话,又将剑往里推了几分,讥讽地笑着露出沾了鲜血地森森白牙:“萧子良!你只要乖乖听话就能做一个傀儡皇上!是我王融失算,竟然让你儿子逃了出来!”
什么傀儡皇上?
什么儿子逃了出来?
萧子良脑中嗡嗡作响。
王融将剑从萧子良的身体里拔了出来,怒吼道:“我王融经天纬地之才,却屈居你竟陵王之后,这天下本来就该让位贤者!”
王敬则急怒,吼道:“王元长!你疯了吗!”
王融大笑三声:“我是疯了!王敬则你个老匹夫!你要是肯听我的,我早已成事了!我为王家做了那么多!你怎么不感谢我!”
“王元长!我王家世代忠良,怎融得你污蔑我王家清白!”
王融将剑掼在地上:“我王融顶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匹夫你懦弱,不代表我王融懦弱!我王融不屑与尔等懦夫为伍!”
说罢,王融深深看了萧子良一眼:“萧子良误我!”
言毕,那柄杀了媚夫人,又伤了萧子良的剑深深扎入了王融的心口。
萧昭业脸色阴沉,王融竟想凭三言两语就将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让王家与萧子良都脱罪么?
萧昭业冷声道:“王司空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王敬则波澜不惊地看了萧昭业一眼,从人群中走出。他从王融心口拔出剑来。跪在皇上面前,双手将剑高高举起。
“皇上,王融此事老臣确实不知。但王融乃我王氏子孙,老臣身为王氏家长,老臣难逃罪责。王氏一族罪无可恕,还请皇上降罪。”
萧昭业嘴角泛起一个冷笑,就这样就降了?
皇上看着王敬则并未言语,也没有拿起王敬则举在头顶的刀。
王敬则保持着一手举刀的姿势,一手从怀里拿出半枚虎符放在自己面前。“皇上,老臣有负皇上重托,再难担大任。只是我王氏子孙世代忠烈,还望皇上留老臣死后一个清名。”
到了这个时候,皇上淡漠的脸上总算动了一动,冷声道:“王融假传军报其罪当诛,他既已伏法,那就曝尸三日。”
萧昭业蓦地抬头看着皇上。假传军报?竟然不是谋逆之罪?
为何皇上要饶过王氏一族?皇上不是一直都想除掉王氏一族吗?
萧昭业的目光落在早已萎顿在地的萧子良。难道皇上竟是要用这个方法保萧子良么?
王敬则听见皇上这样说,终于舒了一口气,跪伏在地:“谢皇上隆恩。”
皇上抬头看着萧鸾点了点头,似是赞赏。皇上目光扫视过在场的文武百官。这些官员的脸上有的惶恐,有的惧怕,有的恭顺,有的谄媚。皇上心中暗暗生起了一丝嫌恶。想当年他与太祖平定天下时,斩杀的正是一张张这样的脸。
比起这一张张脸,连王融都可让人赞上一句勇气可嘉。
皇上心中泛起一阵凄凉。他曾以为他会是一代明君,他会杀尽那些尸位素餐,居心叵测的谄媚之人,让真正的有志之士立于高位。可当他当上帝王,他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简单,不是杀一两个人奸臣就可当明君。
月色明朗,他未忘年少时的赤子之心,但他的宫城前却一片狼籍。
半晌他终于开了口:“朕百天之后,当传位于太孙,由西昌侯萧鸾……”他的目光落在何胤脸上停留了半晌,在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最终落到了萧子良身上:“与竟陵王萧子良共同辅政。”
这位帝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直接说出了遗诏。百官皆是骇然,全都跪伏于地。
萧子良与萧昭业在一片,“皇上万寿无疆”的呼喝声中蓦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帝王。
他们没有人能参透这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究竟在想什么。
萧子良更是惶恐,如果说之前他已心如死灰,那么现在他几乎被放在火上在烤。
为什么皇上就放过了他。他谋逆这么大的事,没有血洗他竟陵王府就算了,竟然命他……辅政?
他百思不得其解,如遭雷亟。
比萧子良更加愤懑的是萧昭业,皇上遗诏传位于他,却让想要取他性命的萧子良来辅政?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脸上应当作何表情。甚至忘了跪伏于皇上之前要恭顺地看着地上。他怔愣地看着皇上,脸上尽是不甘。
皇上看出萧昭业的疑问,只是温和地看向萧昭业:“法身,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萧昭业不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又不能追问,只能在心里打上了一个结。
皇上似是疲惫至极,对百官说道:“不早了都回去吧。”
皇上落寞地转身,目光落在萧练身上:“和尚,陪朕去喝杯酒。”
萧练怔愣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随后恭顺地跟着皇上朝皇宫深处走去。
森严的皇宫里飘出一缕酒香。萧谌加强了宫中的戍卫,所以这缕惬意的酒香显得格格不入。
萧练垂手站在一边,皇上挥了挥手让他坐下。他也不推辞。
皇上让朱寿给萧练倒了一杯酒,放在萧练面前。萧练顿时有些尴尬,拿不准是该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饮酒”,还是从善如流的将这杯酒喝了。
皇上倒也没逼他,自斟自酌了一杯说道:“和尚,你没什么想问朕的?”
萧练自然知道皇上再说什么,今夜皇上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一道迷。萧练低垂了双眸:“皇上雄才大略,仁厚礼贤。”
皇上嗤笑出声:“雄才大略?仁厚礼贤?”他似乎将这八个字反复咀嚼了一番,最后让自己笑出了声。
萧练抬头看向皇上,这个值得尊敬的帝王。南北朝上百年的分裂,上半年的战乱,几乎民不聊生。这位帝王虽然不如秦皇嬴政,汉王刘邦,没能结束这个分裂的时代。但在这样一个连连战乱的时代中,他能让百姓十余年都不受战争屠戮,平安富足。他是一个心系百姓,英明刚断的明君。但萧练却不能对他说这些后世之人对他的评价。
皇上笑够了,抬头问萧练道:“今日救朕的人明明是何胤,你知道朕为什么不让他来辅政么?”
萧练从善如流地答道:“不可再有第二个王家。”
皇上一双高深莫测地双眸有了那么一瞬的亮光:“你竟然能懂。”
皇上笑了,笑得有些释然。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想过萧练能达。他问,只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皇上似乎是找到了一丝趣味:“那萧子良呢?你怎么看?”
萧练对上皇上那双深入寒潭的双眸,看到了些许寂寞的神色,在高处久了,自然而然浑身都会被寒气浸透。萧练对答如流:“一个能安天下名士之心,拔了爪牙的亲王,不用忧惧。”
皇上的眼里含了些赞赏又问道:“那朕为何又不灭了王融九族?”
萧练答道:“大敌当前,国不可乱。”
皇上捏着酒杯,神色里有遗憾和不甘:“不错,每年国库有一半的赋税都是王氏所缴,动了他们也会伤了大齐根基。”皇上眼光落在萧练身上:“若朕的子孙有你这般通透,朕也就没什么忧心的了。”
皇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眯了眼看着萧练:“你若是王融,今日朕恐怕也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萧练心中一凛,来自帝王的逼视让他背脊都凉了。萧练垂目道:“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皇上嗤笑道:“一个会犯杀戒的出家人?”
萧练噎得没了言语。
皇上笑得有些促狭:“和尚,你给朕背一段《无量寿经》来听听。”
萧练顿时僵住,浑身血都凉了。他是阴差阳错装了和尚,之前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上一次穿越来,要考历史,他不会,他便回去背了。结果这一次穿越来告诉他要考佛经?这也太他娘的难了吧??
萧练就像是一个怀揣着历史小抄走进政治考场的人,整个人都有些尴尬。
皇上被萧练的神情逗得好一阵笑,终于还是放过了他。他高深莫测地看了萧练一眼:“和尚,把酒喝了吧。”
说罢皇上起身往凉亭外走去,走过萧练身边时,皇上顿了一顿:“和尚,至少把《地藏菩萨本愿经》背了吧。明日朕来考你。”
说罢皇上走了出去,下台阶时皇上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肋骨:“臭和尚,你她娘的还真下得去手。”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国丧
萧练乖顺地回到佛堂,将《地藏菩萨本愿经》拿出来背了整整一晚,虽然背起来还会有些磕巴,但总不至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背到最后,终于支不住了,九就将《地藏菩萨本愿经》盖在脸上就躺在佛堂里这么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他终于知道皇上昨日说的要考他《地藏菩萨本愿经》是怎么考了。
皇上殡天,超度亡灵用的正是这本《地藏菩萨本愿经》。
萧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难过,又有些恍惚。昨夜还在凉亭里与自己喝酒的,一觉醒来就没了,任谁都会有些难以接受。
可是他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皇上被他用心肺复苏术唤醒的时候,仅仅是醒了而已,石斛莩用金针也仅仅是吊着皇上将落未落的那一口气而已。
几乎是在何婧英与萧昭业出了移花馆时皇上就悠悠转醒,只是气若游丝,即便能言也只能断断续续地,不清不楚地说几个字而已。
皇上眼神浑浊心思却清明,他拽住萧练的青色衣袍,只说了两个字:“鬼兰。”
靠着鬼兰续的命,皇上登上了城楼,骑上了战马,当着文武百官说了遗诏,还与萧练一同饮了一盏酒。
未央宫里,一片素白,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黑白两色。萧练跟着一众和尚跪在灵前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这一次他一个字都没背错。
只是在一众和尚中,唯他脸含悲戚。其实他与皇上见了不过说过几句话而已。第一次他牵了胖虎到宫中请罪。第二次他从北魏归来,风光无限,在殿前见了一脸肃穆的皇上。在之后便是在上朝时,远远地看着坐上那人。这些时候他都还是萧昭业。
所以认真来说,他与皇上第一次见面,应该是昨晚。
或许是因为尊重,或许是因为钦佩,总之,萧练如今真心实意地跪在灵前,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和尚。
范贵妃跪在灵前,鬓边簪了一朵白花,素白的纱衣披在身上,沉默而机械地向火盆里扔着秸秆。萧子良更是一脸木然,跪在灵前如同行尸走肉,脸上挂着泪痕,也不知是为谁而流。他的父亲睡在梓宫里,他的知己被曝尸街头。
萧昭业是唯一一个能在灵前恸哭的人。
未央宫里十分冷清,萧子敬、萧子卿、萧昭文、萧昭秀等都在前线守城不得回京。未央宫里只有一些年轻的皇子在哀哀恸哭。
曹景昭从未央宫外走来,附在萧昭业耳边说道:“陛下,安陆王传来战报北魏三万大军攻襄阳。庐陵王那边也传来信,北魏四万大军欲过淮水。”
北魏果然开始动了,国丧,就是他们等的时机。
萧昭业回头有些晦暗不明地看了眼跪于自己身后的萧子良。这不都是这位辅政大臣干的好事么!
萧昭业转回头问萧鸾道:“西昌侯,前方战事你最清楚,安陆王与庐陵王那边的兵力可够?”
之前曹景昭来报军情的时候,萧鸾也听到了,现在他默默地算着前线的战力:“安西军有三万,有安陆王在襄阳没什么问题,但郢州那边庐陵王只有两万人马。北魏的主要目的可能是郢州。”
萧昭业皱眉道:“昨日新安王就点了两万人马前去郢州,多久能到?”
萧鸾:“应当需要三日。”
“三日庐陵王可能守住?”
萧鸾道:“北魏需要渡过淮水,北魏并不善水战,三日没有问题。”
萧昭业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跪在萧昭业身后的萧子良这时候总算是有了些反应:“不对,皇上,北魏的目的决不会是郢州。”
萧昭业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萧子良:“皇叔有什么高见?”
萧子良脸色一白:“若是要打郢州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拓跋宏想要迁都洛阳。北魏境内的汝水、颍水与淮水相连。从汝水与颍水上到洛阳,只需两日。拓跋宏开战就是为了保洛阳平安。”
萧昭业讽道:“皇叔果然是有君王之才,连拓跋宏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二。”
萧子良一噎,知道萧昭业想到了别处去,深深地拜服下去:“皇上,微臣只愿竭尽平身所能辅佐皇上,别无他求。”
萧昭业拂袖道:“皇叔这些话对先皇说说也就罢了,无需对朕说。”
萧子良如鲠在喉,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染了些薄红。“皇上,微臣如今只想赎罪而已。拓跋宏想要南迁,定是想要直取建康。”
萧昭业讥讽道:“直取建康?皇叔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我们大齐将士威风么?他拓跋宏难道就这么厉害,能将我大齐吞了?”
萧子良道:“不用吞并大齐,只用将我们逼到长江以南。”
萧昭业森然道:“竟陵王!你还要跟朕演到什么时候?是谁给北魏可乘之机的?难道不是你吗?!”
萧昭业倏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子良:“朕可丝毫没有忘记你三日前是如何忠君报国的?你莫不是以为先皇不计较,朕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了?竟陵王,难道不是你通敌叛国,与北魏里应外合?你现在说北魏意图取建康,又是什么意思?”
未央宫里,萧昭业当着众人的面将对萧子良的罪责说了出来,无疑是定了萧子良的罪。但萧昭业此番说辞,却又是推翻了先皇给王融定下的“假传军报”的罪。
一时间殿上众人全都将头埋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
萧子良眼神空洞,艰难地说道:“皇上,微臣从来没做过通敌叛国的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
他只是在北魏边境屯兵之时,将自己的心腹留在京中,将原属于太孙的心腹送去了前线。
他只是在形势最利于他的时候选择逼宫。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算计了一辈子,但他至少还剩一些文人风骨,不会去与北魏勾结。
萧昭业一双探究的眼神看着萧子良:“皇叔,你若说你没叛国,那朕问你,沈文季去哪了?”
萧子良事败当日,沈文季嗅到城里的味道不对,当即就跑了个没影。甚至于在何胤将百官找齐之前,他就跑了。
他似乎早就算准了这一出。等到正阳门平定之后,何胤出城去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沈文季与两万兵卒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萧子良脸色惨白,与沈文季联系的一直都是王融。现在王融身死,他也不知沈文季的去向。何况沈文季当初也没有真的衷心于他,否则不可能撤得那么干净。
萧子良百口莫辩,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皇上,微臣恳求皇上,让微臣去豫州做个马前卒,微臣愿以残躯守护大齐江山。”
原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请命,但落在萧昭业耳中却相当刺耳,让萧昭业的眼底都出现了一抹血红。他在灵前哭了三天都未曾让神色那般难看过,却因为萧子良一句话激了起来。
前世今生,新仇旧恨,因为萧子良的卑微,因为萧子良的请命铺天盖地而来。
前世,是他萧昭业与萧长懋站在萧昭业的位置想要发兵正阳门下,但还未正阳门,萧长懋身首异处,他萧昭业被烧死王府。
今世,两人易地而处,是他萧子良兵败正阳门下。
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好端端的跪在这里,他还可以辅政,他还可以请命去豫州,让自己想一个忠诚的将士一样去站在豫州寿县的城楼之上。他还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洗清自己的罪孽,他甚至还有机会金甲银羽,凯旋归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用身首异处,凭什么先帝将他的罪责揭过他就不能再追究?!
萧昭业看着萧子良的眼神像是淬了毒,半晌,他笑了:“皇叔,先皇命皇叔辅政,你若是走了,谁来帮朕?”
萧昭业转身,又在先皇灵前缓缓跪下,拿起一些秸秆,用他苍白的手指将秸秆放进火盆中:“皇叔,你是我大齐的肱骨之臣,朕离不开你。”
忽然萧昭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萧子良一眼,眼神中带了些邪佞:“对了,沈文季的事情朕交给了大理寺去查。大理寺那边可能会找皇叔去走一些过场,还望皇叔配合。”
这句话,终于让萧子良微微发起抖来。
大理寺的过场可不是去喝一杯茶那么简单。从大理寺走过一遭的人,有谁能是完好的?
何婧英听闻萧昭业如此说,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萧昭业一眼。她只能看见萧昭业的侧脸,那刀削般的棱角分明的脸庞越发的阴冷。
何婧英忍不住蹙了眉,并不是因为萧昭业准备对萧子良做的事,成王败寇从来都是如此,这是萧子良咎由自取。何婧英心中不安是因为萧昭业身上的狠戾气息越来越重,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并不只是对着萧子良,而是对着所有人,甚至于面前那个牌位。
这种深重的怨气让何婧英心惊肉跳。
第二百五十章 昏君
丧礼、嘉礼、小祥日、大祥祭,一连二十七日在何胤的操持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祥祭之后终于脱去了丧服,换上了常服。皇上封何婧英为后,王宝明为皇太后。
昭阳殿中,何婧英一袭金红色衣衫曳地,岁莲端着葡萄站在一旁。内务府的黄忠跪在地上,这一张脸又白又胖,一看就是捞了不少油水的。
新帝登基,范贵妃就移居了寿康宫,与王宝明在一处。若不是殿外的红漆大门和牌匾,恐怕何婧英都认不出这是昭阳殿了。
殿内积金累玉,和璧隋珠处处可见,就连何婧英的身上也是翠羽明珰。相比起来,之前范贵妃住着的那个昭阳殿,堪称陋室。
何婧英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账本,脸色越来越凝重:“为何这几日工匠的支出这么多?还有木料?宫里有宫殿在修缮?”
黄忠满脸堆笑:“回娘娘,不是在修缮,是昭纯殿换了块藻井。”
徐贵妃自然就是徐佩蓉。
何婧英皱眉道:“为何要换?”
黄忠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被何婧英敏锐地捕捉到了。何婧英凤目一凛,冷声道:“说!”
黄忠心虚地看着何婧英:“娘娘,皇上不让说。”
“不让说?”何婧英回头看着岁莲,果然岁莲也如黄忠一样微微低了头。
何婧英冷笑道:“好啊,看来本宫是治不了你们是吧?”说罢何婧英把账本摔在桌上就要走出昭阳殿去。
岁莲知道何婧英出了昭阳殿定然是要找萧昭业去,赶紧将何婧英拦了下来:“皇后娘娘,您别去。”
何婧英冷冷地看着岁莲。岁莲只好说道:“娘娘,您也别为难黄公公了。皇上也是怕您生气,才叮嘱了不让告诉您的。”
何婧英不耐烦道:“究竟什么事?”
岁莲低下头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皇上拆了兰若寺,将兰若寺的玉九子铃、藻井、仙人、骑兽、琉璃碧瓦等,搬去了崇安陵为文皇帝新修一座宝塔。徐贵妃喜欢兰若寺的一块藻井,就像皇上讨了来安在自己的昭纯殿里。”
岁莲越说声音越小,但何婧英却是越来越恼怒:“胡闹!”
前方在打仗,京城却在大兴土木!
黄忠与岁莲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黄忠颤颤巍巍地说道:“娘娘,皇上也是一片孝心,知您节俭才……”
“知本宫节俭?”何婧英回头看了看自己堆金积玉的昭阳殿,觉得越发地好笑。
眼见何婧英又要走出昭阳殿去,岁莲急了,膝行了几步扯住何婧英的衣摆:“娘娘,求娘娘息怒。求娘娘放小的一条生路吧。若是让皇上知道是奴婢告诉您这件事的,奴婢……奴婢……”说着岁莲又朝何婧英磕了几个头:“皇后娘娘,奴婢还想继续侍奉您啊。”
何婧英痛心疾首地看着岁莲:“可本宫是一国之母啊。”
岁莲低着头,嚅嗫着说道:“娘娘,就算您现在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啊。”
岁莲的声音极低,但炸在何婧英耳边却如惊雷。
是,她一个皇后却是一个最没有用的皇后。
她有孕在身,萧昭业并不能折腾她。所以他换了个方式来折磨她。
萧昭业让她变成一只母仪天下的布偶。
当初萧昭业执意要翻修昭阳殿,她见昭阳殿太过奢华日日劝谏,但萧昭业却不愿听她的,甚至干脆不见她。
昭阳殿修好,她执意不肯入住。萧昭业便持了一把火走到昭阳殿里,说既然何婧英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他便宁愿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
何婧英无奈只能进了昭阳殿。
再后来绫罗绸缎、金珠玉饰,流水样的送入昭阳殿里。若不是何婧英称自己愿为先皇斋戒祈福,恐怕珍馐美馔也是日日不断。
然而这些东西从没让何婧英开心过哪怕一瞬。反而让她觉得窒息,让她觉得自己背了还不清的债,欠萧昭业的、欠大齐的、欠百姓的。
何婧英只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一样,无力地对黄忠挥挥手:“你下去吧。”
夕阳斜辉透过窗户落在绣满牡丹花的地毯上。这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殿堂,似被血染的金丝笼。那鲜红色的牡丹花地毯似是沾了血的雀羽,那鎏金炉鼎金得刺眼,那凤雏玉璜白得浑浊。哪怕整室浮翠流丹,也让人心生晦暗。
哪怕再多呼吸一口昭阳殿的檀香之气,何婧英都会觉得自己会被这檀香的香气憋死。
何婧英顺手拿起折月剑走出昭阳殿,岁莲大惊赶紧跟了过来。何婧英冷然道:“本宫不会去找皇上。你莫非以为本宫要弑君不成?你别跟着本宫!”
岁莲的脚步生生顿住,她忧心地看着何婧英,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岁莲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销金帐暖的日子,何婧英为何还是会不满意。
绣满了璨金色纹路的织锦霓裳衣摆长长地曳在身后,所到之处之处见到何婧英的宫人统统跪了下来。
他们怕她。
何婧英觉得可笑。她做王妃的时候,人人骂她是妖女,人人唾弃她。她做太孙妃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不得宠,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是皇后,人人都怕她。
权利、地位,她都有了。何胤虽不是辅政大臣但却是萧昭业的心腹,何氏一族终于重获荣光,成为大齐的第一世家。
如果她愿意,只要她愿意低下头,她与萧昭业还能重归于好,成为这后宫独宠的皇后。
但她却夜不能寐。
她身在高处,俯览众生,但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无论她表现的多高傲,她只能是攀附着萧昭业的藤萝。
而萧昭业,若让她来评价,她只能用两个字来评价,荒唐。
那日在先帝灵前,她看见的萧昭业身上的怨气,并不是她的误解。
大祥祭尚未过,萧昭业就在未央宫里召了十名舞姬歌姬。
此事被何婧英知晓,她漏夜赶去未央宫,与萧昭业爆发了入住昭阳殿之后第二次争吵。
先帝丧期未过,新帝登基未稳,此事若传到言官的耳朵里招来口诛笔伐。会让边境将士寒心,让朝中元老寒心。
而萧昭业是怎么做的呢?何婧英还记得萧昭业那个笑容。他刚刚服用了仙丹,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他捏着何婧英的下巴,冷然道:“你不让她们伺候朕?那你来?”
何婧英气得发抖,但萧昭业丝毫都不在乎,还将她的外袍当众轻轻挑落。萧昭业的眼中含着狠戾:“朕想杀萧云英一帮老臣拦着朕。朕想玩几个女人也不行?那朕这个皇帝做着有什么意思?”
他逐渐癫狂:“朕忍了那么久。正阳门外,如果不是先皇撑了过来,在街头曝尸三日的就是朕了!你知道吗?朕夜夜都会梦到乱石岗的血。你没看到过,全是尸体,全是人,文皇帝的头就滚在朕脚边。但现在算什么?朕都当了皇帝了,先皇还给朕留了根刺,朕还偏偏拔都拔不得!”
何婧英忍了又忍:“大战在即,军心不可动摇。王氏一族的税贡撑着国库,仗不知道要打多久,粮草兵马都需要国库撑着……”
“够了!”萧昭业怒道:“连你也来跟朕讲这些大道理。你们都当朕三岁小儿,什么都不懂吗?需要让你们来教朕怎么做一个皇帝?”
“法身,你无需如此……”
萧昭业更加恼怒:“你不要这么叫朕!朕早就不是以前的南郡王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跟朕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你们何氏一族吗?朕已经给了你何氏荣光了,你给朕乖乖呆在昭阳殿里,好好做你的皇后!”
“我既是皇后,便有劝谏之责!还请皇上做一个明君!”
萧昭业眼中如同要泣出血来:“阿英,你就是算准了朕舍不得杀你是不是?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扫视了一众跪伏在地吓得发抖的歌姬舞姬。“不就是国丧期间,禁止宴乐么?不就是怕言官说朕不孝么?这有何难?”
“徐龙驹!”他勾了勾手指又指了指这些歌姬舞姬:“赐酒。”
何婧英浑身一颤:“皇上!怎可再造杀孽?”
“杀孽?”萧昭业笑笑:“区区几条下贱人命而已,算什么杀孽?”
他笑嘻嘻地看着何婧英:“哦,朕忘了,皇后有孕在身,不宜见这些肮脏东西。先请皇后回宫吧。”
那日的事情,何婧英甚至觉得记忆有点模糊。只听见风从耳边掠过,夹杂着地狱传来的惨叫。
四名端着碧玉酒壶的太监在徐龙驹的带领下,低着头往未央宫走去。
她想阻止,但是她被侍卫与岁莲拖着,她只沾到了那个太监的衣袍而已。
她周围每个人都低着头,似乎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喊,但他们在她身旁跪了一片。
她听岁莲说:“娘娘,不值得。”
未央宫的宫门关闭的时候,她分明地听到未央宫里的歌姬舞姬们喊着:“皇后娘娘饶命。”
皇后娘娘饶命。
她能饶谁的命?也许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她清楚的知道,如果国破必定家亡,若是未来萧昭业被废的结局没有改变,她与何家必定死无葬身之
何婧英不明白为何萧昭业会忽然变得那么偏执。或许是因为萧练的出现,或许是因为皇上留下了叛变的萧子良。
何婧英辩不清萧昭业症结的在哪,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不能在留了。
何婧英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天师阁。
不像上次,她进天师阁还需要与翻墙进来,现在她是皇后谁敢拦她。
鬼面郎君刚准备回道寝殿,就看见何婧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霎时间鬼面郎君就觉得自己的血凉了一半。但他还来不及行礼,就见何婧英看也没看他,径直朝丹房走去。
鬼面郎君大惊,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娘娘,娘娘,贫道还没给娘娘请安呢。娘娘这么着急干什么?”
何婧英脚步不停,冷冷丢下一句:“天师自称贫道,太上老君同意了么?”
鬼面郎君一噎:“贫道身份卑微不敢老烦他老人家。”
何婧英头也不回,径直穿过垂花门走进丹房,身后的衣袍翻飞如烈火,宛如她满身的杀气。
何婧英冲进丹房里劈剑就将房中的瓶瓶罐罐打落在地。
一屋子的红色蓝色药丸碎在地上被何婧英碾成齑粉,看得鬼面郎君一阵肉疼。鬼面郎君心疼道:“娘娘,您把这些都砸了,皇上要是怪罪下来,贫道扛不住啊!”
何婧英提剑回头看着鬼面郎君莞尔道:“今日,本宫就是来烧你这丹房的。”
鬼面郎君若是摘下面具的话,何婧英就会看见他快哭了的表情:“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若是皇上知道了……”
何婧英冷然道:“知道又如何?”
鬼面郎君叹道:“娘娘,您竟然知道皇上每日都需要贫道的这些药,您这又是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何婧英冷笑道:“难道让本宫看着皇上被你这毒药害死?”何婧英走进了一步,逼视道:“就像先皇一样?!”
鬼面郎君大惊道:“娘娘,可不能这样说,先皇可不是贫道害死的。贫道给先皇的药都是些提神醒脑的,可害不了人。”
“那你给皇上的药也是提神醒脑的?”
鬼面郎君面露尴尬:“这个,皇上年轻,服用一点也没什么影响。”
何婧英提剑指着鬼面郎君:“那么本宫今日杀了你,也对皇上没有什么影响了?”
鬼面郎君腿都要软了,当年在乱葬岗上被人提着脖颈差点被活埋的恐惧感又来了。“娘娘,有话好说。”
何婧英是真的动了杀心。在她的记忆里,萧昭业虽然从来不温和,但却也不像现在这样冷血、偏执、不可理喻。她不知道该如何唤醒萧昭业,她也知道导致萧昭业变成现在这样,不能全都怪这个药。但是这些药毕竟催化、加速了萧昭业的变化。她不能再任由萧昭业这样沉沦下去。
何婧英一步一步逼近鬼面郎君,折月剑的剑尖都滑破了他的脖颈。
终于鬼面郎君忍无可忍,大叫一句:“和尚!你再不出来你来替我当这个天师吗?!”
何婧英一顿。
果然丹房后面传出一声叹息,萧练穿着青色僧袍,踏着被何婧英砸了满地的红色蓝色药丸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第二百五十一章 请战
萧练穿着青色的僧衣,看着何婧英的时候带了些温和的笑意,纯澈的眼底似落了星光。他举了举手里的铜臼:“我帮他做药。”
“你帮他做药?!”何婧英低头看着一地的蓝红粉末,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练。
当初在竹邑一把火烧了库房的人不是他吗?而他现在竟然在帮鬼面郎君做药?
鬼面郎君被何婧英用剑抵着脖子的,万分绝望:“和尚!我求求你一口气把话说完好不好!”
萧练看着何婧英薄怒的样子,一边嘴角斜向上挑了起来。他又补了一句:“解药。”
何婧英狐疑地看了眼鬼面郎君,将剑收了起来:“不是说神仙玉露丸是没有解药的吗?”
萧练将铜臼放下,皱眉看了眼地上的粉末:“你有身孕沾上这些东西总是不好,他这丹房里还放了迷香,虽然你不会中毒但也不能总在这里待着。你想回哪里?昭阳殿还是香云殿?”
在这个皇宫中,也许只有萧练会用“你”字来称呼她了。难得的,何婧英感到一丝安心:“香云殿吧。”
二人走出天师阁,萧练愣了愣:“你没有乘轿辇?”
不仅没有轿辇,连半个仆从都没有。
这么一冷静下来,何婧英便觉得方才发的一番火有些失了身份,不由有些赧然。何婧英将头转向一边:“我走过来的。”
“走过来的?”萧练挑眉看着何婧英:“就这么提着剑走过来的?”
萧练好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都要当娘的人了,这样可不行。”
何婧英瞪着萧练:“你这是在教训本宫?”
萧练迎着何婧英故作姿态的目光看了回去。
原本是何婧英发狠似地看着萧练,却被萧练的眼神给烫了一下。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多日来的烦闷被这笑声吹散了去。仿佛只有站在萧练身边,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叫何婧英的自己,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是什么肩负家族荣辱的将军府独女。
二人也没有因为曾经的那个吻而有任何逾矩,他们之间坦坦荡荡,没有一丝旖旎。过往的一切情深意重,但过往就是过往。
当初萧练能接近何婧英是因为萧昭业那身躯壳,二人之间不能有更多的感情也是因为萧昭业的那一身躯壳。
现在,萧练终于成了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地面对何婧英。但心里那些涌动着的话语,即便已经涌到了喉头他也说不出口。
她已贵为皇后,站在顶端的人若是摔落下来,那只会尸骨无存。
他愿意用命去保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亲手将她推向万丈深渊呢。
香云殿里,何婧英将蜡烛一只一只点亮:“你说的解药到底是什么?”
萧练从后殿端了热茶与橘子来,又将两个落了灰的蒲团扫干净:“也不算是解药,算是一种戒断药物。”
萧练见何婧英不解的眼神继续解释道:“要戒掉神仙玉露丸要忍受很多痛苦,那种戒断药物可以让人不受那么多苦。”
“真的有用?”
萧练叹道:“毒瘾能戒,心瘾难除。但我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做些这些事情了。”
何婧英从萧练的话语里听出一丝遗憾:“可是皇上说什么了?”
萧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替竟陵王说了几句话,又劝皇上不要急着清楚王氏余孽,皇上就不见我了而已。”
萧练给何婧英斟上一杯茶,又将面前的橘子剥开,认认真真地撕起橘络来:“你搬去昭阳殿之后,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我这里是佛堂,讲究六根清净,那些烦心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吧。”
何婧英目光一软:“委屈你了。”
萧练将一颗去掉橘络,晶莹圆润的橘子摆在何婧英面前。
何婧英伸出涂着蔻丹的手轻轻转着橘子,望着那没有一丝橘络的橘瓣出神。萧练静静地陪着何婧英也不言语。
许久何婧英终于抬头问道:“萧练,我的结局是什么?”
萧练愣了一愣,不忍开口。
何婧英直视着萧练:“你说了那么多,但却从来没有提过我的结局,我的结局是什么?”
萧练安慰道:“阿英,你何必再想那么多?竟陵王现在已经失势了,我说的那个结局恐怕不会发生了。”
何婧英逼视着萧练:“萧练,难道你也要瞒我?皇上的情况你也看见了……”
以现在萧昭业的状态,未来的结局能改吗?
这句话太过大逆不道,何婧英不敢说出口。
萧练温和的神色终于凌厉起来,眉宇之间似有浓雾。他在回到这个世界以前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可以扭转这个结局,让何婧英做她的皇后衣食无忧。
或者,他带着何婧英远走高飞,在这个世界隐居。
唯一没想过的可能便是萧昭业是真的昏君。
何婧英深吸一口气:“所以萧练,告诉我,我的结局是什么?”
萧练脸上阴云密布,言简意骇地说道:“祸国妖妃。”
何婧英握着橘子的手一顿,指甲陷入橘瓣里,橘红色的汁液沾上了她玉白色的指尖,随后她轻轻笑道:“也不冤。”
“我不会让你受这种冤枉的。”
“冤枉么?”何婧英笑道:“皇上现在这般心性,我也并非完全无责。”
萧练一听何婧英这般自责,心中就来气,讽道:“纣王无道,妲己之过。他萧昭业躁郁症还特么要怪你了?”
“躁郁症?”
萧练脾气一上来就带了些少年心性,也是想到哪说到哪,丝毫没有忌讳。“我也只是怀疑。我又不是大夫,只是看他那脾气,一会儿狂躁一会儿低落,阴晴不定的样子,和躁郁症挺像的。”
“什么是躁郁症?可能治?”何婧英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些新鲜词汇了。
“就是脑子有病。搁我们那,有心理医生兴许能治。在这里我去哪给你抓个心理医生来?”
何婧英叹道:“你说话怎么还是毫无遮拦?”
萧练满不在乎道:“这佛堂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说了就说了。”
萧练就像是这阴暗时代里的一缕光,一颗夜明珠,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何婧英好笑道:“你们那个时代一定很好吧,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就比现在好点,发达点,有病能医。”
“那你可能回去?”
萧练不说话了。
何婧英将最后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如果结局改变不了,你就回去吧。”
萧练抬起头,眼中似有火光闪动:“不去。”
你在这里,我就哪也不去。
何婧英蹙眉道:“你在这里当一个和尚有什么意思?上次来是个有妇之夫,这次来就成了一个和尚,连个媳妇儿都娶不到。”
提起和尚这个事情萧练就郁闷,一腔热血,最终因为发型长伴青灯古佛。萧练咬牙切齿道:“我可以还俗!”
何婧英见萧练恼怒的模样,笑道:“好,到时候我定为你寻一个好媳妇儿。”
萧练:“你!”
何婧英将目光从萧练脸上挪开,低垂着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杯。
萧练虽然自己发过誓,若是回来就陪在她身旁不能叫她为难,但说到一旦这个话题,自己心里又酸又涩又似火在烧,烧得自己心肝脾肺肾哪哪儿都不舒爽。
萧练又拿了个橘子来,发了狠似地剥着:“我告诉你,我回到这来是我自己愿意。虽然这里没有Wi-Fi,没有空调,但我乐意!我在这里无拘无束没人管我,好得很。你别想着把我赶走,你也赶不走。娶媳妇儿的事情也不劳您操心,你看看这是哪?佛堂呢!佛祖面前请自重。”
“好,那就不说了。”何婧英从萧练手里拿过那个可怜的橘子。
萧练又开始说胡话了。但何婧英觉得这个时候的萧练才是真实的,这一份莽撞,这一份赤子之心,在这世间难能可贵。
“砰”地一声,香云殿的大门被猛地推了开来。
一股绝不会在四月夜风中出现的冷冽,朝着二人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何婧英一回头,见萧昭业一脸阴鸷地看着她与萧练。徐龙驹垂首站在萧昭业身后。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飞扬跋扈,得意洋洋的徐佩蓉。
徐佩蓉抬头对萧昭业说道:“皇上您看,臣妾说得没错吧!皇后娘娘夜会和尚,真是……”
徐佩蓉邀功似地看向萧昭业,却对上了萧昭业一双冷眼,生生将“寡廉鲜耻”四个字吞回了自己的肚子里去。
何婧英回头看了看立于佛堂上的佛祖,淡淡地说道:“徐贵妃,佛祖面前妄言,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么。”
徐佩蓉不服气道:“皇后娘娘做了什么事,皇后娘娘自己心里清楚。”
萧昭业还是一言不发,阴鸷地看着何婧英。似乎想从何婧英与萧练之间找出些蛛丝马迹,印证自己龌龊的猜想。
萧练坦荡地看着萧昭业:“皇上漏夜前来,也是来贫僧这里喝茶的么?”
“贫僧?”萧昭业嘲讽地笑了笑。
徐佩蓉见萧昭业这般表情,心中不免得意起来,只是离萧昭业发落何婧英,还差了那么点火候。
徐佩蓉怒视着萧练说道:“你算什么和尚?皇上臣妾听人说这个和尚一点清规戒律也不守呢。他还要喝酒呢。皇上找人搜搜他的住处,指不定搜出些什么来呢。”
萧练好笑道:“贵妃娘娘请便。”
徐佩蓉见萧练面不改色的模样,心中更是气恼。“哪有和尚长得这个样子的?我看你就是心怀不轨。”
何婧英愣了一愣,眉头微蹙。她知道徐佩蓉是个傻的,这是怀了身孕之后,就更傻了么?一个贵妃当着皇上的面夸另一个男人长得好看?这不是自己作死么?
何婧英心平气和地说道:“徐贵妃,佛祖面前请自重。”
徐佩蓉话匣子打开了哪能收得住:“皇上,臣妾看这和尚就不是个正经和尚,他与皇后娘娘……”徐佩蓉小心地看了萧昭业一眼,见萧昭业看着何婧英的目光越发阴鸷,心中一喜,赶紧又接着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跟这个和尚不清不楚的。皇后娘娘身怀龙裔……莫不是……”
徐佩蓉还故作聪明地将话说一半,说得不清不楚的。话说一半,更能引起别人的遐想,让人越来越怀疑何婧英腹中龙裔,让人越来越相信她所说的话。
何婧英看向徐佩蓉的目光有了些怜悯。萧练是多久出现的,她腹中的孩子是多久来的,这个时间差徐佩蓉不知道,但是萧昭业却是清楚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啪”地一声,萧昭业一巴掌打在徐佩蓉的脸上森然道:“滚出去!朕不想再看见你!”
徐佩蓉满脸委屈,不知怎么这巴掌打到了自己的脸上。难道不是应该打在何婧英脸上么?她再看向何婧英的时候,眼中带了怨毒,但是皇上要她走,她也不敢留着,只能捂着脸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萧昭业冷冷地说道:“现在可以说一下,你们在这干什么了吧?”
萧练扬起一边嘴角,将手里的茶杯举了举:“喝茶啊,皇上也来一杯吗?”
萧昭业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练,森然道:“萧练,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萧练将茶杯放下:“杀我有什么好处?”
萧昭业冷笑道:“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
萧练睫羽轻颤,一双琉璃色的瞳孔藏在浓黑的睫羽之下。半晌,萧练一拂僧袍半跪了下去,他声音坚定而有力:“萧练,请战!”
萧昭业万万没想到萧练会跟他提这样的要求。他低头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萧练,这个人,即便跪着也自有一番气度。萧昭业咬牙道:“你找死?”
萧练平静道:“皇上当知道萧练的实力。”
萧昭业讽道:“不过是剑用得好一些罢了。带兵打仗可不是孤勇就能成事的。”
“皇上可令巴陵王为军师。”
萧昭业沉静下来,拇指轻轻拨着扳指。最近边境连吃了好几个败仗,朝野上下士气不振,北魏善战,且兵力强盛,大齐已是疲于应付,急需一员良将重振士气。
诚然如萧练所讲,萧子伦颇有才华,只因年纪尚轻未得重用。萧练正好可以弥萧子伦的不足之处,萧子伦重谋略,萧练善战,二人在一起能组一支奇兵。
萧昭业探究地看着萧练。萧练请战难道没有别的打算吗?这样一个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放归山林就是个祸患。
萧练似看透了萧昭业所想似的又说道:“皇上,现在风头正盛的几位将军没有一位是真正属于皇上的。皇上若派萧练出战,萧练必对皇上衷心不二。”
萧昭业这次是真的觉得好笑了。这个人难道不应该希望自己早点死了吗?“你对朕衷心不二?你教朕如何信你?”
萧练平淡道:“皇后在一日,皇上就可信我一日。”
萧昭业这才反应过来萧练说的衷心不二,是如何“不二”的了。“你大胆!”
萧练半跪在地背脊笔直。他半垂了目光,对萧昭业的怒火和责难视而不见。
萧昭业咬牙切齿地看着萧练,冷冷地问道:“皇后认为如何?”
何婧英敛衽跪伏于地:“臣妾请皇上封萧练为龙骧将军。”
这个宫里不需要第二只金丝雀。
只听萧昭业森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朕如你所愿。”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战书
萧练请战并不是随口一说。就在先皇殡天,国丧的二十七日里,前线的战事越来越胶着。
北魏三万精兵从邓县而下,直取襄阳。萧子敬率安陆军据守襄阳。萧子卿原本守在夏口与北魏东豫州对峙,却不想北魏派一支奇兵过江突袭司州。司州面朝淮水,背后是安陆,左为襄阳,右为夏口。守城将领吴庸竟然被北魏策反,开城迎敌。
司州失陷,等于破了淮水一线,顿时让前线陷入被动。司州之后就是安陆,若安陆失守,北魏军顺长江而下,很快就能抵达建康。虽然北魏不善水战,但寿县已被北魏重兵包围,若是让北魏拿下安陆,建康就是腹背受敌。
原本在南豫州的萧昭秀驰援寿县,一时之间分不出兵力驰援郢州、雍州。萧子敬与萧子卿只好死死将司州围住。
萧元达在南秦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与北梁州对峙,萧元达几次出战意图拿下北梁州,但北魏军队十分狡猾,萧元达七次出城,他们皆是刚一交战便退回北梁州。萧元达仿佛是提刀砍在棉花上,好不郁闷。
沈文季从石头城逃走之后,如同在建康周围埋下了一个隐患,萧昭业之好派周盘龙去镇守石头城,周奉叔守南汝阴。周盘龙父子原是战场杀敌的猛将,但萧子敬、萧子卿、萧元达等人都被牵制,无法回防,只能由周盘龙父子守住建康城外最后一道关卡。
另有一个原因,萧昭业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何婧英却清楚,萧昭业不相信这些亲王,即便是萧子卿这样一直站在自己阵营里皇叔,萧昭业也不相信。
一时之间大齐竟再无良将可用。
原本朝中大臣对一个和尚当龙骧将军这件事嗤之以鼻,直到萧练向萧谌下了封战书,朝野震动。
一个和尚居然挑衅当朝羽林统领!
萧谌收到战书的时候也很是莫名其妙。战书上甚至写明:“友谊第一,比武第二。”
这么直白的话语是一个和尚写出来的?再者他与这个和尚也就在城楼见过一面而已,哪来的友谊。
不过萧谌还是应下了,敢来挑战自己的人还是第一个。
比武的地方就设在校场。皇上皇后都到了。慕名而来的大臣与将士更是将校场为了个严实。
萧谌还是穿着他羽林监的衣服,身着软甲。萧练则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将他的身材显得越发挺拔,宽阔的肩膀,劲瘦的上身线条流畅地收紧窄腰里,背后的衣服贴在身上时,能看到他背部轮廓分明的肌肉。一双琉璃色的瞳孔上剑眉入鬓,不笑的时候,纯澈的眼眸里带了些冷冽,笑的时候偏偏又是扬起一边嘴角,好不正经的模样。
至少在所有在场的女性观众心里,萧谌这一架还没打就输了。
几个小宫女的心思完全从比武偏到了一边去。单是远远看着萧练都羞红了脸,可又怕被旁人发现,眼神躲躲闪闪的,内心好不复杂。
萧谌也看出萧练是个练家子,沉声道:“怀英大师,你至少应该着身软甲,刀剑无眼。”
看台上何婧英也是微微蹙了眉。萧练无非是想出征之前挣点名望,好不叫人看轻。但是他挑谁不好,竟然挑了萧谌?他即便是在校场上挑十个人同时与他打,也比挑一个萧谌好啊。萧谌的统领之位可不是靠溜须拍马得来的。
萧练远远地看到何婧英眉头紧蹙,昂起头朝何婧英张扬地一笑,还眨了眨眼睛。
何婧英:“……”
何婧英忽然就产生了一只花孔雀在她面前开了屏的错觉。
何况……
何婧英压根不敢去看身旁的萧昭业是什么脸色。花孔雀在校场上说开屏就开屏,当萧昭业瞎么?
萧练对萧谌认真说道:“贫僧并非看轻萧统领,只是贫僧习惯轻装,若是穿了软甲反而碍事。”
萧谌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点到为止。”
萧练长腿拉开半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剑斜指地面:“萧统领请。”
萧谌也不含糊,剑随声出,直刺其胸。萧练足尖轻点退后半步,横剑锋架,萧谌第二剑又已刺了出来。
“萧统领好身手!”
“你也不差!”
两人两句话之间,已经又过了四五招。萧谌功夫纯劲与萧练以快打快,萧练也丝毫不落下风,虽然萧谌在攻,萧练在守,但每一剑萧练都接得稳稳当当。
萧谌心中暗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功夫,之前倒是小看了。”
只是思索间,就被萧练找到了破绽,萧练大踏一步,一剑凌厉而至。破空之声响起,萧谌连退三步,逼不得已横剑于胸强行接下萧练一剑,只觉虎口发麻,手臂巨震,手中之剑差点脱手飞出。
萧练身形灵活,前倾压迫着萧谌的身体一轻,鬼魅似地撤回半步,忽然长剑一圈,自上而下朝萧谌左臂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身形极美。
萧谌原以右手持剑呈格挡姿势,萧练这一挑他来不及阻挡,只好向右踉跄半步,以剑支地才稳住了身形。萧练的剑从萧谌左臂侃侃擦过。萧谌知晓,此招是萧练有心让他,否则只要剑再偏一寸,他的肩膀此时已被剑贯穿。
何婧英站在台上,目光落在萧练身上挪不开眼。萧练以前用着萧昭业的身子时候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但毕竟不是自己的身子,无论是力道还是肌肉都打了折扣。现在的萧练已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
萧谌的剑入地三寸,他也不拔剑,任由剑插在地上。他打出了兴致,丢下剑立掌在前:“再来!”
“好!”萧练爽快道。
萧练将剑振在地上,横掌劈出。萧谌向左一让,右手一拨将萧练的力道卸去。萧练的手掌却似粘在了萧谌手臂上似的,手掌在萧谌的手臂上一绕,顺着萧谌的力道将萧谌带了出去。
萧谌下盘极稳,很快站稳了身形,回身反掌拍向萧练手腕,右掌陡然沉下,将萧练的手腕压了下去。萧练右臂横格,与萧谌手腕相胶。忽然萧练右臂一翻,反手以虎形爪抓住萧谌手腕。萧谌手下一松,萧练便抽出左手,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
萧谌松手急退,萧练长腿横扫而来。萧练双足交替踢向萧谌的手臂,萧谌连连后退,竟然立足不稳。萧练身形极快,身影一闪已经闪到了萧谌身后,伸手托住萧谌的肩头,萧练才站稳没有摔下去。
萧练笑嘻嘻地向萧谌拱手道:“萧统领承让。”
萧谌赞许道:“甘拜下风。”
“胜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这一架打得精彩,众人对萧练也是刮目相看。
何婧英嘴角上扬,萧练胜了,她自然心中欢喜。
萧昭业脸色虽不怎么好看,但萧练此番无疑是告诉大家,大齐多了一员猛将,可以重振士气。
萧昭业朗声道:“好!龙骧将军果然英勇!徐龙驹,赏!”
萧练半跪于校场:“臣不求皇上赏赐,只求皇上让臣上阵杀敌,击退北狗,还我大齐河山!”
周围众人也被萧练一句话激起血性,纷纷说道:“击退北狗!还我大齐河山!”
“击退北狗!还我大齐河山!”
何婧英站在台上,眼里逐渐起了一层雾气。在靡靡皇宫之中忽然出现这般男儿血性,让何婧英原本已经凉透了的血液也有了些温度。
”好,等龙骧将军凯旋归来,朕一并封赏!朕给你三万兵马,命你驰援安陆,收回司州!”
萧练掷地有声:“秣将领命!”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朋友
明日就要出发去安陆,萧练回到香云殿收拾行囊。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他除了两套衣服,什么都没有。他想了想拿了个酒壶在手上,好像自己全部家产加起来就是这么一只银质的酒壶了。
“真穷啊,希望军营里会发衣服。”萧练如是想。
萧练坐在栏杆上,枕在手臂上,一只长腿吊在栏杆下晃荡。今夜的月色很好,空气中隐隐有花的香甜,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是辨不明是什么花。
隐隐的,他希望这花香能变成另外一种混合了檀香的清丽香气,什么时候能将这香气拥在怀里,他也不算白来这个世界一趟吧。
“龙骧将军。”
萧练赶紧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走出后殿一看,曹景昭站在殿前。
萧练越过曹景昭的肩头,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入眼只有佛堂冰冷的地板和清幽的佛灯,不免有些失望。
曹景昭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袱和一柄裹着黑布的长剑:“龙骧将军这是皇后娘娘给您的。她说今日不能来给龙骧将军践行,还望龙骧将军能收复司州,救万民于水火。”
“多谢皇后娘娘。”萧练从曹景昭手里接过包袱。
萧昭业怎么会还愿意何婧英来佛堂呢。萧练心中滑过一抹苦涩。
萧练打开包袱,里面放了几件衣服,一沓银票,还有一件金丝软甲。萧练拿起银票扬了扬:“皇后娘娘真的阔气啊。”
曹景昭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的神情十分眼熟,像是一个旧友。“皇后娘娘还说,要是龙骧将军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萧练脸色僵了僵,上扬的嘴角沉了下来:“麻烦曹侍卫回禀皇后,萧练定当凯旋归来。到时候还要皇后娘娘多给些赏赐才好。”
萧练将裹着剑身的黑布拆了开来,顿时眼睛一亮:“烈阳!”
他像是重逢老友,将烈阳剑拔出,手腕绕了个剑花。纯黑的剑身在月光下竟然隐有红光。
曹景昭由衷赞叹道:“龙骧将军好身手,定能让那帮北狗吃够苦头。”
萧练这才想起,自己曾经让曹景昭跟着自己时,曾答应过让曹景昭上阵杀敌。自己食言了。萧练歉然地看着曹景昭:“对不起。”
曹景昭愣了一愣:“龙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萧练诚恳道:“曹侍卫一身武艺,也有忠君报国之心,只是却没有机会去前线与北魏一战。如果有机会,我定让曹侍卫随我一起去边境,杀他个痛快!”
曹景昭被萧练一席话说得心中激荡:“若曹某能上战场,就算不能退敌千里,也要杀千百个北狗,好让他们偿还我边境百姓的血债!”
“好!”萧练笑着将自己的酒壶递给曹景昭:“等我从战场回来,能跟皇上提条件了,我就将曹侍卫带去军营。”
曹景昭爽快地接过酒壶,饮了一口,旋即一愣:“将军,你怎么在香云殿饮酒的。”
萧练尴尬地笑笑:“佛祖心中留,酒肉穿肠过,不必拘这些小节。”
曹景昭有心结交萧练,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侍卫,萧练已是将军。曹景昭挠了挠头,从怀里拿出一块不怎么好看的翡翠,赧然道:“萧将军,曹某真心佩服萧将军。曹某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一枚平安扣,跟了曹某很多年。”
曹景昭说着撇了一眼包袱里的一沓银票和金丝软甲,又觉得自己手里这个平安扣实在是太拿不出手了。一张银票能买十个这样的翡翠。曹景昭又将手收了回去:“算了,等将军凯旋归来,将军若是不嫌弃,曹某请将军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萧练爽朗的笑道:“曹侍卫可愿与萧某做兄弟?萧某没什么朋友,曹侍卫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曹景昭欢喜道:“曹某求之不得。”说着曹景昭又将手里的平安扣递了出去:“这枚平安扣跟了曹某很多年,算是可以保平安吧,希望萧大哥不要嫌弃。”
“好。”萧练笑嘻嘻地将平安扣拿在手里,一手勾了曹景昭的脖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从惊马槽到竹邑,二人出生入死好几回,萧练早已将曹景昭当成了兄弟。
“贫道可有打扰龙骧将军雅兴?”
萧练一回头,见鬼面郎君站在回廊里,面具之下的嘴角扬起,笑意盈盈的模样。
曹景昭对鬼面郎君抱拳道:“天师。”
鬼面郎君客气道:“曹侍卫。”
曹景昭回头对萧练道:“今夜景昭还要当值,就不在此逗留了,明日萧大哥出征的时候,景昭定来送行。”
“好。你先去忙吧。”
鬼面郎君还是笑意盈盈的:“不错啊,交到朋友了。”
萧练哂道:“他本来就是我兄弟。”
“羡慕你。”鬼面郎君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包袱递给萧练。
“这是什么?”萧练一边说着一边将包袱打了开来,里面都是一些瓶瓶罐罐。
鬼面郎君拿起一个褐色的瓷瓶:“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又拿起一个靛蓝色的小罐子:“这是治水土不服的。”
又拿起一个红褐色的小罐子:“我告诉你这个厉害了啊,涂在剑上,一刀割下去对方血都不带凝的,你就是割他一个小口子他也离死不远了,还特恐怖。保证你百战百胜。”
萧练乜了鬼面郎君一眼,无语道:“战场上哪来的时间往剑上抹毒药,伤到自己人怎么办?
鬼面郎君挥了挥手:“你别急,我还没说完呢。”说着又拿起一个深绿色的罐子:“这个也很厉害,这个药丸我在糖衣上做了粘性,可以贴在口腔壁上。如果你被敌军抓住了,你就把它咬碎,这样死得好看些,不用受苦。”
萧练哭笑不得:“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吞了它?”
鬼面郎君不耐烦道:“你别打岔。”他指着一堆小瓶子一个一个说道:“这个,头疼脑热风寒都能用。这个,拉个肚子不消化什么的能吃。这个,上好的蒙汗药。这个,只要一点药粉能迷晕一头牛。这个,上好的春药,只要给姑娘吃一点点……”
“打住打住!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姑娘,什么春药,你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
“你别急,这春药男人也能用。”
萧练:“……信不信我揍你?”
“好好好,不说了,反正你都拿着吧,瓶子上我贴了纸,你用之前看看就知道怎么用了。”
萧练又好气又好笑,将那包袱拿了过来:“你就不能做点别的?”
鬼面郎君叹道:“我只会做这个。”
萧练看着鬼面郎君问道:“你想好没有,真的不试试回去?”萧练伸手摩挲着银质的酒壶:“宗萨给了我一个阵法,我能回去一次,也可以将你送回去。”
鬼面郎君苦笑道:“我回去做什么?以前的尸体估计都被烧成灰了。我回去谁也不认识怎么活命?这回去的机会你自己留着吧。”
萧练叹道:“除了我之外,你还找到与我们同样的人么?”
鬼面郎君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刻意去找过。我认识的从那个世界来的人只有萧道赐与你。说来也是好笑,我在竹邑那么久,就连萧道赐的真实名字都不知道。我自从来了这里之后就不敢对外人表露我的身份。”
鬼面郎君摸着自己脸上面具一哂道:“我运气没你好,我来到这里之后就被萧道赐抓了去,直接被带到死人殿里,好不容易才从几百人里面活着出来带上了这个面具。都是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萧道赐跟我一样是从那个世界来的。但是我不敢告诉他,他那个人就是个疯子,我怕告诉他之后我死得更快。好在我以前是药剂师,他做的这些正好是我擅长的,我就凭这个手艺在竹邑混了条命活。”
鬼面郎君拍拍萧练的肩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的。何况我在那个世界也就是个穷鬼,回去做什么?当天师挺好的,还有人跪着给我端盘子呢。”
“你一直不敢表露身份,那你怎么敢来找我?”
萧练还记得他住进香云殿的第二天晚上,鬼面郎君就来找了他。鬼面郎君见到他连寒暄都没有直白道:“你是从哪一年来的?”
若萧练不是从现代来的,这句话听在普通人耳朵里也可以理解为生辰是多久。
鬼面郎君看了看萧练的头发嘲讽道:“我又不傻。你也不坏。”
鬼面郎君又冷淡道:“我也需要一个朋友。”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萧练说道。
鬼面郎君斜睨了一眼:“皇后娘娘?”
萧练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改变什么,只能尽力护着她罢了。”
“那你还自请去战场?”
萧练苦笑道:“我在这宫里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去战场,立下些功业还能倒回来保护她。”
“你为什么不干脆将她带回去?”
萧练摇摇头:“宗萨说只能回去一个,否则世界就乱了。”
鬼面郎君隔着面具鄙视萧练道:“你为了一个人命都不要,却又不能跟她在一起,你怎么想的,蠢不蠢?”
萧练眼角飞扬,爽朗地笑道:“千金难买爷愿意,你管我?!”
鬼面郎君一哂:“行行行,你是大爷。你去打你的仗,做你的大爷吧。宫里我只能保证危难时刻就她一命。别的我可不敢给你保证。你喜欢的那位也是个大爷呢,动不动就要抹我脖子。”
“好那就拜托你了。”萧练笑道。
鬼面郎君又捡了些别的说,就着萧练的银壶喝酒,说说那个两个人都久违了世界。
人就是如此简单。
有了爱的人,有了朋友,便与这个世界有了牵绊,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佞臣
萧练出征之后,很快就与萧子敬汇合。萧子伦与萧练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加上的有萧子敬的安陆君铁骑驰援,前线战场的局势很快扭转了过来。虽然没有立刻尽退北军,但也不像之前那样处处受北魏钳制。
只是边陲将领为保京城在奋力拼搏,而京城里的百姓为了能躲苦役,许多穷困人家的人都挤进了鱼市。原本狭小的鱼市,现在更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公子羽纤尘不染的白衣从污脏的人群中走过。
豺羽看着这些流民皱了皱眉:“公子,边陲那边吃了好几个败仗了。你怎么还那么好心救济这些南齐的流民们?”
公子羽微微笑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流民有流民的作用。”
豺羽咕哝道:“那为何公子不早一些将这些流民放出去,让南齐那个狗皇帝下不来台,我们不就能打胜仗了么?”
公子羽淡淡扫了豺羽一眼,不语。
光知母嘿嘿笑道:“现在打了胜仗都是六王的功劳,帮他赢了仗我们有什么好处?”
豺羽心思单纯,这些弯弯绕绕的他都费解得很:“可是公子,你不是也希望可以南迁么?”
公子羽叹道:“这次迁不成的,皇上要南迁等于动了冯太后的根基。他以为将南齐推到长江以北,那些老臣就没有反对的理由。那些老臣哪里会如他意?他在朝中推行汉族文化,让皇室都改了汉姓,早就触了好些老臣的逆鳞。”
豺羽:“那公子之前为何废心暴露沈文季的阴谋,让他们自己狗咬狗不好么?”
公子羽淡道:“暴不暴露沈文季都不会对我们有太大的影响。这个帝位无论是竟陵王坐还是南郡王坐,都差不多。既然都一样,不如让本王想要保的人活着。”
“何况……”公子羽又顿了顿:“这个南郡王比本王想象中还表现得好一些。倒是出乎本王的意料了。”
公子羽回头又问豺羽道:“北魏有消息过来么?那个龙骧将军是个什么人?”
“据说曾是个和尚。”
“和尚?”公子羽奇道。“白头翁,你去试试那和尚的本事。有一个萧云端就够了。若真是名良将,我们倒还要防着点。”
堆积在鱼市里的流民正是因为位了躲避大修崇安陵的苦役而躲到鱼市里的。
新帝上任做了两件事,第一件翦除了竟陵王的党羽;第二件事修缮崇安陵。
这两件事原本是每个新皇或多或少都会做的,但大齐却因这两事一蹶不振。
竟陵王的党羽以王氏一族为中坚力量。王融伏诛,王敬则卸甲归田。没有了王氏一族的税供,前线军事耗费巨大,国库只出不进,在近几个月内国库已经赤字。
在这个时候萧昭业兴修崇安陵,极尽奢华,户部拨下来钱款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工部侍郎曹华为了在新帝面前表功,竟然以极低的价格征招劳力做苦役,一时间遭到口诛笔伐。
再者,竟陵王的西邸被抄没之后,以前聚集西邸的众多文人没了去处,日日聚在酒馆里叹世风日下,骂新帝昏庸。
这些谩骂自然也通过朝臣传到了萧昭业的耳朵里。
御书房内,萧昭业震怒:“这些无知百姓,还敢以文人自居?!我大齐重孝道,朕兴修崇安陵乃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孝嗣垂首道:“皇上圣明。那些话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萧锵劝道:“皇上现在边境未稳,修缮崇安陵的事情也许可以缓一缓。”
萧昭业阴鸷地看着萧锵:“鄱阳王难道是不让朕尽孝么?文皇帝难道连死后哀荣也不能有么?”
鄱阳王低垂了头道:“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萧昭业看也懒得看萧锵,问萧鸾道:“西昌侯,这场仗究竟多就能打完?”
萧鸾恭敬地答道:“大齐与北魏停战了十年,这十年间北魏军力大有长进。不过北魏那些人不过是些蛮子,都是些粗鄙之人,否则之前也不会来偷我大齐战车图纸。我大齐将士勇猛,再过不久定能退敌。”
萧昭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两根手指搓着黑色的棋子,与他对弈的人正是徐佩蓉。
萧昭业冷声道:“户部昨日上了折子,今年的赋税比去年少了几成。这仗要再打下去,国库就空了。爱卿可有什么好法子?”
徐孝嗣与萧鸾都闷声不说话,只有萧锵耿直:“皇上,现在乃战时,开源不易,但我们可以节流。”
萧昭业落子的手顿了顿。只听萧锵继续说道:“我等的俸禄,宫中的一应开支都可省下来……”
“哗啦”一声,竟是萧昭业一掌掀翻了棋盘。萧昭业一双眸子斜斜地看着萧锵冷笑道:“鄱阳王说话的语气怎么跟先皇一样?你是说朕不是明君?”
萧锵神色一慌张,蓦地跪下:“微臣并未有此意。”
萧昭业不耐烦道:“都下去吧。”
萧锵叩了首,与徐孝嗣、萧鸾一起退了出去。
一走出宫门,萧鸾对萧锵说道:“鄱阳王,你何必一定要触怒皇上呢。”
萧锵对萧鸾怒目而视:“西昌侯!先皇命你辅政,你就这样辅政的吗?!你就不愧疚吗!你看看现在什么样子?!新帝年轻,心性未稳,你我更应当对皇上直言不讳。你一味地阿谀奉承,对得起先帝吗?”
徐孝嗣劝道:“鄱阳王爷,皇上年纪尚幼,总是喜欢听一些好话,我们做臣子的让皇上开心一些,也是本分。就算有建议也可以换个温和点的方式跟皇上提嘛。”
萧锵怒瞪着徐孝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丘之貉!”
萧锵骂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徐孝嗣脸色铁青,回头对萧鸾说道:“侯爷,要不要……”徐孝嗣说着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刀割的手势。
萧锵走后,萧鸾一改在御书房低眉顺眼的表情,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阴鸷起来:“一只老骨头而已,我们现在可不是啃这些骨头的时候。”
萧鸾回道侯府,府里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侯爷,先生今日带了个贵客来,邀您去枫院见上一见。”
萧鸾将身上的大氅交给小厮,大踏步地走进了枫院。
枫院里站着一人,灰白的脸色,一把干枯的络腮胡子。走近了一看,就能看见他脸上带的是一张又僵又丑的人皮面具。
那人正是从竹邑逃脱的小华佗。
萧鸾很是讨厌小华佗身上的味道。小华佗身上总是有一股散不去的死人味,他脸上的那张人皮面具隐隐透着的腐臭味道。
萧鸾一直不懂,这个小华佗是怎么忍受这张面具的?以他的手艺要揭了谁的脸皮都行。换张脸恐怕也就是一个晚上的时,可他偏偏喜欢这张又僵、又丑、又腐臭的脸皮。
不过虽然萧鸾内心十分鄙夷小华佗,面上却是一副赏识的模样。这样的能人能投靠自己,萧鸾捧着还来不及。
萧鸾客气地看着小华佗:“颜先生,多日不见,颜先生气色越发的好了。”
萧鸾这句话也不算胡说的,小华佗的脸虽然在人皮面具下看不清脸色,但他微微发了福的小肚腩的确说明了“气色好”这件事。
小华佗微微一笑:“是侯爷府上的饭菜好,叨扰侯爷了。”小华佗笑的时候,牵起人皮面具微微动了动,那模样可以说是恐怖。
萧鸾一挥手道:“好说好说,颜先生想要什么东西直接跟府上下人说就好,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侯爷,今日颜某给侯爷带了件大礼来,侯爷一定喜欢。”
“哦?”萧鸾道是有点好奇了:“颜先生说的是什么?可又是什么的新奇的东西?上一次颜先生给本侯送的那条’狗’,本侯喜欢得很呐。”
小华佗眼角扫过院子角落里用铁链拴着的一个人。那人像狗一样蹲在地上,面前一个碗里摆了一块生肉,他正低了头啃着。
小华佗淡淡地说道:“侯爷说这条狗吗?这次的礼物可比这条狗有价值多了。侯爷里间请。”
枫院是萧鸾给小华佗的住处。枫院很大,围墙也比别的院子高一些。
小华佗带着萧鸾走近厅里。大厅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隐在黑暗中,看不清容貌。那人看萧鸾走了进来,对萧鸾行了个大礼。“见过侯爷。”
萧鸾脚步顿了顿,只觉这人声音好耳熟。萧鸾思索了一阵,顿时大喜:“沈将军?!”
沈文季抬起头来:“沈某哪里还当得起将军二字?”
“沈将军哪里的话。”
小华佗看着沈文季说道:“我说的没错吧,侯爷是个惜才的人。”
沈文季点点头道:“侯爷不计较沈某当日敌对之事,侯爷心胸沈某佩服。”
萧鸾问道:“现在到处都在找沈将军,沈将军是如何逃过这些人的眼线的?”
沈文季指了指桌上的一张人皮面具说道:“多亏了颜先生。”
小华佗的手段萧鸾是知道的,但他以为小华佗只是在医术方面有所建树。但他居然能未雨绸缪,将沈文季藏起来,足以说明此人智谋也有过人之处。
“本侯听闻沈将军的人马自那晚之后就没了踪迹,都是这样被人皮面具藏起来了吗?”
沈文季点点头:“我的人在一个村子里,代替了那里的村民,那村子就在京郊。”
“侯爷,如今新帝昏庸,还请侯爷救万民于水火。”沈文季面对萧鸾一揖到地:“沈某听凭侯爷差遣。”
萧鸾面色沉沉,没有立马接受沈文季的投诚。沈文季手里的兵将可以助他成事,但同时沈文季也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被人知道他私藏钦犯,他的下场可能比萧子良与王融还惨。
萧鸾沉吟道:“沈将军此举何意?”
沈文季说道:“侯爷虽然身居高位,但侯爷难道就这样一直屈居宵小之下吗?何况当今圣上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侯爷何不……”
萧鸾打断沈文季道:“沈将军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不可再说。”
萧鸾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文季:““何况,沈将军曾助竟陵王,可是败了。”
沈文季冷哼道:“竟陵王那般优柔寡断的性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哦?”萧鸾拖长了尾音:“难道沈将军在举事之前就料到了萧云英的败局?”
沈文季点头道:“不瞒侯爷,沈某一直知道竟陵王并非明主,只是沈某迫于形势,没有选择而已。沈某早已与当今圣上交恶,沈某当日不助竟陵王也只会是惨死的下场。良禽择木而栖,沈某愿为侯爷马前卒。”
萧鸾阴鸷地看着沈文季:“沈将军,本侯不懂沈将军为何选了本侯?本侯可并不是太祖一脉啊。”
沈文季道:“纵观大齐,还有谁能堪当大任?竟陵王已是丧家之犬,安陆王自命不凡,曾经有能力争储的时候都没有争,遑论现在?庐陵王虽有军权,但却是个粗人,其他的皇子大多孱弱。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侯爷的机会吗?”
萧鸾沉吟道:“此话虽然不错,但总还是不到时候。”
小华佗眯着眼睛一笑道:“侯爷,天时有了,颜某再送侯爷一个人和。”
萧鸾好奇道:“颜先生说的是什么?”
小华佗也不卖关子:“侯爷最是清楚那天晚上的情况。当日以竟陵王的人马就算是攻进皇宫去,那三千人也不见得能打得赢萧统领手里的两千羽林。侯爷知道是为何?”
萧鸾沉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正是,皇上尚未殡天,龙威仍在,这些人表面上看上去是竟陵王的,动起手来却不一定会出全力。”小华佗微微一笑:“若颜某可以为侯爷建立一支只听命于侯爷又不怕痛的骁勇只兵呢?”
萧鸾眼睛一亮,虽然他极力克制,但他微抖的手和颤抖的胡须都出卖了他。
这样一支军队比之安西军都更有吸引力。
“颜先生果真可以做到?”
小华佗微微点了点头:“还请侯爷随颜某出城一趟。”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司州
司州城内,战火燎过的城墙还透着焦黑。城楼下将士靠着城墙坐了,随军的郎中就在城墙下为士兵包扎。郎中用烈酒浇一点点在将士流血的手臂上。现在城中物资匮乏,连酒都只能省着点用。
萧练拿了一块饼子和萧子伦坐在一块,吃一口饼子,就着酒喝一口。萧子伦比萧练斯文一点,好歹是端了一壶茶就着壶嘴喝着,虽然茶早就凉了,但总也比萧练那样子风雅许多。
干巴巴的饼子,萧练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云宗,这次送来的粮草好像比之前少了一些。”
萧子伦皱眉道:“少了不少,运粮官说送到各处的粮草这次都少了些。”
前线打仗粮草供应最是紧要,若非后方出了事,粮草供应绝对不应该出问题。萧练皱眉道:“怎么回事?”
“听说京中也不好过,王家倒了之后,国库几乎没什么进项。”
萧练心中了然,先帝留下的旨意,萧昭业终究是没有打算要遵守的。“这些粮草够吃多久?”
“省着点,勉强够一个月。”
萧子伦说的省着点,估计就是日日只能喝粥的意思了。萧练颇有些恼怒:“将士们在卖着命,却连饭都吃不饱!谁还愿意卖命去。”
萧子伦叹道:“要是北魏再不退,我们可能耗不起了。”
萧子伦此言不虚。北魏虽然内政也有不和,但在战场上却从来不会含糊。如今北魏只要一直守住边境,等南齐国家内乱,前线精力耗尽,他们要过江而来,就不仅仅是将南齐推到长江以南了。
北魏所图的应当是将南齐吞并。
萧练心中有些发苦,难道自己让萧昭业逃脱了被萧子良篡位的宿命,换来的就是南齐灭国吗?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真是罪人了。
萧练指着沙盘说道:“云宗,我们现在收回了司州,但北魏停在邓县不退,我们一直耗着不是办法。”萧练点了点与北魏大齐接壤的土谷浑:“有没有可能让土谷浑对北魏用兵?”
“北魏与土谷浑同属鲜卑一族,历来互不相犯。土谷浑如何愿意对北魏动兵?且北魏靠近吐谷浑一带多荒漠,吐谷浑就算打下这些土地也没什么意义。”
萧练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这几日在战场上出入,也没有时间打理自己,下巴上长出了粗砺的胡茬。
正是想的入神,呼听得帐外一声怒斥:“谁!”
“有刺客!在那!”
“啊!”
萧练赶紧提剑冲了出去,才踏出帐外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子来找你们龙骧将军过过招。”
萧练双目一凛,果然看见白头翁顶着一头银发站在场中。
白头翁笑眯眯地看着萧练:“你就是龙骧将军?怎么看上去跟个女人一样?”
士兵顿时怒道:“大胆狂徒竟敢对我们将军无理!”
白头翁晃着脑袋说道:“老子就是无理了,你要怎么样?”
那士兵一怒就要冲过去,被萧练出声喝住:“不得轻举妄动!”
白头翁微眯了眼睛看着萧练:“怎么?将军这是怕了老子了?果然是个女人!”
萧练看了萧子伦一眼,萧子伦立刻会意,命周围的士兵去彻查军营。白头翁能进来,其他几个人也许也在。
白头翁笑道:“将军你不用麻烦,老子是一个人来的。老子听说你厉害得很,来找你打一架,不是来探你消息的。”
萧练眉毛抬了抬:“哦?你是来打架的?”
“怎么怕了老子了?南齐第一将军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草包!”
萧练将烈阳剑拿在手中,踏着阳光走了过去:“好,我就与你打一架。”
白头翁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手上银光一闪就向萧练劈了过去。
萧练将烈阳剑一竖挡下白头翁这一掌,长腿猛地向白头翁踹了过去。白头翁双脚一收,整个人在空中蜷起避过萧练的扫堂腿。
“嘿,臭小子,就这么点本事?”
萧练一边嘴角上扬,朗声道:“打你一个戴手套的娘娘腔,这么点就够了。”
“臭小子!你说什么?”白头翁吱吱哇哇一阵乱叫,左右手交替着向萧练袭来。“你是第二个敢这么说本爷爷的!老子见不得!”
“锵”地一声烈阳剑出鞘,萧练挽一个剑花,格挡下白头翁的袭击,自下而上用剑撩向白头翁的喉管。
白头翁双掌回收合拢,夹住烈阳剑退了几步,待他看清手里夹着的烈阳剑时,白头翁眉头一皱:“这把剑是我孙子的!怎么在你这?!”
萧练将剑从白头翁手掌中抽出,又一剑横劈出去:“你长得一脸太监样,胡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
白头翁双指夹着剑,侧身避过剑锋,竟然往前走了几步要与萧练近身而战。“臭小子!爷爷没胡子怎么了!你还没头发呢!”
萧练手臂用力,烈阳剑一荡将白头翁荡了开去。“那我就将你的头发削掉,让你没胡子没头发变成秃驴太监!”
说罢只见剑光划了一个圈,像蛟龙出海,带着水花,劈头盖脸地像白头翁笼罩了过去。
白头翁急退三步,虽然避过了萧练的剑锋,但仍旧被萧练削掉一缕银发。
白头翁一招不敌,反而冷静了一些:“臭小子,你的招数好像跟我孙子很像啊!”
萧练冷声道:“我爷爷坟头草都一仗高了!”
白头翁又见萧练袭来,竟然往后退了去。“嘿嘿,臭小子身手不错,爷爷我今天不打了。下次爷爷再来找你!”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白头翁已经鬼魅般地掠了出去。
周围的将士正要追出去。萧练阻止道:“穷寇莫追!今夜加紧守备!”
萧子伦站在帐前,眼神中有些疑惑:“将军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萧练一愣:“怎么了?”
萧子伦斟酌了一下说道:“像是跟当今圣上师出同门。你的招数和当今圣上很像。”
那日萧练与萧谌比武,萧子伦并没有去校场。上阵杀敌重在重创敌军,也不像高手过招一样能见真章。此番萧练动起手来,忽然就让萧子伦想起了惊马槽萧练与白头翁比划时的场景。
萧练看着萧子伦一笑道:“说不定我们的师傅还真有些渊源呢。”
“不说这个了云宗。”萧练从怀中拿出一个令牌来晃了晃道:“我找到让吐谷浑对北魏动兵的办法了。”
那枚令牌是方才萧练从白头翁怀里偷出来的,其实就是一块寻常的北魏通关令牌。
萧子伦不解道:“拿这个有什么用?”
“若是有北魏刺客进入吐谷浑刺杀吐谷浑可汗或者世子呢?可否让他们开战?”
萧子伦眼睛一亮:“或是可行!吐谷浑一部原本就骁勇善战,且性情直率。吐谷浑与北魏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靠冯太后维系。吐谷浑的前可汗慕容度易侯与冯太后关系很好。但冯太后强势,一度干涉了吐谷浑的内政。冯太后曾经并未属意慕容伏连筹。所以慕容伏连筹与冯太后关系并不好。他即位那一年,拓跋宏诏他到平城觐见,伏连筹不仅称病没有去,还修缮了洮阳、泥和两座边陲城池。”
萧练皱眉道:“如此说来,伏连筹与北魏关系并不牢固。那为什么这几年大齐与吐谷浑并没有建交?”
萧子伦解释道:“不是没有去过。伏连筹即为那年,先皇见伏连筹与北魏隐有交恶之势。先皇想将伏连筹纳入麾下,任命伏连筹为使持节、督西秦河沙三州诸军事、镇西将军,兼任护羌校尉、西秦河二州刺史。先帝派振武将军丘冠先为使节。”
“伏连筹没有答应?”
对于吐谷浑这样的小国来讲,是必须要倚靠大国的。慕容伏连筹即然拒绝了拓跋宏的诏令,不应再拒绝南齐的示好。
萧子伦苦笑道:“这件事情在当时还挺轰动的,将军以前没有听说过么?”
萧练咳了一声:“我当初远遁红尘,不问世事。”
“那也难怪了。”萧子伦叹道:“说起来竟是我们大齐一桩丑事。要对吐谷浑示好,自然免不了是要祭拜慕容度易侯的。伏连筹是个孝子,要丘冠先先行祭拜度易侯才肯听丘冠先的授任。坏就坏在丘冠先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他原本就看不起吐谷浑这样的蛮夷。让他祭拜度易侯他本就是不情不愿的,伏连筹还要他先行祭拜。丘冠先竟然当着吐谷浑百姓的面,当众斥责了伏连筹,说大齐为上国,吐谷浑为属国,没有先行祭拜蜀国之礼。伏连筹一怒之下就将丘冠先扔下了悬崖,从此再不授大齐封赏。”
萧练沉吟道:“那这样来说,伏连筹极重面子。要激怒他容易,但是要让他发兵北魏就不那么容易了。”
萧子伦淡淡地看了萧练一眼:“你想去伏罗川?”
萧练点点头:“我想试试。”
萧子伦说道:“我知你善战,也有能耐独闯进吐谷浑皇宫。但你要怎么翻过雪山?去伏罗川最近的路是从益州出,翻龙涸雪山。过了雪山之后就是大片的荒漠,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如果不这样走的话,那就要从南秦州出,过五都镇,经临洮过浇河才能到伏罗川。这样走的话十天半个月都未必会到,还要经过边陲几座城池,肯定会惊动魏军。”
萧练平淡道:“那就翻龙涸雪山过去。我带二十名死士跟我一起过去,这条路总要有人走。围魏救赵现在解救大齐危机唯一的方法。”
“那你要怎么让吐谷浑出兵?杀了伏连筹?”
“那怎么行?杀了伏连筹吐谷浑就要办国丧,到时候怎么可能出兵?伏连筹有没有儿子?”
萧子伦瞪大了眼睛:“你想把伏连筹儿子绑了?!”
这等胆大妄为的主意也就只有萧练能想出来了。
萧练沉静道:“还不够。还要让北魏主动要胁伏连筹,伏连筹才会以为北魏想要重新掌控自己,绑了他的儿子为人质。”
萧子伦道:“北魏怎么可能主动配合你?”
“北魏当然不可能主动配合我,但若是北魏以为吐谷浑要与我们合谋呢?北魏将大军都压在我们大齐边境上,面对吐谷浑的防线必然就弱了。我从伏罗川绑了皇子之后可用这块令牌进入北魏边陲鄯善镇。鄯善镇原本就属于吐谷浑,只要吐谷浑追击到鄯善镇,再由我们留在北魏的奸细散播吐谷浑攻打北魏的消息,拓跋宏自然会派兵去鄯善。到时候就看伏连筹怎么想了。”
萧子伦皱眉道:“你这样太冒险了!”
萧练不在乎地笑笑:“总要有人去吧?否则你觉得谁能去?萧云端不能动,安西军在边陲好歹能震慑一下魏军。萧云端不能动,萧云长去了也没用,他张口闭口一个老子,北魏和吐谷浑哪个不认识他?”
萧练拍拍萧子伦的肩膀:“云宗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在雪山里的。虽然我没翻过龙涸雪山,但我爬过别的雪山,我估计都差不多。”
“那我随你去。”
“你随我去?那司州还要不要了?”
萧子伦无奈道:“虽然你曾经翻过雪山,但我大齐将士多出自于南方,不一定受得了那种苦寒之地,雪山陡峭极难攀爬,我们营里估计没有几个有这个能耐。”
萧练一笑道:“我们营里没有,但是何祭酒有啊。”
“你说飞索卫?”
萧练点点头道:“如果有飞索卫无论是翻过雪山还是闯宫,都事半功倍。此事定然能成。”萧练看着萧子伦忽地一笑:“我们早点打完仗回去,你不也能早点回去见你的阿妘?”
萧子伦脸皮薄,被萧练这么一揶揄竟然还闹了个脸红:“你不是个和尚么?怎么这些话张口就来?”
萧练薅了一把自己已经长出了不少的头发:“我不是还俗了么。”
萧练有些期盼地看着萧子伦:“宫里可有来什么信?”
“宫里来信哪次不是被你第一时间就拆了。这几日宫里一直没有信来。”
萧练有些不安地摩挲着烈阳剑的剑柄:“已经五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