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乱流敲打,两人贴得极近,冰凉与温热交织,韩惊月被沈远风抱在怀里,能听得他强有力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过着险滩,也就以为着要从狭窄的悬崖上跳下去,底头是冰凉的江水,怎么瞧着都不像是有仙境的形状。
两人在坠至一半时,突然踩到了地面停了下来。
悬崖壁上有一处凸起,被湍流遮挡着彼时在上面不曾看见。
沈远风不曾将韩惊月松开,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小心避过乱流和碎石往凸起里头去。
此处崖石突出得厉害,若是船筏控制地好,在此处停下来也不是不可能,这凸起的崖石后头,就是渔家人口中的仙境?
往里走着,流水被遮挡在外头,能看见一个幽深的洞口,四下里就外头哗哗的水声响着。
沈远风小心地放开了韩惊月,“受伤没有?”
韩惊月摇摇头,抬起头来看他被流水打湿的俊脸,凤眼衬着温柔的神色,薄唇轻抿。
韩惊月福至心灵,拉住沈远风两侧衣袖像是有话要说。沈远风微微诧异,剑眉轻蹙,配合地低下头来询问,“可是有哪处伤着了?”
韩惊月笑着看他低过来的脸,掂了掂脚尖,朱唇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轻轻贴了贴,然后满意地松了沈远风的衣襟。
蜻蜓过水,霎那间的温热却将沈远风的心搅得极乱。
一瞬间忘了反应,白皙的脸浮上红色,一路蔓延至耳根,沈远风直起身来,一手握拳掩饰性地咳了咳。
所以,所以,这是被她唐突了?
想到这一层耳后又增了几分红色,轻轻启唇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别过眼去不敢看她,仿佛在出神地望着外头不断的流水。
韩惊月相比之下就比较坦然,素来又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性子,甜甜蜜蜜地回忆了一下,嗯,自己是欢喜流之哥哥的。心里跳的块,应当是欢喜得紧。
沈远风极力稳住乱的不成样子的心神,转头回来看韩惊月又开心又懵懂的样子,本来张口要负责的话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沈家向来家风清明,几代清白门楣,家中教子也是极为严格。且不说沈煜尚了公主,就算没有,也不能有侧室偏房的。两个公子也是这样一般教导着,虽说大公子同太子爷一直被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不管什么关系都发乎情止乎礼了,除了院子跪得多些到底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更不用说沈远风,从小就被送到州府锻炼,基本上一颗心都放到了公文上,又长了一张万年寒冰状的俊脸,自然不说亲近女色。先前州府有人拿前朝诗文来调侃沈家二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后来回京再见着韩惊月,第一眼在醉芳楼透过人群看见了她,眉间一点朱砂叫他愣了愣。后来看到那人一身公子的衣袍,便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再见她是在韩府的屋顶上,打着扇子对他笑,眉间一点朱砂晃了他的眼,也乱了他的心。
不是冰冷如寒霜,是深情处只留给了一人。
第七十七章
此刻静谧着,外头流水的声音奏乐一般敲着岩石和洞壁。
突然间的亲密将湿润的空气都润的烫人了几分。
若是沈家出了这样的事,沈远风必然是要开口要负责的,毕竟自己也确然很想要负责来着。但是此刻毕竟情况有点特殊,说到底自己还更像受害者,又对着韩惊月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沈远风觉得自己被她气得有点头晕。
沈远风抬头扶额。
“你是不是头晕,可是被水冻着了?”韩惊月关心地问道。
因为护着韩惊月,方才沈远风的衣袍被打湿了大块。
沈远风摇摇头,“没有。”
我不是被水冻着了,我只是被你气着了。
“我们往前看看?”韩惊月方才在沈远风走神的功夫看见了前面丢了一个船筏子,想必是所谓的渔王丢下的。
“嗯。”沈远风点头。
两人的衣衫都还湿着,此处尚且找不到什么树枝之类的来生火,被丢在一旁的船筏子也被江水泡得极湿。
往洞穴里走甚至能瞧见隐隐约约的光亮,应当这个洞穴是不深的,只是通往哪出的某个过道。
韩惊月和沈远风一起往深处走着,虽是不见天日却有影影约约的亮光能来辨路。
流水声远了,洞壁上能听得见沙沙的虫子爬动的声音。
韩惊月是随身带着火折子的,只不过方才过险滩时火折子已经被乱流打湿了不能用,现下只能寻着亮光往前走。
洞穴不深,越往前越光亮夜越多了些,不过几十步便见得了洞穴的出口。
外头的阳光投过孔穴照进来,很刺眼,也很温暖。
韩惊月和沈远风施展轻功通过孔穴跳了出来。
外头竟然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不过空穴上头不曾生长树木,所以阳光就直直地透过孔穴照了进去。
四面的树木别别处翘起来更为繁茂些,细密的叶子遮挡了阳光。底下奇花异草的生长着,不远处能看见飞禽和走兽。
韩惊月用力拉住了沈远风的袖子,“看那边。”
沈远风顺着韩惊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长毛的怪物沿着崖壁在攀爬,长手长脚勾着崖上的树枝。
“怪不得叫做仙境。”
应为此处有着外间不曾有的怪物和林木。
“我曾经和我青山师傅学过山海志,里头讲了一些怪物和草木,瞧着和此处很像。”
青山居士说,《山海志》里头记着的,是现在已经看不到地上古兽类和林木。
而会不会这世上有一处地方,借了险滩作为遮掩,在这个人迹罕至的空间,还存在着一些上古兽类?
也是因为这些不曾被见过的林木兽类,才被渔家人叫做了仙境?
“先捡些树枝来烤火?”
沈远风点头,跟着韩惊月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捡着树枝。
火生起来了,韩惊月努力地往沈远风边上靠了靠,将头小心地靠在了他胳膊上,言语间半真半假,“我冷,给水冻的。”
沈远风:……
回去还是先让她负责吧。。。。
温暖的火光亮着,甚至惊走了林里的野兽。
第七十八章
韩惊月边烤着火边四处打量,洞穴出来处除了他们的还有一片脚印朝着某个方向去了,想来是比他们先过来的渔王。
“流之哥哥,你觉不觉得那个脚印有些奇怪?”因为日头正晒着,又烤着火,韩惊月的头发已经半干了,说话间还小心地在沈远风臂弯间蹭了蹭。
沈远风近来给她粘的有些多,摸熟了一个道理,韩惊月的粘人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就像小姑娘喜欢抱着喜欢的娃娃蹭,有点类似于喜欢的小动物相互之间舔毛。想到这一层,沈远风眼眸微黯,片刻的失落不曾表现出来,顺着那个脚印看过去。
韩惊月和他的脚印,刚出洞穴因为要寻木头烤火的原因,脚步是乱的,向各种方向延伸开。而这个脚印,出洞口不曾犹豫,竟直往东边去了。
渔王也是第一次此处,要么就是他得了往年某个渔王的指引,告诉了他出洞后的方向,要么就是他出了洞穴立刻得到了某种信号或指引,而韩惊月和沈远风都没有。
若是后种,那么表示,这里至少是有某种生灵的。
“顺着脚步跟过去?”沈远风被乱流打湿的衣袍也很快被火烘干了。
韩惊月点头,“嗯。”
两人站了起来,灭了火堆,尚且不及顺着脚印走,只听得树林里头有绸布的沙沙声,跟着响起了有些熟悉的声音,“二位与我真是有缘。”
韩惊月回过头看了过去,绕是内心惊讶万分,仍旧和沈远风一道行了礼,“白玉先生怎的在此处?”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在玉林巷见过的白玉彦。
白玉彦相比那时在玉林巷尘霜满面的光景,此刻须发白得干净,眉眼间多了几分仿佛超越人世的豁达与安详。
白玉彦目光平静,目光转至韩惊月腰间水墨扇下头坠着的青玉坠,嘴角间仿佛扬起了温和的笑意。
“二位跟我来?”白玉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远风和韩惊月对视了一眼,便跟了上去,与方才见得渔王脚印的方向相反。
韩惊月出神,被白玉彦看见了,说话间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先前来的人心术不很正,与我等无缘,叫人领着自别路出去了。”
韩惊月按下心中的吃惊,指尖划到腰间山水扇,轻轻地抽了出来,握在手里。
“先生能瞧得人心?”沈远风出声询问。
白玉彦前头轻笑,不曾转头却仿佛能看见后头韩惊月的动作,“姑娘不比如此防备,极度聪慧也是于人有损害的,姑娘日后或许又为此存了一桩心结也未可知。”
他话说得飘渺,两个素来机敏的人也听不得全懂,“先生此话何意?”
白玉彦不回答,抬头替二人移开了前头挡着的枯木根,“月上柳梢愁不断,看破虚幻方才罢。”
言语间带了禅机,两人不能猜透,看他样子也不会再说,两人便将此句记住了。
“先生方才说那个人心术不正,外头死了个姑娘,可是他手上沾了人命?”
第七十九章
其实那时在险滩边听得渔家人议论的时候,韩惊月心中便有了些猜测,只是没有证据。
白玉彦没有直接回答,“等二位到了外头就见分晓了。”
这段路仿佛有些漫长,四面的奇兽看见白玉彦走来仿佛恭敬地低头呜呜唤了两声,远远地能瞧见几户木屋。
“前面就是了。”
韩惊月不言,越往前越能瞧见,虽说是几间不起眼的木屋,却透着几分雅韵。其中门前站了两位小童儿,见得白玉彦来了垂手行了礼。
“其他几位先生都不在,你们且随我来吧。”
韩惊月同沈远风便跟着进来了,瞧见案桌上斜插着兰,梅等草木,雕花木窗棱上放着香炉,屋内散发着令人安神的檀香。迎着西边将要下落的斜阳处放了一把矮琴。
前朝曾有名士于竹林处隐居,后被迫害,死前一曲琴音,“世间再无此丝竹声!”
“先生是随了玉林先生羽化了?”韩惊月忍不住问出心中猜测。
观人相,预知前事,甚至能读人心,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人。此地又存着上古神兽,对白玉彦心怀敬畏。
白玉彦笑着给两人沏了茶水,“师祖是否羽化,我也是不知。而此处,不过是比外头的时间走得慢些罢了,方才能越过时岁存了些古物。我也是不久前险滩前看破红尘,寻了了却之意,不过正好被此间几位先生救了罢。”
韩惊月看到新奇食物就有些按耐不住,言语间雀跃了几分,“先生能观人心,知来事。那时在玉林巷,先生不曾见过我佩戴青玉坠,怎知我与它有缘?”
白玉彦递给了韩惊月沈远风粗朴的茶盏,陶色茶盏上头雕刻了两只白鹿,清隐中带了几分红尘气,“人与事物间是有这缘分的,正如姑娘和你这把扇子,想通之处想必你还不曾体会到了罢。至于知来事,观天命,我数几十年都随着修行道家之数,自然知道些验算之理。”
“那此处便不是仙境了?”
白玉彦点头,须发被照射进来的阳光增了几分晚霞色。
“今日领二位前来,也是外头正乱着,二位需要躲些时辰方能避过灾祸,另外日后二位还会来此处的,也方便日后能寻着道路。”
沈远风听得“灾祸”二字剑眉轻轻锁了锁,“可是藏迷阁的人,先生可知他们什么来路,所图何事?白玉彦轻笑,“是何来路,所图何事,我也不知,只是凭着二位的聪慧,日后自然会知晓的。”
“这世间的难处,不过外祸,不过心结。外祸易破,心结难除罢了。”
韩惊月隐隐觉得这个先生讲起话来有着青山居士教课业时的影子,顿觉有些头疼,无聊地去边角处拨弄着摆放的古琴,口中学着前朝名士的古词哼唱,晚霞色中眉间一点朱砂明亮,精致的脸庞透露出灵动与生机来。
白玉彦便停下来看着她,思绪透过眼前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别处,血缘果真是个强大的东西,在今日小姑娘身上还能瞧见几十年前某个人的影子。那时自己正风华正茂时?如今老来大约心中只存着这一点红尘意了。
第八十章
日头渐渐往西边去了,白玉彦抬手招了外头一个童子进来,“二位用了晚饭在走罢,我会带二位出去。”
白日里不曾听闻,现在和着晚霞影影约约听得外头有潺潺的流水声。
白玉彦将半开的木窗推到墙角榴花深处,“此间却有一汪清泉,与外间江水或是一脉,到了日落时能听得流水声。”
想来渔家人也是因为此处奇特,才将此处称作仙境吧。
白玉彦抬手指着窗外,看见泉水边角的亮光了吗?
两人到窗边望过去,清澈的流水在霞光中闪动着五彩色,水边似有亮光,细细碎碎地闪烁着。
白玉彦看过去的眼里多了几分专注和痴迷,“此为白玉。”
《山海志》中有记载,“彼山之水流于彼山之水,水底多白玉,金。”
大梁以红玉为最上,白玉次之。
韩惊月在玉林巷时,曾见得白玉族弟子苦炼白玉,也曾为了红玉的光泽不惜用女子血来养玉。
“他们不知,这世间,至美之物,大多自然。”
比如此处白玉,比如此处清泉。
韩惊月同着沈远风吃罢了晚饭便不多留,有这白玉彦引着走了另一边出去。
“早间那渔王?”
“我让小童领着他于此境间走了走,便送出去了,此人心术不正,不可多留,外间自有人能处置他。”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月光皎皎,林间野兽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白玉彦将两人送至一处洞穴处,此处洞穴与来时不同,又处于相反的方向。
白玉彦轻轻笑了笑,神色间一片慈祥,带了几分洞悉世事后的释然,“渔村有人来都是面巾束了眼带领至外间空旷处的,不过二位是与众不同的,故就此别过罢,出了洞穴莫要惊慌,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韩惊月和沈远风便行了礼往洞穴中走去。
此处洞穴也不深邃,却显得有些幽深之意。
今夜月光明亮,能瞧见洞口前方透进来的隐隐亮光。
韩惊月用手轻轻拽住了沈远风的衣袖,语气诚恳,“我有点害怕。”
洞穴虽然幽深,却有亮光能依稀辨别前方,连沙沙的虫子声都不曾有,韩惊月其实不怕的,主要想找个理由亲近一下沈远风。
韩惊月先前不曾经历过情爱,故此明白自己心意后也有点懵,亲近沈远风完全是随着心意来。
沈远风反手握住了韩惊月拽她衣袖的那只手,力道不重,但是很温暖,韩惊月轻轻地松开了那片玄色的衣角,努力将手往他手心里塞了塞。
沈远风有些好笑,心跳快了几分,身体也多了几分僵硬,此举有违君子之道,更何况又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心中多了几分怅然,努力安慰道,“无妨,此处洞穴幽静,外间也当是个闲适的所在,不必怕。”
韩惊月近来向他撒娇撒的厉害,沈家家教,于礼沈远风应当注意分寸。但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在她靠过来的时候沈远风不曾推开,不忍也不舍。素来他诸事给家中教导的万分理智,可偏偏在韩惊月这件事上不能理智,一再顺从心意已经多添了许多逾越之举。
想到此处,沈远风觉得应当尽快回京同她表明心意,告诉父母去提亲,然后学着兄长跪一晚上的院子冷静一下。
第八十一章
在洞穴中往前走,皎皎的月光越发到了眼前。洞壁幽深,两边岩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明亮光洁。
韩惊月对方才的成功深为满意,一面又得寸进尺地往沈远风那边靠了靠。
沈远风此刻正在思索,罕见地不曾注意到她靠近的举动,下意识地将韩惊月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若是告知父母,父母定然会欣然应允。母亲素来温柔,又喜欢韩家姑娘的聪慧甜美,国公府是素来家世清白正经,又是注重家学,父亲也不可能反对。那国公府那边呢,青朝公主见过自己几面,凭着印象应当是不讨厌的。曾听闻朝中有人说国公爷欣赏冯小将军?难道国公爷喜欢征战沙场的好男儿?自己是不是应该先立个军功回来?再就是小姑娘京中骄纵得很,虽说醉芳楼只是舞娘多些,但是小姑娘素日男儿样已然吓住了不少想来提亲的名门,不知父亲可否介意?当然也幸亏小姑娘个性鲜明,要不然定然要结亲的人家定从临西街头排到南长街尾,若是再遇着青朝公主喜欢的……自己回京之后大约会抱憾终身吧。
沈远风想的复杂,韩惊月桃花香气就在身边,心跳也跟着紧了几分,汹涌的情感险些不能稳住,几乎便要借着月色与她表明心意。
月色皎皎,明亮的光芒洒在前方。
洞穴出口是个较大的孔洞,前边有些杂草碎石遮挡。
出口处要是什么样的地方,才不会有人随意进来?
韩惊月拉着沈远风拨开了杂草碎石,从洞穴口出来。
纵使韩惊月素来是胆大的,眼前的情景尚且有些怖人。
因为,月光下映入眼帘的,是无边的荒草和孤冢。洁白的月色打在石碑上,能听得不远处老树上乌鸦扑棱着翅膀的声音。
韩惊月咽了咽口水,眼前这景象实在是。。。怪不得这么大的洞穴没人往里走。。怕是看见一片孤冢就不曾往里走了罢,更可况孤冢深处的洞穴?
“大理寺审理案件时,有时遇到不曾能确认身份的,就会在城外一处孤冢堆埋了,此处应当就是城南孤冢处了。”沈远风抬手将韩惊月拉得更近了些,“可是吓着了。”
韩惊月摇摇头,想起出来之前白玉彦的那句“二位莫要惊慌”,看到此情此景,着实感叹白玉彦那个老头居然能那么坦然地叫他们别惊慌,要是胆子小的就被吓死了好么,怪不得拿面巾束了眼……
荒草猖獗地生长着,周边都是些不曾确认身份的人的坟冢,故此也没人祭拜过,大多数石碑上都不曾刻字,官府出资埋葬,用了粗粝的石头,夜色中还能瞧见中间有些是已经被风吹日晒得不成样子了的。
生死在这一刻静谧着,能见得天边月色和星光同等地洒向这片地域,给这群可怜的消失在尘世间的人一些朦胧的安慰罢。
月色在此刻极其温柔,生的繁盛与死的凋零在这一处如此和谐,一弯洞穴之隔,是缓慢流淌的光阴和逆流而生的生灵。
此处虽然同在城南,离渔村尚且还有些距离。
沈远风将韩惊月往身后护住了,拿剑拨开荒草寻着窄路。
虽是不明显,借着月光能见得有一路荒草被拨动过,想来是先前小童子送着渔王出去走的路。
“我们现在是回渔村吗?还是去半秋山庄?”韩惊月拉着沈远风的手,小步小步地跟着他走出了这片荒冢。
话不曾说完,能瞧见远处大路上有明亮的灯火,向着渔村那边去。大路离孤冢边上不很远,故此两人认出了是府衙的官兵。
“去半秋山庄吧,府衙已经介入了,不必我们再去了。”
韩惊月点点头,“我记得不远处是寒山寺,我们过去借宿一晚再走?”
“嗯。”沈远风点头。
月色透亮,韩惊月再回头望了一眼荒草中的孤冢,随着沈远风寻路往寒山寺去。
此时虽是夜色浓重,时间却不很深,故此两人到了寒山寺的时候,还不曾到亥时。
守夜的小和尚合掌开了门,“二位施主是来借宿?”
韩惊月行了礼,声音娇软道,“我与家兄住在城内,因故再外间耽误了时辰,此刻城门已经关了,所以来借宿,望小师傅行个方便。”
沈远风:……
小姑娘这个瞎编的本事……
第八十二章
合掌的小和尚睡眼惺忪,眼前的两个人都是龙凤之姿,说是兄妹也不很怀疑,故此放他们进来了,领着去了东边斋房处。“这几日来人有些多,只剩了里头偏厢房一间,不过二位既然是兄妹,应当是无甚影响的。”
寒山寺与皇家素来有渊源,曾两次迎得当朝天子前来,香火很是旺盛,故此斋房也很多,还时常有京中贵妇前来烧香礼佛。
小和尚打着灯笼领着韩惊月往里边的偏厢房走,遇见一个年轻的贵公子停下来行了礼,“公子还不曾歇息吗?”
来人生的唇红齿白好相貌,眉眼清俊,暗红色的衣袍上绣了金线的纹路,修长的手里握了灯笼,回身向小和尚回了礼,然后看见了小和尚后头跟着的两人,一张俊脸瞬间黑了下来,连嘴角都抽了抽。
“小师傅瞧来很是困倦,不如先去歇息吧,偏厢房我也认得的,我领着去罢。”
小师傅听得此话,也觉得困倦,便行礼道了谢,折返回去了。
场面有一丝的尴尬,来人手里的灯笼映着三个人绝美的脸。
沈远风率先开了口,剑眉飞扬,凤眼俊秀,“见过三皇子。”
元泽嘴角抽得厉害,见到沈远风这张脸克制没有揍上去,“滚。”
韩惊月素来和三皇子别扭,小声地哼了一声,准备拉着沈远风离开,被元泽拉了回来,“你是不是想死!”
元泽用力瞪了沈远风一眼,自己来了两天了,知道后头偏厢房就一间房,想到这就心里冒火,“你沈家的小子是想造反吗?”
韩惊月不满地撇撇嘴,“要你管!”
元泽被气得有点头疼,语气放缓了些,“跟我走。”
韩惊月恶狠狠地咬牙,“不要!”
元泽克制住的火气上来了,声音却压得低,怕院子中其他斋房的人听到,“韩惊月你到底这两年在别扭什么,无缘无故揍都给你揍了,你是郡主,你知道今晚此事传出去会怎样吗!”
韩惊月也气得鼓了嘴,“你自己不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元泽愣住了,恍惚间想得了两年前的某件事。
元泽两年前私会宫女,月下搂着清秀宫女的模样,给屋顶上看月亮吃紫薯糕的韩惊月瞧见了。
韩惊月其实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理,素来围着自己同自己玩耍的三哥哥抱了个宫女在互通情意,故此过几天之后在醉芳楼玩到一半想起来,爬了三皇子的院子将风流帅气的元泽揍了一顿。
元泽那日在月下同宫女说,定然娶你好好护着你一世。
韩惊月知道他是随口说说,而怀里的小姑娘眼神中满是羞涩和期待,韩惊月想起来没忍住就去揍了他一顿。
元泽也许会护着某个人一世,那个人可能会是韩惊月,他从小玩到大的当了亲妹妹来宠,并且同他没有利益冲突,也可能会是他的正妻,某个朝中贵女,不论哪种,决然不可能是月下的那个小宫女。
韩惊月这话憋在了心里,对外统一说了因为自己高兴,想起来揍揍的。
其实,揍他是有原因的。
元泽一时愣了愣,那日他晚宴后醉酒一时高兴随手拉了个宫女说了几句情话,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也早就不记得哪个宫女了。他其实不很是迷恋女色的,宴会上喝了酒,小宫女又羞涩地望着他,便一时高兴,拉过来抱着说了几句没意义的话,不曾想给韩惊月那个死丫头看见了,还听得这么彻底。。。
更不曾想之后还被她揍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
元泽一时理亏,白皙的俊脸上浮起了一层薄粉,语气也温柔了很多,“那件事是我不对。”说话间顿了顿,补充道,“我来时带了几盘葡萄,一会子给你送过去,然今日之事我是绝不放心的。”说到这,语气间下了很多决心,恶狠狠地瞪了沈远风一眼,“你一会子过来和我一间。”
第八十三章
沈远风面色不变,执剑而立的身影显得越发修长挺拔,同三皇子行了礼,“不必。”
元泽觉得一口血要哽住了,撸着袖子准备动手。
“公子。”
树荫后头来了一个青衫公子,身影修长,面色温润,虽不是极其好看的面容,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意。
“公子,不是要有事找我么?”来人走至元泽跟前,行了礼。
韩惊月这会子认得了,跟在元泽后头的,那日在画舫上见过的人。不过除却这般,总觉得瞧起来还有些别样的眼熟。
青衫男子清润一笑,向韩惊月行礼,“见过南亭郡主,沈大人。”
“嗯。”元泽想起什么似的跟着青衫男子去了,不时回过头来瞪了沈远风几眼,“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找你算账。”
韩惊月无所谓,拉着沈远风往偏厢房走去。
“流之哥哥,我觉得那人,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
沈远风点头,“嗯”。仿佛在哪见过,瞧着是一张普通的脸,混在人群中便认不出的那种,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方才觉得眼熟?
行至走廊深处,就瞧见了偏厢房。
韩惊月伸手推开雕花木门,寻着夜色点亮了烛火,虽是布置简单的很,却十分干净,想来寺中的小师傅经常辛勤打扫。
其实沈远风也觉得同韩惊月一间房间歇息不妥,在渔村时虽是万分简陋,不过周婉娘也是准备了两个小房间。方才他拒绝三皇子的提议,不过是两人先时被藏迷阁绑了一回,放着韩惊月一个人在偏厢房不很放心。
“你歇息吧,我去外头练会剑。”
韩惊月迷茫,“此处狭窄,何处去练剑?”
沈远风语气不变,甚至多了两分诚恳,“温习心法。”
这话并不全是假话,夜色下的韩惊月眉目清明,精致的脸庞上一点朱砂灵动,隐隐约约的桃花香气在月色下添了几分醉人处,再待下去他确实要温习温习心法冷静下来了。
“哦。”韩惊月失落落地应了一声,回身往里间走去。韩惊月对待感情上的事一向简单粗暴,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应当时时刻刻同沈远风多亲近亲近,自己也觉得甜蜜。但是方才流之哥哥很明显不想同自己过分亲近,就是不喜欢自己,想到此处,韩惊月又失落了几分,望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和沈远风修长的身影惆怅地叹了口气。
沈远风去外头看了会月色,推门进来挑了室内案桌边一角,和衣歇息。
外头一个人影闪过,轻飘飘地几乎不曾有声响。
一夜平安,外头晨光带着鸟叫声慢悠悠地透着雕花木窗打进了偏厢房。
寺院里鸟叫声比城中来得清幽悦耳,韩惊月意识逐渐清明,哼了一声揉着眼睛。
然后,正对着元泽一张如沐春风般的笑脸。韩惊月被唬了一跳,克制住了一掌拍过去的冲动。
沈远风在外间倒茶水喝,修长的手指旋转着粗陶茶杯,一双凤眼清扬,目光在案桌上的葡萄上顿了顿,“早间他来得紧,我没拦住。”
元泽慈爱地揉了揉韩惊月的头,“我在附近有个庄子,早间叫人送了些葡萄来。”
元泽其实对韩惊月都是当妹妹一般宠爱,宫中几个受宠的妃嫔都不曾生下公主,元泽也不曾有一母同出的妹妹,故此和哥几个对这个霸王似的表妹都带着纵容。当年闹到圣人那,也是年少时面子上有点搁不住。现在事情想通了,鼻青脸肿的痕迹也早过去了,越发觉得自家妹妹真是可爱的,她当年生气别扭也是在意自己这个哥哥的缘故,故此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温柔。
第八十四章
韩惊月给他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搞得有点懵,突然怀疑三哥哥是不是最近脑子有点不太好使。其实皇室几个皇子,除了太子和元泽,都有点脑子不太好使,看看元麒就知道了。
元泽语气进一步温柔,“你在此处等我,我再待个两天就回去了,到时候于我一道。”说完目光从外间扫过,至于外头的混小子,最好赶紧滚,滚得远远的才好。
韩惊月被这目光盯得有点起毛栗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元泽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皇族宗亲的女儿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从不过问朝政之事。比方说青朝公主,心里明儿和镜儿一样的面上也不显示出来半分,开开心心地享受着锦衣玉食和万民供奉端好着皇家的面子方才是正理。
元泽笑了笑,将韩惊月的头发揉的更乱了些,浑然没注意外头有个人差点要把手里的茶盏捏碎,“可是睡糊涂了,自然是公事了。”
韩惊月拨开元泽的手,“哦,就是和太子哥哥抢位子对吧,那我跟着你做甚?”
元泽脸上的人笑挂不住了,嘴角用力抽了抽,说的这么直白还真是。。。两年不怎么同她说话都快忘了跟前的这个是京中霸王来着。
元泽被激发出来的兄长之爱迅速地被用完了,“我再管你这个死丫头我就不姓元。”
说是这样说,还是低下头来在韩惊月耳边说了一句,“近来京中事多,回京之后就好好的待在家里玩。外头那个是大理寺的,务必记得离他远点。”
说完,元泽又揉了揉韩惊月快被揉的炸毛的脑袋,起身出去了,路过沈远风不忘哼了一声。
沈家是大理寺的,照这个来说沈家两个儿子,一个直接连心带人的投奔了太子,另一个随了父亲走了忠君纯臣的路,沈大人在仕途上倒是好算计。
韩惊月愤然地揉了揉脑袋,从床上站起来理了下裙角。
昨日不曾细细思考,现在不曾逢着庙会,也不曾逢个道法,按理来说寺庙斋房里应当不曾住着什么客人才对,为甚昨日来时却只剩得偏厢房一间了?和元泽有关吗?元泽带着不少人来了?
大梁太子要娶韩家长女为妻,韩惊月思索了一下假如三哥哥取代了太子之位要娶阿姐的场景,想想就觉得骇人,太子哥哥估计会崩溃吧。
韩惊月到外间去了茶盏饮了口茶水,又去铜盆前洗漱了,见桌上放了些未曾动过的点心和一盘葡萄,好奇地问某个在案桌边坐了很久的人,“流之哥哥,你怎么不吃点心呀。”
沈流之俊脸冷了冷,“不想吃。”
三皇子送来的,还带了小姑娘喜欢的葡萄,还跑到小姑娘床边去揉她的头,想着想着粗陶茶盏险些就要被捏碎。
韩惊月昨日在沈远风的事情上有些挫败,故此早间起来心情有些灰暗,将斋房后面靠山林的那扇窗打开了,将头伸到外头吹了吹晨风。
林里的鸟叫声越发清晰起来,清脆的声音宛转悠扬,隔壁斋房靠着外头伸出来一根竹竿,上头晾着几块美玉,在晨风中闪烁着明亮光洁的色彩。
韩惊月瞧着玉石愣了愣,这般的好玉像着玉林巷的手笔,边上住了个白玉府的门人?
韩惊月在窗外头摇了摇脑袋,师傅说过,习武之人,就应当有越挫越勇的精神,有不畏艰难的精神,现在流之哥哥就是个困难,遇到困难怎么能轻言放弃?想到此处更加雀跃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回头走到沈远风边上,抱住了他玄色的衣袍角,将精致的小脸凑近了些,在他清朗的面庞上贴了一下,还撒娇似的蹭了蹭。
肌肤相触,温热的感觉交织,沈远风愣住了。
第八十五章
温热的桃花香气浮在耳间,心中像被万千羽毛拂过,沈远风一瞬间的气息极乱,在开口时声音都多了几分黯哑,“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面上仍旧是冷着,耳后处已然红得不行,被玄色的衣领遮挡着,故此看不真切。
韩惊月一瞬间懵了懵,含着露水的眼睛添了几分委屈。
沈远风心立刻就软了,语气缓和了些,“男女有别,不能如此亲近,于礼不合。”
韩惊月素来将礼法看得不很真切,在醉芳楼的时候遇见好看的姑娘也要调戏一番,虽是彼此逢场作戏,也是要绿肥红瘦环绕着的。韩二公子在坊间留得风流名声,南长街的巷子深处都知道。
平日里出门都是男装,大梁好男风的倒是极少,一个沈家大郎朦朦胧胧地都能被传出来七八个不同的版本,故此韩惊月外头不曾与什么男人亲近。
眼下刚刚碰了壁,心里尚且是难以言说的失落。
被流之哥哥说了,说了,说了。
韩惊月的人生中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沈远风轻轻启唇,又思索不出从何处说起。多情总被无情恼,自己心都乱得不成样子了,还要对着小姑娘无辜又委屈的眼神。算了,回去就提亲吧。原是想着同她表明心意,等彼此心意想通再去提亲。现在这种情况,就算她无心自己也无论如何都是不舍放手的了。
千回百转,目光交织,沈远风思索地极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故此,目光转至别处,“去半秋山庄吧。”
末了,也不去看韩惊月,自顾自站起来出去了。
圣人要韩惊月查藏迷阁,查得好也是不行,不好也是不行。倒不如直接找了平王勾出那段往事,韩惊月在那事情上平白被卷进了朝局受了委屈,故此只要将这件事扯进来,无论哪种结果,小姑娘都能全身而退。
沈远风一时间想得极多,如何去查平王,怎的同圣人写折子,之后又要怎的向圣人请旨赐婚,不曾注意后面那个人没有即刻跟上来。
韩惊月后头委屈地看着沈远风挺拔修长的背影,拿头撞了撞案桌,轻轻呼了口气:心中装着一个人好累,又累又难受。
韩惊月向元泽讨了两匹快马,原先的因故丢在了酒林巷。
元泽恶狠狠地瞪着沈远风瞪了半晌,吩咐小童去牵马,又拉着韩惊月说了许多离某个人远点之类的话语。
韩惊月罕见地点了点头,被说了被说了被说了。
元泽大喜过望,又开心地揉了揉韩惊月的头,惹得后头某个人双手握拳又不能发作。
两人别了寺院的小师傅往半秋山庄赶,晨风鸟鸣都被丢在后头,路上遇着几个出城太学生还遥遥地行了礼。
半秋山庄在京城东面,从寒山寺过去也要着半天,两人在外头下来是已经是正午了。
城外不比城中,虽是夏日里,却生着许多繁茂的高树遮蔽阳光,故此韩惊月虽出了几分薄汗,也被路上的风吹散了。
半秋山庄比外头来得更寂寥,平王早些年势力都被铲除得干净,虽说留了王爷的身份,偌大的宅子却连个守门的家奴都不曾有。
半秋山庄出口外头是巡防营在城外的据点,平王又不能逃出去,故此圣人都懒得派兵来守着。
韩惊月下马对着朱漆的木门踌躇了会,终究是下了决心扣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个半百的老奴,佝偻着背将来人打量了打量,神色中间仿佛带了许多不可思议,连话都说得不是很流畅,“二位,这,这是?”
当年平王恩重之时,京中贵人无不与之交好,日日投的帖子险些将门槛都要踏破,如今平王犯了事,皇恩散去,虽是拿着一样的份例,平王却将仆人遣走了许多。又少了人来拜访,故此门庭冷清的很。
第八十六章
韩惊月在门口斟酌了斟酌,终究开了口,“南亭郡主前来拜访平王,烦请通报一声。”
半百的老奴饶是历经了许多风霜内心平和到不行,听得“南亭郡主”这四个字仍旧是愣了半晌。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来人许久,看到女孩俊美脸庞上头眉间的一颗朱砂,方才如梦初醒地回头小跑着去禀报,跑步的姿势都颤抖到不行。
韩惊月年幼之时,老奴曾经见过她,经年之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孩儿,只有眉间一点朱砂透过光阴气灵动着。
大约许多年不曾听得“南亭郡主”这个名字了吧,那件事之后国公府同平王府都几乎断了往来。宫中宴会碍着太后面子还不时请着平王世子,但是韩家人也有意不与平王府说话。
发生了那样的事,平王又是青朝公主嫡亲的兄长,故此青朝公主也比旁的人心中多了几分憎恨。
在皇权面前,至亲之人也是能伤害的么?
韩惊月在外头等了半晌,恍惚间仿佛等了许多个光阴,将前头不曾见面的数十年光阴等尽了,才见得平王世子惊慌地走来,神色间都是惊喜。平王世子路上来得及,衣衫不曾细整,走路时都起了褶子,一根束发的玉簪尚且不端正,看见韩惊月时顿了许久,一声“安安”到底不曾喊出来,行了礼,“南亭郡主”。礼毕后见得韩惊月身后的沈远风,素日虽然离朝局尚远,却也认得沈家大郎,见着来人与沈家大郎有五分相似,内心已然猜测了几分。等到沈远风先行行礼“沈流之”三个字出来时,便就肯定了,相互见了礼。
平王世子又停下来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平时去的宴会上不被韩家人待见,那日在国公府心中愧疚不敢细瞧她便走了,如今瞧这越发亭亭玉立风华无双,唯有眉间一点朱砂能寻得小时候稚气天真的影子来。
倘若不曾有那件事,今日他同韩惊月也是十分亲近的,或许比这些年围在她边上转的几个皇子来得更亲近些。
韩惊月一时无话,安安分分地行了礼,“有事前来拜访平王。”
韩惊月从小到大有个特点,同亲近的人不很注重礼数,蛮横地闹着也是有的,比方说前两年被揍了的三皇子,又或是京中的贵女,韩惊月遇见可爱的心里喜欢的总要欺负两下,害的后者又惧怕又害羞。而注重礼数时,正是对了生疏的人。
平王世子明白,心中苦涩,却也无从辨白,“二位请和我来,家父尚且在病中不能起床。”
平王获罪后,虽然仍旧留着王爷的爵位,平王世子不傻,知道再不能向当时那般风风光光唤一句“父王”了。
廊下只有几个仆从来回走动,尚且不及京中富商的排场。也是许久不曾见府里来过人,几个仆从都忍不住偷偷地抬眼打量着来人。
后头两个都生的风月之姿,女孩儿容貌精绝如晨风中怒放着的鲜桃花,年轻男子俊朗飘逸像着山林间挺拔的青竹,同一般姿色出众的平王世子走在一处,怎么瞧这都是水墨画里仙人相会的图案。
半秋山庄比京中任何一处宅子都显得简陋,若不是平王世子这些年在打理,或许连廊下花草这半点生机也不见得。
平王世子领着两个穿过回廊走到了边角一处厢房,外头说了一声便推开了木门,里头草药味道便即刻飘散了出来,闻得人有些呛鼻。
平王已经听得老奴来回报“南亭郡主”来了,虽是病中维持着坐了起来,方才吩咐了仆从去去了葡萄来,只是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她还爱吃吗?听得外头儿子的声音,在病中对多出的脚步声也敏感了许多,心中激动万分,仍旧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唤了声“进来”。
第八十七章
平王世子送到外头便止步了,韩惊月在门边踌躇了两下,方才提了裙子进去了。
薄纱帘子挡着光亮,能看见后面半靠在床上的人影,伴着一声声轻轻浅浅的咳嗽声。
一时无言,帘子里头和外头的人都不曾开口。
沈远风倒是先行了礼,“大理寺沈远风,拜见平王殿下。”
平王咳了两声,隔着薄纱帘子往外间看去,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郎,隐隐约约是个长得极为好看的,甚至能瞧见一双凤眼生的俊朗。
沈远风,这个名字平王也不陌生,几年前绑了韩惊月时顺带着绑了某个小男孩,沈家的二公子,虽不是嫡亲的外甥,说起来也是有愧疚的。
当年那件事,其实最无辜的,便是韩家和沈家。
“表字为何?”平王咳了许久,开口声音都带了几分沙哑。
“流之,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平王在帘子后头喝了口茶水,轻轻点头,赞赏地望了望帘子外头的后生。
目光转至边上的小姑娘,刹那的心痛又给平王多增了几声咳嗽。多年前的举兵,现在仍旧是不后悔的,但是后悔的是,拿了至亲之人做要挟。
韩惊月这些年渐渐懂了很多,这世上的是非哪有那么容易可以分别。多年前被自己亲舅舅置性命于不顾,自然是同母亲一般恨他的,而今在瞧这帘子后头一声声咳嗽的平王,心中已经坦然了许多,甚至多了两分心疼。
“今日惊月前来,有事要询问平王。”韩惊月语气在帘外行了礼,语气不曾有起伏。
“你问。”平王出口的声音带了点抖意。
外头有丫头捧着新鲜的葡萄进来,放在了案桌上。
韩惊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不曾过去拿,“当年迷晕我的事,可是您授意了藏迷阁?”
平王这数十年算是与世隔绝了,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外头的事,仿佛日日流过的光阴都是空荡荡的。今日韩惊月突然提起来当年的事,于平王来说,似乎就是昨日,清晰可辨。
当年举兵失败,平王已经心灰意冷,于外头的事都冷漠了下来,故此也不觉得有什么秘密要保守了,“非我授意,我与藏迷阁不过是合作关系,藏迷阁归根到底,是柳家人在管着。”
柳家,江南柳家,富极一时的皇商,当年在秦淮河上被有名的歌姬拿来一遍又一遍弹唱着的柳家,协平王反而今消散了的柳家。
柳家,一切都说得通了。
柳家当年兴于香料,故此定然与藏迷阁有深厚的联系。柳家亡了,而藏迷阁却不曾,甚至今日在京中所做之事,也是和当年有关吗?
那再抓自己做什么?当年抓了自己是为了以南亭公主的命来胁迫圣人和太后,那时忽烈族外宾还在,圣人就算是顾及大梁的面子也不可能不管自己。但是今天,无论处于那种,自己都离朝局甚远,没有理由再绑自己。
除非,这次绑着的目的,就不是拿去做交换。又或者,这次,根本不是完全针对自己。又或者,这次根本不是针对圣人?
韩惊月此刻思绪极乱,帘子后头地平王又咳了两声,到底是忍不住,“请平王保重身体。”
该问得都问了,韩惊月无事可留,行了礼意欲退出去。
“安安,”月白色的衣裙到了门口,平王一声轻叹,“安安,对不起。”
皇族宗亲的女孩儿向来比别的承受了更多,更多的繁华也更多的冰冷。
韩惊月不曾应答,回头看了帘子后头某个朦胧的身影一眼,拉了沈远风外头出去了。
有些事,不能原谅,隔了多少光阴岁月都不能原谅,但是有些人,还是骨血里的亲情,隔了多少风霜尘埃都抹不去的亲情。
第八十八章 回京
外头的平王世子知道留不住两人,也不曾挽留,亲自送着出了院子。
是盛夏好时节,半秋山庄又位于山林之间,还有着林间的凉风来回穿梭,清杨的鸟叫声婉转,灼热的阳光被繁茂的树叶一层层筛过,落地星星点点的亮斑。
韩惊月同平王世子道别,提着月白的衣裙低头施礼。
平王世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哽住了,目光低垂落到了她月白的衣群上,小姑娘腰间坠了一块通透的羊脂玉,边上别了个山水扇子,底头坠着青玉坠。
在皇家宴会上时常能看见她,不像小时候喜欢鲜艳的衣裙,这两年小姑娘多喜欢月白的素裙,一把山水扇子不离手。那日圣人有宴席,好友洛山衣同他问起来韩惊月,神色间满是深情。如今瞧着韩惊月同沈远风两人中间朦胧的爱意,平王世子自然旁观者清,自家好友怕是要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不知过了多久,平王世子方才开口道,“路上小心。”
韩惊月点头,沈远风也行了礼告别。平王世子便注视着两个人上了马,倚着朱门看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身影,吩咐身后的老奴给父亲熬汤药。平王世子因为数年前的事情一直不曾参与朝政,只是时常跑着家里的几个庄子,不过心里却将京中的那汪水看得通透。父亲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了,估计若是太后娘娘没了父亲无论如何都是要跟着去的,太子和三皇子争着,京里是谁的天下都与他无关了。只是不知,太后同父亲去后,圣人还能留着他么?
韩惊月和沈远风挑着傍晚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守城官兵先时写的折子已经呈了上去,上头特地派了个小分队下来城门口捉耗子,这会子正忙着。
韩惊月一路上都不曾见着藏迷阁的人跟着,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这会子不要他们了?
几天不见的沈立正在城门口望着,这几日主子不在人都消瘦了不少大理寺的卷宗已经积压了些,倘若沈远风再不回来沈立都要思索着要不要寻个快马出去天涯海角找一遭。
外头两个人骑着快马进来,沈立瞧见了沈远风边上的韩惊月,瞬间几天的困惑都有了答案。这些日子沈立脑子上有些长进,琢磨出了一个道理。只要是跟韩家二姑娘沾上边的,那他们家主子是命都能不要的,仕途又算什么?
沈立在城门口痛心地将影响仕途的沈远风望着,开开心心地过去牵了马,期期艾艾地望着自家主子见他过来就点了个头,又转过去和韩惊月说话,恨不得一头撞在城墙上。美色误人,韩惊月算是绝世美色了,故此主子已经走到了在仕途上自暴自弃的边缘。想到这里,又将大理寺的官帽理正了些,衬托自己的立场。
“你先回府,我几天不在应当是积压来了些卷宗,有事就来找我。”沈远风这话里存了个心眼,韩惊月真有事写个花笺子都是使得的,两家又离得近,不过几刻自己就能知道。话里这样说,也不过是希望她能来找自己,多见她几面罢了。
------题外话------
写到这儿舟舟突然想起武林外传里面刑捕头的一句话:亲娘呐,这可能影响仕途~~~但是对流之哥哥来说,仕途算什么,月月才是最重要滴~~~
第八十九章 帖子
韩惊月不舍地将他望了望,然后往南长街去了。
沈立看到韩惊月这个表情越发痛心,一双眸子里含了水,自家主子估计又要给迷得没了边。
沈远风看着她的身影远去了,方才转头过来看向沈立,言语清冷,“这几日城中可有案子?”
沈立已经习惯了被差别对待,此时恢复了秉公职守的肃然气,“大事到不曾有,多了好些卷宗,忽烈族的公主进了京,礼部这几日正忙着。”
韩惊月回府拜见了母亲,略过了被抓住和去找平王的事,回到院子里被紫苑伺候着沐了浴,换了崭新的衣裙。这几日在外间,虽说是能沐浴的,却不比家中方便,故此韩惊月在浴桶里多泡了会,之后又被紫苑灌了一碗姜汤。
“前几日洛公子递了帖子进来,替姑娘接了放在平日里姑娘写字的桌子上。”紫苑一面替韩惊月擦干头发,一面空出手来指了指韩惊月的书桌。桌案上的瓷瓶里被换上了新的榴花树枝,正是榴花开得艳丽的时候。
大梁民风淳朴,男女之间虽是注重礼数却也不是连面都见不得,故此未出阁的女子接着外头年轻公子帖子的也是有的。
韩惊月便叫小姑娘将帖子拿过来瞧了。洛庭游的妹妹洛轻宁在宅子里办了宴会,邀着京中贵女过去赏花。洛家原先不是世家,在京中也是无甚根基的,连个爵位也不曾有的。不过洛庭游倒是升官升得快,又得着圣人的恩宠,与太子的关系非比寻常,故此在京中积累了些名望。今日他家妹妹的赏花宴,邀的也是京中名门。原先韩惊月与洛轻宁也不是很要好,不过她与凝月算是闺中密友,故此两人有些往来,也彼此存了几分好感。
韩惊月在贵女中间欺负人欺负的惯了,却独独绕过了洛轻宁。除却她与凝月是好友的缘故,也因着洛轻宁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女,同凝月能平分秋色的,品德才学比世家女还高几分。
韩惊月接过帖子倒是愣了愣,落款写的是洛山衣。“他妹妹的宴会,怎的倒要哥哥来递帖子给我了?”
紫苑其实相比韩惊月对情爱上更通晓几分,虽然不曾经历过,不过夜间歇息时偷偷地看着坊间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又服侍着这么个美貌的姑娘,自然有代入之感。洛庭游的名字是京城姑娘都知晓的,当年春色探花,折枝一笑迷了多少脂粉娘。故此紫苑又将洛庭游代入了才子的位子,此刻早就浮想联翩,恨不得替姑娘当了中间的红娘。
“许是洛公子与姑娘更亲密些?”紫苑边给韩惊月擦头发边低着头偷笑,“姑娘可要回个帖子?”
韩惊月不曾想那么多,洛庭游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他们读书人都有些奇怪癖好,想来赠帖子是常有的事?故此等头发被擦干,便合了衣裳到桌案边写花笺子,回了几句感谢之语。
意外的是,隔了一天又接了他的帖子。
第九十章相约
韩惊月再接着帖子就有些头大,感情他们读书人回帖子跟滚雪球一样来回滚?
帖子上写得明白,问韩惊月可否愿意到临西街的酒楼上坐坐。韩惊月很愿意到临西街的酒楼上坐坐,案桌上摆的是精致的点心,放眼能望间绕曲湖里的画舫,边角处还有弹琴的琵琶娘。
故此韩惊月斟酌了斟酌,小心地回了个帖子:你付钱吗?
收到帖子的洛庭游:……
韩惊月回来之后很是担心元麒那个傻小子,毕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又人傻钱多,就容易被骗。
故此韩惊月回来第二天就拎着盒紫薯糕过去探望了一下。
九皇子这几日确然像得了痢疾似的守在了府里半步都不曾出去,得了闲的冯小将军还过去望了几遭,出来的时候拍了拍老家丁的肩膀,“给他吃点好吃的,没几天了。”
搞得元麒府里头个个人心惶惶,一副主上快死了的模样。
韩惊月进去的时候正瞧见元麒扶额歪在榻子上,火红的外袍被扒拉开,露出素白的里衣。
元麒看见韩惊月外头进来,神色间多了几分凄楚,从榻子上跳了下来直愣愣地跑过去抱了韩惊月衣角,“安安救我!”
韩惊月给他撞得往后退了退,手里雕花点心盒都险些没拿稳,空着的那只手点了他额头嫌弃地往外推了推,“有话好好说。”
元麒拉过韩惊月的点心盒,闷闷地放在了床边的矮塌上,又从怀里摸出来一方锦帕来,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媳妇模样将韩惊月望着,“安安,皇祖母和我老子要联手搞我啊~~~”
“还记得你及笈的时候皇祖母不让我去观礼吗?那时候她就在和我老子一起想法子算计我啊。”
韩惊月有些不能抓住重点,“啥。”
元麒痛心疾首,“他们先让我和忽烈族来的什么劳什子公主结亲。”
韩惊月坦然,“恭喜你。”
元麒进一步痛心,“安安,你忍心吗,那公主都不知长得什么丑模样,你忍心吗?”
韩惊月提议,“要不然你去青楼睡个十天十夜证明一下你品德败坏,然后忽烈公主对你死心?”
元麒拿锦帕擦眼睛的动作顿了顿,“说到青楼,我怀疑醉芳楼有问题。前些日子我去那里无缘无故睡了一天,我精神这么好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睡上一天?”
韩惊月也顿住了,抓住了元麒的衣角,“你睡得时候可闻得有什么古怪的香气不曾?”
元麒撬开了点心盒的盖子,拎出来一块紫薯糕放在嘴里回忆了一番,“有的,先时我在睡梦中朦胧觉得香气缠绵醉人,后来醒了又闻得一整清凉的香气。”
韩惊月闻言拧眉,“是了。”
“是啥?”元麒吞了口紫薯糕闷闷地问。
韩惊月慈爱地抬手摸了摸元麒脑袋,“是秋雁公主,我来的路上撞见了沈家大哥,他说忽烈族来的是秋雁公主,要与你成婚的那个,恭喜你啊。”
元麒再次痛苦,“让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