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冯子英
还有约莫十天便就到了韩惊月的生辰,巧的是,韩惊月两位师傅进京之时,正遇上了班师回朝的骠骑大将军冯广君携着其子宁远上将军冯子英。
醉芳楼新添了一批舞娘,说是学了西域来的舞曲,将纤纤细腰扭得像杨柳枝。
京中三大纨绔聚首,雅间里兰玲姑娘陪着笑看茶,桃红的舞裙更显出眼角风情,裸露的脚踝轻巧地点着,响起清脆铃声。
冯子英爽快地交了差事便来会京中小友,刚卸了战袍,新换的常服衬的刚毅的脸庞晒黑了几分。边疆战事高捷,圣人新赏了金线绣的云袍,并着明珠田户。圣人本欲多赏着小儿郎黄金百两,被骠骑大将军一颗刚强的武夫心推辞了,小儿混的很,受不得恩赏。
元麒扣着茶盏表示赞同,天底下的老子一般黑,他老子是天子,所以是诸多黑子中最黑的那个。冯老将军推辞了恩赏,指不定这会子老皇帝在哪个旮旯角偷笑!
“你两个师傅回来了,你怎的还能偷跑出来?”元麒纳闷。
韩惊月摇着扇子笑得猥琐,“青山师傅素来更疼我阿姐些,这会子阿姐要出嫁了少不得时时地跟着说话。我五梅师傅得了九师傅的消息,刚回京便有事情要忙,自然管不得我。”
冯子英空对着半年多的沙场男儿,听得“九师傅”三个字一颗久旱的心逢了甘霖,深邃的眼里都放光,“哪个当年名动天下的九梅夫人?我幼时听我阿娘说起过,怎的不知后来端端的没了消息?”说话罢,扼腕叹息。
兰玲姑娘适时地提起了楼里新来的舞娘,跳的妩媚的西域舞。
元麒忍不得冯子英饿狼似的猥琐眼神,赶忙央着吩咐下去安排舞娘来一曲西域新舞。
兰玲应着起身,玲响红影动,翩翩尽风情。
元麒就着兴头起哄,“而今你回来了,国公爷素来喜欢你喜欢的紧,现下少不得要多与你亲近,还莫不得有些个旁的意思。”说话间看向韩惊月挑眉。
韩国公是儒生底下藏着武夫的心,比旁的人更喜欢会使得好功夫的儿郎,元麒的话说的十分在理。
韩惊月抽抽嘴角,赏了话多的人一扇子,面色恢复肃然,“今日叫你们来,实则还有些旁的事。梁家大姑娘没了,我去看了看,想不出谁杀了她。”
冯子英尚不及答话,屏风后来闪过几个脂粉香的影子来,各个端的是粉面桃花一枝春的好相貌,杨柳腰袅袅着。四面乐师落了坐,当下就是蝴蝶般翩翩地舞了起来。冯子英便将话咽下去了,专心看舞。
元麒将案桌上的葡萄往韩惊月那边推了推,小声地撅了嘴,“也不知你这几日怎的管的闲事那样多。”
韩二公子不理他,随手解了荷包,洒了些薄银。
舞娘们跳得愈加风情,顾盼流转之间,少女心便都停在了韩二公子身上。
元麒心里梗着,“妖精。”
第四十七章 蹲点
一曲舞毕,中间一个舞娘羞羞答答地行了礼,一双秋水眸子望着韩惊月,“这曲子是依着韩二公子前几日的那首词新和出来的。自古以来人家依着曲子填词,公子的词配得上好曲子来新和着。”
元麒悲痛地扭开了眼睛。
舞娘们缓缓地退了,到了正午时分,醉芳楼的仆婢们新添了冰块并着菜饭美酒。
个中冯子英最是年长,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这两年经历了沙场,面庞深邃棱角鲜明,肤色略略黑了些,越发雕琢得有成熟男儿气。圣人提起了宁远上将军的婚事,京中又要添的一方好水搅着,韩国公对此事更是尤为热情。二女儿基本上已经走到了嫁不出去的边缘,韩国公一颗心都颤着。
舞娘乐师散的干净,只听得楼下隐隐的舞月之声。
冯子英接了不曾说出口的话,“梁家大姑娘死了?仔细想想不过是那些人罢了,德妃娘家也是名门,听说与梁家素来不合的?”
朝局诡谲,冯子英虽说是武将,且是个纨绔的武将,也少不得将形势自己琢磨通透。
韩惊月合了扇子反驳,“梁芸嫁不嫁与太子,都改不了梁家跟着太子的,这时候杀了梁芸,没有必要。”
冯子英吞了口菜,语气淡淡的,“那就是家宅里的人了。”
“家宅里能有甚的?”
冯子英又夹了口菜,“你家不曾有庶妹不知晓这些,像我家后宅里头乱着呢,我爹每年在外头都要带几个回来,里头的事情都说不清。”
“说到这个”冯子英停箸深深地望了元麒一眼,“战事已平,忽烈族人少不得送个公主来和亲,你在京中是最闲的,搞不好就是你。”
元麒“噗”了一声,“怎么可能是我,是我我就捶死我自己。”
“我去年跟着阿爹去边疆,路过州府还见着沈家的流之兄弟,听得回京了,不晓得哪处当差?”
韩惊月:……
元麒:……
韩惊月恍然,在案桌上放了一块银子,起身拂袖子,“我有事先走,过几日再相聚,饭钱算我的。”
元麒含着菜惊恐,“你去哪儿?”
“去蹲梁府角门。”
日头正晒着,幸得梁府角门在深巷子里,边上几颗参天的老树投下来一片阴凉。
韩惊月瞄了一会,挑着一个讨喜的老树,正想着哪处枝丫坐着阴凉些,抬头就撞见了树上的沈远风。
老树枝繁叶茂,若不曾仔细往上打量,看不见树上的人影。
沈远风抱着剑坐在树上,今日穿了青色的长袍,正巧容易被枝叶颜色遮掩,站在底下能瞧见墨色长靴,俊朗的面庞上一双凤眼微翘,有些稚气的动作竟给他做的说不出的挺拔俊美。
君子立于世,爬个树都是美的。
韩惊月认准了他边上的那根粗枝,施展轻功跳上去,理了理裙子,找了个同他一样的姿势,从腰间抽出扇子来给两人扇风。
“你怎么也想着来蹲梁府的角门?”韩惊月不便大声说话,往沈远风那边凑近了些。
边上的那个有些猝不及防,桃花香气凑近在身边,沈远风咳了两声,“我家去得了母亲的提醒。”
第四十八章 明争暗斗
老树上听得蝉鸣,正是盛夏时节,蝉叫的有些聒噪。有风过来,繁茂的枝叶将风里的暑气挡了,穿透过来的甚是清凉。
大梁民风淳朴,对女子不比前朝那般严苛。尚了公主的朝臣更是极少添侧室纳妾,视为对皇室公主的尊重爱护之意。青朝公主先前为韩国公纳了两方名存实亡的妾侍,更是传为美谈,成了京中贤德的代表。故此,韩惊月和沈远风小时不曾怎的见过庶子庶女间的勾心斗角,那日在梁府也想不得这一层,只晓得有些庶子庶女地位低些平白受些欺负就是了。妙意公主却不然,自幼生长在后宫,深知妇人们之间的某些手段,当时沈远风回来无意提起此事时,便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韩惊月觉得沈远风回京之后,自己就有意无意的蹲过很多地方,墙角,草丛,洞穴,今个儿还新添了树梢。
若是梁府内里的争斗,女儿家怎的有外头那般的迷香,自然是外头有人与她相往来。藏迷阁倘或真的要在京中势力中盘旋,又怎的会放手参知政事家的内宅,就算梁芸死了,也不会断了和里头的人的联系。
诸如此类,定然是要寻个由头出府相见。如此一来,若是这个想法没有错,蹲着角门是极好的办法。
夏日里炙烤,又是午后不久,这个时间角门边上冷清清的,连出门采买送东西的丫鬟婆子都不见。
韩惊月中午吃了两口淡酒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玉簪子在树阴里晃着像白蝴蝶颤动着翅膀,衬着眉间的朱砂都格外灵动。
沈远风不着痕迹地抬手环在韩惊月身后护着,光线朦胧了。韩惊月将山水扇插回腰间,低头望着他袖口的一颗珍珠,珍珠也朦胧了,青竹气息越发近了。
韩惊月醒来时是在沈远风臂弯,意识尚未完全恢复,他臂弯间靠着很舒服,有青竹气。
沈远风一手执剑,一手轻轻地环绕在她腰间,修长的手指握拳。仰头能看见他白皙的下巴,棱角分明。
注意到韩惊月动静,沈远风低头,“醒了?”
韩惊月中午喝了酒,现下睡得有点头晕,将头往沈远风臂弯中靠了几分,醒脑子地蹭了蹭,“你别动,我有点晕。”
沈远风:……
韩惊月不曾注意到他耳尖出的薄红,“有人出来过吗?”
“没有。”沈远风的神色有些复杂,一句“你与九皇子他们也是这般亲密吗”不曾问出口,握拳的那只手捏的更紧了些。
“有人来了。”韩惊月抽出身来,用手拨开叶子。
转出角门的是个嫩黄色齐胸襦裙的姑娘,面容清秀,身材瞧着有些瘦弱。
韩惊月愣了愣,那日自己抬手招过来的梁家庶女。因为相貌看起来比别的几个都要清秀些,韩惊月记得深些。
小姑娘不曾仔细注意树梢上头,出了角门左右张望了一番,便提着衣裙转入梁府后头的某个巷弄处。
树梢上的两个人跳了下来,老树枝叶突然没了重量,叶子都颤动了几分,像是有风吹过一般。
第四十九章 深巷
梁蔷在前头绕过深深浅浅的窄巷,这条路像是走了许多回。
身后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跟着,看见她推门进了一处深院。
京城街巷众多,似这般窄巷深院不知有多少,某个后宫的贵人不便出宫时也会在哪处幽巷深院里见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后头跟的两个都是京中武功极高的人,梁蔷自然是难以察觉,进院子前四处张望了几下,便合上柴门。
在外头能听见里头的声音,约莫两个人在讲话,其中一个便是那日里羞涩细嫩的女声,另一个是男子的声音,讲话的内容听不真切。
韩惊月和沈远风对视了一眼,便推了门进去。
梁蔷正和蒙面的男子在院中讲话,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个俱吃了一惊。
梁蔷见过韩惊月,惊慌地喊了一声“郡主”又慌忙止住。
沈远风拔了剑过去。
这是韩惊月第二次见沈远风使剑,上次是在城西的竹林,一招一式都透着雅韵。这次不同,刀剑里藏着锋芒,惊鸿落影般。蒙面人也有些身手的,拔过腰间的剑出来应对。
梁蔷想要趁乱逃出,被韩惊月拖着胳膊压倒了墙角。这个动作是和沈远风学的。
“梁芸是你杀的?用了迷香迷晕,然后抬到白绫里吊死可是?那迷香是刚刚那人给你的可对?”韩惊月语气恶狠狠。
梁蔷那一出惊吓地不轻,此时凭着本能不加思考地点头。
外头的两个人招式纷乱,蒙面的那个不及沈远风,使了一阵白烟。在沈远风停顿的几瞬间,蒙面人施展轻功没了身影。
沈远风不做追赶,收了剑,目光转到韩惊月压着梁蔷的墙角,神色间愣了愣。
白裙子的女孩压着嫩黄衣裙的姑娘,看起来只是有点恶狠狠的,动作仿照了那日沈远风在白玉巷压着韩惊月那一出。小姑娘的手被捉至头顶,一双眼睛里都是恐惧。
那日在白玉巷沈远风多是气恼韩惊月不躲避受惊的马,全然不曾想到两人间离得那样近。今日看着动作回想起当时,后知后觉地品味到暧昧的感觉,脑子来回想起她那日朦胧的眼神和散不去的桃花香,耳根处添了红色。
沈远风微微移过目光,轻咳了两声,走将过去。
韩惊月瞧见沈远风过来,从梁蔷身上移开,改成紧紧地抓着梁蔷的胳膊,“刚刚我问她人是她杀的不曾,她点头了。”
梁蔷回过神来,试图辩驳,“我不知道,大姐姐的死和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的。”
韩惊月被她的辩驳逗笑了,“今日若你什么都不说我们放了你,保不准那些人回来灭口,毕竟你已经暴露了,而死人永远比活人来的守口如瓶。若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你是梁家的女儿,或许能饶你不死,护着你的是刑部和大理寺。”
梁蔷低头思索了片刻,“好,我可以告诉你们,梁芸是我杀的,你们猜的都对。刚刚那个人给我的迷香,我不知他们是作甚的,只知道我需要经常过来将我知道的府里消息告诉他们。”
沈远风:“回去仔细审查。”
第五十章 藏迷阁
还有几日就是国公府二姑娘的及笄礼,青朝公主觉得诸多事要着打理。故此韩惊月这几日被看得紧,紫苑姑娘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双剪水眸子里都是深深劝慰之意,看得韩惊月浑身发毛,从头上的玉簪子毛到绣花鞋底。
国公府这几日忙得很,再过一个月是大姑娘出阁,与宫里有诸多事物交接。另外京中贵府这几日也不甚太平。梁府死了大姑娘还要去悼念,沈大人升了大理寺卿要去祝贺,老寺卿致仕回乡还要去送行。
梁府里对外说的是大姑娘无意间落了水,不论偷簪子还是庶女谋害了嫡长姐,哪样说出去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沈远风连夜赶着案宗,梁蔷收押后实实地招了,在洛姑娘的奇香阁遇见的,出了临西街便被跟上了。应当是瞧着是梁府的姑娘故此来交易,对方给了迷香,梁蔷则勤勤恳恳地在梁大人书房外头偷听。
将迷香用到这个境界上的,江湖上也唯有藏迷阁能做到。至于是不是那位神龙不见收尾的阁主授的意,诸事还要多加考量。
进来太子婚期将近诸多琐事忙着,故此也没甚功夫同沈家大郎相爱相杀,后者也就少了机会跪院子。没着院子跪了的沈家大郎好生憔悴,礼部迎忽烈族公主进京的差事另派了旁人,嘱咐沈侍郎好好休息,莫要忧思劳力。且说着感情的事,多数是由不得人的,凡是要自我宽慰些,将沈侍郎一颗描丹青的手都说握了拳。旁人见着,更是一副郁结于心的悲痛模样。
沈远风卷宗写的很勤快,前个得了圣人的亲召,连破了京中三个案子实在是后生可畏。圣人笑得明黄的龙袍颤出了很多褶子来,允诺年底便加封寺丞,做的好尚个公主也不是不可以,宫里头的六公主正是好年纪。
年轻的寺正脸色都青了,行了礼说明已有所属之人。老皇帝无所谓,笑得越发慈爱,后生都是感情用事啊~~
沈远风便回报了对藏谜阁的猜测,为此,韩家二姑娘被连夜召进了宫。
圣人笑起来脸上堆了褶子,眉眼间依稀见得年轻时的风流好相貌。
“安安近来越发出落的水灵了。”皇帝慈父笑,将一盆西域进贡的葡萄推到韩惊月面前。
韩惊月拿出一颗葡萄慢悠悠地剥皮,“我这般为皇舅舅出力,哪日也给我封个官儿?”
“不都说好了么,等你及笄,就赏你享千户千金,你若是喜欢,京里再赐个宅子给你也是使得的。”
依照大梁礼法,公主的女儿须得及笄方才有封号。韩惊月幼时解了外朝使者的刁难,当场便封了南亭郡主。故此,是个未曾及笄便有着郡主封号的。
韩惊月无所谓的笑笑,皇帝都是老狐狸。前朝长公主就是得了官位插手政事,方才有了举兵那一出。老狐狸对自己,还不是又宠又忌惮的。
圣人讨好地将葡萄给韩惊月推得更近了些,都推到了眼皮子底下方才罢了,“那什么藏什么阁的,你前去暗暗地盯着最好了,不会有人查到你头上来的。”
第五十一章 君子
韩惊月刚出了御书房的门,正瞧见外头等着一个挺立的身影,青绿的长袍绣着兰草,脸庞清润如朗月,鼻梁挺立,眉眼清明,英俊的面容透着温柔之气。
来人见到韩惊月,行了礼,“拜见南亭郡主。”
站着的这个是新任的太子詹事洛庭游,同着沈家大郎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当年一个状元郎,一个探花郎探花游马京城中,得了京中多少女儿家的芳心。巧合的是,两人至今都不曾婚配,又是刚刚弱冠的年纪,京中坊间传出来不少桥段。
韩惊月一直觉得老皇帝是故意的,经常前脚召见自己,后面就跟着洛庭游,出了御书房的门两人就能撞见。
圣人曾私底下问了韩国公,“洛山衣于你为佳婿可使得?”
韩国公书生气的面庞爆出了野话,“太娘们气。”
圣人便举杯饮酒不再提,这个意思却不曾放下,经常使着小手段有意促成,常常有“偶然遇见这一出”。
韩惊月回家听父亲说得,圣人要我女配洛山衣那小儿,瞧着风都能吹倒的样子,怎能配得我女!
韩惊月此时见着洛庭游便有些尴尬,皮相真真是极好的,又是温柔的样子将自己瞧着,若不是想起自幼与洛庭游无甚往来,更不用说彼此上心,少不得还要误会。韩惊月回了礼,“洛大人又来陪圣人赏书画,这次是哪位才人的墨卷?”
“圣人新得了二八山人的画。”洛庭游神色温柔,眼里还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情。
韩惊月略过了,行了礼便出了殿,留得洛庭游回望着小姑娘的背影,点点爱慕再也藏不住。
圣人不是随意问得那句洛山衣为你佳婿若何,也是瞧着这孩子单相思相思的太惨。
那日袖中掉出一纸词,“玉梅冰霜一剪桃,早也惊蝉,晚也月稍。此意随风玉枕中,柳色薄寒,浅恨虽空。”
洛山衣唬得即刻跪下了,圣人拾起小词细看,玉口金言,“愿为汝成。”
韩国公那颗脑袋就是木头,今日洛庭游已是太子参事,虽出身贫寒了些无甚爵位,爵位这种东西,自己一高兴他不就有了吗?比不得冯家那个傻兮兮的混小子?
韩惊月不甚知道自己被圣人和亲爹为自己这般算计较劲,探着脑袋敲响了沈远风的雕花窗棱。
韩惊月早就不攒总角,今日起来学着小时候将头上束了两个髻,左右坠着两个银铃铛,穿了藕粉齐胸襦裙。风过铃响,可爱动人。
沈远风开窗正瞧见她这个模样,眉间一颗朱砂更显生动,含露目将他望着。
沈远风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语气黯了黯,“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曾有藏迷阁的卷宗记录,是个极隐蔽的江湖门派。”
韩惊月一只手搭着他的窗棱轻轻地点,“梁蔷如何处置的?”
“黥面,收去为奴。”
韩惊月歪着脑袋在风中轻轻叹了口气,“我师傅近来因为九师傅的消息忙得很,无甚功夫管我。”
修长的手指拂过韩惊月脸颊,凌乱的头发被理好,温热的感觉一瞬而过,沈远风一双凤眼极尽温柔,“无事。”
第五十二章
韩家二姑娘的及笈礼定在了七月初,盛夏的光景将暑气热腾腾地泡着。满屋子的贵妇人皮笑肉不笑地交谈着,边上几个小丫头笑嘻嘻地打着扇。
正首的那个老妇人银发华服,慈爱的面庞中隐隐透露出几分威严,一手转着佛珠,另一只手牵了边上同样一身华服的老妇人的手。
边上的那个瞧起来少了几分威严,抹额上一颗碧绿的翡翠,皱纹里堆了慈祥意。
上首的这两个,是太后娘娘和恩德候韩老太爷的遗孀三品侯夫人。
先时韩凝月及笈时,已然定了和太子的婚事,行簪礼的是素来不很有脑子的皇后娘娘。如今韩惊月及笈时尚未曾定下婚事,故此行簪礼的是皇宫里最为尊贵的老妇人。
紫苑姑娘喜极而泣,不曾订婚有不曾订婚的好处,天底下除了嫡亲的公主几个人能有这分尊荣?在加着圣人新赐了珠百颗,赏千户,紫苑不晓得其中缘由,只道着自家姑娘万千恩宠。
京中还没有人敢拂了正一品国公爷和嫡公主的面子,有些身份权势的家中贵女子都来了,珠帘碧翠,纱裙轻响。
太后招手揽过吃果子的韩三哥儿,捏了捏韩皓意圆圆的脸蛋,转头问过边上伺候的青朝公主:“怎的不见安安?”
青朝公主笑道:“早起了去找着两位师傅去了,这会子约莫在向师傅行礼。”
太后点头称是,“安安也是越发稳重知礼了。”
屋子里的贵妇人嘴巴咧的生疼,心里默默用金线袖子给自己擦了一把汗,“太后说的是,郡主越发知礼了。”
妙意公主今日也在这里头,接了话,温柔的声音里带了笑意,“郡主幼时便聪慧过人,如今瞧着,更是亭亭玉立揽月之姿。”
中间有个三十多的妇人见妙意公主开口,心下微动,拉过边上站着的一个穿红戴紫的姑娘来,“早间然儿还向我提及公主的六安茶,泡的是京中最好的。”说话的是青朝公主之嫂,韩家大夫人。韩然月是惊月堂姐,刚过十六,也相看了些,还没有定下来。
妙意公主知道韩夫人的意思,眉眼含笑将韩然月善意地打量了一番,容貌是清秀的,不过面露羞怯之意,看起来木讷地很。妙意公主素来喜欢活乏的,既便不如此,也不过多干涉两个儿子的婚事。“姑娘喜欢,哪日叫人送过去。”
这话说得含糊的很,韩夫人也不过是有此意,不便再提。
韩然月存了一桩心事,有意向妙意公主示好,见母亲不再提及,心中失落,也顾不得旁人便开起口来。“久闻公主娘娘喜好丹青,然儿前几日正得了一副好画,哪日可能邀得公主共赏?”
妙意公主不喜好丹青,喜好丹青的是自己的长子沈林风,心下了然,轻抿了一口茶水“姑娘想必是听岔了。”
韩然月心中失落,也不便再开口唐突。
探花一郎拈花笑,迷的多少红粉香?
外头小丫头打起帘子,笑着回说,“二姑娘到了。
韩惊月一身花粉衣裙走进来,云鬓轻挽,黛眉远山,眉间一点朱砂上桃花钿,清丽灵动,腰间坠着一块莹白的羊脂玉,正衬着好肤色。
第五十三章
有佳人兮,桃花粉面,碧水冰梢。
太后上头招了招手,韩惊月便走过去向太后及韩老太君行礼。
到了时辰,边上宫人捧来一根红玉桃花金簪,富贵里带了少女的灵动之气。大梁人以红玉为吉祥意,比方说风仪珠钗就是金凤口撷红玉。
太后轻轻捧过韩惊月精致柔软的脸庞,抬手将发簪簪入云鬓上,并说了许多祝愿之语。
礼毕,太后将韩惊月拉至身边坐下,闲问了两句,且小声在韩惊月耳边说道:“圣人派你的差事,哀家尚且知道。朝堂之事闺中女子不必上心,应付就罢了,免。。”
后面的话太后未曾说完,前朝章平公主自幼聪慧能言天下事,朝政之事亦涉及。后崇慧王登基,章平公主反,乱箭射死于紫阳宫。
南亭郡主四岁娓娓而谈天下事,一内侍误言“若前朝章平公主”,正巧被搀扶着太后游园的圣人听闻。圣人命人将该内侍拖下去乱棍打死,悬于宫门立君威。此后韩惊月入宫,圣人问及“惊月有意为女相呼?”年仅四岁的韩惊月一颗肉团子似的跪在地上,“不过愿学竹林名士,坊间公子,逍遥快活罢。”圣人龙颜大悦,御笔亲赐“韩二公子”。
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能容得女子对前朝政事插手过多?章平公主反,又怎不是前朝皇帝认为章平公主必反?
太后声音来的轻,此时不过和韩惊月两人能听得见。韩惊月展颜一笑,“外祖母放心”。
西街府里除了韩然月也一并来了许多韩家公子姑娘,此时正聚在外角廊下,礼毕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笑声清脆“二姐姐不同我们出来玩?”
韩老太君笑的慈爱,“去罢。”
彼时韩然月也在中间,见韩惊月众星捧月般的走出来,心中尚有酸意。韩然月是西府的嫡次女,与韩惊月年岁相当,却不甚聪慧,故此多年都存有一番轻轻的嫉恨之意,不曾表现出来罢了。
方才廊下说话的是西府的三姑娘,韩家书香世家,注重家学,两系侍妾侧室极少,故此都不曾有庶出的公子姑娘。
也是如此,韩家几个姑娘公子比别处世家都亲密些,时常在一起玩闹。
韩惊月不曾见韩家的大公子,便出声问了刚才说话的,“三妹妹,大哥哥呢?”
然月代为回答道,“前面石头底下的不是?”
韩惊月看过去,果然见着西府韩家长子韩皓元一身清雅玄袍站在石头底下,边上站着一个墨蓝衣服的年轻公子,瞧着与韩皓元一般大,眉眼间流淌着清雅温柔的意思。
中间韩然月认出了边上那个平王爷的长子,便对韩惊月说道,“大哥哥也真是的,怎么什么人都一处玩的。知晓今日是你及笄,怎的他过来了?”
凝月轻轻拉了拉然月的袖子,“太后让世子过来的,二妹妹慎言。”
韩惊月便在说话间走到了石头底下,朝石头底下的两个人行了礼。
韩皓元亲热地揉了揉惊月的头发,“妹妹今日及笄,比平时收敛不少。”
平王世子微微一愣,一时间流露许多神色,惊讶,愧疚,最后张了张嘴,“我。”
韩惊月抬头轻笑,眉间朱砂映着红玉发簪,清丽的脸庞与世无双,“多年前的事,惊月早就忘记了,世子不必介怀。”
第五十四章
毕竟那时,平王世子也不过是八九岁岁的孩童罢了,能懂什么?
大梁虽是民风淳朴,不过素来笄礼所来的宾客都是女眷,若是年轻的公子,来的也是至亲之人。历经前事,平王就算是青朝公主的胞兄,也几乎断了往来。今日若不是太后行簪礼,想来平王世子也不会来。
平王世子此时稍稍恢复了脸色,握拳轻咳了两声,“父王近来多是旧疾缠身,每每念及往事,多有悔恨之意。”
韩惊月摸了摸腰间,今日及笄礼,腰间不曾带扇子,抬手轻这了石头旁伸出来的一束花,面色随意,朱唇轻启,“那又怎样?”
平王世子吃了一惊,想要张口辩驳又无甚可说。也是,亲舅舅尚能如此绝情,又有什么可惦念的。
平王被韩惊月堵了一道,也自觉愧疚,便行了礼,转过石头后头去了。
几个韩家的姑娘公子都知晓些当年的因果,也晓得青朝公主对平王的恨意,此时不便多言,拉着韩惊月往边上去了。
晚间醉芳楼,韩惊月将桃花酿斟满了一壶,边上依偎着两个舞女,兰玲姑娘新捧了刚洗过的葡萄。
元麒在边上无聊地叼了根狗尾巴草,“我白日里跟太后求情了,硬是没让我去观礼,还看我阴森森的笑,我觉得要搞我啊。”
韩惊月抿了口酒,面颊处都多了几分薄粉,语气随意,“反正不会绑了你当人质。”
元麒随着她给自己满了杯桃花酿,“今日见着平王世子了?”
韩惊月不答,将怀里舞女搂的近了些,其中一个玉指纤纤拨了一颗葡萄。
外头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小倌,柔着声音,“外头一个公子要见韩二公子。”
元麒笑的阴森,“不会是平王世子找上来了吧?”
来的不是平王世子,来的是沈远风,穿着墨色的长袍,边上绣着月白的花纹,乌黑的长发轻束,挺立的身影正好遮住了韩惊月吃葡萄的光亮,俊朗的脸庞看不出情绪。
韩惊月怀里的两个舞女知晓着自己不便在这,便站起来行了礼退下了。
元麒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将火红的衣袍拢了拢,身姿坐的端正了些,算是打了招呼。
韩惊月表现得就比较随便,“要一起喝一杯吗?”
沈远风抱拳向元麒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没等后者反应过来,熟练地韩惊月月白的衣襟,然后跳了窗。
元麒被搅得有些懵,麻木地喝了刚倒的酒,朝外头喊着“兰玲姑娘”。
韩惊月被沈远风拎着衣襟出了花酒巷,出了南长街,出了城。
城门紧闭着,守城的士兵听到几声轻微的响动,商量着预备写个折子上报一下近来城中耗子有些多。
前两日落了几场瓢泼的雨,将夜间空气润得湿了些,今夜月色清淡着,满夜的繁星闪烁,点着一寸一寸细碎的光亮。
沈远风挑了城外一处闲雅的凉亭,将韩惊月放下。
第五十五章
韩惊月挑着凉亭里的石凳子坐了,托腮看漫天繁星,眉间一点朱砂像是被点的星光。
被沈远风拎着跳了几条街韩惊月其实不是很恼,她向来诸多才智没处发泄,寻求刺激惯了。
星光下的沈远风轻咳了一声,修长的手指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青玉坠,“你今日及笄,我无别的可赠。”
韩惊月抬手接过,指尖相触,有一瞬间的温热,像是草丛间的萤火,转瞬即逝。
这是那日他在玉林巷看的那块青玉坠,用的是极普通的玉石,手法雕工却精致细腻,细细掂着还能感受到几分温热的红尘气,看起来像极了某个人的手法。不知他什么时候买下的,那日自己在街上走神的功夫?
“我这些年只做了两块玉,都与姑娘有缘。”
白玉彦那日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仿的凤仪朱钗过了韩惊月的手,青玉坠由沈远风送给了韩惊月。
“他怎么知道你有青玉坠,还会送给我?”韩惊月吸了一口气。
“不知。”沈远风一双凤眼在星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将韩惊月看着。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韩惊月开口,“你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沈远风嘴角含笑,“你及笄,常用的扇子上缺个扇坠子,我想到便送给你了。”
星光下,两人的目光交叉着,透过他的凤眼仿佛能瞧见韩惊月眉间的一点朱砂。韩惊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猜不出,想不通,思不透。
“多谢。”韩惊月的声音带了露水气。
“无事。”
“不,不仅是这块扇坠子,还有一件事,不曾说谢谢。”
那时她年纪尚小,得救之后只顾着在母亲怀里哭诉,忘记同沈远风道谢。
“无事。”沈远风俊秀挺立的五官映在星光下,“你年纪尚小,这般喝酒,不好。”
韩惊月愣神,什么时候开始饮酒的,大约有一年了罢。那日她发现自己的另一个亲舅舅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之后?
“惊月愿为女相呼?”
年仅四岁的小团子跪在地上,圆润的眼睛里闪着光,抬起头的一刹那间改了口,她看见了平日里待自己亲切温柔的舅舅眼睛里多了几分看不懂的威严与猜忌。
其实,那日,她想说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夜晚凉风拂过,吹来满亭的露水气。
“我听闻母亲说,韩国公有意和骠骑大将军结亲?”终于将在意的事问出了口,沈远风耳尖都增了几分嫩红。
韩惊月抬手追逐着半点星光,“不会的,圣人不会将我嫁给冯家的,冯家有兵权,我家两系文官势重,圣人不可能让两家结亲的。”
有流萤划过,打着小巧玲珑的灯笼,划过细线一样的光亮。
沈远风想起来她扇面上的诗,“世人笑我太疯癫。”
韩惊月对着星光甩甩脑袋,“刑部和大理寺都没有关于藏迷阁的案卷,而京中这几事似乎都与藏迷阁有隐隐约约的关系,想来不多久,这藏迷阁还会出手的。”
沈远风不曾答话,一瞬间的功夫,将韩惊月紧紧抱住。
她的发髻紧贴着他的胸膛,能闻得他身上清雅的青竹香,隔着墨色衣袍感受到他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听见他清润带着磁性的声音,“想哭便哭吧。”
第五十六章 离别
韩惊月失神了片刻,然后紧紧地攥住了沈远风的的衣袍,往他怀里靠了靠,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没哭。”
“好,你没哭。”沈远风的声音掺了夜色的温柔。
韩惊月就哭开了,哭得很用力,边哭边抽鼻子,把沈远风的前襟都润湿了。
夜色下,墨色衣袍的少年紧紧环绕月白衣裙的少女,几点萤火星光相称,像极了一幅画卷。
良久,韩惊月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一顿一顿地吸气。
沈远风轻轻拍着她的背。
韩惊月哭得有点困,声音软软的,“我不能把藏迷阁揪出来,圣人会猜忌的。”
韩家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太子将来要当皇后的,另一个是自小便有了封号,又有若“章平公主”之言,皇帝怎能不忌惮。韩惊月不曾参设朝局,今日若是将藏迷阁的事查的不好,便就能降着封号,以消减韩家势力。若是查的好了,皇帝忌惮更深,怕是要用当年对平王的那个法子了。
八年前,平亲王见罪于圣人,降为平王,京外郊院自省,无召不得入京。
沈远风的声音被夜色润得有些沙哑,“无事,有我呢。”
韩惊月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踌躇了会便去了五梅夫人院子。
院子里灯火还不曾熄,韩惊月诧异,师傅习武之人,最注重日落而息,今日怎的这时还不曾歇息?原想着在外头等到日出时敲门,现下便不曾顾得许多,直接推开了门,看着屋里的景象,吃了一惊。
五梅师傅在就着灯火收拾兵刃,原先放在角落里积了灰尘的兵刃都被拿出来擦干净,满满当当一屋子。
弄梅堂都是女流,所用兵刃都轻巧灵便,韩惊月随着师傅学的是使扇,故此,很少见到师傅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兵器。
“师傅,您在做什么?”
五梅夫人被突然闯进来的韩惊月惊吓了一刹那,片刻回神,平日里温柔的脸色间多了几分沉重,“安安,我日后所做之事,势必拖累国公府。我早在前日就收拾得差不多,本想留书而去,却不忍看不到你及笄。过了今日,我便要离开国公府了,往后,你若有事,就去弄梅堂寻其他师傅。”
五梅夫人顿了顿,神色间多了几分悲凉,到底将原先预备要说的话改了口,“你算半个江湖人,行事之处要多加小心。”“此去不回”的话五梅夫人不曾说出口。
韩惊月猜到,“可是与九师傅有关?”
能让师傅这么义无反顾的,也只有从小便情同手足的九师妹了。
五梅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烛火映照着她清冷的脸庞。江湖人的心大多都是冷的,但是江湖人对至亲之人血液都是热的。
“我同师傅一道去!”韩惊月一双眸子里映照火光,眼眶还有些红。
五梅夫人看出爱徒曾经哭过的情状,轻轻走过去抱住韩惊月,“你现在不能出事,你若是有事,谁来做大梁第一位女相?”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原来,五梅夫人一直,都知道。
第五十七章 出城
天色是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晨光撒在院子里。
五梅夫人的离去像是从来都不曾来过一般,干干净净。江湖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过客。
韩惊月坐在桌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雨,屋里的冰块被撤得干净。
紫苑拿着一个团扇轻轻将韩惊月扇着,芳寻在屋檐下逗猫。旁的小丫头还不曾起,屋里静悄悄的。
夜间沾了凉气,方才回来被紫苑拉去泡了热水浴,这会子就着热粥,韩惊月额头间都吃出了几分薄汗出来。
紫苑看着自家姑娘额头出了汗,方才放心,夜间寒凉,姑娘也不知哪处去了,最容易着凉了。
韩惊月突然开口,“紫苑姐姐,小红被打发到何处去了?”
紫苑想了想,方才记起来是一年前惊月房里的丫头小红,“那个手脚不干净的,自然是被卖到远处庄子上了,瞧着老实样子的,竟然连主家的屋子都敢翻动。”
韩惊月不语,将小红打发走时,心里悲痛不曾过问,如今仔细哭了一场出来,方才觉得释然了些。
“我过两日出去一趟,约莫几天才回来。”韩惊月一手拿着汤勺出神,另一只手将外头被紫苑强行披上的袍子往下拉了拉。
紫苑轻轻叹了口气,“只要公主娘娘知道了,我们做丫头的能说什么呢。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颗心都在姑娘身上,姑娘好生照顾自己我就好着了。”说完,又强迫性地将韩惊月外袍拉了上去,只出了些薄汗,容易着凉。
方才韩惊月出了五梅夫人院子见着天要亮了就去同母亲说了。
青朝公主刚醒,有小丫头捧着铜盆在漱口。
青朝公主这几日罚着小女儿跪祠堂的次数都少了,哪个母亲舍得天天将自己女儿打发去跪祠堂,若真是要走这条路便就随她去吧,她那个皇兄当年没有自己能登得上皇位吗?
青朝公主一边让梅芳给自己梳头,一边拉过韩惊月将前日里去庙里求得的平安符给她戴上,“诸事多加小心,你也及笄了,嫁不嫁人由你,你父亲那边,有我呢。记得,在你长姐成亲之前赶回来。”
韩惊月方才出母亲院子,路过碧纱橱听得老嬷嬷叫醒三弟的声音,稚气的孩童声带了几分困倦,小声地嚷嚷着“不去学堂”。
沈远风和韩惊月挑着刚闭了城门的时间出了城,城外有两匹好马。
城门守卫在城跟底下认认真真地写折子,不懂写的地方用圈圈代替:弟兄们很受苦,进来城总圈圈越发多了,夜间吵闹,弟兄们都圈不好,圈不好就不能好好守夜云云。
沈远风和韩惊月快马加鞭地往城西赶,城西玉林巷上头是江湖人时常聚集的酒林巷。
傍晚的光轻柔的打在两个人身上,将两身月白的袍子渡上了一层霞光。韩惊月腰间扇子上的青玉坠随着快马加鞭一摇一摇,将洒在上头的阳光折了五彩色。
第五十八章 酒林巷
酒林巷是江湖人歇脚的地方,五教杂流。说是叫“酒林巷”,其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里头诸多便宜的客栈。江湖人大多豪爽,今日里银钱使不完,明日里身无分文也是有的。故此,京外便宜的客栈就聚集着好些手头拮据的江湖人。久而久之,茶楼饭庄也一并繁荣起来,同京城里临西街有些像。不一样的是,临西街有许多贵人官员来往,城中守卫紧些。酒林巷则不然,时常冲突外头街上打死人也是有的,报至府衙去也难查其中纠纷。
圣人曾经暗示过京兆尹:来往江湖人兵刀相见是常有的是,若不是伤及当地百姓,就那啥那啥那啥。
大腹便便的京兆尹欢喜地接受了暗示,故此,酒林巷到成了一处独特的所在。
沈远风和韩惊月到达酒林巷时,已然是掌灯时分。
夜里的酒林巷十分热闹,左右都是来去的江湖人,穿着轻便的外褂,腰间悬着佩剑,袖里藏着暗器都是有的。
韩惊月是弄梅堂五少主,半吊子江湖人,以前自然是来过酒林巷的,故此轻车熟路的很。
元麒小朋友曾经评价过好友韩惊月:这个人几个身份分的清清楚楚,会写诗抱姑娘的风流才子那个叫“韩二公子”,会使着扇子飞沙走石的那个江湖浪客叫韦公子。
故此,这会子客栈老板亲亲热热地迎上来,“韦公子怎的今日来了?上好的客房两间?”
韩惊月点头,荷包里抓了几把碎银放下。
沈远风是很少来,早几年都在外头州府历练,回京之后忙于卷宗。故此客栈的老板也不是很认识,江湖人的事也不便多问,搞不好就问出来前不久手上还沾着血。老板对着眼前像是画中走出来的风雅公子轻轻热热地唱个诺,欢喜地后头准备屋子去了,一并吩咐身边小厮捧一盘葡萄出来,井边冰着的那种。
韩惊月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叫了几碟冷菜,预备要着一壶热酒的时候被沈远风拦住了。
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韩惊月穿着轻便的短衫,手腕处都是露着的,故此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韩惊月有些不自在地收了手,心跳约莫跟着快了几分,“不要酒了罢。”
那日回来之后再见着沈远风,韩惊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要么心跳快着几分,要么觉得气息有些薄弱,总之哪哪有些不舒服。
对此,韩惊月特地拉过紫苑姐姐来问,害的紫苑连夜请了个大夫,看过无事芳方罢。
是那日同他哭过的原因?
韩惊月甩甩头,这世上极少有些她想不通的东西,若是有,就放心里放着,过会闲的时候再拿出来想一想。
现在对着沈远风,韩惊月就觉得不敢想了,一想就觉得心跳突突的快,觉得脸有些发热。
还有沈远风那笑,精致的眉眼衬着薄唇,好看的嘴角轻轻勾起,一双凤眼里像是映了月华,看起来就不舒服,就坐立不安。
韩惊月拿筷子的手有点发抖。
第五十九章 弄梅堂
旁边桌上的客人正高着嗓子说笑,兴起时便要相约去院子里过几招。
然后外头就是刷刷的刀剑声,老板无所谓地在柜台后面拨算盘,方才打发个跑堂过来说上好的客房已然收拾好。
韩惊月看了客房,从荷包里随手抓出一把碎银赏了跑堂。
跑堂欢喜地退下了。
韩惊月推开了雕花的木窗,窗子外头轻飘飘地飞过来一枝短箭。
短剑直直地插到了柱子上,射法精准,力道不是很重,怕误伤人。
韩惊月拔了短剑,上头别了一封羽毛信,是娟秀中带着英气的女人字迹:“恭迎五少主。”
弄梅堂势力多在南方,其中有些还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姬,不过在京外酒林巷也有落脚点。
韩惊月熟练地翻了窗,沈远风皱了皱眉跟上去。
酒林巷的窗子都做的格外精致漂亮,雕牡丹的,雕茉莉的都有,江湖人基本不走门,高兴起来窗子屋檐上都是人。故此,在酒林巷中客栈窗子就是门,门就是墙。
酒林巷中一家十几年的医馆,馆主人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温柔清雅,因着医馆门前种着一棵高大的红梅树,号“医梅夫人”。
很不幸,这位清雅温柔的医梅夫人,就是韩惊月的大师傅“一梅夫人”,门前的那颗梅树上第三棵枝丫上绑了一段月白的绸缎,便就是落梅堂堂人相认的标志。
落梅堂也有不少行走的弟子在京城,那次韩惊月在馄饨铺里看见的就是。想来,酒林巷里也是不少。
晚间医馆已经接近关门,只留着小师傅堂屋里守着怕来两个夜间发病的人。
酒林巷的医馆多治些跌打损伤和中毒,江湖人一高兴就中两次毒,和逢年过节一样,一年有几回。
韩惊月站在门口朝里恭敬地长了个长诺,“馆主人可在?”
小师傅抬了头,知晓这个门是经常有年轻姑娘行色匆匆地来的,故此韩惊月晃了晃手腕的银色梅花铃铛,小师傅就往后指了方向,说了声请。
韩惊月不长带银铃铛,多半是折起来收好了放在荷包里。韩家权势重,故此韩惊月半个江湖人的身份一直半遮半掩着。圣人是知道的,不过是都是女流的江湖帮派,也不很张扬,所以不放在心上。只要韩惊月不想做官,啥都好说,别说是什么帮派的少主了,建一个都行。只要不当官,不涉及朝中势力,爱怎样还不是宠着吗?
青朝公主当年将权势看的开,就是聪明人,现在不是锦衣玉食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嫡公主吗?自己的傻弟弟平王不就是看不开,你亲哥哥都是皇帝了你抢什么。
韩惊月顺着小师傅指的方向往里头,沈远风在外头顿住了,“我在外间等你。”
韩惊月思索了片刻,也是,沈远风不是弄梅堂的人,“嗯。”
医馆后间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里头像是某个府衙的内院,见了许多客房,供着来去的弄梅堂人歇脚。
院里走过两个打灯笼的青衣姑娘,见着韩惊月行礼:“五少主”。
十四五岁的年纪,眉间朱砂,极好的相貌,又是月白的衣衫,腰间别了扇子,手上戴着少主独有的银铃铛,也只有韩惊月了。
那时韩惊月在馄饨铺铃铛不曾拿出来就被认出,也是个人风格太过于明显。
第六十章 一梅夫人
韩惊月挑开了主屋的绸缎帘子,一梅夫人一身淡粉的衣裙正在里头案边磨药,屋里头弥散着一股清淡的草木香气。
韩惊月笑嘻嘻地行了礼,抬手摸出腰间的水墨扇,圆润的指尖划过青色的扇坠。
扇风里带了强劲的内力和清雅的桃花香,向一梅夫人扫过去。
韩惊月手起出招,招招带着险意。
一梅夫人嘴角带笑,轻轻躲过韩惊月袭来的扇风,“知道你师傅的事了?”
韩惊月不是一梅夫人的对手,几番过招下来已经是下风,用力调整呼吸,“为什么要让我师傅去送死,你不是大师姐吗?”说话间更是用足了内力,扇风越发猛烈起来。
一梅夫人还是嘴角含笑,不费丝毫之力躲过韩惊月的扇风,如今尚且十五岁就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假以时日,定然不可估量。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韩惊月坐在一梅夫人的席子上用扇子给自己扇风,边上矮案上摆着一梅夫人刚刚取出来的葡萄,并着新蒸出来的紫薯糕,腾腾地冒着热气。
一梅夫人继续在案边磨着草药,“外头那个在屋顶上坐了很久了,让他进来?”
韩惊月拿过紫薯糕,恶狠狠地吞了一口,含糊不清,“嗯。”
于是,沈远风进来时就看见了韩惊月坐在席子上咬紫薯糕的这一幕。
夜间屋顶上有点风大,吹得沈远风发稍间有些凌乱,挺直的鼻梁映着灯光,俊朗的脸庞被晚风吹得有点发红,一双凤眼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微光。
沈远风愣了几下,猜到了一梅夫人的身份,低头行礼。
一梅夫人微笑点头,君子立于世,如琢如磨。
一梅夫人终于忍受不了韩惊月又猥琐又恶狠狠的目光,“九梅夫人被困在了藏迷阁里,你月底前赶去救人来得及,我不会说你来找过我,现在吃完了可以滚了?”
韩惊月抽过案底压着的落梅样子的手帕擦了手,“可以。”
韩惊月拍拍裙子站起来,恶狠狠地拉了沈远风的手往外走。
小巧白皙的手指勾住他的,指尖的温度交织,沈远风被风吹过的俊脸又红了几分。
一梅夫人笑着低下头去磨药,感受到桃花气远了院子,清雅的面庞上带了几分苦笑,声音在浓夜里添了几分薄凉,“走了。”
后间药架上暗门被打开,缓缓得走出来一个修长曼妙的身影,“藏迷阁毕竟有些危险,大姑娘近来在这里,让她跟过去看看?”
一梅夫人憋着火憋得有点久,一个药罐子砸了过去,“你徒弟是徒弟,我徒弟就不是了!”
五梅夫人难得看大师姐受委屈,轻轻躲过,面上憋了笑,“大姑娘的暗器天下第一,哪个人能动得了她?”
一梅夫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药杵,“安安回来的时候,你大概就能顺利进宫了。”
五梅夫人提了裙角走到门边,半靠着雕花的木门,月亮不知被哪处高台楼阁挡的严实,漫天点点的星光。
“此事,涉及当今圣人,她不参与其中,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