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前奏和等待
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对宁宣而言,活着就是有尊严且自由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对王冬枝而言,活着就是和宁宣在一起成为一个自己从未成为过的真正的人。
对秦清而言,活着迄今为止还只是一个无法捉摸到答案的未解的谜题。
而对于谢易而言呢?对于这个在一千五百年前大地还不存在武道的时期穿越而来的男人,对于这个一手开创了武道并且专心向武用心研武一心练武的男人而言,活着的答案是什么?
他的答案是,呼。
然后吸。
“宁宣”一剑砍翻唐损,接着便站在原地,先呼一口气,再吸一口气。
他呼气是长长的呼,吸气也是长长的吸,好像要将这瞬息间呼吸的过程之中所经历的种种滋味,变成自己心头重复千百次也不厌倦的一种体验。他对呼吸这个所有正常人一天进行数十万次的动作,以一种近乎品味甚至是供奉地姿态去完成。
活着真好。
他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做。
他非但在呼吸,而且呼吸得全神贯注,好像在这一刻天地之间只有呼吸是让他最在意的事情。
“小宁,你杀了他……那现在怎么办?”旁边坐在地上的王冬枝则大惊失色,她自斩出那一刀来,虽说是成功令唐损身形一滞,但也伤了真力,不至于受到多大的损害,却也全身绵软无力,现在正是个无助的时候。
“宁宣”却不搭理她。
“喂,小宁……”王冬枝勉强站了起来,走到宁宣的侧面,还想在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手上的刀握紧了一下,“你不是他。”
“是,我不是他。”“宁宣”回头看了一眼王冬枝,表情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漠然,他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咱们说过话的,女人。”
“……我知道你。”王冬枝愣了一愣,脸色忽然一变,“你已经把小宁的身体夺舍掉了!?”
她说话间,掌中的刀锋忽然对准了“宁宣”。
王冬枝咬着下唇,她的眼睛发红,其中隐有泪光。可在泪光之下,她的意志之坚决,杀意之旺盛,斗志之凶猛,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但她刚才那一刀,本来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的力量用光用尽,才能以偷袭的姿态拔得一筹。现在的王冬枝体内体外,皆是空空如也,全无力量。
甚至若细心去看,就会发现她持刀的手掌,竟好似在微微颤抖。
她这样一个杀手,竟然像一个初次手握兵器的孩子一样握不住自己的兵器。这已经不是真气的匮乏和肉体的绵软所能达到的效果,只有在精神上莫大的打击,才能让她变成这样弱小。
旁边的秦清和宁业看着场上的变化,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反应也是极快,一瞬间瞄准了“宁宣”掌中的武劫,心中隐有所悟。
“虽然很想试试说了之后你能怎样,但这身体我确实没拿下来。宁宣很安全,随时可以回来,我们俩的事情细水长流,还有得谈呢。”“宁宣”平静地说,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刀锋,“至于你,我懒得搭理,就自己滚一边儿去看着我的表演吧。”
他说话很随便,动作也很随意,就是轻轻地弹了一下刀锋,声音都很清脆。
如此轻弹一下,“宁宣”收回了手。
王冬枝一听到宁宣很安全,虽然只是将信将疑,但到了这种境地,她宁愿相信这样一句话。所以一时之间,她那沉下去的心也满满升了起来,她手上的颤抖、心头的不安,也都渐渐平复。
可刀锋仍然颤抖。
这次的颤抖,和王冬枝没有一点儿关系,而是刀自己在颤抖。而且其颤抖的幅度、频率,远远高于王冬枝之前手持刀时的程度,好像这刀已经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个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真正生物。
她大惊失色,正想要收束这异变,这颤抖却已经到了最旺盛的时机,迸发出一股挣脱的猛力。
现在的王冬枝怎能抑制不住其变化,手中一下子握持不住。长刀好像一条下山的猛虎、腾飞的巨龙般跃动而起,脱离了她的掌握。
刀旋转着飞上天空。
“变。”
“宁宣”伸手一指,轻声一喝,好像一个皇帝在命令自己的臣子般理所应当。
刀果然一变。
这柄刀本来极大,有三只手掌宽,五尺长短,名曰“龙象”,是王冬枝以“小刀”之名得到的宁家赏赐下的神兵。龙象本来是佛家的用语,水中龙力最大,陆上象力最大,所以这是一柄宁家宝库之中最勇最凶最猛最强之刀。
但刀跃到了半空,却咔咔声响,自“宁宣”刚刚轻弹之处,产生了一种变化。
那是裂缝。
先是极为细小的裂缝,但随即扩散。那扩散的速度之快,幅度之大,像是一阵狂风骤雨,一旦起势,便席卷全身,不可停滞。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龟裂纹路,顺便扩散到刀身全部,然后一片一片剥离下来。
一时之间,悉悉索索,大量碎片落下,好像下了一场钢铁的雨。
这忽然间的跳跃,在半空中的旋转,旋转之中的剥离,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刀落下的时候,整个已经瘦了一圈。
“宁宣”抬手一拿,刀柄落入他手。
这柄本来极大极宽极厚重的龙象大刀,现在已成了另一柄匀称、干净而光滑的刀。这柄刀的形状模样几乎无可挑剔,刀刃锋利得如同一面薄薄的冰晶,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人精心打造,任谁都很难想象,它竟然是从另一柄刀之中“诞生”的。
王冬枝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刀就这样改头换面,成为了另一个模样和形状。
她本来对“宁宣”的话将信将疑,准备静观其变,现在才发现自家的刀都没了。
她忍不住委屈地叫了一声,“啊,我的刀!”
“是我的刀。”“宁宣”满意地看了看掌中的利刃,听了这话,则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王冬枝一眼,露出了一种被冒犯的神色,“什么叫你的刀,你的刀已经没了,这就是我的刀。你指着我的刀说是你的刀,你要不要脸啊?”
“你……”王冬枝伸手一指“宁宣”,浑身又颤抖起来,气得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刀名‘干戈’。”“宁宣”已经不搭理王冬枝了,他欣喜地看着掌中此刀,点了点头,“好铁,好手法……”
虽然现在这柄“干戈”是他所打造,但其内部结构,依然是来自于龙象的根基。“宁宣”只是以外力将其改换形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打造者。而他在千年之前,还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事实上,当年因为凡物承受不了自己的力量,谢易等一批武学宗师到得最后都得弃刀封剑,以拳脚对敌。
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飞花摘叶草木竹石皆可伤人的阶段,但万事万物都有螺旋上升的发展阶段。当真气强大到一定阶段,普通的物质怎么也承受不了,还是得靠千锤百炼的肉身互博。就算是剑神,也是以自己的双指或凝气为剑。
不过现在就不必如此寒酸了,经过千年的发展,或许在真正的武道顶尖上只进步了一两个阶段,但在其他方方面面、各大领域,却真正做到了普及化和专业化。连谢易自己都没想到,千年后的武道居然能够发展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让他惊喜连连。
“你敢取名‘干戈’?”
看着“宁宣”欣喜把玩手中长刀的模样,秦清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名号已犯了忌讳?”
干戈洞号干戈,可“宁宣”把自己手中一柄刀唤作干戈。这就好像是要将一个偌大的门派给握在手中,以作刀兵一般。换作天下三十二龙头中的任何一家,都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侮辱!
“你倒是好狗。”“宁宣”动作一顿,冷笑一声,“一身天赋,武功有成,却成天帮自己主子叫嚣。练武练成这样,我也是头一遭见到。我今次就给你说明白了,这不是我犯了别人的忌讳,而是别人犯了老子的忌讳。嘿,老子就喜欢干戈一词,怎么还有个小门派也敢用它?老子的雅兴全让这门派给毁了!”
其实他取这个名号,就是拿定主意,要用干戈刀斩干戈洞了!
“……”秦清听到这里,脸色微微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家伙,现在干嘛?”王冬枝看了一眼自己师姐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模样,忽然心里平衡了一些,也不那么委屈了,她连忙问,“还有,您现在这样出手一定累了吧,准备多久休息一下吧。”
“你这话像是在说‘你什么时候滚啊’。”
“宁宣”冷哼一声,让王冬枝脸色尴尬,“你放心,我这次出来就是处理事情的,处理完了我就撤走。还有就是……呼吸一下。”
他说到这里,又奋力呼吸一下,然后左看看花右摸摸草,脸上露出了惬意而悠闲的神色,“现在这座山起码有两百个人蹲守围拢慢慢靠近,带着你也不好离开。要处理事情,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这儿等着吧。”
“等着?”
王冬枝一脸怪异地看着“宁宣”悠悠然地乱走,带着满脸兴奋和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感觉自己好像碰到了一个小孩子。
“对,等着。”“宁宣”慢悠悠散着步,观察着这个久违的美好世界,到这时候他的脸色又全然是温柔的,一点儿也没有面对其他人的不耐烦,“真是一次又美好又短暂的等待啊。”
……
“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此时,山外的唐凤华正咬着指甲,若有所思,“宁宣居然敢杀了唐损,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将会陷入死局?是他另有底牌,还是他已经在极大压力下疯掉了?”
他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马匹的周围,是一队又一队装备精良的士兵。
而除了主要的队伍,整座山中的林子,各大出入的口子,都被士兵把守。
但唐凤华并不是队伍的主体,队伍的主体是吴寒臣、马赤弓还有张傲。他在旁人眼中,仍算不上真正的角色,只是个普通的二代罢了。
而在这三大帮会的领袖中,张傲脸上颓色极为明显,因为他只身找上了李丞,被打成重伤,现在还有些许的伤势未愈。但刚刚被救下来,就立马又接到了唐损的指令,三大帮会所属的真气境高手必须全员到达,不得有误。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得不接收到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宁宣是荒川宁家的人。”
“唐山语就是隐藏的夺心魔。”
“宁宣的武功之高,骇人听闻!”
“玄贞道长都被打伤致残,昏迷不醒了。”
如此种种,令张傲到了现在,脑袋里都是一团乱麻。再加上身上的伤势,而前日在何楚背叛一役中又损失颇多高手,导致长河派现在几乎是三大帮会中气势最弱、威望最低的一脉,只身旁跟着一位身强力壮,身背大刀的中年男子。
名剑山庄这边则还是马赤弓、雷剑胆、常飞和马黄叶四人。其中常飞剑断人败,心神不稳,整个人走在队伍中,全然是个凑数的。而雷剑胆也脸色惨白,他被秦清打散真气,不至于没个数日的修行还修不回来。
而魁星门的真气境高手也首次亮相,一共三名。一个胡子半黑半白的老人家,一个干干瘦瘦枯黄脸色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子。加上吴寒臣自己,也有四名真气境高手,而且是实力完好、神圆行满的四人。隐隐之间,魁星门仿若成了在场三大帮会之中的领头者。
所以吴寒臣的脸色很不错。
他对这次行动也颇有猜测,虽然唐山语成了夺心魔,但杀生剑到底去向何处,还是个未解之谜。按说唐损的下一步动作,就是去找到杀生剑,为此事收尾。
可接到的指令却是,这样大的阵仗,只为了来到那宁宣的宅子里去诛杀宁宣。
显然这事儿还没完。
当然,到底是怎么个没完法,还有待观察。或许是唐损发现了什么真相其实宁宣才是夺心魔,也或许是根本就没有真相唐山语就是听命于唐损的……吴寒臣也不是没有过猜想。
但这并不重要。
阳关城的帮会,不帮阳关城的将军,哪可能去管岳州来的人。
什么对错真相?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自己人微言轻,能看到的只有台面上的东西,能够做的也就是在这表面的旋涡中寻找到一个又一个机会。
然后狠狠地、狠狠地握紧这些机会!
“听说张兄和那宁宣还有些情分在。”吴寒臣忽然对旁边的张傲笑道,“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留手,若是有此难关,还是不要出手了,只要我魁星门和名剑山庄出手,想来也拿得下那贼子。”
他看起来好像很关心张傲的样子。
张傲脸色不变,冷笑道,“放心,老夫没忘了自己的根子在哪。我确实和宁宣有点交情,但将军下令,关乎阳关城的武道尊严,怎能因小失大?”
“张兄豪壮。”吴寒臣拍手叫好。
这下张傲不想出手也得出手了,而且一定出手得卖力,甚至是卖命。
他又紧接着对马赤弓说,“马庄主,今日清晨那一战,我见‘慧剑’常飞常先生断了剑,‘一气剑’雷兄也真气受损,他们不出手比较好。不过张兄讲得也在理,若你名剑山庄不出全力,难免让将军小看。依我浅见,马庄主不如让两位上阵,而我再派出两人配合保护,想来有我方作为主力,那贼子武功再高,也威胁不到两位了吧?”
他看上去好像很在意名剑山庄的存亡。
“你叫你的手下保护我?”雷剑胆气极反笑,“好一个保护……”
他话语未落,被常飞拉了一下身子,劝慰几句,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马赤弓面色冷峻,拱手道,“感谢门主好意,我看不必了。我不怕庄主笑话,若非将军下了死令,两位师弟根本不必来此。我与两位师弟情深,不愿让他们身处险境,接下来就在下与犬子出手即可。”
“马庄主情深而义重,吴某佩服!”吴寒臣又赞了一句。
好,这下马赤弓只有两人出手,只需要在城内传出消息,名剑山庄在这次行为中肯定没有魁星门来得出彩了。
让老三拼死一战,再让老二收敛锋芒。
这样一来,老大的位置就固若金汤了。
吴寒臣心满意足,抬起头,昂着胸,只感觉浑身都是劲与气。现在的他看上去忽然不再那么平凡普通了,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而随着他心境的变化、精气神的变化,他也感觉面前的这条杂草丛生的道路随之变化。好像不再那么狭**仄、歪七扭八,反而显得那样宽阔而敞亮,甚至还隐隐走向一个无比辉煌的尽头来。
那当然是一个很快就能走到的尽头。
第七十四章 十箭(第一更)
“老谢,我拜托你一件事情啊,接下来你不要乱杀人。”宁宣对谢易说,“千万不要乱杀人,我还要在这个世界混呢,不要陷入敌人的阴谋圈套,让我想一个办法怎么来解决这件事情……”
他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叮嘱一个让人不太放心的孩子。
谢易则根本不回应,只用宁宣的面孔做出了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宁宣还想再说,立刻感受到了大量从谢易那边输入过来的信息资料,他怔了一怔,从中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和陌生……这是星火观想法。
而且是全新的星火观想法,和以前注重凝就力道、灌注一击的星火观想法有太多不同。大约五六千字的功法总纲里,起码有三千字是全然翻新了的,剩下一半的字数里也大多有了新的诠释和道理。
宁宣一下子沉浸其中,竟然忘了继续说下去。
“闭上你的嘴。”谢易摘下旁边的一朵花,然后一口将其吃了下去,慢慢咀嚼,体会着其中的芬芳,“我不是天生的强者,也不是一个没有心智的孩子,我已经一千五百岁了。即使不算这一千五百年的时光,我在人世浮沉中也有数十年的光景,我被人追杀过,也陷入过阴谋,我由弱而强,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我懂得怎么处理事情的,你接下来尽管看看我的处理方法就好。”
宁宣愣了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嘿,那我是小看你了。”
“知道就好。”
谢易冷哼一声,然后看向远方,“来了。”
一条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了小木屋前的一片空地。
而这边,只有一地狼藉,再加上坐在地上尽力恢复元气的王冬枝,被点了穴道绑得严严实实的秦清宁业师徒——再来就是占据了宁宣身体的谢易了。
他赤眸金肤,怀抱双臂,将干戈和武劫分别绑在左右腰间,嘴里一口一口嚼着花朵,站在土坡之上,看着面前的众人。
而十大真气境高手、百余百炼境甲士,也都看着他一个人。
很多人认识他,知道这人叫宁宣,也有很多人不认识这个少年。而不管是早有印象,还是初次见面,他们在看到这一刻、这一个地方的宁宣的时候,心头都升起了同一个词汇。
奇怪。
因为这个宁宣的眼神,那是一种只能用奇怪二字来形容的眼神——他打量着众人。
“打量”是一个很微妙的词汇,它不像观察,观察太冷,也不像端详,端详太敬。
打量是一种既高且轻,如蔑似贬的目光。
“宁宣”在第一个人映入自己眼帘的时候,就打量过去。
而到最后一个人映入眼帘的时候,他已经收回了目光。
这个过程很短,也很流畅。像是一曲流水,顺滑而自然地淌过所有人的身体。
在短短时间,他一眼看遍面前一百三十三人,其中每一个人被他打量过之后,都有一种自己的隐私被人窥视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了任何秘密的感觉。
甚至不只是被“看清”。
他们还都感觉自己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有人说得明白,只隐隐约约间觉得,那东西必然十分珍贵。
“这样啊。”
“宁宣”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然后他笑了笑,那是一种任何人看了都想要生气的笑容。
即使没有人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而接下来,他便心满意足地看向他处的花花草草,像是一个吃了午饭后散布打嗝、晒着太阳的老太爷。甚至一边观赏花草,他还一边摇了摇头,好像今天刚吃下的饭菜都很难吃,没什么绝佳的味道。
他做这一系列举措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防备。
但所有人又都莫名地没有动手。
张傲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孩子。
马赤弓面色铁青,自从第一眼看到宁宣,手就一直放在自己腰间的剑柄上没松开过。
吴寒臣本来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也缩了缩身子、低了低眼眸、息了息心火,好像凭空间已经矮了几分,看向宁宣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忌惮和猜疑。
“爹!”
就在这时,那边忽然爆发出一个巨大而愤怒、愤怒而悲痛的声音,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唐凤华忽然三两步跳了下来,不敢相信地看着谢易脚边唐损的尸体。
“厉害啊。”
真正的宁宣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每一处肌肉都恰到好处,将其中的悲痛欲绝不敢相信表达得恰到好处。若非自己听了唐损自报家门,已知道唐凤华的真实面目,竟也看不出端倪来。
他忍不住拍了拍手掌,赞叹一声。
而唐凤华这一声,算是提醒了在场的众人。他注视的所在,也一时成为了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将军!”
“已没了声息!”
“死了?唐将军死了?”
“他就是宁宣,唐将军此次是来找他的!”
“是他杀了将军。”
唐损麾下的甲士们也忍不住群情激愤,一时之间,有无数道能杀人般的目光,同时集聚到“宁宣”的身上,好像无数把锋芒毕露的刀。
他们也真的拔刀了。
一个个铿锵有力错落有致的刀锋出鞘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那声音有力得像是将刀锋内深藏的杀气杀意也一同拔出来一样。山林之中忽然鸟飞兽惊,连这些动物们都感觉到了那山雨欲来的气势。
一个凄厉的声音高呼,“列阵!”
他们怒而不急,井然有序地排列开来,像是一道自然而然盛放的花朵。只一眨眼,就从一团簇拥在一起的铁甲士兵,变成了一列又一列排开的阵势。
武道昌盛多年,而士兵们当然会把如何对付那些高来高去的武道高手作为必会的一项课程。在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乱,不能急,要占据优势处,以逸待劳。
如果从高空去看,这个画面就好像看着本以为是一团泥巴的什么东西,忽然变成了一百只分解开的蚂蚁一样神奇。
一部分人拔刀之余,更张弓搭箭,一支一支雕翎箭对准了“宁宣”,都是蓄势待发。
“诸位不急。”
吴寒臣忽然制止众人,他看到唐损已死,面色一变,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其实唐损的死活也跟他无关,只是连这样一个人也死了,他隐隐约约觉得好像牵扯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里面了。
不过在这种情况,细想便容易错失机会。尤其是好不容易有压制张傲和马赤弓的时候,更不能够犹豫踌躇。
当即身子一掠,已经来到“宁宣”身前,对其拱手道,“宁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杀了唐损。”“宁宣”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观赏这个每一分每一寸都让他分外珍惜的世界,“怎么,你要对我动手吗?”
他说话风轻云淡,不像是在说杀死了一个半步玄关境的朝廷命官,更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吴寒臣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宁宣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他感觉头皮发麻。
他之所以感觉头皮发麻,不是在于“宁宣”的坦然——当然,“宁宣”的坦然自然也很让人惊异了。但对吴寒臣而言,当务之急还不是“宁宣”,而是身后。
他听到了一阵嗡嗡声,然后猛一打滚。
嗖嗖嗖嗖!
一连串的雕翎箭从四面八方袭射而来。
原来那些唐将军的属下们,一个一个听了宁宣的回答,顿时都按捺不住杀意了。所有持弓者都在“宁宣”话音落下的瞬间发箭,一时之间松弦的嗡嗡声四起,这才是吴寒臣动作的地方。
——这群军汉愤怒之下,竟然丝毫没有将他一门之主的身份放在眼里,将他也纳入了射击范围!
草!
这也不是普通的射击,因为每一个射击箭矢的人,都是起码百炼境界的高手。而作为唐损的精锐,他们不只是拥有百炼境界的肉身,更精修刚柔巧拙繁简六重劲力的变化,其中每一人都不比黑河帮的供奉差上半分,彼此配合更强出数倍。
所以一时之间,这些蜂拥而来如雨而至的箭矢,也千奇百怪,各有其妙。
有的如一道流光骤然袭来,有的是本来缓射到某个阶段便徒然加速,有的是高抛而来藏在死角,还有的是撞击别的箭矢变幻角度,更有的贴近地面到了宁宣脚下忽然上扬……
但它们都有同一个特征。
那就是都射向“宁宣”,而且是射向要害。
吴寒臣很是无辜地也成了一部分箭矢的目标,但那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十之八九的攻势,仍在宁宣那边。他赶忙变化身姿,施展步法,才很是狼狈地从中逃脱出来。虽然没有受伤,但衣服上也多少有了些泥巴,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农人了。
他刚刚站定,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以防止别人嘲弄自己。但这种补救按说只是自我安慰,他自己也知道这点。
可下一瞬间,他听到的不是嘲弄声,而是惊呼。
吴寒臣愕然地抬眼看去,远处的“宁宣”没有被射成想象中的筛子。
浑身上下,自然也没有泥巴。
“宁宣”好像没有做任何大的动作,甚至也没有抬头,只是走了两步,伸了伸手。
他所走的那两步其实不是很难做到,用的力量很小;他伸出的手更是没有什么精妙和特殊的地方,也只是好像去摘一枝花一样轻柔。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箭矢恰恰被他的身子躲了过去。它们就好像是雨一样密集,可“宁宣”却就能够找到雨水和雨水间的缝隙,并且莫名其妙地钻过。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一捉一拿。
箭雨中,“宁宣”的手中已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箭。
一共十根箭矢,齐整更完整地握在他的掌中。
可这简直比躲避那些箭矢还要让人觉得恐怖,因为躲避那些箭矢还是真气境的高手能做到的,更不提“宁宣”早已展现出与半步玄关境高手媲美的能力,没人会觉得他会在此而死。
但也没人能想象到,他能够一边躲避箭矢,一边攫取箭矢。
并且还那样随意而自然。
他甚至还在低头看着花草。
要知道,弓箭本来就是兵器中的异数,能够以全身的力量,只考虑进攻所迫出的一击与一力。不管是刀枪剑戟,都没有箭矢来得猛烈和纯粹,在武道尚未盛行的时候,真正的军中战神、武圣,传说中的英雄、半神,都是以箭闻名、以弓传世的。
这些箭矢中的每一根,都起码带着七八百斤的攻城车全力冲刺撞击的冲击力,都足以将一匹高头大马带动着飞出好几丈。
这些箭矢对真气境而言也绝不是那么好接下来的。
可它们一接触到“宁宣”的手,其中恐怖的力道却好像消失了,不见了,更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就是你的处理方法吗?”“宁宣”耳边传来了一个苦笑的声音,“喂,这也算是交流吗!老谢!”
“这就是我的交流。”
“宁宣”面无表情,抬手将手中的一把箭轻轻送了出去,“先杀人,再说话!”
这根本不像是发力的动作,更像是把手中的东西给人拿去看。他在动作的后半截松开了手,箭矢本该落下,却像是凭空有了一种无形但庞大的推动力,自己猛然加速脱离,笔直地飞射而出,并且还各自有各自的方向。
速度比来的时候更快,力量比来的时候更强。
空中有十道绮丽的流光一闪,再一逝。
所有人心头一紧。
这一共十只箭矢,分别射杀向十人。
这十人分别是魁星门的四人,名剑山庄除去常飞的三人,长河派的两人,以及唐凤华。
——四,三,二,一。
加起来就是十。
“宁宣”朝着在场的十大高手射出自己的十箭!
第七十五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更)
十支箭飞袭如星。
魁星门的三位真气境高手,胡子半黑半白的老人家叫王如鹤,枯黄着脸的年轻人是李先知,徐娘半老的美妇人唤步环尘。
他们三个与名剑山庄的三奇剑、长河派的三大真气境高手齐名,这阳关城的三大势力中,名剑山庄的武功来自于持剑宫,长于剑法,长河派的武功来自于丹鼎派,长于法器,而魁星门的武功则来自于五雷宗,长于内功。
这三人也都是阳关城首屈一指的内功高手。
他们面对射向自己的箭矢时,也以内功高手的方式应对。
王如鹤的脸很老,手也很老,上面全都是一层一层的皱纹。
可他面对袭来的锐箭利矢时,浑浊迷离的眸子一动,一出招,一发力,脸上的皱纹居然好像一下子消失了。那些干瘪的、紧紧贴着骨骼的皮肤,一下子好像充满了气的气球,鼓起并变得如婴儿般光滑,简直可以让任何女人都嫉妒。除了长相,他本来佝偻着的身子、颤颤巍巍的动作、半黑半白的头发,也一下子全变了。
身体变得挺直,动作变得灵活,连头发也从花白变得乌黑光亮。
一个前一秒还垂垂老矣的老头子,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上去至多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
而他的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世上九成年轻人所做不到的。
箭矢瞬息而至王如鹤的胸前,距离胸前三寸三分时,王如鹤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捏成了一个圈,正正好将箭矢套了进去。
他凝神,退步,牵引,拉扯。
身子侧去,沉臀坐股,脚尖一划,两指构成的圈儿围绕着自己的身形转了一转。
他名字如鹤,这一套动作也恰如一只真正的仙鹤般优雅。
也恰恰是这样一套动作,一圈一圈真气、一层一层内力,以螺旋的状态从他的两根手指之中震荡着传了出来。就好像湖面上惊起的波纹,朝着中间箭矢影响,一点一点削弱其中的力量。箭矢进入其中,好似进入了一处泥潭,本来锐不可当摧枯拉朽的气势一去,变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重,甚至被王如鹤引导其中的力量去向,只不到三个呼吸,便无力而坠。
王如鹤一握,箭已落在他的手中。
这一套“天罡自然圈”,便是魁星门自五雷宗传下的一门绝学。其神奇无比,最擅长卸力封力存力借力等技巧,配合“仙鹤观想法”更有奇效,缺陷就是修炼的时候,要将所有精气封存在自己的体内,外表加速衰老。
整个魁星门,也只有王如鹤敢选择这门武功,也只有他练成了这门武功,能够在短暂的时间内,显现出自己真实的年龄。
若到了玄关境,他就能够真正回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而若达到大先天,他便会越来越年轻,即使七老八十,也年轻得如同一个少年。
为纪念此功,他连名字都改成了王如鹤!
这样一个有毅力决断的人,怎可能光接下招式就算完!
王如鹤面带挑衅地看向远处的“宁宣”,抬起手来正要将封存在剑中的力量回返给“宁宣”,却只听咔嚓一声。
掌中的箭矢倏然间断裂并迸射,变得千万片纷飞的木屑,四散炸开。
只听惨叫一声,王如鹤反应不及,整个人的半张脸都被木屑所刺,他摇晃一下脑袋,整个人再次变成了那胡子半黑半白、人也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当即倒地昏迷。
……
在王如鹤接招之前,李先知咳嗽了两声,眯着眼看着飞袭而来的箭矢。
他那张蜡黄色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是遇到了一个难题,并且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解法。他露出这神情后,便不再看那箭矢一眼,好像已经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箭矢飞射面前,就要将他洞穿。
李先知忽然脚下一动,啪嗒,竟踢起一块石子。
这一块石子腾跃而起,正正好打在了箭矢上,砰一声,石头粉碎,竟然将箭矢打得微微偏离。
说也奇怪,这一石子飞起来的速度其实不快,力量也没有多强大,但就是达到了一个标准:刚刚好。
刚刚好截住箭矢,刚刚好打在了箭矢最易受力的位置,也刚刚好拥有着能够让箭矢偏离的力量。李先知所做出的一切举动,都好像是重复了千万次之后得到的最优解,任何人都不能够做得比他更好了。
这一套“先天玄妙真隐易数”,搭配“心知观想法”,便是李先知的得意绝技。他天生多病,身体孱弱,反而极为聪慧,拥有常人数倍以上的计算能力,因而能够在瞬息间计算出任何招数的破解之法,时刻以最小的力量产生最大的效果,以达到招的极限。这一门功法,同样是整个阳关城独属他一人会的得以绝技。
箭矢偏离,刺啦一声,像是进入豆腐一样插入李先知脚下的泥土,直直没入四分之三以上,只露出尾羽,像是在俯首称臣。
李先知低头看着这箭矢,蜡黄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满足的神情。
他这样一个先天孱弱的人,即使武功有成,一日没有达到玄关境,也不敢说能活多久。他生命之中的乐趣不多,而只有在征服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和挫折的时候,才有那么一丝丝成就感,才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然后李先知发出了一声惨叫,瞪大了眼睛,满足的神情没有了,像是遇到了一头活生生的鬼魂,表情凝固成一种惊讶甚至是惊骇。
一枚石头也凝固在他的额头,和他的表情一样深刻。
——这箭矢落地的瞬间,竟擦着一枚石子,朝着李先知自下而上地飞袭而来!
石子突如其来,一下子便重重砸在了李先知的眉心处,甚至发出了一声旁人都听得清楚的骨骼碎裂声。李先知一仰头颅,整个人退后一步,两步,三步,踉踉跄跄地仰面倒下。
……
最后的便是步环尘。
这个看起来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少妇,说话间巧笑嫣然,柔媚无比,好像本应该出现在青楼妓寨,而非这样一个充满凶杀气息的地方。
但她面对“宁宣”射来的箭矢时,却比王如鹤、李先知加起来都要“男人”,都要直接,都要干脆。
甚至连她脸上的柔媚、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美少妇真正战斗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是冰冷的,甚至是傲慢的。
冷得如霜,傲得似雪。
箭矢射来。
步环尘一抬手,袖子就打了出去。长长的袖子像是一朵一朵层层叠叠的云,波澜壮阔并且气象万千地打了出去。
她穿着的是一身杏黄色的罗裙,上绘有芙蓉,镶金边,嵌银丝,看来及其华贵。而她的手上的袖袍则很大很宽,走起路来长袖长裙拖尾曳地,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飘飘欲仙一般。
但就是这样有仙气的衣裳,被她一下打出去的时候,却那样有力量。
空气啪嗒一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长袖一下子笼罩住了箭矢,然后一卷。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步环尘动作一顿,抖一抖袖袍,袖袍之中便有大量的木屑,零零散散地落了下来。
她很骄傲、很得意地轻哼一声。
但这哼声却在最后一截徒然上扬,变得别扭。
她脸上也倏然间一变,并瞬间显现出了一种痛苦。
就好像一个人本来捡了钱很开心,一路哼着歌嘚嘚瑟瑟地走回家,可一不留神便踩到了路边的牛粪,那时候的表情便和步环尘差不多。
“去!”
步环尘一跺脚,一咬牙,左边的长袖忽然一下舒展得打出。
砰一声,她左手边隔着数丈远的一处巨石,在一声轰然巨响中,忽然爆炸开来,化作满天的齑粉。
步环尘脸上的苦痛稍缓。
然后她一抬右手,袖子自然垂下,露出一截儿如莲藕般清丽的玉臂来。
但手掌中心,却有一处淤青。这淤青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步环尘却怎么也没办法将这只手合拢,她几次三番试图动一动手指,却毫无回应,只感觉好像是失去了这只手一样。
步环尘面色铁青,咬着银牙。她当然知道,这是凌空柔力。
在箭矢之中藏匿,在适当时机爆发!
最可恶的是,这招的技法完全和自己的“至柔极刚水云秀”异曲同工!
也就在这时,她的左右两边传来两个声音,步环尘左右一看,只见王如鹤一个“爆炸头”倒地,李先知一个“三只眼”扑街。
王如鹤的倒地,倒在了他所自信的运力技巧之中。
李先知的扑街,扑在了他所自得的算术易学之上。
“真够丢人!”她叹了一口气,却知道若非自己以左手导力运劲,她也将和这两人一样的命运,倒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之内。
这时候她抬头一看。
“宁宣”正扑杀向唐凤华。
……
除了魁星门的三人遭遇此节外,这十箭分别射向的其他几位高手,也都有类似体验。
在这一瞬间,他们所面临的虽然只有一箭,但这一箭之中却蕴藏着自己的最得意之处的功夫。
虽然那功夫不是完全的一脉相承,但其中理念相似,完全是刻意而为之!
谁也不知道这个“宁宣”怎么知道了他们的得意之处,也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的这样多风格的功夫,更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得了,他怎么在一瞬之间射出十箭,箭箭都有不同意。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宁宣”的恶意和强大。
在一个人最得意的地方将这个人击败,这样造成的挫败感岂止一星半点,说是永生难忘都不为过。尤其像是这些高手,个个都是一方豪强,走在哪里都叫人尊崇有加,哪里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宁宣”的行为,简直是要将一个武者给毁掉。
但他也是真正的强大。
他的武功,简直是一天一个台阶,一次一个面貌。这相比起他性格面貌上的些许变化,更让人惊讶无比。
唐凤华本来对杀生剑信心满满,可看到了现在的“宁宣”,看到了现在那一把“武劫”,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想法:莫非本以为是个小喽啰的家伙,其实拥有的东西反而远远比我追寻的更好!
唐凤华是完好无损的,但他并没有暴露自己的武功。
被这一箭击溃的有王如鹤、李先知、雷剑胆以及张傲门下的陈轩昂。
除了魁星门的两人外,雷剑胆被箭矢中迫发的剑气所伤。而以“狭刀”为名,因天生左撇子而练就了偏门刀法的陈轩昂所面临的箭矢则忽然变向,中了他的肩部,令他无法继续为战。
撑过一招的则有六人,是三大帮会的门主,还有马黄叶、步环尘以及唐凤华。
其中面对唐凤华那一箭非常单纯,因为谢易真的没有看出他的武功路数,更没有陪他玩的意思——在这些人看来的“毁灭武道”的行为,其实在谢易看来,就只是玩一玩而已。
事实上他和唐凤华见过不止一次,上次在名剑山庄他们也有过见面,当时谢易也没有看出唐凤华的底细。以谢易对真气道的了解,唯有一个解释:唐凤华是真的没有练过任何武功,就好像将唐损的神魂藏于杀生剑一样,这小子的内力恐怕也藏在了杀生剑中,否则绝不可能隐瞒自己。
若没有杀生剑,他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普通人。
所以“宁宣”唯独针对唐凤华的时候,发出了最朴实无华但也最凝练强大的一箭,若能一击将其杀之最好。
——但这一击,却被吴寒臣所抵挡。
吴寒臣激发了天玑星匕首以护住唐凤华,而他自己则再次激发了“天权星”戒指,戴在手中吸收了箭矢中的动能。这和唐凤华的武功底细一样,同属于“宁宣”所无法理解的领域,他那个时代还没有法器这种玩意儿。
所以十箭之后,吴寒臣和唐凤华反而是最完好无损的一人。
除他们之外,其他四人虽然大体算是无碍,却多少有点损伤,如步环尘的右手一般。马黄叶、马赤弓和张傲三人,一时都多少有些颓然。
他们都无法阻碍“宁宣”的动作。
而以上种种,都发生在一个极小的瞬间。
就在这极小的瞬间发生的下一个瞬间,“宁宣”果断出手,直扑唐凤华!
第七十六章 三大镇派至宝!
“宁宣”直杀向唐凤华。
他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又出现,像是忽略了中间的过程一样,已跨越了中间十五六丈的距离,出现在了唐凤华的身前。唐凤华好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道光在他眼前刷一下展开了。
那是剑光。
“宁宣”的手像是动了又像是根本没有动,武劫却倏然一下自动探出,如一道有自我意识的光芒般,比电更快,比风更轻,比雨更密,一瞬间在唐凤华的面前组织出极为凶猛的攻势。
这一剑之快,超过在场任何人的预料。
唐凤华心中一惊,一时竟难以拔剑。
自见到“宁宣”起始,他的手本来时时刻刻按在杀生剑剑柄上,一旦“宁宣”有任何动作,他立刻拔出杀生魔剑,当即从毫无武功的普通人一跃而起,到拥有那夺心魔一案中所有受害者加起来的庞杂内力。
这份内力的加持,虽无法与真正的高手相媲美,但他相信也绝非“宁宣”三招两式所能够杀害的,足以让周围的人帮到自己。
可现在“宁宣”剑速之快,动作之徒然,简直比之前更强不止一个档次。唐凤华明明只需要一用力,激发自身与杀生剑的联系,就能够瞬间接收到其中涌现的真力,可“宁宣”的动作,却仿佛比他的念头更快,竟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事实上别说是他,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能够反应过来的。
这其实不是“宁宣”快。
起码不是单纯地快。
要说快,真人道的肉体能够突破音速,确实比同境界的人更迅捷一筹。但这种快,周围的几大高手也并不是不能够觉察到,更不会到反应不过来的境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宁宣”不只是快,更是自然。
他的动作一动,恰恰在所有人接了自己那一箭时心神放松、力量难涌的时机。就好像是一条流淌的河水底一处凸起的石头一样,石头完美地融入到河水之中,从肉眼去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端倪,只有在伸手没入水中之后,才能够触碰到这块石头。
“宁宣”就给人以如此流畅的印象。那不是一个人在发出攻击,而是一个婴儿自然地舒展拳头,天上不知不觉地落下雨水,草木的根芽悄无声息地生长。
这已经不是术、招、式的范畴了。
而是意、势、法!
唐凤华甚至连面露绝望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脸上还保持着警惕,可武劫却已经来到了他的喉咙前。
他就要死去。
——而变化也就在这时候出现。
虽然在场的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可不是人的东西却不受“宁宣”的剑招所影响。
一道精巧的金属桃花瓣,忽然从唐凤华的兜里飞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旋转着落到了武劫之上。
“哦?”
“宁宣”眨了眨眼,面露疑惑之色。
天枢星。
吴寒臣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但他布置在唐凤华身上的魁星门四大法器之一的“天枢星”却已经发动了。“宁宣”只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天枢星”接触到武劫的那一个点传递出来,一念间便传递到他整只右臂。这股力量不是猛烈,不是变化,不是阴损,不是柔和。
它甚至不是任何“宁宣”所了解的真气运劲类型,而这就是“宁宣”所苦手的近千年来发展的新领域:法器。
而这奇异的法器只有一个作用。
重重重重重!
“宁宣”的右臂徒然一沉,他的剑尖上分明只载着一朵轻盈桃花,却好像是接住了万斤、十万斤乃至于更大数值的重物,整个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偏了一偏。
唐凤华见此一阻,立即拔剑出鞘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脸色一变,忙不迭后退开来。
他都能够反映得过来了,周围的几大高手更不在话下,也瞬间围拢上来。
人人都知道,魁星门的四大法宝之一“天枢星”看起来只是一片小小的金属桃花瓣,却可以制造超过十万斤的重力。常人碰了这股重力,只怕立刻就要变成肉酱。“宁宣”纵然眼看是已超越了半步玄关的范畴,隐有真正玄关境的恐怖,但只怕依然要阻碍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阻碍,马黄叶拔剑刺来,步环尘一袖击出,张傲拔刀冲锋。
三人已经围攻上来。
除此之外,吴寒臣屡次使用法器,脸色苍白得吓人,大口喘着粗气,一时没有出手。而更远处的马赤弓则轻轻抚摸腰间拥有昙花印记的一柄宝剑,眯着眼睛观看“宁宣”,也没有出手,因为他不出手比出手更好。
但这已经足够了。
三个真气境顶尖高手的袭击,受袭击者还正处于招式用老、身处限制的状态。按说就算是真正的玄关境,只怕也得伤在这样多这样猛的突袭下。
幸好“宁宣”不是玄关境。
所以他也没受伤。
纵然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重力毫无解决的头绪,但重力也是力量。“宁宣”对任何流淌过自己身体的力量,掌握得都好像是指尖的玩具一般。
最多不过是个外国进口玩具罢了!
来到了我的肉体,那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的东西就由我说了算!
“宁宣”当即施展一式新招,这一招的名字就叫——“如果有人用重力压制对付我的右手我就用借力左手进行反击”第一式!
“宁宣”创造此招的时间,比想招名的时间都短。
他的右臂下沉,左臂就顺势抬起。
他的长剑一顿,长刀便趁机拔出。
剑光一沉,刀光一起。
这刀光和剑光又有不同,如果说剑光是快而巧,刀光就是疾而精。
快和疾是同义词,但却也有略微的差别。
快是无声而无息,疾却要带着莫大的声势。好像天上的雷霆,地上的火光,猛一下炸裂、迸射。
巧和精常常用来组成精巧,但彼此间还是有所不同。
巧是繁复的、缭乱的,而精却天生有一种凝练的味道。就好像本来分散的雷霆,忽然凝成一截货真价实的雷光,本来四射的火花,聚拢成一团辉煌灿烂的光焰。
而这股迅疾而精炼的力量,雷光和火焰的根基,就来自于“宁宣”的右手。
他看上去像是完全和自己的右手脱了节,做出了一个非常丑陋的动作。他的右手很低很低,低得像根本不是手,而是一对新的双腿。而他的左手却抬起一刀,则好像是从一片无比沉稳的大地上拔升而起的高山,力量雄浑,不可抵挡。
只一眨眼,“宁宣”的状态就从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变成了某种令人惊奇的怪物:一个习惯用右手支撑自己,用左手当兵器,身体的其他部分则是躯干的怪物。
这一招浑然天成,那本来干涉他的重力,反而成了他的助力,更让他这一刀凶猛无俦、摧枯拉朽。
干戈在空中快速地颤抖了三下,三道光影分毫无差地产生并且飞射而出,分别迎上马黄叶、张傲、步环尘三人。
四人的兵器在半空中闪电般交击。
五招之后,围攻的三人的脸色就好像是秋天的枫叶一样干枯了。
他们本来的气势非常,马黄叶一剑如电光,张傲一刀落日圆,步环尘一袖水云天。
可“宁宣”摸到刀的时候,他们的气势就起码去了一半。
在“宁宣”拔出刀的时候,他们的气势简直就完全消失了。
等到了兵器交接的时候,他们第一招就沦陷为“宁宣”的附庸,一招一式都给“宁宣”当陪衬、做练习。他们惊愕地发现,“宁宣”的第一刀只做守势,而且在不同的人眼中看来,恰好都处于自己最好发力、最好出招的一个位置,他们在这一刻面对“宁宣”的招式,就是他们此生最强的一剑一刀一袖。“宁宣”就好像是特意要看一看他们的水准如何,所以让他们出手,可他们还是攻不破“宁宣”的守势。
而第二招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出招,马黄叶的剑成了“宁宣”的剑,用来刺张傲。张傲的刀也变成了是“宁宣”的刀,用来斩步环尘。步环尘的袖子倒还是她的袖子,可她的袖子一时变成了刀的形状施展刀法,一时变成了剑的模样使用剑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武功。
第三招的时候,三人脸上同时有了羞惭,他们这时候才发现了“宁宣”在和自己玩闹,“宁宣”的脸上有斗志却没有杀意,有狂热却没有敬佩,有笑容却没有温度。他好像不把面前的三大高手当成人看,而是将他们的武功当做猫猫狗狗,而自己现在正撸狗吸狗,不亦乐乎,过瘾之极,充满热情。三人竟然在这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纯粹无比的快乐。
第四招的时候,“宁宣”脸上的热情和快乐如同春天化雨的冰雪般消退了,他就好像一个刚上了女人的男人般进入了贤者时间,前一秒还对他吸引力无比巨大的三人的武功,在这一刻就被彻底且无情地抛弃了。他已经厌倦了三人的招式,里面的一切东西都被他看得清楚而透彻、透彻而明白、明白而干净,就连一点秘密也没有了。
第五招的时候,“宁宣”已经在用干戈分别施展三人的剑法、刀法和袖法了,而且比三人自己所施展地更好更妙,甚至可以说他的一招一式不像是在进攻,而像是在教学。
但这种教学,却更加打击人。
如此,“宁宣”五刀下来,第一招引导,第二招借用,第三招挖掘,第四招看透,第五招教学。面前的三人遭遇到了他这五招,几乎只在短短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心情却无起而大落落落落落落。
五招之后,他再出一刀,一刀面向三人。
这一刀既是刀也是剑更是袖,蕴含了三人武功的精要,看得人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给我去!”
不远处的吴寒臣忽然大叫一声,他脸色更白,煞白如一个死人。
“宁宣”脸上突现愕然之色,他右手剑尖的桃花山光芒一闪,竟坠落下来。
顿时,他整个人又好像从千钧之力施加于身的状态,一下子变得毫无负担,轻松自在。“天枢星”施加的重力,竟然又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宁宣”之前的动作都建立在自己已经遭受重压的状态下,他的发力、重心、气劲甚至是心理准备,都正好是受限制的情况下。在这个时候偏偏接触他的限制,反而又让他的动作变形、失序、扭曲、歪斜。
“宁宣”本来是以剑为发力之基,可现在的右手剑却一下子飞扬起来。
他的双手同时上扬,刀剑并齐,带动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飞了起来,简直像是舞蹈。
这样的动作看起来是好看,可在战斗中简直是送死。
吴寒臣的“天枢星”能够操控重力,也能够消去重力。而真正运用之妙,就在于时而施加力量时而消去力量这个过程中的变化无常、起伏波澜,这绝对是任何武者都难以习惯的战斗状态。
他用出这一变式,即刻又呕出一口鲜血,脸色竟红润了一些。并且再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最后一样至宝。
那一颗黑色的弹丸“天璇星”。
吴寒臣用力地握着这一枚弹丸,双眸透出血丝,用力得就好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都给灌注进去。
而远处的马赤弓看到了这一幕,也终于抬手拔剑。
“月下美人”在手。
张弓而搭剑,弓满而剑指。
蓄势待发!
“为我父亲报仇!”
这时候,跑到边上的唐凤华眼见“宁宣”身前是三人没有动作,立即大喝一声,“张掌门,马公子,步姐姐,你们还不速速动手!”
“动手!”马赤弓也跟着下达指令!
马黄叶本来面露犹豫、难以决断,听到此处身体却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挺剑一刺,电光一闪。
步环尘眼中不乏欣赏和佩服,动作却丝毫不停,继续打出连环水云袖功,空气中一道道波纹荡漾,笼罩“宁宣”。
而张傲也长叹一口气,面露决绝之色,却后退一步,从腰间掏出了一枚铃铛。
烟驼铃也在手中。
铃铃铃,一阵轻响。
狂风席卷着黄沙而来。
阳关城三大帮会的镇派至宝,同时指向了“宁宣”!
而半空中的“宁宣”,他身处半空,在这样一个无法变化的活靶子状态,即将面临众多高手的围攻,一时间神情竟也一变。
他张开嘴巴
“哈……”
打了个哈欠。
第七十七章 变化
“宁宣”打了个哈欠。
一个人只有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打哈欠。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就是非常无聊的时候。
这并不是因为对手不厉害,其实对手恰恰还是很厉害的,起码对于“宁宣”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要对付这些人也实在不容易。可这种厉害不是属于他们的,如果说一个人的武功也算是一张脸,那么现在这一刻,“宁宣”面对的对手中,起码有一半的人都换了自己的面孔。
面目全非。
和这样的人打起来有什么意思呢?
“宁宣”已经看出了所谓法器的真正面目——这就是蕴含着一种“武中真意”的外物。
每一件法器的背后,都隐藏着一门武功。
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炼制而成的,但当吴寒臣、张傲、马赤弓三人凝就真力于法器之上的时候,“宁宣”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另外几股气息。
他一向是以武功来判断这个世界的人的。他认为一个人不管练成的武功如何,都深深镌刻着这个人最本真的生命本质,就好像是指纹一样,自己是可以通过一个人的武功来看透这个人的。
而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好像是你正沉浸在一场游戏中,可一抬头,之前和你打生打死的对手却忽然换了张面孔,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这对于“宁宣”而言,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
啊,我也是代打,那没事了。
不过相比起远处筹备的三大镇派法器,近处的马黄叶和步环尘的攻击无疑更快。
马黄叶的剑似流星,而步环尘的长袖如翻腾起伏的浪潮,一倾尽全力一接踵而来,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武功都不输给帮主级别的人物,只是少了镇派秘宝,因而暂时来牵制“宁宣”。
但他们绝不甘心只是作为马前卒、牺牲品甚至是前菜。
“宁宣”不知为何,武功之高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扪心自问,纯以单打独斗而论,恐怕整个阳关城除了李丞、玄贞以及神秘莫测的转世者庄梦小姐之外,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现在的“宁宣”身处半空,而且无处借力,招式用老,正是一个最为虚弱的时候。
任何武者都应该把握这样的机会,乘乱而得胜,再乘胜而追击!
“我乱了?”
“宁宣”却摇了摇头,“傻孩子,我骗你们的。”
本来身在半空的少年,忽然松开掌间的一对刀剑,然后伸出指节,在左右两边的“干戈”“武劫”的剑柄刀柄处,轻轻一下叩击。
就是这看起来轻巧而灵动的叩击,却让两柄本来自由落下的刀剑,骤然一下加速。
刀剑激射,直刺左右两边的马黄叶和步环尘。
与此同时,“宁宣”也借此力量,整个人也神奇无比地硬生生就此拔升三寸,从马黄叶和步环尘的攻势杀网之中脱离出来,令两人攻势落空。
而另一边刀剑到来,马步二人只好回防。如此凌空一下交击,一股强大的真力自刀剑上突兀传来,震得他俩气血翻涌,攻势一止,“干戈”“武劫”也自落下。
而眼看着“宁宣”没了武器,马黄叶和步环尘对视一眼,立刻重整杀势。
但他们刚刚踏出一步,却又收起一步。
本来落下的“干戈”和“武劫”,竟然在半空中又弹飞起来,好像有两只无形的大手捏着它们,并实战无比精妙的刀招剑法,朝向他们二人再次一斩一刺。两人面色一凝,勉强接过一招,再次将刀剑击去,才发现这刀剑是如何再起攻势的。
自然还是“宁宣”!
他人在起码三丈之外,如鹤般轻盈落下,却仍不断凌空弹指,发出气劲,接连打在了刀柄剑柄之上。那些气劲并没有多么猛烈的力量,却轻巧迅捷无声无息,拥有刚刚好将“干戈”和“武劫”打飞撼动的力量。而他以这气劲,竟然隔空施展出了各种刀法剑招,每一招都打得马黄叶和步环尘难受至极。
一时之间,这两柄遵循着自然定律下落的刀剑,就好像是被两根无形的绳索牵扯,上下翻飞、起落无常,如舞蹈般变化多端,甚至因为没有握住刀剑的手,反而能够使用许多常人的身体构造所不能够使用的招式。
这一下千变万化的凌空刀剑,竟成功阻碍了马黄叶和步环尘的步伐,甚至隐隐将二人压制。
而就在这短短时间,“宁宣”先弃刀而脱剑,再凌空操纵刀剑,已经占得上风时,远处的三人已经有了变化。
所谓法器,正如“宁宣”所判断的那样,是武中真意的浓缩。
魁星门的四件法器中,看似金属桃花花瓣的天枢星能够制造超过十万斤的重力,这是《万钧三山震》;作为一件袖珍匕首的天玑星能够以真气隔空操控杀伤敌人,这是《凌空燕回飞刃》;能够戴在指尖的戒指天权星则能够吸收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力量气劲,并短暂储存起来,以身体的某个部分承载其中的力道和伤害,这便是《海纳百川究竟一通》。
吴寒臣已经将四件法器中的三件都用了出来。
最后的一件“天璇星”,现在就在他手中。
那是一枚又黑又小、甚不起眼的圆球,像是一枚果核,又像是一颗泥丸。
吴寒臣将其握在手中,握得用力、很紧,眼睛都释放出一条一条的血丝。他好像在导入自己的真气,从这“天璇星”中获取或交流什么,而随着时间流逝,他整个人本来苍白着的脸色竟然慢慢地红润了起来,呼吸渐渐放缓,整个人体内的气息、声势,也好像一下子从虚弱无比的模样,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强盛状态。
而现在他再看向宁宣的时候,已经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了。
而在他张开的手掌之上,“天璇星”则再不复之前的饱满圆润的状态,而是变得皱皱巴巴,好像缺了水而发了霉的枣子。
吴寒臣手一抹,“天璇星”已经收入他的囊中,而掌间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柄旋转着的袖珍匕首。
他抬手一射,匕首如远天流星,袭击“宁宣”。
这一门天璇星所蕴含的武中真意,唤作《裨补缺漏大周天神功》。原本的神功是在体内构造出第二丹田,拥有相比起同境界人双倍的浩瀚内力真气。而当其化作“天璇星”后,这又黑又小的圆球,就成了吴寒臣在关键时刻依仗的内力补充剂。
其中就好像有一个储存内力的浩瀚空间,他在平日运气导力之时,总会为这“天璇星”输入内力,而等到自己力量损耗殆尽时,便又从其中导出力量。如此一来,吴寒臣一旦陷入长时间的战斗,便可拥有等同于他人两倍的体能和续航,让他拥有更多余力。
但这魁星门的四件法器,数量多则多矣,功效却大部分长于辅助。
天枢星是限制,天璇星是续航,天玑星是攻击,天权星是防御。即使是以攻势为主的天玑星,也没有真正强而有力、摧枯拉朽的伤害能力,那一把袖珍匕首真正玄妙之处,还是在于其攻击距离和方式。
吴寒臣“一串星”之称号的来历,就在于他能够活用四大法器。
对魁星门的弟子而言,自家有这样多的法器,自然是非常值得自豪的。
但另一方面,这也道出了一个不太中听的事实:这四大法器加在一起,才能与另外另外两个门派的两大镇派法器相抗衡。
月下美人和烟驼铃。
这是两件单纯以威力见长的法器,虽然没有什么妙用玄虚,却可以纯粹的暴力将魁星门的四颗星辰轰个稀巴烂。以至于魁星门的门主,一向是韬光养晦,中立姿态。
而不管是谢易还是宁宣,都见过烟驼铃的能力。
说来可笑,这东西本是他们送还给张傲的,现在却要由张傲拿着对付他们。
烟驼铃在何楚手中时便展现出惊人的变化,能够临时制造出略弱于真气境的风刀沙将。而落入了张傲手中后,便更显出强了十倍不止的威势威能,只见张傲念念有词,须发苍白,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江湖上骗人为生的老神棍。
可这老神棍却真的神!
满天忽然刮起了狂风黄沙,笼罩在张傲的头顶,并汇聚千百万道滚滚烟流,慢慢缠绕向张傲的身体——然后下一刻,张傲满是痛苦地狂吼一声。
他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那一层一层的黄沙风流,竟然围绕着他那具本就雄壮强健的身体,化作了一件无比硕大的甲胄。那甲胄不只是贴合在身体上,更从张傲的眼耳口鼻之中流入,深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四肢百骸,丹田大脑……他身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每一个部分,都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黄沙狂风所占据,并改造。
等到那烟气消弭时,再出现于“宁宣”面前的,便只有一个无比高大威猛、身体被一股流动的黄沙所造的甲胄覆盖的甲士。
就连掌中的落日圆长刀,都被一股风流所缠绕,若隐若现。
“嘿!”连见多识广的“宁宣”,也为这变化所惊诧,“这算是啥,钢铁侠?”
“不。”宁宣反驳了他,“更像浩克!”
第七十八章 无穷无限无尽无量
风罡沙岚体!
一身沙之甲胄覆盖的张傲大喝一声,浑身上下的气息焕然一新,宛若热火着油,熊熊燃烧。
他一步踏出。
这一步踏出之前,他距离“宁宣”起码还有二三十丈。可一步踏出之后,他那雄壮得像是一座小山般的身子,就已经来到了“宁宣”身前,并且持刀而立,势若远山,自上而下地一斩。
这一斩还未斩下,光是高举长刀,他掌中的热力不住膨胀勃发,四周登时掀起滚滚热浪,周围的花草都一一卷曲枯萎。
落日圆也被一股股无形之风所包裹,整个扩大了两三倍。但现在连那周围的风都汹汹燃起一抹鎏金般的亮色,瞬间扩散到一整柄刀身之上,这之前还分明只是兵器的一柄长刀,现在却像是一团风包裹着的太阳。
而张傲的动作也同时气势更增,气魄更强。他看似穿着上了一层甲胄,和周围的小兵士卒差不多,可实际上那根本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活体的风沙!
一股一股沙的脉流、风的气劲,都萦绕在张傲的肌肉、骨骼、气血关键处。张傲做出任何一个动作时,这些风沙立时跟动,发出某些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是一个无比精妙的机械,张傲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会启动其中的关窍,大量的风沙立时聚集在一起,共同发出自己的力量。一时之间,他像是和风沙成了一体,人与风与沙一起催动着掌中的太阳。
这股威力,简直不可想象!
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和之前截然不同……竟有些真人道的气象。
“宁宣”此时才刚刚落地,立刻遭到张傲的袭击。抬头一看,一道雄立的黑影几乎笼罩面前的整个世界,张傲整个人像是黄沙塑造的一尊巨人甚至是巨神般傲立,“宁宣”的鼻尖嗅到了一股风沙焦灼、热浪滚滚的气息,这气息蕴含着极大的毁灭力量,竟令他首次有种灭顶之灾将至,自己危若累卵的感觉。
以气蕴体、以神补肉的功法么?整个人的体魄强度起码增加了三倍!
他指尖劲力一弹,整个人足尖一点,后退数丈。
这也是“宁宣”自对面对众人以来的首次后退。
“宁宣”的无形指劲只有普通真气境水平,虽在他的操控水平下无比凝练凝结,打击点更是张傲发力至弱一处,但终究还是无法逾越量级的差距,它们击中张傲掌中那一斩而下几乎无坚不摧的落日圆上,像是小石子碰到了飞速旋转的轮子一样,被折返打飞。
但这些气劲却还是止了止落日圆的去势,令“宁宣”寻得一丝间隙。
更不只是如此。
弹飞的气劲居然还有余裕,而且按照“宁宣”早料到的方向进发。只听砰砰砰两声,数道气劲的最后一丝余力打在远处的凌空刀剑之上,倏然间迸射刀光剑影一变,两柄武器飞速旋转着朝着“宁宣”回飞。
他一招用两式,既从张傲刀下逃出,更意图将远处的干戈武劫摄入手中。
“宁宣”对任何一柄兵器,都一拿即用,一用即会,一会即精,他不像是“宁宣”那样不会用剑,以至于使用武劫的时候,还得遮遮掩掩、躲躲避避。更何况武劫去久,他浑身上下的气力也在消失,他终究还不是前世那个肆意妄为、任性自我的谢易,而是上号代打、寄人篱下的“宁宣”!
若非“宁宣”对真人道了解颇多,体内的气力自我运转,维持身体改造的变化,他早也像是昔日的何楚和庄家一样被打回原形了。
他非得拿回武劫不可!
“哪有那么容易!”
一道光芒从“宁宣”的眼角里闪烁。
是天玑星。
飞射的天玑星匕首袭射而来,却没有攻击“宁宣”,而是划着婉转而优美的银线,去阻截两柄回转的刀剑。
吴寒臣虽然不知道“宁宣”与武劫的关系,但任何人也瞧得出来,“宁宣”若没有刀剑,便只能以肉身抵抗张傲的落日圆。而这老狮子虽然是三大帮主中最老的一名,但真正施展出落日圆和烟驼铃隐藏着的“武中真意”时,其正面对抗力和压制力也是最强的一名!
他“撞天塌”之名,正是其年轻时候刚刚即位长河派掌门,便施展如此绝学,一刀将阳关城数十万斤的城门破开,斩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缺口来而所得。
相比之下,吴寒臣虽与其齐名,更有四件法器,但在这场战局中却根本参与不进去。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现在只打打下手即可。
“聪明人。”
“宁宣”看了一眼远处的吴寒臣,“和你一样聪明,审时度势……可惜啊可惜,越是聪明的人,反而越不能在武道上走出太远。”
宁宣愣了一愣,笑道,“我知道,笨蛋才能武道有成。”
“错!”
“宁宣”冷哼一声,正在这时,干戈和武劫都被阻碍,他赤手空拳,再无其他选择。而张傲发出如雄狮般的一声怒吼,也再追上来,又是一刀猛斩而下。
落日圆上鎏金色的光芒浓郁得如同燃烧,力量之凝结,简直把周围的风都摄了进去,然后在其中炼化成了火焰。
“宁宣”抬起左手,一掌斩去。
“小聪明成不了武道,笨蛋也成不了武道,只有我谢易才是武道的代表。武道是我,我就是武道。”他大喊一声,“天上地下,唯武独尊——他妈的唯吾独尊啊!”
这是掌剑。
掌剑横在半空,“宁宣”全身上下的力量凝结在一起,成了一个完全不为外物所动摇的整体,化作了道家的无极、佛家的寂灭。可下一刻无极寂灭之境就被突如其来辉煌悲壮灿烂宏伟的落日所惊动,一切凝固的寂静的曼妙的东西都被打碎,彻彻底底地碎裂成了八亿四千万份!
而这八亿四千万份力量一散即合,却共同凝聚起来,再次撞击那太阳。
掌剑·遗世独立。
轰隆的一声巨响。
那不像是肉体与刀兵的交锋,而像是太阳和一个世界的碰撞。
仅仅是这一招碰撞后泻去的余劲,都让四周厚实的泥土颤抖着猛一下沉,呈现出蛛网状般的裂纹。
张傲像是一个普通人用一柄刀去砍石头般被崩退了两三步,他高大壮硕如古代巨人般的身体只是几步下去,周围都好像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他浑身上下的沙之甲胄也簌簌抖动,在不断地缓冲从身体中传递涌动的力量,老狮子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宁宣”,无法相信自己如此完备的状态下,对方竟然仅仅以肉掌接住了这一击。
甚至还要反扑!
“宁宣”面色也一白,现在的张傲体魄和真人道相若,而真气更胜宁宣,再加上落日圆自内而外激发的热力相助,而他受限于武劫不再,体内力量还得有一部分维持真人道运转,双方的能级更加拉大。
而武功就是这样,高一点就高得没边。
前一秒“宁宣”还以一敌三,下一刻他连一个张傲都对付得困难。
纵然遗世独立能够调动全身的力量气血统合一脉,也只能勉勉强强两败俱伤而已。
但他不能停下回气,反而要提气再击。
现在“宁宣”体内的真人道之运转,因缺乏武劫中谢易本身的元气支撑,也即将告竭。再怎么算下来,“宁宣”也就只有一招机会了,一招之后真人道废除,而他也将彻底回到武劫之中,真正的宁宣更要面临张傲的夺命一击。
但在这关键时刻,“宁宣”反而笑了。
他哈哈大笑,“宁宣,你知不知道你就像头猪一样!”
宁宣愣了一愣,“你才是猪!”
“好骂!若你走不出这一局,你就是猪!若你走得出来,我承认你是个人。”
“宁宣”踏步前冲,右手的剑掌绵软无力,左手却穿花蝴蝶一般,轻巧而灵动地探出。嗖一声,倏然到了张傲的胸前。
既能以掌为剑,自然也能以手为刀。
手刀·相依为命。
对这一招,张傲鼓起内劲,凝神聚气。
他不像“宁宣”一样只能够拼死一搏,现在正在回气之中。而“宁宣”这一击再怎么厉害,有风罡沙岚体抵御,就算是一座数十万斤的巨石砸落下来,也会被层层抵御消解,至多只能造成轻伤,他根本无惧。而自己紧随而来的一斩,却可就此斩下“宁宣”的头颅!
以伤换死,怎么着也是赚了。
在这刹那,张傲已经做好了杀死“宁宣”的准备,因为在这种层次的对决下还要留手,这本就是一种天真的想法。他不愿杀死这个小子,但江湖就是这样,生死不过寻常事。
手刀刚刚接触到张傲的身体表面的甲胄,厚达半尺的风沙立时缠绕上去,化解其中的所有力量。
“宁宣”的动作一顿。
张傲刹那间举起落日圆,电闪般一刀而下。
刀停留在了“宁宣”头顶,张傲眼中骤然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目光,竟然不能动作。
在他胸口前,一股螺旋的力量猛然突进,以一种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的势态,直至五脏六腑,呈现出一个凹陷的涡流状态。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刀光从张傲的身后突破出去,像是一道高速旋转的风暴,瞬间将周围的所有风沙气劲全都搅入其中。
他像是被两个无形的漏斗所贯穿,一个是前方风沙凹陷的空漏斗,一个是身后风沙搅动的风沙漏斗。
那看似被风罡沙岚体阻碍的一下手刀,里面的真气竟然不是一股,而是两股。
这两股真气彼此交错,痴痴缠缠,成螺旋状般钻动,风罡沙岚体那柔和韧性的化解力道对这股气劲竟然全然无法抵御,直被一钻而破。相依为命之刀势贯穿了张傲的所有防备,从身后突破,搅动风云,一下子令张傲的所有变化都烟消而云散。
下一瞬间,“宁宣”浑身上下的气势顿去。
“最后一招……看你的了。”“宁宣”说,“宁宣,给我去!”
“接棒!”
真正的宁宣再次回到身体,他抬眼一看,面前的张傲身体凝固,已被破去了风罡沙岚体。
两人一时都跌落了至强状态,宁宣嘿嘿一笑,“我才不是猪呢,老狮子。”
话语间,张傲怒喝一声,浑身真气爆涌,再要一刀斩下。
宁宣也左手成刀,右手化剑,进入泣血法状态。
刀剑合击。
体内的所有力量,一时化作了两股。其中一股凝就道家无极、佛家寂灭之境,另一股却在体内自击自破。前一股力道顿时化作四亿八千万份,成倍增长,后一股力道却也作无极寂灭状,再被前者相破。于是后者也成四亿八千万份。
——我破吾,吾变强。
——吾破我,我变强。
吾就是我,我就是吾。
自破自立,自成自强,直达无穷无限无尽无量之地。
这下局势逆转,彼弱我强,张傲刀只微动刹那,宁宣已连出十三刀九剑,一时刀光剑影如狂风骤雨。
哗啦!他最后一刀斩出,如电闪横空惊掠,张傲惨叫一声,被轰飞出去,重重落下,砸得土地松软。手中的落日圆也握持不住,一飞而落。
宁宣长啸一声,如大鹏振翅,提气踏空,踩刀而行,当下一跃八丈。
八丈之外,就是干戈与武劫所在之处。
吴寒臣凝神静气,顾不得痛骂老狮子无用,只顾着操控天玑星阻碍宁宣。
但宁宣体内那无穷无限无尽无量之力还在,此时绝不能与往日相提并论。当下这一剑掌截去,宛若天神震怒射下的一道雷霆,只听轰隆隆一声响动,空气震荡不休地排开,小小天玑星直接被击飞打去。
吴寒臣呕出一口鲜血。
宁宣身在半空,再一伸手,就拿到干戈和武劫。
手握剑柄一瞬,体内元气通道再次打通,本来还归原型的大大小小细胞骨骼,又有变化的可能。
宁宣疲惫地笑了一笑,赶紧取消了泣血法。
“老谢,我指定是不行了。”
“做的不错。”
落地再转身,刀剑皆在手。
猖狂大笑,不可一世,“老子又来曹你们吗辣!”
第七十九章 接箭
“这是什么怪物!”吴寒臣眼看“宁宣”持剑在手,刚才渐渐消弭的精气神便又好像浇了一把热油的火焰一般旺盛起来,并且仿佛比之前更加猛烈强盛,不由暗骂一句。
马黄叶和步环尘也慢慢后退,以一种仿佛无法理解的目光看向“宁宣”。
在杀死半步玄关境的唐损之后,又接连战十人,再然后就连阳关城公认正面作战能力最强的张傲都被他以那奇妙的刀剑合击、逼迫潜力的妙法给击败,接下来又有谁能够阻止这恐怖的猛兽?
恰在这时,“宁宣”看了吴寒臣一眼。
只看了一眼而已,吴寒臣好似突遭雷击,脸色一变,心脏猛跳,额头出汗,下意识调整真力,鼓动内劲,以真气操控天玑星化作一道银线挥舞编织起来。这并非进攻,而是防守的势态,天玑星所化作的银线甚至没有脱离吴寒臣三丈之外,像是一条条水珠连成的帷幕,朦朦胧胧、波光粼粼。
自看了刚才那手刀掌剑合力、臻至无穷无尽无限无量之境界的一击,吴寒臣已经彻底丧失了与“宁宣”对敌的勇气。
可“宁宣”面带讥笑,只看了他一眼,却根本没有出手。
“你已经没有指望了。”“宁宣”背负双手,以一种高高在上,就好像是教书老师看了学生的作业,然后就点评其一生的口吻说,“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天赋不好,武功不佳,境界没有,领悟为零,再加上心思过重,对武学的热情诚挚也基本没有。你来练武,就纯粹是个混子,这条道路上有你没有你都一样,你还练什么武呢?放弃吧。”
他的眼神很诚挚,就好像是完全站在吴寒臣的立场上说话,一切语言都是为了吴寒臣着想一般。
但这些话一字一句说出来,声音清朗爽快地传遍周遭,被上百来人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眼词汇都好像是在抽打吴寒臣的脸面,让他那张本来因真力消耗而渐渐发白的面孔又再度染上了一层恼恨的羞红。
可他也只是臊红着脸,却不发一语,也没有放弃和“宁宣”对峙的意思。
“哼,看来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被骂了两句就不服气,让你装女人你不得自杀啊。你要么为了某个追求而死,要么为了自己的性命连尊严也不要了,你这既靠着武功逞能,又成不了真正的高手,既自诩智慧,又无法抛开面子思想就此认输……你这样不上不下,真真是活得乱七八糟、莫名其妙,你这样地活着,真是浪费你爹你娘当年那场云雨所浪费的汗水。”
“宁宣”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不等吴寒臣反驳,便转过头,再不看此人一眼。
好像自此之后,吴寒臣已经再没有让他看上一眼的价值。
他再看了旁边的马赤弓一眼,这次目光认真了一些,“你为什么始终不出箭?”
“因为我没有找到出箭的机会。”马赤弓维持蓄势待发、拉圆弓满的姿势已经有一会儿了。
这柄弓大得夸张,好像一头伸展开来的野狼,即使是高大健壮的马赤弓拿着也很有违和感。“宁宣”一眼看去,判断出这是一柄至少三十石的强弓。
而马赤弓自一开始维持着拉弓的姿态,动作像是完全凝固,稳定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即使到了现在开口说话也镇定无比,如一尊佛像般安安稳稳。
即使在看到张傲的惨败,他也仍然保持冷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静,“我一开始想出箭,但那时候你面对黄叶、张掌门和步姑娘,再有天枢星的重力压制,深陷重围,我不出箭比出箭有用;再之后我也要出箭,那时候吴门主祛除天枢星之武中真意,让你难以变招身在半空,你却始终有三分杀气萦绕着我,令我深知出箭必死;再然后,等你面对全胜状态的张门主的时候,你的真力消失,总算没有了后顾之忧,我终于下定决心出箭,可你却始终躲在张门主的身后,时时刻刻让我们三人成一条直线,令我难有机会下手……”
“那不是我在躲,是宁宣在躲。”
“宁宣”纠正了一句,“你们的配合的确厉害,尤其是这些法器,算是我所掌握不到的异数。我能做的事情纵然已经够多,但如果没有宁宣在那一刻正面与张傲对敌,我现在已经败了。这一次的胜利,不是我独自拿到手的。”
果然是另一个人……
在场众人都有恍然大悟之感,刚才那一刻宁宣和谢易之间的交流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在场的都是武林高手,对精神气势极为敏感,各有知觉,自一见到“宁宣”的变化,几乎有目共睹,怎能不有所猜测。
而现在得到“宁宣”的正面答案,人们才知道原来这狂态大发、如一个孩子般任性自我的人,竟然是某种寄托而夺舍的残魂。
“不管是不是独自拿到手的,胜利就是胜利。”马赤弓叹了口气道,“张掌门溃败,吴门主战意已失,黄叶和步姑娘拦不住你,周围这些兵将们也还差了一筹,我更不可能是你的对手。这场大战是你赢了,而即使是你和宁宣一同出手,也是以少胜多。”
“也是以寡凌众。”“宁宣”摇了摇头,“我对付你们,已经是在欺负人了。”
以寡凌众。
这话简直比之前的任何话都更加傲慢,似乎在“宁宣”面前,这个世界本就是人少比人多更加厉害一般。可他这一番表现下来,任何想要反驳这种强词夺理的人,都说不出话来。
马赤弓继续道,“但你始终没有对我们下杀手,这是我现在最大的疑惑……”
“我就在等你这句话。”“宁宣”抱着双臂说,“我来解释什么来龙去脉之类的太蠢了,还不如让你们来问我。反正只要你们不都是蠢货,应该能注意到我能杀人而不杀人。如果光顾着解释,反而陷入被动。而现在就算我说我杀了唐损,你们也拿我没办法——这时候我再告诉你们,唐损的死另有内因,你们信不信?”
“我们当然信。”马赤弓快速而迅捷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所有人都毫无异议,却忽然又问,“但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到的话……”
“那就没办法了,那我就把你们杀了吧。”“宁宣”摊开手,“我又不想给你们这种人解释,又不想对宁宣认输,所以到时候我估计就要耍赖了。”
“耍赖……”在场众人连同潜藏意识深处的宁宣都怔了一怔,然后苦笑起来。
以谢易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武学素养、行为举止,任谁都觉得他起码也是武学宗师一样的人物,可这样的人却一张嘴就是耍赖,实在让人觉得很是脱线。
但强者就是这样,不管说什么话,只要他够强就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内情是什么?”
“等下细说,别让这小子走了。”“宁宣”看了看旁边面色逐渐变成铁青色的唐凤华,然后转头看向马赤弓,“这都是小事,我先说你,你这一箭蓄势如此之久,一直被我堵着,如果收力,反而自损——既箭在手,为何不发?”
既剑在手,为何不发!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徒然升高,如暮鼓晨钟,当头棒喝,打在马赤弓心头,激起了千万朵浪花。
马赤弓剑意一动,却又强自按捺,“你准备接箭?你可知我这一剑的威力?”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一试啊。”“宁宣”很自然地说,“你这尽是废话,我又不是未卜先知,不实践能出结论吗?不过不管你这威力多高,也不可能伤得了我。”
他甚至都没有说杀得了我,而是说伤得了我。对“宁宣”而言,对这一箭,最夸张的想象也就是伤他了。
马赤弓露出了肃然神色,知道对“宁宣”这样的人而言,是没办法做任何解释的。
他只好一点头,“请!”
然后他以一种好像背负着千万斤的重物,然后终于可以将重物卸去的神色,将手中弓弦一松。
紧绷的精神一泻。
如大潮奔涌。
只见在那松弦的刹那,马赤弓的浑身上下,同时涌动五种肉眼可见的色彩溢出,并瞬息汇聚到掌中宝剑之上。这五种色彩分别为白青黑赤黄,即是金木水火土,也是肺肝肾心脾,更是魄魂精神意。
这五者合成五气,便是道家“五气朝元”的境界。
月下美人所映照的武学,就是《五方五老五帝五气朝元剑》!
但见长虹一射。
这一箭蓄势太久太久,一箭既出,所有累积的力量全然勃发甚至是喷发而出,像是势若万钧的雷霆从远天的深云中劈下。
空中瞬间逼射出一道无比粗而无比长、气象万千而又凝练笔直的光芒痕迹。
虽然现在时日正好,但这一箭出,却好像是周围本来黯淡无光、漆黑朦胧,忽地有一道雷光闪烁,照亮大千一般。
一条痕迹从马赤弓的指尖起,至“宁宣”的胸前落。
这就是“月下美人”的一箭。
“宁宣”抬头,瞳孔微缩,凝聚到眼球深处的剑尖之上。
月下美人。
这是昙花的别称。
昙花一现,刹那芳华,那是一种极短而极盛的美。
这一剑也是这样,五气朝元汇拢于剑以成昙花,便是聚拢持剑者所有的精气、意志、斗力、灵魂、气血……所有可以称之为生命本质的东西,生命的一切表现,都浓缩在这一剑中。
于是尤为地辉煌灿烂,美不胜收。
同时这也不只是剑。
它还是箭。
箭本身就是浓缩力量、一击而去的武器。前面数代的名剑山庄庄主,都以剑法御使月下美人,但到了这一代马赤弓才以弓御使,他自幼对军武颇感兴趣,尤其擅长弓射骑乘之术,因而首次突破名剑山庄传承多年的旧习,得以以箭法御剑法。
这一剑出,真正做到了神与意合,天与人合,气与力合,带有必中之势、必成之势、必杀之势。
中!
一瞬间,时空都好像凝固了,这个画面竟莫名其妙地同时出现了三把剑。
一把剑在宁宣身上。
一把剑在半空之中。
一把剑从大弓射出。
这一剑之快之猛之疾,简直贯穿了前一瞬、这一瞬和下一瞬,让三个时空的自己,都成为了彼此独立的个体,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先后顺序。
于是——
宁宣闷哼一声埋下了头。
一道灼热的流光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马赤弓手中饱满如圆的强弓崩地发出一个清脆有力而坚实浑厚的声音。
——然后一切又瞬间从极静转化为极动,时间像流水一样淌过。
在大弓一松回弹的刹那,马赤弓像是全身上下失去了所有骨头一样,全然没有了任何支撑的力量,就地摇晃一下身子,踉跄着半跪于地。
空中的箭痕流光也慢慢消散,扩散出五种色彩,黑白赤青黄,一轮一轮地朝着四周的虚空蔓延,其色渐白渐无,像是一朵极尽瑰美绮丽的昙花慢慢凋零枯萎。
“宁宣”埋着脑袋,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胸前一握,却什么也没有握住,手中空空如也。一柄剑已经深深没入他的面门,他低着脑袋,久久不语,仿佛精气神就此散尽。
又一阵寂静。
然后他抬起头。
唇齿之间,咬着月下美人的剑尖。
第八十章 凶性
“宁宣”将口中的长剑吐出,月下美人叮叮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制服这贯日射月的一箭,还没等再有反应,忽然见“宁宣”一跃而起,一声暴喝,“想走?”
他说完这话,身形却不动了。
人们眨眨眼,才发现那凝固在原地的身影并不是真正的“宁宣”,只是一道幻影。一阵风吹过,幻影便扭曲并消失,再转头看去,才发现“宁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十来丈之外,抓着唐凤华的肩膀。
唐凤华也早已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看样子是想要逃走而不能。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之前那纨绔子弟、不谙世事的模样,反而眼神深沉神色阴狠,一只手握住腰间的长剑,另一只手则盖在自己肩头上“宁宣”的手掌上。
两个人两只手接触,就这么动作不变,僵持在原地。
这动作一点儿也不像搏杀,看上去好像还有点亲昵,但在场的都是武功高手,谁都能看出来,这反而是比任何招数都更为危险的内力对决。
“你还想要对少爷动手!”他们这边还在短暂地僵持,旁边的军士们却已经极为愤怒地大喝出声,“大胆贼子,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该和朝廷作对!”
人潮如流水般包围了上来,其中唐损门下的军人最为热诚激进,第一时间围拢两人。
三五个呼吸后,几个身高明显比旁人高大一些的男人已披甲执锐地冲了上去,手中都是长枪大戈,动作威猛得像一只猛虎一样,剩余的人则留待身后,各个都是灵动机巧的人,手持短刀匕首,以作接应。
但他们还没有真正靠近过去,只踏出两三步,当头的一人便忽然动作一晃,整个人凭空矮了一截。
他脚下的泥土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极为松软,一脚踩过去就深深陷下三五寸,朝着四周泥巴一样大量扩散出去。
原来这片区域的泥土,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宁宣”和唐凤华的力量给彻彻底底地震碎、震软,变成了一种看起来和之前差不多,实际上结构大异的状态。
这人这么一踩,整个人脸色忽然惊变,仿佛遭受雷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不要动!”跟上来的步环尘本来也想继续阻止“宁宣”,但一看他的样子,自己也连忙止步。
旁人动作一顿,都不敢再有进犯。
而那呕出鲜血的一人不只是不敢前进一步,就连退一步也都不敢了。他痛苦得扭曲,眉头深深皱起一道川字型的痕迹,简直像是踩中了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无形的炸药,遭了一击无形的轰炸。
与此同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稍有动作、无论进退,会不会触发到更多的炸药。
“这两人在比拼内力,这一片区域已经成了他们的内力场。旁人稍有涉足,都会激发他们两人的力量,一起将来者先行击溃。”步环尘一边走上来一边解释,“你们退开,现在只有拥有内力者能够救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来到了那一脚陷入地面的军人身后,观察了一阵,然后挥出自己的左手。
她的动作很慢,神色也很用心,像是在面对这一个随时可能产生剧烈爆炸的危险物品。那一双纤纤玉掌从袖子里伸出来的姿态,像极了春天雨夜后沾满了露珠的杨柳枝,以一种似垂落非垂落,似抬高非抬高的优美姿势,轻轻地搭上了那军人的肩头。
就这么一触。
步环尘轻叹一声,动作极快地抬手,好像刚才不是在碰一个人类的肩膀,而是碰到了一颗长满尖刺的刺猬,又或是热力滚滚的火球,被一刺或是被一灼,根本没办法久触。
那人也一声呜呼,像是被什么东西推走一般,一脚从泥坑中拔出来,踉踉跄跄地栽倒下去,并被自己的战友所扶起。
“竟仿佛是唐公子占了上风?他的武功怎么这样高?”步环尘越过众人,不管他们,只以一种疑惑的目光看向众目睽睽之下、凝固不动的两人,“只是那份内力怎地有些熟悉……”
她刚才一手触摸那军人的身后,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试探这个场域之中内力气机的变化,结果却大出所料。
在这两人的交锋之中,竟然不是唐凤华危在旦夕,反而是他的内力更加强盛、丰富、强悍、凶猛,以一种围剿之势,将“宁宣”的真气打得溃不成军。
“唐公子竟有这一身武功?”吴寒臣很惊讶地接过话茬,他漫步走来,身后则是搀扶着马赤弓并捡起月下美人的马黄叶。
倒下的李先知、王如鹤、张傲、陈轩昂、雷剑胆则留在原地,同样留在原地的,还有秦清宁业,以及守在他们身旁不动而不摇的王冬枝。
王冬枝之前一刀斩破唐损的去势,已经是真力大损,而现在动手的虽然是宁宣的身子,但里面不是“宁宣”本人,她是一点儿提不起兴趣的——她就是这么一个性子,看起来大大咧咧、随和大方,实际上却冰冷自私、独断专行,从来只在乎自己所关心的东西。
旁人再好再强,和她没关系,她也舍不得去看哪怕一眼。
步环尘看向吴寒臣,“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唐公子竟然一直在藏拙,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不过宁宣是早晚要死的。”吴寒臣盘算道,“现在唐公子武功这样高,暂时压制住了他,我们正好可以合力施展攻势,以图一击得胜。”
马赤弓的脸色苍白,说话都好像要费一些力气,“吴掌门,你注意到没有,唐凤华的内力很磅礴,很驳杂,但也很熟悉。”
“熟悉?”吴寒臣皱了皱眉,再看向那场中僵持住的两人,却是越看脸色越奇怪。
到得最后,他低声一句,“奔雷剑……”
他这一句,步环尘和马赤弓脸色都是一变。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是不知道的。
“夺心魔杀人而夺心,死者精气消损、面色干枯,一直为人所疑惑,看来现在这死状已有了个答案。”马赤弓道,“自想到师弟之后,我我再看去,又发现了那真气中几股熟悉的气息……”
他的声音同样很低,力求让周围的唐将军士卒们听不到。
“不要再说了!”吴寒臣忽然冷冷道,“‘宁宣’既然承认了自己杀了唐将军,不管其中内情如何,谁对谁错,总归是杀人凶手,我们不能饶他。就算唐公子有罪责,那也是朝廷和山上之间的事情,和我们无关。你名剑山庄是死了人,但别说只是猜测,就算真的被唐家的人明目张胆杀了,也不该由我们做什么,马庄主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对步环尘使了个眼色。这女子叹了口气,多走了几步,处于一个时时能够威胁马赤弓的位置。
吴寒臣也轻轻抚摸自己的宝物袋,深深地看着马赤弓。
马黄叶年轻气盛,想要有所动作,马赤弓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不做这种事情。”马赤弓说,“但我也不阻止你,我和黄叶都不出手。”
“你害怕?”吴寒臣嗤笑一声,“他纵然武艺不凡,体质奇特,但一身真气还是之前那‘宁宣’的水平,现在是比拼内力的时候,怎容他再逞威风?我看他被唐公子压制的模样,就算没有我们,也难逃一死。”
“我只是趋于保守而已。”马赤弓眸色一动,“倒是你,自刚才‘宁宣’道出那番话语之后,你的神色就不太对劲,你会否太过激进?”
“你不要迷惑我了,我相信我的判断!”吴寒臣脸色一恨,他还记挂着之前‘宁宣’的嘲弄,紧接着又深深看了马赤弓一眼,“倒是你,你是不是就想要等着唐公子将他解决,令我毫无功劳?这样一来,你我倒仍在一条线上,不至于就此被压制过去。”
马赤弓面色一顿,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来自此之后,阳关城再无三大帮会了。”
吴寒臣看他模样,心知自己全然说中,当下哈哈大笑,再对着步环尘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一跃而起,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位,同时袭击向“宁宣”的背后。一道水云长袖,一人手持天玑星匕首,杀力凝练,很是迅猛。
马赤弓深深地看着两人的动作,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怜悯,就好像看着一头冲着刀山火海闷头直撞的野猪,已经预见了这头野猪死去的样子。
马黄叶在这时忽然出声,“吴叔叔死了,是吗?”他说,“父亲,你不是在迷惑他,你是在激将他,对吧。”
马赤弓倏然间回头看他,脸上有些惊讶,“你怎么……”
马黄叶笑了笑,“我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好。”马赤弓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表情,那并不是一种说好时应该有的表情,反而皱着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你……变了?如果是之前的你,会提醒他的。”
“您知道我为什么变了吗?”
“为什么?”
“您知道,我一向是不愿意对这个世界妥协的。”
“你看起来随和,但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骄傲。”
“您想过教导我阴谋诡计、心机百变,但我从来不学,我不只不学,反而叛逆。”
“因为你看不起我的手段。”
“没错,外人都以为你对我严格要求,我对你唯唯诺诺。但实际上只有我们父子才知道,真正骄傲的是我,真正自卑的是您。我就像是一只凤凰,而您是凡鸟。所以您不用自己的种种成见约束我,反而放任我去做我任何想要做的事情,不愿意让我重复您的老路。我以前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但后来才知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如此有气度的……可惜的是,我虽然心怀感激,但因为不好意思一直没对您说。”
“但我知道。”马赤弓的语气仍然如往常一样冷静,只有最细心地人才能听出其中的欣慰,“你在慢慢变化,虽然你没有对我表现出来,但我能感受到,我比任何人都关心你。”
“可这一切的变化,都没有今天来得大。”
马黄叶轻声道,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宁宣”,他的眼神很复杂,然后忽然笑了笑,那是一种苍凉的笑,“到了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您错了。”
“……我错了?”
“我并非凤凰,只是一介凡鸟。我并不该自傲的,在真正的凤凰面前,我和你其实没有任何区别。”他低下头,声音中不由带了几分黯然,“爹,我见了他的模样,这辈子又怎能飞上天空、”
“黄叶……”
马赤弓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看不到马黄叶的表情,但他能看到马黄叶垂下头后,地面上落下的一滴一滴泪水。
“差距,太大了——差距太大了啊!”
马黄叶埋着脑袋,哽咽着说,“爹,我成不了凤凰了!”
这算是……好事?
马赤弓迟疑地拍了拍马黄叶的脑袋,先开始还有些生疏,但慢慢就习惯了,再抬头看向远处。
他正好看到唐凤华颓然退下,呕出鲜血,倒在一旁的模样。
同时也看到了“宁宣”与吴寒臣、步环尘的对峙,他在刚才受了两人的一击,嘴角也有鲜血。
但气势反而更盛。
“我屡次饶你性命,你居然还敢送死。”“宁宣”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狞笑着说,“我这边和那小畜生正玩得开心,你们来掺和干嘛?”
吴寒臣成了首个将“宁宣”击伤的人,自诩自己那一招真气运转,只怕这小子根本遭不住,当下心神大定,正气凛然地一指,“你杀了唐损将军,再袭击唐少公子,我身为阳关城的……啊!”
徒然一声惨叫。
“找死!”
“宁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吴寒臣的身前,脸上凶气一现,伸手一折,将他的手指直接扯了下来。
吴寒臣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他正要予以反击,可“宁宣”动手比他更快,一拳碰一下打在吴寒臣面门,打得整张脸稀里哗啦,血肉模糊。
他一边惨叫,一边怒吼,招来天玑星反扑。
而“宁宣”看也不看,抬手一把捏住飞来的匕首,卡啦一下,将其捏得粉碎,然后一把丢出,大量的铁片像是满天星星一样嵌在吴寒臣血肉模糊的脸上,他更是痛苦无比地哀嚎一声。
听到了这惨叫声音,“宁宣”嘿嘿凶笑一声,再抬掌进步,一掌猛地打在了吴寒臣胸口,当即骨骼碎裂,一下子凹陷下去。
吴寒臣摇晃身子,满身七窍流血,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就成了一个废人。
而“宁宣”仍不满足。
他再抬手一掌,自上而下一砸,好像是一柄大铁锤一样,竟硬生生将吴寒臣的一整个脑袋,都砸进了他那畸形的胸腔里面。
他这三招两式,不知为何,看上去也没有比之前快到哪里去,也没有更有力量,甚至连技巧都很简单,就这么直来直往的几下,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摧枯拉朽、无可阻碍的凶狠意境。
只一瞬间,就让这阳关城的一方豪强当场了账。
这一杀之快,在场的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果然留手了。”饶是马赤弓心性极佳,遇事一向沉着,这下也看得心寒胆战,眉头直跳,更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上。
他之所以判断“宁宣”留手,不是其他,只在一点:虽然之前“宁宣”几次险象环生,看似将自己的本事用尽,但从头到尾,其招法里面都没有杀意。
发出十箭的时候,“宁宣”只是在以一个老师的身份进行“考试”。
以一敌三的时候,“宁宣”只是在玩武学、耍武学、弄武学。
独战张傲的时候,“宁宣”甚至都不用出手,只是宁宣出来即可。
接箭的时候更不用说了,其他人不知道五气朝元箭的威力,马赤弓最清楚无比,那一招比张傲全力一击的破坏力更强一筹,可“宁宣”却接招接得不着痕迹,甚至远远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
但他也没有想到,“宁宣”一旦发狠,居然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之前看起来还有一代宗师派头的男人,真正杀起人来,却又能够凶似魔、邪如鬼,令人不寒而栗。
连马黄叶也抬起头来,盯着自己眼中的凤凰,才发现那好像不是一头寻找圣人踪迹的凤凰,而是一只伤人杀人灼人的金乌。
一个呼吸后,旁边的步环尘惊慌失措地退去,尖叫起来,“你杀了师兄。”
“聒噪!”
“宁宣”正欣赏着面前的无头尸体,一听这话,眉头一皱。
只见身影一晃,“宁宣”就跟着来到步环尘身前,掌成手刀抬手就是两下,光芒一闪。
步环尘身子一僵,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骤然一破,露出两条交叉的又长又深的刀痕,鲜血四溅,接着栽倒下来。
“宁宣”又杀一人,脸上却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神色。
杀一人也是杀,杀两人也是杀,既然开了杀戒,他也懒得搭理自己和宁宣的约定了——这群东西也配让我解释?
干脆杀光了事。
“宁宣”抬眼看向周围的人,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神色,体内真气狂涌,运劲于掌。
“你到底在做什么!”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宁宣怒吼一声,“你不是说好不杀人吗?”
“这也叫无辜啊,那是自己犯贱。”谢易哼哼一声,很是慵懒地道,“怎么,他们是你爹啊,杀不得?”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宁宣强忍着怒气说,“算了算了,我早该知道你的,这两人也确实有错,杀了倒是无妨,还是做正事……”
“做你妈个头,你管那么多干嘛?”谢易哈哈大笑,“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已成众矢之的,除了我没人能够救得了你?你对我说三道四、指点江山呐?杀人怎么了,我就杀就杀就杀就杀就杀,周围的人我全要杀光一个不留,我还分批次地杀,我还用各种方法杀,我要有计划地杀,我要有规律地杀,我还要……”
“滚!”
宁宣骂了一句,直接踢开谢易的灵魄,以自己的神魂重临身体。
第八十一章 大日观想法
“嗯,接下来该杀谁呢?”
这该死的谢易!
宁宣站在原地,仍背负双手,做出和谢易一样傲视英雄、目空一切的表情神态,并环顾四周,好似挑选菜市场的瓜果蔬菜。
这狂态令周围众人一时心惊胆战,警惕地看着他举手投足间的任何一个动作。
谁也不知道,这看似张狂的男人,心中却在匆忙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即使是以泣血法催生真气达到真气境,他也和真人化时相差甚远,更遑论于达到谢易神魂降临的层次了。而直到现在亲身重临身体,宁宣更感觉到浑身上下的疲惫酸疼,每一颗细胞的力量都被榨干取尽,呼喊哀嚎着要休息,几乎达到了肉体的极限。
完全无法想象谢易是怎么操纵这样一具身体与人对敌,甚至还能威慑群雄的。
“好胆!”谢易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从心头传来,带着些惊讶和玩味,“你是真不怕死?”
“我是怕死,但你不遵守我们的约定,我怎么可能对你屈服。若有了第一次情急之下的屈从,就再有了第二次,紧接着就是第三次第四次,我迟早会成为你的傀儡。”宁宣冷哼一声,他还是对谢易的做法很反感,“到时候就算你实际上没有夺舍我,也和真正夺舍我没有任何区别了。老谢,你不是说过力强者胜嘛?起码在我的身体里,我比你强,你是没办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说的很帅嘛。”谢易几乎没有感情地笑了两句,“那你准备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吗?你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杀了唐损,再杀了那两人。就算你想解释,就算别人会相信,但总归要给个交代才行。更何况还有唐凤华的存在,他内力驳杂混乱,被我寻到破绽击伤,但你体内的真气还是力有未逮,造成伤势不够,他保持反扑的能力。而他是绝对不管你解释如何,都要杀你的。”
他说话间,宁宣正抬头远眺,似有感悟。但其实他却暗暗以双眸的余光偷看唐凤华的模样,唐凤华收敛气息,躲在远处,看似重伤不醒,但宁宣却知道他体内的真气圆满磅礴,护住他大小骨骼血肉,生命力顽强得很。
再看了看四周,马赤弓父子正紧张地看向这里,周围一百来位精兵强将也凝固不动,人人都为他的威风所慑。
但这是谢易的威风,而不是宁宣的。
如果他们发现这点,这些看起来像是小白兔、小松鼠、小猫小狗的乖巧男人,就会立刻变成暴龙、猛虎、风暴、海啸,不带有任何慈悲地将宁宣给吞噬撕碎。
“你说的没错。”宁宣自然而然道,“看来我只有抢势了。”
在刚才谢易以一敌众、以少欺多、以弱凌强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那改编版星火观想法的种种真意在他脑中过了三四遍,宁宣看到了一丝突破的希望。
诚如谢易所说,他的积累早已足够,而长时间使用泣血法的功效,虽然造成他体内根深蒂固的伤势,但也令他和真正的真气境眼界毫无差别。
而谢易操控身体的时候,宁宣只是将自己的神魂调走,而灵魄仍存。
神魂和灵魄二者是灵魂的原型,一个是中枢,一个是感知,所以宁宣不仅掌握身体的根本控制权,还能够真实感受到谢易对自己身体的运用。
他受益匪浅,已经隐隐约约触摸到了那一丝屏障。
而只要抢势,杀掉面前的唐凤华,宁宣的名气是洗不白了,但起码还能够逃走。
“哦,你是过河拆桥,拿我杀到一半,自己便抢了人头。”谢易倒是把情绪收敛得很快,这也是他让宁宣觉得很矛盾的一点,一方面他尊崇现实并且顺从现实,另一方面他却又肆意妄为自大到极致,人性和兽性二者能从他的言行中看到某种和谐的统一状态。
然后他很随性地笑了两声,“你可真是个畜生。”
“你不生气?”宁宣被骂得尴尬一笑,却忍不住疑惑起来,现在的谢易好像一下子儒雅随和得可怕,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与其纠缠的准备,“我不否认你的说法,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似敌似友,难以说清。”
“我当然生气,但生气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一个人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不够快乐,但我现在体会到的快乐已经足够了,这是千年来我第一次闻到尝到品味到触摸到某些东西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你们这种人无法想象的。”谢易道,“我现在不生气,是因为我根本不想生气。一个人能够骗过自己吗?我真的很想骂你,但一想到之前所发生的我就想笑,我生不了气,只想去回味那份自由的快乐——当然,你要是继续让出身体的操控权,我也不是没有继续代打的想法。”
他说的好像的确是真的,宁宣简直能从这话里听出一种欢呼雀跃、忍不住要跳舞的感觉。
“你倒是洒脱。”宁宣无所谓道,“不过你还是算了吧,我觉得唐凤华再危险,也比你好一百倍。你看起来是在帮我,可也不能真任由你自己想做自己的事情,千万别到了最后变成‘这是宁宣的身体,该滚的是宁宣吧’。”
谢易冷笑道,“哼哼,那是迟早的事情,你逃不掉的。”
说话间,唐凤华却忽然间一个翻身而起,以一种从疑惑渐渐变得笃定的目光看向宁宣。
宁宣神色不变,却知晓自己的变化已经被人发现。
这其实不难发现,只要达到了真气境,就能够感知他人体内的气劲。若非如此,之前的暴雪书生也不会让人给小瞧,直到一场硬仗之后,才能让人高看一眼。唐凤华一直在暗暗观察宁宣,提防这个既实力强大、又行事恐怖的家伙,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端倪。
所以,只能够先发制人。
“好小子,还敢送死!”宁宣作哈哈大笑状,然后全力催生体内的真气种子,浑身上下瞬间暴涨狂涌出大量的力量。
他持刀握剑,踏出一步,浑身上下的刀意剑气似乎满溢。
在场众人,心中立时又想到了他之前抬手杀两人,随性如拿捏两个玩具般的强悍。
唐凤华目光一顿,下意识身子一退,抬手一挡。整个人好似被一股后拉的力量所牵扯,朝着后方滑步七八丈。
刀剑未至。
“不对!”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刚才的宁宣纵然武功在场中不是最高,却几乎打出了无敌的气势。但现在的宁宣刀剑齐出,纵然能算高手,却远远不及片刻之前的表现。他的刀法剑招,不知为何变得粗糙无比,任谁见了之前的他,再看现在的他,都有种天差地别的落差感。
唐凤华本来绝望,他还以为自己中了“宁宣”示敌以弱的计谋,自动暴露。但现在眼见宁宣真的变弱,心中立即有柳暗花明的感觉。
这感觉袭上心头时,宁宣的招数已到。
唐凤华一瞪双眼,爆喝一声,“拦住他!”
轰隆,话语之间,他抬手就是一掌!
再踏步进足,第两掌!
又连环出手,第三掌!
一掌,二掌,三掌,接连出手,几乎是以将内力当做砖头、瓦片、泥块给丢出去的一种方式,三道肉眼可见的恢弘气柱凝固成型,像是劈空的雷霆、朝天的炮火、奔腾的马匹一般迎上宁宣。
哗啦啦,大量的气浪排开,好像真有三道无比沉重的东西被唐凤华打了出去、砸了出去、甩了出去一样恐怖。
这三掌所携带的内力,简直像是三道万斤重的巨石。如此砸过去,摧枯拉朽、沛然莫御,就算是一座占地数十米的庭院,也得被一招尽毁。
马赤弓和马黄叶同时一惊,这三掌在他们看来纵然用力粗糙,简陋无比,徒有形而无意,但在简直五六倍于他们的惊人内力支撑下,光是一个形状也已经足够惊心并且动魄甚至还能吓死人了。
眼看三道掌力降至,宁宣瞬间由动变静,当即立定,长啸一声,以刀连续三斩。
这三斩仍取一个静字,却在静中跳脱出全新变化,动中取静而静中得动,互相转化,难以稳定。这已经跳跃出虚空刀的招数。
三斩接连而起,每一斩都截取气劲中最精妙处,如尖刺戳破气球般将其击溃。宁宣只是看似轻松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三下,紧接着他面前就出现了三个巨大的空气破裂的变化。
哗啦啦,大量的空气汹涌地四散蔓延,如千层浪起,打得周围草飞泥翻,宁宣也发丝狂舞,衣袂飘飘,去势一止。
“——拦住他!”
这时候,唐凤华之前的大喝才传播出去,再传播回来,在山林之中形成一个回音。
周围的精兵良将被此番惊变一吓,却终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本能的反映已经是围拢上来,断绝宁宣的后路。唐凤华眼见这些人围拢上来,心中一喜,又是一刀,当即拔剑。
沧浪一声。
杀生剑出鞘。
唐凤华迄今为止,还没有真正拔出过杀生剑。
现在是他头一次拔出这柄剑,剑身上一个小小的骷髅头,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剑锋森寒,散发着一种鬼蜮的氛围,起落间仿佛在扭曲游动,好似一头要择人而噬的的妖魔一般。
他拔剑便刺,“你大势已去!”
剑如寒星,眨眼间铺天盖地。
宁宣立刻感觉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片夜空,群星眨了眨眼,便闪烁出一大片簌簌的光辉来,其中没有技巧没有演化,只有近乎泼水似泄洪般浪费一样的内力输出。其中每一瞬间输出的内力,都几乎是同级别高手的数倍之多。
但他的技巧,却远比宁宣更加粗糙,甚至和何楚那样的水平都相差无几。
一眼看去,就能发现这剑强行突破音障,每一招都浪费大量的力量在周围的气流上,虽然强势,威力却不凝聚。
宁宣吐一口气,手中的刀剑齐鸣。
那鸣叫好似一头龙和一只凤,一个高亢,一个嘹亮。宁宣双手变得模糊,好像是不存在了,而手中的刀剑也好似一下子跟着消失了,空中忽然模糊了一阵,被大量肉眼辨别不清的幻影所笼罩。
空中迸射出大量的火星。
“不是我大势已去,是我大势将至。”宁宣出言,“之前的势再强、力再大,那终究不是我的东西。而现在我就是要借那股势,抢占你的先机,之后将其转化为我的势来!你也好,那势也罢,都只是我的垫脚石!”
两人说话之间,只是三两个呼吸,却已经来来去去交战数十招。
杀生剑剑如狂风暴雨,毫不停歇地发起进攻,每一剑都摄来冤魂厉鬼般的尖啸,带有无穷无尽的杀力。
常人出招,即使力量比唐凤华更强悍,技巧比唐凤华更精妙,速度比唐凤华更迅疾,但终究是需要回气的。可唐凤华不需要,他的力量源源不断,不是来自于自己的体内,而是攫取自掌中剑内,他根本从未练过武功,所以更不需要遵循武道的格律。
这让他举手投足,处处都是武道中人觉得不堪入目的疏漏,却也让他走出另一条开阔的格局。
刹那间,宁宣领悟到了,这其实也是一种武功。
“武功武功,什么是武功?这不过是一种活用自己暴力的手段罢了。”唐凤华道,“我没有练过武,也从没有人教过我练武,如果没有他,我连一丝一毫登上这个舞台的可能都没有。但我拥有了杀生剑后,我所付出的努力绝不比你们练武人来得小,我只是没有钻研那些拳掌刀剑,可午夜梦回、行止坐卧,全都在思考如何运用这柄剑,我对它的运用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宁宣,你回答我,这算不算一种武功!”
“算。”宁宣大喝,“算了吧你!”
他的剑法和刀法绝没有唐凤华这样毫不停歇的攻势,但却展现出另一种连绵不绝的气象来。刀先接招,剑回气,剑再出招,刀回气,二者循环往复,一者回落,一者攀升,彼此成为彼此的依靠,这也是相依为命的刀法奥妙。
在这一刻,宁宣感觉自己像是成了两个人,一个使用刀法,一个使用剑法,以二对一,不落下风。
谢易所创造的遗世独立、相依为命两招刀剑,其实与其说是刀剑,不如说是两门内功心法,几乎可以拓展到任何地方、任何情形去运用。
两人一次对话之间,就已经交手数十次,非但不慢,反而越打越快,越打越猛。
这几乎是宁宣头一次与人如此酣畅淋漓的对决。
之前的战斗中,要么是算计颇多,要么是毫无杀意。唯有面对唐凤华的时候,他是舍弃了无数的算计,并且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如此一来,他也终于渐渐触摸到了那一层隔膜。
宁宣忽然闭上了眼睛。
与唐凤华这样的对手交战,其实闭不闭上眼睛也没什么区别。因为唐凤华虽然厉害,但任何一招都出得势大力沉,绝无隐蔽灵巧的可能。
宁宣以耳代目,再与唐凤华交手,动作自然灵动,不见丝毫停滞,而自己的双眼却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他要从黑暗之中,寻得那一丝光明。
也就在这个时候,唐凤华终于大喝一声,面前所有的剑影倏然间一收,紧接着化作一道最纯粹最简单不见任何多余东西的剑光。
这种纯粹简单,不是任何东西所带来的,仅仅只是真气的凝结。正因如此,反而强大无匹、摧枯拉朽。
他大喝一声,“你死定了。”
剑出。
在这剑出的瞬间,宁宣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好像被剑气所刺,散发出一种刺痛感。但与此同时,他眼中的黑暗也凸显一道无与伦比的光辉。
这光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黑暗世界,简直一伸手就可以触摸。
那也是星,那也是火,那就是——太阳!
星火观想法的原意,是如远天的流星,如迸射的火花,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散发出极尽辉煌灿烂的一抹流光。是一种刹那之间爆发所有力量、于死地寻求新生的意境。
但在谢易的改编下,这门武功的格局猛然一变。
星,是遥挂天穹、永恒不灭、光芒无穷、热力无尽的太阳。
火,是太阳之内、燃烧不尽、辉煌无量、灿烂无限的光焰。
原本的刹那,变成了永恒。原本的流星火花,变成了太阳光焰,星火观想法就这样变成了大日观想法。
在唐凤华的威胁下,宁宣终于握住了那转变的一瞬。
他睁眼。
杀生剑一顿,武劫和干戈共同一抖,唐凤华只感觉一股浑然大力打来,杀生剑已经飞上了天空。
宁宣还剑,武劫回到身后的剑鞘,同时抬手,掌中已握住杀生剑。
剑身一抖,剑锋已落在了唐凤华的喉咙上。
“看来我死得还不太一定。”他笑了笑,然后看向四周,淡淡道,“别靠近了,再靠近过来,我就杀了他。”
第八十二章 杀唐凤华(第一章)
周围本要围拢上来的人一顿。
“不要伤害少爷!”
“你好大胆?竟敢屡犯禁忌!”
“朝廷知道了,决不会饶了你。”
一时之间,周围的叫骂威吓不绝于耳,宁宣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只以杀生剑横在唐凤华的身上,同时感觉唐凤华体内的磅礴内力正在飞速流逝,他正在迅速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唐凤华也感应到了此节,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一握再握,掌中只有空气。
他意识到了这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好像丢掉了自己的魂、去掉了自己的魄,白得吓人。
输了。
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地闪过他的心头。
马黄叶忽然低声道,“现在怎么办,爹?”
“看来是宁宣赢了。”马赤弓道,“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只是被人摆布的棋子和局外人,静观其变,保护自己。”
马黄叶愣了一愣,忍不住问,“那真相呢?”
“这是你内心想要问的问题,对吧?”马赤弓转头看他,中年人的目光有种洞穿金石的力量,“但黄叶,你应该知道答案的。真相并不重要,谁对谁就是真相,你如果选择我这条路,就应该学会把这些问题憋在心里。”
“……我知道。”马黄叶沉默许久之后才点头,搀扶着马赤弓,悄然地往后走了两步。
同时,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宁宣。
马黄叶的眼神中带着一些羡慕和期待,他以一种用力得好像要记住宁宣的眼神看了过去。再然后,这一切的羡慕和期待就好像是被一把火烧掉的杂草一样化作了一把灰,最后随着飘向远天的风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唐凤华忽然道,“你怕招惹上我身后的人,你怕死!”
“没有谁是不怕死的,但我不杀你和怕死没关系。”宁宣道,“我只是想要问问你一些东西,因为我不是个嗜杀之人。你就这样死了,我也觉得遗憾。”
“呵,我死了,你活着,结果却是你难受?”唐凤华冷笑起来,“这么说来,我虽死了,却仍算赢了。”
“不不不,这只是一根刺而已,这不是输赢的问题,是我赢不赢得完全、赢不赢得完美的问题,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宁宣伸出食指,摇摆了一下,另一只手上的杀生剑仍在唐凤华脖颈上,“不管我到最后如何,你都已经死了,也已经输了。”
“……”唐凤华沉默了一会儿,“你的话我没办法反驳,我的确输了。”
他道出“输了”二字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好像是将身上的某些重担卸下来一样,有一种别样的轻松感。
宁宣挑挑眉,“你很坦荡嘛?”
“因为我想过会输,说到底我还只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而已,我有什么把握就一定能够胜利呢?”唐凤华面色渐渐恢复了平常,就好像没看见自己脖子上的杀生剑一样,神色自若地道,“我没有一天混过江湖,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要么是别人给我的,要么是我自己闭门造车想当然的东西。我的武功普通,我的意志也不算坚韧,我除了有一些从小钻研的演技和谋划,便只有一个觉悟了。”
“觉悟?”
“是的,那就是失败的觉悟——此时此刻此地我在你面前展现的觉悟。”唐凤华说,“我早知道,‘他’将我安排在此,迟早会有用到我的时候,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能不能做好这件事情呢?这种疑问从我成为唐凤华开始,一直伴随在我的脑海中,我每天都会询问自己有没有把握,有没有信心,我也为此做了很多很多准备,但即使做了再多准备,我也依然没有信心,所以我已做好了失败的觉悟。”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宁宣,眼神复杂,“当然,我从未想过,我没有败给李丞,没有败给玄贞,也没有败给接下来我本想要对付的玉幽子……而是败给了你,一个我本以为只是无名小卒的家伙。”
宁宣提醒了一句,“我是无名小卒这件事情其实不用一直强调。”
“当然,也没差。”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身上那股难言的贵气又冒了出来,“输了就是输了,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但你本可以选择不做这种事情的。”宁宣却又收敛情绪,问,“你是被谋圣强迫的吗?你走到今天,会不会有几分后悔?”
唐凤华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份饱含着讥诮夹杂着愤怒的表情,“宁宣,你既在小看我,也在侮辱‘他’啊——我们俩是公平对等的合作,‘他’给我机会,我成为‘他’的助力,这如何能算是强迫呢?我是怀疑自己的能力没错,但我从来没有一分一秒想过不做这件事情,因为我不做这件事情,我就只有去种地,去面朝黄土,去当一辈子任人宰割的农民。”
宁宣不说话了,他只是静静看着唐凤华,“……”
“谁愿意这样活着?我绝对不要这样活着,与其这么一辈子过下去,还不如拼命一搏。”
唐凤华则一字一字,慷慨激昂地说,“人生在世,不能大胜,也得大败。大胜最佳,大败也不错,最怕的是籍籍无名,参与不了这个江湖,只能旁观他人的精彩,自己却活的无味。现在往回去看,我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那我还不如去死来得好,起码这几年我也享受过,我也杀过人,我也有过得意时,我的未来更充满期待,我的每一天都快乐无比——我虽只活了不到二十岁,但绝对比村里那些五六十岁的人更加了解怎样活!”
唐凤华这一番话,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心之言。他认为这是世上最毋庸置疑的真理,没有谁能够质疑这其中的东西。
他抬头一看,脸上带着几分倨傲和挑衅,即使输了他也要阐述自己的理念,要让宁宣知道自己毫不后悔。
哼哼,如果能让宁宣从自己这里获得不了任何胜利的快感,只能够获得挫败感那就最好了!
但结果却令他失望了。
唐凤华并没有从宁宣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气愤或是不爽,甚至连讥讽和轻蔑都没有。宁宣的眉毛微皱,嘴唇抿住,眼神复杂,流露了一个唐凤华很陌生的表情。
唐凤华用了好一会儿,才从脑子里想到了这个表情比较合适的描述:怜悯。
就好像看着一个连自己失败在哪里都不自知的愚昧者的怜悯。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唐凤华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愤怒,他本想要让宁宣气急败坏,可现在自己反而有些无能狂怒了,“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嗯?”
“我觉得你很可怜,你背后的谋圣也很可怜。”宁宣静静地说,“你说的道理听来没错,但却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世界上。为什么任何人生来就有不公,为什么你天生就要种地而真唐凤华天生就是贵族少爷,又为什么种地是自古无法缺少却又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事情……这些疑问你有些是思考到了,有些却没有思考到,但不管如何,最悲哀的是,你没有任何改变它的方式。因为你太弱了,弱小就会被这个强大而错误的世界按在地上践踏,直到你跪下来向它磕头,依附于它,屈从于它,最后你找到了一个好的顺从它的方式,你将其称之为‘真理’——可只有让世界为之屈服的‘真理’,哪有对着世界跪拜的‘真理’?”
“……我弱小!?”唐凤华心头的火更盛了,他冷笑起来,“你若没有这柄剑,又能比我好多少呢?你即使有了这柄剑,又能嚣张多久呢?你要不了多久,就要和我一起下地狱了,到时候你还能可怜我吗?”
“我不是在贬低你,你很弱小,我也很弱小,你我在这个世界面前都只不过是虫豸而已,这点我很清楚。我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这里,靠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别人的力量——更准确的来说,是幸运。”
宁宣很承认自己的胜利得来侥幸,“换言之,我是幸运一些的你,你是不幸一些的我,我们是否很相似呢?”
唐凤华张了张嘴,可明明心中一肚子火,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宁宣已经要将他心中的话说完了,“……”
他曾经认为宁宣和自己是一样的,可现在宁宣说了类似的话,他却觉得两句话的意思不大相同。
唐凤华认为的相似,是自己作为一个农人在反抗唐家,宁宣作为一个杀手也在反抗宁家。
可宁宣所说的“相似”,好像是在一个更加广阔、更加宏大的领域内的。
“所以我既在可怜你,也在可怜我自己。如果我没有武劫在手,我将会多么凄惨呢,我所坚信的东西将会变得多么一文不值呢?”宁宣皱着眉抬起头,然后叹了口气,“那简直是让我现在想起来也不寒而栗的未来。因为我无比地相信,我所践行的道路比你更加正确一万倍不止,这条路如果消失了、断裂了,我所感受到的也是比死更让人难受一万倍的悲哀。看来我真的没办法再这么半吊子地活着了,那只能活成你这样子。”
他再看向唐凤华,无比认真地说,“所以我可怜你,但绝对要杀你,你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唐凤华眯着眼睛说,“我只知道,你杀了我之后,就会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他’迟早会来取回杀生剑的,到那时候你剑中的神魂再厉害,也保不住你。”
宁宣说,“那我就杀了他。”
他又说,“谁挡了我的路,我就杀了谁。”
他再说,“我现在杀不了,就一定要变强,然后再去杀他。”
他最后说,“我现在说得够不够明白,够不够清楚,够不够好懂。”
唐凤华笑了,“我明白了。”
他大吼一声,“你杀了我啊!”
宁宣手一动,剑起剑落,一道光影从唐凤华的眼前闪烁。
刺啦,杀生剑从唐凤华的前胸穿入后背,剑身上的骷髅头浮现出来,无比诡异。
唐凤华定住不动,面无表情,肌肤、血肉却全在产生某种诡异的变化,其中的营养和精气也都汇聚到了心脏的位置,整个人像是一只被蜘蛛捕获在蛛网上的小虫,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过不多时了,他全身枯萎,如一具包着皮的骸骨。
宁宣以剑挑起尸体,抬手一送,唐凤华的尸体立刻砸入人群,在周围士卒之间,激荡出无穷的惊诧慌乱。
第八十三章 黑白分明,同门相杀(第二更)
唐凤华落入人群中,一时间引起了不知道多少慌乱。
这慌乱不在于唐凤华的死亡,而在于宁宣以杀生剑杀死唐凤华时所催生的一系列生理变化。那是一种最近阳关城所有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的尸体变化。
“这是……夺心魔!”
“但那剑却来自于少爷……”
“难道说少爷和将军才是真正的夺心魔?”
“说来也是,少爷从未练过武功,怎会有这样一身内力……”
一时之间,不知道多少人开始检察那尸体,更时不时惊疑地看向宁宣。而即使宁宣掌中已经没有了人质,他们也再不敢有丝毫异动。其实如果只是唐凤华私节有亏的话,他们倒也不是不能够视而不见,毕竟宁宣杀了唐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这件事情和夺心魔扯上联系,那性质就变了。
因为夺心魔一案涉及到一个极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前任龙孽虎煞山派下来的执事。
堂堂龙头门派的执事被害,怎么能够不引起重视?若唐家父子真和夺心魔有关,那宁宣杀了他们便不止无过,反而有功。而这些人更不能对他横加阻拦,若是龙孽虎煞山施压,朝廷自然不在意他们的性命如何。
不过他们到底是人多嘴杂,一时之间倒也是摇摆不定,难有决断,也没有就此退去。
宁宣正要劝解他们一二,恰在此时,却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很深也很悠长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人们的神色都是一怔。
伴随着这个呼吸声,那本来被吸收了一切精气血液、如同一具被晒了八九天的干尸的唐凤华,竟忽然产生了剧烈的颤抖。那种颤抖,就好像他那干瘪枯竭的身体内,还藏着一头起码五六千斤的大象,正在奋力挣扎一般。
本来蹲在一旁,检查尸体的几个士兵,猝不及防之下想要按住这尸体,竟也给它一下子掀飞出去。起码有五六人被重重打飞到一旁落下,呕出鲜血。
唐凤华则一跃而起,来到了宁宣身前。
他一双被皮肤紧贴着的黑色眼窟窿里面放出了一道道金光,既像是凝视,又好像是审视。
“哦?你还留有后手?”宁宣愣了一愣,握住腰间的杀生剑,还以为是唐凤华留下的什么后手,毕竟这剑也是自己第一次用。
随后感觉到了这尸体体内的气息,神色凝重了起来,“你不是唐凤华。”
“我当然不是。”“唐凤华”淡淡道,他背负双手,眼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傲慢和高贵,像是一只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鸿鹄,忽然有一日闲暇,和下方的燕雀对上一眼。
那并不是一种刻意做作的傲慢和高贵,他也没有拿出盛气凌人的姿态,而是以一种很自然随和的模样回答宁宣。
可当他说出那话的时候,却自然而然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以他的身份能够回答一个人的问题,就已经让这个人很荣幸了一样。
几乎在已出现的瞬间,他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而他也理所当然,仿佛成为焦点就是自己天然的使命,注定的待遇。
宁宣眯着眼睛,忽然有些恍然大悟。
他一直很好奇唐凤华身上的那份贵气从何而来,因为连唐损本人都没有那样高贵的气质,而后又知道唐凤华的本来身份不过是个乡里的普通孩子,就更加觉得奇怪了。而直到现在,宁宣终于知道了个中缘由。
因为之前唐凤华的气质,比起现在“唐凤华”的气质,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相似,却又难有其中万一的神髓。
唐凤华只是在模仿这个人而已。
宁宣问,“谋圣?”
“这只不过是兵主的称呼之一而已,我距离称之为‘圣’的境界,还差那么一点点。”“唐凤华”平静地说,他左右看了看,虽仍然是一具干尸的模样,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仿佛才是此地的主人家,所有人都要看待他的脸色,“我叫徐归墓。”
“差那么一点点……”宁宣挑了挑眉,“这么听来,好像更加狂妄了。”
江湖中人的称号,本来就是夸大居多。刀镇南山的未必镇得住一座小县城,拳打北海的别说打一座海,能不能打一座楼都算两可,而人们也未必会对这种夸大的称号认真。
但“唐凤华”——或者说徐归墓的意思却好像是:我的刀最多只能镇半座南山,所以称不上刀镇南山。
“我本非狂人,信与不信在你。”徐归墓已经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宁宣,“这次是他输了。”
“你是说唐凤华?”
“对我而言,他不是唐凤华,不过我也无意说出他的真名。”徐归墓道,“他的本来身份,对这个世界而言,已经是死人了。他的父亲母亲,亲朋好友,都知道他的死亡,也都接受了这份死亡。既如此,他到底是谁也就不重要了,我再告诉你们,也只是凭空添乱、扰人清净罢了。”
宁宣意外,“你倒是有自己的原则。”
“兵主兵主,既是万兵之统帅、干戈洞主人,那没有原则,便是难以服众的。”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愿如此有原则,只是在演戏作假?”宁宣追问道,“我看你手下死了,阴谋挫败,对我好像也没什么杀意。”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我自始至终如此做了,那他就是真的。我对你有没有杀意你也无需清楚,因为一个人有杀意而没有行动那就是没有杀意,一个人有行动而没有杀意却还是能杀了你。”徐归墓不急不缓地回答宁宣的每一个疑问,“我现在没办法杀你,又何须做出杀你的模样?等我的刀落到你的喉咙上时,你自然知晓我的杀意了。”
“好。”宁宣为他鼓了鼓掌,“对我而言,这番话只有一点:你现在杀不了我——那你过来干嘛,吃屎吗?”
“我来看看你,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次计划之所以失败,就是没有全部了解你的性格和底细。”徐归墓一点儿也不生气,“但我现在至少知道了四点关于你的信息。一,你和我不是同路人,我没办法吸收你成为我的属下;二,你掌中的剑是你目前最强的底牌,剑中藏着的那人来历神秘,武功更不容小觑;三来,你所修行的道路奇特,肉体之坚韧,连死手都无法将其伤之;四来,你还有一个弱点。”
“弱点?”宁宣皱着眉,“你没那么好心,让我弥补弱点吧?”
“既然是弱点,当然不是那么好弥补的。”徐归墓用干尸模样的嘴巴扯出一个笑容,“你的弱点就是仁慈。”
“哦?”
“你没有尽早杀死秦清。”
“你猜错了,只是事情太多也太突然了而已。”宁宣表情不变,“我现在就可以去去杀她。”
“这只是你觉得而已,但事实上你就是几次三番都有杀她的机会,却仍然没有杀她。因为你知道王冬枝和她很有感情,所以你仍然没办法对她真正下手。”徐归墓道,“既然你没有杀她,那现在就轮到她给你造成麻烦了。”
“……你在虚张声势!”
宁宣忽然一动手,掌中暴射出一道刀气。
这刀气倏然而至,笼罩唐凤华的全身上下。只用力一绞,唐凤华的尸体立刻出现了无数道伤痕,从上而下变成了凌乱飞射的尸块。它们落在地上,像是一片被狗拉下来又被路过的牛踩了十次的屎。
之前看来令人望而生畏的徐归墓,居然在宁宣一招之下就当场分尸。
可宁宣的脸色并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难堪,空中传来了一个声音,“没错,你应该一见面就对我动手的。我远处附身,只能利用此身的余力,就是为了救她而已。快逃吧,秦清,回到岳州来!”
“多谢谋圣!”
十五六丈外,一声爆响,两根绳子寸寸断裂,秦清提着宁业一跃而起,朝着远处逃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归墓居然已揭开了秦清的穴道。
“想逃!”宁宣正要向前追杀,但刚踏出一步,面前的一切竟然都面目全非,幻化扭曲。周围所有的光线、云影、气流的变化,一时间都指向了让宁宣不利的一个方向,让他顿时陷身于一个奇妙的空间中。
这种变化,就好像是常飞施展的欲剑,却又比那一招更加高妙十倍不止。
在外人看来,宁宣刚刚抬起腿,就落了下来,原地站着不动。
但在宁宣自己看来,周围的万事万物,都在一种奇妙的布置下,和自己体内的真气产生了联系。
而将这一切布置成现如今模样的,竟然是那凌乱的尸体残余——那些零碎散乱的鲜血、骨头、内脏,看起来随随便便落下来,实际上竟就此构成了一个阵势!
这个阵势,是以宁宣自己的力量构成的。宁宣一击击中了唐凤华的尸体,尸体内残余的力量落到四周变成了阵势,而这阵势反过来也和宁宣有了联系,限制着宁宣自己。
以至于宁宣一旦有所动作,就会让自己体内的真气互相冲突。
他问,“老谢,你懂阵法吗?”
谢易咳咳两声,“我们那个年代的阵法……”
“是不懂吗?”宁宣打断了他,“你要是懂就直接开始吹起来了。”
“我不懂。”谢易简短地给出了答案,“这些技术方面的东西进步也太快了,才一千多年就让老子看不懂了。”
宁宣暗骂一句废物,知道这次被那徐归墓给玩弄了。
眼看着秦清就要逃出这座小山,宁宣被困,马赤弓和马黄叶都没了战斗力,周围的士兵对她再无更多威胁。恰在这时,王冬枝忽然站了起来,大叫一声,“师姐,你就准备逃一辈子吗?”
秦清的身影一顿,却去势不止。
王冬枝伸手一摄,旁边一名士兵腰间的长刀一震,倏然出鞘,落入她手。
她手握长刀,立刻也施展轻功,跟上了秦清。
“师傅,你要干嘛!”
宁宣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立时大急,“老谢老谢,要怎么出去啊?你出手行不行?!”
王冬枝可不是秦清的对手,更何况之前在斩杀唐损的过程中妄动真力,现在还旧伤未愈呢。她这一去,不是自找死路吗?
“此地已经和你的肉身结成密不可分的联系,你越强,它的限制之能也就越强。我若上场,它也跟着壮大。”谢易说,“我是没办法料理这东西了,你现在只有运气导力切断这股联系,以我观察,大约需要半个时辰左右……”
“我#@#¥#%¥……”
宁宣骂了两句,赶紧开始运气。
……
片刻后,秦清带着宁业停留在一处廖无人烟的破庙之前,神情复杂地看向王冬枝,“你到底要如何?”
“既然彼此已经为敌,不可回旋,那就来打一场吧。”王冬枝看向她,“你之所以能够留得性命,还是小宁体谅我,这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我来处理,现在小宁被困,你若杀了我,也算除了大敌;而我若杀了你,也就将功补过——怎么样,很公平吧。”
“你不是我对手,我更不想和你交手。”
秦清神深皱着眉,深吸一口气,话语中已有了些怒意,“师妹,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你为什么非要与我为敌?”
“师姐,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命啊。”王冬枝道,“因缘际会,命运交织,你不去迎接它,怎么会想要去逃避它呢?从我逃出宁家,而你留在宁家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迟早有一战了。这一战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怪这怪那,为什么不怪你自己呢?”
“怪我自己……”秦清眉微颦,露出一个痛苦的浅笑,“呵,你可真是一贯的强盗逻辑。”
“这才不是强盗逻辑。”王冬枝遥遥以刀指向秦清,“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阳关城首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要杀你。”
秦清脸色抽搐了一下,“你一直想要杀了我?”
“没错,我也很惊讶你居然不想杀我。”王冬枝道,“由此可见你活得简直是懵懵懂懂,没有一点自我想法。你若想杀我,那一日我们就该大战一番;你若不想杀我,更早时候该跟着我们一起出逃。你这条路不走,那条路不走,不上不下,卡在中间,何其可笑——师姐,你今日该给个答案了!”
“答案?”
“没错,你到底走哪条路。”王冬枝道,“是好人,就陪我们一起反抗宁家!是坏人,就和我相杀一番,你死我活!怎么会有中间的选项呢?”
“好人坏人……”秦清笑道,“如此黑白分明的形容,你可真像个小孩子一样。”
“在我们和宁家之间,就是如此黑白分明,焉能有中间派系?”王冬枝说,“师姐,你若觉得中间存在道路,那才叫做小孩子呢!你到现在还以为这是过家家吗?不,我在认认真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秦清怔了一怔,忽然问,“那我的幸福呢?”
“你自己去争取啊!难道要我为你送上来吗?其实我现在也差不多是在送给你了。”王冬枝一脸理所应当,“你若杀了我,得了那谋圣的赏识,在宁家也是地位大涨吧,这有什么不对?真到那时,我还为你开心呢。”
这话听来刺耳,但任何站在王冬枝对面的人,看到她的表情,听到她的语气,都会感觉她的诚意和真挚。
若秦清真的杀了她,她便真会为秦清祝福。
正因为她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所以才以己及人,对他人的生命抱有同样态度。
“你真是……”
秦清看着王冬枝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第八十四章 秦清死去
秦清刚说完好字,就把手中点了穴道的宁业一丢。
她将宁业朝着王冬枝丢过去,整个人也如影随形,在宁业之后迫来。身子一矮,十五六道指劲如织密的网络般笼罩过去。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得如行云流水,好似在心里演算了千万次。
她这一招突如其来,打得王冬枝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盖因若对宁业进行攻击,宁业虽死,王冬枝自己却也得结结实实挨下秦清一击。而若不对宁业进行攻击,转而退避躲开,却也得陷入被动,被秦清抢占先机。
在先前对话的时候,秦清还几次三番做出退让、避战的姿态,可一旦到了真正作战的时候,她下手却比王冬枝快三倍、狠五倍、心机八倍。
“好!”
王冬枝却叫好一声,秦清越是认真,就越是叫她兴奋。
她不出刀,不动手,后退一步。
这一步不多不少,精妙至深,恰恰是让宁业落空,却又能够以逸待劳,抵御秦清的位置。王冬枝闪电般出了三刀,三道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光芒在虚空中闪烁,这三刀从无中来,到无中去,不着痕迹。
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
虚空中的指劲如同桌布上凸起的痕迹,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抹平。
王冬枝持刀而立,像是从未出刀,可只听闻咔咔咔几声,面前的空间却已如同打碎的琉璃般出现了无数的裂纹。秦清前一秒还携带泰山压顶、如狼似虎的气势前扑,这一下却又猛然定住,不敢有丝毫寸进,仿佛自己和王冬枝不只是距离不到半丈,而是距离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天堑!
王冬枝站立,秦清止步,两人同时朝着对方看去。
这对视只维持一瞬,她们的眼神认真得如同不只是要杀死对方的肉体,更要毁灭对方的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王冬枝手中的刀已经化作了一道雪亮的匹练,自上而下。
但这匹练还没到,秦清却忽然一洒右手。
这动作非常的洒脱,像是这手刚从溪水中浸泡了许久,还沾满了水珠,现在一颤抖、一震动,上面的种种水渍就全部抖落。事实上,这一下抖落的绝不是水渍,而是一股又一股变化多端的内力。如果有一双能看见内力运行的肉眼,就能瞧见秦清掌中有大量酝酿孕育的力量,在以一种汹涌狂暴的势态炸开暴散。
这一手极快,瞬间握住了王冬枝的刀。手一捏,王冬枝的刀便不动。
那遁入“无”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一刀,竟被秦清硬生生从虚空中找到,并拿捏,成了现实,稳定在掌中。
糟糕!王冬枝的脑子刚闪过这两个字。
秦清进一步,另一只手掌则不知何时,已轻轻印在王冬枝的腹部,看上去甚不用力,可一发劲,王冬枝脸上立时露出了无比痛苦的神色,身子像是只炸熟的虾一般弯曲。
掌再变式,化作一拳,拳出气荡,空中产生一圈一圈扩散的纹路,王冬枝的脸色变红变青再变紫,眼耳口鼻都流出了鲜血。
拳又一变,最后成指,一指点出,如一龙飞天,似横空闪电,坚固无能摧毁,王冬枝惨叫一声,当即跪了下来。
掌发化劲,拳发暗劲,指发金刚劲。
秦清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这一连掌拳指打在要害,几乎去了王冬枝半条性命。
这也足见秦清并没有留手。
事实上,以她们现在的状态,双方都很难留手。这场争斗一旦开始,就不死不休,没有回旋的余地。秦清若有半分留情的念头,现在跪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但王冬枝的手扔握着刀。
一个杀手,只要武器仍在手,便不容任何人小觑。
她跪下后已经是双手拿刀,不像是拿刀,更像是以刀来支撑自己。此时却大吼一声,刀虽未动,刀意已发。
秦清下意识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先兆,当即一松手,一歪头。
一道刀气掠过秦清的右手、擦着秦清的鼻子,飞入了远处的破庙中。咔,破庙的某根支柱上发出了轻响,随后慢慢浮现出一道将其生生割裂的痕迹。
只听一连串轰隆巨响,那破庙失了支柱。当即分崩离析,坍塌下来,成了一堆废墟。
秦清回头再看向王冬枝时,王冬枝已经满脸鲜血地站了起来。
“差点。”秦清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接连起伏,如一许波浪,“你若斩了我的手指,此战胜负两可。”
王冬枝却摇头,很认真地说,“说什么呢,现在我又没输。”
“师妹……”秦清只定定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等你死后,我有话告诉你。”
“什么话?”
王冬枝疑惑,却立马神动,刀光迸射。
只因刚说完这番话,秦清就再度冲了上来。
从刚才的交锋便可看出,秦清的指法虽了得,却高不过王冬枝多少,技巧虽精妙,也压不住王冬枝的刀。事实上,王冬枝的无字诀刀法,她到现在也难以真正将其破解。
她也不用将其破解,因为这刀法只是让人察觉不到那出刀的一瞬,若有若无、空空蒙蒙,但秦清却可后发而先至。
她真正厉害的地方,仍然是那一身自天地洗练之后无坚不摧的真气。
半步玄关境。
只是境界高王冬枝一线,便打得她不能还手!
果然,一旦交手起来,秦清立刻打得王冬枝溃不成军。她指法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以点、压、截、啄、击等手法屡次进犯王冬枝的要害,那分明是血肉之躯的手指,可王冬枝手中的金铁刀器却不得不退避三舍。有时候王冬枝躲避不及,以刀格挡指劲,这从阳关城小兵腰间拿到的精良武器,立刻出现了一处凹陷。
这一下倒显得秦清像是个金刚捏成的铁人,而王冬枝手中却拿着柄纸做的刀一般了。
砰砰砰,一连五六招的碰撞,王冬枝气血翻涌,面如金纸,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长刀。
不过她神色仍然冷静。
关于秦清的厉害,王冬枝是早就知道的。但此时此刻,她仍然追了上来。
这不是因为王冬枝蠢——她承认自己脑袋在很多时候的确不那么灵光,但那些地方绝对和战斗无关。
一旦到了战斗的时候,王冬枝就立马会拥有野兽一样的嗅觉。她那从杀手巢穴里锻炼出来的本能,会帮助她找到胜利的曙光。换言之,她之所以追上来,就一定有追上来取胜的把握。
果然,接下来的局势有了变化。
秦清本来准备十招之内取胜王冬枝,她甚至都想好了分别使用哪十招,就算杀死王冬枝也一定保证对方不会有太大痛苦。
但到了第十招的时候,她却发现好像只是取得了上风。
看来是我之前与那玄关境道士的一战消耗太多,以至于判断出了差池。秦清想,那就二十招。
可又过了十招,秦清仍然没有拿下王冬枝。
不,不只是没有拿下王冬枝,她连本来占据的上风、盛势,都好像一点一点地丢失了。秦清原本进攻九次,防守一次。可随着时间发展,却渐渐到了进攻七次,防守三次的境地。
我在渐渐变弱,是毒?秦清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点,但随后运转内力,却发现体内干干净净,除了真力略显枯竭,再无任何问题。
她并没有变弱。
“是我变强了。”王冬枝打着打着,忽然长啸一声,劈出一刀,“师姐,你别疑惑了,我正在变强啊。”
这一刀解开了秦清的所有疑惑。
因为这不是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而是另一门刀法。
秦清匆忙间接下此刀,只觉得两股气劲你纠缠着我、我纠缠着你,彼此痴痴缠缠、交交错错,难分彼此地杀了过来。她一指点去,指劲尚未触碰刀身,立刻被这股起伏错落的力量给削去,不留半分。
“这是什么刀法?”秦清惊诧地退去,这刀法竟然比虚空刀更加精妙。
那虚空刀已算是世间难见的一门绝学,也一直是王冬枝的得意之技,怎么许久不见,师妹竟又拿出了更厉害的刀法?
“是小宁演示的刀法。”王冬枝得意地追了上来,“嘿嘿,他虽未真正对我教导——呸,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弟子教导我堂堂师傅——但刚刚他施展这门刀法对付别人的时候,我却瞧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着这刀法,却像是天生为我所造的那样,我一见就有了些莫名的领会。到了现在,可算是融会贯通,真正将其学会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连砍四五刀。这几刀和上一刀一个模样,都是气劲缠绕交错,如同披着一层厚厚的甲胄。秦清接连几指点去,却觉得指劲如泥牛入海,竟不见踪影,一时实在拿这刀法没什么办法。
这下子秦清可算是恍然大悟,王冬枝之所以追击上来,其把握就在此刀法上。
她之前心如死灰,后来虽有变化,却也大多数注意在谢易附身的“宁宣”身上,那时候“宁宣”所展示的武功简直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秦清更与其胜负有直接关联,心中只在期待“宁宣”速败,想不到其他。反而是王冬枝,虽然被“宁宣”所救,却对这救命恩人很是不爽,唯到了真正宁宣出场的片刻,心中欢呼雀跃,记忆犹新。
而那一刻,宁宣所使用的“相依为命”刀法,也成了她心头最深的印象。王冬枝只觉得自己和这一门刀法有一种天性上的暗合,虽然只是第一次见了形状,却简直像是能触摸到其中的真意。
等到秦清一去,她便紧随而来,便是自恃有这一门刀法,正好克制了秦清的武功。
秦清的凌空指力再强,也只是高王冬枝一线,不可能连破王冬枝两股内力痴缠交织而成的刀劲。
当然,这其中也险之又险,王冬枝毕竟是临阵磨枪,难说成败。但最终的结果是,在和秦清的交手中,她居然真的仅凭惊鸿一瞥,便学会了这门刀法。
甚至达到了极高的造诣,宁宣也只会以两股内劲发出螺旋攻势,突破张傲的沙甲防御。
而到了王冬枝这边,却举一反三,更胜宁宣一筹,以两股内劲组成防守势态,竟连半步玄关境的攻势也难以突破!
所谓半步玄关,到底不是真真正正的玄关境。
她们的差距只是一种假象,而现在,假象已经被弥补了。
“好刀法!”
两人再次交手十招,秦清竟然始终没办法突破王冬枝的刀劲,不只是如此,甚至还渐渐落入了下风。
她现在的状态,其实和王冬枝相似,同样是使用过一招真意绝技,消耗真力,到头来也没有真正休息过。
甚至她还要更加糟糕。
因为王冬枝对付的只是半步玄关境的唐损,而她对付的却是真正玄关境的玄贞老道。二者差距之大难以言喻,既然对手差距巨大,那么消耗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如是到了现在,秦清除了依靠境界之外,其本身的战力精神意志,都是不如王冬枝。
反观王冬枝,她气势如虹,难以阻挡,又学会了新一门和自己生涯命运隐隐契合的刀法,一时间竟比全盛时期更加凶猛强悍。
彼消此涨,如此一来,胜负自定!
再过十招,秦清忽然举起了手,已不准备打下去了,“我有话要说。”
刀光一顿,王冬枝以刀尖点在她的咽喉处,皱着眉头看她,“师姐,你不会要求饶吧,你该知道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我要说的是我本来想要告诉你的事情,只是这话我以为会是我给死去的你讲述,却没想到竟成了我的遗言。”
秦清苦笑一声说,“我就说两句话。”
“……你说。”
“宁宣不喜欢你。”秦清看着王冬枝,一字一字地说,“我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爱你。”
王冬枝愣了一愣,随后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让秦清的心情很奇怪,她的表情也很奇怪,就好像对某件事情有着极高的期待,最后却只得到了稀松平常的结果一样,“……你不惊讶?”
“我当然不惊讶。”
王冬枝脸色上收敛了一些笑容,她淡淡道,“因为我早就知道这点了,他本来也没有说过爱我。他之所以接受我,只是因为我需要他而已。”
秦清苦笑道,“你为他竭心尽力,他却不喜欢你,你难道不愤怒吗?”
“这有什么好愤怒的,难道我能强迫他喜欢我吗?”王冬枝低着眼帘说,她本来是个什么时候都乐观的性格,现在却带着种奇异的忧郁,“再说了,我们两个被宁家追杀,朝不保夕,哪有时间讲究什么爱啊恨啊的。我需要他,他需要我,这不比什么常人的爱恨更加强烈而且重要吗?既如此,那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你接受这一切。”
“没错,我接受这一切,这就是我的幸福。我要活下来,我要和小宁在一起,我要追求他,我要让他喜欢上我,我要和他结成夫妇,然后我要给他生孩子,我们要开枝散叶,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王冬枝抬起头看向秦清,“师姐,你该知道,这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吧——所以我一定要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我一定要!”
“——就算是,杀了你!”
秦清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
因为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面前的王冬枝的双眼已经红了,这个前一秒还笑嘻嘻的女子,现在那对眸子噙满了泪珠,和之前流下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成了脸上一缕缕难看的痕迹。但她即使在流泪,眼中的杀意也丝毫不减,那杀意突破了痛苦,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坚定。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明明喉咙上的刀未动,秦清却也觉得自己好似中了一刀。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原来你不想杀我。”
“我是不得不杀你,在我必须动手的名单里,你绝对是让我最不想杀的那一个。但我必须杀你,一旦决定就不后悔,我绝对不会手软的。”王冬枝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说,“我从离开宁家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这份准备。你以为我是没头没脑地走出来的,可我是决定把我未来的一切都堵在那一夜才走出来的。”
“……原来是我一直小看了你。”秦清苦笑了一声,忽然问,“师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宁宣不爱你?”
王冬枝一愣,摇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我明白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眼神。我在第一次看见你们的时候,就发现了宁宣并不爱你这件事情。”秦清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王冬枝说,“我以为你不知道,我以为你被宁宣骗了,我以为你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和我回去,但我觉得你和我回去不是一条好路,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点破此事。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纠结一点儿用没有,你比我想象中更有勇气。”
“这也是从小宁那里学会的。”王冬枝道,“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才是我的老师。如果是师姐你遇到小宁,今天有机会握住幸福的一定就是你了。”
“不。”
秦清伸手,摸了摸王冬枝的脑袋,王冬枝身子一颤,低下脑袋,她却自顾自地说,“不会的,我们的差别不在宁宣,在更早之前。”
说话间,秦清抬起头看向天空,她仿佛能看到两个女孩的身影,一个选择反抗,一个选择顺从。
如果那一天,我和你一样……
她鼻子酸楚,咬住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想下去了。
没有如果。
“动手吧!”秦清说,“去握住你的幸福吧,师妹!”
她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贯穿了自己。
第八十五章 玉幽子与徐归墓
秦清倒了下来,铁刀由前胸贯穿到后背,她死了。
她刚死去,王冬枝手中的刀立刻发出了一声轻响。咔,在刀身上一个细小的裂纹之后,整把刀立刻就好像是整个由沙子堆砌而成的玩具一样,裂纹转瞬间铺满整个刀身,并且簌簌地落下,化作了地上大片大片的碎片。
她们两大高手交战,其中气劲交错,内力对抗,冲击何其之大。
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柄对百炼境而言算是精良的兵器早已承受不住,成了强弩之末,只不过是以王冬枝的内力维系其外形罢了。而现在战斗结束,王冬枝内力一收,它立刻分崩离析,如满天沙般散落开来。
“呼……呼……呼……”
丢下手中孤零零的刀柄,王冬枝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汗水、泪水、血水混杂在一起,形成了诸多蜿蜒曲折的痕迹,像是一条一条的图腾,让她的面孔看上去甚是恐怖。
她也已经逼近自己体力、内力、精神力的极限,正处于无以为继的时候。
在场还有一个宁业,不过宁业正处于点穴状态,怎么也打扰不了自己。王冬枝准备安心运功养伤,甚至小憩一会儿,只等待宁宣到来就是。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怎么又死了?”
那叹息声来自于地上的秦清,但发出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的惊讶很少,但即使是这样少的惊讶,对他而言好像已经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了,“秦清竟然也会死!”
说话间,“秦清”就好像是完全无视那个贯穿自己胸前后背的巨大伤口一样,身子一动,一个鲤鱼打挺,已经站了起来。
“她”看向王冬枝,眯了眯眼,眼中放出一种奇异的淡淡的温暖的金色光芒来,“啊,是你……难怪了。”
“你是……那个谁?”
王冬枝吓了一跳,立马也跟着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秦清”。
“徐归墓。”徐归墓摇了摇头,“王冬枝,你们师徒一人毁掉我一员大将,可真算是我的心腹大患了。不过你们大概不知道,我的每一个树下,都有埋下的一份心念。他们遭敌受死,我都有所感知。”
“你上人家女孩子身子,不要脸。”王冬枝怒骂一声,抬手一摄。
她一抬手,风立时起,一阵气劲将本落下的刀柄摄入她的掌中,伴随刀柄而来的还有一连串的沙石,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塑形一般,捏合在刀柄之上,形成了一个刀锋的形状。
这是一把石刀。
唐山语也曾经手持断剑,却又以气为锋芒。但他是货真价实的半步玄关境,体内的性命玄关一窍未破,真气却已经提前经历过洗练,所以能够凝气为剑。
但王冬枝终究力有未逮,所以只能够以真气依附实体,临时凝就出一把刀来。
“你认为这很有威慑力?”徐归墓用秦清的脸扯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小孩子在挥舞一个玩具一样,“秦清虽然没按照我的意愿行事逃回来,但却换得了你的性命,一命换一命,总算也不亏啊。”
“我知道你这个状态只有一击之力!”王冬枝一把抹开自己脸上的血渍水痕,厉声喝道,“你杀不了我。”
“可笑。”徐归墓道,“你该死了。”
他背后那对王冬枝所没有看见的双手,做了个奇妙的手势。
这个手势自然而曼妙,优雅而美丽,就好像是两只孔雀同时开屏,两朵瑰丽的花同时绽放。
王冬枝倏然之间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一切光影风云气神运势如是种种,全都黯淡了一下。
徐归墓看王冬枝一眼,手一指,念一字,“死!”
王冬枝退一步。
死。
她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被一种浓浓的死志所包裹。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她,像是要将她捏成肉酱,又好像是杜绝她和外界的所有联系,更好像是诱发出她体内种种致死的因素。这死亡浓烈而浓厚,浓厚而浓郁,像是一场临终的拥抱般贴着她、拥着她、围着她、绕着她。
而王冬枝不管上天入地,拔刀出刃,都无法将这死亡给割裂破碎。
她只觉得昏昏沉沉,自己好似是遭了灾、患了病,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所有的真气都无法运用,更有一种无孔不入的阴邪力量,威胁着自己生命的根本。她抬头看去,周围也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好似自己的眼睛蒙着一层翳,看什么都不分明。而耳边隆隆,一切声音也都呈现出混沌杂乱的模样。
手中的力量泻去,石刀也像是一团被打碎的烂泥巴一样散开落地。
王冬枝一咬银牙,身子已站不太稳,跌跌撞撞栽倒下来。她拿出浑身上下最后一份余力,抬手朝着徐归墓丢出刀柄,可这一招却毫无任何威力,只是普通少女的一丢。
徐归墓随便走了一步,便躲开来。
他也不作追击,只是以一种看待死人的目光看着王冬枝,似乎已经在默默等待她的死亡了。
和面对宁宣时布下的“引威阵”不同,这次徐归墓所使用的是“乌鸦阵”。乌鸦是带来死亡的不祥黑暗之鸟,此招可以引发对手身上的死志、死意,对手伤势越大,此招杀伤越高。
这种借助天地自然力量的阵法,只能以天地自然的力量破除,就好像是李丞的“引发心火”,没有达到玄关境的人再有特殊之处也毫无办法。
即便是谢易也承认不如,而对王冬枝这种真气境的人物而言,更是难逃一死了。
不过这一招有个弱点,是以全神贯注,一点点诱发敌人的死意,不仅难以速胜,也难以出手,被人打断便前功尽弃,故而在以一敌多的时候并不好用。若非如此,刚才徐归墓就以唐凤华的身体施展,以对付宁宣了。
但如果是以一对一,将是必杀之局!
徐归墓已经等待着王冬枝的死去了,而他能够留在秦清肉身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不多时,此处将会留下两个女子的尸体,或许在之后的人看来,她们将是两败俱亡。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徐归墓却忽然皱了皱眉,眼神一动。
他这一皱眉,脸上的表情一变,变成了一种遗憾。就好像一个猎人捕获了一只小兔子,然后刚刚走进就发现这只小兔子已经逃走了,救下这只小兔子的是一头危险的野狼。
徐归墓深深叹了口气,“你竟也来了。”
“你认识我?”一个好像不太常说话的声音冒了出来,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王冬枝在那迷乱中抬头一看,只见那本坍塌的破庙之中,竟施施然走出了一个女人。这女人身穿月白色带黑云纹的道袍,头顶一尊规规矩矩的铁莲花道冠,脚踩云履,背负一柄剑。整个人好似一幅水墨画中的黑白山水中凝就出的一个形状,王冬枝看她模样不分明,却能够感觉到那股逍遥自在、随风而去的意境。
女人随手一点,王冬枝只觉得面前的一切黑暗、死亡、滞碍……如是种种,尽皆破碎。
她一愣,再一站起来,已恢复往日的快然,浑身上下竟说不出的痛快自在。
此时看向那个女子,才发现是个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如一朵水仙花般清丽动人的女道士。只是女道士的表情奇特,好似刚刚睡醒,低着眼,垂着眉,一副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多谢。”王冬枝,“哪位?”
“贫道玉幽子。”女人对着王冬枝打了个稽首,懒洋洋地笑了笑,“我从老杜那儿听说了此事还有后续,心想恐怕需要我的一份力量,就沿着一路跟了过来,还算及时吧?”
王冬枝一愣,然后大叫一声,“我知道你,小宁跟我说过你。你前世是男人吧?”
玉幽子脸上的笑容倏然一僵,她整个人变得冷淡而失落起来,低下头发出敷衍般的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嗯。”
“我当然认识你。”徐归墓转头看去,“此番行事,不就是为你而来?”
“为我而来?”玉幽子眨眨眼,“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现在还不是你。”徐归墓道,“我之所以提前布局此处,让唐凤华李代桃僵,便是为了你。此地的杀生剑、杀生石合一,就能绞杀你的外魂,引动你的真灵,让你从胎中之迷解放,重见天日。”
他口中说着你你你,可言语之间好像并不是在和面前的女子说话,而是在和女子身后的另一个人说话。
王冬枝左看看右看看,心想这两个看上去美丽的女子,其实竟然没有一个是真的女人,也算奇事了。
玉幽子恍然大悟,“哦,你和他是朋友?”
“合作而已,我们同时投胎夺舍,彼此约定,谁先醒悟自我,就帮助对方。”徐归墓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惜,还是失败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敢在龙孽虎煞山下撒野。”玉幽子点了点头,“我只要重新成为‘他’,这件事情便由‘他’承担,干涉不到你的身上了,难怪你能放手去做。不过不管是老杜还是山上的人,都期待我成为‘他’,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而不是直接将消息报告给山上,让他们出手。”
“你可以想想。”徐归墓冷笑,“以你的身份,应该猜得到。”
“是的,恐怕是因为山上也警惕你。”玉幽子道,“事实上,我确实听闻过,我的前世对山上而言,也是个叛逆的存在。我还知道,‘他’莫名陨落,是要办一件大事,如我所料未错,这件事情和你有关系,你们俩极有可能违逆了山上的利益,甚至和干戈洞的利益也相悖,否则你也不用陨落。如果山上知晓‘他’的重生和你有关,说不定宁愿我占据这个身体,也不允许‘他’再次重来。”
她一番话语,侃侃而谈,说出来的时候尽量观察徐归墓的神色。
可是徐归墓神色不变,看不出什么。
倒是一旁听得入神的王冬枝,听到这里便忍不住问出来:
“那到底是怎样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嘛……”玉幽子看了一眼徐归墓,便又对王冬枝道,“哎呀,这其中牵扯太多的利益,知道了也对你没什么好处,里面的水也很深,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我只怕不能细说……”
她一边说,一边露出了很为难的样子。好像知道许多东西,只是碍于王冬枝的存在,无法如实道来一样。
王冬枝露出失望的神色。
“别装了,你根本不知道内情。”徐归墓道,“你一个区区假木偶想要诈我?还嫩了点。”
“假木偶……”玉幽子的神色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仍然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可眼睛却有神了一些,眉头微颦,语气也稍微变重,“在你的眼中,我算不得人?”
“你只是我们真灵的残余、神魂的边角,注定要烟消云散,或早或晚罢了。”徐归墓不急不缓地说,“如我们这般的长生者,一生中不知道见过多少你们这样的过客。你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就好像是一座硕大而豪华的房子,主人有事出门,于是叫来了一条看门狗一般——你会将一条看门狗当做人吗?”
“你!”
玉幽子一咬牙,踏出一步。
没等她怎样,徐归墓直接转过身,看向一旁的王冬枝,“告诉宁宣,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杀生剑和杀生石我也一定要拿到手。”
说完这番话,他整个人——更准确地说,是秦清的肉身,就这么摇晃了一下,当场栽倒。
王冬枝静静地看着秦清的尸体,又看了看玉幽子。
玉幽子站在原地,没有了动作。
她脸上的怒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然消失了,只剩下了落寞和寂然。
过了一会儿,玉幽子再度低下了脑袋,从长长的袖袍中掏出一本书来,找块石头坐了下来,“坐吧,等宁宣的到来,这件事情便有了个结果。”
她语气轻松,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第八十六章 收队友咯
等宁宣急匆匆到达此处的时候,面前的一切令他惊讶无比。
王冬枝不仅没死,而且还反杀秦清,这已经出乎他的预料了。而玉幽子的到来,就更是让他始料未及的。再之后王冬枝所透露的东西,信息量就更加巨大也更加突然了。
宁宣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发展。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玉幽子忽然问他,“杀生剑和杀生石在你那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留下的古物,此剑竟然能够斩去外魂、重现真灵。这将是天下至宝,几可保证武道元神境的宗师转世重生后的安全,没有哪个宗门是不想要这东西的。此事牵扯到干戈洞的谋圣,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山上一旦细查,就知晓你手握此剑。待到事后你若愿意和山上交易,当能获得丰富报酬。”
武道元神境界的高手,将孕种胎源凝成一股,再度压缩,获得了不死不灭的成就。
这种人在道家称之为金丹,在佛门称之为舍利,在妖族称之为龙门跃,在魔门称之为他化自在,能够在寿命将尽甚至危难之际,将自我兵解转世,投胎重生。
但这样的选择也有一股风险,那就是意味着要舍弃一切,令智慧蒙尘,使知觉匿踪,形成“胎中之迷”。
若不能解开此谜,此生再死一次,虽仍有真灵元神在,还能够转世,但智慧和知觉却藏匿更加深邃,也更加难以解开。而如此反复九生九死之间,若还不能够重回武道元神境界,那便是真的魂飞魄散,再不复在天地之间。
不过按照徐归墓所说,这兵主“霸王”所有的杀生石和他所有的杀生剑,二者相合,竟然能够斩杀外魂,保存真灵,帮助大宗师解开胎中之迷。
这显然是天下至宝,足可保证所有武道元神境的宗师永恒不灭,越是大组织、大势力,就越是需要。
“合着老子就是破烂是吧。”谢易道,“宁宣,快告诉她,我比这剑厉害得多。”
宁宣压根儿不想搭理这家伙,从怀中掏出杀生石,比划了一下腰间拿着的那柄杀生剑剑柄上的凹陷,却没有将其放进去。这种魔剑一旦合二为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万全的准备,他还不想将其合并。
然后再抬头看了看玉幽子,只见其神色紧张地看了过来,忽然笑道,“其实你很怕我把它交给龙孽虎煞山,是吧?”
玉幽子神色一僵,却没有说话,“……”
“这东西若给了龙孽虎煞山,只怕第一个拿道长开刀。老实说,我也听说过武道元神境界的大宗师转世投胎一说,但我一直以为既然是转世投胎,今生和前世应当利益一致,彼此共存。”宁宣审视着玉幽子,“但听道长说来,这什么转世怎么有些像是夺舍寄生,等待时机之后再将其吞噬反扑啊?”
“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地府,所有的魂魄其实都是随处飘荡,自然生长,如同一片片的野草。‘他’自寻到一处野草占据,既不喝孟婆汤,也不过奈何桥,只是潜藏在我的真灵中,待我孕育意识、接管身体罢了。”玉幽子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而我早已做好了为‘他’的重生而牺牲的准备了——事实上,整个山上,我的父母亲朋,师傅同……还有老杜,他们都巴不得我做出这个选择呢。”
她的笑容很苦涩。
任何一个人,在知道周围一切对自己好的人,其实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很苦涩。尤其是这个人一旦出现,就代表着自己的消亡,那就更是一种难言的滋味了。
宁宣问,“道长愿不愿意死呢?”
“我……我不知道。”玉幽子喃喃道,“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说的,连我的父母都认为这样才对,才正确……我怎能有其他的选择呢?”
宁宣皱着眉,“我是问道长的想法,和其他人无关。”
“我?”玉幽子指了指自己,以一种无比惊讶的眼神看向宁宣。
她好像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汇一样。在此之前,竟从未有人对她传达过“我”的概念。
“没错,你!”宁宣一伸手,指着玉幽子说,“龙孽虎煞山是对你有恩没错,但恩情是用来回报的,而不是被夺取的。既然是回报,那就要由你自己选择回报的方式。否则这便不是恩情,只是强盗的一种施舍,道长您说对吗?”
玉幽子仔细思索着宁宣的话,有些迷迷糊糊地说,“我……我不知道。”
“那就不去思考了,还是回答那个问题吧。”宁宣斩钉截铁地问,“道长,你想活下来吗!”
“我当然不……”玉幽子张了张嘴,最后咬一咬牙,“不,我想活下来!”
宁宣笑道,“既如此,我不会把这东西给龙孽虎煞山的,道长就放心吧。”
玉幽子的瞳孔放大,她到这时才明白宁宣一系列问话的意思,“为什么你要……”
宁宣冷哼一声,“因为我最讨厌夺舍这一套了。”
谢易:“嗯!?”
“那山上……”玉幽子有些忧虑,又有些手忙脚乱,“啊,不对,我先谢谢你。”
她握住宁宣的手,那手柔滑而冰凉,握得宁宣一时意乱神迷,好不受用。
“把我刀还给我!”一旁的王冬枝忽然一抓宁宣的背后,把那干戈取去,并狠狠地抽了出来,咬牙切齿地在半空中奋力砍了两刀,如电闪般迅速起落两道刀光,“我的东西不准别人碰!”
宁宣看得心惊胆战,赶紧挣脱。
女道士根本没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一脸担忧地看着宁宣。
她一边担忧,一边又有些开心——因为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担忧别人。
玉幽子自小就长在龙孽虎煞山上,她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任何人需要她担忧。事实上,她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她不用担心吃,不用担心穿,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无礼,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然后在某一天的某个恰当时机去死。
她感觉自己从一出生,就生在一场梦中,梦醒时分就是死期。
可今天,在宁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玉幽子却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那一场梦。
梦之外还有另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世界有个少年闯了进来,他的一切都和这个梦毫无关系。
她甚至还能担心他呢!
这多大胆啊,我居然敢担心和山上作对的人。她有些晕乎乎地想:我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可一边这样想,她另一边却一下子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突破禁忌的感觉。
如果宁宣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有一个非常恰当的形容:这是一个从小知书达理、乖巧无比的女孩子,终于有朝一日在上课期间学会了翻墙出去玩。
这一瞬间,让玉幽子有些刺激,又不免害怕,最后剩下过瘾和兴奋——这让她简直都有些想要尿尿了。
她一边憋着尿,一边问宁宣,“那山上该怎么办?他们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而且你没有山上的庇护,又怎么面对干戈洞的谋圣呢?”
“我们立马就走。”宁宣说,“龙孽虎煞山威风再大,也管不住我。至于干戈洞,徐归墓自己都在和兵主‘霸王’争斗,足见他们内部不和,也未必能够尽力对付我。”
“还有我。”王冬枝骄傲地昂起头,将干戈回鞘,感觉这刀虽然变小了,但也还是很趁手,“我们并肩作战。”
她说完这番话,已经伸出了手,在等着什么了。
但一看前边儿,宁宣还没有反应。
眯了眯眼,走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宁宣的手,掌心对掌心,十指牢牢相扣。
“……啊这。”宁宣一怔,才抬起两人的手,喊口号般说,“我们携手进退。”
于是玉幽子既看看宁宣,又看看王冬枝,脸上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在这一刻,不知怎么地,她脑子里闪过了之前的一幕。
其实之前秦清和王冬枝交手的时候,她就在一旁,若非王冬枝最后拿出了相依为命,她也能救下王冬枝。
本来她对这对师姐妹相残的过程,除了觉得某些莫名的悲哀,便别无他想。但到了现在,她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联想,好像此时此刻就是自己人生一个最关键的时期,若不好好把握,自己的未来也就和秦清差不多了。
玉幽子的脑中,电闪过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她脱口而出,“两位此行,能否带上贫道?”
两个人同时看向了她,连玉幽子自己都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整个人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说出了这番话。
宁宣迟疑道,“带上你……道长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你们为我而遭到追杀,我不能为了你们做点什么,就感觉到一种难受和内疚。”玉幽子深深吸一口气,好像要从这口气中得到足够的勇气,然后抬头看向宁宣,目光清亮,“若到了绝境,我就在你们身边,你们献上杀生剑杀生石,我再为你们求情,自可让两位无碍——不过,我也是自己想要离开山上的,我想要看看外边的世界,如果今次不抓住这个机会,我就再也不可能离开龙孽虎煞山了……两位觉得如何?”
面对这个回答,宁宣和王冬枝互相对视,当场沉默。
玉幽子也极为忐忑地看着他们两人,双手十指笼在道袍里,纠缠成了不知道什么形状,感觉就好像是面前这两个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般。
这种感觉同样很奇特,很新鲜,在龙孽虎煞山上连这种感觉都没有过。
玉幽子下定决心,即使这两个人不收留自己,自己也不回去了。
王冬枝看着宁宣,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啊,我要说话的吗?”宁宣眨眨眼,好像才反应过来,“我还以为这件事情必须得由你做主。”
“肯定是你做主啊,我是你武学上的师傅,又不是家里面的师傅。”王冬枝有些郁闷地说,“而且现在说不定连武功上的师傅也算不上了。”
宁宣笑了,“有机会切磋一下,我会让你的。”
王冬枝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才不要你让。”
到这时,宁宣才笑着看向玉幽子,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来吧,道长,咱们一起逃吧。”
他这是习惯性的动作,并没有注意到,这并不合这个世界的礼法。
直到三个呼吸后,发现玉幽子一直瞪着自己看,却没有其他动作,宁宣才反应过来,露出了苦笑——但在他收回动作,这之前,玉幽子已经动了。
女冠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宁宣的手心。
“嗯!”
她使劲、用力、狠狠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摸了摸肚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两位能不能退避一下,贫道憋不住了。”
第八十七章 没有仇恨的人
宁宣没有看女孩子小解的兴趣,当即摆手离开。
王冬枝这时候牵了牵他的衣服。
“小宁,我们把师姐带去埋了吧。”她低声说,“虽然对我们而言,横死异乡不过是寻常事,但总归也不能曝尸荒野啊。”
宁宣瞧出了她的心情其实有些闷闷不乐,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伸手为她揩拭脸上的血痕泪渍,“嗯。”说罢,他抬头又看了看一旁,“这件事情还少不了你。”
指得是宁业。
宁业自从此战开始,便一直点了穴道,被丢在一旁。宁宣、王冬枝还有玉幽子商量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顾忌他的存在,仿佛全然将他给忘了。但越是这样寻常交谈的模样,其实反而越是可怕。
因为这代表着他绝对不可能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传达出去。
宁宣一手捏着宁业的脖子,王冬枝则双手抱着秦清的尸体,两个人行了约数十丈左右,去寻了一处枝繁叶茂、影影绰绰的山树下,当即准备挖一个简陋的坟墓出来。
宁宣又一抬手,将宁业的穴道解开。
宁业整个人摇晃了一下,眼神中迸射出强烈的杀意来,手立马一送,要以最快的速度拔出腰间的利剑。
然后他动作顿住。
宁宣以一种好像推销员推销东西般的动作,按住了宁业的手臂。他一按住宁业的手臂,宁业立刻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怎么也动不了了。
就听见宁宣笑着说,“你现在对我们两个动手,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宁业咬牙切齿,声音凄厉,“我也不想活了!”
“你当然不能够活了,你是活不了的。”宁宣说,“但你是想要看着师伯入土之后再死,还是现在就被我打死呢?”
这话让宁业那狰狞的神情一顿,他忍不住看了看王冬枝怀中闭上双眼,如睡着一般的秦清。
他静静地看着秦清,身上的杀气慢慢消失了。
“你想要做什么?”宁业忽然转过头对宁宣说,“你有什么阴谋,你要利用我吗?”
“不,只是让你死得安心而已。我即使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想要让他死得痛苦。”宁宣松开了把住宁宣的手,然后用足尖点了点面前的泥土,发出一个听来很是踏实的声音,“这里青山绿水,风景宜人,你来挖坑,让师伯入土为安吧。”
宁业身子一颤,“入土为安……”
他眼中流露出极复杂情绪,忽地叹了口气,刺啦一声,竟还是将腰间的长剑拔出。
王冬枝皱了皱眉,正要动手,宁宣却一伸手拦住了她。只见宁业看了看手中剑,忽然扭头将剑一送,直入地下三尺,接着一扬,哗啦啦,一大泼泥尘飞起,洒落。
他将这又薄又利的杀人剑当做铲土的工具,一下一下地铲起土来。
不过宁业虽然是练武人,但并没有达到真正的真气境,没有那种以虚幻构建真实的奇异能力。他再强大,再超人,所用的也是一种从设计之初就未考虑过铲土的工具,现在虽然不累,却也没什么效率。
王冬枝正要上去帮忙,宁宣又拦住了她。
“让他一个人做吧。”他眯着眼睛看向宁业的背影,“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件能做的事情了。”
宁业对此充耳不闻,像是忽然间变成了个聋子。
他以一种好像自己整个人生都只为了此时此刻的专心、凝神,完成着这个挖坟的动作。
不多时,玉幽子也循着两人一路的痕迹,跟了上来。她走来的时候,还出尘如下凡的仙子、月宫的嫦娥,一身道袍,几乎要羽化而去。但走到近处,才发现那种清丽动人的面孔上,只露出一种极为好奇的神色。
“哎,三位在干嘛……”
她眨巴眨巴眼睛,想问两句,却一下子王冬枝拉住手腕,拦在身后,一本正经地念道,“我即使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想要让他死得痛苦。这里青山绿水,风景宜人,就让他来挖坑,师姐也好入土为安。这事情就给他一个人做吧,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件能做的事情了。”
玉幽子立马肃然起敬,一时都有些佩服王冬枝了,“好。”
她念了一字,乖乖立在了一旁。
再过了一会儿,宁业总算挖出了一个长一丈,宽半丈大小的坑洞。他来到王冬枝面前,接过秦清放入其中,再将四周泥尘填满推平,就此尘归尘、土归土。
做这一切举动的时候,他的眼神都虚无一片,近乎是灰色的,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以至于连复仇的意志都没有了。
最后,宁业来到了宁宣身前,“多谢。”
“不谢。”
“我现在杀不了你,但你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迟早也会死的。我会在阴曹地府里面等着你。”
“这世上才没有阴曹地府呢。”边上的玉幽子忽然道,“你可能不知道,这世上神魂灵魄,都是从无中起,往无中去,死死生生,了无牵挂。只有到了极高境界的武者,才能够在死后保留自我……”
她讲得头头是道,颇有一种“没有人比我了解魂魄转生”的意味。
宁宣和宁业不搭理她,继续交谈。
“我不会死的。”宁宣说,“就算有一万个人杀我,死的也一定是那一万个人。”
“是啊,你便该有这样的自信,你打小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见过你慌乱的时候,也见过你挫败的时候,却没见过你失去意志的时候。”
宁业忽然抬头看向宁宣,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有挑衅意味的笑容,“你既然这么自信,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宁家近年来在阳州的内线领头人是‘雾里看画’许烟儿,她现在统领整个阳州宁家的一切要务,此番李丞和师傅的举措,必然在她监视之内。她也是徐归墓那一派系的人物,徐归墓既知道此事,一定令她对你下手……哼哼哼,她的武功比之师傅有过之而无不及,手下更有数位高手坐镇,你此番死定了!”
宁宣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
“……什么多谢?”宁业冷哼一声,然后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你就算谢我,也不可能饶了我的,就好像我不可能不杀你一样,说得这样虚伪做什么。杀了我吧。”
宁宣一伸手,点在宁业的背后。
宁业身子一颤,他的背脊无伤,胸口却发出一声轻响,好像有一刀正面砍中了他,衣裳微微裂开。
当即了账。
宁宣静静地看着这个和自己自小一个屋长大的小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倒下,眼中露出了一种奇妙的惋惜。一时之间,得到的不是痛快,而是一种难言的空虚。
“啊!”
恰在这时,王冬枝忽然叫了一声。
“什么!?”
宁宣皱着眉转过头去,却见王冬枝整个人好好的,没任何问题,只是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该让他挖两个坑的。”
王冬枝伸手一指地上宁业的尸体,“师姐是入土了,那现在谁给他挖坑啊?”
宁宣叹了口气。
空虚倒是没了,他就是有点无语。
……
宁宣一挥手,以真气在地上炸出一个坑洞来,总算解了王冬枝的奇妙疑惑。而这一下子,三个人刚刚结成的联盟,也算是有了个正正经经讨论的机会了。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玉幽子夹杂着一种期待、好奇和兴奋提问,她说话的时候将背后的长剑取下,竟然是一柄木剑。
那木是一块红木,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纹路,一条条红得如有生命,好似人的血管。
她将这木剑提过来、转过去,反反复复挥舞,有种停不下来的感觉,好像是巴不得现在立马和龙孽虎煞山上的同门大打出手一样。
“龙孽虎煞山即使要来拿杀生剑和杀生石,也需要有人报告过去,中间还有一个时间差。”宁宣说,“正好,我恰恰有些事情要用到你的身份,咱们就用这段时间,借借你的威风,如何?”
玉幽子愣了一愣,带着些失望收起木剑,“啊,好……是哪些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公布事情的真相,并且表示我们有送剑给龙孽虎煞山的意愿,以此让他人信服。而在这段时间,我则要稳固现在刚刚突破的境界,顺便也让师傅你能够转修大日观想法,放弃星火观想法。”宁宣说,“第二件事情,道长要帮我找一下一个叫齐勇的人,说我要和他见一面。”
“找他干嘛?”王冬枝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你饶他一命,他还害你,实在该死。”
“但他的武功确实不错,算是真气境中的一流。而且他出身大斗天,更身在密部,其实是个身份很复杂的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宁宣说,“所以我希望说服他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们去杀了许烟儿。”宁宣斩钉截铁地说,“先下手为强,我已经不想再陷入被动了!”
……
次日,整个阳关城都因夺心魔一案的结果,而沸腾了起来。
其实这件事情在大部分时间,对普罗大众而言都相隔甚远。不过自那一日李丞大战玄贞老道,将一整座街道都打成大坑之后,阳关城的江湖也对此事多有猜测,一时间夺心魔一说风靡盛行,倒也引得人心惶惶。
但没人能想到,不过两天功夫,这件事情就已经结案。
——唐损唐大将军的义子唐山语竟然就是夺心魔。
——唐损和亲子唐凤华都被这夺心魔所害,三大帮会中魁星门的门主和其师妹竟然也惨遭杀害。
——最终是岳州大侠暴雪书生出面,解决了此事。
为了不牵扯宁家和干戈洞之事的内情,便只有如是一个解释。而有龙孽虎煞山的道长出面背书,自然没有人不相信这个结果。
一时间,这歪曲的版本传递出去,不知道分成了多少段落,在阳关城里里外外的酒馆内被人传颂述说。
而此时,外人所敬仰的“暴雪书生”却在一处静室内盘腿而坐。
他正在和谢易交流。
“老谢,到了现在我才懂你所说的东西。”宁宣说,“以前我总认为道理比力量大,但今天遇到魁星门的人,我站在玉幽子道长身后,他们对我竟半点怒气也没有,全不顾我杀了他们的重要人物。可见对大部分人而言,力量始终还是最重要的。”
“你忽然说这些干嘛?”
“我想要更多的力量。”宁宣说,“我想要变得更强。”
“怎么说。”
“唐凤华、师伯、宁业……他们都该死,接下来会有更多这样的人来杀我,来斩我,来毁掉我的人生,我必须将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杀死,就好像这一次一样。”
“然后呢?”
“他们背后的势力是宁家和干戈洞,我迟早也要将这两个势力也一同铲除掉。”
“再然后呢?”
“宁家和干戈洞绝对不是个例,这个世界遍地都是这样的势力,都是这样的规矩,都是这样的法则,我也要将它们一个又一个地消灭掉——我要毁掉这个旧有的世界。”
“好,虽然我不觉得这个世界该被毁掉,但你起码开始变成我欣赏的人了。”谢易说,“这样,你先把遗世独立练好吧,你对这一招其他地方的运用都可以,却唯独缺乏了一股骨子里的恨意——那是一种你作为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一个个体,要对抗这个世界的一股恨意,你必须将其掌握,才能获得其中莫大的威力。”
宁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摇摇头,“换一招吧,我没办法有仇恨。”
谢易惊讶,他的语气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人不爱吃青椒炒肉丝,“你不恨任何人?”
“当然,我不恨唐凤华、师伯、宁业这样的个体,他们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只有那个选择。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呢?”
“个体的错来自于环境,可你好像也不恨宁家和干戈洞这样的环境?”
“是的,这些环境都是人组成的,人来仇恨自己组成的东西,也未免太虚伪了。每个人都争名逐利,的确丑陋,但如果不是这个混乱而恐怖、不够强大就会被践踏的世界让他们无法安心,他们又怎么会争名逐利、变得丑陋呢?”
“环境的错误来自于世界,可你甚至不恨这个世界?”
“是的,我不恨这个世界,世界那样无辜而自在、伟大而壮观地运转着,我为什么要恨它呢?”宁宣说,“我不恨任何人,我心中没有仇恨,我爱这个世界的一切,我爱天上的太阳手中的风,我爱人间的花朵树里的虫子,甚至连一只蛆虫都那样尽力地活着,我也爱它。但即使是这样的我,杀起人也绝不手软,我将爱和杀分得很清楚。”
这下轮到谢易沉默了,他好半会儿才说话,“你可真是……有趣。”
他又说,“如此一来,遗世独立的确不适合你。不过我一时半会儿也真拿不出适合你的武功来,因为我的大部分武功思路,都需要极端情绪的支撑,但你这么一个淡似水的家伙只怕是没有大爱大恨、大喜大悲的……妈的,真叫我难办。”
“麻烦了。”宁宣说,“我给你一个约定,这门武功出来,我让你上身喘气一段时日,怎么样?”
谢易斩钉截铁地说,“彳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