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杀生石(第一更)
你在说什么这样一句话可以解读出很多意思。
秦清现在用的两句,前者是在问宁宣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者问的却不是公道这个词具体意思,她还听得懂人话。
她的潜台词是: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宁宣回答,“我很清楚,非常清楚。”
“公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从宁家出来的人会说这样一个词汇。”秦清叹了口气,“现在这个世道,说这样一个词汇的人已经不多。而我相信,其中绝大部分人其实也只能算是说说,都是不大会信它的。”
“我信。”
“你当然信,你是怪胎,也是异数……你和我们都是不同的,我只见过你两面,却已经对你印象深刻。”秦清以一种异样而复杂的目光审视宁宣,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她咬着唇瓣半响,忽然低声骂了一句,“他吗的,师妹怎么能碰上你!”
“啊?”宁宣愣了一愣,“你骂我?”
他倒是不怎么在乎被人骂,但是像秦清这个女人,在印象中好像不该和“他吗的”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她本该是那种就算与人为敌也温文尔雅、就算一时得势也进退有度、就算落入险境也冷静自若的人,王冬枝很是仰慕并敬佩她的风范,宁宣也早听说过“解语花”的大名——可现在的她一张嘴却如此粗俗。
简直快和我一样了……宁宣想。
“和我比差一点。”谢易则洋洋得意,自从发现秦清之后,他的心情便好了一些。就好像隐隐约约之间,已经预料到了一场大幕降至,之前的所有沉闷所有憋屈,恐怕都要在这一刻爆发——这恰恰是他所乐意见到的。
而在此之前,他大可看好戏。
“我当然要骂你,如果你没出现就好了,师妹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境地。”秦清语气之中已经毫无暖意,这当然不冷酷也不冷峻,但就是听来让人心头发寒,“她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练完武杀人,杀完人练武,或许会杀几个不想杀的人,或许也会痛苦疑惑不甘失落,但总归不会像现在这样——总归是不会死的。宁宣,我奉劝一句,你现在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总算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有几分情义,你如现在就此离开,带着师妹,还有一线……”
宁宣打断了秦清的话,“你错了。”
秦清怔了一怔,“我错了?”
“你小看了师傅,她并不是受我左右的人,她是自由的人。你总觉得她规规矩矩,是我蛊惑了她,我却要道个冤枉。她离开宁家是因为她本来就和宁家性子不合,即使没有我她也迟早离开。”宁宣说,“如易地而处,我要是遇上师伯你,任我怎样巧舌如簧,你还是八风不动、稳若磐石,我也说不动你跟我一起逃走,是也不是?”
“……当然。”秦清移开脑袋,语气淡漠,“我和你们不同,我怕死,而且还有大仇未报,自然离不开宁家——但这件事情和你们现在逃命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看你不知道就顺口提一嘴。”宁宣嘻嘻一笑,“反正我们是不会走的,起码在看到后续发展之前不会走。”
秦清皱了皱眉,无奈道,“看你的模样,让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讲笑话、说故事,我都很怀疑我的手指是否点着你的穴道了?”
“因为我也知道你不敢动手,你之所以让宁业迎合‘暴雪书生’的身份,也是怕节外生枝。”宁宣说,“到了这个时候,你们唯一要对付的就是玄贞老道,我很好奇你有什么把握。”
他说话时,再次环顾四周触目惊心的废墟,脸上露出了疑惑,“老实说,师伯你是个厉害的角色,我不敢小看了你,但我还是想再确定一下——你真的要和一个能创造出如此奇景的人作对吗?”
秦清自然不会回答此节,那张苍白而柔弱的面孔只笑了一笑,好像这问题根本算不得一个问题,“我更好奇,你已然被我拿在手里,任人鱼肉,生死由哟,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看来我们都有后手。”宁宣耸了耸肩,“而且是很自信的后手。”
这个动作让秦清看着愣了一愣,这是个非常现代化也非常潇洒的动作,在这个世界上算是头一遭。她似笑非笑地学了一下,也耸了耸肩,“各看本领咯。”
他们两这样走走谈谈,远远跟着大部队,总算慢慢接近了废墟的中心处。
烟尘散去,除了一路走来的马赤弓等人之外,中央还坐着两个身影。
准确来说,坐着的是一个身影。
另一个身影躺在地上,已浑然是个无力的玩偶,像一堆被打得细细密密的肉糜,那自然是李丞。他的全身上下好像没什么伤口,只一双眼睛无望而怨毒、恐惧而愤恨地瞪着天空,但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觉得他简直是个死人了,只有仔仔细细一听闻,才发现他仿佛还有一线呼吸,若有若无、隐隐约约。
坐着的身影自然是玄贞老道,他还是一身道袍,也还是那样老迈,只是脸上的老人斑似乎更重几分。
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脚踩这李丞的身上,并闭目养神、凝元聚气。
看来刚才那一招对他而言,亦是要元气大伤。
“我留了他一命,点了穴道。”等到宁宣到来,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一双眸子之中竟然还隐隐像是日月轮转不息,释放出两道盈盈亮的神光来,有开天辟地演化万物的意境,看得人人望而生畏,“老道我对刑罚这一套不太明白,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尽快问吧?”
他说完这番话,又紧接着闭上了眼。
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秦清踉跄走了两步,忽躲在了宁宣的身后。与此同时,宁宣也感觉到点住自己穴道的那根手指内的所有力量忽然泄退收拢,凝聚合一,化作秦清体内一个体积无限小的点。
宁家有催生真气的泣血法,自然有将真气化归为内力种子的藏一法,连玄关境都无法发现她的端倪。
马赤弓和吴寒臣对视一眼,吴寒臣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这却是马庄主的主场了。”
马赤弓仿佛没听到其中的讽刺意味,面无表情道了一声,“是。”然后走上前去,搜搜点了李丞两下,先解开他说话的穴道,“——说,你来到阳关城,闹出这样大的风波,到底和夺心魔有什么关系?”
李丞并没有立即说话,他第一时间一歪头,一张嘴,就立刻哇一口,呕出一口大鲜血来,里面掺杂着许多脏腑之间的东西。褐的红的,乱七八糟。
马黄叶不忍看下去,移开了目光。
宁宣却看得饶有兴致。
“说!”
马赤弓厉声喝道,忽然伸手一掌,拍在了李丞身上。
李丞本来还在呕血,被这一掌按住,却也不呕血了。
但他的脸却变紫了。
那是一种极为可怖的紫色,整张脸像是变成了风干的茄子。在这之后,他的额头忽然急生出大量的白毛细汗,他想要说什么,可满是鲜血的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马赤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用手掌持续不断地输入内力。
李丞先是激烈无比地对着马赤弓发出声音,像是想要怒喝咒骂,眼神也充满杀意、愤怒和怨毒。
可过不多久,这一切就消失了、消散了,只剩下了哀求。就连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激烈,而是绵软凄惨,也活像是一只被阉割的公鸡发出来的呜咽。
“你说不说?”大约三五个呼吸,马赤弓便松开了手掌,停下了力。
李丞脸上的紫色快速消退,他的嘴唇不住发抖,传来一个极为细小也极为虚弱的声音,“我……我说……你搀、搀扶……我起来一下……”
马赤弓点头,伸手揽住李丞的背脊,但刚一施力,李丞体内又自生出一股磅礴的力量。
这简直是他最后的一股力量了。
啪!
这两股力量相合,李丞的身体表面的气流直接炸裂,将马赤弓给弹开。随后李丞大喝一声,整个人像是一条巨蟒般窜起。
之所以说他像是巨蟒,是因为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几乎都散了,四肢百骸皆无法驱动,只有嘴巴能够说话。即使真力涌动之下,也只能操纵躯干,进而带动四肢,自然像是一条巨蟒。
以其起落的威势判断,即使是现在,这条无手无脚、以头带动的“巨蟒”想要杀死普通人,依然如同呼吸般轻松。
可惜,在场没有一个普通人。
李丞自然也不是为了杀人!
——这条“巨蟒”脑袋一歪,整个人嗖一下飞射出去,竟瞄准旁边的一块巨石。
眼看他一种决绝的姿态,硬生生撞了上去!
偏在这时,一只手接住了他,像是微微吹拂的清风,又像是江心上流淌的月光。
这只手缓冲了李丞所有的动能,最后轻轻一抓,已逮住李丞的后领。
“在贫道面前,居士是求死也难啊。”玄贞老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李丞的身后,他的眸子已经恢复正常了,不再是日月轮转起落,而是平平常常一对黑色眼珠。
然后他一丢,李丞像条没有了任何力气的死虫一样落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李丞的动作快若闪电,只有玄贞老道反应了过来。足见对于玄关境高手而言,即使在生死一线的边缘,也难让真气境的人来鱼肉。
但经此一撞而未死,李丞眼中最后的光彩也消失了。
他甚至连绝望的情绪都没有,眼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空荡荡的黑色。
宁宣本来觉得看这家伙的倒霉模样很有趣,可看到了现在,却也觉得没啥意思了。但他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稍微重了一些的呼吸,他偷偷侧眼看去,近在咫尺的秦清看着李丞的模样,眼睛瞪得很大,很圆,也很亮。
而且很兴奋,甚至是亢奋。
这是宁宣从未见过的秦清的表情,那个雅致的女子,现在像是一个饿死鬼吃下了一顿大餐,近乎贪婪地品味着李丞现在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节,像是要把这一切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忘。
玄贞老道再次示意了一下马赤弓,马赤弓走上前去,蹲下来对李丞道。
“你眼看是活不了了,但若我们有心,仍能在这段时间让你体会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不想说,只能受此折磨。你若说了,还能够死得干净利落。这其中好坏,你自己斟酌?”
李丞长舒了一口气,却没有看马赤弓。
“所……所谓夺心魔,应该是……是魔兵……‘杀生剑’的宿主……”他闭上眼认命般说,兴许是下了决定回光返照,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尤为顺畅,“——而我有感应杀生剑之灵宝‘杀生石’,就在我怀中。”
“怀里?”
马赤弓一愣,然后伸手摸索,最终从李丞怀中掏出一个小盒。
他先向玄贞老道示意,才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层天鹅绒毛垫,垫子上放着一颗核桃大小的袖珍玲珑白骨骷髅头。
这骷髅头的头骨内部,有一点浓浊如墨的黑火,凭空而燃,长久不息。
魔兵杀生剑。
灵宝杀生石。
宁宣听到这里,忍不住上前几步,他和旁人都一样,想要端详一下这玩意儿的模样。
恰在这时,李丞移开目光,碰上了他的面孔,当即愣了一愣,从嘴里跳出一个字眼,“你!”
虽然之前他已经向宁宣出手,但他也并不知道这人就是宁宣,只以为是哪个以前为敌的路人。直到现在亲眼得见,才真真切切见到了那张易容材料后的脸。
就是这张脸!
这个致使自己走火入魔的混球小子,也是自己日夜想要将其击杀的蚂蚁一样的东西。
只在转瞬间,他的神色几度变化,最后凝固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扭曲和苦涩。他忽然转过头看向马赤弓,“杀了我!”
声音艰涩如石头摩擦。
在场人也对他们之间的反应没什么奇怪的,暴雪书生本就和李丞有仇,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不过为何宁宣与李丞之间竟这样势如水火,偏偏和同是宁家一员的秦清却关系尚可,这其中的纠葛好像很有探究的余地。
“杀了吧。”
玄贞老道一伸手,已经捏住了那小小的白骨骷髅头,细细端详起来,看也不看李丞一眼。
他说话间,体内真力运转,注入这白骨骷髅头之中,哗啦啦,头颅最内部的黑火陡然间一个暴涨狂涌,便汹涌浪奔而出,宛如一条长蛇般遥遥探头,指向北方。
那边马赤弓得了指示,一掌下去,给了李丞一个痛快。
恰在这时,北方传来了一阵人员杂动。
好像人数还不少。
众人皆侧目。
“原来是唐将军。”玄贞道长愣了一愣,便收起了白骨骷髅头,黑火也自然消散。尔后他又念了一次,若有所思,“原来是唐将军。”
他刚说完这番话,身后忽然冒出了一道光。
那是一道剑光!
第五十九章 联手偷袭(第二更)
一道笔直的剑光,自玄贞道长身后不远处的建筑后迸射了出来。
在这道剑光展现之前,竟然没有人发现那儿有一个人存在。
这剑光雪亮,如闪电,似浪奔,气势凝练,转瞬之间就来到了玄贞的身后。远远看去,好像一条细而长又笔直的线条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延绵前后数十丈长,将整个废墟都给切割成两截。
“贼子!”
玄贞老道回头一声怒喝,看似挡者披靡摧枯拉朽的剑光倏然顿住,已经被他一只手抓取,五指牢牢锁住剑身。
指间只是渗血。
但这柄长剑却在一连串嘎吱嘎吱声中破碎开来。
他的另一只手化掌、出拳、成爪、凝指,在转瞬间出了十三招。每一招击出,都四方风起云动,气流像是被击穿的纸张一样在他手下支离破碎层层炸裂,肉眼都可看到空气中一圈一圈扩散的波纹。
但这十三招却全给对面接了下来。
偷袭者是个戴着白骨面具的黑衣男子。
他以剑袭杀玄贞道长,可手中的功夫好像不比剑法更差。
男子手中长剑一抖,只剩下半截的残剑竟然以气凝剑,再长出那么凝结而有力的气剑来,紧接着去势不止,又向玄贞老道攻来。
玄贞道长正想要回击,身后却又传来一个看似微小却无比有力的气劲。两者前后交击接踵而至,竟不给他任何回气的余地。
身前来的是剑法。
身后来的却是指法。
指法来自于秦清的手中。
在那道剑光迸射的时候她已经出手,而她一出手,所要攻击的就是在场的所有人!
女子体内藏匿的真气在瞬间膨胀壮大扩散全身,她纤长的双手十指轻颤起伏波动一阵,忽然闪电般抬手甩了两下,就好像一个人在屋檐下接了两把雨水,握在掌中丢出去般潇洒。
十道气劲四射而出,组成天罗地网,威慑在场。
秦清抢占了先机,不求杀人,但求阻碍他们一瞬,难能帮助到玄贞道人。
她这一出手,所有人才知道为何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要被李丞亲自拿住穴道、遣人看守。
因为她根本不柔弱,非但不柔弱,而且还强得可怕!可怕得一塌糊涂!
几个阳关城有名的高手,面对她的随手一击,都感觉自己像是面对滚滚而来的攻城石。那小小的气劲,充塞他们所有的视野,像是汲取了周围所有的力量,甚至让人窒息。
他们全神贯注,也根本顾不得他人。
若非如此,这一击的结果就不是阻碍他们一瞬,而是将他们授首当场了!
常飞武功最差,几乎是在拔剑的瞬间,就被一股凌空的力量打在剑柄上。他所自得的那柄装饰有各种华丽宝石、黄金、玛瑙、珍珠的欲剑,竟荡一声,当场支离破碎。
只听哗啦啦一连串响声,上面的宝石黄金玛瑙珍珠四溅而去,如乱石飞射。
常飞亦连退好几步,脸色发白,单手颤抖个不停,虎口溢出鲜血。
雷剑胆则口鼻一吐,一道白色朦胧雾气迸射而出,针弃紧随其后如影随形般地一刺。但只见两者一碰,结果也没有比常飞乐观到哪里去:他所唤出的真气只一触碰过去,便全然破碎、炸裂,像是拿着鸡蛋去碰石头般脆弱。
指劲继续袭来,雷剑胆胡子一跳,以细而长的针弃尖端与之碰撞。火花一下迸射,一股庞然大力打来,针弃竟直被打得从雷剑胆掌中被击飞出去。
他不敢相信地呕出一口鲜血,近乎面无人色——修炼到他这个境界的,本就是人与剑合,剑与气合,人握着剑,剑迸发气。
一个人随手一招就能打得他剑飞离手,那么要杀他也就最多只需要两招了。
另外三人的表现相对而言,还好一些。
吴寒臣连连退却,忙而不乱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星星”——那是名为“天权星”的戒指。他戴上戒指,然后握拳一挥,以戒指中心的宝石去与那指劲对撞。这一对撞,说来也是奇怪,那指劲竟悄然无声间泥牛入海,化归为无。
但吴寒臣的脸色却发白、发寒。
他戴着“天权星”的那一根手指,忽然变得极为酥软、绵柔,就好像用高温蒸煮后发酵的米面,血肉在沸腾,骨头在发酸。在这个过程中“天权星”上的宝石则慢慢降低光芒,吴寒臣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彻底无光无华的“天权星”摘下,而他的那根手指也已经像是蓬松的面团般发肿发胀并且无力了。
马黄叶面对此招,唯一的选择也就是拔剑。
他的拔剑和之前不同,之前是快到产生某种尚未拔剑的幻觉,而这次是完全的慢,沉重,有力。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那无形有质的指尖气劲,手中的长剑拔出的时机位置速度力量,恰好与那气劲飞到面前的时候相当。
他找到了一个接招的最佳时机,他刚拔剑,气劲便到。
看上去像是他在迎接袭来的气劲一般。
但即使如此,也接得勉强。剑锋与气劲一撞,气劲既灭,长剑也狂震,发出一连串的嗡鸣,好像有了人性,并且狂乱而疯魔,非得脱手不可。
马黄叶不愿松手离剑,目呲欲裂咬牙切齿地看着手中的剑,以至于右臂也跟着不住狂颤。他大喝一声,以左手按住右手,右手操控长剑,这才勉强止住这一击的余威。
然后他有些狼狈地抬起头,额头上一层细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而马赤弓面对指劲,则闪电般持弓在手,然后直接拔剑——是拔剑而非拔箭。
在这之前,他空放弓弦以杀敌,但面对秦清的随手攻势,他也要拔出月下美人,以此一射!
这一射,拉满了弓,凝满了力,蓄满了势,聚满了气。
像是周围空间的空气都被吸入在这一剑上一样,空气凝固了一瞬,然后他松弦——只听轰隆一声,剑柄上绣着昙花的宝剑“月下美人”瞬间跨越数丈距离,与秦清的隔空气劲一撞,竟然是首次取得上风,将其斩破刺穿。
马赤弓再轻拉一下空弦,“月下美人”一声清啸,竟然犹如有生命般换转方向,重回他的掌中。
他皱了皱眉,瞳孔微缩。
他是所有接招者中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月下美人”上竟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划痕。
如此种种,说来繁杂,其实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在所有人之中,秦清并没有对宁宣发指劲,因为她是直接动的死手。面对其他人不动死手,是因为时间紧迫,可宁宣就在她的手中,她就捏着此人的要穴,又怎么需要隔空指劲呢?
两个人说归说,真正动起手来,她绝不会留情。事实上,秦清相信宁宣与自己易地而处,也会有相同决绝。
她一动手,指尖一涌力,宁宣果然当即倒下。紧接着才发出隔空气劲,袭取众人。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拉。
而现在,秦清已经来到了玄贞道人身后,并指如剑,自上而下地一划。这一划,像是用剪刀裁开空间般干脆利落。事实上,秦清的一切招式都是如此有效而直接的,一点儿也不复杂,反而又有一种简约的美感。
但恰是这种简约,结合了力量、时机、速度和气势等等要点,反而可怕得一塌糊涂。因为它是最恰当也最应该的一次攻击。
前后夹击,玄贞道长围而不乱,一手在眉心处举起,另一手绕到身后,处于丹田。
他再次构成了撑天立地桩。
只需要构成此桩,玄贞道长即刻就能演化撑天掌、蜕变立地手。
而这一清一浊、一阳一阴、一动一静的两门功法,自我构成天地,在防御面上效果极佳,若非够强的正面攻击,否则不管多少个敌人前来,玄贞都有把握无碍。
经过短暂的交手,他已经料定,这两人虽然武功不俗,已经某种意义上超脱了真气境,但却没有踏入玄关境。
——他们同可算是“半步玄关”。
正因如此,所以秦清随手一击,其中真气的质量都不是马赤弓等人能够比拟的。她与真气境对敌,就好像是用金石去打竹木,完完全全是降维打击。
但玄贞对他们而言,也是同样的概念。
若非此番他施展出“开天辟地斩”这一极为耗费元气的一击,别说是这两个人了,就算再来五六个类似的角色,他也完全不放在眼中,一并以“开天辟地斩”斩下便是。
但现在不同,玄贞元气大伤,不能速胜。
那就缓胜。
只要能构成撑天立地桩,他就还有缓胜的把握。
更何况在他之外,还有马赤弓等人。所以一时之间,玄贞道长对接下来的事情,还是颇为安心的。
他面前,撑天掌柔和而轻灵,时时刻刻贴在锋芒毕露、凌厉刚猛的气剑之上,让对手如何出剑也不能得势。
他身后,立地手迅猛而有力,如雷霆一闪般猛地一截,点在秦清手腕处,秦清一下气血不畅,不得不收回了手。
玄贞道长哈哈一笑,自觉稳妥,便再近一步,主动对面具人发起连环三掌。
笑声一止。
他的右手掉在了地上。
第六十章 玄贞之败(六千字)
鲜血在半空洒落。
切断手掌的是另一只手掌。
手掌没有刃,本不该能切断东西。但有些人的手掌,却偏偏比天底下任何神兵都要锋利。
那面带白骨面具的男人佯装出剑,可另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手掌并拢如剑,迅捷如雀啄般在玄贞道长的手腕处轻轻一切。
这与其说是一切,倒不如说是一点、一触、一碰。
可就是如此轻轻巧巧平平淡淡的一下,竟然毫无征兆好像切豆腐一样,当场将玄贞道长的右掌当场切下。这个过程是那样的无声无息,也是那样的浑然天成,简直就不像是切断本来联系在一起的整体,而是玄贞道长自己的手掌本就是断裂的,只是勉强拼合在一起,被他沿着那一条拼接的痕迹重新断去一样。
这甚至不像是被“切去”,更像是被“拆开”。
这个过程之奇妙,就连玄贞道长自己都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痛处,直到眼见那轻盈的鲜血在空中跳跃飞溅,才发现自己竟遭了偷袭暗害。
“你的手!”
玄贞道长只一瞬间就止住了痛处和喷射而出的鲜血,他神色不变,带大坚忍,大决然。
猛踏出一步,道袍哗啦啦作响,好像不管山高水远,这一步都绝对能够抵达。伸手一拿,是面对这两人首次的主动进攻,也好像不管是太阳、月亮还是星星,他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截、取下一片。
他已判断出,此招并非武功的范畴,而是另一种奇妙的力量。
这不是人的手!
身后的那女人还好,她的水平虽然已超过真气境了,但也只是能将将参与到针对自己的战斗而已——可面前这个面具客拥有的,却是威胁自己性命的能力!
必须先解决这人。
这一步踏出,固然气势磅礴,志在必得,但玄贞道长动作间也失了几分风度。如果说刚才的玄贞道长还有些游刃有余,那么现在他已经有些着急了。
可世事偏偏总是急不来的,一个人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做错事。
而这种“错误”,在这两个人面前,几乎是致命的。
面具客忽然回防。
秦清则骤然猛攻。
他们的动作协调一致,几乎在那断掌飞起、玄贞道长放下防守以快打慢的同时就完成了转变,好像早料到了玄贞道长由此一招变化一般。
玄贞老道不顾身后的安危,如狼似虎般一扑、一杀、一打,接连三招。
他没了撑天掌,只以立地手发出攻势,却反而更见凌厉。
像是天翻而地起,一条龙蛇腾跃而出,呼啦啦,玄贞老道一掌过去,体内真气爆涌狂流,身后的风都汹汹地往前吹去。
这一下似乎不是在出掌,而是在以自己的手掌带动身后的残垣断壁、烟尘雾霭,将其中的所有风、云、气、变、天、光、色、影……如是种种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存在的森罗万象,全部拉扯牵引,握在掌中。
拿捏着半个世界,砸了过去!
面具客一时之间,眼见红尘滚滚、江山妖娆,全都在朝着自己倾轧过来。
他一喝,剑上气劲骤然一下变化。
本来青色的剑芒褪去色来,化作了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苍白,所有的青色都凝聚在了一起,在剑锷部分化作了一个无比狰狞可怖的白骨骷髅头。
——随即被一掌拍得粉粉碎。
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抵御那裹挟着半个世界森罗万象的猛烈一击。
面具客又是尖啸一声,以自己刚才那无声无息切去手掌的左手迎敌。
这一下玄贞老道可看清楚了,面具客的左手探出时,上面的皮肤竟骤然一收,紧紧贴在了骨头上,凸显出那干瘪的骨相来。一只本来好好的纤长白皙的手掌,一下就如同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干了其中的精气、血肉,令人觉得尤为可怕。而这样一只皮包着骨、骨盯着皮的手,刚一亮相就给玄贞老道一种奇特的感觉。
芸芸众生,竟山穷水尽!
世事万物,更断港绝潢!
充沛而红润、红润而白皙的生之手,在这一瞬间转化为这干瘪狰狞、恐怖扭曲的死之手。
这简直是一只死者的手,要将生者也拉入死的境地。
但他的左手纵然再有古怪,面对一个比自己境界更高的强者,也只能攻其不备,打一个偷袭而已。
即使现在还不清楚那一只手掌的底细,但在眨眼间,玄贞老道也依然轻松地绕过了他手掌的变化。两只手掌根本没有接触,面具客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肘一麻,然后一只手掌已经来到了胸前。
砰一声,快而重的立地手幻影般连续变化七次,点崩截摘夺打拿,七重打击接踵而至,面具客身子一震两震三震连续七下震动。
只感觉像是七座大山接连镇压过来,势要叫他上天入地无生处。
他面具之下,登时溢出鲜血,闷哼一声,整个人退退退退退,脚步拖着一条长长的痕迹,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拳头推动般猛地撞在一旁建筑的墙壁上。只听轰隆一声,那硕大的建筑在这冲击下就好像豆腐和沙子堆砌而成般松软,竟被他整个人深深印入其中,好像成了一幅壁画。紧接着又听咔咔作响,墙壁上出现了一连串密密麻麻次第传开的裂纹。
——即使到了这个境地,玄贞道长仍然有三招将面具客压制甚至重创的实力!
但他并不兴奋,反而焦躁。
这一击没能将此人打死,反而被其泄力脱开,虽是重创,却已让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玄贞道长正待乘胜追击,忽地一愣,咆哮一声。
他试图转过身子,抬手一掌。
之所以说是试图,是因为他扭转身体到了一半,整个人却像是忽然打滑、踉跄了一步,居然就此栽倒。那抬手凝聚的真力,自然也不了了之,就此散去。
倒下的玄贞身后,站着的自然是秦清。她发丝四散,脸色泛红,缓缓舒了一口气。
就在玄贞老道连出三招、变劲七重的同时,秦清也发出一指。
玄贞的动作,比秦清更快不止一倍。但他如此一系列动作,秦清也不该只发出一指。
但这一指绝对不亏,因为它简直倾注了她的所有力量,自那纤细而青葱的指尖冒出一道火似汹涌的劲芒。那一道劲芒燃着跳出,可出招的时候又像是九天上划过的一道流星、冬夜里闪烁的冰光,一灼,再一闪,如一根针般直直没入玄贞道长的背脊。
位置自上而下,是第三节脊骨。
脊椎,人体控制的中枢。
即使是小玄关境的高手,引动天地伟力洗涤自身杂质,也没有能够违逆人体的本能的程度。他们依然需要吃饭喝水,依然需要睡觉呼吸,甚至也会疲乏。而秦清这门武功,就是针对这样一个要害所用,以真气干扰脊椎的信号传递,就连玄贞老道这么个大杀四方的人物,也在她一招之下,终于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身躯平衡。
他还能够转身一半,已经是反应极快、体质极非人了。
饶是如此,现在玄贞老道也只觉得自己浑身发麻,难以自控。
他栽倒在地上,数度想要挣扎起身,却好像个穿着滑不溜秋的鞋子踩上冰原的人一样,怎么也起不来、站不稳。
秦清看了他两眼,知道他目前来说怎么也不是对手了。
这一招并不在于如何让玄贞老道受损,事实上单纯论及创伤,这一招甚至还比不上那削去断手的一击。若按照真气、体能、斗志等等计算,现在的玄贞老道起码也能打上三个秦清。
但事实上是,无论多么强大的力量,他无法控制,便等同于没有这股力量。
玄贞老道已经无须在意了。
当然,在场的阳关城高手仍有不少,但他们更无足轻重。
这一切变化,都在瞬息之间,他们虽然反应很快,试图支援玄贞老道,但中途秦清只再凌空给出几指,指成轻拢慢捻抹复挑,势如铁骑突出刀枪鸣,便杀得几人难以招架,根本攻不过来。
只差那么几个呼吸,玄贞老道便已经倒下。
“你好大胆!”常飞站起身来,咆哮一声,“你竟然敢对龙孽虎煞山的人动手,你怎么敢!你怎么该!”
他的欲剑损坏,又见宁宣已经扑倒,玄贞遭到暗算,几乎件件事情都让他乱心,处处所见都叫他烦躁。一时之间,即使被称作慧剑的他一向冷静,更明知道这种废话在这种情况下徒惹人笑,也忍不住无能狂怒起来。
“……”
秦清侧头看了他两眼,眯了眯一只眼睛。但她其实根本没有看常飞,常飞还不值得她看。
她只是在看阳光。
现在恰是正午时分,日头正好,天色正佳。这片玄贞老道开辟而来的废墟中烟尘四起,朦朦胧胧,于是那天穹之上普照四方的太阳,就穿过层层雾海云深,带着一点似有似无、隐隐约约的残色余晖,照射在秦清的脸上。
只照了半张脸,她半张脸在阳光下,眯着眼。
另外半张脸在阴影中,眸色深。
她摇摇头,退后一步,全然进了那阴影之中。四起的烟尘像是拥抱伙伴一样拥抱住她,令她有了一种难言的安心感和暖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远处的人事杂动声也越来越近了,但听声响,只怕还要个片刻时分。
秦清这一笑,常飞看在眼中更是勃然大怒,其他几人也认为她这是不屑而得意的笑容。
吴寒臣忽然踏前一步,一脸的关切,“秦姑娘,你大好年华,一身武功,不要铸成大错啊……”他说话情真意切,语气柔和,看来好像完全为秦清考虑一般。
“大错,我可没错。”秦清嗤笑一声,忽然目光一扫,皱了皱眉,声音徒然拔高,“业儿!小心暗算!”
抬指一送。
宁业早就趁乱远离了众人,处于极为安全的位置,此时正冷笑着看戏。但忽然听闻此声,心中警惕大起,万幸他的右手永远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此时心念一动,一道剑光瞬间从他握剑的手臂自下而上地飞射而起。
在距离他五六尺的地方,秦清的气劲和什么无形的东西相撞,然后是轰隆一声。
一阵小规模的爆炸。
原来在刚才,马赤弓已经和吴寒臣以眼神沟通。他们相斗多年,现在成了队友,也互有默契,知道既然秦清并没有被点穴,又好像要争夺那李丞怀中的“杀生石”,并且冒出个面具客来,只怕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人设立的局。换言之,宁业肯定也是秦清一伙儿,现在最好就要擒拿此人,这才是唯一胜机。
所以,在吴寒臣以沟通为由吸引注意的同时,马赤弓则提着弓,将弦往身后放,轻轻一拉,已发出针对宁业的暗箭。
但他们没料到的是,秦清正是暗算杀人的专业人士,对这些门门道道是机敏无比,根本不会中计。
暗箭不成,那就明枪!
爆炸声起的瞬间,马赤弓等人猛地再动,秦清却早有预料,再度连弹数指,指气四溢,将他们纷纷拦下。
嗖嗖嗖嗖,一时之间,她的隔空气劲密集如雨、汹涌如浪,打得阳关城众人这边难以招架。尤其是常飞,他没了欲剑,只能拿着慧剑左支右挡,马黄叶不得不护住他,更让这单手独臂的老江湖更加丢人没面了,气势颓然。
而在这过程之中,秦清也绝不好受,她的额头之上,已经见得一连串的细汗,精致琼鼻之下,更流出两条小蛇般蜿蜿蜒蜒的血流痕迹,显然是使用了泣血法。
泣血法这种秘法,以让五脏六腑承载压力,能让凝聚出内力种子、体魄健硕的百炼境提前引发丹田,达到真气境的水平。
这是干戈洞传宁家,宁家再传宁家杀手的秘法。她自然也会。
只是到了真气境,这种揠苗助长的法子却再不能如此立竿见影地提高战斗力了。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作用,起码还有一点:那就是当一个人精疲力竭、几乎难以为继的时候,还能够鼓足最后一口真气,战上最后一段时间。
虽然在围攻玄贞道人的时候,秦清并非是受击的主力。但那一式“燃火流星冰光指”对她而言,就如同“开天辟地式”对玄贞道人而言,是极为消耗精神气力的绝招,一经施展,体内的真气犹如贼去楼空,空空如也。
而现在要拦截这群阳关城的高手,她亦只有挖空心思支撑一段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宁业从爆炸的烟尘中脱身而出,已慢慢来到了秦清身后。他担忧地看着秦清的身影,忽地朝一旁怒吼一声,“你是否死了,快来帮忙!你没见到我师傅的模样么!”
“见到了。”
这是个古怪的声音,艰涩而难听,好像两块石头摩擦,明显是假音。
面具客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宁业身后,他手中无剑,声音像是从宁业的心底响起,“她还没死,怎么了?”
宁业愣了一愣,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一种似畏惧又似愤怒的表情,“你……”
“呼……”
眼见他到,秦清松了一口气,总算止住了汹涌不停的指劲,“现在要怎么做?”
她倒不像是宁业那般无礼,也并不在意面具客的言外之意。因为她非常清楚,面前这人虽然并未在岳州有任何职位,但却和干戈洞里的那位“兵仙”关系匪浅。
面具客站在那里,秦清纵然停下了手,其他人也不敢有所寸进。
刚才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只左手一切,玄贞老道的右掌就好像是豆腐一样被切开了。那只断掌现在也分明地落在一旁,彰显着这个神秘男人的可怕,让人不由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杀了这些人也无用。”面具客低头看向地上的玄贞老道,“干掉老道士就是,不用管更多东西。”说罢已经蹲下身子,在玄贞老道身上摸索,不一会儿便找出了那枚小小的“杀生石”。
他紧紧捏住那颗白骨骷髅头,面具下的眸子透露出一丝狂热来。
然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你……你……”玄贞老道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只能发出一个残缺不全的声音来。周围的人看在眼中,之前那个威风八面、一时无两的龙孽虎煞山道人,只在不到片刻之后,竟就变得如此凄惨,不经心头悲凉。
他们忍不住或是劝说,或是指责。既有马赤弓这样担忧龙孽虎煞山怪罪的,也有马黄叶这样心中怜悯的,但面具客却一个不理。
“我赢了。”面具客还是看着玄贞老道,很温和地说,“你是想说这个吗?”
刚说完这番话,他一甩手,挣脱玄贞老道那只苍老干枯的手。
然后他手握成拳,自上而下砸落。
眼看玄贞老道就要命丧当场。
面具客忽然跳跃起身,像是忽然触电一般来到数丈之外。
只因不知何时,一柄剑竟悄无声地从他身后劈砍过来,这虽然是剑,用的却是刀法。若非面具客刚才跳得极快,这一剑已经将他枭首。
“他说的是,你没赢。”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声音,出现在了此时,“你不只没赢,而且马上就会输。”
“你没死?”面具客回过头,慢慢站起身来,看向面前这个男人……不对,少年。
他身上的异状已经让他的易容完完全全的暴露了,因为他的双眸如同血一样发红,皮肤却泛着淡淡的金蓝色。这种由内而外的蜕变,好像是一层火焰,将他脸上的涂装、色彩全都挤压下来,所谓的暴雪书生也再不复存在。
现在任谁都能看出,这少年就是那跟着张傲屁股后面的王有财门下的混吃等死的一个青年——他就是宁宣!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秦清和宁业也包括在内。
面具客转头看向秦清,语气有些怪异,“我没想到你还会对他留手。”
秦清也不敢相信地审视宁宣,“我……”
她分明记得,自己不只是点了宁宣的死穴,更还补了一击心脉上的重手法,宁宣不该不死才对?
“师伯当然没有留手,如果是正常人类的话,她出手的瞬间我的确已经死了。”宁宣哈哈大笑说,“但我不是正常人类啊,我早就不做人了。当然这里面要解释起来就太复杂了,你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就行。”
面具客语气轻松,他并不认为宁宣没死就能如何,“哦?”
“复!活!宁宣,复活!”
宁宣大声道,“宁宣到底因何而活?他又有什么自信?可怖的面具人又有什么来历?为什么声音这样难听?杀生剑的主人是否就是夺心魔?可怜的玄贞老道士爷爷又到底能不能把自己的五姑娘接回去呢?精彩精彩精彩!刺激刺激刺激!”
我再说什么啊?他想。
直到真正改造为“真人”之后,宁宣才明白为什么何楚成了那个鸟样。
他现在也感觉很不对劲,什么东西都在脑子里跳跃,整个世界都在和自己舞蹈,天上的云都会变成诗歌下来和自己睡觉,周围的石头一边劝说自己不要撸管一边播放天线宝宝,奥特曼在和自己的脚丫子一起打超级赛亚人,我爱我老妈,谢易君其实我也是二刺猿!
感觉还……不错。宁宣忍不住笑了笑:不过我要说什么来着?
“不要啊,面具人!”没等周围人怪异的目光过去,他又紧接着道,“如果你没办法打败面前这个又英俊又温柔又可爱的小帅哥的话,也就没办法杀死玄贞老道士,那样等他养好伤就会带着龙孽虎煞山上的大佬爆你菊花了。拜托了面具人,千万不要死啊!你要是在这里倒下的话,你的野心怎么办?你的计划怎么办?支撑过这一回的话,你一定能够赢下所有的!”
不对,不对,我到底要说什么来着?
宁宣又摇了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念出一段话,“下一章,面具人之死。”
对,是这个。
他笑出一剑。
第六十一章 面具人之还没死
宁宣出剑如用刀,一剑斩去时,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燃烧起来,几乎每一颗细胞都充斥着力量,并且释放着力量。这股力量之强,简直比之前的时候更加厉害十倍、百倍!
真人道的确是一条极为成熟的道路,和迄今为止盛行的武道体系有决然不同的地方,甚至隐隐间更为优越。
现在的武道,思想的核心是“借假修真”——因为这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存在实际意义上的经脉和丹田,所有的幻想力量都是虚假的。
所以他们便通过虚假的内力种子,传递四肢百骸,又通过百炼境的锻炼手法,将那些内力种子催生为真气,最后以这些真气凝结出典籍中所描述的“丹田”。
这些武者们都是借助虚假的观想,才能催生出真实的真气。再借助这些真气,打开性命玄关一窍,以天地之间的伟力来洗练肉身,这样才能踏入非人境地。
先有真气,再有丹田。
先有虚假,才有真实。
而真人道,却是从一开始就改变了肉身的结构。
那是谢易对人体精细无比的掌握、对武道超乎寻常的理解才能完成的体系。就好像要发现微观世界的量子力学,必然要建立在对宏观物理的经典力学之上一样,谢易必须要有一定的能力去干涉人体,才能完成一个最基础的真人。但只要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的改造人体就会越来越高效,越来越精妙。
到了现在,仅凭武劫中蕴藏的一股元气,他亦能够在短时间内改造宁宣的身体构造。这股改造宁宣的力量,与其说是来自于谢易,不如说是宁宣本身的力量,只是被谢易高屋建瓴的目光所撬动、所挖掘、所寻觅出来,再被用在了宁宣自己身上。
如是,他成了真人。
原来这就是真人!
一具完全用于战斗的躯壳:大量比之前更优越十倍百倍的肌肉纤维结构,高效的新陈代谢生命体系,几乎不会出现除了杀戮战斗欲望之外的情感中枢,极强的生命恢复能力……在宁宣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好像全然变了模样,竟然是一块一块的冰凝结而成的,没有一点温度。
唯有自己,是火。
这团火一念即动,一念即至。
普普通通的武劫抬起时还在数丈之外,斩下的时候已经落到了面具客的胸前。
起落间,已带着一道极为夸张巨大雪亮辉煌的刀芒。
面具客心中小瞧宁宣,又见他说话疯疯癫癫,没头没尾,根本未将其放在眼中。可这下声势浩大的一击过来,才知晓原来这小子竟然不只是个一直被人拿捏的棋子,反而极可能是一场掀翻棋局的巨大地震!
他猝不及防遭受如此一击,一时吃惊愣在原地,似乎根本来不及反应。
嗖!
武劫止住在面具客胸前。
这止住极为突兀,像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彼此都有默契。剑锋割裂了面具客的衣裳,刃尖与面具客的肉体稍稍一触,然后便停顿下来。
哗啦啦!
而随后,面具客才听到那一声随剑而来的尖啸。那尖啸锐利得如同烧得沸腾了的开水,又好像是破烂的风箱,却又比这两者加起来都更加猛烈汹涌。
劲力一吞一吐,面具客身前没有任何损伤,衣袖却忽地飞扬,身后刮起了一阵无形的狂风。
那是刀劲。
以及剑气。
一连串的刀劲剑气,以断金碎玉、削铁切石的气势,一路摧枯拉朽无物不破地斩去。刹那后,面具客身后的残垣断壁、斜墙冷树等等一切,都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黑线,那线肉眼难辨,细如发丝,延绵数十丈,渐歇渐止。
到这时,面具客又急退猛退,身子一连化作数个幻影来到远处。等到他止步时,第一个幻影将将消失,宁宣却没有追击。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宁宣,忽然道了一声,“好!”
轰隆隆,他这一声叫出来,之前所在的地方之后便又一连串的巨响,那些建筑、物件之上的黑线逐渐加深加重,并且一个个全都左右分离、滑落,紧接着砸向地面,发出响动。
而对应的地面上,则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刀痕,这刀痕极深,难见其底,又极为规整,找不出半点歪斜,精准得如同用仪器丈量过。
到了此时此刻,旁人才看出来,原来宁宣这一剑看似以剑锋制敌,实则却是以剑中深藏的内劲制敌,只是这一点被面具客捕捉到了,果断卸去其中力量,致使宁宣这一剑只能斩去数十丈的天地,并未伤及面具客的分毫。
这是以内劲伤人而非以实体伤人的弊病。
面具客问,“你为什么不再进两寸,以剑锋杀我?”
宁宣神色不变,“关你屁事。”
面具客却不怒反笑,“我知道为什么。”
他伸手一指,却指在宁宣剑上,“你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进入了真气境,并且力量强大,几乎和完好无整的我与秦清相仿。但你的强大处不在真气,而是一种肉体的力量,强盛得堪比玄关境的怪物。而既然是肉体的力量,那自然和你手中的剑无关。你之所以不用剑锋杀我,是因为你怕以此剑伤我,纵能杀我,恐怕也反要被我挫伤剑锋——可你又为何如此在意这把破剑呢?”
说完这话,他收起手,面具后的双眼紧紧盯着宁宣的表情。
他专注地观察着那张有着血色眸子的一张脸的表情变化,如一个在野兽的爪牙下的猎物观察这头野兽何时睡着般细致。
宁宣不急不慢,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说,“对啊,那你说说是为什么呢?”
面具客本来期待说出这话,能让宁宣心急、慌乱,可现在宁宣露出的表情和态度,却反而让他感到模棱两可、难以捉摸。
他眯起了眼睛,试探般说,“答案就是——你现在这一身的功力,都来自于这柄剑!”
宁宣笑着点点头,“恭喜,你猜对了。”
他的表情,就好像是一个老师,面对孩童的回答给予赞赏一般。在那张笑脸下,居然有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意味,让面具客相当不适。
面具客冷笑起来,“那这样一看,只需要针对此剑,你就未必这么厉害了。”
宁宣继续点头,理所当然道,“没错,以我现在的英明神武,帅气阳刚,威武雄壮,强而有力,的确都来自于此剑,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懒得遮遮掩掩了,那你就来针对这剑啊——你来杀我,斩我,破我,灭我啊!”
面具客瞳孔收缩,却不说话了,“……”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宁宣为何敢如此托大,将这种弱点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旁边的秦清也皱起了眉,她也多少听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仍然还有些不信——她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张狂的男人,竟然是之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宁宣。
宁宣一字一字道,“我就算告诉你,你也杀我不得、斩我不死、破我不解、灭我不掉!”
是的,他的理由相当简单。
因为他强!
这本不是宁宣的模样,这也不是宁宣的性格。如果是之前的宁宣,就算拥有同样的处境,一旦被识破了弱点,也不会肯定此事,反而会虚张声势、捕风捉影,借此迷惑他人。那时候的宁宣,即使占尽了优势,也宁愿让自己只尽可能地隐藏在安全的地方。
可现在的宁宣不是这样。
他强!
更狂!
他自信!
简直自大!
他说完这番话,忽然大笑一声,向前面的面具客冲了过去,“看我杀你。”
可他手中的剑却往后一挥。
“师伯,你也过来!”
一道刀气如天上落下的长河,其中卷着一轮烈日,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地扑向秦清。
秦清脸色一变,却发现自己退不得、躲不开,心中眨眼间有千变万法,唯一的解法就是向前进攻。
宁宣人向面具客,剑向秦清。
这也没有任何计谋,更没有任何机巧。
他就是单纯地想要以一敌二!
不,不是想要。
他就是能!
第六十二章 我的道
眼见宁宣如此托大,竟然以一敌二,而且空门大放,面具人心头不由一怒。
怒之后便是喜。
好啊,你敢如此小看我。他想:连玄贞道人这个货真价实的玄关境都在我的手上吃了亏、败下阵,你一个得了些许奇遇的狂徒,也敢于此时造次?如果你抓准我们俩功体损耗、伤势未愈的时机专攻一人,我和秦清毕竟是临时合作,立场不一,到底难以毫无滞碍地合力对付你,还真要被你抓住机会。但现在不同,你以一敌二,腹背受敌,自己找死!怨不得任何人了!
他指尖一引,做了个宛若拈花般优美柔和的手势。周围的地面早已经是一地狼藉、满目疮痍,四处都是碎石碎片,面具人这一个动作下去,内力凌空而摄,一片长条状的碎木条腾空跃起,正正落入指间。
这木条形状,恰如一枚剑柄。
只听沧浪一声,空气被倏然升起的青色剑芒一刺,竟然是木条上延伸出来的真气,宛若湖水波纹,微微荡漾。
这是“气剑”。
面具人握剑在手,忽然警觉,快速地摇晃了一下身子。
两枚暗器发出尖啸从他身旁擦着边儿飞射而去,穿透重重阻碍,打在了数十张外的墙壁上。然后又是轰隆两声,两栋建筑被打得轰然倒塌,分崩离析,宛若被两枚炮弹击垮。
暗器从宁宣手中发射。
那是两块石子。
他在给秦清凌空一剑之余,也同时以悄无声息的手法,对面具人发射暗器。若非面具人一直以来都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临时灵光一闪,恐怕就要在这一招下吃大亏。
“我犯错了!”面具人虽躲过此招,心中也是一惊,“他和玄贞老道不同,他是杀手出身。虽然现在不知为何好像变了个人,但那曾经的经历并未抹去,他一边放狂言要以一敌二,一边却也不吝暗中偷袭。这小子捉摸不透,我绝不能以面对玄贞老道的态度面对他!”
这一个念头闪烁间,宁宣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自上而下。
忽然止住身子。
就好像是时间刹那间暂停一瞬,宁宣本来来势汹汹、一往无前的身影顿住,并且顿住之后绝无任何惯性,直接从最高速变成了静止状态。但那些带动他身体的能量却没有消失,而是被他以一种特别的手法,全部转移在了攻击上。
他的攻击,是用右手发出的。
而在这一刻,宁宣的身体和右手,就好像完全成了两个部分。身体凝固在半空中,右手却消失了。
起码是看上去消失了。
一阵模糊的刀光剑影从宁宣的右手处延伸出来,像是在那一刻整只右臂分裂成了七八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跃出狂风骤雨般的杀机。它们如一团乌云般当头笼罩住面具人,倾泻出无数道闪烁的银光,这剑势之密集、刀法之森严,就算泼一盆水上去,只怕也绝难通过一滴出来。
而面具人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攻势,只吸一口气,再吐一口气。
拔剑一刺。
好像一线洞穿乌云的曙光,这道曙光笔直而锐利,刺破云霄,直达天际,天地间都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住它。
那一层一层漆黑黯淡的铅云固然厚重,所倾泻的风雨纵然凶猛,但在这一道曙光面前,却只不过是一只剪刀面前的千层纸张,一戳下去或多或少总能戳破一些,而剪刀却永远不可能被纸张磨损。
在那幻影之中,有一道恒常不变的光。这光过处,所有的幻影都破碎,都崩溃。
旁边众人都看得清楚明白,这是面具人力从地起,而宁宣腾空而跃,再加上宁宣始终不愿意让武劫触碰面具人的气剑,所暴露出的弊病。宁宣凌空施展剑势刀法,固然增加了气势,却也难以持久,而面具人站在大地上,随时都有后退的余力。现在他更将全身的功力灌注到气剑之上,此剑便无坚不摧、万物难破,宁宣的招式再多、气势再猛,没办法与他以剑对剑较量劲力,也是难以为继。
如此说来看似简单,但要在实际上瞬息而至的战斗中做到如此冷静,更要有勇气倾注自己的所有力量,这怎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知道,对一般的武者而言,出招保留余力已经是一种本能了,除非是到了生死相拼的时候,否则怎么也要有一丝变招的可能。而面具人现在却是瞅准了宁宣的两大弱点,于是果断全部押注。一时间周围的阳关城高手看在眼中,自诩易地而处,也未必能够做得如他这样干净利落。因为说到底宁宣不愿意用武劫正面对敌,也只是一种猜测,如果这种猜测错了,面具人就要当场授首!
——而现在看来,他果然是赌对了。
而宁宣却笑了。
他变式。
乌云再变,烈日浮现。他的剑势不再是密集,刀法也更失了严密,取而代之的是烈日当空、普照四方的大气磅礴。
四散的模糊的手臂幻影倏然间消失,只剩下了一只手臂。狂风骤雨般的剑势刀法也跟着一道道消却,只剩下了一道真实的光芒。宁宣单手持剑,自上而下地一斩。
这一招动中藏静、静中纳动,动静结合,虚空之中寄托大日,无限之中容有无量。
正是虚空刀与落日神刀结合的那一招变化。
一线曙光微弱地射向烈日,一触碰就被那辉煌而壮丽的光辉所无声无息地吞没,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激起。
面具人瞳孔一缩,当即闪避不及,闷哼一声。
刺啦,他的右手飞上了天空。
“这一刀……”他踉跄后退几步,内心中的打击甚至比肉体上所受的创伤更大,“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宁宣剑势不变,他像是整个人被这凌厉剑势所带,手中的长剑划着一个圆,整个人也在半空中翻转一百八十度,头下脚上地看向身后。
秦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这个本来优雅的女子,现在正七窍流血,指尖燃着一截光气。她抵御了那一道落日般汹涌的剑气,便如影随形,从后突袭宁宣。
而这一招,正是她适才对付玄贞老道的“燃火流星冰光指”。
宁宣看了她一眼,现在的秦清在他眼中也是倒着的,“去。”
他口中道去,手中的剑也一去不返。
嗖嗖嗖,空气中连续三声锐利的破空轻响。
这三剑却已经不是刀法了,而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剑法,正合轻灵为用。
之前的宁宣灵思敏捷,早已经在与常飞的实战之中,将虚空刀和烈日神刀完完全全地结合在一起,几近一门新的刀法。
而到了现如今,他以剑使刀,这新结合出来的刀法又染上了剑法的灵动,再配合上充沛的真气、恐怖的肉体,让宁宣的招式竟然又产生了新的变化。
秦清本来就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现在反复运用泣血法,几乎是强弩之末。
如今的她碰上圆融无碍的宁宣,恰是一个低谷碰上了高峰。如是一来,前几日还让宁宣有种高山仰止、深不可测的师伯,现在在他随手几剑之下,竟然就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宁宣反而是越打领悟越深,忽然长啸一声,使出一招全新的变化来。
这次却不是虚空刀和落日神刀的变化,反而更进一步。
开头是斩,斩到了半途,却又变成了刺。
就好像是一轮烈日汹汹撞向地面,可越靠近地面就变得越小、越变越小,最后竟然消失了,藏匿在虚空之中,与这个世界相互隔绝、再无关联。
在那动中藏静,静中藏动之后,宁宣再度将遗世独立也纳入招法变式之中。
秦清眼见这一击到来的威势,其中气象万千、意境深远,就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够比拟的。
但如果不阻碍宁宣,面具人只怕有性命之危,到时候任务失败,仍然逃不了一死。她也不是没有决断的人,登时鼓足真气,大喝一声,携带大灭绝、大凶戾、大崩灭、大勇力,泣血法运转到了极致,浑身上下眼耳口鼻都渗出鲜血,将浑身上下一切总总凝聚一体,汇聚成一指点来。
这一指缓缓点出,周围的狭小范围内所有空气,都好像一时凝固,并且朝着中央聚拢。
它们并非是形成了这一指的助力,反而是一层一层的阻碍。
这些阻碍并不只是单纯的空气,甚至还形成了意、势、神、形等等一切抽象虚构的存在,好像一生的诸多关隘、大小壁垒,全在此刻凑齐,成了秦清路上的一块又一块绊脚石。
但一指点出。破!破!破!
一切皆破。
每一次破除关隘壁垒,这一指上的力量就更增三分,眨眼间连破八重阻碍,秦清指尖之上,一道像是在燃烧的火,又像是天边的流星,也像是融化的冰光的指劲飞射而出。
“哦?”
宁宣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首次退避。
要说威力,他这一刀势剑气自诩不会弱于此招。但秦清这一招是只有威力,却几乎放弃了任何其他的部分,没有变化的可能也没有回防的余地更没有速度,只是单纯的困兽之斗、一时之勇。
她只是想要撑过此刻而已。
宁宣犯不着与这样一招斗死斗活,消耗真力。只需要稍稍退让,躲过此招,秦清的力量自然消失。
他一个翻身落地,再看向秦清的时候,秦清已经摇摇欲坠。
宁业赶紧走上前去搀扶住自己的师傅,然后以极为复杂的目光看想宁宣。
在宁宣身后,指劲破空而去,眨眼间撕裂数十丈,在极遥远处炸裂开来,又将一道残破的墙壁炸得粉碎。这一击的威力,不可谓不大。
但这也是秦清的最后一击了。
“师伯,你们输了。”宁宣道,“等下再料理你们两个。”
说话时,他脚下忽然一动。
就好像是鞋子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他朝着前方抬起腿,然后猛地向后一踢——砰,一枚石子被他踢得飞了起来。
在宁宣身后的天空上,面具人施展轻功逃遁的身影正巧被这飞射而来的石子打中,身子停滞一下,被点中了穴道,像是一只飞鸟般落下。
“你逃不了!”
宁宣一跃而起,紧随石子而来,到了面具人身后,一脚将他踢翻过来。然后一伸手,想要抓住面具人脸上的面具,“让我看看你到底是……”
话音一断,他忽然一皱眉,手上的动作也刚刚摸到面具人的面具上,就顿住不动。
“你到底还是大意了啊!”
面具人一抬头,咧嘴一笑,竟然动作无碍,丝毫没有被点穴的痕迹。
而他的左手也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那血肉尽退、干瘪枯败的骨架模样,悄无声息地按在宁宣的胸前。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是按在宁宣的胸前,好像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了似的。
也确实只要按上去就够了,因为这一只以杀生剑秘法练就的“死手”,天生是任何血肉、生灵、活力的克星。即使连面具人自己,也不敢让自己的左手沾染上自己浑身上下任何一个其他部分,就算是玄关境的玄贞老道,被这一只手碰到了也要断掌。
而被这样一只手按在胸口,宁宣焉能不死?
焉能不……
面具人愣了一愣,然后眼看着那只本来停顿在自己面具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将自己的左手撇开。
而面前宁宣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个有些难受的,好像是吃下了什么坏肚子东西的表情。
宁宣皱着眉,闷闷地说,“有点犯恶心。”
面具人慢慢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害怕,他只是觉得有些荒谬可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确施展出“死手”没错。
然后他抬头,第一时间不是跑,而是问,“你到底是不是人?”
“应该不算了吧。”宁宣想了想说,“但我觉得我是。”
“看来你身上的秘密很多。”面具人甩甩手,左手充盈起来,却忽然不再那样慌乱了,反而镇定得可怕,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搭边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不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敢杀我了。”面具人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宁宣眨眨眼睛,点头,“嗯,我听到了,是军队的声音……很近很近,是唐将军的人马?”
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又一个声音,而且很近了,最多十来丈的距离。
面具人露出了微笑。
虽然没办法看到他的面容,但只看他眼睛的变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现在在笑,而且一定是在得意地笑。
他笑着说出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马赤弓和吴寒臣为什么一直没有参与战斗?”
“因为他们也已经猜到了,你恐怕和唐将军有些关系。所以他们在保住玄贞道长的时候很努力,但在对你动手的时候,却没有跟上来。”宁宣道,“说起来,你来头可真够复杂的,又和干戈洞有联系,又是密部的人,还和军部有关系。”
面具人笑眯眯地说,“我的秘密可比你想象中要多呢,但你的秘密也不少,也实在让我好奇,咱们可以找个机会交流一下。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并不讨厌你。要说咱们也没啥根本上的矛盾,我只要杀了玄贞老道和那个执事,防止他们报告山上即可。”
“哦。”
宁宣意味悠长地说了一字,然后眯着眼睛看他,“这件事情算是朝廷和龙孽虎煞山的暗流?”
“哪里哪里,只是我私人的事情而已,朝廷哪里会因为一柄魔兵和龙孽虎煞山决裂?”
他满是笑意地看宁宣,好像双方已经很是熟稔了,“我只是恰好太需要这玩意儿,又恰好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恰好认识了一些人,而且这些人又恰好愿意帮我而已。若有机会,我可以与你细说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要做怎样的事情,我怎样把这群人耍得团团转。其实我也非常佩服你,以你做过的事情来看,我们俩大致上也算是同类,这次你不过来闹事的话,你本可以自由离开——但我也不怪你。”
宁宣看了看他的右手,那里已经止血了,但仍是空荡荡的血肉模糊一片,“你不怪我?”
面具人浑不在意,“我有办法复原,不过这件事情嘛也是个秘密……”
宁宣问,“不能说?”
面具人哈哈大笑,“当然说不了,起码现在说不了。”
宁宣又问,“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面具人摇头,“自然是不能多说哟了,但我们可以聊聊你……”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宁宣一脚踢翻,踩在地上,然后眼看到宁宣高高举起了剑。
面具人挣扎两下,才有些茫然地看向宁宣,“你……你要做什么?”
“问题都问完了。”
宁宣答,“那当然是杀你啊。”
一剑斩下。
一剑斩下时。
有个声音说,剑下留人!
——他不管。
一道气劲来,汹涌澎湃。
——他不顾。
剑在斩下的时候,演化了刀。
刀在劈下的时候,践行了道。
我杀!
第六十三章 谁是叛逆
武劫的锋芒像是从天而降的雷霆,以不可阻挡之势自上而下地刺落。
但没有发出声音。
剑身并没有贯穿面具人的肉身,而是在面具人胸腔上一触即止,一止即手。宁宣的动作轻巧得像是用沾满墨汁的毛笔轻轻一点书画,然后他飘逸地收剑还鞘,剑锋在半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看上去不像是在杀人,更像是在起舞。
宁宣还是尽量避免以武劫去触碰这种半步玄关境的人物的肉身,须知就连百炼境界的宁宣,都有把握毁掉这柄封印着老谢的奇剑,更逞论面前的面具人?但这绝不代表他就杀不了面具人,只是杀的方式要变化一些罢了。
地上的面具人发出一声闷哼,他的肉身忽然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
以刚才宁宣一剑刺下所接触到的点为中心,面具人的胸腔忽然凹陷了下去,像是被无形的重拳狠狠殴打了一下。随后,一股波浪般的起伏伴随着这凹陷传递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如同风吹过麦浪,只是这麦浪表现在人体上,却怎么看怎么让人不安。面具人的双拳握紧砸着两边的地面,双眸瞪大发出狼一般的嚎叫,整个人更疯了一样试图挣扎。
但宁宣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持续传递真力,他再怎么挣扎也是无用。
这股波动像是头小老鼠般飞快地往上窜去,很快就传递到了没有衣物遮蔽的地方,从面具人的脖颈到面具人的下巴,从面具人的下巴到面具下的地方,再然后到了双眼,到了大脑。
面具人的动作一顿,一瞬间凝固得好像是在冰天雪地赤裸裸呆了一晚上般僵硬,然后立马松懈了下来,也松弛了下来。
紧握的拳头放松,身体也变成了一个更加舒缓的姿势。
他的双眼还睁着,只是里面的神采涣散成了灰色。
“若非你本领太大,不好用武劫杀你,你应该也不会遭遇这番痛苦。”宁宣看着地上的面具人,心中的斗志和兴致则渐渐消失了,“这么一看,武功太高也不是好事。”
似乎在杀死一个人之后,真人道给予宁宣的影响,便渐渐降低了。
不过宁宣也并没有就此取消真人道,他知道,事情还没完。
少年转过身去,只见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宁宣的身后。一个是个宁宣认识的人,他姓唐。
正是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像武将像文臣的唐将军!
不过此番的唐将军和上次见面却截然不同,上次见面他神情恬淡、面色平静,好像天地间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他在意。但这一次,他却面色阴沉,双眸深刻。
他手中有一柄折扇,这也是一个非常不将军的武器。
折扇从他的手中刺出,却拦在半空,被一柄刀给挡住。刚才若不是被这柄刀挡住,宁宣就要遭受重创了。
唐将军问向刀的主人,“阁下是?”
他看起来怒到了极致,但一说起话来,还是显得很礼貌、很文雅。
“我是他师傅。”刀的主人说,这是出现在宁宣身后的第二个人,她声音清脆而娇俏,带着一股子天性自然、理所应当的意味,“你又是谁?”
此女手持一柄长刀,荆钗布衣,朴实无华,看上去却仍是明媚洒脱、艳丽动人,像是一朵冬天料峭寒时里的枯枝,光秃秃一截儿,却盛满了雪,比放花时更加靓丽。
当时宁宣明知道唐将军想要救下面具人,却仍然义无反顾,就是心知有王冬枝的存在。
他全身上下的真力用以封锁面具人的动作,手中的剑更要挤出一份凌空释放内劲的机会,这一杀看起来杀得简单,实际上却是聚精会神之作。老实说,如果没有王冬枝的存在,他是没有余力做任何反击的,面具人还真会被唐将军救下。
“在下是本地的军部大将,按说只是抵御外敌,一般不会干涉你们这些江湖人士。但今天闹的动静太大,不是我出马,处理不了你们。”唐将军扫了扫周围的一干人等,包括阳关城的众人,以及秦清宁业,还有玄贞道人——他已经被吴寒臣搀扶了起来,“阁下师徒可否解释一下此事?”
“你的手下就是夺心魔。”
而宁宣已经揭开了地上面具人的面具,不出所料,是当日唐将军身后站立的那个黑衣人,“你应该知道宁家的事情,宁家人来这里是为了一柄‘魔兵’,那柄‘魔兵’就在你这名属下手中,迄今为止阳关城周边发生的诸多命案,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他这柄‘魔兵’虽然厉害,却欠一枚‘杀生石’,所以他借刀杀人,引玄贞道长和李丞相斗,再渔翁得利。”
他一边说,一边从黑衣人的尸体怀中掏出了杀生石,握在手中。
和之前不同,这枚内蕴鬼火的白色骷髅头此时正呈现出另一种状态:它内部的鬼火大盛,居然在没有外力真气激发的情况下,自行溢出,灼在宁宣指间,却是冰冰凉的。
应该是靠近了杀生剑?
宁宣大为好奇,问谢易,“这玩意儿有什么原理?”
“我不知道。”谢易说,“这千百年来,谁知道发展出了怎样的技术。反正我们那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宝兵法器符咒之类的外物的。”
宁宣一边听着,一边暗中防备唐将军动手。
他刻意将杀生石拿在手中,其实是想要以此为诱饵,因为杀生剑既在唐将军手中,他恐怕才是那个真正的夺心魔。
宁宣就是要引他心动,试试看能否找到一线破绽,再和王冬枝合力破之。
但出乎意料的是,唐将军看到了杀生石之后,并没有丝毫的神情上很明显的变化。
“原来如此。”他只是若有所地,喃喃自语一句,又看了看一旁死去的黑衣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悲怆来,“他……若真如你所说,确是他的错误,他死得应该。”
“哦?”这话大出宁宣的意料,“将军大人还挺讲道理啊。”
“阁下好像已假定在下是敌人了。”唐将军冷哼一声,用折扇打在手中,“但你也不要以为就没事了,要事实真相真是如此,此事就如此事了。可如果不是这样,阁下与我恐怕还有一番纠缠——说吧,那杀生剑在何处?”
这话不只是让宁宣愣了一愣,旁边的人们也都在心头翻了个白眼,暗念你装什么。
他们旁观至此,虽然从头到尾只打了个酱油,却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的杀生剑在何处——那不正是在唐将军的手中吗?
可宁宣看着唐将军诚挚的模样,心中却想起了面具人临死前所说的话,莫非这家伙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按说那剑应当在你手中,他为了靠近此处,不被杀生石所发现,所以不能带上杀生剑。”
唐将军好像听到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手中?”他摊开双手,掌中只一把折扇,再无他物,“哈,我何来的剑?”
“你的手下呢?”宁宣举起手中的白骨骷髅头,将其中满溢甚至沸腾的鬼火给唐将军看,但他仍然暗中防备警惕,“我不会激发这法宝,所以现在没办法判断出杀生剑的方向。但看它模样,杀生剑就在附近,不在你的手中,就在你的属下手中。”
唐将军看了两眼,皱了皱眉,最后也没说话。
拍了拍手。
清脆的拍手声在废墟里传出很远很远。
一阵细细索索,四面八方的残垣断壁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充斥着一个很宏大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这声音说是一个,其实是很多个,只是太过于齐整规范,起落之间几乎成了一体,让人有了它们不分彼此的错觉。
这些声音除了是很多个,也是很多种类。
其中有金铁交击甲胄起伏的声音,有整齐的步伐踩在地面上共振的声音,还有呼吸声,兵器声,以及更多更多别的声音……但无一例外,这些声音都整合在了一起,近乎成为了一个整体。
不多时,一群人已经包围了进来。
这是一个上百人的方队,身穿龙鳞玄铁甲胄,头戴圆顶紫金冠,脚踩重甲大铁靴,每个人都活像是一团钢铁铸造的机关人。同时他们也都腰间悬挂一弩,佩戴一短枪、一砍刀、一匕首、一圈暗器、一袋箭矢,装备精良,配置完备,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列成一个队伍,站在唐将军身后,一眼看去黑压压一片,气派逼人、威势极大,几乎有若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光看他们举手投足,一个一个都已经达到了百炼境的上层,再加上那精良的装备、配合和战术……
宁宣和王冬枝本来是很有自信以二敌一的,他们看得出来,唐将军虽然深不可测,但绝非玄贞老道那样的玄关境界,否则王冬枝也挡不住他那一下。可现在,他们却不太敢有这种硬碰硬的想法了。
以二敌一当然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可以二敌一百好像就不那么爽了。
“说来,你们是谁?”唐将军吩咐下去,检察每一个人的行囊,不准有一人离开,同时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地看向宁宣,“我知道你,你和张傲有关系?当时我就看出你有问题,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然后他打量一番,脸上又露出狐疑的神色,“但你的模样……”
“当然,我是宁家的人。”
宁宣连忙消去真人道状态,眸中的血红,肤色的金黄,都渐渐褪去,他整个人也从那狂气四溢的状态中,重新变回了之前那个看上去阳光而随性的少年郎,“我师傅也是宁家的头号杀手,我们是来铲除叛徒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一指旁边李丞的尸体,意思是这家伙就是叛徒。
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这话让周围人一愣,秦清也苦笑起来,宁业则目瞪口呆一阵,忍不住说,“喂,你们……”
“对,我是宁家的头号杀手‘小刀’,你去岳州问一问就是,一向是有口皆碑的。”王冬枝也很懂事地接上了话茬,“我们这次行事是师出有名,你要和我们作对,起码得斟酌一下咱们的后台。”
喂,师傅,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你的表达方式好像有些问题……
宁宣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旁边的宁业秦清,又大声说,“他们两人是一对师徒,结果师傅爱上了弟子,你说说多么大逆不道啊,我真恨不得把他们拉去浸猪笼了!”
王冬枝在一旁起哄,好像真的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一般,“浸猪笼!浸猪笼!”
宁业登时露出了踩在地上的一坨屎一样的表情,想要说点什么。
秦清却抢先一步按住了他,只静观其变。
她很清楚,现在和宁宣争执这些没有意义,唐将军到底是阳州的人,可能会因为岳州的荒川宁家而忌惮,却不可能为了荒川宁家做什么事情。既然自己这边哀求不到唐将军的帮助,那做这件事情便没有益处,还不若反过来看宁宣两人的表演。
思索间,她转头看去,正好对上王冬枝的双眼。王冬枝朝着她咧嘴一笑,她也笑了笑。
第六十四章 圆满结束?(第一更)
宁宣眼看着一个一个军人列队走出,并且拿出杀生石一一检测,杀生石中的黑火却始终只维持那满而不溢的状态。
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还是警惕着唐将军,但对方却非常规矩。
眼见最后一个军人走出,却还是没有引动杀生石的变化,宁宣只好得出一个结论,“唐将军,杀生剑果真和你没有关系,但那人现在还在周围,否则此石不会有此变化。”
唐将军也松了口气,那张自一出现后便阴沉着的脸上,也首次展现出几分笑容。他想必是非常不愿看到另外有一个手下和面具人同流合污吧。
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衬着他眼角的皱纹,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更有一种风流自如、随性洒脱的沧桑感,“那人和唐山语合作,知道能够知道我们何时出动的消息,也是理所因当。所以他的同伙就混在那人之中,以引起你们的猜测,若是他袭杀玄贞老道未果,逃走便是,我和龙孽虎煞山自然会爆发更大的冲突……不过,他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听他的口吻,唐山语就是那个黑衣人。他虽然面带微笑,但说到此人的时候,眼睛仍止不住看向旁边的尸体,脸上笑容不变,可不知为何却好像苦涩许多。
宁宣耸了耸肩,“只因他是密部的人。”
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宁宣不准备私底下说此事,他反而就是要在所有人面前说出来。
对包括龙孽虎煞山和军部在内的明面江湖而言,密部都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出他们的底细,那就正应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
那个拿着杀生剑的人还躲在暗处,周围都是百姓,动静如此之大,人来人往之间,他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暴露的。而宁宣手握杀生石——这是他的战利品,按照江湖规矩,是没人可动的,但持剑者要是还保留着剑石合一的想法,也是必然对宁宣出手的。
这事儿还没完呢。
所以他拿定主意,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绝不能让自己成了下一个李丞或者玄贞,被这群远不如自己的人硬生生算得一死一伤。
“密部……他竟然是密部的人!”唐将军怔了一怔,大惊失色,然后忽然把脑袋埋低,靠近了宁宣,以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暗中是密部的人。”
宁宣愣了一愣,然后又领会了其中的一死,“暗中的意思,就是他没告诉你。”
“他有自己的想法,这很正常。他是我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我培养了他这一身武功,我两个儿子都早夭,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但因为我厌倦战场,所以只好跟着我当一个小小的护卫,从来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唐将军的眼中流露出回忆来,“暗中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知道这件事情,我一直在等着他自立门户。可他可能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都不知道我对他的期待。”
说到最后,他悔恨般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之中,蕴含了太多太多的回忆,深而遥远,像一句诗。
宁宣听得有些不自在。
“我杀他是正当防卫。”他忍不住说,“你别指望我会对你有什么歉意。”
唐将军愣了一愣,却也笑笑,“你居然还在乎这件事情,倒真像是个年轻的小孩儿了。其实你若真对我有什么歉意,我反而受不住了。战场和江湖看起来不同,却有着相同的一条规矩,那就是人命算不得人命。一个人做什么选择,就承担什么结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他还要害我。”
说到最后,他对宁宣眨眨眼,脸上的笑容虽还在,可眼神却变得冰冷起来,然后一字一字道,“我从战场下来,是为了享受生活。而任何打扰我享受生活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宁宣的身体忽然一僵,因为他感觉到了货真价实的杀气,那股浓郁而浓烈、浓烈而浓重的杀气,直令他有种身处尸山骨海、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的错觉。
其实自交谈而来,宁宣本来都有些不太理解,面前这个看似温文儒雅、随和自在的男子,怎会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堂堂将军。纵然他有一身高强的武功,但那礼貌周到的行事作为,也不太能让人联想到战场两个字。
但他现在联想到了,而且很真切。
真切得就好像光是听他一句话,都有种肌肤刺痛的感觉。
宁宣目光一凝,注视着唐将军,嘴里慢而谨慎地开口,好像面对这一头会吃人的老虎,“明白,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
唐将军杀气一收,用折扇在掌中拍一拍,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声音也放大开去,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宁小哥,这件事情你算立功,杀生石本该交由朝廷,我也就不过问了。但密部和我们军部没什么关系,他们的选择如何,我是管不住的,这个还得由你自行应付。”
宁宣只好苦笑,“但愿能应付吧。”
唐将军为他开解,“想来是没关系的,如此杀局你都破开来了,更何况其他。哎,我家那混小子若有你这般能耐……嗯,似乎扯远了,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宁宣点头,“悉听尊便。”
唐将军这才走出几步,忽然露出一个好像才发现的惊讶表情,“哎呀呀,这不是玄贞道长吗?您怎么躺在地上,快快快,扶起道长来……”
玄贞道长在地上不住地翻白眼,光看眼神也知道他情绪激动,好像心里有很多话想说。
宁宣则带着王冬枝走到了秦清宁业师徒面前,先直接动手点了他们的穴,然后才面带微笑地说,“是你们自己走,还是我带着你们走?”
秦清和宁业对视一眼,然后由秦清发言,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去哪里,我们跟到哪里。”
“聪明!”宁宣咧嘴一笑,对秦清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可爱。”王冬枝捏了一把师姐的脸,放鼻子面前闻了一闻,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张俊俏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喜滋滋的笑容。
……
接下来,宁宣分别和几人聊了聊天。
先是常飞,他主要是表达谴责,认为宁宣之前和自己交手,原来没有拿出全力。
再接着是马黄叶,他没急着说话,而是先对秦清露出了遗憾的表情,然后又请教了王冬枝的名字,最后才悄悄问宁宣,“我记得他们才是抓人的,你和你师傅才是跑路的,你说的师徒孽情该不会是……”
“嘘。”宁宣只是用食指堵住自己的嘴唇,“小声。”
“好好好,我不说。”马黄叶很郑重地点头,然后又很佩服羡慕地说,“宁兄,你真了不起……啊,我是说武功。”
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武功。
接着是马赤弓和吴寒臣,他们的话语很公式化,大抵是恭喜恭喜,结交结交之类的,并没有多少温度。大概他们也清楚宁宣牵扯到不少超过阳关城所能容纳范围之外的东西,所以并没有很热情,不过这反而是在江湖上生存的法则。
再然后才是雷剑胆。
他犹豫了许久才走过来,来到面前之后,用那双眼睛先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宁宣,又从下到上地打量了一下宁宣,最后一抱拳,“佩服。”
宁宣本来以为他过来是放狠话的,没想到这老头儿还挺理客中。
他也只好态度缓和,将满肚子的污言秽语藏了起来,“多谢。”
而到了最后的最后,宁宣则又慎重思考了一会儿,再度找上了唐将军,他们耳语了一番,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旁人只能看到唐将军的脸色变了一变,然后恢复如常。
就这样,这场本该很惨烈的阴谋,到此只死了一个李丞,一个唐山语,就此圆满结束。
……
唐将军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他处理完了很多事情,包括为玄贞道长化解身上的伤势,包括吩咐阳关城三大帮会和属下部队料理废墟,同时也包括对自己名义上的上司——即城首对这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的回复……总之,很是忙碌了一段时日,才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虽然如此忙碌,但他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脸上却还带着微笑,看上去甚是风雅,甚是潇洒,一点儿也不着急。
这也是唐将军现今生活的常态,他昔日在战场上有多骁勇善战、雷厉风行,在阳关城就有多散漫慵懒、不温不火,人人都说像是他这样的人,前半生已经把后半生该拼的命都给拼掉了,现在也只需要安安静静地享受生活就行了。
直到走回了自己的家中。
在踏入门槛的第一步后,唐将军的脸色就变了,他的动作也变了。
他像是一个心中隐藏着炸药的男人,并且那个炸药马上就要引爆了,却又不能暴露出引线,直到现在没有人会看到自己了,才能够展现出一点端倪。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凝重,他的眼神也忽然黯淡了一下,变得很深邃,很可怕。
他的步伐也变得很急,也很匆忙,像是某件事情不去做就会立马出乱子一样。
最后,唐将军来到了一间书房。
一个少年正在书房内研磨,执笔,在白纸上涂抹着。
唐将军一见这个少年,脸色更加阴沉,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剑在你手中?”
“什么剑?”
少年转过身,一脸童真地问,“父亲,你在问什么?我不是说了吗,自遇着了暴雪书生之后,我已经不用剑了。”
正是唐凤华。
第六十五章 画中剑,剑中杀(第二更)
“凤华,你别想骗爹。”
唐将军以一种很是复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亲生儿子,“和山语合作的人就是你,对吗?因为我们整个队伍中,只有你是事到临头,忽然离开的。按照那宁宣所说的‘杀生石’隔空感应之变,现场却又没有一人有所反应,‘杀生剑’便只能在你手中了。”
“什么杀生剑杀生石的?”唐凤华好像给吓着了,“父亲,您所说的宁宣又是谁啊?我怎么全听不懂哩。”
看他这煌急的神色,唐将军只眯着眼睛又问,“你真不知道?”
唐凤华一脸理解困难的模样,“哎啊,我之所以离开队伍,是因为临时内急,这不是说过了吗。倒是父亲您,怎么忽然质问我这件事情了,那场废墟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怎地如此惊天动地?”
他说话时,瞪着极大的眼珠子好奇地看过来,纯真得像一头只知道吃睡的野兽。
唐将军细细看去,怎么也看不出破绽,心中的担忧稍去,却仍然没有放心,再问一句,“你昨日为何忽然没由来地前往名剑山庄,并且带回关于宁家李丞的消息?”
今日唐山语的离开,其实是为了给算计杀生石作最后准备。他以宁宣为诱饵,引来手握杀生石作感应之机的李丞,又借助李丞的心火欲火齐动,令其作出不智之举,让整个阳关城唯一能够对付李丞的玄贞道长出手,最终两败俱伤渔翁得利。关于这个计划,唐将军在刚才也询问对照多人,虽不能尽知其中细节,却也大致摸索出了个脉络。
而在这个计划中,计划者最没能料到的,就是宁宣竟然没有一去不返,反而化作暴雪书生,主动引来玄贞道长一举。
虽然结果没差,还是一番激战,李丞死,玄贞伤。
但这事儿的发展,其实是出乎唐山语预料的,在唐山语的计划中,应该是李丞慢慢散播消息,先抓走王有财,再发信给张傲,循序渐进,甚至说不定要将三大帮会招惹个遍,才能引来玄贞出马。
换言之,唐山语本来是能够肯定玄贞出手的时机的,因为李丞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但现在却不能够了,在李丞闹出大事之前宁宣就先带了路,而这也是宁宣刻意主动出击的缘由,他本就想打乱节奏。
按说这样一来,唐山语是不能够出现在那里的,可他还是出现了。
不过这仍在宁宣的计划之中,他之所以主动找上齐勇,就是为了刻意显露出暴雪书生的身份。之所以展露出暴雪书生的身份,就是为了让齐勇的上司主动来试探自己,对方得到信息,自己却得到有人找信息的信息。
这是阳谋。
到了现在,计划虽然仍是计划,李丞还是不免要和玄贞对上,但节奏却把控在宁宣的手中,是他来控制两人交战的时间,而非唐山语。唐山语必须要知道这个时间点才行,否则只能跟在事后看着玄贞老道收起杀生石,并且养好伤势,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此,他必然要亲自或者派人试探宁宣。
而这个人,就是唐凤华。
虽然唐将军掩饰得极好,但宁宣已经猜到了这杀生剑唯一的去向,就是唐凤华。更何况以此人的性格,怎会远离这场惊天动地的盛会?
当然,宁宣当时是没想到这个人是唐凤华的,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从事后往前推理,秦清的合伙人和谁最有关,谁的嫌疑就最大。所以宁宣在观察唐将军许久,判断此人确实没有问题之后,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唐将军——毕竟也是唐将军的家属,如果能够内部处理,宁宣也乐得清静。
他甚至都在考虑,等到找到了杀生剑,就把杀生石和杀生剑一并交给龙孽虎煞山,或可能够让干戈洞和龙孽虎煞山扯皮一阵,减少对自己的关注。
现在当然不行,他还有寻找杀生剑的任务,而杀生石是寻找杀生剑所必不可少的。
而对宁宣所说的以上一切,一开始唐将军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他怎么不了解自己那个草包儿子?
但他毕竟也是在战场军部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也知道做任何判断,都应该排除个人情感。沉下心思前想后,他发现事实果真如宁宣所说,无论是怎样判断,唐凤华都是去向不明的杀生剑唯一可能的去处。
所以唐将军一回到家,就直接找到唐凤华,并且拿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唐凤华一脸自然,“是山语哥儿让我过去看看,他说我的剑法没有得到名剑山庄洗练,只怕欠缺几分锋芒……对了,爹,山语哥儿人呢?”
“他……”唐将军一时语塞,“他……没事。”他又道,“倒是你,山语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比如一柄剑?”
唐凤华想了想,“倒是有。”
唐将军大喜过望,“在哪儿?”
唐凤华努努嘴,原来一旁的椅子上就摆着一柄剑,只是处于一个死角,令唐将军一时没有看到,“喏,就在这儿呢。山语哥叫我要好好保管,生死不离,我连跟着爹去耍威风时也带着呢。”
唐将军这才想起,唐凤华当时腰间果真别着一剑。
不过这小子一向练剑喜剑,虽然昨日一脸哀愁地说是再不用剑了,却终究是儿戏一般的话语,没叫人放在心头,也没人注意那柄剑到底是不是以前那一柄剑。
好家伙,原来一直近在咫尺!
唐将军越过唐凤华走上前去,一伸手便拿出那柄剑,沧浪一声一拔剑,却一愣。
因为这柄剑其实相当普通,他一眼看去,怎么也没看出一丁点儿魔兵的迹象。非但没有奇特的力量,甚至连锻造工艺都很拙劣,看上去甚至比宁宣那柄奇奇怪怪的武劫更加平庸。
这是杀生剑,还是……
“爹,您看错了。”唐凤华的声音适时响起,“我说的是这儿呢。”
唐将军顺势看去,唐凤华的手正搭在桌上。那只手修长纤细,但并不白皙柔嫩,看得出一些做农活的痕迹,以前的唐凤华在乡间长大,确是个做农活的。
桌上有白纸。
白纸沾墨迹。
这是一幅画。
唐将军瞪大了眼睛——这是一幅剑的画!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别无他物,只一柄孤零零、空落落的带鞘长剑,置放在画面的正中央。其笔触相当写意飘逸,以或浓或淡的墨白,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形状来,甚至隐隐可见一股杀气、一股死意、一股寂静、一股灭绝,令人印象无比深刻。
而在剑柄上,则有一个详尽无比、几可乱真的骷髅头。
说来奇怪,这柄剑的其他部分都尽量以留白来凸显出剑的形体,笔法曼妙、缥缈而灵动。唯有这骷髅头描绘得相当真实,一对黑洞洞的眼睛窟窿,似笑非笑的颌骨,不仅像是一个真的骷髅头,甚至还能够让人想象出一张人脸。
唐将军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一定是一张充满嘲讽和轻蔑的人脸。
恰在这时,唐凤华长吟一声,“斩伐须先计,杀生当用心。”
哗啦啦,那雪白的宣纸,像是忽然从白纸,变成了一片幽幽的深潭。唐凤华的手掌一陷,没入了其中,白纸上也出现了一圈一圈柔和的波纹,慢慢荡漾开来。
波纹的传播很慢,但他的动作却很快。
而且很流畅,赏心悦目。
他竟然从一幅画里,拔出了一柄货真价实的剑。此剑就如同画中所描绘的那样,剑柄上有一个白色骷髅图案,但细心一看,那图案却是凹陷下去的,好像缺了什么东西嵌合上去。
唐凤华拔剑在手,顺势一刺。
这一刺,恰如一朵遗世独立的寒梅,与天地万物皆在不同的秩序、不同的势态,化作一种道境禅心。却反被世事无常所压所迫、所欺所凌,道境打破、禅心碎裂,怒火不由积蓄积蓄积蓄再积蓄,竟至于一时爆发,毁天灭地。
而这所有力量气势指向一点不剩,全往唐将军倾泻而去。
唐凤华一气呵成地完成从画中捞剑,再拔剑杀人的动作,其中竟没有丝毫的烟火气息,自然得如同不是杀自己的父亲,而是在给夹一筷子菜、拿一只笔、讲一个笑话、送一件礼物——如同这样一般杀人。
画中有剑,剑中有杀。
第六十六章 父子战
“逆子!”
唐将军在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剑锋送至他的喉前,才勃然大怒,大骂一句。而在这句话传递出去之前,他的身体却已经先有了动作。
他的动作也达到了比声音更快的境地,几乎比唐山语、秦清二人都要圆融无碍。
一柄并拢的折扇从下而上地冒了出来,恰恰抵住了剑锋。看似柔软的折扇,却好像一块大铁盾般,抵挡住了锋利无比气势非凡的剑尖。
“去!”
唐凤华却再一送手中的杀生剑,将其中遗世独立的劲力给骤然引发出来。
这当然只是模仿,因为宁宣的遗世独立,需要是先构建一个自我的独立体系,再以别人攻来的招式劲力的方向做出反应,敌人用拙力,这边就用巧力,敌人用巧力,这边就用拙力。而唐凤华的劲力,却是主动释放,并没有根据敌人攻来的力量进行变化,徒有其形而无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惊人了。
整个阳关城都知道,唐凤华是个一等一的二代草包。他对武学虽有无穷的热情,但在武功上是从来不愿意努力、也绝没有天赋的,这样的人和武功唯一能搭边的地方,大概只有用他父亲的身份、地位和权势,能够招蜂引蝶一番,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任何武林人士看得起唐凤华,常飞看不起,马黄叶同样看不起。
但他们绝想不到,唐凤华的武功竟能如此之高!
事实上,别说他们了,就连唐将军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在自己眼皮子低下成天正事不干游手好闲的儿子,居然还有这样一身武功。
而且这武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宁宣更加难能可贵。
因为他这一击是在和唐将军比拼内力功底。
现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和老江湖对抗早已不是新闻,如马黄叶就能够和三大掌门同列,而宁宣更能够和唐山语、秦清交手,但他们的成就也只是弯道超车而已,马黄叶在剑法上有得天独厚的领悟,宁宣则获得了来自于武劫内的真人道改造。
换言之,他们的争胜是以此之长攻彼之短,多年沉淀下来的功力就是他们俩的短板,其实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大多数后生的短板。
可唐凤华却不同,他的功力之强悍、澎湃而汹涌,一经交手,就给唐将军一种沛莫能御、难以抵挡的感觉。
他简直不像是在和一个人对抗功力,而是在和十个身手不凡的高手一同交手。
在场的两人,动作凝固了一瞬。
砰,唐将军脚下打磨得极好的石砖忽然发出好像充满了气的气球爆炸的声音,然后龟裂开来,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细致无比的纹路。
他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急退,只听咔咔咔咔咔咔几声,唐将军后退所踩下的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地面,将一块一块的石砖像是豆腐一样踩碎。
直到最后,在一声简直像是让整个唐府都震动一下的巨大响声中,唐将军不由自主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并且整个人都深深陷入其中,好像一枚是被铁锤凿进墙壁的铁钉子。
轰隆隆,以唐将军身后的墙壁为中心,一股奇异的震动骤然间传播到了整个房间内。
四周的墙壁、地面,一时之间都产生了大大小小枝丫般的裂缝,看上去好像一颗无比茂密的树木的影子投射在了房间内部。
甚至也不只是室内,那股力量转瞬间蔓延到书房之外的回廊、院子、池塘,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的宅邸,下一刻就地动山摇,在一声声震动中裂开无数的裂缝,宛若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一时之间,整个唐府内内外外,都响起了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号。
“哦,卸力了。”唐凤华并没有追击,而是拍了一下手,一脸的笑容,“好,不愧是你。”
唐将军从墙壁中一步一步走出来,他毫发无损,全身上下不住剥离落下大大小小的水泥漆片,落在地上发出比雪花还轻盈的声音。
他脸色难看,但一点儿也不坏,好像刚才遭受的不是一下重击,而是一场拂面的微风,不能够给人带来任何伤害,但那风来自厕所,令人恶心。
“你的功力很强,但不是自己修炼成的,驳杂难控,这给了我转嫁力量的机会。”唐将军以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少年,像是今天才头一次认识他,“在你打来的磅礴功力中,我能感觉到有邱鹤的内力,也有我们军部中人的内力,还有那死掉的龙孽虎煞山前执事的内力……凤华,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爹,我知道,我在吃人啊。”唐凤华点头,然后笑了笑,“对这个回答你很伤心,是吗?”
“我当然伤心,但更有杀心。”唐将军眯起了眼,然后又看了看唐凤华掌间的杀生剑,“这是这柄剑的法力所致,是么?你练武晚了,难成大器,就以此剑掠夺他人精气,以弥补自己的先天缺陷……山语没有理由为了这种能力拼死拼活,他看似一切的主导者,我和宁宣都以为你只是被他所控,但现在看来,杀生剑真正的主人是你,唐山语也只是你的棋子而已。”
“不,不是棋子那么简单。”唐凤华浅笑着摇头,他到这时仍然展现出一种天然的贵气,其实若和唐将军对比就会发现,这股贵气甚至比唐将军更甚,“是傀儡。”
唐将军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等你自己成了下一个唐山语的时候,你就懂了。”唐凤华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做出一个冲刺的模样。这个模样很丑陋,却丑得有一种别样的力量感。
震撼人心的力量感。
哗啦,唐将军一展手中的折扇。
他的折扇收拢起来很小,很精致,三指宽,手掌长,但一旦展开,却宛若孔雀开屏,骤然间扩散三五倍。这折扇上画着一副山水画,左边是一片将军生涯,右边是一个洒脱书生,中央两行字。
往事那堪追记忆。
此后不再问前因。
他忽然一叹,叹气的同时唐凤华已经到了眼前,并且展开自己的剑法。唐凤华的剑法其实不太凌厉,技巧也不怎么精细,这个少年的武功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强、高、厉害!
自闹出夺心魔一案以来,所有死在夺心魔手下的高手,他们的精血元气,全都借此剑为媒介,充分融入唐凤华的体内。
所以他大可以做出任何挥洒内力的事情,事实上即使他想要收束内力,做出任何精细一点的操作也是白费功夫。因为这些人的内力虽然同样灌注到了唐凤华体内,但却终究有不同的源头和不同的性质,无法不分彼此地融合为一。唐凤华只能够将它们尽数灌注到掌中然后倾泻出去,但这样的做法偏偏也已经很厉害了。
他这一展开剑法,刷刷刷三道剑影来到了唐将军的面前,像是三道闪烁的雷霆,分别刺向他的双眼和眉心。
而与此同时,整个房间内的所有物体,都好像是被一种莫大的力量所吸引,开始离地腾空,朝着这柄剑靠拢过来,好像那看起来轻巧的杀生剑有千钧之重,一动便能风起而云动。
但这只是死力。
唐将军用扇面接住剑锋,然后微微一按。他的内劲一吞一吐,并不是全然灌输出去,而是稍稍一触便收回。
但这反而起到了一定引发的作用,好像对着一大堆不稳定的炸药,只需要点燃一个火星,炸药自身就会爆炸,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唐凤华本来感觉自己此剑一出,好像火山喷发般不可收拾,但现在却感觉飞腾的熔岩还在火山内就开始爆炸,杀生剑的另一端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大手牵扯着自己,不由自主般踏前一步。
恰在这时,唐将军也踏出一步,两个人从相距一丈开外瞬间拉近到三寸之内,唐凤华正想要挥剑回防,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喉咙。
他却大喝一声,唐将军的手刚刚触摸到唐凤华的喉咙,就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块钢铁,而且是高速震动猛烈挣脱的钢铁。
唐将军一个拿捏不住,唐凤华的左手已经袭来。
那是一只怎样的左手?
本来红润白皙的手掌,忽然变得毫无血色。本来充盈的血肉,忽然一收,变得干瘦而枯竭。这一只手掌,一瞬间从正常人的手,变成了一只好像是皮包骨般的骨头架子。
唐凤华以这左手直往唐将军面门一刺。
这一刺无比地拙劣,与其说是攻击,更像是想要抚摸一下唐将军的脸。其中没有任何精巧的变化和凶猛的气劲,有的只是速度。
好像只要摸到了唐将军的脸,他就不用做任何攻击了一样。
唐将军只感觉心头警铃大作,提醒他千万不能被这一只“死手”触碰。他手中的折扇忽地一下毫无征兆地飞出,挡在面前,遮蔽视野。
而他则一个转身,陀螺般来到唐凤华身侧,想也不想一掌打出。
这一变招,又是大大出乎唐凤华的预料。他来不及反应,手上去势一顿,硬生生受了此击,身子一震,踉踉跄跄踏前几步,忽然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而借此反作用力,唐将军又后退几步,恰恰又来到了之前的书桌旁边,他一伸手,便拿到了那一柄唐凤华用以掩盖耳目的长剑。
仓啷一声,他拿剑便拔剑,拔剑便出剑,他的剑法不知道比唐凤华高妙多少,一剑分作十三剑,十三剑却又合而为一剑,凝练无比地刺向唐凤华。
然后剑锋破碎。
背对唐将军的唐凤华一抬手,几乎是本能般以那只死手抓住了剑锋。他并没有如何发力,也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只是单单纯纯地抓住了剑而已,但那只手以抓住剑身,唐将军立刻感觉自己手中的剑已经“死”了。
一种无上的力量捕捉到了它的关窍,就好像找到了这个存在个体最关键的死穴,并且抽出了那一根维持整个形态的丝线一样。
哗啦啦,长剑自然而然地碎了一地,那并非被捏碎、被打碎、被崩碎,而是像本来就是无数个铁片临时拼接而成一样,现在只不过是还原成了原本的模样。
“这是什么妖术!”
唐将军也听过玄贞那只断掌的缘由,但亲眼见到招,还是感觉毛骨悚然,目瞪口呆。
不过他反应也是极快,手中虽然只有剑柄,但内力一灌注,剑柄上却又暴涨长三尺青芒,继续贯彻之前的剑势而动。
唐凤华却一抬手,又抓住气剑。
下一瞬间,唐将军顿时感觉自己的气剑也“死”了。
所有的真气一时间都好像是忽然丧失了唐将军赋予它们的意志,复返自然、重归天地般溃散了,空气中出现了无数肉眼可见的细小粒子,它们四散开来,唯独躲着唐凤华那只皮包着骨、令人恐惧的灰色左手。
“你也拿他没办法啊。”唐凤华嘿嘿一笑,站起身来,眼中光芒不定,“看来只有宁宣能克制此招了。”
“宁宣是能克制这一招没错,但你怎么知道?”唐将军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关于唐山语的死手,他也从宁宣口中听闻,连玄关境高手的肉体都能切开,绝对是危险无比的招数,这一招的来源和唐将军没关系,推论是自学。
本来唐将军觉得,对宁宣起不到作用的招式纵然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之所以能一战功成,偷袭玄贞得手,只怕也是侥幸。
现在他才知道宁宣面对这东西毫发无损有多惊人!
可面前的唐凤华怎么知道这招对宁宣没用,他又没有去过现场!
唐将军皱起了眉,忽然想到了什么,“逆子,你所说的傀儡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虽在质问唐凤华,可双眼骤然间爆发出的杀意,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
“当然就是字面意思了,我以杀生剑控制他的心魂灵魄,他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他的武功就是我的武功。”唐凤华道,“他根本没资格做我的棋子,因为他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具我的臭皮囊而已。”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纵然已经猜到些许,但真正听闻此消息,唐将军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他虽没有名分,却也相当于是你的义兄啊!凤华,你还算是人吗?”
对有些人而言,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冤枉了一个本来无辜的人。
现在唐将军才知道,或许唐山语根本就没有想过害自己,他之所以涉及此事,只是被唐凤华暗中操控而已。而如果没有和唐凤华的这样一番对话,唐山语到死也还是要背负着夺心魔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而现在真相,既让唐将军愤怒,又让他内疚。
面对唐将军的质问,唐凤华却回以奇怪的目光,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怎么到了这时候,你还认为我是真的唐凤华呢?”
唐将军一愣。
唐凤华忽然不经意间靠近走了几步,接着又一字一字道,“醒醒吧,老不死的东西,你亲儿早在五岁那年,就死在老子手中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以为的儿子,其实都是邻村里一个孤儿,你知道吗?”
骤然听闻此事,唐将军摇晃了一下身子,眼中竟暴露出一丝不敢相信,之前那个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气度非凡的书生,忽然间就变得脸色苍白,心神动摇,他喃喃自语,“我儿……你……”
竟然杀了凤华!
唐将军万念俱灰之余,心头一点怒火涌起,正要杀掉面前这个假扮货色。
一抬头,面前便是死灰色的手掌,清冷如水般的剑锋。
糟糕!
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唐将军一时之间,居然放松了警惕,全然没有注意到唐凤华的靠近和偷袭。
只听刺啦一声,他摇晃了一下身子,然后瞪大了眼睛。
剑锋从他的腹中贯穿。
死手按住了他的口鼻。
唐将军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他的整张脸展示苍白,然后逐渐变得灰暗,像是没有了任何色彩和生命力,最后一仰头,栽倒倒下。
他死了。
这一倒下,便露出了他身前的唐凤华,唐凤华虽杀了强敌,但脸上并没有什么大喜之色,只是呆呆看着唐将军的尸体,最后才笑了笑。
“你又不是我爹。”
他举起手中的剑,一剑刺下,正中唐将军的胸口。剑身上似乎有什么灰色的气流自上而下地传递出去,而唐将军的身体也快速地汇聚生机活力,融入剑中。
“来吧,来吧,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想一想……”
唐凤华喃喃自语,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这如果是一场公平战斗,他无疑是要败给唐将军的。虽然功力他是毫不逊色,但两人的经验和技巧却天差地别。如果不是动摇心智,再加上死手威力,只怕难以对付唐将军。
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大多出乎他的预料,他一下从安稳幕后走到台前,并且以毫无武功根基的本体与人交战,实在也是头一遭,而这一切变化的源头,当然也只有一个名字。
“宁宣……”唐风华眯着眼念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奇妙的表情,那竟然并非是仇恨。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嘿,宁宣啊。”
第六十七章 狗
在前事结束之后,宁宣带着王冬枝、秦清和宁业回到了自己城郊外的宅子前。
一路上王冬枝搀着秦清,宁宣抓着宁业,两对师徒走在路上,男的俊女的俏,很是惹眼。
王冬枝神态自若地和秦清交流起来,两个人并不像是一守一囚,而真像是一对阔别良久的师姐妹一般,说起了曾经的些许经历回忆。宁宣听了一会儿,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便收回精力,放到了自己手中的宁业手中。
宁业一脸冷漠,那边两个女师傅聊得热火朝天,这边两个男徒弟却生疏得像是两个陌生人。
不过他们当然不是陌生人,非但不陌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很熟呢。
宁宣忽然开口,“宁业,就你这本事,也想掺和在这种事情上么?现在沦为阶下之囚,心情如何呢?”
“……”宁业脸色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扯出三个字来,“我乐意。”
“你的这份乐意会害死你的。”宁宣说,“即使我不杀你,李丞一死,唐山语也死,杀生剑落到了龙孽虎煞山手中,师伯的靠山也保不住她,而欲求杀生剑的另一位‘兵主’只怕怒意更大。不过师伯的价值很大,还能保住性命,可你命如草芥,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你能不能活着,宁家不需要一个小小的百炼境杀手,但却很需要一个名义上的替罪羔羊。”
这番话让宁业露出了奇妙而复杂的神色,他转过头,却没有看宁宣,而是越过了宁宣看向一边的秦清。秦清对他的目光有所感知,回过头朝着他看了看,于是他笑了笑。
“我不怕死。”宁业笑完了后,带着些傲然说,“宁宣,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我确实怕死。”一听这话,宁宣忍不住露出了奇妙的神色,“这实在没什么好掩盖的,我只是好奇你怎么忽然这么骄傲。莫非宁家培养些杀手死士,还能培养出什么勇猛气概、视死如归的蠢货来?”
宁业冷哼一声,“这种人或许是蠢货,但至少不是难以面对危机险境,于是避重就轻、混吃等死的懦夫。”
宁宣沉思片刻,尝试着问,“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否认为我出道之后,是害怕生死交战才屡屡任务失败?”
“你难道不是?”宁业冷笑道,“你岂止贪生怕死,你连家族的惩罚也怕。若非如此,你怎敢蛊惑王冬枝离开家族,还不是给自己找一个临时的靠山用一用而已。”
“哦,靠山,你好。”宁宣朝一旁的王冬枝招招手,可宁宣和宁业的对话没有半天隐瞒的意思,她们也听得清清楚楚,“我为了逃避险境危机而逃走,于是蛊惑了你,现在你知道这件事情了,要怎么办啊?”
王冬枝笑着举了个拳头回他,娇滴滴回了一句,“我回家就杀了你哦。”
宁宣再转过头看向宁业,“哎呀,糟糕,宁业你的计策成功了,离间了我和师傅,我的一大靠山没有了,我好恨你。”
好恶心的家伙!
宁业恨恨看了宁宣两眼,又恨铁不成钢般扫了两眼王冬枝,最后哼了一声,闭口不言。
即使是他也知道绰号“小刀”的王冬枝脑筋不太正常,根本没办法交流——其实现在看来,宁宣好像也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反正宁业只模模糊糊地从宁宣身上感觉到一种哭笑不得和无可奈何交加在一起的情绪,就好像一个大人对着一个小孩的无知言论一般,他清晰地接收到了这股情绪,也无比讨厌这种情绪,但却很难理解到宁宣的情绪从何而来。
不过他不说话,宁宣却对他很有兴致,紧接着又问,“所以呢,就算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你这么讨厌我干嘛?以前咱们多少也算朋友,我教你暗器手法的时候你还给我做过饭呢。”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宁业看了一眼宁宣,眼中透露出一种浓浓的不屑和轻蔑,“我以前很佩服你,但现在即使你武功有成,在我眼中也只是好运而已。家族教导我们武功,管理我们吃住,你连帮家族杀几个人都不敢,怎么做得了这事儿?若人人都是你这样自私成性的性格,这世间哪里有这样宏伟的文明来,又哪里有千年的世家?你这样的人,就算武功再好,我也看你不起。呸!”
他说着说着,神情激烈起来,忽然吐出一口口水,宁宣摇晃了一下脑袋,躲过这口口水。
但这也很让宁业痛快了,他猜想宁宣应该会给自己一巴掌,但抬眼一看,却愣住了。
在这个过程中,宁宣脸上的笑容早已经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宁业,那种寂静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好像是看着一个本来很纯粹的东西变得支离破碎、浑浊肮脏,甚至让宁宣的眼中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和怒火。
不知为何,宁业不觉得那怒火是对自己的。
可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就算那怒火不是对着自己的,却好像比对着自己更让有压力,更让他心虚。
宁宣看着看着,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着调的问题,“你姓宁?”
他这一问,那股庞大的压力顿然消失。
宁业嗤笑一声,“我不姓宁姓什么。”
“不,你不姓宁。”宁宣平静地说,“你之前对我说过,你本家姓张。你应该叫张业而不是宁业才对,你的父母都是城里的流浪者,于是你一出生也是流浪者,在咱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会在繁重的练武课程后的半夜对我讲你的未来,你说你想要当一个好官,让自己的城市再没有任何流浪者,然后为自己的父母竖一座碑,这样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有了一个多好的儿子——可我现在听来,你好像已经全然忘掉了这些事情,你是不是真觉得自己是个宁家人了?你还记得你的父母什么样子吗?”
“……那也只不过是以前的戏言而已。”宁业沉默了一会儿道。
“这是戏言吗?好,那我说说不是戏言的东西。”宁宣又问,“在你的心中宁家这样伟大,可我眼中怎么是另外一幅一样。是啊,你现在是功成名就了,但我们这一批孩子又有多少个能活着出来呢,有练习毒术的时候被蝎子毒死的,有练功不用心被活生生打死的,还有被变态的教习看中不愿就犯就消失了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们都是和我们说过话讲过自己故事的人,他们也都可以半夜聚在一起偷偷畅想自己的未来,我还能牢牢记住曾经的你们,可你好像却连以前的自己都忘掉了,你总得对得起他们吧。”
听到这里,宁业也叹了口气,有些伤感,但口中却念道,“他们自己不努力,没有那个福分,又怎么能够让宁家的规矩迁就他们……”
他好像也不是不对那些人的死去而伤心,可他却还是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家的规矩……”宁宣这下是真气笑了,“好啊,一臭暴发户还立了什么规矩了,他们不想迁就别人,就让别人用命来迁就他们是吧。”
宁业皱着眉头不解道,“不是这样还能怎样?武功岂是那么容易练成的。”
“我没有在说武功的事情,我是在说生命和尊严……算了。”宁宣试图想要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可眼见宁业的神情,还是放弃了,他已经决定不说这件事情了。
可宁业反而开始乘胜追击,“哼哼,我看你是已经黔驴技穷了。”
“我太技穷了!”
宁宣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这个宁业简直油盐不进,他根本说不动对面。
忽然间宁宣转过头,看向旁边的秦清,对着她很认真地说,“师伯,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人,被当了狗一样地驯养着,却还觉得当狗是一件很高尚的事情,甚至还当得有滋有味,当出了荣誉和辉煌咧。”
秦清只苦笑,她不好明说自己的态度,其实她是想要听宁宣聊下去的,但不能道出此言。
因为她目前也在当狗,而且是一条不太清楚能不能活着回去的狗。
“你骂谁是狗!”宁业这下倒是明白得比谁都快。
“我骂你是狗。”宁宣直接接过话茬,“而且你这条狗当得非常好,不仅自己吃屎吃得平安喜乐,见了别人想当人也又叫又咬,确实是一条好狗。”
“你……”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们的骂战了。
第六十八章 大人,时代变了
“说,你滴,背后滴,到底是什么滴干活!”宁宣拿着一根胡萝卜对着被点了穴道的秦清,比划来比划去,“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否则我就嘿嘿嘿……”
他们已经回到了宁宣在城郊外的木屋里,两个人被点了穴道绑在杂物房,而王冬枝则去做饭。
在长时间的亲切交流之后,宁宣领悟到和宁业讲道理完全是白费功夫,这小子接受的就是宁家的教育,所以成长而得的认知也是扭曲的。醒悟之后,宁宣将他的哑穴点上,然后一脸惊讶,“你怎么不讲话?哦,原来你已经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哎,年轻人就是嘴上不服输,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也要面子的,我原谅你了好吧。”
如此算是结束。
即使到现在,宁业也有口难言,只能一脸憋屈的样子呆在一边。
看着宁宣装模作样的威胁,秦清忍不住笑了笑。
她说,“我会说的。不过在说之前,我要先问一个问题。”
“请师伯明示。”宁宣神色稍正,将手中的胡萝卜一丢,砸在了旁边宁业的脑袋上。
宁业的眼睛更红更热了,如果不是绳索够有力,点中的穴道也包括封锁肌肉力量的几处,他现在就算是能动嘴都想要咬宁宣两口。
“我要是说出来了,你会留我性命吗?”
“当然不会。”宁宣明言,他知道瞒不过秦清,也不想瞒着秦清,“我喜欢平静的生活,而你恰恰是那种会打扰到我平静生活的人。更何况你还杀过我,虽然没有成功,但我不报仇也不太好意思,您说对吗?”
秦清也不太意外,宁宣到底是从宁家出来的人,他就算有点异类,也绝对不会优柔寡断。宁家一向是该杀便杀,该动手就动手,无所不用其极,才能在近两百年的时间内一跃而起,成为当下岳州最有势头的一个新兴世族。
宁宣虽然是宁家的叛徒,是宁家要肃清的敌人,但他毫无疑问是在宁家学会了很多东西的,恰是这些东西让他一直活到了现在。
“道理是这个道理。”秦清还是不死心,“但实际情况却不一样,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当时的情况下我杀你是迫不得已。如果你饶过我,我以后一定饶着你们走。”
“正好是你这种性格让我觉得很危险,没有在乎的东西,也就没有弱点。”宁宣却摇头,“像是李丞那样的家伙,就算武功再高,一旦暴露了自己的信息,展现出自己的弱点,都会被算计到死。他因自己的弱点而可以被以弱胜强,但你虽然比他弱小,却只能用更强的力量去战胜。我是开了挂才能赢你们,如果我没有得到奇遇,现在一定是另一种局面,所以相比起李丞我更害怕你。”
秦清愣了一愣,也不管开挂是什么意思了,苦笑道,“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承认吗?”
“是的,所以我必杀你。”宁宣看着秦清说,“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忍受痛苦了,马赤弓对李丞做的事情我也能对你做,他会的手法我也从宁家那儿学了几招。你的选择不是生与死,而是生不如死和痛快去死。”
“更何况我还是个女人。”秦清忽然接下来,“女人除了痛苦之外,还可以面临很多男人不必承担的屈辱。”
她说完这番话,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你不用提醒我,我恰恰不会做这种事情,不管是自己亲自上还是让人上。”宁宣却淡淡道,“我知道你的风评,听说你会某种在床第间借用他人真气的手法,虽不至于采阳补阴,但要借助那股真力冲开自己穴道也还是很简单的。”
秦清低下的面孔上瞳孔一缩,然后她抬起头,脸上也不免带上了一些不好意思,“瞒不过你,是师妹告诉你的,她还知道这事儿啊?”
边上的宁业听到这段对话,脸色渐渐涨红起来,他看向宁宣的目光更加凶狠,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想要咬宁宣,现在却好像要将宁宣撕成碎片煮成一顿烂肉嚼碎了吃下去。
但宁宣只当这不存在。
“是我自己调查得知的,你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虽不算多,但也不少。他们当然不会有意地乱说,但一个男人上了一个女人之后,对她的态度总会有些变化,他们总觉得自己征服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就变成了那个女人的男人,那个女人在他们面前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他们也都不免做出更男人的反应。”
他笑道,“但实际上却恰恰是那个女人征服了他们,他们并没有成为任何人的男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件道具而已。”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个少年。”秦清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不过你调查我做什么。”
“我没有特意去调查你,我只是在调查任何一个有可能追杀我的人而已。”宁宣道,“我从最初在宁家学艺开始就一直想着要逃走,我从未改变过我自己的想法。我在宁家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和逃跑有关。学习易容术是为了逃走,学习刀法是为了杀追杀者,学习龟息功是为了装死,学习追踪术是为了反追踪,当然也包括各种可能有用的信息,这些都是准备,我做这些准备只为了逃走。”
他一口气说完这番可能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然后说,“总而言之,在其他人想着成为第一杀手、名震天下、武学宗师、宁家长老的时候,我一心只想着离开宁家这个地方。我就是这么个窝囊的人,对我而言幸福的过日子就最好的结局了。”
秦清也笑了起来,这次是有些佩服地笑了,“这已经够了,我和你在这次事件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面,你竟然比与我一直长大的师妹更加了解我。其他人纵然有再大的宏图壮志也完成不了,你的想法听来可笑,但只有我们这些深陷其中的人,才知道你的决定多需要勇气,但没想到居然也给你走出了一条不算短的路。”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厉害,厉害。”
宁宣也笑得很灿烂,“岂敢,岂敢。”
他客气一番,又赶忙将话题扯会正轨,“说了这么多,师伯准备怎么回答我的疑惑呢?”
秦清目光闪烁了一会儿,“我还有一个疑问,师妹的态度是……”
“她当然不愿意杀你。”宁宣说,“但我说要杀你,她再不愿意也不行了。所以她离开了这里,她不想看着你惨叫哀嚎的样子,更不想看着你不成人样的时候。你也是宁家的人,所以你也应该知道,人的精神是有极限的,尤其是以真气作用于体内直接给予大脑的机制,能直接模拟出各种痛苦来,再怎么坚韧的精神也没办法撑过去——因为我不需要说服现在的你,只需要把你搞成疯子,再从疯掉的你口中知道信息就行。”
直接供给给大脑的刺激,自然比通过刺激肉体再传递给大脑要直接粗暴许多。因为疼痛本身不是一件坏事,是人体提醒某些危险的必须感知,甚至到了真正极端的危险,还会有痛得晕过去这种保护手段。
但在借假修真而得的真气面前,自然造就的人体结构就好像是孩童手中的玩具一样漏洞百出,任人把玩。
除非是修成烘炉境界的“孕种源流”,将魂魄给结晶化,能够隔绝外界影响,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真我道心,否则再怎么神圣伟大的人,也会在大脑的作用下变成一条狗一样的东西。
在这种技巧下,一系列刑罚,也不过是入门级别的痛苦。
宁宣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刑术教习演示这门技巧的过程:一个被折磨得浑身颤抖却还能对宁家破口大骂的热血青年,只用了不到半刻钟,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算不得人的畜生——他的眼泪成为了宁宣和当时所有的宁家死士们永世不忘的一幕。
而他做出如此违背良心的事情,要的东西甚至不是名利、权势和地位。
他要的只是死而已。
这恰恰是宁宣最恐惧的地方,人类追名逐利、争权夺势的样子纵然丑陋不堪,却仍可算是本能,这种事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一个人做出了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只是为了一个违背本能的死亡的结局,这简直已经将人的本质都给扭曲掉了。
——在神乎其神、高度技术化的武功面前,人已经不算是人了。
而这场教学,也成了宁宣唯一一次想过放弃逃走的时候,他真的很害怕自己的逃跑行为失败,然后也成为那样一个不像自己的人。当晚他躲在被窝里哭泣,一边痛骂自己的无能,一边深深祈祷谁来拯救自己。自此之后,他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都是麻木的、迷茫的,就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他终究明白任何人都救不了自己,于是最后他走出了这个状态,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并了解了这门刑法。
当然,也同时学会了如何自杀的手法。
现在宁宣甚至要感谢那一课,他因为恐惧而做足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不管是死亡的准备,还是抵抗的准备。而在这其中,如李丞的武功缺陷、秦清的隐秘私事之类的信息,都只不过是准备的百分之一二罢了。
他能走到今天,那一课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功劳。
谢易对此,也忍不住发出了感叹,“还有这招啊……”
“你们那年头没这招吗?”宁宣疑惑地问,其实这种招数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以谢易平日的眼界和谈吐,应该不难做到啊。
“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答案是想象力。”谢易叹了口气,好像有些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屈辱感,“老实说,我所会的那些手段放这什么宁家面前,好像也不过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的层次了……他吗的,现在这年头连当个大魔头也要内卷吗?”
宁宣安慰他,“老谢,别想着当大魔头了,就你那老三样是混不下去的,还是去找个班上吧。”
谢易冷哼一声,“这算安慰吗?”
“当然是。”
对宁宣的描述,秦清是再相信不过的了,她非常清楚那种逼疯人的手法虽然可能会漏掉一些信息,但起码在折磨人上是绝对有效的。除非是一块石头变成的妖怪,根本没有痛觉神经,要不然怎么也不可能抵挡得住这一手。
这不是任何信仰、坚持、韧性所能够抵挡的痛苦,因为没有达到洪炉境的人在,都没有办法脱离物质身体的影响。
像是现在的谢易,就不怕这一手,他即使身处剑中,没有大脑,也能用灵魂的状态展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的魂魄脱胎于人体的大脑,却又超越了物质的结构,虽然走的不是洪炉境的路子,却得了洪炉境的真意。
以天地为烘炉,锤锻出一个非凡的自我来。
对宁宣的一席话语,旁边的宁业也是首次没有表现出很抗争的态度,他像是一头斗败的公鸡一样低下头,脸上充满了认命的感觉。
别说是他了,纵然以秦清一贯的镇定,也不禁脸色白了一下,非常勉强地笑了笑,“好,我说。”
第六十九章 兵主·谋圣
接下来秦清老老实实地讲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她的身份不算低,但也不算高,了解的事情有限。
在这其中的大部分信息,都和她最初向宁宣交代的一样,而少部分则与宁宣自己猜测的一致。
干戈洞的上层人士被称作“兵主”,这一势力主要以先古时期的兵家杀伐术作为武道核心观想,内部和龙孽虎煞山一样分出各大派系,有谋林部、军山部、战火部和争风部。
而其中每一部都各有数位兵主领导,他们修炼不同的观想法,成就不同的武道,以先古时期典籍中传下的一位一位传说人物为号,如九黎、任女、霸王、兵祖、兵圣、兵仙、谋圣、大鹏、武圣、人屠等等。
宁宣之前身份太低,虽然知晓宁家和干戈洞有关,却从来不知道干戈洞内部的情形。
所以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东西,那一个个似而非是的名号入了耳中,每一个都令他觉得分外微妙,而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他好笑地问谢易,“老谢,你把这些东西传下来做什么?”
“我在这个世界上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武术变成武道。”谢易回答,“而彼时周围的竞争者也多有类似想法,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让我倍感压力,而为了摘得第一枚桂冠,我必须总结自己的人生总总、过往一切,将其中全部融入武道中,才能求得一丝丝的可能性。就好像一个画家,他画得超凡入圣,以至于为求突破,是不管也不顾、不想也不思,要把所有可能有用也可能没有用的东西都掺加到一幅画中来才对,当时的我就是这样。”
宁宣愣了一愣,他对武道一向是能用则用,能学则学,很难想象并理解到这种非理性的狂热状态,“听来挺魔怔的。”
谢易以一种点评的口吻道,“你是很难体验到了,即使你现在的水准其实比我尝试着把军武之术加入武道的时候还要厉害,但你走的是前人的路,而我开辟的是未来的路。巨人太多,你得先爬上所有巨人的脑袋,才能看到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精彩绝景。”
宁宣听出了话外之意,“好了,我知道你体验过了……感觉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
谢易难得笑了笑,那是一种傲然的笑容,“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了,杀人只是毁灭肉体,辩论只是践踏理念,**只是征服异性,但在完成武道的那一刻,我在毁灭这个世界的固有秩序,我在践踏自然万物的理念,我在征服这个从未有过武道的未知天地。我的对手已经不是人了,而是前尘过往、森罗万象、天地法则——”
宁宣每次听到谢易装逼的时候,都有一招万能反击法,“所以你最后扑街了。”
“——你去死吧!”
忽略掉谢易的怒吼,宁宣继续听着秦清的讲解。
不出意外,干戈洞的理念,便是继自当年谢易为了完成武道,将前世地球的大量资料胡乱加工而成的实验性武学。
其实现今的佛法道家也是这些实验性武学的一部分,但它们终究拥有着宗教属性,所以即使脱离了武学的范畴,依然在普罗大众中传播开来,脱离了谢易的控制。这却是谢易这个始作俑者也没想到的了。
而干戈洞和佛道有别,处于一个普通人接触不到的领域,它的名头来源就是兵起干戈、洞中藏凶,自诩为战争之源、兵祸之起。其中的每一个兵主,都被自古流传下来的功法改变性格,扭曲而强大,化作了非人的存在。
这一势力在江湖上虽从未名列邪教魔门,而是中立,但其本质却比部分歪门邪道更加恐怖。
而秦清幕后的那人称号“谋圣”,属于谋林部。
李丞幕后的那人号称“霸王”,属于战火部。
谋林部的兵主都擅长谋划部署、预知先机,而战火部的兵主则以强大的战力为傲。除此之外的军山部和争风部也各有其妙,前者有独道天下的围攻阵法、洞兵傀儡,后者则有独特的军道法宝和法器。
这四大部门来自古书描绘的“风林火山”四字,共同组成了这个不仅称霸岳州,在整个天下也举足轻重的干戈洞。
而从这两个人的立场看去,整件事情便有了个清晰的形状:首先是霸王得到了杀生石,以杀生石施展算术,得知杀生剑的大概所在。而他并不知晓,杀生剑已提早落入谋圣手中,谋圣为了算计得到杀生石,便将杀生剑送往自己人唐山语手中,以牵引霸王动作。
而恰在此时,作为朝廷密部人员的唐山语发现了和宁家有关联的宁宣,于是以宁宣引李丞,以李丞引霸王手中的杀生石,这个计划便顺势完成。
最后秦清和唐山语要做的,就是杀掉李丞,夺取杀生石了。
不过这一切都被宁宣这么个本来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的棋子给干扰了,即使是谋圣也谋不出穿越者的存在,更别提是两个穿越者加在一起了。
宁宣听到此处,又问,“那唐山语怎么和谋圣搭上联系的?”
这是他自发现幕后人是唐山语之后就非常疑惑的地方,按说一个在岳州一个在阳州,而且唐山语一边要在唐将军身旁待命,一边要暗中加入朝廷密部为自己谋发展,一边还要和干戈洞的上层联系,并且后两者都要瞒着唐将军完成。
这未免也太会管理时间了吧。
“我不知道,但有一个猜想。”秦清老老实实地说,“我见过谋圣,他虽然很厉害,却很年轻……可能只比你和业儿年长几岁。我能看出他并不是那种以功法掩盖自己容貌的虚假年轻,而是真真正正的年轻人。按道理说,就算是从娘胎里练功,也到不了如此境地。我对这样的人感觉到恐惧,所以特意调查了一番。”
宁宣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原来师伯也不是个老实的手下。”
“这年头老实是个贬义词。”秦清叹了口气,有些不太甘心地看了一眼宁宣,“即使是你这种满口不切实际话语的人,也不会做一个老实人,对吗?”
即使以秦清一向的风轻云淡,此时言语间也忍不住重了几分、用力了几分,她简直恨不得宁宣就是个老实人。
若非宁宣的不老实,她现在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人就是这样渺小啊,就算世界错了也没办法让世界改变,所以我只能改变自己咯。”宁宣收敛了一下笑容,“话归正题吧师伯,你调查出了什么东西。”
“谋圣出生自阳州一个偏远的村子,后来被干戈洞发掘到了岳州,才一步一步成长为现在的大先天人物,甚至还夺得了谋圣之称号。”秦清干净利落地说,“这方面的信息是可信的,也有和唐山语接触的可能。但诡异的是,他应该从七岁那年就离开了阳州,一个七岁的人怎么可能和阳州的人有联系,我再想到他这种诡异的天才,于是脑子里就有了一个可能……”
宁宣在这个时候开口,他皱着眉头打断了秦清的卖关子,“……转世重修者?”
而且按照秦清所言,恐怕还并非像是庄梦对前我身份极为排斥的转世者,而是一个生而知之、解开胎中之迷、毫无迷茫的转世者。若非如此,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怎么可能提前与堂堂将军的副手联系在一起。
秦清点了点头,“没错,谋圣的前世极有可能是一名在洪炉境之上的强者,因某种意外而转世重修。所以他才如此顺风顺水地加入了干戈洞,同时也随手步下了自己的一枚可用棋子。”
宁宣听到这里,觉得逻辑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何总感觉到一股不对劲,可仔细想来,却怎么也琢磨不到那股不对劲的源头。
接下来他又问了秦清几个关于此事的问题,其中多是他关于此事的没有得到肯定的推测,最后的结果也八九不离十。
了解清楚之后,他一下站了起来。
而秦清看见他的动作,之前还能够侃侃而谈的女子忽然脸色白了一白,眼睛红了一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嘴低下了头,然后她面前的地面上滴滴答,落下了三两地泪水。
她自说起干戈洞的事情之后,看起来好像不害怕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神色自若。
但直到现在宁宣站起来的这一刻,她却好像一颗被戳破了个洞的气球,一下子哗哗哗地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和神采,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并无声地哭了。
宁宣清楚,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伪装而已,她只是知道害怕没有用,她清楚知道宁宣不可能放过自己,于是她试图在临死前忘掉死亡,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非常理性的判断,她的确是个很懂得适应环境的人,就好像是一条变色龙一样屈从于这个世界。
但一个人再怎么理性,也有崩塌的时候。当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秦清还是怕了。
她怕得哭泣。
她为了活下去做了太多太多事情,可这条如此珍贵的生命却要在这时候消失了。
旁边的宁业看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可惜他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一点儿事情也做不到。
宁宣不看宁业,只俯视着她,“师伯,你真可怜。”
“什么叫做可怜……我哪里可怜了?”秦清的反应很大,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样猛抬头,用通红的朦胧的一双眼睛看着宁宣,她好像试图咧起一个笑容证明自己没什么,但这个表情做到一半就又崩溃了,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这点,于是只好痛苦地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嘶哑,“说吧,我哪里可怜了?”
“你被这个世界按在地上践踏,却一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你对这个世界千依百顺,看起来强大却实质上是个弱者,这点最可怜了。”宁宣平静地看着她说,“我看着你们师徒,就好像在看着另一对走上歧途的我和师傅。我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千万不要变成你这个样子,千万不要。”
他一边说话,一边已抚摸住自己腰间的刀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远远的声音,伴随着两个脚步声,“小宁,有人找你,是那个之前对你动过手的将军。我带他过来了……”
是唐将军吗?
宁宣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的刀,对着秦清道,“看来他已经料理完唐山语的后手了,想来那个草包公子是被唐山语给蛊惑了,亲爹一到自然伏法,这件事情就此了结,再无事端。”
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那是一种万事休矣、放下最后一口气的笑容。
宁宣打开了房门。
果然,唐将军和王冬枝站在门外。
唐将军的脸上也带着一股笑容,那是一种和宁宣相似的笑容,同样是万事休矣、放下了最后一口气。
“总算好了。”他看到了宁宣,露出了一个很热切的笑容,“找到你一切就都好了。”
“没错没错,我家小宁绝对把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啊呀,师姐你哭了?”那边的王冬枝看到了秦清的模样,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宁宣却觉得这些声音距离自己很远。
他一看到面前的唐将军,一看到唐将军脸上的笑容,就有骤然间感觉到了一种安静。那种安静像是一个人身处冬日雪后的森林里,所有的嘈杂声音都在传递的过程中被雪花缓冲,变成了一种无声而静谧的悄然。
而这安静之中,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谋圣出生自阳州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宁宣莫名地想起了秦清所说的这样一句话,并且从这一句话联想到之前的另一件事情。
——唐凤华的幼年,好像也是在一个偏远小村子长大的!
第七十章 幕后黑手唐凤华
当想到这点的时候,宁宣的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了另一个早已察觉到的异状。
这异状来自于唐山语身上。
这个三十来岁阴沉而凶狠并且杀气四溢的男人,在和宁宣交谈的短短时间内,不知为何总给宁宣一种他很年轻的样子。他的语气之中无不蕴含着朝气,虽然这么个褒义词不太应该出现在彼时的他身上,但宁宣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这些东西。
他对未来很有期望,对自己的能力也很自信,好像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这个开始已足以令他满意。
老实说,这是一种很有违和感的态度。
在和唐将军对话之后,这种违和感就更严重了。
唐将军的描述中,唐山语应该是一个志大而才高、胸廓而气壮,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重用的人才,他的前半生应该充满了怨念和郁卒。可在和唐山语的对话中时,宁宣看到的又是满眼的春风得意、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而非满腹郁郁不得志而一朝得到释放的畅快。
宁宣本来没有将这点违和感放在心头,因为这种程度的推测毕竟只是常理的推测,世事百变,或许唐山语心底就认定自己是个少年呢?
但现在他看到了面前的唐将军,心头忽然就闪电般回想到这违和感。
虽然这违和感和已知的信息夹杂在一起,仍没有让宁宣想到确切而实在的东西,但一种不妙的语感,让他下意识闪电般抬手,一瞬间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很敏感嘛。”
唐将军看了宁宣握住刀柄的手一眼,有些意外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兴奋,好像还有点惊喜,,“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周围的几个人忽然察觉到了那气氛中微妙的变化,秦清的双眼一瞬间有一些锐利的光从朦朦胧胧的泪花中刺出来,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唐将军,脸色平静中隐含期待,眼中的期许之情好像是煮了许久的汤锅,正在沸腾而跳跃。但不管如何,她身上的软弱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一样。
如果不是在场众人都亲眼看过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没有人相信她这样的女人会哭。
宁宣听到了唐将军的这番话,握住刀柄的手更用力了,他发现自己实在不该握住刀柄,而应该直接去握住身后的剑。
他死死地盯着唐将军,好像在这一刻不管对方做出再微小的一个动作,身体有再轻柔的一个变化,他都会看在眼里一样。
他以一种很慎重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你是唐凤华!”
“我是唐损,也是唐凤华。”唐损就是唐将军的名字,他继续笑着说,“唐损虽是唐凤华,但唐凤华却不是唐损,你能理解吗?”
他一边说一边挥手,这个动作很轻很柔,一点儿也不会给人一种威胁感,既好像是抓住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然后轻轻送过来给宁宣看一眼,又好像是很礼貌很周到地给宁宣打一个招呼。
但宁宣脸色一变。
而且是剧变。
一道无形的气劲从唐损的手中甩了出来,是真的甩了出来。唐损只是抖动了一下手腕,那空气中便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像是长鞭子的形状,拖曳着一道流光在空中一闪而逝。
刀光也跳跃起来。
空气中传来一声嗡嗡嗡像是蜂鸣般的叫声。
宁宣闷哼一声后退一步,他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断去”,但这柄由王有财斥巨资打造的利器现在只剩下了一半断刃。而失去的那一截刀刃则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给撕碎、坼裂,变成数十份四散的碎铁,好似飞射的羽毛箭矢,在一连串嗖嗖嗖声中插入杂物间的四面墙壁。
这些千锤百炼的好铁插入墙壁地面天花板后,便弹性十足地晃动着,好像余力未去,它们体内仍有这一股震动不止的力量。
这股力量奇妙而强悍,它们一边晃动,一边还因这晃动,自外而内地出现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纹路来。
竟然还二度地碎裂。
咔咔咔,数十份的碎铁,又因此像是被拆开的玩具一样,化作数百份落下的碎铁渣。出乎预料的,这些看似零零落落嘻嘻索索没有了任何力气的碎铁渣落在地面上,却好像丢入豆腐一样,无声无息地陷入坚硬的地砖之中。
刀碎了之后,碎掉的刀片还有力量。
碎掉的刀片再裂一次,可裂了第二次的碎铁内部,仍有一股力量。
而宁宣的身体看似无碍,但过了一会儿,脸上却慢慢显现出一道发红的印子,那印子的形状是长条状的。
“好巧妙的手法。”他眯着渐渐发红的眼睛,而脸上的印子也渐渐消了,一股淡淡的金色取代了那白色肌肤里透出的红,“原来这才是唐损的真正实力,他当年是用鞭子的。以长鞭打碎一柄刀当然不难,但要让四散的刀片还保留着鞭子里的力道,使其在飞射而去后再次碎裂,这就已经很困难了。而要让这二度碎裂后的每一枚碎片仍然保留着一股力量,使其锋芒毕露、无坚不破,这更是难上加难。”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丢下了手中的断刀。
在这段说话时间内,王冬枝似乎也大概明白了什么。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慢慢移步到宁宣身旁,转头看向唐损——或者说唐凤华。
披着唐损模样的唐凤华也并不阻拦她的行动。
“我这身手若说出去,虽然很了不起,但其实人们也能理解,可我却已经有点不能理解你了。”
“唐损”惊异地打量着宁宣,“唐损这一招‘离间’,本来是一鞭子打到人的身上,除了一次重击,其中的劲力还会渗透到人的体内,影响到四肢百骸、血肉筋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的,令其自生混乱。这些器官虽是人体,但各司其职,当它们各自的职责发生冲突的时候,一个再强大的人也不免伤了病了。但碰到了你的身体,却好像是碰到了浑然一体的顽石……”
他说到这里,却又苦笑了起来,“不过也对,你连‘死手’都不怕,自也不怕这一手‘离间’。”
宁宣也笑了笑,“原来是你。”
他的另一只手从身后转过来,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武劫,“没想到真正和谋圣合作的是你,而非唐山语。如我所料未错,他所转世重生的村子,大概就是你所被寄养的村子吧。”
“哦,你还知道这点……”“唐损”看向了秦清,“是这女人告诉你的?”
“是。”
“基本算是如此。”“唐损”道,“不过你有一点错了,我和他……也就是你口中的谋圣,是相识的挚友,但我不是被寄养的唐损幼子,我的真正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村子里泥瓦匠的孩子。若非我隔壁家出生了一个这样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的一辈子也走不出村子外三里地。”
宁宣愣了一愣,“你不是唐凤华?”
“我不是,但也是。”“唐损”笑道,“我的身体血脉,自然和唐损没有任何关系。但自五岁那年,我就成为了唐凤华,并且整个阳关城所有人认知中的唐凤华都是我。这个世界上若真有一个唐凤华,那也只能是我了。”
宁宣皱着眉头,“那小孩儿呢?”
“唐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是死了。”
宁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忍不住怒问,“他那时候才多少岁?”
“当然也是五岁。”“唐损”哈哈笑道,“我知晓你有妇人之仁,但你且放心,他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儿痛苦。这也得怪唐损,他当年树敌过多,两个儿子接连死于非命,居然让这最后一个儿子寄养在远山小村。却不料碰上了好友转世重生之胎,唐损留下的护卫引起他的注意,他知晓此事真相之后,就想要布下一着闲棋,最后便选中了我这一枚棋子。”
他说出棋子二字的的时候,好像很骄傲。
甚至连目的都没有,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道闲棋么……
宁宣却已经不说话了,他只是握住了手中的剑柄,阴沉着脸看向面前的“唐损”。
“哎呀呀,似乎触碰到你的逆鳞了。”“唐损”轻笑两声,忽然问,“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东西?”
宁宣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唐损”,“……”
“唐损”浑不在意,自问自答。
“因为我并不讨厌你,在我眼中你和我是一样的。”
“我在一开始成为唐凤华时,也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很不适应,很不应该,很迷茫。我也很可怜真正的唐凤华,仅仅因为一个人随意的想法就要改变自己本应拥有的命运,就此无辜地死掉了。我甚至有一段时间都在想,我虽不能够背叛我的朋友说出真相,但至少可以以这个身份去孝敬唐凤华真正的父亲,让他不再遭受更多的苦痛。”
“但在以唐凤华的身份来到阳关城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能感受到将军之子的人生多么华贵,也能够看到我本来的命运有多么悲哀。唐损对我很好,他为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消耗的金钱,几乎都相当与我们一家一年的吃穿用度,这种好是我亲生父母一辈子也给不了我的。但这种好是我偷来的、盗来的,这不是真实的,而是虚假的,这种好随时可能变成灭顶之灾。我做了错事,我不应该享受这一切。”
说到这里,“唐损”的语气忽然一变,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可为什么我享受这种日子就不应该,而唐凤华就是理所当然?唐凤华是无辜,我是卑鄙,可他又做过怎样伟大的事情了,能够让上天如此眷顾他!所以我委屈,我愤慨,我怨恨,我不甘!我要夺”
他看着宁宣一字一字地说,“我想问凭什么,我就想问凭什么这个世界有这样多的不公平?谁规定的这一切?谁允许的这一切?”
“这个世界凝固成了这番畸形怪拙的模样,就该有一个人将其打碎。”
“我就要成为这样一个人!”
迎来的却是冷漠和平静。
“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宁宣问,“你该不会认为我离开宁家,是因为眼红那些宁家的嫡系子弟的生活吧?”
“唐损”转瞬间收敛了激荡的情怀,深深地看了宁宣一眼,眼中有一种很恨铁不成钢的心绪,“你真是榆木脑袋啊……”然后又摇了摇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我本以为你做出叛逆宁家的事情,又能揭破我的算计,今日听完这番话,应该会有所感悟的……看来我失策了,你也是被这个凝固的世界所禁锢的愚者。”
“你可拉倒吧。”宁宣冷笑起来,“你这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屁孩儿也敢妄谈世界的模样!多读读书好不好。”
“你怎能懂我的思维之高妙!”“唐损”十分没有兴致地说,好像已经不准备聊下去了,“交出来吧,杀生石,还有那柄奇剑。”
“我不交呢?”宁宣昂着脑袋,“你要打就……等等,暂停一下,问个问题。”
他的脸色忽然从跃跃欲试想要和“唐损”打一场,变得非常古怪而微妙。
“唐损”顿了一顿,“你说?”
“你现在和唐损之间的关系,算是夺舍吗?”
宁宣有些不太愿意地问出这个问题。
这是老谢让他问的,这种操作身体的手法显然是他们世代所未有的,谢易也没有看出来其中的端倪。
若非现在自己要运用着这股真人道的元力,宁宣是绝对不会让谢易知道其中的道理的——想也知道这家伙会用来对付谁。
可没办法,这灌注元气、改造真人的手段,是现在支撑宁宣对付唐凤华最重要的一点。宁宣平日里大可等谢易对自己百般威胁进入真人道,可现在却是他求着谢易不要断了粮。
“夺舍么?与其说是夺舍,不如说是操控。”
“唐损”居然也真的回答了,“人有魂魄,互相勾连。我将一人的神魂置放于杀生剑内,而将其人的灵魄留在原体,而我则在远方以杀生剑干涉神魂,再以神魂影响灵魄。”
“好。”宁宣先说了一个字,然后说了一句话,“那你就去死吧!”
第七十一章 阳谋
宁宣一刀斩去。
他这一刀,如天上落雷霆,地上生莲花,既有毁灭之意,亦有生生不息。动与静,虚空与太阳,遗世独立和普照世间,皆在一刀之间。
这是将虚空刀和新落日神刀以及遗世独立同时纳入一招的刀法。
名为“圆缺”。
圆如日,缺是空,这一刀看似充盈真气,达至满溢之境,实则虚无空荡,随时可以转变形态。攻时为普照天下、大日横空,这是一个内容性的圆,守时如遗世独立、自我圆满,这则是一个结构性的圆。
而连接两个圆的,就是缺,也是空,即是至清太静大无虚空刀的刀意。
圆缺一刀,是既残也满,既生也死,矛盾之间,反见真理!
“好。”
“唐损”瞪大了眼睛,手上则迅速一动。
一条长长的蟒蛇一样的无形气鞭从他的指尖延伸,在空中跃动着弹射出去。这弹射的动作自然而然,不着痕迹,周围的空气一震、再震。
离间再出。
空气中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层层波纹,这些波纹就好像是簇拥着王冠的臣民,反凸显出一条长长的透明的无形纹路,这纹路的尽头像是有生命般,一下子缠绕在了宁宣手中的武劫上去。
那种缠绕非常自然也非常迅速,并没有多强大的力量和速度,但就是那样精准地把握到了宁宣刀法的轨迹。
宁宣皱一皱眉,手中长剑用力一绞,可长鞭也越紧。
两人各自输入一股内劲,以凌空的气劲长鞭默默对抗。在外人看来,宁宣是举起长剑不动,“唐损”是抬手对着空气做了个握住的姿势也不动,看来十分玄虚可笑。但在场的人都是高手,就算是最弱的宁业也有眼光、有见识,自然清楚两人看似凝固的动作,其实却隐藏着巨大无比的危险。
武劫到底不是真正的神兵利器,难以承受两股强大气劲的冲突。彼此的力量到达一个阈值,宁宣猛一变动,将真气逆向转变。
他的力量从猛冲,变成了急收。
刹那间,“唐损”的真气也尽数注入宁宣体内。
噗嗤一声,宁宣的脚下青石砖寸寸碎裂,周围的空气如同被强烈的力量推飞出去一样,强硬而猛烈地打在了墙壁上,竟然将木屋的墙壁给直接打得凹陷出去,好像那并非是木头,而是橡皮泥。
咔咔咔,整间杂物房也因此而结构动摇,摇摇欲坠。
宁宣和“唐损”的眼中却别无他物。
宁宣以自身受了“唐损”的劲力,只是脸色白了一白,真人道的强大肉身远不是半步玄关境的内力所能撼动的。而“唐损”得胜一招,但效果不佳,自然更要乘胜追击。
他大喝一声,踏步前冲,抬手一射,手中的气劲凝结而成的无形长鞭如同一条真的蟒龙般飞袭而来。
这一射,他面前的空气忽然一下收束,竟然产生了肉眼可见的一种变化。
那是一种爆炸。
在一个极微小的瞬间,从“唐损”掌中开始,便迸射出一圈一圈透明的波纹,这波纹沿着一条无形的方向一路爆炸,而这种爆炸却又是无声的。一时间,起码数十圈接连出现的气劲爆炸围绕着一道无形的气劲,朝着宁宣吞噬过来。
这简直不像是在出手,更像是在甩出一连串肉眼所看不见的炸药。
刚才那一鞭是打内劲,唤作“离间”。
这一鞭是“铁骑”。
铁骑突出刀枪鸣。
宁宣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他脑子里却仿佛已产生了一声虚幻的啸叫。
好快的鞭法!宁宣瞳孔收缩,猛地抬起左手一握。
铁骑碰上了宁宣的左手。
像是一条蛇咬了一口火焰。
蛇受惊般弹射回去,“唐损”握住气鞭,皱眉看向宁宣。而宁宣则左手一下不自然地抖动,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一般,面色一沉,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最后沉重一下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轰隆隆,一声巨响,整个房屋本就摇摇欲坠的结构,终于遭遇到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当即自上而下地溃散倒塌。
大大小小零落的碎木,就这样将众人掩埋。
战场安静了一会儿。
沉默得就好像是在积蓄力量。
只听一声轰隆雷霆巨响,两个身影从碎木中跳跃而出,一人持鞭,一人拿剑。鞭影和剑光交织,鞭影三十七,剑光四十四,两人自下而上一路交手,窜到了半空之中,离地十来丈之高。
只见气劲挥洒,虚空震荡,夹杂着各种异彩流光,像是从地面上升腾起的两朵烟花般迤逦。
他们不是宁宣唐损又是谁?
在最初的两次试探之后,宁宣又全力施为,总算确定了“唐损”的本事高低。那唐凤华的杀生剑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居然真能够复制出所操控傀儡的力量和技巧。“唐损”的武功招式之灵动精妙,全无半点受人操控的意思,反而圆融无碍、运用自如,再加上他浑厚强劲的真力,宁宣草创的圆缺刀法竟然丝毫奈何不了他。
这一次不再是面对秦清和唐山语两个消耗真力的残兵,而是一个真真正正身经百战,甚至比前两人更强的半步玄关境,宁宣不得不陷入了苦战。
“唐损”则更加惊讶。
他惊讶于宁宣的韧性。
本来宁宣对武劫施加保护、遮遮掩掩,这在生死拼斗之中,其实是一种非常不讨好的行为。“唐损”的招式上不输给宁宣,真气上远胜过宁宣,只需要寻找机会破除宁宣的招式,瞄准武劫施加打击,宁宣是怎么也要陷入被动的。
可宁宣在这时候却展现出他真正的强势处。
不是刀法,刀法只是草创,因这几日的机遇领悟而创造出来,并未真正完善。
不是境界,境界只是借用,循着此番的真人改造以乘势而起,难免有所欠缺,
那就是肉体。
骨肉如铁,形骸似钢,不死不灭,难伤难亡。
“唐损”几次三番占得上风的所发的重击,若换了其他半步玄关境界的高手在,也总要伤一伤、颓一颓。可他再强的打击碰到了宁宣,都难以造成真正有效的打击。
谢易所研制出的真人道,完完全全走的是与这个世界现行武道相悖的道路。
不是借假修真,再以真传性。
——而是我本人就变成一头真实无比的超自然生物。
在经历过短暂改造之后,宁宣的气血、筋肉、骨骼、体脉……几乎每一处,都坚韧得超过了同级别高手的五倍到六倍有余。离间的内部气劲无用,铁骑的螺旋撞击也对他无用。
“唐损”的任何一招碰到了他,都好像是一支支箭矢碰上了铜墙铁壁,难以将其攻破。
一时之间,两人倒是陷入了一个僵局。
而他们这一路打来,每一道力量的余波传递出去,打在周围,都好像是一枚炸药。一时之间,这边的屋顶倒塌,那边的墙壁轰碎,宁宣和王冬枝苦心孤诣寻来的温馨家园,仅在片刻时分就毁于一旦。
而半步玄关境虽然已经有了小玄关境界的许多威能手段,但起码不能够飞。别说是半步玄关,就算是真正的玄关境还是飞不起来。
他们只是跳得够高而已。
两人在半空中打到极处,便失了真力,各自下坠。于是他们又在下坠过程中交手,将旁边的房间给踏碎,一起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这间屋子也给拆得零零碎碎了。两个人影又从碎裂的房屋中跳出来,打到了另一边去。
而现在发生的一切,也不过只是在短短数个呼吸之中。
在这段时间内,之前倒塌的房间中,又忽然响起一声震动。大片碎裂的木头飞起,露出其中的三个人。
一个人站着,两个人坐在地上。
站着的人是王冬枝,坐着的两个是秦清和宁业。
“师姐,你怎么看他们的输赢?”
王冬至没有急着出手帮助宁宣,反而护在了秦清和宁业身旁,为点了穴道而暂时和常人无异的两人遮风挡雨,现在也在旁观。但任何稍有眼力的人都可以看出,她怀抱胸前的长刀,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鞘了。
“唐损会赢。”秦清静静观看着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动作,她很肯定地说,“不管是内力还是招式,唐损都胜过宁宣太多。”
“你只是希望他赢而已。”王冬枝很不满别人小看自己的爱人,井井有条地说出自己的理由,“我倒是觉得小宁会赢,那家伙迄今为止还没让小宁受过伤呢。他的本事再强,也是要消耗精力的。而小宁的肉体强大,只需要维持这个状态就难以被打破。双方打起持久战来,小宁难道还能失败不成?”
“如果仅凭这方面来看,的确如此。或许整座阳关城内,只有我、唐山语、唐损之中任意两人合力,或者让李丞与玄贞其中一人,才有望将宁宣击败。”
秦清道,“但输赢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有时候看起来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强,可往往是前者死了。师妹,你我都是做杀手的,杀手最重要的是冷静,不要打得兴起了,就忘却了本质的东西。”
王冬枝愣了一愣。
“本质……”她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秦清言简意赅,“因为那是唐损。”
她这边刚说完,远处就渐渐有了人声。
那声势浩浩荡荡,粗略判断,起码上百个人已快速地接近此地,要不了多久就将到来。
第七十二章 破阳谋
宁宣也发现了此番惊变。
场上的局势便不得不发生变化。
本来是宁宣斩不开“唐损”的防守,“唐损”攻不破宁宣的肉体,两人只能僵持。但宁宣体质非人,力量充沛,只会越战越勇,而“唐损”则恰恰相反,且不管以杀生剑牵引神魂灵魄是否真能毫无代价,光是半步玄关境本身的真气虽强更猛,却终有尽头。
更别提宁宣这边还有王冬枝压阵,她虽远不如“唐损”,但在这关键时刻,也是一枚重大砝码。
而自一开战,宁宣摸透了“唐损”的武功水平上下,虽强于自己,但压不倒自己,一时便已胜券在握。
可现在情况变了。
那幕后的唐凤华算计如此之深,怎么可能没有后手。
这些人就是他的后手!
如果所料未错,他们就当是前次所见的阳关城精锐。虽然只是上百名普普通通的百炼境界高手,但他们披甲执锐、装备精良、配合默契、不惧生死,即使是秦清唐山语那样的高手,也当在他们的阵势下被生生磨死。
当然,宁宣是不怕他们。但宁宣不怕,不代表王冬枝不怕。
而若王冬枝失守,秦清也得到解放。之后秦清再和“唐损”合力,两大高手夹击,即使是真人道肉体的宁宣也无力回天。
不可力敌!
跑!
宁宣在一瞬间思虑这些变动,立时长啸一声,手中的武劫一下变招。
长剑划着一个曼妙的轨迹,忽然灵动至极地旋转了两下,好像一只飞禽伸长了脖子试探面前的高度。
圆缺作云雀。
那本来充盈力量的内圆,构造天地的外圆,连接两者的虚空空缺,三者都忽然一下消缺。好像烟成了云,云化作雾,雾成了一只鸟儿,飞还惊掠而去。
这招云雀,乃是宁家所传另外一门刀法中的守招。要的就是以佯攻作防守,似进实退,攻守兼备。
宁宣刷刷刷三下,面前凝就三道剑光,或斩或撩或刺飞射,随后整个人与剑融为一体,朝着身后一掠。他要和王冬枝汇合在一起,他要带着王冬枝一同离开此处,否则被围杀起来,后患无穷。
三道剑光被“唐损”手中的气鞭击碎打飞,而他也狞笑一声,脚下一踩,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扑而来,势要追上宁宣。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大喝。
“喝!”
大喝声来自于王冬枝。
她是蓄势良久,只等一个机会。现在宁宣和“唐损”一个跑一个追,一个前一个后,两个人都正处于没有防备的时机。在以“小刀”绰号打响出去的王冬枝眼中,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出招时机。
她哗啦一下拔出长刀,像是从黑云中取了一截雷霆,从远山上裁下一段青黛,从烈日中拔出一团火花。
力量速度技巧的结合,再加上斗志杀意精神的调料。
王冬枝拔刀在手,自上而下。
她斩!
“唐损”的心湖之中忽然闪烁了一道无比雪亮的光,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反应。他只能感觉到一阵空空蒙蒙、缥缈虚无的东西在心魂中闪烁了一阵,而那是不是刀光却难以肯定,甚至连那是不是攻击都无法确定。
他的感知告诉他,王冬枝好像还没有拔刀。
到达这种境界的武者,几乎都依靠本能行动,他的本能告诉他迎面而来的一刀并非是刀。
于是他只好中刀。
“唐损”的身子一顿,在他的肩头腰腹位置有一圈光芒闪烁了一下,下一瞬间血光四射,一条臂膀飞上了天空。他像一只被射中要害的飞燕,本来高速飞逝的动作凝固住了。
这是虚空刀中的大无一诀。
这一刀不着痕迹,介乎于出刀和没有出刀之间。“唐损”不敢相信地抬头,只见远处的王冬枝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却收刀在手,好整以暇,像是从未出刀一样。她扶刀而立,表情冷漠,神态清澈,像雪之魂,月之魄,花之灵,玉之华。
然后她大叫一声,“上啊,小宁。”
说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好像刚刚才搬了一天砖头,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但她的神色却很畅快,咧嘴一笑,满心畅快。
宁宣猛一踩地借力,呲呲呲,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痕迹。而他已然顺势回头,抬剑便斩。
两人的动作似乎是完全一体的,宁宣逃走的时候王冬枝冲上前来一刀断臂,王冬枝坐下的时候宁宣回首拔剑补刀,这两个变化的节点几乎像是不存在沟通的过程一样,顺滑流畅自然得如同排练过千百次。
云雀一变,又成圆缺。
雄浑的大日昭昭烈烈,凶狠霸道。
宁宣手中的武劫像是忽然从一截钢铁变成了某种力量的化身,那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膨胀不在扩散不在散发着自己的影响力的力量,那种力量又凝结又庞大又磅礴又汹涌,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势扑杀而来。
他一瞬间来到了“唐损”面前,一道光芒一闪而逝,武劫先斩再撩后劈更刺,接连变化四次。
宁宣先斩。
“唐损”抬手一射,气鞭缠上武劫。
宁宣再撩。
气鞭落空,“唐损”以手招架。
宁宣后劈。
刺啦一声,武劫自一个中线切开“唐损”的右手,直至小臂。
宁宣更刺。
“唐损”惨叫一声,武劫顺势刺中他的胸前,一路穿胸破膛,停留在了心脏前的一处。
“杀了他!”王冬枝欢呼一声。
“是该杀他,但等下再杀。”宁宣苦笑道,“师傅,你不该动手的,这反而趁了这家伙的意。我们现在最好的动作是逃跑而不是杀人……你不要动!”
他忽然爆喝一声,是对“唐损”说的,“你要向前我就后退。”
“你懂得很快嘛。”“唐损”也笑了笑,他面色苍白,但眼睛却亮得有些渗人,“可你现在不对我动手,我也随时可以自毙。你我之间的交手,动静何其之大,已远远被人所关注,到时候谁都知道,杀了‘唐损’的是你。我这次过来,不带一兵一卒,就是要造成这样的效果。‘唐损’一死,唐凤华也会名正言顺地走上台前,是百利而无一害也。”
“而过不了多久,整个阳关城都会知道我杀了‘唐损’的消息,我和师傅将会成为真正的夺心魔。”宁宣眯着眼睛说,“这对你而言是最妙的结果,因为你不只是需要杀生石,更需要一个人为你背锅。这个人本来是唐山语,但唐山语一死,杀生石还没有落到你的手中,你不得不和我再争斗一番,不管输赢你总要再惹人注意,必然还会让人知晓真正的夺心魔另有其人,唐山语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弃子。所以你干脆让‘唐损’送死,以此将我打成这夺心魔,我要先杀了‘唐损’,这身份就已然坐实。”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又整了一个大大的阳谋。你这小子年岁不大,心里头倒是鬼灵精得很。我现在不杀你,但迟早也得杀你了,我就是想问一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我会告诉别人,经过我的一番调查,原来这里面有个好大的阴谋。”“唐损”的笑意更浓,那是一种聪明人的想法得逞的笑容,他一边笑一边咳血,“你这个卑鄙心机的夺心魔,从宁家偷了杀生剑到我们阳州过来,却还是被宁家的杀生石追踪到了此地。你为了免除后患,便先杀人制造夺心魔之灾厄,再以夺心魔的消息利用玄贞道长帮你出手,连唐山语都被你魅惑,却反被你过河拆桥,自己内斗将其杀死。”
他一边咳血一边说,“我唐损发现些许端倪,找上门来质问于你,却还是魔高一尺,被你所杀。幸好我儿唐凤华及时带人赶到,其中不只是有精兵良将,更有三大帮会的各大真气境高手,他们包围此处。而唐凤华原来自小隐藏了一身武功,此刻终于有了发挥的余地,配合这些高手精锐,总算将你这心怀不轨的小魔头杀败。当然,这大大的孝子唐凤华,怎么也得哭上一哭,泪上一泪,而他立下如此功劳,未来的阳关城自然也有他一分地位。”
“若龙孽虎煞山事后要问杀生剑和杀生石的消息,你怎么办?”宁宣忽然问,“你总不会把东西交出去吧?”
“你手中此剑就是杀生剑啊。”“唐损”用裂成两截的手指了指宁宣掌中的武劫,“若非如此,你一个普普通通的百炼境杀手,何以有了现在这番惊天动地的本事。你就是以杀生剑吸引他人精气,才能推动你走到现如今的境地的。”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几乎可以和宁宣相媲美了。
“你要把武劫送给龙孽虎煞山?”宁宣很懂他的意思,“你倒是大方,万一武劫是什么远古神兵利器,你岂不是亏死?”
“材料如此水平,让你畏手畏脚,不能尽情施展,怎可能是什么真正珍贵的神兵利器?纵然有些神异,我也是取杀生剑而不顾它的。”
“哎,真的吗,这柄武劫我用得可上手咧。”宁宣叹了口气,“我才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比他更厉害的神兵呢。”
“等下你就可以见到了。”“唐损”哈哈大笑,“宁宣,你是个好对手,可惜无法与我合作。我便只有下狠手毁灭你了,你就不要再做挣扎,准备好迎接好整个阳关城的武力吧……”
宁宣点了点头,又问,“生气了吗?”
“唐损”愣了一愣,“什么?”
“我没问你。”宁宣凑近了掌中的剑,在心头问它,“喂,老谢,你生气了吗?”
“我才没有生气,你别想对我用激将法啊,我不吃这一套。”一个悠闲的声音对他说,“你要想让我帮你,就求我。”
“求求惹。”
“哼,你也有今天。”谢易非常畅快,哈哈大笑,然后说,“你去死吧,我不帮你。”
“呜呜呜我死了。”
“……怎么没吓到你。”
“因为你根本不可能让我死。”宁宣笑道,“就好像我不可能杀你一样,我们可是这个世界上对彼此来说唯一的老乡啊。”
“别老乡啊,我和你真不熟,我只是不愿意把自己送给龙孽虎煞山被人研究而已。这杂种要是换个说法,我或许就看着你死了,我没骗你。”
谢易意兴阑珊地说,好像一个恶作剧没成功的小孩子,“现在,把你的灵魄让出位置,只留下神魂即可,剩下的让我处理。”
宁宣闭上眼睛,感觉一把刀插入了自己的脑袋,正在里面搅动,将一些东西挖出来。
而伴随着这个挖掘的过程,他慢慢地飞上天空。
这是杀生剑以神魂操纵灵魄的技巧,谢易听闻之后,也想要试一试。但和“唐损”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宁宣是活人,而唐损是死人,唐凤华是活人,而谢易是一把剑。所以宁宣感觉自己飞上了无穷高的高处,却随时能够取代回来。
他没有回去,而是坐在半空,露出一副看戏的面孔。
片刻之后,“宁宣”睁开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头踩了踩地面,再一伸手,抓了一把周围的风,放在鼻间嗅闻。
嗯,这个阔别千年的世界,仍然是那样……
等等,面前的人还在絮絮叨叨说什么几把呢?
“你若后悔了,还有机会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共谋大事,我可以将你介绍给……”
他听也不听,抬手一剑。
一剑便砍掉“唐损”的脑袋。
——好,这个阔别千年的世界,只要安静一些,仍然是那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