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疑点和对话
日头正盛,天朗气清。
阳关城城头的二楼,常飞正在喝酒。
他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每过一个月,就会依次观看自己尚未出师的弟子们,演练一遍各自的看家功夫,给予指正点拨。
自收下第一个弟子迄今,已有十五六年,常飞从未改变过这个习惯。
“这是一种责任。”
他常常对别人说,“我现在的一切成就,都有赖于我的师傅。而我的师傅,也有他的师傅,他的武功也是他师傅传下来的。现在轮到我为我的弟子传承了,他们也会为他们的弟子传承下去,这就是一脉相承,师徒情谊。如果我自己得了武功,就不为门派着想,这无疑是在逃避我应有的责任。”
在他看来,责任这两个字重若泰山。
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是天生背负着责任的,这些责任或许会带来痛苦,但也必须要去履行。
这种履行过程,不仅很有必要、也很重要,甚至还带点神圣的意味。
常飞在观看这些演武的时候,会先沐浴更衣、静坐冥想,因为他要保证自己对弟子的指点绝对正确,不能出一点差错,也要保证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避免累赘。他看起来在持斋受戒,实际上却是在养神存气,因为仔细地观察别人的功夫并且给予指点,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
即使提前养好了神、存好了气,他如此一番,也元气大伤。
所以他来喝酒。
他一边喝,一边在观看脚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们。
看着那些熙熙攘攘、鲜活市侩的市井之徒,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眼中也流露出琥珀色的醉意,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下来,他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这是常飞人生中少数可以感受到舒服和惬意的时候,他要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本来是这样的。
但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常飞抬起头,“有事?”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因为这是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书生。
莫非是来拜师的?常飞毕竟是阳关城的名人,他每月来这里喝酒的习惯也很多人知道,时常有人心向武道、前来拜师。所以常飞打量了两眼就准备继续喝酒,但只刚刚低下头,随后又猛地再次抬起头,“是你!?”
“是我。”宁宣笑了笑,他现在是个蜡黄着脸的书生,身后的背篓里放着断去和武劫。
如果不是气息相似,常飞根本无法将这个看起来接近三十岁、穷困潦倒的男人,和昨天那个总是面带笑容、仿佛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宁宣的脸,最后忍不住摇了摇头,“啧,还是看不出来。”
“慧剑先生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宁宣坐了下来。
“倒也不客气。”
常飞笑了笑,为宁宣斟一杯酒,“找我干嘛,你不会反而要拜我为师吧?”
“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情。”宁宣说,“这件事情可能和夺心魔有关。”
常飞动作一顿,又抬头看了宁宣两眼,笑了两声,他虽然刚才还满脸醉意,但现在却冷静得好像喝下去的只是水,“你要利用我。”
“哦,怎么说?”
“昨晚宁家那两个好像真的所言不虚,没有让你缺胳膊少腿,但他们来找你们,恐怕也不是就问声好就了事。宁家分明是要抓住你们的,但他们没有,那只能说明那两人和宁家的立场不一,起码和其中一部分人的立场不一样。”常飞为宁宣斟完了酒,又给自己斟酒,“如果我猜得不错,恐怕是宁家内部的某些斗争,要拿你作棋子使。”
“不亏是慧剑。”
宁宣赞了一声,“我们师徒二人,现在就是棋子。”
“人情练达是智,世事洞明为慧。”常飞哂笑,好像这推论不值一提,“我也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只是走得多了,看得多了,就莫名其妙有种直觉。其实我缺乏什么直接性的证据,但就是一看那女人的脸色,便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
“能看看这壮丽的河山,见见这世间的众生,确是一件幸事。”
宁宣听他描述,也露出憧憬神色,“先生这么一说,让我也很想去走一走、看一看了。”
常飞敲敲桌子,“话归正题吧,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又到底有什么关于夺心魔的消息。”
“这两件事情,根本是一体的。”宁宣肯定地说,“我相信,师伯找上门来的目的,就和夺心魔有关。”
接下来,他将昨天秦清和自己的交流和盘托出。
他说的很快,其中的信息却保留得很完整,一听就知道是经过了一段深思熟虑之后的发言,在自己心头说过千百遍,只有这样才能这么流畅。
他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在旁人眼中,宁宣根本只是在不停地开口,可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这是常飞的本领。他索性也不压低声音了。
常飞静静听完,当宁宣讲完之后,他却叹了口气。
宁宣问,“为什么叹气?”
“因为我已经不能喝酒了。”常飞看了看桌子上的美酒,眼中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我要保持冷静和理智,但我劳累了一上午,却喝不了酒,你说我为什么不叹气呢?不过我除了叹气之外,也不免心生疑惑。”
宁宣眨眨眼睛,“我当然能为你解惑。”
常飞抬起头看向宁宣,“第一,你为什么不逃?”
“因为师伯没有对你出手。”宁宣说,“她如果真的想要保住我们的性命,肯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找过我。可她对你们两个有可能将消息泄露出去的人却毫不在意,这很不寻常,因为这也关乎她的性命。”
常飞皱起了眉,“她为何要这样做?”
“我目前认为,她想要李丞发狂。”宁宣说,“李丞当年修炼武功的时候,想要让我的师傅……‘辅佐’,结果那时候我们俩刚好设计逃走。你应该听说过岳州‘不老火仙’变成‘不死疯魔’的传闻,这件事情就和我们师徒有点关系。”
“原来是这样。”常飞感叹道,“早听说不老火仙性情大变、近似疯魔,每日欲望如火,熊熊燃烧,不得不或杀人、或**、或大快朵颐、或施虐成性,以此种种作为发泄情绪的手段,令人骇然。原来是你们招惹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要去拿酒。但动作到一半,他就去抓了片牛肉吃。
脸上的表情,则味同嚼蜡。
“其实李丞原本就不是个正常人,只是他从前善于伪装,仙风道骨,而现在难以伪装,本性显露。”宁宣嗤笑一声,“而师伯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说明一件事情:她既给李丞留下线索,又让李丞抓不住目标。她正在撩拨李丞心里的那一把火,她想要李丞癫狂而疯魔、疯魔而暴虐,到时候在现在的阳关城,肯定会惹出麻烦——以此看来,她在找上我们的同时,其实目的根本不在于我们,我们只是用来撩拨李丞的工具而已。”
常飞回忆着昨天见到的那个女人,很难想象如此雅致清丽的她有如此深沉的心机,“这两人有私人恩怨?”
“我不知道。”宁宣摇头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这其实不重要,因为师伯并不是一个会把私人恩怨放在台面上的人,这件事情一定是‘公务’。”
“怎样都好吧。”
常飞又想了想,“但这好像恰好和你没有了关系,你没有理由回来。”
“我必须回来。”宁宣说,“因为如果师伯真的想要如此算计李丞,你也好、马黄叶也好,甚至是黑河帮、长河派的诸位,都会被她拿来作为撩拨李丞的线索。这危险无比的玄关境高手就像一头猛虎,却会被她用名为‘宁宣’的绳索牵着,她想要老虎咬谁,老虎就咬谁。这件事情多少和我有些关系,我是万万忍受不了的。”
常飞只笑了笑,“听起来像是养狗。”
他是在笑着,只是这笑容有点僵硬、有点冰冷,像是在遇到一件完全不好笑的事情时,强迫自己笑出来,以表现出自己的勇气。
不过任何一个人在知道玄关境高手即将对自己动手时,还能够笑得出来,其实已经算是胆大了。
然后他又深深看了宁宣一眼,“如果真是这样,你其实是以身涉险,只为救人。黑河帮、长河派也就罢了,我和黄叶可才和你相识一天呢……”
他说到这儿又补充一句,“虽然是挺愉快的。”
“要让我死,去换别人的命,我才没那么伟大。”
宁宣耸耸肩,“但这件事情也不一定非要我的命,我只需要告诉你们,让你们提前做好防备,一起对付李丞,他想要在阳关城闹出风波、大开杀戒,也实在不那么容易。”
普通的真气境对付不了玄关境,但如果是张傲、马赤弓这种拥有宝兵的真气境,还是能够对玄关境造成威胁的。
更何况,在他们背后,还有龙孽虎煞山的玄贞道人老杜。
“其实还有一种发展。”常飞忽然道,“我现在就抓住你,把你送给李丞,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说完这句话,就盯着宁宣看。他的独臂也恰在此时,一下子放在了桌子上,五指呈现出一种舒展的状态。
这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拔剑的状态。
宁宣只微笑道,“这就是我一个人独来,而让我师傅驻留的原因。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她就自行离去算了。李丞见不了她,也只会见到我的尸体,虽然结果上他赢了,但有时候输赢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概念。一个玄关境高手被一个百炼境的人愚弄,这已经是输大发了,他只怕还是忍不住狂性大发,更顾不得你送我过去的事情。”
“……别说了,其实我只是想要吓吓你。”常飞抬起手,挠了挠脸,有些郁闷地说,“你莫要误会,我才不做这种事情。不过你这准备这样充分,搞得好像我是怕了这种发展才回心转意的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宁宣则笑得越发灿烂,“我知道慧剑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只是想吓吓你而已。”
“你这小子……”
常飞哑然,苦笑一声,“那第二,这事情和夺心魔的联系在何处?”
“按照师伯和李丞来到这里的时间计算,夺心魔的消息,恐怕和那柄宁家看中的魔兵有关。”
宁宣正色道,“而干戈洞中的大人物敢派遣李丞不远千里,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寻找一柄武器,还是在龙孽虎煞山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的眼皮子底下,他是怎样来的自信?我觉得唯一的答案就是,那大人物不只是卜算到了位置,恐怕还卜算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换言之,李丞的手中就掌握着一部分魔兵的线索,而这也极有可能就是夺心魔的线索。”
他经过一晚上的思考,已经能够排除武劫和魔兵之间关联的可能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武劫其实根本不能算是在阳关城内。
李丞和秦清来到阳关城应该有一段日子了,宁宣昨天才刚回来。而之前何楚得到武劫的时候,又是在偏远的小镇里。自武劫重见天日,只在阳关城呆了两日——这还得算上何楚星夜赶回、夺兵抢宝、先奸后杀的那一天。
如果真有这样的卜算术,那也不知道该说精准,还是粗劣。
说精准,是指能够精准抓住武劫来到阳关城的时间点;
说粗略,是指居然算不出宁宣身上就有武劫。
说到卜算术,虽然和此事无关,但宁宣也询问过谢易关于卜算之术的事情。他很想知道,在谢易看来,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到底算是武道的哪一类。
谢易则开始讲述起在一千五百年前,有人眼见武道之神妙,于是以武道初创卜算之术时的两种构思。
这两种构思,一个叫做求签法,一个叫做推演法。
求签法,顾名思义,就是如那些普罗大众、信男信女们祷告神祇,然后得到种种寓言,只需要解答寓言就能够得到命运的启示。
但很显然,这是错误的。
因为这种方法,需要一个绝对的至高无上存在,这个存在是个体也好,是神祇也罢,甚至称之为天道也无妨,总之就是一种能够真正意义上掌握所有生灵命运、真理答案、过去未来的特别存在,如此才能从这个存在的身上摘取信息,获得预言。
但这个世界的武道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的,根本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天道意志。
真正正确的卜算术,是推演法。
即是搜集森罗万象、世界底层的各种细小信息,从这些复杂纷乱的信息之中探寻到彼此之间常人难以理解的隐秘联系,最终得出似而非是的种种结论。
最后谢易支持相信推演法的武者,把坚信求签法的武者全杀光了——按照他的说法,这是对真理的尊重。
顺便说一句,这些坚信求签法的大多数是佛道信徒,而谢易当时传播佛道则分别用了两个身份,被两大教派奉为活圣人。他杀死的那些人,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都是他自己最忠实的信徒。
谢易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他认为那些愚笨的蠢货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是用另一个身份杀他们的。”他还安慰宁宣,“放心,不会破坏感情的。”
“我在意的是这个东西吗?”宁宣只能苦笑,但他也实在没办法为一千五百年前的一群人,责怪自己的同乡,只能叹息一声,安慰自己以后不会让谢易随便杀人了。
而现实中,听完宁宣的猜测,常飞沉吟片刻,“这听起来很正确,但终究是你的猜想,没有切实的证据。而且听起来……很像是你要借此让名剑山庄与李丞为敌,解开你现在所处的危机。”
“我不否认这种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肯定不愿意颠沛流离,被一直追杀的。”宁宣说,“但我所说的是诚心诚意的话。”
“我就权当你说的是真话吧。”常飞又敲了敲桌面,发出一个轻巧的声音,“第三,你为什么来找我,而不是去找张傲?”
这个问题让宁宣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最后这样说,“这并非我们之间有了什么仇恨,只是我看不上他的选择,他看不起我的本事。所以我在没有能耐做到我想要做的事情前,还是避免和他见面来得好。”
常飞恍然,“哦,这就是你们那天动手的原因?”
眼见宁宣无奈的表情,他歉意地笑了笑,随后转移话题,“最后一点疑惑,你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调查一个人。”宁宣说,“一个叫齐勇的人,大斗天出身,他真气境,个子……身量……相貌……”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给常飞比划模样。
“大斗天的人在阳关城。”常飞愣了一愣,“你确定?”
阳关城是龙孽虎煞山的地盘,大斗天的势力按说涉及不到此,一般的大斗天弟子也不会来到这里才对。
宁宣一字一字道,“我非常确定。”
这份确定,并非是没有理由。
宁宣在最初从师伯口中听闻是官府传去自己的消息以引来宁家的时候,的确是十分失望、难受和气愤的,尤其是有谢易在耳边反复嘲弄猖狂大小的情况下。
但这一晚上,他也仔仔细细想了很多很多。最终却从与秦清的会面之中找到了三个疑点,而经过一番思考,其中的两个都有了答案——虽然不是很确切的答案,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宁宣只能有如此的猜测。
疑点一:秦清任由常飞知道宁家的事情。
答案是:秦清想要令李丞发狂惹事。
疑点二:魔兵到底是不是武劫。
答案是:魔兵不是武劫,而应当和夺心魔事件有关。
而最后一个疑点,却暂时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疑点三:齐勇既然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宁家,为什么秦清好像完全对武劫毫不知情?
现在的宁宣能想到两个可能:一个是齐勇想要再夺武劫,所以只说宁宣,不讲武劫,引来宁家,试图浑水摸鱼、趁机得利;另一个则是齐勇身不由己,被上级的意志所逼迫,但他还是特意遮掩了宁宣最重要的部分秘密,只讲出官府所需的那部分。
但不管是哪个可能,宁宣相信齐勇都会来到阳关城。
他很想见一见此人。
第四十四章 再见齐勇,阴谋真相
齐勇在酒楼坐了一天,天将入夜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这间小屋是租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高高大大的男人为什么要特意租这样一间连进屋都有点勉强的房子住,但这些疑问在齐勇摆出的银子面前其实也算不得疑问。房东知道这男人的来历可能有点古怪,因为他对这房间的潮湿、阴暗、逼仄、低矮都不在意,他对房东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把租房的消息往外传。
日头昏黄,斜阳下的风是从北方的酒楼传来的,仿佛还带着些许醉意。两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相伴着在街角,好像两三片孤零零的残叶,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挑选了一束花和几文铜板放在他们面前,于是齐勇先给了乞丐几钱银子。而等到路过小姑娘的时候,也愿意再送上了几钱银子,买一朵花。
看着那小姑娘脸上欣喜的表情,他闻了闻花,那张憨直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
小女孩的脑袋深深地埋下来,“谢谢叔叔。”
“是哥哥。”齐勇脸色僵硬了一下,然后摸摸她的头发。
拜别了小女孩,他便若有若无地哼着小曲,捏着一朵紫黄色相间的小花,前往了自己的小屋门前,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但在距离小屋十来步的时候,他闲适轻松的表情忽然一紧,小曲消失了,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一用力,手中的花朵已经被捏得粉碎,白皙的掌心染上了些奇特而芬芳的杂色。
他拍拍手,摇摇头,本来紧锁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从里面打开了,他走进小屋。
小屋内部闪烁着烛火的光芒,颜色明黄。
一个齐勇不认识的中年书生坐在桌子后面,齐勇皱着眉头观察他很久,可还是没有认出他是谁。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他那张蜡黄而陌生的面孔上的笑容,那种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这或许是世界上最难受的一种感觉,某种东西在记忆和知识之中呼之欲出,可又只能捕捉到一点残留的印象,无法形成切实的形状。
齐勇敲敲自己的脑袋,然后坐在了书生对面,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但随后他就知道了,自己并非老年痴呆。
书生一说话,他就想起了这是谁,因为那个声音和腔调太让人熟悉了,“嘿,齐勇兄,许久不见了。”
齐勇脸色一变,他再次仔仔细细观察了这书生一番,才有些苦涩地说,“是你啊!?”
书生洒然一笑,“是我。”
“你居然能找到我。”齐勇叹了口气,“那老头儿,还是把我租房的信息传了出去……淦!”
他所说的是房东。
“如果你不加那一段话,或许他还不太会在意此事。但你偏偏要多此一举,让他不要传出去,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越是让他不要做,他反而印象越深。我们遣人一问,他就倒豆子一样一股脑说了出来,还以为你是江洋大盗,特意记得非常清楚咧。”
装扮成中年书生的宁宣摇头失笑,“其实你若是低调一些,我也未必能找到你,起码不会这样快。我也没想到当天让人询问,不到半天就知道了你的信息,名剑山庄不愧是多年的地头蛇,做事真个利索。”
齐勇露出略显苦闷的笑容,“我没做过类似的事情,怎叫我低调?”
“朝廷的密探不要训练这方面的能耐吗?”
“我是被收编的密探,重要的是动手能力。”齐勇举起手,比划了一个拳头,“我之前的任务,都和咱们上次邂逅时差不多,用拳头就能解决。”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将拳头分开,五指伸展,按在了桌子上。
他这个动作,看上去相当普通,也相当寻常。
宁宣却好像见到了什么非常危险的事物一般,看了那手掌两眼,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正要对我动手。”
“还没有动。”齐勇平静地说,“但也差不多相当于动手了。”
宁宣忽然加快了语速,像是生怕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齐勇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看向宁宣,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因为我出卖了你。”
“这其实也不能算出卖,你毕竟是公家的人。”宁宣还是死死盯着齐勇的手掌说话,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分神,“但我还是很难受,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难受。”
齐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忍不住黯然道,“这算是我对不起你。”
“不,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因为你就算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我当时也不准备杀你。生命毕竟是那样重要的东西,能不动还是不要动为好。我其实也做好了官府知道我的信息,宁家找上门来,大不了逃跑就是,我本来也没想过在阳关城能呆一辈子。”宁宣诚心诚意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我难受的地方不在于你对不起我,而是在于你对不起你自己。”
“……”
“你说愿意为我遮掩此事的时候,我是真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这世界上有这样的人,让我很开心。”宁宣老老实实地说出肺腑之言,“但我现在却发现,我好像错了。原来这个世界容不下好人,原来这不是个我所想象中那样美好的天地,这才是我难受的地方。”
轰隆。
宁宣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雷声,整间屋子都像是抖了一抖、震了一震。
“喂,你不要说了!”齐勇呼一下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用那只放在桌子上的手拍了一下桌面,刚才那雷鸣般的声音就是这样发出来的,“我们才只不过见了一面而已,不要说得好像很熟一样,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说是这么说,但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手掌却顺势放了下来。
他试图站直了身子,脑袋几乎顶在了低矮房间的天花板上,因此不得不稍稍埋下脑袋,一双黑洞洞的眼眸定这宁宣,显得更加狰狞和恐怖。
宁宣却忽然笑了,“看来,公务员还真不容易。”
在昨晚,宁宣被谢易嘲弄之后,他对此事有两种可能性的分析。一种是齐勇试图浑水摸鱼,夺取武劫,所以才既告诉了宁家宁宣的所在,却又没有告诉宁家关于武劫的信息;另一种则是齐勇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只告诉了宁家宁宣的所在,把武劫的信息隐瞒下来,试图让宁宣留下反抗的余地。
但这两种可能之中,宁宣其实还是更愿意相信后者。
只是有谢易在,他实在不愿意冒然判断,再次被打脸了,所以才将二者搁置,视作同等可能性。
而直到现在,这一番对话之后,他最终决定还是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齐勇并不是那种要利用宁宣、谋夺武劫的人。
齐勇压根儿听不懂公务员三个字,凶猛的气势为之一滞,“什么?”
“没什么,我走了。”
宁宣笑着从一旁提起背篓,背在身上,然后离开。
他直接越过了看起来恐怖无比的齐勇,齐勇愣了一愣,为他让开了道路。
他的脑袋一向不太灵光,直到宁宣走到门口了才反应过来,一转身,质问道,“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租这间屋子吗?”
“你又不会告诉我。”宁宣止住了一下步子,很是悠然自信地说,“我打又打不过你,也说服不了你,那多问一句话也只是费点口水,有什么作用呢。而且我有十足把握相信,如果你的上级真的对我有什么性命威胁,你恐怕也不会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既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危险,那这件事情恐怕是针对宁家的,对吧?”
齐勇愣了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你可算错得离谱了!”
宁宣闻弦歌而知雅意,“哦,那就是魔兵了。”
齐勇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羞恼的表情,“……你!”
宁宣在心里偷笑,在近距离再次与齐勇相遇后,他的心情就忽然变好了。
这当然不是他和齐勇真有什么感情,正如齐勇所言,他们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要说多熟悉多有感情,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他开心的地方和他难受的地方相同,不在于齐勇和自己的关系,只在于齐勇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这世上就是有种奇妙的性格,看到了一个和自己或许没什么关系的人做了件好事,就会开心,而同样看到这个人做了件坏事,就会不开心。宁宣就有这样的性格,他的前世今生都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看到了好人会开心,看到了坏人会伤心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从昨晚开始就在自己脑子里叫嚣的那把臭剑,在于齐勇见面之后的短短时间,就慢慢没声了。
谢易虽然有千般性格缺陷,但唯有一点好:他是个相当尊重世界客观事实的人。
显然,他也认为齐勇确实不是个心机深沉的阴谋家。纵然他之前一直坚持这点,并且以此反复打击宁宣,现在也乖乖收声,一点儿也不嘴硬。
这亦是宁宣心情变好的最重要因素。
不过这点当然也不必告诉齐勇,宁宣只笑了笑,“既然如此,咱们就江湖再见了,齐勇兄。不过我该说不说,还是得多嘴一句,你这种性格的人,好像不太适合当密探啊。”
这句话恰好和前次齐勇对宁宣所说的话相似。
“你真记仇。”谢易不忘怼他一句。
说完这番话,宁宣继续迈步离开,齐勇看着他毫无防备、背在身后的背篓,脸色怔了一怔,最后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和黑河帮有点联系。”他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当然,这不代表我要站在你这边了,因为这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开,我不说你也会知道。那就是李丞已经对王有财下手了。不久前,黑河帮遭到一群武功高强的神秘人洗劫,据说死伤惨重,王有财也被掳走了,你是宁家的人,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谁吧。”
这就是齐勇自进入城中之后,每日去那家酒楼的原因,那家酒楼也有朝廷的线人,他的上级让他等着接受这个消息。
上级好像非常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李丞肯定会对黑河帮的人出手,只是迟早的事情。
齐勇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但他就是如此自信。
宁宣顿了一顿,他的声音里的笑意忽然消失了,变得很低,“死了人?”
“是的,死了人。”齐勇叹了口气,他好像也很难受,尤其在这件事情在某种好像已经预料的轨道上时——这代表着齐勇其实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是他终究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样激烈,“起码死了五个人,伤重的更多,这还是因为那些弟子武功不精,难以引起关注,才只死了这么多。若非黑河帮那几名供奉在昨天才各自重伤、正在养病,死掉的人只怕还要有两倍。”
“宁缺毋滥,宁缺毋滥。”宁宣咧嘴笑了笑,可眼中没有一点笑意,“他妈的宁缺毋滥!”
宁缺毋滥!
这边是宁家的杀手组合,当年的秦清和王冬枝都是从这组合里面出来的人。之所以取名“宁缺毋滥”,其中的含义就是“宁愿空缺,也不愿意降低标准”。
换言之,这里面都是杀手中的杀手、刺客中的刺客、精英中的精英。
宁宣一听齐勇的描述,就知道大约是这群人出手了。
不过老实说,这也在意料之中,还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管的事情。
宁宣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情的发生,看来早在你的上级的预料之中。若我猜的没错,他和秦清是合作伙伴。”
在之前,宁宣还称呼秦清为师伯,但现在却直呼其名。
而到这时,齐勇也不知道该不该掩饰这件事情了,他最后还是点点头,“……是。”
他说完之后,叹了口气。
那毕竟是五条人命。
“这么看来,我似乎懂了。”
宁宣一边想一边说道,“他是朝廷负责阳关城周遭事宜的密探,也是你的上司,他可能和秦清背后的大人物有关系,于是也得知此事,要在此次行动中和秦清合作夺取魔兵。”
“而就在这时,他恰恰又从你那里知道了我和宁家的关系,于是他用这个消息引蛇出洞,让李丞背后的大人物有的放矢,却又趁机在队伍中加入秦清,以作内应。”
“最后他在暗处,秦清在明处,我是诱饵,黑河帮是牺牲品,以此让李丞成为众矢之的,最终身死。”
他又想了想,“但他们如此想要李丞死,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极有可能惹来龙孽虎煞山的目光,这其实已经超脱了排除竞争者的范畴。我猜测,要不是魔兵其实已经到了李丞手中,要不就是李丞身上有着拿到魔兵的重要线索,能够保证他们杀死李丞,整件事情就快速结束……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他不让我知道更多。”齐勇听得目瞪口呆,还在想着宁宣话里的逻辑,“不过你说的好像是挺有道理的……”
“我还知道一件事情。”
齐勇失声道,“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的这件事情是,他们都是混账!”
宁宣冷声道,“齐勇兄,我明白你现在一定在为难要不要把我们俩这次见面告诉你的上司。你不必为难,直说就好——顺便,我也有句话让你帮忙带给你的上司。”
齐勇点头道,“这倒可以,什么话?”
“你妈死了!”
丢下四个字,宁宣就离开了。
第四十五章 两树梅花
“啧啧啧,有人急咯。”
耳边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是谢易的声音。他还是一贯地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宁宣反而笑了。
他是气极反笑,“我是急了,这又如何?”
他一字一字说,“这世上只可能有一种人对什么事情都风轻云淡,那就是你这样的人。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事情,这个世界是怎么样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你只在乎你自己!还有你那自鸣得意实则狗屁不通的武道!你这个、你这个……”
他气得一时间都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去描述身后这把剑了。
“嘿,你这就玩不起了?”谢易的脾气也不好惹,“你骂我就算了,干嘛侮辱老子的武道,你这个小崽子……”
宁宣直接打断了他,“你武你马勒戈壁,你这臭傻逼也就整天在我脑子里叫唤了,自己被人家打成一条死狗还整天武道武道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我就明白告诉你了,你的武道没一点儿传下来,你这种人一辈子也没有朋友,一辈子也没人关心,你死了之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令人奇怪的是,如此一番破口大骂,谢易居然也没有反驳。
他闭口不言,好像成了聋子,又或是哑巴。
宁宣说完这番话,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凌厉地继续迈步,他穿过这片矮小屋子前方的小巷,融入人群之中。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名剑山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去黑河帮看望那些师弟师妹,宁缺毋滥极有可能会留下人在那里看守。
现在能帮助自己的只有名剑山庄的人。
当然,名剑山庄能帮到的部分,也只有关于夺心魔的时候。这后面有龙孽虎煞山背书,他们不惧怕李丞。但面对齐勇这官府和大斗天双重靠山的人物,常飞也只能明哲保身,不愿意跟着宁宣前来,生怕为名剑山庄惹上麻烦。
所以宁宣也只能和齐勇对话一番,甚至要接受齐勇将这一切告知他那神秘上级的事实。
可以说,经过和齐勇这一番对话,形势是明朗了一些,但却并没有好转。
宁宣只是找到了方向,可那方向上却有一块巨石挡路,他能否将其冲破,仍要看自己的本事。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之后,谢易才悠悠然说,“我猜你现在已经想要向我道歉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那番话。
宁宣面无表情,“呵,是吗?那你猜错了。”
“哎,别呵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哪能骗过我呢?所以说做好人、老实人有什么好处啊,你本可以就此离开,陪着你家的娘们逍遥法外、自由自在,反正你只不过是个诱饵,作用已经起到了,死的不过是黑河帮的人罢了。结果你偏偏还是要多此一举,为了一群根本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以身涉险。”
谢易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且不说了,就是现在这桩事情你也做得不漂亮,就算名剑山庄不敢与朝廷作对,帮你真正出头,你也可以设下机关,爆发真气,还是有抓住齐勇的把握。现在却偏偏又是一个人过来陪他聊天,他能跟你聊完算是他厚道,可如果我是你——当然,请忽略掉我的武道造诣,否则连那李丞也就是土鸡瓦狗臭鱼烂虾——就用上各种手段动手,就算齐勇嘴巴再硬,我也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说出实话。”
宁宣冷冷道,“你骂我烂好人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最烂好人的地方,好像是留下了你的狗命。”
“哎呀,你这话说的。”
谢易的脾气好像莫名其妙变好了,被宁宣连番辱骂,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怡然自得,“咱们是同乡,自然不能和别人相提并论。就算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你也毫不在意,不是吗?”
“那是我蠢没错。”
宁宣脸色白了一白,最后叹了口气,“……可这个世界它本不该这样的。”
“你怎么总把锅甩给世界啊,世界就在那里呆着,天天有你这种人往人家脑袋上扣锅,它多无辜。”
谢易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醒醒吧,你是练武的人,你练的是武道,而且是我们当年创下的武道,这种话你说出来不嫌丢脸吗?你什么都对,可你这样弱,那对的地方又有什么用。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果你够强的话,你让我去吃屎我就会去吃屎,如果你够强的话,你让所有的恶人向善,他们也绝对向善——你不要去纠结什么对错,你要思考的是如何变强,明白吗?”
他虽然被宁宣反复侮辱武道上的成就,但真正说起来还是一口一个武道,仿佛这已经是他唯一相信的东西,别人怎么说他也不在乎。
宁宣忍不住反驳,“那对错就不重要了吗?”
“对你来说重要,对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重要。”谢易说,“当然对我也不重要,我也就提一嘴,毕竟你这样下去迟早要死。但以你的能耐如果能活下来,其实还真有可能为我重塑肉身,如果你死了,我还得流落辗转、各种哄骗人,那太累了。”
宁宣沉默良久。
谢易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宁宣才慢慢道,“我知道你在偷换概念,我没有停过变强,我在黑河帮练刀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刀意,只是到我这个年纪、我这个条件,走到这一步也已经很困难了——所以你讲的这一切,听起来道理多多,无非是想要让我接受你的元气灌注而已。”
“当然,我也没有否定这一点。”谢易老老实实地说,“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没变,你该不会以为咱们相处一段时日,说话时熟悉了一点,便真算是朋友了吧?”
“抱歉,我好像真这么想了。”
宁宣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但他随后收起了这笑容,严肃而认真地说,“不过你虽然心怀不轨,但说的也正是最颠扑不破的真理。老谢我答应你……在必要的时候,我会用你的。”
好耶!
哪怕只有灵魂,谢易的灵魂也差不多跳了起来。
他说的这样一段话,严格来说并非阴谋,而是阳谋,谢易将宁宣所面临的一切赤裸地述说给他,于是宁宣便只有接受这一切。
“当然,我知晓你的苦楚,也没忘了帮你推演功法。”谢易抑制住心头喜悦,语气舒缓道,“现在的进度已经到一半以上了,再过一天我保证你的星火观想法能够得到进步,你就做好进军真气境的准备吧。相信我,若你到了真气境,再运用我的元气灌体,变化为真人体质,就算是玄关境的也别想把你如何,你到时候肯定破除一切阴魔鬼祟,抱得美人归啦。”
他大抵也知道自己这一番阳谋话术,宁宣心中肯定有所感伤,所以对未来描绘得极好极妙,像极了白手起家者的经典画饼。
他说到一半,似乎能察觉到宁宣低落的心情,又忍不住安慰道,“当然,你所想所思,其实都没什么问题。谁能说这些是有问题的呢,只是天不遂人愿、人不遂人心,你非要有所坚持,自然免不了被世事人情倾轧……”
“你闭嘴好吗?”
宁宣无奈地应了一声。
“行行行。”
谢易向来不做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事情,立刻很懂事地闭上了嘴,“别说闭嘴,让我道歉也行,刚才不该嘲讽你的,对不起啊宁宣。”
宁宣冷笑一声,“你这话现在听来不像是道歉,更像是嘲讽。”
恰在此时,宁宣已经到了名剑山庄之前,这是一座偌大的庄子,庄子前有两座非常气派的石狮子。即使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庄子前也是络绎不绝,时而有人进出,各色人等是不一而足,说话声音也不绝于耳,显得非常热闹。
但在庄子不远处,却有两树梅花。
这时节,梅花尚未绽放,它们孤零零俏立此处,枝节上只一个又一个零散的花苞,那些花苞都忧郁地蛰伏在初春的怀抱之中,呈现出或灰或黄的暗色。远远看去,像是两截枯枝,凑近了看,也是一对树骨。
宁宣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却静静地远望那一对花树。
名剑山庄这边热闹非凡。
但就这么轻移几十步,就能见到一片孤寂冷清。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就好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想象,仿佛这一对孤零零的梅树,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王冬枝。他们二人相依为伴,孤独而绝望地旁观这个世界。
不过他随后又笑了笑,其实王冬枝也没这种纠结,她只不过是爱屋及乌,跟着宁宣胡闹罢了。
真正在意这一切的,仍然只有宁宣而已。
我这算什么,自我感动么,还带着师傅一起自我感动,其实她根本只是迁就我而已……宁宣有些自嘲地想。
“这两树梅花……”
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了谢易的声音。
宁宣心头一动,莫非老谢也有了和自己类似的感悟?
谢易接续下去说,“孤独寂寥,冷冷清清,可说是意境隽永,好似能化成两门武功。”
宁宣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谢易说,“左边这骨干正直却又矮小可怜的,是你,另一个奇形怪状却肆意伸长的,是你老婆。它们俩分别看来,都是烂花烂树,可结成一起,便连绵缠绕、互为依靠,反而丑得出奇,奇中见美,美中有意,意中得境。”
他又补充一句,“如果我创出这门武功,你们两人各自使用,心意与招法合一,威力只怕不俗。”
宁宣听得目瞪口呆,“我以为你这样的人,绝没有这种共情。”
谢易以一种理所当然的与其说,“只要牵扯上武功,我就什么也有了,老子便是这样的天才。所以我一向对你那什么自怜自艾的态度看不惯,我穿越到这个世界,是恰如其分、老天有眼。”
“老谢,我不是说武功,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也认为这对梅花是我和我师傅。”宁宣忍不住说,“我还以为是我自作多情,没想到你也这么想,这说明我的想法……”
谢易打断了他,“嗯嗯嗯,你能闭嘴等我看完好吗?”
宁宣立刻乖乖巧巧地住嘴,“啊……行。”
乖乖站在原地,等谢易观赏完这两树梅花意境之后,道一声好后,宁宣才背着背篓走上前去。
门口的名剑山庄弟子拦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拱手问,“是哪位前辈?”
“在下暴雪书生。”
宁宣老早捏了个身份出来,因此并不慌乱。
那弟子眨眨眼睛,有些迟疑,“前辈的名号……”
显然是并未在阳州这地界儿听说过这什么暴雪书生。
宁宣只哈哈大笑,“我与‘百花错拳’玉碧生、‘驾临天堂’任大先生、‘万恶罪魁’索公子等人并称于岳州,你这小辈,自然是难知其中奥妙。放心,我不会骗你,你只管回去告诉你家慧剑常飞先生,我来找他喝酒。”
这一番绰号人名是煞有其事,别说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弟子,就是旁边一大片人也被宁宣震慑,纷纷朝他投向目光。
其中或有怀疑,或有观察,或有试探,或有信服。
一时之间,也讨论纷纷。
“是!”
看门弟子知道慧剑常飞常常游历江湖,有些天南地北的好友,实属常事。因此立马得命而去,而宁宣便在门口等着。
果然,不到一会儿他便回来,心悦诚服地邀请宁宣入内。
宁宣跟着看门弟子一路前行,只见左右两边,都有剑客练剑,但都是木剑,声音敦厚而沉闷。
“听说名剑山庄,最擅长的不是武功,而是库藏大量宝剑,以至于有‘庄内弟子,人皆配宝剑,持剑皆英雄’的说法。”
宁宣有些好奇,“怎地这些贵庄剑客,都一个个用木剑?”
“我们这一门的观想法乃是龙孽虎煞山持剑宫所传,唤作‘激剑气’。”那弟子倒也不怕泄露消息,直言不讳,“修炼者需要一柄宝剑,人与剑合、气与意合,几乎将自己一颗心灵,与宝剑其中的剑心相互糅合、融汇。到了此种境界,人与剑相似,剑与人混淆,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若是用真剑,剑气一相激荡,宝剑自有相争之心,只怕引动人心,令局面难以收拾。”
“说来玄乎,大致就是一种自我催眠的手法,幻想自己是剑而已。这倒不错,但幻想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人在练武,还是剑在练武,连人都算不上了,还是练武吗?”
谢易不屑道,“拙劣不堪,自欺欺人,一坨狗屎,掺点牛粪。”
宁宣尽力让自己别笑出声。
紧接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院落,那弟子把宁宣带到场内,便告别离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院落之中有一座石桌,桌上有黑白棋子,常飞和马黄叶正在专心对弈,似乎没有察觉到宁宣的到来。
而除他们两人之外,却还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在一旁舞剑。
只见落花纷纷,环绕着这个少年,衬托出其人之俊、剑之利。
宁宣在隔着老远听到剑声的时候,还有些惊诧。那看门的弟子刚说完名剑山庄没人佩真剑练功,怎么这就有一个人现身说法,当场打脸了?
但他走到这院落之中,看了这少年的武功,却一下醒悟过来为何如此了。
“好烂的剑法。”谢易也开始骂,“说是狗屎都抬举他了,这简直是一条狗反复吃下去又拉出来又吃下去反复十三次之后的产物。”
难怪他敢舞剑,名剑山庄那一柄一柄的名剑都是杀人无算、午夜自鸣的真货色,要感知到了这份剑法,只怕也没有一点儿拼杀的兴趣。
宁宣本来就在憋笑,此时一听谢易说话,也深有同感,忍不住喃喃自语,“真的好烂。”
他这话一出,那舞剑的少年神色一变,忽然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第四十六章 遗世独立、相依为命
“你说什么?”
那少年脸色一变,停下了手,瞪大了眼珠子,以一种仿佛不敢相信的目光看向宁宣,“你说我的剑法烂?”
这句话的断句很奇怪。
如果是其他人说,就会强调“我的”二字。
可他强调的地方,却在“烂”这一个字上。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剑法烂,因此在愤怒之前,先出现的是奇怪。
而在奇怪之后,瞧他的样子,那愤怒却也好像想要涌出,却又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涌出,显得无所适从。就好像对他而言,被人评头论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以至于事到临头,反而难以真正愤怒。
“你从小到大,就没人敢说真话吗?”宁宣笑道,“那我再说一次,你的剑法拙劣不堪,烂极了。”
这短短两句话,让旁边沉溺于棋局的两人抬起了头,两人看到了宁宣和那少年起了冲突,脸色也都焦急。
他们正要站起来——却在还没有站起来之前。
少年一挥手,制止两人,同时问道,“你是谁?”
他问话的时候,看也不看那两人,只盯着宁宣喝问一声。
这其实是一种非常不尊重的行为,任何一个江湖上的高手,按说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剑法支离破碎、武功未入门道的少年的侮辱。可常飞和马黄叶二人却仿佛甘之如饴,脸上非但没有愤怒,反而恭恭敬敬,乖乖巧巧,就好像是这一句话是什么圣旨一样。
——只这一个表现,宁宣就已经明白,自己或许又惹到了什么大人物。
他在心头叹了口气。
却也升起了好奇。
到底是怎样身份的少年,才会得到这阳关城数一数二的两位高手的尊敬对待?
常飞并不是一个很简单就会折下腰的人,他纵然很会审时度势、谨言慎行,但在面对宁家的时候,也不卑不亢,并未被那庞大得足以比得上整个阳关城的力量所惊吓。
马黄叶就更不用说了,宁宣这两天搜集了一下资料,才知道他虽未入得名剑山庄“三奇剑”的行列。却几乎算得上阳关城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甚至在老一辈中也排得上号,家世出生自然更不用提,成为下一任名剑山庄庄主也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两个人完全有资格进入阳关城权势地位排行前二十的位置。
可他们在这少年的一句话面前,却连反驳的声音都好像发不出来。少年要他们闭嘴,他们就闭嘴,少年要他们收声,他们也收声。宁宣看这两人的动作,甚至怀疑少年要他们现在立马脱光了衣服跳舞,他们也绝对能够照做不误。
宁宣再次打量这个少年。
少年长相其实相当英俊,唇红齿白、器宇轩昂,但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一个少年,第一时间注意到的都绝非他的容貌——而是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
一种逼人的贵气!
他站在那里,手持利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却给人一种贵气凌人、发号施令的感觉。一时之间,好像任何人都天生该听他的话,他要问宁宣是谁,宁宣就必须说出自己是谁。
是个二代?而且恐怕不是普通的二代。
宁宣心中的好奇越来越浓了。
他好奇,于是便反问,“你是谁?”
“我?”那少年有些猝不及防地皱皱眉,然后看了看旁边的常飞和马黄叶。
两人正要说话,他抬抬手,制止他们。再看向宁宣时,目光已好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
他略略昂起脑袋,淡淡道了一声,“我是唐凤华。”
他并没有做过多的介绍,仿佛唐凤华这三个字只要一出来,任谁都明白他的地位、他的靠山、他的背景。他在说完话之后,便不看宁宣了,只是很是矜持地笑了笑,再背着手转头去看旁边的花树。
这作态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知道宁宣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会如何转换态度,如何趋炎附势,如何巴结自己,并且他正等待着宁宣的道歉,至于之后是宽容地饶恕还是严厉地惩戒,这就要看他心情了。
宁宣“哦”了一声,拱拱手,面色不变,好像这只是个稀松平常的名字。
再然后也跟着抬抬头,淡淡道了一声,“在下暴雪书生。”
说完之后,他也不看看唐凤华了,并且也背着手去看旁边的花树,脸上的笑容和唐凤华如出一辙。
不过他的架子、势态、气魄,虽然是模仿唐凤华,但做出来的效果简直像是比唐凤华更出尘十倍,更狂傲十倍,更高贵十倍。
唐凤华一时居然一愣,以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审视宁宣,“暴雪书生……”
他仔细思量了一会儿,但还是难以确定,便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人,“黄叶,常老师,这该不是城里的高手?”
马黄叶都压根儿不知道此事,疑惑地摇摇头,然后去上上下下审视宁宣,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因为他能够看得出来,宁宣体内真气空空荡荡,好像并非真气境,可这口气怎么这样大?
常飞则面带苦笑,“是在下岳州来的好友。”
他是和宁宣约好了见面,但唐凤华带着马黄叶忽然拜访,再加上他痴迷棋局,居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两人的冲突。
“那就难怪了。”唐凤华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仿佛自己早猜到了这点,“难怪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无非就是唐将军的儿子,我如何不知。”宁宣却摇头笑道,他听到唐字就想到了此节,在整个阳关城能够稳压名剑山庄的势力只有两处。
一个是龙孽虎煞山,一个便是朝廷——而且还要是军中将士。
像是阳州这样的地方,远离中原地带,武将文官很难说是一体的。
当然,除了这两者之外,还有深藏不露隐秘至极的密部,独立一切之外、专门处理江湖事宜,和军部、文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而阳关城内,军部势力极大,几乎由唐将军一手遮天,连理论上管辖他的文官,都受他所制。像是参与到那逮捕夺心魔的议会之中,唐将军也只是象征性给点面子,到场聊天便是,实际上划水程度不下于庄梦。
宁宣却又指了指自己,“我知道你,但你不知道我暴雪书生的名头,可算是孤陋寡闻了。”
“阁下是岳州来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孤陋寡闻的?”唐凤华冷哼一声,虽说迟钝但总算也走上了正轨,开始生起最开头的气了,“话题不要扯开,阁下辱我的剑法差劲——若非有真材实料,想来也说不出如此狂言!我有意与阁下一试身手,阁下是否有胆应声?”
他一边说,一边轻弹手中的剑锋,那柄宝剑不住地颤抖,发出龙吟般的轻唱。与此同时,他则转头看向宁宣,面色作炫耀状。
边上的两人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宁宣打断。
“无可无不可。”宁宣耸耸肩,“不过我事先说明,我并无恶意,只是道出真相罢了。”
听到前半截话的时候,唐凤华还觉得宁宣要势弱了。但听到后半段话的时候,他就恶狠狠地看了过来,直接用剑锋一指,对准宁宣,“废话少说,你用什么武功?”
“我当然也用剑。”
宁宣说完这话,便丢下了身后的背篓,从中一摸,便摸出武劫,“相信我,看到了我的剑法之后,你就会放弃学剑了。”
虽然这场争端来得突然,但他其实早已经做好了使用一个新身份的准备,否则李丞立马就会像是闻到鲜血的蚊子一样找上门。
而这个剑法奇差无比、却好像还自我感觉良好的少爷,不正好是个制造出新身份的好垫脚石吗?
如果是之前的宁宣,绝不会和他产生冲突。虽然这小子带些骄横之气,却也不是什么恶人。
但恰恰是这样,现在的暴雪书生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成为一个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江湖人,才能让人不会怀疑到宁宣去。
关于这点用意,虽然没有明言,但常飞还是多多少少能有体会的。
但他听闻此处,还是忍不住愣了一愣,心中泛起一层忧虑。
他并不是怕宁宣输。
他知道宁宣是用刀的,而且宁宣的刀法之好,确实远远超出同道。
以这样的刀法境界,就算是以剑使刀,也自然能轻松胜过这个不学无术的唐凤华。
常飞也并不是怕唐凤华纠缠不休。
唐凤华这小子他是知道的,可能是整个阳关城最显赫的贵公子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唐将军一生戎马,长子死在战场,次子死于刺杀,这幼年的孩子就是唐凤华,已经是个独苗。唐将军不忍心让他重蹈覆辙,便将其送往自己的家乡隐姓埋名地生活,却恰恰耽搁了学武的黄金年龄。
只等到唐凤华成年之后,唐将军也从战场前线急流勇退,再不必担心类似事件,才将唐凤华接到了阳关城。可这时候他的起步已经远远落后旁人,再加上他热情有余、坚韧不足,武功成就注定也高不起来。
而恰恰就是这样,越是不能得到的东西,便越是向往!
唐凤华一练功就怕苦怕累,但不练功又始终爱听那些江湖传闻,因此养成了一身结交江湖人士的好习惯。纵然没办法成为高手,他也绝对有能力让所有高手围绕着自己转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便是个更加年轻、更有权势的王有财。
而且他自小长大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虽然来到阳关城后逐渐染上了一些娇贵气质,却也并非一个蛮横无理的富二代,反而有种质朴天然的味道。
常飞和马黄叶都算是受此影响,与他结交,关系不错。
所以常飞认为,只要宁宣展现出足够的武艺,唐凤华也还是不会过于纠结之前的无礼的。
他真正担心的是马黄叶。
以马黄叶的目光,极可能看出宁宣以剑施展刀法。
以马黄叶的目光,甚至都有可能从宁宣施展“剑法”的动作,判断出暴雪书生就是宁宣本人。
马黄叶对剑的领悟,就是这样得天独厚。
他无疑是剑中的天才。
但一个专业领域的天才,往往就是其他领域的蠢货。就像是把其他领域的能力挪移叠加到一起一样,马黄叶对剑法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好像天生要迟钝一些,他的反应能力和脑力之差,自然想不到宁宣为什么要变成暴雪书生。
——而他要是把这事儿点破,让唐凤华得知,那就更不得了了。
马黄叶只是理解能力不够,但还守得住事情。
可唐凤华却连事情都守不住,他但凡知道宁宣要参与的是多么刺激的一场明争暗斗,当天就会忍不住去相熟的人面前炫耀。不用一天,整个阳关城的上层都会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秘密。
而这种秘密传播出去,当天李丞就能找上门来,一掌把宁宣脑袋打烂。
常飞在第一时间有心告诫一下马黄叶这事儿,可刚一动念,就听唐凤华嗤笑了一声,“这也能算剑?”
他随手丢下手中的剑,轻飘飘说了一句,“黄叶,去你们家库里找一柄轻一些的剑来,我手中这把手感不好——另外,也给暴雪先生送上一柄如何?”
他手中的剑,其实也算是罕见的利刃了。
可对他而言,这好像只是一柄可供替代的玩具。
而整个名剑山庄的宝库,似乎也不过是一处惊喜多多的玩具库而已。
马黄叶刚点了点头,宁宣却又摇了摇头,举起了武劫,拔剑出鞘三寸,“我就用这把剑。”
常飞虽然把心思牵扯到如何给宁宣遮掩身份的事情上,马黄叶纵然已经开始思考到家中宝库哪一柄剑比较适合唐凤华的需求——可在看到武劫的剑身时,仍忍不住看了那剑两眼。
不是这剑好,而是这剑的制造工艺太烂了。
简直几乎和唐凤华的剑法一般的烂。
这种剑,放到名剑山庄这种赏剑、认剑、养剑之所,在常飞、马黄叶这样的著名剑客面前,就和在古董店里发现一颗玻璃珠一样离奇!
宁宣却已经摆好了架势,对心头说,“来一套剑法,老谢。”
“嗯,就刚才外边儿那象征着你的梅花所演,已成了一套剑法。”
谢易说,他现在终于有了一些金手指的架势,“而另一枝头,则化作一套刀法。你师傅能用,你也能用。而等你融会贯通,刀剑各成,一手刀一手剑,一同施展出来,才是它们真真正正展现出自己威力的时候。”
宁宣颇有些期待,“名字呢?”
“剑式名‘遗世独立’。”
谢易说。
“刀法作‘相依为命’。”
第四十七章 弃剑
马黄叶也是个武痴。
武痴的意思,就是一旦想到了比武,看到了比武,或者有机会看到比武,就会比平时做任何事情都要热诚一些。
他此番得了唐凤华下令,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堂堂庄主之子,被使唤得像是个小厮一般,而是飞快地点点头,脸上满是好奇而期待地离开了。
常飞张张嘴想要止住这小子,却又看了看旁边的唐凤华,终究只能哀叹一声,希望宁宣聪明一些,不露破绽。
宁宣低眉垂眸,眼观鼻鼻观心,看似在静默,实则却在当场学剑。
他的耳边传来一句句的指导,同时也在心头悄然演化出两个小人,对应谢易口中所讲述的所有招式的变化、劲力的吞吐、心意的糅合。
这是王冬枝教给他的速学法,王冬枝曾经告诉宁宣,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招式,都能够分为式法、劲法和意法三者,从这方面解析一门武功,最是有效迅捷。
而这三者层层递进,一门武功是不是够深奥、够精妙,就看能不能兼备三者,各有比重。
任何一门武功,都好像比是一本书、一幅画、一首曲子,其中的起承转合都要合乎道理、有迹可循。
比如虚空刀,这就是一门十分高明的武学,是由干戈洞传下给宁家、宁家再传下给王冬枝的刀法。
此刀如其名,重意境,有“清静无虚空”五字境界。其次是式法,在清字境界就有一百零八式,繁复奥妙、精巧细致。唯独在劲力上的雕琢平平无奇,算是一大败笔。
只因这门武功,本就是一位军中的刀法高手所创,他早年是杀人无算、以一敌万的军中杀神,是以杀气满溢。而他晚年之后,却又参道悟佛,将自己一身杀气洗涤干净,回虚返空,才创出来这门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来。
不过后来,这杀神被干戈洞一位高手干掉,因其刀法出彩,令人在意,于是一番收集编撰,反而成为了干戈洞中一大绝式。
这位杀神在军中冲杀,自然刀法精妙。而晚年又贯通佛道,理当意境悠远。但他一生纵然坎坷,起于微末,缺乏对上层内讧法门的运用,一生的经历足以推动他创立出惊世绝学,却终究少了劲力上的领悟,最终是人惨死、刀法也难以圆满。
王冬枝曾夸下海口,她若是武功有成,就要弥补这门武功的缺陷,令其真真正正完美无暇。
而今日宁宣一观谢易所传的这一门剑法“遗世独立”,也并不是真正完美无瑕的武功。
对此谢易很是坦然,“今天虽有触动,但是以你为主,不是我心我得,我思我想,做不出太高的成就。”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等到宁宣收拾剑法,抬起头的时候,恰恰看到了提着一柄黑鲨皮鞘黄金吞口金丝剑穗宝剑的马黄叶赶到,同时也瞧见了紧锁眉头和自己挤眉弄眼的常飞,以及观赏旁边花海中姹紫嫣红的唐凤华。
“准备好了吗?”唐凤华伸手接剑,用眼角看宁宣,脸上带着倨傲,已尽力做出一副见惯了场面的模样。
只是在场三人,任谁都能瞧见,他的右手小指,在接剑的时候,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并不是紧张,他还没有那份自知之明。
这是兴奋。
他看起来风轻云淡,却好像兴奋得要死。这种兴奋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却从他的神态、眼睛、面容、动作的每一个地方,都溢出来了。
别说是站在旁边的常飞和马黄叶,就连站在他对面的宁宣,一时之间都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两人并非是两位江湖小辈,而是在整个阳关城赫赫有名的大高手。
甚至这场决战也自然不是一时口角而产生的无聊拼斗,而好像是决定了什么整个阳关城未来格局的惊世一战。
他很想笑,但这时候笑出声就是宁宣了,而暴雪书生则一定不会笑。
于是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起武劫,“出手吧。”
——他刚说完,唐凤华就出手了。
唐凤华在一瞬间刺出了三剑,好似三枚飞星,分袭宁宣的眼眸、喉咙和心脏。
宁宣晃一晃脑袋,走开了一步,用带着鞘的武劫随手扒拉了那么一下。三剑分别落空,不是少了一寸,就是差上三分,看得唐凤华差点想要大叫失误。
唐凤华真的大叫一声,他在半空旋转了一下,又一剑回首,夺宁宣的眉目,动作煞是好看。
宁宣扬起脑袋,剑尖从他的鼻子上擦过。
唐凤华又出七剑,再争五剑,更抢十一剑,最后剑势一去,洋洋洒洒化作数十道银光倾泻。一时之间,剑未至,剑锋破空的声音已此起彼伏,如敲冰戛玉,比分金切石,好像是山雨欲来之前,一场疏狂不羁的风。
但这风的劲头纵大,雨却是一场小雨。
宁宣倾听风声,雨中漫步。
他迄今为止尚未出剑,他手中的武劫还藏在剑鞘之中。那剑鞘本不该能够与唐凤华手中万中无一的宝剑锋芒所比的,但每每宁宣用剑鞘去格挡时候,就有一股十分奇妙的卸去的力量,将唐凤华志在必得的一击所化解。一时之间,唐凤华围绕着宁宣又蹦又跳,而宁宣却只需要最小的动作、最小的力气,就能消去唐凤华的一切攻势。
马黄叶本来期待的目光,却慢慢变得黯淡了。
他分明看得出来,宁宣剑虽未出鞘,但其中动作举止,每一次与唐凤华的交锋,都几乎藏匿着一个杀势——而要完成这个杀势非常简单,宁宣只需要拔出手中那柄剑即可。
他也看得出来,这位“暴雪书生”之所以没有击败唐凤华,并不是有意耍弄,只是没有办法。
“暴雪书生”要么杀死唐凤华,要么就只能够防守。
这并不是剑法的问题,这门剑法非常严密谨慎,找不出明显缺憾。如果是马黄叶使用,一招就能败下唐凤华。
不过要他老实说来,这剑法的招式虽然不俗,却也并不出奇,只能算是中,或者中下。只是对上了漏洞百出的唐凤华,以至于显得玄妙不可言喻而已。
但如果不是“暴雪书生”对剑法的掌握死硬刻板,这门剑法也早已击败了唐凤华。
正因为“暴雪书生”没办法灵活运用剑法,所以才会要么杀、要么守,而无法败。
这人并不是个高手。马黄叶判断:难道只不过是师叔的酒友?
他之所以对宁宣饱含期待,原因有二:一来,暴雪书生是常飞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然不可能是一般角色,二来,暴雪书生言谈之中颇有气度,足见自信。
但现在看来,这期待是落空了。
旁边的常飞也看出了这点,脸色也终于慢慢平复。
呼,宁宣的剑法虽然低劣,却终究没有以剑用刀,还是会一点的。常飞则是这样一个判断:看来他作为杀手出身,用刀作为主要武器的同时,也并不是没有练过剑。
他总算是放下了心,不用担心宁宣的身份被揭破了。
其实常飞所想的也不能说不对,宁家的某些杀人的技巧中,的确是要杀手习练百家武艺,能够用最多的方法杀人。但百家武艺太过繁杂,需要博众家之所长,属于杀手行业内卷化发展出来的技巧,宁宣这种小年轻前途无量,根本没有那个精力和时间练习这种发展前景极小的能力。
真正练习这种杀人法的,莫过于那些武功境界停滞不前、又害怕在任务中死亡的中年杀手。
他们两各有判断,其实唐凤华也有了个自己的判断。
“你竟然敢小看我!?”他的判断是这个,第不知道多少招之后,唐凤华收回一剑,却不再攻,而是喝骂一声,“你好大胆!”
“我胆子当然很大,且看看你的胆子如何。”
宁宣忽然横着举起了手中的武劫,他扬眉、轻笑,“来,斩我一剑!”
武劫还是没有出鞘。
唐凤华的脸色从涨红到青蓝,再从青蓝变成涨红,第一次涨红是累着的,第二次涨红却是怒着的。他咆哮一声,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动作却凝固了一瞬,整个人浑身上下的所有实实在在的力量,都仿佛顷刻化为一种存在的液体,沿着两只胳膊,汇入剑中。
他眨眨眼睛,有一瞬的惊慌失措。
而剑身却震动起来,发出了一声声蜂鸣般的轻吟。
一股森然而凝滞,凌厉而野悍的意味,忽然从中散发了出来。
他们一人一剑,本开始人操控着剑,剑捍卫着人。现在却不知道是触发了怎样一个开关,竟然变得人匆忙、剑张狂,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所有的力量都支撑着剑独立于虚空中,人不过是搭在上面的被剑所操控的傀儡。
“居然动了剑心。”马黄叶愣了一愣,“激发了剑气。”
“这柄‘堂皇’的主人在被杀死的时候,好像也是如此被碾压戏弄。”常飞刚刚才舒缓下来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它主子的真气伴随着怨念,成就了这柄宝剑的剑心,居然也一直潜藏了下来。此时被唐公子的情感一引动,却就激发出来,化作了一道攻势……黄叶,你怎么偏偏选了这柄剑!?”
马黄叶也只能苦笑,“我、我实在不知……”
他们两人一边说,一边各自一步,已准备打断这场胡闹的战斗。
其实“堂皇”之内的剑气,并不是很了不起的力量,一个濒死垂危的真气境能够留下的力量,相当于其主人的全力一击。而在这一击之后,这柄剑恐怕也要剑心破碎,沦为废品了——当然,这同样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宁宣能不能挡住这一击。
马黄叶的判断,常飞的认知,都认为他挡不住。
他们一动作,几乎就能够在一眨眼的时间内干涉其中。
但好几个一眨眼后,他们还没有动。
这并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刚刚踏出一步之后,他们两个人同时感觉脑袋一阵眩晕,皮肤一阵刺痛,步伐也不由自主地一止然后一顿。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移转目光,从那剑气浓密强烈的“堂皇”之上,看向了旁边的宁宣。
他们以一种惊讶的目光审视着宁宣,就好像看到了一只猫猫狗狗,忽然变成了一条鳄鱼。
还是一条能自由上岸、并且跑得比豹子快的鳄鱼。
宁宣的动作则不变。
他好像根本看不到唐凤华的变化,依然维持着那个横举剑鞘的姿势。他的动作已经不是停滞,更像是凝固。似乎有一股无法动摇的力量,止住了他一切变化的趋势,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宛若是个冻住的冰块,又仿佛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他的目光凝注前方不变,疑如在看着唐凤华,又可能在看着比唐凤华更遥远的地方。
而常飞和马黄叶却同时能够从这个动作中,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力量。
一股充斥在宁宣全身上下的力量。
那股力量大而且震撼,强而且静谧,雄而且恢弘,壮而且沉默。
这股力量,让宁宣变得好像一个隔离于整个世界的独特存在,甚至于去尘脱俗、超凡入圣,羽化而登仙,禅静而涅槃。
宁宣竟全然成为了一个天外的来客,浑身上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和这个世界全无联系,陌生无比。这个世界想要容纳他,可他天生拥有这个世界无法接受的东西,于是便难以容纳。
他成为了一个在这世界,却又不存在的人。
人人都能看见他的存在,但一闭上眼睛,却又很难感受到他的存在。
这种感觉对任何一个高手而言,都是危险的讯号。
常飞和马黄叶一时迟疑顿步,他们不敢引发那股力量。
也就是这一迟疑,唐凤华手中的“堂皇”啸叫了一声,好像一头野兽发起了进攻的号角。周围的花树簌簌作响,好像有无形的大手将它们摇曳,而在花雨纷飞乱去之际,风也涌向了宁宣。
声、花、风,一切都变得好乱。
唐凤华一剑斩下。
一切又都静下来了。
空气中自上而下地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肉眼可见的线条。
这线条出现的时候剑锋已经碰到了武劫的剑鞘上,但看到那一条线条的时候,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也能清晰分明地在脑中呈现出这柄剑划破虚空、斩却下来的全过程。
空气一荡,发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清脆的声音不是来自于武劫的剑鞘,而是来自于堂皇。
那啸叫着的堂皇,竟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像是熟鸡蛋磕碎蛋壳的声音。而伴随着这个声音,剑身上竟然也出现了好像是熟鸡蛋的蛋壳破碎的裂纹。
咔咔咔咔咔咔……那声音在一顿之后,忽然大作,接二连三,轰轰烈烈。
裂纹也在顷刻间蔓延开来,一片片的金铁自上而下地剥离,像是无数颗星辰坠落,洋洋洒洒,支离破碎。过不多时,这数斤重的宝剑,便只剩下了一二两的剑柄。
宁宣摇晃了一下脑袋,终于动了一动,放下了手中之剑。
常飞和马黄叶又是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他们都能看出,暴雪书生并没有发挥出超过真气境的力量,此人是纯以百炼境的力量,对抗唐凤华或者说堂皇的一击。
这全依赖那一门剑法,或者说那一招剑法。
那剑法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内含劲力,覆盖全身,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物外之境,道家称作无极,佛家称作寂灭。一旦有任何人朝他进行攻击,便等同于打破这无极、惊动这寂灭。
于是这一切无极之力、寂灭之能,都化作一道无剑之剑,竟骤然反扑。
就好像宁宣不愿与这污浊世间同流合污,可这世界却又要干扰他的清净,强逼他走上自己不愿意走的道路,他不愿妥协,怒从心起,一股自内而外的震力,便如是爆发。
而这一爆发,针对这污浊世界、肮脏道理,势要破除一切,几乎有开天辟地、扫清玉宇的气势。
一切所有干涉他的外力,都将被这反扑爆发的力量给震碎。
这一招在招法上拙劣,却在劲力、意境上极为隽永深远,就是让人琢磨一辈子,恐怕也觉得意犹未尽。
而最恐怖的是,暴雪先生使用这一招的时候还有至少两处限制,首先就是他并没有真正出剑。这一股震力若是用在真正的剑上,便顺势出招,彼时不是无形反震,而是一招真真正正的绝代杀着。
其次就是,那所有的震力其实全都是百炼境的肌肉力道,等到暴雪先生达到或者拿出真气境的力量,更不知道是如何一发不可收拾的凶猛强悍——说是拿出,是因为马黄叶看了这一招,更认为他是藏私了,而常飞这边,虽然知道是宁宣,却也不太肯定宁宣是不是真的百炼境了。
“这一招你没有用到位。”他们却不知道,谢易是如此评价宁宣的这一招,“你的确有遗世独立的意境,但后面那股不甘污浊、意欲反扑,以至于毁天灭地的力道,却没有爆发出来。”
宁宣则吐槽道,“主要是这听起来好中二,我没办法贴合心境……这肯定是你掺加了自己的私货。还有,这居然是从梅花里面悟出来的一招吗,哪来的这么暴力的梅花啊?”
唐凤华则呆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或者说剑柄,又抬头看了看宁宣。
他沉默着想了想,丢下了手中剑柄,“你说的对,我不想练剑了。”
他看了那一剑,已丧失了练剑的勇气。
第四十八章 布局、棋局和剑局
唐凤华只沉寂了片刻,他丢下了剑柄,就好像丢下了一个全然不在意的东西,随后便精神重焕。
常飞和马黄叶的脸色却怪怪的。
这武功拙劣的大少爷全然没关注到这件事情,又打量了一下宁宣,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暴雪书生,你果然厉害,这一招剑法意境悠长,深入我心,足见你这书生是个方外的高士。除此之外,竟也能不忘善心,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候,居然留我性命,不错不错,是个良人。”
他虽然没有常飞和马黄叶对剑法的领悟,却是当局者,以最直观的方式体会到了遗世独立的威力。
这一败之后,唐凤华反而似乎对宁宣有些服气了。
不过他这话乍听像是在赞赏宁宣,可细细一品,里面又好像是充满了一种赏识。
赏识和赞赏是不一样的,赞赏可以是平等的,可赏识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价。只有上位者,才能赏识一个下位者。
——这个唐凤华长了这么俊朗一张脸,这样漂亮一个个头,却似乎还没有学会怎样说话,甚至连表达情绪的方法都很欠佳。
宁宣不搭理他,低头捡起了那剑柄,“唐少爷,这东西是不能丢的。”他说完,将剑柄还给了常飞和马黄叶,“此剑已成,别具一格,剑身虽去,剑心不失,若能找上龙孽虎煞山的道长们,当能重铸为一柄宝剑。”
唐凤华脸色一僵,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得讪笑。
马黄叶则非常郑重地接过剑柄,不多时便唤来了一名弟子,扫走了那地上一堆堆、一片片的宝剑碎片,将这些搜集起来,只需要有高人倾注力量,就能重铸此剑。
做完了这些事情,马黄叶再看向宁宣的时候不由态度变化,虽还多少有些一贯的害羞,却也多了几分温度,他很礼貌地行了一个礼,“不知道暴雪先生前来与师叔相会,却是何故?”
他是个尊重剑的人,所以也喜欢和他一样尊重剑的人。
虽然宁宣其实并非是尊重剑的人,只是尊重他人尊重的事物。但现下暴雪先生这一身剑法如此桀骜不驯,遗世独立,几如天人,自然应该有一些狂热魔怔的气质,马黄叶的理解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宁宣沉吟片刻,又看了旁边眼巴巴瞅着这边的唐凤华,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常飞忽然笑了笑,他一说话,宁宣就知道自己不用说话了,“他是高人。”
唐凤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一看就是!”
常飞又道,“我也是高人。”
唐凤华这次的言语很斟酌,“也许吧。”
常飞愣住了,“大少爷,什么叫也许?”
唐凤华大大咧咧地说,“慧剑先生,你虽然名头很响,但我没见过你的本事。不过暴雪先生这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我却是见识得清清楚楚,他一出手,起码也是整个阳关城排名前三的好手。”
这句话当然不对,宁宣出一百次手,其实也不可能是阳关城前三的人物,起码现在不是。
不过唐凤华只需要说这一句话,就足够让任何人知道他肯定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了。
外行人说内行话,这就叫贻笑大方。
所以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
宁宣苦笑,马黄叶偷笑,常飞则憋笑。
他一边憋笑,一边深有同感地点头,“是极是极,少爷的眼力着实不错,几乎能比得上神目杨家了。近几年本人也确实没打过什么硬仗,难怪少爷看不清楚弄不明白——不过想来过不多久,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在少爷面前露上一手。”
唐凤华道,“哦?”他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又补充一句,“你要和人交手?”
常飞笑道,“是的。”他指了指宁宣,“暴雪书生是个高人,我也是个高人,高人找上高人,通常来说都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而近来整个阳关城最重要的事情当然只有一件。”
唐凤华在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敏捷,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们有夺心魔的线索!?”
旁边的马黄叶也吓了一大跳。
宁宣则立刻点头,他看了常飞这番作态,就知道告诉唐凤华此事也无妨,“本人正是来找慧剑先生,以定夺夺心魔之事的机要。”
常飞紧接着说,“但是让我定夺,不如让唐公子、唐少爷来定夺。”
宁宣傲然说,“其实找他定夺的意思,是让他的父亲来决议。”
常飞又摇头道,“我找唐少爷讨论此事,不在于他的父亲是谁,只在于他有什么能耐。”
宁宣不屑道,“他能有什么能耐?”
常飞说,“他有勇气。”
宁宣道,“还有呢?”
常飞又说,“他有毅力。”
宁宣有些惊讶,“除此之外?”
常飞接着说,“他还有决断。”
他又看向唐凤华,用一只手拱手道,“有勇气、毅力、决断之少年,恰恰可在风云际会时乘风而起、借云飞攀。所谓夺心魔一案,弄得人心惶惶、众说纷纭,恰似是造就了一个时势,这时势中必有英雄诞生。以我来看,此番非唐少爷助力,便不能成事。”
宁宣故作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了着唐凤华,好似在审视他的分量,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常飞所说那样有本事。
唐凤华被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弄得不自觉般挺直了胸膛,又不自觉般抬起了脑袋,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不再那么骄傲而傲慢,而是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一些窃喜和兴奋,“谬赞谬赞、岂敢岂敢、多谢多谢。嘿嘿,哈哈。”
“好,看来你虽然武艺不精,却是个能谋善断之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狮子。”
似乎真的从那几个字眼里瞧出了一些英雄的风采、能人的风姿,宁宣那充满着不屑和轻蔑的神色也骤然一收,正色道,“唐少爷,这是万民之福祉,阳关之幸事,还望你好好传达给唐将军。我非常肯定,作下案子的夺心魔,极有可能今日掳走城内黑河帮一派的人有关。这是他唯一一次不以夺心魔的手法做事,抓住这条线索,一定能有所成。”
事实上,宁宣非常清楚,也不用特意去抓什么线索。李丞之所以抓走王有财,就是为了逼迫宁宣回来送死,所以非但不会遮遮掩掩,反而一定会对此事大书特书。
线索也自然会自己流出来。
不过,先让宁家的长老李丞大书特书王有财被抓,宁宣这个宁家的叛徒再将李丞和夺心魔有联系起来,便或多或少都会引来怀疑,认为他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但如果是暴雪书生来说出李丞和夺心魔有关,李丞再自散播消息,反而就没有这种麻烦了。
到时候宁宣隐藏身份,李丞自以为来救王有财的是宁宣,却只会等到三大帮会、军中悍将,甚至是龙孽虎煞山。
而宁宣则能够以暴雪书生的身份混入其中,再伺机寻找到秦清、宁业,以及那个引发一切开端的齐勇的上级,来处理他们之间的事情。
常飞和宁宣两人一顿彩虹屁下去,令唐凤华这草包少爷一时五迷三道,当即拍板答应此事,要在跑腿告家长这种事情上,展现出自己的大勇气、大毅力、大决断来。
而整个过程,马黄叶一直在旁观,他不是蠢货,也没有聪明到堪破宁宣的身份。所以从头到尾,对这件事情是将信将疑,半信不信。
不过他至少能明白常飞的眼神——常飞让他规劝着唐凤华,确保此事能成。
既然师叔这样说了,那肯定没问题。
马黄叶从小到大都有这个认知。
于是就这样,马黄叶带着唐凤华离开了,院落间只剩下宁宣和常飞。他们俩眼见两个小年轻离开了,便自顾自走到了一旁的石桌子上,那残局还未结束呢。
“多谢你帮我。”宁宣看了残局两眼,提起黑子便下,“现在看来,事情虽然有我所未想到的发展,却终究不错。”
“你家的长老抓走了王帮主?”常飞直到现在才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刚才现在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端详棋局片刻,用白子下,“这是你从那位大斗天弟子口中得知的消息?”
他还不知道齐勇是朝廷的人,只隐约猜出两人之间恐怕有什么矛盾。
“没错,此番对话,我已经确定他是敌非友。下次见面,我们俩恐怕就要分出生死。”宁宣说,“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而且应该会更加隐蔽。你别让门下弟子再去寻找他的踪迹,要不怕会有生命危险。”
常飞点点头,又问,“他知道你是暴雪书生,这会不会有问题?”
“这是刻意露出的破绽。”
宁宣说,“如果他背后没人,我们当即就能分出生死,也没必要隐瞒。如果他背后有人,那人肯定能知道我是暴雪书生,之后一定有所反应,他有反应我就有对策。”
“就好像钓鱼。”常飞有些忧虑,“你拿自己作饵,但大鱼上钩的时候,也必然是有得胜之机会、能胜之把握。你必然要给他真能咬下你这饵食的错觉,他才会咬下来,可他真正现身之后,又如何能够料理他呢?”
宁宣笑了笑,“谁让我还有一个师傅呢。”
他心中想的却是:师傅其实未必靠得住,谁让我还有个老乡呢。
常飞点点头,“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你那位了不起的师傅的风姿。”
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宁宣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能耐气度,和其师一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他的观念里,一个弟子成不成器,和这个人的师傅有很大关系。就好像虎父无犬子一样,弟子再怎么厉害,都超不过师傅。而宁宣已经几次三番令他高看,宁宣的师傅更不知道在他心头有多高了。
他虽然与其人素未谋面,可语气上却已经分外敬仰。
“到时候会见的,毕竟能有此局,也算有慧剑先生斡旋之功劳。”宁宣说,“若从秦清的口中得到关于魔兵的线索,先生是第一个得知的。”
“倒不必非要是我,是名剑山庄的任何一个人都行。”常飞却好像对此浑不在意,他懒散地笑着说,“我不在乎什么魔兵什么功劳、什么武功什么秘诀,我只想要安安分分地教导弟子,光大门楣,开枝散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能认识一些有前途的后辈,有能为的前辈,有意思的剑法,我也是非常愿意、乐意且快意的。”
“这也是我找上你的原因。三大帮主都有负担,马黄叶又太年轻,雷剑胆太激烈,唐将军我看不透,庄梦太惫惰,只有你我有把握说服,又愿意相信。”
宁宣说完这句话,又看了看棋局,“好像是平局。”
常飞却摇头,“我知道我输了,你硬说是平局。”
他一挥手,在棋局上空像是涂抹什么东西一样划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都好像变魔术一样,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推飞起来,规规整整地落入一旁的棋瓮之中。
这算弃局认输。
然后他倒是站了起来,目光看向了宁宣腰间的武劫,里面闪动着见猎心喜的光,“布局是以你为主,棋局是下不过你,但我们还可以论一论剑局,你说呢?”
他本来是不准备和宁宣动手的,因为他根本不认为宁宣和自己在同一水平线上。
但看了刚才那一招,他却不这么认为了。
宁宣点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看你和马黄叶的目光,就知道早晚有这一遭。”
“你遭了黄叶,就未必能遭上我了。即使你能活着和我交手,你的招式也未必能够发挥稳定。”常飞以一种肯定的口吻说,“所以我要快,最好是现在。”
宁宣露出好奇的神色,“他的剑法有那么厉害?”
常飞只微笑,“那不是厉害,厉害都难以形容他的剑法。若说找一个合适的词汇,用‘毁灭’二字最是恰当——说来,你的剑法好像也恰恰有此意境。”
他显然也看出来了,宁宣并不是剑道造诣有多高,而是剑法厉害。按说一个宁家的叛徒杀手,是不会这种以静制动的剑法的,因为杀手本来是要以快打快,而不是等着别人来打自己。
但常飞也不问。
“快问他两相比较,结果如何?”谢易听到这里,忽然冒出了个声音。
宁宣只好问,“你觉得他的剑法和我的剑法比怎么样?”
常飞沉思片刻,“剑法你胜,用剑法的人你输——剑和人加在一起,我还是认为你输。”
这个回答简直正应了谢易的心思。
宁宣听到了耳边嚣张得意的笑声,只好苦笑,“你我的剑局,怎么一直在谈他人。慧剑先生,拔你的剑吧。”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常飞笑着点头,然后抬手拔剑。
他只有一只手,却有两把剑。这两把剑中,一把是欲剑,一把是慧剑。他成名依靠的是慧剑,但其实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万物表相所化的欲剑,也并不可以小觑。
他的手放在了身后,手指像跳舞一样挑选着剑柄。
一会儿来到靠上面一点的欲剑,握住了,却又松开。
一会儿又摸到了靠下面一点的慧剑,拔出了两寸,却又放下。
来来回回几次三番,却始终没有确定。
而他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懒散、随性、好像一切都不用在意的笑容,配合上他唏嘘的胡渣、洒脱的长发、不修边幅的衣着,再加上他的动作尽显优柔寡断、毫无果决,明明这场这场战斗都开始了,居然都没有想好到底用什么剑出招,如胡闹一般,看上去简直一点高手的风范也没有。
难怪唐凤华一直怀疑他的本事。
宁宣却闭上了眼睛。
——常飞看起来还在挑选犹疑,其实已经出剑了。
他知道宁宣见识过欲剑,所以宁宣一定会提防那将四周的一切表相融入自身的剑意。但同时,慧剑才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宁宣也一定暗中警惕他的慧剑。
在动手的时候,宁宣的心情虽然同样是紧张的,但面对常飞不同的剑的时候,却还是会有些微的不同。
一个是知道但难以应付的紧张,一个是不知道所以面对未知的紧张。
所以他不妨停留在这两种紧张的界线中央,反反复复地挑选剑柄。
而这恰恰是战斗最折磨人的时候。
要是在战斗中,一个真正的武者其实根本没有机会想太多,一切都由千锤百炼的动作和刹那迸射的灵光作用和左右,心境纯粹得不含有一丝波动。
要是在战斗后,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一个人还能思考都已经够庆幸的了,一切尘埃落定,战斗战了,是喜是悲是乐是哀都算不上折磨。
唯有在战斗之前的那种心情,患得患失、起起伏伏,这是最折磨人的。
一时之间,好像抓到了最好的状态,却又转瞬即逝,于是便不免后悔。
一时之间,发现自己分神走心,一边庆幸此时没有开战,一边害怕在自己庆幸的时候开战。
一时之间,想着战斗结束能够获得多大名望,不枉此生,又因而害怕战斗结束后自己身首异处,多么可悲。
这段时间越长,就几乎越是多想。
越是多想,越是容易慌乱。
所以才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这是兵法的道理,也是剑法的道理,武功本来就和军阵差不了多少。
这几乎是人类的本能,宁宣还没有办法克服本能。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意再看常飞挑选剑柄的动作,但也不愿意主动出击。
因为他是属于弱势的一方,而且并不清楚对方的虚实。
所以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常飞的眼中露出了赞赏的神色,这和唐凤华眼中的赏识不一样。这并非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评价。
虽然实际上来说,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他有慧剑的名头,有马贼的出身,有游历天下的经历,有教导许多弟子的经验,他看待任何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其实都可以拿出赏识的态度。而且他拿出这种态度,宁宣其实也不会太愤怒,但他没有。
因为他深知,如果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面对宁宣,一定会输,而且会输得很难看。
他才不想输。
这种不想输,其实恰恰是对对手的一种尊敬。
一个人打赢了不想输的人,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将对方的一切征服,这种战斗的魅力,是非武者所不能明白的。
所以他用计。
常飞无声无息地张开嘴,一缕缕的气流从他的口中吐出。那气流一缕缕的落出去,又缓又慢,又轻又柔,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逐渐靠近了宁宣,好像是一个又一个脚步声,这脚步声来到了宁宣的左边。
然后他很小心也很谨慎,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宁宣的右边。
挑选剑柄是慧剑的第一剑。
故布疑阵则是第二剑。
而常飞拔剑的这一剑,其实已经是第三剑了。
第四十九章 慧剑真相
常飞出剑。
常飞出剑的同时,宁宣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睛,自然而然地朝着右边拔剑。
这一剑的轨迹像是弯月的边缘般曼妙,以一个完美的弧度迎接来袭的常飞。这个动作仿佛并非是他自己控制的,而是一种无形的由内而外释放出来的力量牵引着他的剑他的手乃至于他整个人体,变化为一个恰当的动作,随后定格不动。
其实在这交手的刹那,定格的时间实际上颇短,但不知为何,任何人一看宁宣的动作,就好像他好像拔剑于此许久许久,起码有六百年那样久远。
有三百年参禅,又三百年悟道。
他已经遗世独立,身体内的所有劲力化作一个独立的系统,任何试图干涉其中的动作,都将引来毁天灭地的反扑。
常飞变招快如闪电,本来电射而出的一道银光忽地消失,他突兀无比地从动变化为静,骤然收剑并退后两步。
然后他笑了笑。
好像接下来可以看看什么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
宁宣听到了一个声音,一片落下的花瓣倏然间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他心中警觉,却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啵啵啵啵啵,竟然是之前那一缕缕的无形真气,在宁宣的左手边猛地爆炸开来,就好像是有一连串的鞭炮被点燃鸣放一般,轰轰烈烈、凶猛狂暴。
其中爆破之力,竟然堪比真的火药!
宁宣瞳孔收缩,立刻深呼一口气。
那爆发的劲力四散开来的同时,便又被某种更加强大、更加雄浑的力量,给强行镇压收摄。
空气在刹那方寸之间的变化复杂精妙,先是一阵似火焰般的汹涌膨胀,可在膨胀彻底爆发之前就又先一步如真空般的极速收缩,两种矛盾的现象在宁宣的体表上一涌而一陷,随即便没有了任何变化。
一时之间,只听一声声沿着他身体表面的爆炸响动,激起了漫天花飞,动荡着烟尘起伏。
常飞眼见此着,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却更见玩味。
他并未急着追击,而是将手中那柄看起来极为朴素甚至简陋的剑重新插回身后,单手只臂空空如野,却给人一种他随时能够拔出任何一柄剑的感觉。
花雨散尽,烟尘死去,宁宣站在原地,衣衫尽在,毫发无损。
他若有所思,“原来刚才左边那一下才是你的主攻。这是‘一气剑’?”
“我没有雷师兄一心求得‘气就是剑、剑就是气’的野心,他摒弃一切只求剑与气的合一,而对我而言,这‘天玄地黄上一玄气剑’对只是可用的一招,自然也无所谓主攻不主攻的。你若防备那离体真气,我就本人进攻。你若料得我本人进攻,我就引发那隔空气劲。当然,你若头尾都难顾,我也不妨齐头并进双管齐下。”
常飞懒洋洋地笑着说,“此招打你进退维谷、势成骑虎,算作一次试探。”
宁宣感叹了起来,“慧剑的切磋也充满机心,不知试探的结果如何啊?”
常飞点头道,“第一,你的感知灵敏程度远迈一般的百炼境,居然能够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发现我的动作。”
宁宣只好承认,“我的感知一向灵敏。”
这其实是谢易的帮助,宁宣闭上了眼睛,但谢易没有,他仍然能够如常人一般观察周围的一切,就好像时时刻刻有一台摄像机,而且还是有智能会提醒的摄像机。
“第二,你的此招剑法,以静制动,却是一式妙招,竟让我有种无法破解的感觉。即使我以真气强攻,攻破与否也是五五之数,我本就以强击弱,不好冒险,只能收手期待‘一气剑’的功效了。”
宁宣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身子,“但你的期待好像已落空了。”
常飞对此也毫不在意,继续道,“第三,我能肯定你是没有受伤,但我也瞧出了端倪,这‘一气剑’看起来是被你的剑招反扑之力所抵御,实际上不然。整个过程有两处变化,空气膨胀是攻势生效,空气收缩却是另一股真气。”
说到这里,常飞的语气极为笃定,“如此一来,我总算确定你昨日为何对雷师兄亦有跃跃欲试之感了。听说有些奇特的功法,能够以一定代价,短暂地催生内力种子,让百炼境的人拥有真气境的战力,是也不是?”
宁宣只好苦笑着点头,“不亏是慧剑先生,你的战斗风格真的很有智慧。”
是智慧而不是聪明。
聪明是一个人的智商,而智慧则包括经验和能力。
一个年少的天才,可能很聪明。但只有一个经历了许多世事人情、见识过不少艰难险阻的人,才能拥有智慧。
“这个人和那老头乐不同,是个实战派的。”谢易对宁宣说,“那老头闭门造车,虽然也勉强算是可以骑着走的自行车,有点成绩。但真要打起来,却未必打得过这不靠车的。”
宁宣得承认这句话,常飞绝对是能够和雷剑胆站在同一级别的高手。
事实上也如此,名剑山庄三奇剑的威名,早已传遍阳关城。
“如此一看,你起码暴露了一个弱点,一张底牌。”常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弱点是,你的遗世独立并不能对你没有意料到的攻势进行反击,如此一来,我完全能够以快打慢、以多欺少、以众敌寡、以动制静。底牌则是,你能够在短时间内,达到真气境界,但这想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起码不能一直维持。接下来我只要针对你的弱点,避开你的底牌,设下计谋,我就已经赢了。”
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你认输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恳的。
一来,他们之间的争斗,本来就怀着试探的目的。因为他一直记挂着宁宣最初似乎想要和雷剑胆一试高低的模样,现在见了遗世独立之后,更好奇宁宣的本事能耐,以及这小子到底能否与真气境为敌,又是凭什么来的自信。
现在结果是出来了,宁宣能够通过某种秘法,短暂爆发出真气来。
二来,他之所以争斗,其实也是因为自己是个武者,所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宁宣前世那些没练过武的看看小说都要斗一斗设定、争一争高低,现下这么个真实拥有武道的世界,又有谁没有点争强好胜的心呢?
现在结果也出来了,常飞有自信胜过宁宣,而且绝对比雷剑胆容易。因为雷剑胆会以一气剑与遗世独立硬拼,而常飞却懂得避其锋芒。
既然如此,那这场切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所以常飞认为,可以到此为止。
这也是他分明有机会在宁宣以真气抵御爆破真气的时候趁机进攻,却反而将剑收回身后,静观其变的原因。他认为自己已经赢了,那就没有必要穷追猛打。
——可宁宣却摇了摇头,“我不认输。”
他紧接着又补充一句话,“我还没有输。”
常飞愣了一愣,然后笑了笑,“年轻人就不要逞……”
“你才应该认输。”宁宣继续说,“因为我刚才也已经看出你的破绽来了。”
常飞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转变为一种疑惑,“……你说什么?”
“第一,你的功力不够强,在我见过的所有真气境中,都算是比较平庸的那一种。你能够登上三奇剑,恐怕全靠的是一场场的实战,但每一场实战,都有一定以弱胜强的成分。而任何一场以弱胜强,其实都不免有运气的成分,起码是不可以复制的。”
常飞深吸一口气,他本太想听宁宣的话,可听来着实还有那么点道理,“还有呢?”
当然,只有一点道理。他想。
“第二,你的意志也不够强,你认为一场切磋,没有必要打生打死,所以便没有想要引发我的反扑之力,与你的真气硬拼。但实际上这只是借口而已,因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切磋,就算失败了又能如何?又不会要人命。你之所以不动手的真实原因是你畏惧失败,你之所以畏惧失败的真实原因是你觉得自己的三奇剑得来不正,并没有切实根基。正因你有此想法,所以近几年都渐渐不再出手,以致于连唐凤华都小瞧于你。”
常飞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他用独臂习惯性地摸着自己下巴,但摸着摸着,却用指尖捏下来一根。
一种刺痛从下巴蔓延,蔓延到了心里去,然后点燃了火。
不知怎地,他忽然大笑三声。
“好好好,好小子,我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名利给架住了……你说的没错,我是有点害怕了,以至于畏首畏尾的。”
他收起了笑容,然后道出三个字,“继续说。”
“第三,你的慧剑根本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你唯一一把宝剑就是欲剑。你之所以要用两把剑,只是给旁人施加心理上的压力而已。与其说那是慧剑,倒不如说你才是慧剑,你一旦进入到战斗之中,任何一个举动都充满了算计,你的人是慧剑,你的剑是欲剑,你看破了欲望所以就成就了智慧。但这对我而言是幸运,因为我只需要小心一把剑即可。”
常飞听完这一番话,又愣了一愣。
“没想到这也给你发觉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是不是该把慧剑这名头让给你了。”
宁宣却继续道,“第四……”
常飞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还有第四?”
他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说:我这么一个老江湖了,都只能在这一招之间看出三点来,你却能够看出四点?凭什么!?
“第四,你不该让我认输,那是对我的侮辱。”
宁宣说,“你想要赢,我也想要赢,没有人会想要当输家。我认识一个失败者,他一旦说到自己输掉的事情就好像是整个人都没了魂。我也曾经失败过,我输给张老爷子时的心情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输掉的感觉很不好受,很不好受,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赢下去,而你绝对没有这份心境,你让一个还不想认输的人认输——于是我认定,你反而会输!”
这番话一开始说来,常飞还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服气和怀疑。
他不服气宁宣能够在这上面盖过自己,并怀疑宁宣之所以提出第四点,就是为了争一个面子。
他甚至都想好了,宁宣这个理由有哪怕一丁点的牵强,自己都要将其驳斥。
但随着宁宣一一道来,越说越多,他脸上的不服气和怀疑也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宣,一双眼睛像是在看一个让自己不知道该讨厌还是该喜欢的复杂玩意儿,于是沉默了许久。
他最后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我好像成了个反面例子,既是武道上的,也是老师上的。”
一个武者,惧怕失败而不敢面对失败,这自然是反面例子。
一个老师,居然让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孩子教育,这同样是反面例子。
他又补充了一句,“幸好,我不认为我在这场剑局上还会成为反面例子,我还是认为我会赢。”
宁宣也笑了,以剑锋指向常飞,“出手吧,老常。”
“老常是什么?我可不老。”
常飞嘟囔了一句,“但的确很长。”
——这句话就够中年大叔那油腻的味儿了,还不老呢?
宁宣在一瞬间想说这个。
抬头一看,常飞已经来到了面前,张口一吐。
像是一道雷霆混杂着霹雳打到了闪电上。
宁宣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凌空打来的气雷,又听到沧浪一声。
那华丽无比的欲剑出鞘,幻化作九天之上一条无数繁星构成的银河缓缓流出。
在这一剑面前,宁宣却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后面一阵凉意。
他脑后有一颗被劲风带动着摇曳的花树,那花树摇曳起伏之间,竟好像也蕴含着常飞的剑气,感染了常飞的剑意,成了一柄又大又长又宽又软的剑,朝着宁宣悄无声息地打来。
好一个慧剑,还是老三样是吧!他冷笑。
一招鲜,吃遍天,有什么不好?常飞也在冷笑:后生仔,学去吧你。
正常来说,一个真气境的高手根本没有必要和百炼境争抢先机,但常飞面对的遗世独立却恰恰是个例外。
因为这一招的精妙之处只在于劲力和意境,而这两者都是一念即动、一念即生的,常飞要拔剑踏步前冲出剑,这一套动作就算再一气呵成,也快不过宁宣体内千锤百炼的功力运转,更何况宁宣也有踏入真气境的手段。
所以他用话术令宁宣分神,之后再同时发出三重攻击。
以真气化雷炸裂突袭、拔欲剑出鞘正面攻袭、化花树为剑背后偷袭。
如此一来,这三种攻势,几乎和宁宣的念头一样快。
宁宣的应对还是遗世独立,他的剑法也只有遗世独立。
他震剑,入禅、凝道。
但正如常飞所言,遗世独立已经不容面对三股力量的交击,常飞已有了破解的方法,就是以多欺少、以众凌寡、以快打慢、以动制静。他这番出手,抢占先机,就是为了在一个瞬间能够构建出三方几乎同时出击的攻势,以扰乱遗世独立那威能莫测、沛然难御的反扑之力。
最后他自然成功了。
宁宣身后的花树一声巨响,被一股悍然爆发出来,如山崩海啸、似天惊地动的力量炸成了碎片。
宁宣面前的虚空再次膨胀又收缩,他的面容在扭曲的空气中变得极为可笑,但恐怖的力量也被消弭于无形。
最后,宁宣手中的武劫和常飞手中的欲剑交击了一下。
没有发出声音,大音希声。
空气定格了一瞬,又转而流畅。
宁宣的脸色一变,变得涨红。他当下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常飞的脸色也一变。
因为他觉得这飞出去的手感不太对,同时这飞向的目标好像也不太对。宁宣刚飞出去的时候像炮弹,可一个呼吸之后就已经轻盈得如同羽毛。
这羽毛飘飘扬扬,落到了地上。
他的面前是自己的背篓。
宁宣半跪于地,嘴角溢血,抬手一震,背篓即刻四分五裂,“还是这个趁手。”
一把刀旋转着出现在他面前,宁宣手一抹,弃剑而拿刀,刀柄刚入手,耳边的谢易骂声不绝,人还尚未起身,常飞已经到了面前。
宁宣拔刀出鞘。
然后就是——
静!
第五十章 又一次赢了
静。
静之后就是动。
宁宣的动作突兀得好像没有中间的过程,他拔刀的那一刻就是他出刀的那一刻,他出刀的那一刻就是刀中的那一刻。
刀与剑击,却没有发出声音。
像是一块冲击力无限巨大的石子从八百米的高空砸落下来,却进了一片柔软的棉花之中。
常飞面带微笑似佛陀,欲剑柔弱无比地一引。空气之中引起了一阵无形的波澜,宁宣的气势一止、动作一顿,随后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动。
不只是他在动。
风也在动,花也在动,气也在动,势更在动。
常飞这一剑不像是防守,倒像是牵引着什么东西来进攻,他猛一收了剑,于是宁宣也跌跌撞撞朝着他冲了过去。常飞则面色一变,笑容顿失,忽然变得极为沉重、谨慎,好像用一根擀面杖伸入大量粘稠面团之中,动作看起来轻柔而温软,实际上任何方寸之间的变化都要经过极为细致精巧且奋力的拉扯和计算。
他退退退退退,连退八步,然后一扯。
他手中的欲剑就好像和宁宣的断去完全地化作一体,宁宣也进进进进进进,连进八步。
——然后便踏入陷阱。
宁宣立时感觉身后身前身上身下四面八方六合八荒全都有剑朝着自己刺来,那既是风剑,也是花剑,更是枝头剑,泥土剑,芳香剑,天上剑,地中剑,云上剑,心头剑。
剑剑剑剑剑,森罗万象都对着他发动攻势。
从外界看,常飞只是维持着一个牵引宁宣的动作,就好像是拉着一条或者数条无形的丝线一般。他没办法动,宁宣也没办法动,可在宁宣身体周围,却又冒出了无数针刺般的感觉。他就好像一个受刑者般难以动作,而所有即将到来的无形剑气,都无疑是天赐的刑罚。
“这也算剑?”宁宣苦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魔杖。”
他笑声一收,然后大喝。
猛地一声大喝,手中的刀立刻亮起璀璨的光亮。
这一道光之亮之强之猛之徒然,如雷霆点着了霹雳燃烧着闪电,火山一下喷发到太阳上去,流淌的冰光融化了月亮,一头恐龙大叫着撞下星辰。
只属于生命的本能竟一下从刀中涌现。
断去在眨眼间快速颤抖了一十三次,好像变成了一条要飞腾跃动的龙。
欲剑再降服不住这条猛龙,两者的交接处发出一声轻响,登时分离。
“落日神刀,张门主连这个也传给了你……”
常飞眯了眯眼睛皱了皱眉,但并不惊慌错乱。
可不到一秒之后,他立即露出像是发现自己裤裆里藏着一枚炸药般的表情,尖叫了一声,“不,这不是——”
后面一句话还未说完。
一声巨响掩盖了常飞的所有话语,他面前轰隆一声,断去的表面竟然已爆发出一阵来势汹汹的金色,一时之间整把刀像是被火焰熔炼的金子堆积起来一般,无量的光激起了无量的热,光与热之间形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太阳,这太阳便是那把刀。宁宣手持断去,像是捧着一个太阳,体内的真气将他与刀联合在一起,如同太阳神驾驭天球,汹涌澎湃地行挂苍穹,大气磅礴地灼烧万物。
常飞急退、速退、猛退。
他一边退一边瞪大了眼睛,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神色,简直是在看着一头长出了翅膀的老虎。
落日神刀,落日神刀……这也叫落日神刀?
——什么时候“落日”一词的意思,竟并非是即将落下的太阳,而是落入人间的太阳啊!
嗖嗖嗖嗖嗖,四面八方袭击过来的剑气在宁宣的身体上留下三十八道细小的伤口,鲜血溢出的瞬间就被高度的热量蒸发成气流。这些气流朦朦胧胧,似明如空,宁宣身在烟中雾里,若隐若现,只一把刀鎏金光色,醒目着眼。
这些剑气,宁宣本可以将其一一抵挡,现在却不在意般全部承受。只因他的真气爆发有限,更应该用在进攻上。
但在他进攻之前,常飞先进攻。
常飞神色肃穆,眼眸中闪烁五光十色。
“天地水云风,神佛妖魔空!”他以剑指宁宣,念念有词。每说一字,眼中立刻失去一道光色。
他一边说话,也一边剑舞。他的动作优美而疯魔,前五字优美如花前月下的风雪流霜,后五字疯魔如神龛前的扶乩蛊降,两者一柔美一奇诡,画风截然不同,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动作。十个字一共用了不到一个呼吸,几乎是转瞬即逝,可不知为何却又让人听入耳中,觉得字字清晰、自知其意。
十字念完,常飞定格一个动作,双眼看着宁宣,“森罗万象照剑咒,去!”
声音未落,这天上地下水里云中风间一切虚空,竟分别涌现出五尊圣灵。一者华贵天神,一者智慧佛陀,一者诡秘妖邪,一者霸道凶魔,最后一者却是空空荡荡,似乎根本不存在,又似乎无处不在。
五尊圣灵一经出现,登时或威严神圣、或慈爱祥和、或邪性诡奇、或张狂凶狠、或神秘莫测地朝着宁宣包围过来,要将他绞杀毁灭。
“天地水云风!”宁宣环顾此种五灵,也是一声大吼,然后天地一静,玉宇澄清。
五尊圣灵的动作一顿。
宁宣再念五字,“去你妈的去!”
一字如天动,一字如山崩,一字如海啸,一字如雷鸣,一字如风涌。
五字又再变,天上大日行,山中残阳落,海上落日生,雷里金乌藏,风间署雀去。
一时间,宁宣念一字,出一刀,五字一落,五刀齐出。
这五刀是静中取动,动中藏静,一切阳力,寄托虚空——在宁宣掌中,虚空刀竟结合起落日神刀,达到一种全新境界。
这五刀止不住、停不下、留不尽,快似闪电,起如流星。最后一个去字出口,五刀真如被斩了出去一般,从刀中跃动而出,幻化作空中五道金色光芒激射。
五道金芒碰上五尊圣灵,两相撞击,眨眼间宛若激荡了一场小小的地震,这院落之间的树木摇曳、泥土翻滚、气劲涌动、波涛起伏,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这狭小空间再进行上下起落,势要将其毁灭一般。
而在这摇曳之中,宁宣也猛一踏步,如一道利箭扑射常飞。
他先斩,再切,又割,更剁,还刺。
常飞则撩、截、削、挂、洗。
一连五十五刀,五十五剑。
五十五声雷从地中起,炸在天空,裂在风中,死在烟里,埋往尘去。
常飞知道宁宣是临时爆发,不能长久。所以他一直留力招架,应付躲避,就是为了支撑过这段时间,对丧失力量的宁宣予以重击。可到底多久算长久,却也是个未知数。
而这种想法,反而让他变得被动难堪。
两个水平相近的人,谁能占去先机,谁就能攫取胜机。
而有所余地的人,便会不由自主保留自己的余地。
而没有余地的人,反而能够倾尽全力去发挥自己的一切。
泣血法的后遗症发作不止数次,宁宣的五脏六腑早已火烧刀绞,可这股燃烧的痛苦、刀绞的残酷,又被他截取至刀法之中,反而助长了他的气势。
他的眼耳口鼻一时都流下细如小蛇般蜿蜒的鲜血,可这些鲜血刚刚流下,却又一时蒸发,形成他身边一缕缕升腾的热气,更让他威风无阻。
他看上去像是随时可能倒地,可又仿佛能够永远这样战下去。
“何必如此?”
常飞在接二连三的猛攻中,忍不住问宁宣,“你何必如此!”
“我想赢。”宁宣回答,“因为我想赢,我太想赢了。我不只是想要赢你,我更想要赢尽所有,因为我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妈的,我想得简直要疯掉了!”
“好!”常飞被这言语一激,心头竟然也升出热血一股,“老子我也不管你的状况了,谁想当输家,你要生要死、要活要亡都随便,我可不会迁就你!剑咒去、斗、破、杀、灭!”
他们一刀一剑,如此一拼,便更见凌厉和锋芒。
一时之间,这两人从地上打到天上,从天上打到人间,打得四周犹如被无数炸药轰炸一般,树木倒塌、石砖起落、烟尘四射、泥土飞溅。
这哪里是两个人在比斗,简直是两头人形的猛兽在喷吐锋芒。
而自常飞使出“森罗万象照剑咒”时,整座名剑山庄都感受到了那五尊圣灵的气息,在名剑山庄稍有履历者,都知晓这是长久以来未尽全功的“慧剑”时隔多年的全力出手。一时之间,纷纷呼朋引伴前来观战,围拢四周。
但却站得很是遥远。
不过遥远也不怕看不见全貌,因为四周的几座柱子、几处屋檐,也都被这疯魔般的两人给拆掉、推倒、毁灭了,一切景象都清清楚楚,只需忽略残垣断壁。
之前的看门弟子连忙拦住众人,道出宁宣是常飞友人,两者只是切磋。
如此一来,又过五十五招。
宁宣出三十五刀,常飞却要用五十五剑。
他到底是失了先机,更让宁宣迫出生命潜力,已招架得很是吃力。
“这真是师叔的友人?”有人提出质疑,“我怎么看他的一招一式,都凶狠霸道,朝着要命的地方去,要不了命也拆了房子——而且还用刀,他怎么敢在这里用刀!?”
那看门弟子则犹豫了起来。
看他一时踌躇,周围人又群起而响应,“是啊是啊……”“怎么会是友人?”“就算是友人,也不定也反目成仇……”“用刀的人怎配和师叔为友?”“还有房子,我的床被他们拆了!”“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还包括师叔吗?”“哦,肯定是那人拆的!”
一时之间,数十名手持木剑的弟子们,都群情激愤,很有一种插手此事的想法。
他们其实未必是真的认为如此,只是看见常飞要输了,想要维护师门荣誉,于是本能扯出一个由头罢了。
不过关于这点想法,或许连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
这世间本就有很多人,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做一件事情,只是有一种冲动、一种欲望、一种想法,于是便这样做了而已。
这骚动只持续了片刻。
“是友人切磋无错。”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却是去而复返的马黄叶走出来朗声道,他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向两人之间的比武,而周围人却朝着他躬身行礼。
别人对他行礼,他也忙不迭点头鞠躬,一个一个招呼过去,既客气、又紧张。
等到回礼结束,他面对那众多目光,才红着脸、细声道,“这位暴雪先生,据说是岳州厉害人物,与数位高手打出名号,齐名于江湖。他虽长于刀法,却也精修剑法,是位不可多得的贤者高士。”
“原来也是个剑客!”周围人一时间神色缓和,也不再意动,安安分分看起了比武。
这些名剑山庄的弟子,受“激剑气”观想法的影响,在初步阶段心与剑合、难以自拔,一个个虽然是人类,却把自己当剑一样活着,一向不喜欢刀这种武器,更对剑是情有独钟。
于是不多时,就又有人说起话来。
“等等,你们看边上那把剑,多可爱的一把剑啊,却被他丢掉了。”
“这剑除了有点烂、有点破、有点不锋利、有点难看之外,也没什么缺点啊……”
“我一向明悟剑心,自各位真气境高手往下,数我最懂剑了,这柄剑简直在哭泣,她一定有一颗忧郁明媚的灵魂。”
“我真是气得发抖手脚冰冷,为什么明明是刀剑双修,却这样对待一柄剑?”
“他弃剑而取刀,原来是个渣男。”
“兄弟们,我被恶心到了,我要和他拼命……”
“你也打不过他啊,不过咱们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一起上……”
“住嘴。”马黄叶忽然出声,声音很轻很柔,也很客气,“别打扰我看比武。”
四周的声音总算一停,而且再也不敢冒出来了。
任谁都知道,马黄叶平日里羞涩得像是个比长相还小五六岁的孩子,可在武功上却独树一帜,几乎已达到名剑山庄排名第二位的位置。他固然年纪轻轻,性格弱势,但自出道以来,被他毁掉的真气境高手就不下于十人。
没了这些聒噪的声音,马黄叶继续观战。
他看着看着,心中奇怪:这神秘无比的暴雪先生的刀法,好像有些长河派落日神刀的痕迹。
不过比起落日神刀日迟暮色出、夜来光明隐的意境,却又大气开阔许多,竟藏有日鼎盛时大阳行天、日坠落时潜藏山中,日迟暮时沉沦入海、日隐约时藏于雷鸣、日攀升时乘风而起多种意境……
起码比落日神刀高明三点八九六倍!马黄叶心想。
刚才的剑法“遗世独立”,已然令马黄叶心惊胆战、颇为诧异,现在这刀法更叫他觉得难能可贵、惊喜无比。一时之间,他虽看着两人的战斗,却又忍不住慢慢抚摸自己腰间的剑柄。
而这段对话间,又再过五十五招。
这时节,宁宣只出十五刀,常飞仍用五十五剑。
他已疲于奔命,终显败局。
纵能接受宁宣的身份和能耐,名剑山庄的弟子之中,依然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哎,师叔要惨败了。”
马黄叶却摇头,“还没有。”
他一字一字地说,脸上像是在放光,眼睛像是在着火,平日里害羞的少年,说起武功的时候,却自信得如同一名宗师,“看起来要惨败的,往往不等于真的惨败。尤其是对师叔这样的人而言,你永远也可以对他的最后一招放心。”
“最后一招!”名剑山庄的弟子们两眼也反应过来,“没错,师叔的最后一招,一定能够胜过这渣男!”
最后一招。
——终于到了最后一招。
宁宣只出了一刀,常飞也只出了一剑。
这一刀之中,藏有五十五刀的意味。其中二十七刀是静中取动,二十七刀是动中藏静,最后一切归于一刀,这一刀动与静容纳不分彼此,虚空刀与落日刀宛若一体两面,太阳寄托于虚空,藏于天地水风云之间,化作神佛妖魔空一切。
“不差的刀。”连躺在一旁的谢易也忍不住赞叹,虽然为了不打扰宁宣一战,这一句话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常飞这一剑却真的只是一剑而已。
这一剑,他的神与魂全然消失了,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个木偶、一具傀儡,他的双眼黯然、力量去尽、灵性全无、真气化散。一刹那间,他仿佛已经死了,可这死掉的人却还在出招。
“不错的剑。”谢易又忍不住赞叹,不过这一句话同样也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宁宣却一下子感觉自己丧失了敌人。
他心中茫然。
人没有了灵魂,就如同天地的任何一块石头。任何一个武者的武功,都不是来对付一块石头的。当然,一块石头也绝对威胁不到任何武者。
但隐约间,这块石头却又猛地化作了剑。
而且是一把凶猛强烈、恢弘霸道、锋芒毕露、摧枯拉朽的利剑。
宁宣立时有了目标。
但它刚化作剑,又在下一刻重新变成了石头。
宁宣心中重新茫然起来。
常飞这一剑使出,竟同时处于活物与死物之间,石头和剑之间,攻势凶猛和毫无威胁之间。
欲剑能够以自身剑意融入天地,化天地之间的一切为剑气。这本是小玄关、大先天才有的境界,常飞能够在真气境模拟其中一丝真意,已经很了不起了。
而当在此境更进一步时,他选择将此剑之真意,逆转来练。
他将自己也化作天地的一部分,既然自己是天地间的一部分,欲剑自然也能够操控自己。他以自己为起点,发出剑意,以自己为终点,逼迫剑气。
他的气与剑与意完全地融合为一,并且随意转换。
但宁宣的刀也让常飞感觉难破。
他的变化石头,是真的变化石头,连自己也要骗过,才能真真正正化自己为剑气。所以常飞一会儿假死,一会儿复生,他的思绪也在死生之间来回跳转,时断时续。而他也恰恰借助这起死回生、生则转死的力量,来回叠加积蓄自己的剑势,就如同一个人要跳得更高,就要弯下双腿一样。
但即使有这股来回跳转、生死不灭的力量,他却依然只能从宁宣的刀中感觉到两个字:苍茫。
宁宣从他身上感觉到迷茫,那是无法理解的迷茫。
他从宁宣身上感觉到苍茫,那是难以对抗的苍茫。
就好像一轮太阳,普照大地,无处不在,寄托虚空。
这是寄托虚空的太阳,和一块既死又活的石头(或者剑)之间的对抗。即使在一向眼高于顶的谢易眼中,这一刀一剑的对决,也依然称得上是不差、不错,虽然也没人听得到他的评价。
一刀一剑碰撞。
大音希声。
两个人站住不动。
周围的弟子们忍不住屏住呼吸。
马黄叶看了两眼,摇了摇头,“现在是输了。”
他说完这番话,走上前去。
一二三四五,马黄叶走了五步,来到了常飞的身旁,并且伸出了手,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也就在这时,常飞身子一颓,就好像一块搭建好了的建筑,忽然被抽掉什么非常重要的柱子一样,当即就要倒下。
一只手就这样出现在了一个位置,刚刚好搀扶住了常飞,动作精准而自然,一寸不多也一寸不少。好像这只手提前预料到了所发生的一切,并且经过了千百次的训练,非常明白且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地,接住了这常飞。
“谢谢……”
常飞在马黄叶手上勉强稳住动作,脸色苍白地想要道谢,可说到了一半的时候,却呕出一口鲜血来。
“师叔!”
旁边的弟子们齐声道,都忍不住朝着宁宣走来。
“你们要做什么……”常飞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朗声道,“这次比武公平无比,结果他胜我败,我是心服口服,别无二话!”
宁宣也站直了身子,他散去功力,脸色也不比常飞好多少。
事实上,由于泣血法的存在,他真正受到的伤害只会比常飞更多。
但胜利的喜悦足以冲淡这一切,他的精神头可比常飞好太多了。宁宣手中的断去散尽光色,重归于鞘,他提刀在手,看环顾四方,目光过处,一个一个本来不服气的目光,全都变得畏畏缩缩。
他笑了笑,“我赢了。”
然后他再说,“我赢了。”
最后他大声高呼,“我赢了!”
——刚说完这话,宁宣就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第五十一章 权衡利弊
在宁宣和常飞这一番大战时,马赤弓和雷剑胆并不在名剑山庄内。
他们去了庄家院子,照旧和吴寒臣、张傲等人进行交涉,呆了足足半天。直到月起星升时才回到名剑山庄。
这一回来,却是目瞪口呆。
雷剑胆性子急、脾气躁,眼见这一地的残垣断壁、乱树碎花,还以为要么是夺心魔四处劫掠,要么是长河派伺机报复。直到马赤弓安抚他两句,指出弟子们都安然无恙,才一时按捺下来。
过得一会儿,马黄叶搀扶着常飞前来见过两人,并由常飞一一阐述前情。
只听了基本几句话,马赤弓沉思片刻,邀三人一同去了书房,准备细细详谈。
名剑山庄的书房都建立得靠近院落,只因为不管闲聊议事、读书思武,一抬头就能瞧见那弯弯垂下的柳树、树间起落的鸟儿、鸟儿衔着的紫花,不免心旷神怡、赏心悦目。
本来是这样的。
现在虽有保存得完整的书房,但往窗外看去时,却难有风花雪月姹紫嫣红,只剩下了一片凋残枯败、凄冷清秋的荒唐景致。
雷剑胆刚一坐下,便斥责一句,“常师弟,你怎能在自家地界儿败给外人!?”他没等常飞回答,又紧跟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败就败了,还这样动静!那些弟子们会怎样想?传到了外边儿,庄子的名声又往哪里去搁?你好糊涂!”
这话一出,为四人点亮烛火的弟子们赶紧兔子般逃开了。
常飞坐在一旁,神色有些颓然,他的伤势还没有好,而心中遭受挫败的打击恐怕比伤势更重。
此时更不免露出苦笑,单手抬了抬,“抱歉了,师兄。我为门派丢人了。”
马黄叶想要开口说说什么,但常飞说话时,却朝他隔空使了个眼色,令马黄叶终究制住了说话的冲动。这在场人中辈分最小的一个剑客,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马赤弓,想要看看父亲的态度如何。
但马赤弓却好像全然没听两个师弟之间的对话,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常飞,表情不变。
马黄叶神色失望。
雷剑胆又咄咄逼人了几句,他先说常飞的武功定然是有所疏漏才败给外人,又劝常飞以后不要自不量力与人争斗,再点出常飞此事没有考虑到名剑山庄的颜面……这一连串话语的口吻,无不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好像自己和常飞并不是同列于三奇剑之中、地位公平对等,而是一个大人一个孩童一般。
而常飞居然也一一承认接了下来,乖乖巧巧老老实实,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
马黄叶在一旁听得反复皱眉,他很想大声告诉雷剑胆:常师叔武功不比你低,就算你对上那个暴雪书生,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
但他性格羞怯,一鼓作气再而衰,再加上也知道自己辈分最低,雷剑胆听了只怕就更有脾气,此时也不好再开口了。他只好再次期待马赤弓说上两句,可马赤弓好像也很认同雷剑胆一般,并不对此有什么异议。
“好了,雷师弟。”
眼见雷剑胆隐有滔滔不绝之势,马赤弓才总算开口了。
他一说话,雷剑胆立马闭上了嘴。
马赤弓又对着常飞道,“师弟能肯定,这位暴雪书生身世清白、来历无碍?”
常飞此时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连忙道,“我能肯定。”
“他现在何处?”
“正在客房安睡养伤。”
“很好。”马赤弓评价了一句,“你当时也应该昏迷了过去,难以主持大局,弟子们没有一拥而上、以多欺少,是很好的事情——谁遣人这样做的?”
常飞连忙回答,“是黄叶。”
马黄叶听到这里,忍不住直了直身子。他本来坐在最靠末尾的地方,烛火轻盈柔和,四散的暖黄色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脸。但他现在却忽然把脑袋往前探了一探,尽力想把另外半张脸也露了出来。
与此同时,脸上则做出风轻云淡、仿佛本该如此的表情。
“做的不错。”
这夸奖是马黄叶想听的,可他听到耳中却忍不住失望。
因为说出话的人是雷剑胆,他露出了和面对常飞时截然不同的宽慰表情,抚摸着自己的长胡子夸赞道,“师弟已败了武功,就不可败了山庄的气度。黄叶此番做得很好,你在武功上一向令人放心,只人情世故方面欠奉了几分,今次是难得有进步了。”
雷师伯,我唯独不想被你称赞人情世故……马黄叶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把半张脸收回到阴影里,最后才翻了个白眼。
马赤弓则抛开这个插曲,甚至连看也不看马黄叶一眼,继续询问,“他所说的那件事情有没有可信度?”
“这点尚难确定。”常飞很是谨慎保守,“但这也是目前为止唯一有关于夺心魔的线索了。”
马赤弓又问,“他知不知道,那位荒川宁家的长老,为什么掳走黑河帮的王有财?”
“这点实难确定。”常飞说,“但在我们大战不久之后,门下的弟子也传来消息,这事情是属实的。的确有一群不知名的高手,大闹了黑河帮驻地一番,并且掳走了王有财。”
马赤弓再问,“你去过岳州,你对荒川宁家有多少了解?”
“荒川宁家是个庞然大物,和我们名义上依附于‘山上’不同,他是根植于龙头门派‘干戈洞’门下的组织,甚至可说是‘干戈洞’的势力延伸,这种联系更为紧密。”常飞说,“我们庄子、长河派和魁星门合力下来,亦只能掌握阳关城附近一片的各种龙蛇混杂的势力,而宁家却能服务于半个岳州的杀手、娼妓、情报、走私行当,是个彻头彻尾的庞然大物。”
这一系列介绍,听得雷剑胆大皱眉头,而马黄叶则在心头冷哼了一声。
他虽然天生羞怯内向,但也是个高手,而且是个年轻的高手。年轻人气盛、高手自尊,他是即气盛又自尊,并不是很害怕什么庞然大物,反而颇有挑战权威的倾向。
马赤弓听罢再问,“那位长老是玄关境高手?”
常飞说,“暴雪书生是这样说的。”
马赤弓若有所思,“一个这样庞大且严谨的势力内一个这样厉害的高手,是不可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来到阳关城,肯定是有的放矢。而近来阳关城发生的事情,唯有夺心魔最为醒目,如此一看,他还真可能有夺心魔的消息。”
现在轮到雷剑胆问了,“但他背后的宁家?”
“他有宁家,我们也有执事大人。夺心魔若是小事,自不必闹出大矛盾;夺心魔若是大事,山上更不会袖手旁观。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只管放手去做。”马赤弓淡淡道,“我从未担心过惹不惹得起他,只在意怎么惹。”
常飞接过话茬,“庄主说怎么惹?”
“明日一早,你请来那位暴雪书生,再找人联系张掌门和吴门主,我们一起去请示执事大人。注意一点,不要邀请唐将军,这件事情名义上应该先告诉执事大人的,虽然你们已经先告诉了唐凤华,但我们还是必须把这事儿当做第一次告诉他人一般。”
马赤弓说完这话,没等常飞回答,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常飞回答,只看了看旁边两人。
雷剑胆和马黄叶都很懂事地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
他们都知道,这是马赤弓要和常飞说一些私下的事情。虽然他们并不明白,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私下里说,但庄主下令,还是号令如山,须得唯命是从。
等到两人离开,马赤弓则转过头看着一旁的烛火,忽然开口,“那人隐藏了身份。”
常飞徒然一惊,他立马先说一个字,“是。”
然后疑惑道,“庄主何以看出来的?”
“你之所以游历江湖,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属幸运,所以想要见识见识各地高手。你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厉害的朋友,肯定早会告诉我,更何况他还有这样一堆齐名江湖的朋友。”马赤弓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我从未听说过暴雪书生、百花错拳玉碧生、驾临天堂任大先生、万恶罪魁索公子等人的名头。”
常飞只好叹一口气,“他的口气太大了。”
马赤弓却一下收敛了笑容,“你还是不准备说他的身份?”
对他而言,常飞这句话本不该这样说的,而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那什么暴雪书生的真正来头讲出来。
常飞只好又说了一个字,“是。”
马赤弓的表情已变得非常冰冷,“为什么?”
常飞道,“我大概知晓师兄你的意思,你想要借他之口,对张掌门、吴门主道出某些错误信息,引他们入你的陷阱,是也不是?”
马赤弓眯着眼睛,“错了。”
他紧接着说,“那太明显,张傲和吴寒臣不会上当,我恰恰要触怒他、逼迫他,令他觉得我不可靠,然后在这件事情上靠拢另外两人,可我在这个过程中早已告诉他错误的布置,反而叫张吴二人深信不疑。如果他是善人,我就视人命为草芥,如果他是恶人,我就优柔寡断——事实上,这也的确使我性格中的某一部分,只有这些最真实的东西,才能够激发出真实的反应。我需要自己有什么性格,就表现出怎样的性格,这甚至都很难称之为欺骗。”
常飞又叹了口气,“没错,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杀人,就忍不住躲在被窝里痛哭……但第二天,你就能够继续毫无阻碍地杀人,并且杀完人之后再次哭泣。你哭泣的时候真情流露,你杀人的时候坚决果断,两者同样是真实的你,却简直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马赤弓面无表情,“这只是一种很简单的控制自己的方法而已。”
他一字一字说,“当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情绪也当做一种招式的时候,这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强大。这是一种怎样的武功也比拟不了的强大,因为这世界终究还是人与人的世界——除非能够成了神、仙、佛、妖、魔。”
常飞忽然道,“你对黄叶的冷漠,也是你所发的‘招’?你到底想要将他变成怎样一个人呢?”
马赤弓则打断他,“话归正题。”
“……好吧。”常飞看了好一会儿马赤弓,才道,“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个消息,原因是,他的真实身份,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知晓,现在城内还有另一个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他是为了找出这个人,并且将其诛杀,才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所以你不能知道这件事情。”
马赤弓定定看了常飞许久,才道,“听起来像是个儿戏的玩笑?而且你为什么愿意帮他?”
“这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之所以愿意帮他,可能是因为……投缘。他本可以不掺和这件事情,但他还是来掺和了,这种观念我很欣赏。我一向觉得人们没有责任心,他就很有责任心。”常飞说,“你认同我说的话吗?”
“我不认同,但我认同你。”这下轮到马赤弓叹气了,他拍了拍常飞的肩膀,“师弟,你既然如此想,我就不和你多做争执了。”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种很无可奈何的表情,站起来离开了。
这似乎是常飞的胜利,他的坚持,战胜了马赤弓的意志。
但坐在椅子上的常飞看着马赤弓离开的背影,一颗心却越来越低、越来越重了。
如果马赤弓骂他、斥他、迫他,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可以据理力争,就算最后闹翻了,常飞也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事实上,雷剑胆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总是嫌弃常飞疲懒惫怠,总是觉得常飞武功不够高,总是认为常飞丢了名剑山庄的面子,这固然让常飞觉得嘴脸讨厌,但也不是不能够接受,并且承认对方的真诚。
可现在,马赤弓在确定了他的态度之后,甚至都没有问更多的东西,就不再关心此事了。
这算什么?
这反而让常飞觉得荒谬而可怕。
马赤弓就好像料定了,如果他再有坚持,常飞说不定会和他大吵一架,到时候马赤弓是既没有办法借宁宣算计张吴二人,也可能和常飞心生嫌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马赤弓很轻松地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想法,他选择保留了和常飞的感情。
——但这种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真是觉得这段感情胜过一时的冲动吗?
——又或者说,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好用的副手还能用、一件有用的工具还可以有用?
——这就是江湖吗?
——还是我们太弱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保全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夜深,人去,楼静。
常飞沉思许久之后,才站起来吹灭了蜡烛。
房间里烛光一下消却,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黯淡了一下。
第五十二章 老道士的自信
宁宣次日醒来,以暴雪书生的身份参见了马赤弓后,便跟着马赤弓、雷剑胆、常飞和马黄叶四人前往庄家宅子。
在这过程中,雷剑胆最是烦人,一直在主动和宁宣搭话。他性格急躁而高傲,说话时要么给人咄咄逼人的强势感,要么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总归不是个讨人喜的家伙。
在和这个外地来的不知名姓的高手交谈时,雷剑胆也不管双方是合作的关系,话里话外都将宁宣当做后生晚辈般点评。
大致意思是:宁宣虽然险胜了常飞,却也只是打败了名剑山庄真气境四大天王中最弱的一位,不要洋洋自得、小瞧了名剑山庄的英豪。
除此之外,夺心魔的消息也有赖于名剑山庄的渠道、地位才能够传播出去,到了龙孽虎煞山那边须得将自己当做名剑山庄的人云云……
“杀了他吧。”谢易提议道,“要不就狠狠打他脸,把他踩地上吐两口口水。”
“你多多少少沾点心理变态了。”宁宣本来是这么说的,但抬头看了一看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的雷剑胆,也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不过说真的,听起来好过瘾。”
“好啊,立马动手。”谢易说,“有我在,就是再加上旁边那个庄主,也可以一起端了!”
宁宣只好又说,“有些事情只是听起来过瘾而已,我可不敢做。你要觉得不好就再说一次吧,我听着就觉得好爽。”
谢易便骂他,“胆小鬼,臭傻逼,可怜虫……”
宁宣不在搭理他,只是打断了雷剑胆的长篇大论,“雷兄,你的叮嘱我记在心头,这些道理听来真叫在下振聋发聩、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什么时候咱们来一场吧?”
即使要打败雷剑胆,也应该由自己亲手去做,而不是借助谢易的力量。
毕竟是没仇没怨,又不分出生死,切磋即可。
常飞和马黄叶对视了一眼,双双苦笑。不过苦笑的地方是不同的。
常飞苦笑在于,之前那个温和洒脱的宁宣,怎么易容变装之后,就真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这一个锋芒毕露的暴雪书生。
马黄叶苦笑在于,雷师叔本来脾气不好,碰上了这么一个暴雪书生,两个人只怕真要闹出事情来。
雷剑胆愣了一愣,不怒反笑,像一头发现小白兔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的老虎,“你很自信。”
“我当然自信。”宁宣牢记暴雪书生的人设,一张蜡黄而平凡的面孔上,竟轻而淡、淡而柔、柔而清高、清高而孤傲地一笑,笑出了几许书生意气、志大才高,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感来。
然后探手抚摸自己背后的武劫剑柄,抬头与雷剑胆双眸碰撞,竟颇有跃跃欲试、信手拔出的冲动,“我的自信就好像是我的剑一样锋利。”
今天要去见张傲,他为防被看出端倪,所以没有带上断去,只带上了武劫。
雷剑胆打量了一下他背后的剑,“可我却听说,你的刀法更胜剑法。”
宁宣笑道,“当我拔出刀时,那就不是自信,而是自大了。”
“你已经够自大了。”
雷剑胆笑容倏然一收,然后转过了身子,他极长的须发、衣服都伴随着一转身而离开宁宣的视线,只露出身后那长长的剑柄、剑鞘和剑穗来,“若非我知晓昨日战事,还以为你如此自得是战胜了何方了不起的神圣呢?你现在伤势未愈,我就不与你多做计较,否则今夕我也非得见识见识你一下你的自信和你的自大,到底是有的放矢的真货色,还是虚假的一触即溃的泡沫!?”
常飞的脸色还是苦笑,只是苦笑的神色变了一些东西。之前是旁观者的苦笑,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当事人的苦笑——雷剑胆那话的意思,无非是宁宣战胜的不过是常飞而已,吹什么牛逼呢。
“会有机会的。”
宁宣瞧了一眼常飞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耸了耸肩。
马赤弓却在这时,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宁宣,“你为什么不带上刀?”
“因为我等下要见张傲。”宁宣直接把理由说了出来,双手抱臂,坦然而洒脱地笑着,“张掌门的落日神刀享誉江湖,在下也早有耳闻、心向往之。我的刀法也取自同源,所攫之意境却相反,非落日沉沦,而是大日行天。马庄主也深谙剑法,自通刀理,想必明白我们这种刀剑之家,瞧见了和自己同源歧途的高手,心头该是何等异样吧?我不带刀,正是考虑至此,回避一二。”
没等马赤弓回话,雷剑胆先冷笑一声,“一言蔽之,害怕张傲出手动你。”
“错,我是害怕我动他。”宁宣反唇相讥。
这话也不是全然虚假,宁宣还记着那次失败呢。对他而言,那算是人生第一场正式的失败——排除那些在训练时面对教习的失措,作为杀手的宁宣,还从未有过一次生死尽入人手的经历。
即使很清楚张傲并不会杀他,但有那一次失败,已足够令宁宣印象深刻了。
因这份真情实感,这话听来很是有力,也很激昂。
整个阳关城,能够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也不多。
马黄叶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深有同感之情,对宁宣更是大增好感——他也早想要领教三大帮会帮主的能为了,可惜一个是他的父亲,另外两个也自重身份,没必要和他较量,他自己更是胆怯羞涩的性格,难有主动挑战的勇气。
马赤弓在一旁听入耳中,脸上不变,眼睛也不变,只继续走在前方,“佩服公子的壮志和情怀。”
他这反应,看得宁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这理由算是说服了他,还是没有说服他。这个马庄主城府之深,简直是宁宣生平罕见,其内心的情绪简直像是被封锁到了一个箱子里,叫人根本看不出他心中任何的东西。
“这或许是一种武功。”谢易这样告诉他,“我的武学感应雷达这样告诉我了。”
宁宣大皱眉头,“什么叫武学感应雷达。”
他还真以为这是谢易什么得意之作,能够感应出武学出来,最多是名字烂一点——反正那什么遗世独立、相依为命就够烂的了。
“如果我能够说清楚,就不会这么说了。”谢易说,“就是为了防止你吐槽我是女人,所以我才不用‘直觉’这个说法的。”
宁宣愣了一愣,然后叹了口气,“你真了解我。”他听了前半句话,正想要这么吐槽呢。
……
不一会儿,他们这一对人马,就浩浩荡荡来到了庄家宅子。
宅子的门口紧闭,只墙头冒出几株明艳艳的红花,春风送暖,枝头泛绿。马赤弓当先走上前去敲了两下大门,咚咚。
大约等了数个呼吸,大门就打开了,一个老道士站在门后,看样子似乎没有做出开门的动作,但门就是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打开了,好像是老天在这一刻要打开它一样。
在老道士的身后,则仍是一片破败陈旧的景象。
不过老道士站得标准,脸色却有些惺忪,耷拉着眼睛,“今日怎么……哈……”说到一半,打了个哈欠,“怎么这样多人啊?”
宁宣注意到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穿裤子,先是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不由暗暗咋舌——这老道士当然不可能提早在这里穿裤子玩。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情,在马赤弓敲门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当这敲门声传播出去的时候,他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并且立马来到此处打开大门。
而这一切,只用了数个呼吸的时间。
玄关境的武者和真气境界虽然只差了一步,可这一步却简直是天壤之别!
马赤弓上前去窃窃私语一番,老道士一边穿裤子一边点头,“几位先过去候着吧,贫道马上传唤张居士和吴居士前来……”补充了一句,“这位暴雪书生留下,贫道有话要说。”
马赤弓皱了皱眉,却也很是尊敬地点头应声。
其他人鱼贯而入,最后只剩了宁宣一人,玄贞老道笑眯眯地看了两眼宁宣,阳光连脸上的老人斑都好想要化开一样,“居士该知晓贫道为什么独留下你吧。”
宁宣点头,“因为道长见过我。”
这点是可以预料的。
玄关境高手脱胎换骨、去凡褪俗,宁宣隔着几日留下的味道都能作为被追杀的依据,更逞论玄贞老道还曾经对他亲眼所见。他来到这里,本就是抱着玄贞老道会点破自己身份的可能性前来的。
不过也不能因此而不来,因为宁宣就算以暴雪书生参与此事,也迟早要面对李丞,而整个阳关城能面对李丞的也就只有玄贞。
他不能不见玄贞。
当然,如果有了玄贞的庇护,就算李丞知道此事也无妨了,只是少了引齐勇上司出洞的作用。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事情,宁宣自有随机应变的把握。
玄贞老道士点头,“聪明,正因为少爷对居士印象不错,老道才给局势留了面子……所以居士这是弄得哪一出?”
宁宣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还是和常飞见面时的那一套,除去武劫相关的推论,他几乎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个遍,尤其是关于朝廷的密探一事——这是宁宣有信心获得玄贞庇护的根本。
龙孽虎煞山说是正派,也的确和朝廷关系亲密,但这不代表就不是江湖门派了。
朝廷密部一向有“监天下武、收武林锋、聚江湖水、拢九州气”的口号,被视作当年盛武帝当朝时所设置的“武盟”的延续。自大贤学斋帝师被天道宫宫主所击溃,盛武帝在壮年突兀驾崩,“武盟”这一设想便中止下来。
之后数百余年,屡有类似盛武帝的天子皇帝,意图继承此项基业,却都不幸而死。久而久之,“武盟”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是个朝廷庙堂之上不能提起的词汇。
但“武盟”虽然成了个不切实际的梦,可朝廷试图掌握江湖的力量和欲望依然不死,不知是何时,这力量竟在暗地里演化作了密部这一神秘严苛的组织,成了一股潜伏在江湖中的暗流。
天下九州三十二龙头门派,没有一家会允许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出现密部的踪迹。
因为密部的所有行动,都必将是针对江湖门派而做。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肯定会造成武林人士的损伤。
这几乎是天下九州所有武者的公论。
所以宁宣从来不担心关于密部的厉害,他只要将这件事情告诉玄贞老道即可,这也是他弃张傲而不顾而选择相对疏远的名剑山庄的原因——其实名剑山庄和张傲在这件事情上起到的作用相同,只在于作为宁宣和玄贞的沟通媒介而已,自然也没什么差别。
在这种情况下,宁宣既不想和张傲见面,当然就选择名剑山庄了。
如果没有那一番常飞的主动搭讪,其实就算找上魁星门也是可行的。
玄贞听罢,果然脸色一变,随后又冷笑起来,“嘿,干戈洞那群战争狂里居然出了条与密部勾结的狗,此番是丢了大人了……”
宁宣小心地问,“不知道道长想要怎么处理此事?”
玄贞很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是我来处理。”
宁宣又是很小心地斟酌了一下用词,“需不需要报告山上……”
玄贞哈哈大笑,拍了拍宁宣的肩膀——他还踮了踮脚才能拍到,“居士真会开玩笑。”
他以一种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口吻说,“贫道处理这件事情,就好像从一片清晨的荷叶上发现一滴露珠一样简单。”
第五十三章 一条虚假的街
“这件事情很重要。”宁宣试图让玄贞老道重视一下,他觉得还是报告龙孽虎煞山上比较好一点,“干系到很多人的性命,如果可以解决的话还是要尽快尽善尽美地去……”
“不是如果,是肯定能够解决。居士就不用担心了,贫道能够料理一切事情。”玄贞老道笑着将宁宣推往宅子里,然后朝他眨了眨眼睛,“居士就只管和少爷多聊聊就好,她在山上很孤独呢,你能让她聊得开心,便是最好了。”
“额……”
宁宣半推半就地走了进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玄贞老道,要说该的话,总觉得好像太过容易了,密部敢在龙孽虎煞山的眼皮子低下闹事,极有可能已经玄贞的反应算计在内,说不准就有什么后手。可硬要说不该,好像又有点太小看玄贞了,而且李丞这么一个散修出身、还曾经被自己和王冬枝搞得境界残缺不全的不老火仙,按说也不是玄贞这么个根正苗红龙头门派出身的玄关境的对手。
不过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情,对玄贞而言,黑河帮那群人、夺心魔所害的人的多条性命,其实还比不上玉幽子的心情好坏。
——他不想留下来也有部分这点的原因,他生怕自己要是再纠结此事,就忍不住要和玄贞道人争执起来了。
“玄贞道长并不是个讨厌的人。”宁宣对谢易说,“他身份高,实力强,却还能够以仆从的姿态、和睦的笑容对待比自己弱小年轻的人,甚至连我这样的小辈也相处甚欢,就像一个邻家的老爷爷一样。而对于玉幽子而言,他只怕也是世界上最好不过的一个人了,没有谁会比他更在乎玉幽子的心情,我觉得这样的人很可爱——可他终究也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如果我有那种选择,即使被掳走的不是黑河帮人,只要我能帮得上,我就一定会立马找上龙孽虎煞山的。”
“别我们了,我和你也不算同类。”谢易傲然道,“当然我也和那跑腿老头儿不一样,我会第一时间打上门去,看看这搞风搞雨的家伙是什么水平。对我而言,黑河帮的性命算不得什么,那女冠的心情也算不得什么,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武道是否有所成就。”
“是是是。”宁宣无奈应声,深感对牛弹琴。
他进了大厅,就听见一个说话的声音,是马赤弓正在对玉幽子报告什么。
仔细一听,是一些邀功表忠心之类的说法,比如全赖名剑山庄调查来的暴雪书生和这事儿的关系、这件事情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山上之类的。
玉幽子依然如之前一般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垂着眼眸低着眉角有些慵懒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很没有精神的样子,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将这些事情听进去。
宁宣走进去,站在一边。
马赤弓立马为他做了介绍。
玉幽子这才有了些反应,她稍稍抬起了头,一下子露出了纤长如天鹅般白皙若玉瓷的脖颈,用一对黑黝黝几乎没有光泽却又很深邃的眼珠子瞥了宁宣两眼。
宁宣的表情则很微妙,他好像很不屑玉幽子,却又不太敢把这种不屑表达出来。以至于他的动作中带着一丝卑微,表情却又潜藏一份倨傲。
又一个应声虫。
玉幽子在心头叹了口气,一想到她接下来数年内在阳关城都要见类似的人,就感觉到从骨头里发散出的不情愿。
但也没办法,她只好摆出了一番很官方很正式的架子,清清冷冷地说,“此番多谢前辈送来情报,阳关城内内外外的众多武林人士,无不深切感恩前辈之大恩大德。事了之后,万望前辈停驻片刻,贫道自会代表山上奉送一份大礼,以答谢前辈大恩。”
龙孽虎煞山的大礼么……听起来很诱人,不过处理完这件事情,我可真要跑了咧。
想是这么想,宁宣表面上还是抱了抱拳,“在下可不是挟恩图报之人,我是为了自己的私仇处理此事,恰好李丞又在搅动风云,因而借势借力罢了。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已有所取,还望执事大人不要小看了人。”
“哦,那就这样吧。”
玉幽子很轻巧地点了点头。
对她而言,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作为执事的公式化表达,宁宣做任何答复都引不动情绪。她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有一种经历风风雨雨之后的恬静漠然,好像普天之下再大的事情在她面前都波澜不惊。
虽然才十五六岁,可这么个小小的女冠,却好像已经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热情都灌注到了其他地方,以至于活像是个其五六十岁的人。
名剑山庄的众人好像已经很习惯了这点,宁宣则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他是真尴尬,谁能想到这个玉幽子是这么干脆的家伙。
她倒真像是她那个名字一样,生在梦中,故名庄梦。
“等一下其他两大帮会的人吧,你们随处就坐,先喝一喝茶。”玉幽子紧接着又说,“然后让老杜带你们去做事情,他肯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嗯,这一切也总算可以结束了……”
说完这番话,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便似好不容易完成一个任务般从旁边的桌上取下一本话本小说来,津津有味地看着。
而这一等,却没有等到两大帮会的人。
准确来说,是只等到了吴寒臣和老道士。
“张傲出事了。”看起来平平无奇、身穿一袭布衣的吴寒臣和玄贞走了进来,开头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个让在座者惊讶的事情,“他的弟子说,他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一封信,离开了门派驻地,不知去往何处。谁也没有看过那封信的内容,但张傲的只言片语泄露,那信件应该是掳走王有财的人所发,他们似乎让张傲去寻找那个叫做宁宣的黑河帮子弟,张傲却一时找不到人,只好叮嘱弟子,自己则前往寄信者一处拿人——诸位知道那宁宣到底有什么底细吗?”
“那人应该是宁家的叛徒。”
宁宣赶紧走出来给自己洗白白,免得别人把自己当夺心魔了,“掳走王有财的人也是宁家的,他们本来是捉拿叛徒,却和夺心魔一案扯上了干系。现在,这小子应当是远离了阳关城,不知去了哪里逍遥快活,和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
“这位就是享誉岳州的暴雪书生了吧?”吴寒臣供一拱手,他显然已经被玄贞老道科普过了部分来龙去脉,对宁宣的存在并不意外,“不知道阁下有没有兴致在阳关城一谋发展?在下魁星门的副门主前日为张掌门叛徒一案狙杀叛徒而亡,正空缺一个位置,现在等来了阁下,恰如其分,不可不遵循天意。”
他一脸认真,以礼待人,看上去甚是真诚。
不过宁宣是见过他之前那副尖酸刻薄、伶牙俐齿模样的,现在一看他这老老实实的样子,还真有点受不了。
“先谈正事,先谈正事。”宁宣连忙摆手,“我与那宁家带头的长老李丞有血海深仇,若不能结果了他,恐怕与你也是不便。而且张门主虽然厉害,却不太可能是不老火仙李丞的敌手,此番只怕凶多吉少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看旁边玄贞的表情。果然,玄贞老道一脸不屑,好像宁宣吹嘘的“不老火仙”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坨不臭狗屎。
果然,吴寒臣还待纠缠时,玄贞老道却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老道士踏前一步,干净利落地说,“贫道捕捉到了张居士的气味和去向,此番把吴居士带来,只是为了告诉诸位这件事情,顺道一问,有谁愿意和贫道一同前去惩戒凶魔?”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自信满满的神情,一抬手,道袍旋飞,啪一声,在空中产生一个极为有力的声响,一时颇有大家风范、非凡气度。
这直让人觉得他所谓的“惩戒凶魔”四个字,并不是大家一起去惩戒凶魔,而是大家一起去看他惩戒凶魔。
这提议一出,除了玉幽子没有人不应声的。在场的都是真气境的高手,也不是没有突破真气境的野心,谁不想要见识见识玄关境一展身手呢?
唯有玉幽子好像全然提不起兴致,懒洋洋地说,“诸位一路平安啊。”
“是,少爷。”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玄贞老道立刻低下了头弯下了腰,先为庄梦倒了一杯茶,“先委屈少爷一段时间了,这番过去,非得耽搁一会儿不可。”
玉幽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嗯嗯嗯。”几个声音急促而短暂,从鼻子里哼出来。
可她看上去甚至好像都没怎么听清楚玄贞老道在说什么。
老道士皱着眉头站直了腰,然后转过头,“出发!”
他咬牙切齿,脸上满是怨气。
于是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宁宣则走在人群的最后一个位置,每过一处,便悄无声息地留下记号。这个记号的意思,是让人跟上来,却又不要跟得太紧,以免被人发现。幸运的是,一路跟着玄贞走过去,居然并没有离开阳关城,在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这样就算被跟踪的是玄贞老道这样的高手,也应该不会被发现。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很偏僻、很破旧的街道。
街边的两头,都是枯败腐朽的老树。老树下,又是一处又一处破房烂瓦。房间之中进进出出的,则是一些看上去很是贫穷的乞丐、小贩、女子、孩童和老人。
这一条队伍,即使是衣着最差的吴寒臣,也绝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穿得好,他们站在这条街前,就好像是一堆金子洒在了一片泥土上。
周围的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朝着他们看来。
这些目光极度复杂,像是一锅被添加了各种食材的大炖汤,其中满是人间的各种滋味,复杂微妙得难以形容。
其他人都泰然自若,唯有马黄叶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宁宣的脸也红了起来,但他不是害羞得发红,而是一种愤怒的涨红。
因为他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些工匠、小贩、女子、孩童和老人里,起码有一半已经不是本人了。
——可这些人和周围的真人交流起来,言谈举止都并不生疏,反而像是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他们的身份自然是真实无虚的。
——可这些人的表情虽然自若,但在一张一弛之间,还是有些僵硬。
他们的脸都是假的。
假的脸,真身份。
宁宣皱起了眉,心中已经明白了很多。
他忽然升起了杀意,自与何楚、庄家交手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升起杀意。在中间这段过程中,他和很多人交过手,却从来没有想过杀人。事实上,他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数年,他杀过的人都没有多少。
但宁家的训练也从来不白瞎,他自己决定要杀的人也从来没有杀不掉的。一旦到该杀人的时候,他一向是绝对不手软的,就好像面对何楚、庄家的时候一样。
——而这一条虚假的街道上,这一个一个虚假的人,其实和何楚、庄家又有什么差别呢?
第五十四章 马赤弓的弓,吴寒臣的星,马黄叶的剑
宁宣非常肯定,这条不算很长的街道的人家中,起码已有十户是被“宁缺毋滥”所控制了。
被控制的人要么已经被杀,要么迟早葬送。这是宁家杀手的习惯之一,一旦有了一项足够重要的任务,其据点周围都要安插暗桩,保证有自己的眼线人马,以防任何不测。
他们的组织绝对严密,他们的行动也绝对齐整。
若非如此,宁家也绝不能够在短短百来十年截然而起成就现在这一大家、立住如今这一繁华。
宁宣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从怀中掏出几两白花花的碎银子,捏在手中把玩,脸上带着有几分散漫的笑,“大爷我累了,你们谁帮大爷们买点干果蜜饯,这东西都是赏你们的。”
周围的人愣了一愣,然后眼睛凑到了那银子上发红起来,立马蜂拥而至,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狼一样围拢了宁宣。
这里面当然有不想要围拢过来的人,但他们却已经不能不过来了。
而以玄贞老道为首的众人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雷剑胆正要喝问什么。
玄贞老道却一抬手,眯起了眼睛,“看看这位……叫什么来着?”
马赤弓低声道,“姓名不详,人送外号暴雪书生。”
“嗯,看看这位暴雪书生居士要做什么。”玄贞老道也低声道,然后伸出食指放在嘴角,眼珠子从左往右转了一下,又从右往左转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窃笑,“嘘,小声点儿,别叫人发现了。”
眉眼之间,尽是期待。
这个看上去七老八十、满脸老人斑、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现在的神色却似乎和一个少年郎没有什么区别。
瞧他模样,身旁众人也只能都循着他的动作,稍稍后退两步,像是要将舞台的正中央留给宁宣,坐看他的表演一般。不过他们的架子大、气派足,各个戴刀佩剑、皮肤细腻,一看就是地位高高在上、享受着荣华富贵的武林人士,那些生活在阳关城内最卑微处的人们也根本不敢靠近。
宁宣正吩咐下去要什么玩意儿,送来何处,大大小小,多多少少……一众事宜,正说着呢,忽然神色一变,好似被推搡了一下,踉踉跄跄几步。
“谁推我?”
他似跌倒非跌倒,摇摇晃晃,然后稳住,勃然大怒。
可根本没有人回答他。因为人虽是稳住了,他手中的银子却好似个天花乱坠、细雨迷离地散开了,然后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
又好像一匹白马穿过极为狭小空间一般,极为流畅自然且迅速地驶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满地的碎银子上。白白亮亮的银子映着青石砖路上的裂缝,就好像是一大团雪洋洋洒洒地点缀在青菜叶子上。
那些本来规规矩矩如同这个世界上最乖巧最可爱的穷人们,在这一刻都同时呼吸了一下,而且是重重地呼吸了一下。那呼吸声很用力而且还很用力,像是在为自己加油鼓气,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别抢!”
宁宣大喝一声,他说是“别抢”,却简直在说“快抢”——这一句话就引爆了人们心里的炸弹。
有人在抢!
有人抢银子!
我不抢就晚了!
我不抢别人也会抢!
我抢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大家都在抢,发现不了我的!
我抢了就走,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电光石火的一瞬,无数个简单却递进的逻辑在朴实的大脑里跳跃闪烁,像是镌刻在石头上的诗句般深切。最后得出结论:先下手为强!
于是所有人都动了。
其中大部分人都在低头、埋身、大叫、哄闹。
但却也有少部分人,看似在做和周围人一模一样的动作,甚至脸上的表情也那样狂热欣喜。可只要稍稍注意他们的眼角,就会发现他们的眸子提得很高,他们一直在暗暗观察宁宣那张慌乱的脸。
而在那一瞬间,他们发现,那张脸竟闪烁出某种机敏的表情。
宁宣笑了,而且笑得很狡猾,甚至是可以说很血腥。
——他的笑简直不是笑容,而是一把刀!
——不只是笑容像是一把刀,宁宣也真的在拔出一把刀。
他身后虽然是一柄长剑,可拔出的那一瞬间,却展开了一抹亮丽繁华、浓墨重彩的刀势!
“宁缺毋滥”们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可已经晚了。
宁宣以剑用刀势,一剑劈砍之势,就当头砍死两人。
他剑势凌厉,面色愤怒,大叫一声,“让你们这些贱皮子犯大爷的太岁!看我杀尽你们这些狗一样的东西!”
一说话,又连砍两刀。
这两刀却未见成效,只在人群中传出了两个轻巧的金铁交击的声音。
宁宣眼睛一凝,将这些声音听入耳中,已大致能判断出出手者用的功夫。
然后他脚尖一点,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哇呀呀大叫着。只见这蜡黄脸的书生满脸狰狞,双手高举长剑,作力劈华山势,以一种很气急败坏的口吻咆哮,“我杀!”
人们见此状况,哪里还敢抢银两,当即大叫一声,“杀人啦!”
他们朝着四面八方过去,像一群被泼了水的蚂蚁一样,跑得飞快。
而其中的“宁缺毋滥”甚至已经不只是快,还隐秘,而且精巧。他们躲藏在那些无辜人中,借助那些人的身体掩盖自己。他们当然不是对付不了宁宣,只是他们也看得出来,宁宣绝对算不上这伙人中最厉害的那一个。
——那老道士才叫人心惊胆战呢!
到了这时,阳关城本土的高手们也总算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一街的行人中早有李丞的手下埋伏了。
他们一个个虽然都已经是真气境,但真气境和百炼境的差距还没有到玄关境那样可怕,他们也难免被肉眼所蒙蔽。
事实上,在江湖大众之中,真气境就是普遍意义上高手的代名词。宁家能做杀手生意,自然要瞒过真气境的耳目,才算做得下去。
一想到自己刚才毫无防备地走在一街杀手身前,众人一时之间都感觉抹了一把冷汗。
任何人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心生怒火,他们眼见这一群精锐的死士逃跑的时候,已经像是被剥去羊皮的野狼,立时一起出手,不将其视作野狼,只当野狗一般。
就要痛打落水狗!
宁宣的动作则没有停歇。
他左边一斩,右边一削,剑势凌厉而凶狠、极端而强势,是劈砍切削而非挑刺撩截,不像是剑,更像是刀,可来来回回数剑下去,却始终再没有最初的战果了。事实上,他的动作也非常离奇,非常突兀,没有什么连续性,往往是先出一剑,随后莫名其妙连跑出几步,又来到相隔甚远的地方,再出一剑。
这分明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行动,剑锋距离任何一个人都相距极远,甚至有一些攻击都要打在真真正正的无辜百姓身上。可宁宣却以一种非常忙碌、非常紧迫的状态完成了这一切,他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甚至连额头都已经留下了一层细汗。
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而相比起他的动作,其他几人的战果更加辉煌,只稍稍出手,便已杀死所有人。
外号“张弓搭剑”的马赤弓正在张弓,却没有搭剑。
他取下大弓,拿在手中,既没有瞄准,也没有蓄力,不仅没有剑甚至也没有箭,这个面无表情、做事稳重、给人一向严谨印象的一方领袖,现在的动作却是随意的、散漫的,乃至于是敷衍的。
他用两指勾动弓弦,像是扯动一块橡皮般直接拉满成圆,动作随心自如,眼睛只瞥了两眼,然后空放。
空气震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嗡鸣。
空拉弓弦对弓而言,其实是一种极容易造成损耗的行为,蓄满的力量得不到释放,完全由弓弦承载,宛若用一柄大锤敲击弓身。马赤弓以弓闻名,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仍然空放满弓。
因为他的“箭”——或者说“剑”,已经发了出去。
所有积蓄的力量,已经化作无形有质的存在,完全地释放。弓身的弦在回弹的时候宛若轻盈的月光、流溢的雪水一样柔和,规规整整地停留在最初的位置,然后一只手搭在了弓弦上。
一个本来动作敏捷的人忽然顿住、惨叫、倒下,身上找不出伤口,却已经七窍流血。
马赤弓则再勾动弓弦。
他几乎是拉一弓,便杀一人。短短时间,便杀了五人。
而“一串星”吴寒臣的杀人速度也不比他慢。
阳关城的三大帮会,每一家都有其镇派的宝兵。长河派是落日圆和烟驼铃,名剑山庄是马赤弓腰间剑柄有昙花印记的宝剑“月下美人”,而魁星门的宝兵则正如其的称号一般,是四颗星星。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这是北斗七星的斗身部分,被称之为“魁”。
这就是魁星门的魁。
吴寒臣手一扬,掌间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口袋,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四颗“星星”——那是四个小而精巧的法宝。
天枢是一片精致的金属桃花瓣,天璇是一颗圆球状的黑色物体,天玑是一柄袖珍匕首,天权则是一枚戒指,却没有戴在指节上。四样东西各有容器,装得很是用心。
他小心地取下天玑来,将其他东西收入囊中。
天玑是一柄又袖珍,又玲珑,又精巧的匕首,看上去并不怎么装饰华丽,可却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神圣感。
常飞的欲剑装饰华丽无比,宛若金雕银砌,玉琢钻嵌,看上去已经足够夺人眼球,可和天玑一比,就好像是一个土财主碰到了王公贵族,完完全全落入下成。
吴寒臣念叨了一句。
这么多年来,谁也不知道要驱使魁星门这四颗“星星”具体需要说什么,那可能是某种神秘的咒语,又或者只是迷惑人心、故作姿态的呓语。整个阳关城,公认最神秘的就是这四颗星星,也只有龙孽虎煞山上来的执事和魁星门门主自个儿清楚其中奥妙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吴寒臣念完这短短几句咒语之后,他手中的匕首忽然啸叫起来。
那叫声欢喜雀跃,像是一只得回天空的小鸟,一尾入了湖海的游鱼。
嗖!
匕首化作一道空中若有若无、又细又长的流光,从吴寒臣手中飞逝而去。
那像是冬夜里的流星,远山上的飞雪,以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灿烂和辉煌,划出一道亮丽的轨迹,飞袭人们的性命。这灰暗而枯败、陈旧而古拙的街头,像是被一道爆射而出的光华所照亮,竟也显得不同凡响起来。
“天玑星”飞射而至,宛若一道银线,在空中游动扩散,它轻轻掠过之处,便转瞬袭取五人的性命,死者的伤痕只在喉咙间一处小小的伤口。
杀人之快,与马赤弓伯仲之间。
而在这段时间,雷剑胆、常飞、马黄叶三人也分别出手。
他们没有宝兵,自然相形见绌。
雷剑胆鼻子一哼,吐出一口白气,身后的长剑一震而飞,宛如苍龙入天。
他脚下一动便入了人群,针弃恰在此时入手,顿时人剑气浑然一体,任何一个动作都激荡剑气,任何一处剑气都摧枯拉朽,以一敌二,只用了五招杀死两人。
常飞则单手独臂,拦住了一个方向,面前也有两人。
两人警惕地看着他背后的两个剑柄,常飞闪电般抬手,似要拔剑出鞘,脚下却踢飞一块石头,石头化作齑粉,污人双眼,同时只听沧浪一声,常飞人与剑合剑与意合,也趁势攻杀两人,用了七招令人授首。
马黄叶也守住了一个方向。
但他并没有拔剑,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他低着脑袋,红着脸,好像不敢看别人。而他面前的两人,也已经是所有混入这条街头巷尾里最后两名杀手了。
两个人眼看着同伴已死,悲愤交加,大喝一声,各自拔刀出剑,不顾生死地杀来,如两股旋风般交错。
这两人恰好是抵挡住宁宣劈砍的那两人。
他们反应很快,技艺也很纯熟,否则以宁宣的偷袭之徒然,虽然已经是第二招攻势,却也至少能够伤到别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很聪明。
因为他们此招杀来,看似是大喝,其实并没有出全力,旨在威吓——他们非常清楚,自己就算宰了面前这个家伙,也冲杀不出去。那老道士还没出手,其他人已经将同伴料理了个干净,这群人根本不能力敌!
所以他们意在擒敌,而非杀敌。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要杀敌就得做出擒敌的模样,要擒敌的时候反而要做出杀敌的模样。两个人觉得马黄叶气势不如其他人强烈,但能够一起混迹来找宁家麻烦,只怕也有两把刷子,于是做出以死相逼的模样,只为了博得马黄叶的一丝退让。
有了退让,才有更进一步的擒拿机会!
但他们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马黄叶面对两人拼命的姿态,不仅不退,反而更进一步,并且猛然抬头。
这一下抬起头时,他脸上一点儿羞怯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满满的认真执着,他瞪大了眼睛,定定看着面前两个人的动作,从里到外从大到小从细节到整体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皱了皱眉,叫了一声,“可惜!”
说完这两个字他就收剑。
收剑的意思是,他已经拔剑。
但在场除了玄贞老道之外,竟没有人能够看出他何时拔出的剑。
他的动作之快,简直让人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想法:似乎在马黄叶的身体表面,还有另一个马黄叶的虚影。他的实体已经在收剑了,他的虚影却还在拔剑,两个马黄叶同时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他们的动作也间或交错,彼此覆盖。
最后渐渐归于一处——那个低着脑袋,腰间的宝剑乖乖巧巧呆在剑鞘内的马黄叶。
而在马黄叶的面前,宁缺毋滥的最后两个精英,则一直像是两座冰雕一样凝固,维持着抽刀拔剑的动作,却双眼涣散、毫无神采。一,二,三,三个呼吸后,冰雕哗啦一下,倒了下来,一个脑袋和身体分家,一个胸前破了个大口子。
这一系列动作说来冗余,实则都发生在短短三五个瞬间,马黄叶收剑的时候,宁宣也已经停了下来。他浑身都冒着烟气,好像刚才那几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体力。而周围的普通平民也已经跑得干干净净,不知道是要去报告官府,还是逃向远方,总之这条街道是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当然,宁宣丢下银子的地方,倒也是干干净净。这些穷惯了的人,脚固然快,手也不慢。
宁宣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厉害的剑法。”
马黄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玄贞老道却在这时候拍手鼓了鼓掌,“居士的剑法虽不咋样,刀法却还可以。”然后又认真地说,“不过在场诸位中,我却觉得居士最为了不起。”
宁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脏从剧烈跳动中渐渐平复下来,他还没有用泣血法,目前都是真本事,否则第二击也不容被人抵挡。
他谦逊道,“谬赞了。”
玄贞老道说,“其实居士只要告诉大家这回事,他们自然会处理掉这些家伙,但那时候这群孽障都散布在一整条街上,要杀得干净很难。所以居士你用计将他们聚拢,他们为了伪装不暴露,只能够跟着平头百姓一起围拢起来。但这样一来,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不误伤平民了。所以居士出的那十八剑,每一剑都是起到了保护平民的作用,而狙杀孽障的事情,则交由其他几位居士处理。”
宁宣还没说话,雷剑胆却冷哼一声,“道长,若按这种标准,常师弟也不会输给此人。”
刚才宁宣展现的武功水平最为拙劣,他是个标准的以武论人者,自然更加看这蜡黄脸儿不顺眼了。他认为常飞也能考虑到平民百姓的死活,也能有施展类似计谋的策略,不会输给宁宣。
吴寒臣一边收起天玑星,一边听着这番对话,面色不变,只是一双眼眸闪烁。
“因为他还有更不错的地方,那就是没有叫贫道出手。”
玄贞老道也不生气,只微笑道,“如果让贫道出手,就算这群孽障在一条街上散布,也一定会被贫道处理得很干净。但他此番做派,就是不让贫道出手,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贫道出手吗?”
这话让在场的众人一下愣住了。
马赤弓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慎重,“莫非……道长你现在不能出手?”
玄贞老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很严肃的表情,“没错,贫道的气机已经和一个人撞上了,他发现了我,我发现了他,他就在街尾那栋房间里,随时准备向我发动攻势,贫道也亦然。在这种情况下,贫道是不能够冒然出手的,否则就失了先机。”
雷剑胆听到这里,忍不住看向宁宣,“你……你怎么发现的?”
马赤弓忍不住斥责雷剑胆乐,“不可失礼!”
玄贞看了看宁宣,又遥遥望向远处,就是街尾那一座孤零零的宅院,忽然高声道,“那位同道,只怕这也是你想要问的吧?”
那边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声,却响在了每一个人耳边,“说。”
“真要说吗?”宁宣露出了很为难的神色,他当然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武劫中有个谢易,谢易虽然不修这一番道,却也知晓现下武道中洪炉境往下的种种特征。
刚才正是谢易告诉宁宣,小玄关境界的武者,已经有能够隔着百来米距离隔空感知的能力了——事实上,以玄贞老道的表现,百来米的距离几乎是瞬息而至,完全处于他们的打击范围内,也算不上“隔空”二字。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进了这条街道后,就最好不要让玄贞老道出手。
玄贞摇摇头,“其实也不用非要说。”
雷剑胆也闭上了嘴,他刚才也是过于激动,并不是真要宁宣暴露自己的秘密。江湖中人,谁没有一点秘密呢?就算要泄露,也绝不能让不老火仙听了去啊。
宁宣则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让马黄叶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好熟悉的笑容,“其实也不是不能说啦……”
远处的声音冷冷道,“那就说!”
宁宣像是吓了一跳,“好好好,我马上说我马上说。”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大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是一条被碾死的野狗啊——知道狗吃屎还得需要理由吗?”
第五十五章 燎原火心经
这话一出,场间静了一静。
“大胆!”
一声怒喝!
“你也就说说这种屁话了。”宁宣也是一声大喝,“我草拟吗!”
那声音又是一愣,随后怒意更盛!
“混账!”
宁宣正要反唇相讥,可变化骤起。
其时恰在正午,天光正好,日色绝佳,周围本来就尸横片野,血流成河,又有微风轻送,落叶纷飞,本就有一种极为冷厉凄美之感,可宁宣却觉得世界好像扭曲了一下,一切忽然变化了。
而且是急变!
那些地上的尸体、四周的寂景,一下子都好像图纸上的画影,并且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抽离了其表面的颜色。
首先是血液中涌动着的暗红,然后是枝头间翠而洁的新绿,除此之外还有四周墙头上的灰褐、瓦楞的黄绿、灰扑扑的穷人布衣、青石砖、黄泥土、美丽的天光、辉煌的明辉……光怪陆离,姹紫嫣红,无数种颜色光影像是一个又一个人影,忽然从各自的载体中跳跃出来,涌入了宁宣的视野之中。
那些光色通明、闪烁、明艳。
并且耀眼、刺目、灼人。
“嘿,燎原火心经么,我还是第一次尝试。”
宁宣摇晃了一下脑袋,昏昏沉沉地走了两步,难以形容、不可名状的色之盛充斥他的双眸,他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已经变形扭曲,“有点像……发烧?”
他竟好似已经失去了视力。
不,并不是失去,而是被“烧毁”!
那并非是一下子被剥夺,而是一种先是缓慢随后急促然后猛烈最后汹涌不可止其势的“烧毁”——就好像一点点星火招招摇摇、四下零落,忽地染上了一根杂草,转瞬间便成了通天的火光、遍野的辉煌,轰轰烈烈又喧喧嚷嚷,互相碰撞再互相迸射,燃烧一切内蕴的热情热量热力热光,最后渐熄渐灭,只剩下一片灰烬、苍茫大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宁宣现在就是这片原野。
李丞以四周的“光色”为机,以“眼觉”为引,将这股“燎原心火”注入宁宣体内,势要将他焚烧殆尽成渣。这就是李丞的《燎原火心经》,不是落日圆那样的热力扩散摩擦空气引发的真火,而是心中火,无形火,意念火。
而视力被烧毁,亦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接下来,这股“火”将会愈来愈浓、愈来愈烈,真如一点火星入了一片草原,不将天地间一切焚灭殆尽便不罢休。先是眼耳口鼻神五感,再是五脏六腑,最后是骨肉皮血,由内而外,由虚而实,将宁宣活活变成一堆无用的灰烬。
“这……你……妈……草……”
宁宣忽然听到了一连串声音,他侧过脑袋,集中倾听,模糊间辨认出好像是谢易的声音。谢易在非常急迫地说出什么,可宁宣却难以听清其中的每一个字。
“@#%……&……!!”
最后谢易好像语气激烈地骂了一句什么,宁宣很想要听他骂的是啥,要是有道理自己也不是不能改,可惜怎么也没办法听清。
他知道,自己的听力也被烧毁了。
如果是独身一人遇到李丞,这隔着数百米的一招下来,宁宣就已经输了,甚至已经死了——但幸好,他不是一个人。
“不是大胆,是好胆。”
宁宣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出现了一只手,然后一切模糊不清都变得清晰可闻,眼前各种浓艳膨胀涌现翻滚的光色也渐渐褪去,玄贞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
老道正抚掌大笑,拍手叫好,“也不是混账,只是滑头。”
他说话间,轻轻抬起了左手,手势优美如飞鸟,缓缓升起,动作极慢,却给人一种曼妙轻灵、随风而去、飘飘欲仙的感觉。
而当他手抬到眉心上三寸七分的时候,另一只手却猛然一拍。
啪!
这只手不仅不优美,反而张大五指,苍劲有力地按着空气,而且急促快速,沉重无比,掌缘划过空气的时候气流撕裂震动,如闷雷凌空一炸,轰然一声巨响。
他一只手轻灵缓慢,另一只手沉重迅疾,两者节奏、招法、力度是截然不同的。
可是它们却在同时达到了类似的位置:轻灵的那只手,来到了眉心上三寸七分。沉重的那只手,去往了丹田下三寸七分。这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一阳一阴,一眉心一丹田,恰似构成了一个天地。
他的左手如清气上升,神于天,右手如浊气下沉,圣于地。
看着他这个姿态,一时之间,众人忽然有了种错觉。
仿佛这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
开天辟地。
玄贞道人维持着这个姿态,风吹起他的道袍,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的身体边缘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他定住不动,凝固如同彩塑泥偶,隐隐中有种莫名的神圣。
旁边的常飞忽然低声念叨了一个词汇,宁宣听入耳中,乃是《开天辟地玉阳神诀》几个字。
“多谢道长。”
宁宣退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面对“宁缺毋滥”的时候,玄贞老道不能够轻易出手,那么反过来说,李丞其实也不能轻易对宁宣出手。所谓气机相交,就是互有勾连,形成了一个互能干涉的整体。
一方分神去力,另一方就乘胜追击。一旦打破了平衡一点,就将定胜负、分输赢。
宁宣之所以说那番话,绝对不只是为了开一开玩笑,而是为了激怒李丞。因为他非常了解李丞的弱点——这个修炼《燎原火心经》的老不死,虽能控制心火、掌握意气,却也被自身的七情六欲所控。
李丞每一天都要宣泄自己的怒火和欲火,他要女人,更要杀人。
事实上,这老东西成这模样和宁宣也脱不了干系,他半年前刚来到王冬枝所在的驻地,就看上这块美肉,当晚要求她来侍奉,甚至都没有丝毫防备。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宁家下等的死士、杀手之流,本不该对自己有任何拒绝,别说他们,就算是宁家本家嫡传的少爷小姐,对自己也多有尊崇。
王冬枝是个好货,李丞一眼就看出她眉锁腰直、颈细背挺,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为了尽享当晚的无边春色,他并没有为自己准备任何女人,自顾自便进入了打坐。
没想到恰逢当时的宁宣也规划着逃走一事,王冬枝被他那一套理论说得怦然心动,根本没有搭理李丞。两个人偷走了驻地内大部分家当,还给的李丞赏了一记“玄武北辰光”符咒,李丞静坐入禅,并未发现外界变化,等到发现符咒之力蔓延,整间屋子化作冰窖时却为时已晚,体内的欲火得不到发泄,怒火得不到宣泄,难以自持,竟然走火入魔。
听说这冰窖在第二天才爆出一声轰天巨响,一个赤裸着的老头儿从中炸了出来,一边呕出鲜血一边在城中狂奔,一连杀了三百余人才算止住杀意。
这半年里,宁宣多多少少也预料到李丞的复仇,早在暗中打听这人的消息了,对这一切更是门清儿。
既然他杀性这么大,那自己就送给他动手。他一动手,紧绷的精神一泻,必然引得玄贞趁虚而入,抢占先机。
三五个呼吸之后,玄贞老道松开了这个开天辟地的姿势。
李丞却已没有了丝毫的声响。
玄贞回头一看,第一句话是对着宁宣说的,“居士做得很不错。”然后又看了看其他人,说出第二句话,“贫道先下一城,且去擒贼!”
他刚说完这两句话,脚下一点,整个人飘然而起,像是没有丝毫的重量一般。这个过程还挺缓慢的,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跳跃的高度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比普通的老头要有活力一些,但也有一个下降的趋势。
差不多一个呼吸,玄贞道士就要落下。
然后他就消失了。
那种消失很突兀,好像这老头不过是世间一个剪影,现在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走一样。他在这里起跳,落下时却已经出现在了他处。
在场的所有人愣了一愣,随后一同转过脑袋,锁定了远方街角那一处宅院。
没等他们心念一动,那边忽地一下产生撼天震地的巨响,伴随着巨响的则是一场难以形容的巨大爆炸,强悍的冲击力直接掀飞了宅院的墙瓦,一时泥土飞溅,砖瓦四起,好像从中间有万斤火药藏匿其中,然后在同一时间爆破开来一般惊天动地。
而紧接着又是一道通天的火光汹涌而起,其势之猛之烈,简直像是要直冲云霄把这云翻雾滚的湛蓝苍穹也化作火海一般。但只片刻,这火光又仿佛被一只自上而下的手掌所掐灭一般,无缘无故就消却在半空中,只留下一片遥远处也可见的黑色烟气。
——显而易见,这场玄关境高手之间的大战已经开始,并且一下子就进入了最高潮处!
众人不约而同,齐齐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第五十六章 开天辟地斩(五千字)
等到众人来到宅院的时候,已只见一地的碎石瓦片之中,立着一个垮了一半的小小的房屋,透过间隙,能看到其中有一个人影忙不迭跑出来,抓着两个身影,逃去数十米外的远处观战。
而另一边的院子里——或许根本难以称得上是院子,因为院子是四方墙壁围拢而成的一个空间,但现在周围却根本没有了墙壁,着大地上除了乱石成堆外,空旷得一目了然。
在这不远处,则有两个老人的身影,正在厮杀拼斗。
他们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慈眉善目,一个神情阴狠,可算是鲜明的对比。
这两个老人自然是李丞和玄贞老道,他们一经接触,便战得焦灼,杀得激烈,斗得凶狠,拼得厉害。
玄关境的高手,已初步引动了天地外力,可滋生出惊天动地的声势。但声势再浩大,若不能攻敌制胜,也只是白费功夫。
他们这样的人,虽然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引发各种异象,却又偏偏不能够肆意妄为地滥用这些天象之力。
玄关境一向被称作尴尬的高手,就是因为往上一点,有大先天高人们,挥手自有无穷无尽的先天真炁,足以狂轰滥炸过去,杀敌于千百里外;往下一点,百炼境、真气境,本来就是比拼拳脚功夫,近距离搏杀,玩得是江湖底层那一套。
玄关境呢?往下他们觉得真气境不配合自己对敌,但往上却又难以挥洒自如,真正和大先天们相提并论。
没办法,卡在这里了。
所以当真正面对同级别的高手、进入生命中最激烈的战斗时,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浩大的威势反而会渐散渐去,变得返璞归真起来。
但偏偏就是这种看来如百炼境般的拳脚功夫,却比那些气象万千的风火雷电更加凶险万分!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交手,全都超越了声音的速度。
所有的内力、真气、心法、功体、精力、气元都凝结在一体,化作了身体各个细胞、各个部位源源不断的最单纯的力量,以至于将两具老迈腐朽的残躯,推动至人形暴风的层次。
数十万斤往上的力道。
一个呼吸间跨越接近半里的移动速度。
还需要什么风火雷电?如此单纯的力量,怎能不比那内力所化的火焰更强百倍!
这两个快得模糊的影子,在极为靠近的狭小处交战,可每一招每一式,都好像是两个身高数丈的巨人施展出来的一样一样,在隔空数百米的尺度上搅动风云。
时而是这边击出一拳,那边的一间房子轰隆一声倒塌。
这边扫出一腿,那边的一道墙壁就嘎吱一下炸裂。
他们的每一次交击,都造成了好像是时间暂停,然后叫上一百个身强力壮的工匠,每个人拿着一柄大锤沿着拳风、腿风一路砸个两三百米,然后时间才继续发展的恐怖效果。而一个呼吸之间,这两人如是的交手,就起码有数十次。
轰隆,轰隆,轰隆。
大地不断震颤,每一次震颤,都有千亿颗尘埃和碎石颤抖着跃飞。
而还没有落下,就又有一次震颤,下方的尘埃已经撞击上来,与前者相碰撞、相激荡,互相崩解、四溅、飞射、碎裂。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以两个老头为中心,大地产生了无数条向四周衍生的像是蛛网般的裂缝,而他们的战斗中心却是向下凹陷的——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自上而下的数十万斤的石狮子,一下一下地砸出来,每一下都砸得惊天,而且动地,甚至是泣鬼神!
以马赤弓吴寒臣为首的一群人,站在稍远的距离观战,同时也暗中包围住那从小屋中逃出的四个身影。
但主战场战事未平,他们也只是阻碍了其退路,并没有引发什么新的争端。
毕竟有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在前,没有哪个人是愿意分神的。
宁宣也在观战。
但老实说,以他的能力,其实根本看不清战斗的过程。这两道影子实在是太快也太乱了,他刚才又中了以“色”为机、“眼”为引的一记“燎原心火”,虽然被玄贞老道救下,却也只感觉双眼晦涩。
索性他还有泣血法,虽然这玩意儿后遗症有点严重,但到了这时宁宣也不管不顾起来了。
他当即运转泣血法,脸色稍稍发红一些,并爆开体内一粒又一粒的内力种子,将这些虚假幻想的存在一点一滴化作真实可用的真气,最终流入双眸。
面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嗖嗖嗖。
忽然,李丞五爪凌空而下,卷着他的长袍,带动他的衣衫,呼呼作响间,好似五片厚重的云,其中藏有闪电、隐着雷霆。
“好火!”
面对着看似平平无奇的爪功,玄贞老道赞了一声,忽地道袍猎猎响动,无形间退后了两步。他以长袍一拂,面前即刻生成一面气墙,阻碍李丞再度进犯。
李丞落地,抬爪,指尖带着火,眼中掠着光。
他五爪过处,在空中留下五道久久不息的靓丽的色痕,再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并在日光下如雪消融,无影无踪。
气墙上忽然生起了一片火,随即焚灭。
那是种很妖异的火,在指尖跳跃着,闪烁星与虹般的亮彩斑斓,所划过的空间,都留下痕迹,看上去更绚烂得如同街头艺人掌中的万花筒,其中有浓的蓝、炽的红、艳的绿,五光十色,缤纷迷离,美得难以形容。
但这五道痕迹延伸处,地上的杂草却一根一根,从头到根部地萎靡、垂落,乃至于变得干枯。
甚至连靠近一些的石头,都在无声无息地冒出白烟,一点一点被消融掉。
就好像沾染上了什么无形的猛毒,因而被腐蚀、侵蚀一般——但要说是“燃烧”,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周围的诸多高手,只看那亮色一眼,都感觉浑身不舒服,头脑眩晕,从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的虚弱之感,好似体内的精气都被燃烧。他们立刻明白,那是火。
并非是真实存在的烈火赤焰,而是一种心神之上的无形火,灼人心神精气。
只要看一眼,就会中招!
裹挟着这份燎原心火之力,李丞再起攻势。
玄贞老道眯了眯眼,却忽然立住不动。
他又摆出了那个姿势。
左手在眉心上三寸七分,右手在丹田下三寸七分。
这个姿势叫做“撑天立地桩”。
玄贞一手撑天,一手立地,取自道家典籍中元始天尊化作盘古开天而辟地的意境,盘古破开鸿蒙、劈出混沌,斩杀出来一个天地,为免天地再合,于是便撑天而立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也日长两丈,如是一万八千岁,天去九万里!
当李丞指尖利爪火色袭前的时候,这个姿势又一动。
演化撑天掌。
蜕变立地手。
每有外力袭击的时候,左手以一种轻灵曼妙的姿态回击,即使在回击的时候,也时时刻刻处于温和轻柔的状态。而右手则重而沉、利而猛,一出再一收,凝固在格挡的瞬间,然后又在下一瞬间出现在另一个攻击处。
这两只手都很快,但两种快却不同。
撑天掌取自开天的清气,快似清风。
立地手取自辟地的浊气,迅如山崩。
一时之间,玄贞道人就摆出这么一个架势,也就这么两只手来应付。但不管再怎么厉害的攻势,碰上了他这两只手,就好像是碰上了天与地的隔膜、自然生出的克星。
一时之间,李丞竟怎么也攻不破、杀不进、犯不了、伤不着。
“好一头老乌龟。”
李丞大骂一声,忽然身影一定,不再动手。
他一停下,玄贞也不进攻,两个老头对峙着。
“你这贼子,骂人干嘛?”玄贞老道愣了一愣,好像遇到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纳闷儿地说,“好歹也是小玄关镜的高手,放眼天下也算一流人物,怎么说话这般没水准啊?”
“哼,你这要死的人了,还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么?”李丞脸色涨红,仿佛要滴出鲜血来,眼睛却在发着亮、燃着火,“接下来再看我一招。”
“他已经黔驴技穷了。”宁宣刻意避开那爪间的燎原心火,心中已做了判断,“接下来必然是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若能打败这一击,老道长应当就是完胜。”
他这话刚在心头念叨完,谢易冷哼一声,“你在问我?”
眼见仇人将死,宁宣眉开眼笑,乐盈盈喜滋滋地说,“对啊,不是问你是问谁?我的判断怎么样,老谢?”
“应该没错,你可真厉害啊。”
谢易的语气冷得像一坨冰,“除了问我这个举动外——因为我根本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
宁宣这才反应过来,谢易的一切感知被武劫封印,虽然能够隔空观察他人、感知目光,但这种观察和感知都和普通的武者无异。宁宣都需要泣血法才能够看清对方动作,等同于普通人的谢易又怎能看尽其中奥妙呢?
而这件事情对谢易而言,只怕真是一种最大的煎熬了,他正是一碰就炸呢!
宁宣吐了吐舌头,决定暂时不搭理这火药桶。
而另一边,李丞的绝招已出。
只见他收起指尖妖火,看起来既可笑又丑陋三寸丁谷树皮一样的矮个儿忽然展开,身形配着手法,手法配着步伐,步伐配着心意,竟一下化作数十个身影围绕着玄贞老道,疾风骤雨般地狂攻。
这一个一个的身影,既是虚幻,也是真实。
和曾经宁宣一连五刀斩相似,乃是以真气所化的身影,只是李丞经历过天地洗练的内力更加强盛壮大,甚至能够支撑数十个自我同时发动攻势。
而他的每一招每一式,也都几乎去到了招式变化的尽头,达到了一种无法无形、万法万形的境地,并且还接二连三、毫不停歇,大有将玄贞老道搏杀的气势。在场的众人只看其中一鳞半爪、冰山一角,将自己与玄贞老道易地而处,都觉得无比难受,仿佛自己是无边无际大海之中面临黑压压云头狂风骤雨的一叶扁舟,孤独无依且伶仃凄寒,随时都灭顶之灾。
但玄贞老道仍然是一手撑天、一手立地,目光不动不摇,身子不斜不晃,连表情都不咸不淡,好像并非是在战斗,而是在练习某种入静冥想的方法。
如果他也算是在大海风雨之中飘摇,那肯定绝非一叶孤苦伶仃的扁舟,而是一条翻云覆雨的蛟龙。
恰在这时,左边数个李丞旋转着身子连续施展出三个变招,五种攻式,七种手法,十六种打击。
这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法、每一击打出来,李丞身后的地面,都有一尺的青石砖刺啦一声,忽然龟裂开来。一连三十一招出击,他身后一连三丈一尺的青石砖全部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右边的九个李丞则以双手为刀、枪、剑、戟、棍、棒、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袭来,杀气凛然,凶猛无匹。
这十八般兵器的杀气之盛,每一柄兵器打出,数百米外街道旁的某处人家院子里的一棵树都会簌簌发颤、摇摇欲坠,只用了不到半个呼吸,茂密的树梢像是被某种吸走了生命的精华一般,花瓣全数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树干,落在地上的花瓣也枯萎灰暗。一连十八柄杀气流溢而出的兵器斩杀过来,整条街的花树都失了色,落了花。
头顶上的四个李丞自上而下,化作鹰击、凤飞、鸾翔、雀落。
天上的飞鸟看到这四个动作,忽然都莫名其妙地飞得快了一些、有效一些,它们那简单的小脑袋并不理解,为何一个没有翅膀走在地面上的人类,却比自己这些飞禽还要懂得怎么飞得更好更快更节省力量?而它们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四个动作中蕴含着怎样的奥妙,只要按照这个动作飞翔,就算有再娴熟的猎人来捕杀它们,也要做好丢一只眼睛的准备。
正面的七个李丞则一步一震地走来,直来也直去,迎面就是穿心一爪,七个李丞的动作开始时各有不同,到达穿心一爪时却又完全重合为一,拥有七倍的杀力。
大音希声,这一招反而没有了声音。但那更像是有力得将声音也吸收了进去,成为了其中的力、气、性、意,化作一记精彩绝伦、惊世骇俗的妙招。
这是繁的变化、兵的凶蛮、禽的意境、简的凝练,将所有招法囊括在内的合力袭杀。
这其中任何一招,都叫周围真气境的人物们自觉难以抵挡,更逞论还彼此配合、前后夹击、接踵而来、连绵不绝,务必要让玄贞老道葬送在这让人窒息的攻势中。
宁宣皱了皱眉,以他的目光看来,玄贞老道的现在的状态只怕还真接不下这一次攻势。
但玄贞老道所修行的功法却是《开天辟地玉阳神决》,而非撑天立地桩。
撑天立地只是一种静态,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当需要其中的力量爆发出来的时候,撑天立地就即刻转化为开天辟地。
开天辟地。
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那是一种整个世界蒙昧混沌,黑暗笼罩一切,一个初生的意识震怒再奋起,奋起并提斧,提斧而开天,开天更辟地的伟大力量!
岂止是伟大,简直是伟大!
玄贞老道在静中忽然变动。
而且动得极快,快得惊人。那种速度简直不是速度,而是力量。
在常人眼中,速度和力量是分开的,可是速度的本质其实就是力量,尤其是在现在的玄贞老道的身上,他的浑身上下简直不是一个人体,而像是内蕴有无穷大的宇宙,并且早已经积蓄已久,到达了一个创生世界、造化苍生的契机。
于是便爆炸。
这一爆炸,他的浑身上下,每一个动作也简直像是炸出去的一样。
这样一来,就快到了极致,甚至比极致还快。
他踏出一步,这一步不像是踏出去的,更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他的步伐,驱使他的身体,让他在转瞬间调整出这么一个动作。
他双手一举,这一举也不像是他自己想要劈出去的,而更像是一个无形的人强扭着他的身体摆出了这样一个姿势,他几乎没有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
他大喝一声,这一声是出自他自己的意志,但这声音之中却充满了无奈、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甘,像是对这个世界的控诉,像是在怒吼,流泪,哭诉,叫喊。
所有的动作都在勉强,所有的力量都被控制,所有的意志都是三个字:
不情愿!
——原来盘古并不想开天地。
——因为他知道一旦开辟天地就会死。
——这世界又有谁愿意去死,又有谁愿意送死呢?
——但没有盘古的死,又哪里来的这个世界?没有盘古的开辟,又哪里来的天地。
大喝到了最后,忽然拔升。
盘古的叫声,从无奈愤怒不甘,到寂寞犹豫恐惧,最后一切消失。
只有勇气。
只有勇气!
只有勇气!!!
玄贞踏出一步双手一举大喝一声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流畅自如毫无阻碍。
他!劈!了!下!来!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动作,可那一瞬间玄贞的身体变化,却几乎被所有人给观测到了,他好像全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所有人都能够透过他的肌肤看到他皮肤之下的骨头、脏腑、大脑……乃至于更多部分的奇怪东西。
而在这种视角下,所有人也清清楚楚看得见,他的气息变成了风云、他的声音变成了雷霆、他的双眼变成了日月、他的四肢变成了东南西北四极、他的肌肤变成了辽阔的大地、他的血液变成了江河、他的汗水变成了雨露……
玄贞劈开了混沌,成了整个天地。
一道数十丈之高、纯净得简直没有任何杂质的光芒从这化身天地的老道士的掌中劈天砍地地斩杀出去,这道光芒有一种无比凝结无比凝练的感觉,就算是李丞的所有招式合力加在一起遇上了这一劈,都好像是虚假的纸片碰上了三维血肉的存在一般无味。甚至不只是李丞,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自己的虚假,整个世界只有这一道光芒是真实的。
光芒自上而下地一砸。
李丞所有分身一定。
玄贞站了起来。
于斯一斧。
天地初开。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第五十七章 再见秦清(五千字求票)
那宏伟的一劈斩下,宁宣的第一反应就是跃走。
他不跃走,就走不掉了。
在那一个巨大得真如宇宙破碎、天地初开的轰鸣声中,以玄贞道长为中心的方圆数十丈,忽地发起一阵偌大的震动。
他周围的一圈地面,先猛地一下凹陷碎裂,无数的泥土化作微尘升腾又落下,地面整个儿被削下一层。李丞和玄贞都凭空矮下了一截。
然后又是往外的一圈,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就好像是一块石头落入平静湖心所激起的涟漪一样,如此一劈斩下来,大地就一圈一圈次第连绵地传递着一股力量,那是一股摧枯拉朽、沛然莫御、强大无匹、恢弘至极的震力。这股力量所过之处,没有任何物质能够阻碍,整条街道方圆的所有建筑、地面、树木,都层层给震碎、轰塌、坍陷。
每一声轰鸣,这力量就扩大一圈,破坏也就大一层。
宁宣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在这力量传递开的一瞬间开始急退。
一连急退三百尺,名苑止步那经久不衰、震撼人心、惊天动地的轰隆响动,才总算停了下来,力量止步宁宣之前,咔咔咔,地面碎裂坍塌,形成一个台阶。
而此时,场中已然是尘埃满天、风烟不尽,浓浓的雾霭遮掩了一切视野。而再过许久,这些尘埃风烟散尽,才能见到之前那条虽破旧却齐整、虽贫穷却生气的街道——却已彻底难以称之为街道了。
只剩下一片废墟。
就好像沙滩上的城堡被小孩子一拳捣毁,然后吐一把口水,再踩了两脚一般的废墟。
废墟整体而言,是比周围要来得低一些的,与其说是废墟不如说是废坑,各种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安放。而除此之外,其中还有一道非常清晰可见的道路。宽数丈,长数十丈,两边的墙壁平整、踏实,切口非常光滑,通道的形状上宽下窄,呈现一个V字形,宛若一柄无比巨大的斧头挥舞下来,开凿所得的痕迹。
风烟残尽,里面许久没有响动,只有寂静。
寂静得像是秋后的一场梦。
宁宣慢慢从梦中醒来。
他先是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迷茫,以一种好像梦呓般的口吻说,“这算什么?”
“武功啊。”谢易也总算看清了那一招,这样的一招太过于惊天动地,反而让普通人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故而他的坏心情也好像好了一些,但到底好了多少,谁也说不准,“还不错。”
“这是还不错!”宁宣下意识都忘了谢易一直以来的标准有多高,忍不住失声道,“这哪里是不错,这简直是……这简直是……”
他一时语塞。
在宁宣过去的经历中,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受。
那是一种在单纯的力量面前,嘘声、惊诧、恐惧、自卑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想尿尿。
“你别勉强自己去形容了,高中的语文老师应该没教过你类似的形容词。”谢易说,“但你也不用形容,你迟早会见惯这种力量的,甚至你用不了多久也会有这样的力量。”
“用不了多久么……”宁宣似乎想笑,但勉强地扯出的笑容很难看,“我可没那么自信。”
不过现在局势也还不错。
宁宣左右看了看,玄贞老道这一招开天辟地下去,几乎半个城市都听得到那一声巨响。无数人围拢了过来,站在废坑旁边观望,却不太敢下去——下去毕竟是要命的。
只见废坑旁的一圈上,不知何时已站上了许许多多的人。
宁宣在人群中和一双漂亮的眼睛对上了,他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原地,那眼睛的主人也跟着点了点头。
宁宣深吸一口气,跳入了这废坑中。
不多时,他寻来觅去,已来到一片空地,除了作战的两个玄关境高手外,其余众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还包括那四个从木屋逃出的身影。
分别是宁业、秦清、张傲和王有财。
准确来说,并不是四个人从木屋逃出,而是一个人从木屋逃出,但他手里抓着三个人质。
其中张傲和王有财是昏迷的,秦清的双手被绑坐在地上,宁业则一身黑衣阴沉地看着众人,马赤弓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显是已将他给制住了。
宁宣见此,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最怕的无异于王有财和张傲有失,那自己的目的可就打水漂了。
不过他也对秦清和宁业的情况有些发蒙:这一对师徒前来找自己的时候还亲密无间,怎么再次见面的时候,秦清却已经束手就擒了?
他到来的时候,秦清正向众人解释此事。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救宁宣和他师傅……宁宣你们认识吗?却没料到这逆徒背叛了我,令我反被李丞所制住……啊,李丞就是那与道长交手的凶人……”
她坐在地上,却不慌不乱,以一种冷静的口吻阐述起来。周围的人围她作一团,却没有一个鲁莽到为她解穴,只看着她说话。
她说话间,宁宣走上前来,先看了看旁边的宁业,又转过头来看她。
这个绑着一根乌黑油亮大辫子的女子,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气派非凡、智珠在握,有掌控一切局势的气度。可现在见面的时候,浑身上下却只剩下柔弱了。
她别着腿,曲着身子,单薄的长袍贴在婀娜多姿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像是个囚笼中待售的奴隶。她的唇很白,没有血色,眼中带着几丝疲惫,给人一种楚楚可怜、无依无靠的感觉。她说话虽然还很冷静,可话语却轻得像是雨夜后第二天的清晨里荷花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露珠,又清澈又冰凉,柔和得仿佛要化成水融入别人的心底。
那大辫子落在了她的足踝,沾染上了尘埃,也从那种纯黑色变得稍微有些脏灰。
马黄叶看了她两眼,又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脚尖,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宁宣则眯了眯眼睛,“解语花?”
暴雪书生当然不能喊师伯了。
秦清也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道,“你竟也来了?”
宁宣看得出宁缺毋滥的易容,秦清自然也能看出他的易容。当然,她并没像玄贞道长那样,能直接看出宁宣的真容,只能看出宁宣某些表情中变化的僵硬,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在这个场景下,忽然出现的以易容法修改本身容貌的男子,能思考的选择自然不多。
“自然是我暴雪书生。”宁宣冷笑道,“若非是我一路寻来,怎能有今日李丞的死期。”
秦清脸色不改,眼神复杂而微妙,忽地幽幽一叹,“哎,你又何必……”
周围的人左看右看,总判断出他们之间有故事。
而马黄叶则神色一僵。
宁宣则面色自然,他就拿准了秦清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因为秦清和齐勇上司是一伙儿的,他们的目标是干掉李丞拿到关于魔兵的消息,而自己不过是引李丞闹事的棋子而已,秦清现在接近成功,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又看了看旁边的宁业。
宁宣忽然怒哼一声,直接走上前去,啪啪两个巴掌,用力极大,直打得宁业脸色发红,嘴角溢血,“混账东西,竟然背师弃友!真是我岳州之耻!”
这两个巴掌打得他心中大爽,算是报了前次被偷袭之事。
宁宣虽然脾气好,但一向公平。想要杀他的人他就会反杀回去,不想要杀他的人他也留人一命。宁业对他的偷袭早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他迟早要还回来!
宁业一句话不说,只死死盯着宁宣。
“你还瞪着我?”宁宣冷哼一声,一抬手又想打下去了。
旁边的马黄叶看得心中不忍,连忙止住宁宣的手,“暴雪兄,消消气、消消气……”
到现在其他人也不知道“暴雪书生”的原名,马黄叶就知道这样称呼他了。
“我是宁家的人,越界的只是李长老,而非我。诸位杀了李丞,谁也说不了你们的不是。”宁业忽然道,“但我不同,我愿意束手就擒,有什么责罚让宁家给我就是,以后见了诸位门人,我宁业愿避而远之,以示歉意,请诸位高抬贵手。”
他说完这番话,忽然转头看向宁宣,然后一字一字、杀气凛然道,“但你——暴雪书生,今天这两巴掌我记住了。”
面对这双狼一样阴狠鹰一样锐利老虎一样凶猛的眼睛,宁宣洒然笑道,“我等着咧。”
心中却在想,他到底看出我来没有?
他之所以对宁业动手,还有个理由就是,想要看看宁业的反应如何。
说话间,宁宣瞥了地上的秦清两眼,秦清正好也在看他,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很礼貌的笑容。
宁宣皱了皱眉,他看不透宁业,也看不透这女人。
秦清肯定是伪装成这样的,要不无法让李丞知道宁宣和王有财的关系,但她是否面对宁业的时候也伪装了呢?
而面前的宁业到底是真心背叛秦清,只是被秦清借以用计,还是和秦清配合无间,一起戏弄李丞呢?
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秦清的眼中,自己绝非什么重要的主角,只是一枚棋子。她之所以用计是因为打不过李丞,而宁宣和王冬枝加一起她也能对付,按说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如是看来,事情已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常飞这时候忽然提议,“不知道为何,玄贞道长一直未曾出来,大家带人进去看看吧?”
众人应声。
这时候,秦清忽然开口,“我穴道被封,不便行动,望有人能够搀扶一下。”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勉勉强强站了起来,柔柔弱弱地靠在了宁宣身上,苍白的脸上露出娇嗔之色,“还愣着呢,我说的有人就是你。”
秦清靠上来的时机非常突兀,宁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当即脸色一僵。
他感觉到,一根手指已经搭在了自己的要穴上。
“原来是我啊。”他叹了口气,“哎呀,我真幸福。”
在旁人眼中,这哪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两人在岳州只怕有旧。
这暴雪书生还炫耀上了!
马黄叶听到此话,更是遭受重创,一时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常飞拿单手拍了拍这师侄,悄声告诉这怀春少年,反正你还有龙孽虎煞山那执事大人作为目标云云……
至于张傲和王有财,则由雷剑胆一手抬着一个。
这长胡子的剑客有些不爽,但在场人中宁宣抱走了秦清,吴寒臣和马赤弓的身份自然做不了这事儿,常飞一只手更不方便,马黄叶虽然年轻但也是少庄主,雷剑胆自不好让他动手。
最后一来二去,这自命不凡、自视甚高的剑客,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苦力大叔。
而宁宣和秦清则刻意等人们走远了,才慢慢出发。
他人虽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却还真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旧人,干脆也不坏人好事,特意没去倾听。
宁宣低声问道,“师伯,手指能移远一些吗?”
“哈,不是岳州来的李丞仇敌暴雪书生吗?”秦清淡淡一笑,调侃道,“怎地叫起了师伯,我没记得我有这么个师侄啊。”
“我知道你的情况。”宁宣不愿意和她打马虎眼,声音一下变得凌厉,“你对我说了很多,但也隐瞒了很多。密部根本不是为了所谓让宁家欠一个人情才找上你们的,反而是你背后的干戈洞兵主在密部有同伙,所以才以追杀我和师傅的理由,让另一个兵主名正言顺地派出李丞。如此一来,那位兵主就能肯定带队者是和我有仇的李丞,而你则能借我的信息杀李丞,对不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特意将齐勇的名字隐去。
秦清愣了一愣,“你倒是想得透彻,难怪李丞还没有把掳走王有财的消息传播出去,你就已经带人找上门了。”
她又眯了眯眼睛,“不过也确实该如此,若非你是这样的人,也不能带走师妹。”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准备掩饰。”宁宣冷笑道,“如果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众人,你只怕要从假点穴变成真点穴了。当然,你现在是可以动手,但我还是奉劝师伯一句,不要小看我,真把我当做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我知道你的能力不俗,业儿认为你是那种学习时能力出众,做事时泯然众人的人,他对你很失望,更觉得自己已经超过了你。但我却恰恰不这么认为,越是和你接触,就越是发现你的能耐,我是一点儿也不敢小看你的。”秦清很认真地说,“但我指你要穴,也并不是为了用性命威胁你,我也并不想要杀你。我只是想要借机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没离开?”秦清一字一字地说,“师妹在哪里!?”
“的确是一个问题,你真正在意的只是后者么?”宁宣笑了笑,然后他收敛了笑容,“我来到任何一个地方,师傅都肯定不离不弃。当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离得不近,我已让她在外边儿等着了。”
秦清皱了皱眉,忽然骂了一句,“你好蠢。”
“嗯?”宁宣指了指自己,“我蠢?”
他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好像头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准确来说,是头一次听老谢之外的人这样说。
老谢当然也经常说他蠢,不过那都是牵扯上武道方面的东西了。
在这领域上,宁宣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比起老谢来,好像还真有点蠢。
秦清声音低而急促,“这件事情本来就和你们无关,也不需要你们亲自过来。其实李丞抓走张傲之后,我就有把握让业儿去引来龙孽虎煞山的人,到时候你们依然没有后顾之忧——你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还不叫蠢!”
宁业果然还是听命于她!
“哦,如此一听下来,杀李丞只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接下来是什么‘不该回来的时候’……”宁宣则顺藤摸瓜,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那就是到争夺李丞身上魔兵消息的时候了是吗?你害怕师傅在这过程中受到威胁……嘿嘿,你们师姐妹倒一直有些真情,虽然你也的确利用了她。”
秦清则怔了一怔,“你连这点也知道?”
她还以为宁宣认为自己杀李丞,是为了让李丞找不到魔兵,却不知道宁宣已经猜出了李丞身上有魔兵的消息。
宁宣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我若不知道这点,如何引来的龙孽虎煞山的人?”
秦清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默默看着宁宣,眼神数次变化闪烁。她没料到宁宣能猜到这份儿上,并且在猜到了之后还敢过来。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你蠢不蠢了。”过了好一会儿,秦清深吸一口气,也平静了下来,“你既然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带着师妹过来呢?难道你也想要分一杯羹?”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连她自己也不信的,她的口吻也只当开了一个玩笑。因为她绝对不相信以宁宣的武功,能在这种局面下做任何事情。
就算加上王冬枝,亦不过是从做不了任何事情,转为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多一个人哭两声,叫唤两下。
宁宣则好像没听出这点意思,很认真地摇摇头,“不,我也不要什么魔兵。”
这年轻人固然有能力,可好像没遭受过挫折,过度的能力也好像会带来过度的自大……
秦清皱起了眉,开始了猜测,“那你是要拿这消息威胁我们什么……让宁家不再追杀你?加入我们?武功秘籍?神功宝典……对了,你用了这样多的泣血法,肯定需要……”
宁宣又摇了摇头,“不,这一切外物我不需要。我要的这东西,拿不下、抓不了、握不住,比天大,比地阔。”
秦清不解,她没在阳关城发现这样一种东西,“你在说什么?”
宁宣说,“我说的是公道。”他一字一字地说,“师伯,我这次过来只要公道!”
秦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复了上一句话,“……你在说什么?”
两句话完全相同。
但她的语气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