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认输和喝彩(第二更)
这一切的变化太快,谁也想不到本来以气驭剑的雷剑胆,竟然在关键时刻逆反了常人对他的推断,转而以剑驭气。
他只出了一剑,却在出剑时激发一道剑气,过程中激发一道剑气,收剑时再激发一道剑气。
在他的手中只有一柄剑,可没在他手中的剑却有三柄,甚至更多。
“所有人都以为,雷师兄以气驭剑,只要制住他的真气,便能令他毫无威胁。”常飞抱着一只手臂摇头,“但这样的人从来没有想过,雷师兄当年在百炼境的时候,可没有以气驭剑的本领。他那时候怎么退敌,现在又怎么可能忘掉。”
“既能以气驭剑,亦能以剑驭气。”
旁边的马黄叶低声道,“剑名针弃,实际上就是‘真气’。雷师叔手中的‘针弃’是剑,身旁的‘真气’也是剑。”
这便是名剑山庄嫡传的《天玄地黄上一玄气剑》的真貌。
而他们都清楚,若能打通玄关一窍,引动天地伟力,针弃将会真真正正化作真气,常伴雷剑胆左右,便是天地之间任何东西,也不能将他们分开。而到了那时候,雷剑胆才是真真正正的一气剑。
按说这些秘密是不能随便说的,他们之所以特意说出来,是说给宁宣听的。他们说的时候,甚至忍不住用眼睛看了看宁宣,希望得到宁宣的一点反应。看看这个小子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真的明白。
而答案是,宁宣面色平静,仿佛一切早有预料。
“这不是普通的真气境了吧。”他们不知道,此时看似平静的宁宣,正悄悄对谢易说,“齐勇和师傅对上这老头会怎样?”
其实雷剑胆并不老,至多不过接近四十岁。否则常飞和马黄叶也不敢期待他有突破玄关境的可能,他的年纪不如“张弓搭剑”马赤弓,而境界甚至在马赤弓之上,只不过马赤弓常年与名剑山庄宝兵相伴,拥有类似宁宣般跨越境界的眼界和能力,才能压雷剑胆一筹。
但宁宣也不管这些,他看雷剑胆的胡须太长,几乎拖到膝盖,而且仙风道骨,反而显老,便自然而然地称呼老头了。
“你的师傅刀法领悟、招数变化是胜过他的,功力境界略逊一筹,但这家伙出手其实留有余地,那并不是有意操控结果,而是下意识留力不敢杀人,看来是个在宅子里研究武功的。他俩战斗,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师傅杀心浓厚、出手果决,有八成把握战而胜之。至于那傻大个儿,境界和实力皆不如他,但也不能妄判两者之间的胜负,我看是五五之数。”
谢易说,“毕竟那家伙是出身名门,那一个奇特的运用全身发出声响的功法,其实远远比这什么气来气去剑来剑去花里胡哨的基础运气法门更深奥。”
他想了想,“大概深奥三点七五三倍。”
“有这么精准么……”宁宣干笑两声,觉得自己根本揣测不了这老江湖的思维到了何种境地。
不过这个结果他是信服的,一气剑虽然在常飞和马黄叶口中听来,是玄之又玄,仿佛天下第一妙法。实际上名剑山庄在阳州也排不上号,更逞论天下三十二龙头之一的大斗天。
“就是有这么精准,起码在我认知的体系是这样……你不懂,不和你说这个了。”
谢易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想到你还真去装逼了,你真准备出手了?”
“这也没办法啊,我是黑河帮的人,既然帮主们要输掉了,我等下就要出手了。”宁宣无奈道,“总不能真让名剑山庄带走帮主吧,他是张傲老门主一派的,被名剑山庄带了过去,不管是不是真想要调查所谓真凶,反正拿回来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名剑山庄说来是门派,其实是黑帮,逼人就范屈打成招的手法可不少。”
“你不想隐藏身份了?”
谢易的口气惊奇地好像是遇到了一个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人,甚至都不是人,而是一头不可能存在的怪兽,“就为了助人为乐?”
“无所谓的,有你在,我本来就未必能够隐藏多久的身份。而且我既然能从岳州到阳州,自然也能从阳州到丹州。”宁宣道,“师傅也绝对愿意和我一起走的——只因当年若不是我助人为乐,她也未必出得来。”
谢易愣了一愣,领会话外之意,“她还要你来救啊?”
宁宣笑了笑,英雄救美总是让人津津乐道,他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有自己非常得意的事情,“怎么?是不是很惊讶,我一个小小的百炼境,居然能做这样了不起的事情。”
“我是很惊讶。”谢易说,“我真想不到,以她的武功境界,到底要怎么废物到被一个百炼境救下来。”
一个是百炼境界强大到救下真气境界。
一个是真气境界废物到被百炼境界救。
有时候稍稍调换一下顺序,一句话的意思就好像变了。恰似女大学生当鸡是自甘堕落,而野鸡接客不忘读书上大学是感人肺腑一样奇妙。
宁宣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忽然明白自己不应该在谢易面前炫耀自己的武功的。
这简直就好像是谢易在他面前说前世的事情一样,是标准的自曝其短。
于是他首次决定对谢易闭麦。
而另一边,黑河帮五人,眨眼前还气势汹汹,出招后便躺的躺、伤的伤、呕血的呕血、身残的身残。
现在,这一方唯一保持战斗力的,也只有天哥儿了。
而雷剑胆的脸色更白。
一剑激发三道剑气,并且还要有击退三个百炼境的高手,对他而言亦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但不管再如何消耗体能、内力,雷剑胆依然只是疲乏、困倦,而非受了伤。
于是他也依然只是弱了一点的真气境,弱了一点的真气境还是真气境,面对百炼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输掉的。
他看着天哥儿,天哥儿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歪七扭八的同伴们。
天哥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按说接下来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长篇大论大论以换取舆论支持,又或者以话语作为掩饰进行最后的偷袭来博取一线生机。
可他脸色变来变去,到了最后却只激动而又无奈、气愤而悲怆地骂出一句,“草。”
口水落在了尘土飞扬的战场上,非常显眼。
这个文化人、旧书生,战斗的意志本来就不够强大,对胜负的渴望也不够热烈,他根本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武者,只是个恰好会武功的人。但这种人才是现在江湖的常态,或者说从古到今大部分江湖人都是这样。
“……我们认输了,心服口服。”
天哥儿拱拱手,自认败北,“你带走帮主吧……只是希望雷大侠不要做得过分,我此次回去,自会向张门主禀告此事。”
他说完这番话,便低下了头,去搀扶旁边的孙锤子。
谁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搀扶人而低下了头,还是因为不敢看雷剑胆而低下了头。
“张傲……呵。”
雷剑胆挤了挤眼睛,似乎在嘲笑,又似乎在接受,他随手将手中的针弃朝着天空一掷,然后转过身子,朝着王有财的方向不多不少地踏出三步。
他刚走了三步,针弃便落了下来。
这细长的剑落下时,竟恰好进入了雷剑胆身后的剑鞘之内,雷剑胆没有没有丝毫停顿,动作也没有丝毫呆滞。他自然地迈步,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剑鞘沉了一下,两者的配合规整得如同经过了精准丈量、反复演习过后的戏法表演,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这表演简直精彩绝伦,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汉子们,谁也找没有这样精巧的手法,谁也弄不出这样曼妙的景致。
无论任何卖艺者拿出这一手来,都绝对能博得满堂喝彩。
“好!”
宁宣真的喝起彩来了,他甚至还鼓起了掌,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慢悠悠地说,“您这剑啊,可耍得真好看。”
雷剑胆倏然回头。
第二十九章 撞天塌张傲(第三更)
别说雷剑胆在回头,就连旁边的常飞、马黄叶、天哥儿听了,都忍不住看向宁宣。
不要说常飞、马黄叶、天哥儿了,就连没了力气的木姐、坐在地上的孙锤子、脸色苍白的赵岳平、躺在地上的李仲文,也都一起忍不住看向了宁宣。
连坍塌的墙壁下埋着的王有财,都好像因为听到了这话,大腿抖了一下。
至于那些围观者里,听得到宁宣这番话语而把目光投给了这个少年更不知凡几。
谁也想不到,这么个看起来像是黑河帮拿来见见世面的后生,居然在这个本来已经结束的战场中,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无异于是给一场本来已经燃尽的火,添了一把大大的柴。
雷剑胆死死看着宁宣,脸色很不好看,任何一个剑客被人说成是耍剑的,其实都不会很好看。
“你该庆幸我不屑于杀你。”
他对宁宣说,“否则你这句话就会要了你的命。”
你可要不了我的命。
宁宣正想要反唇相讥。
可一个声音却截断了他的回答。
那是一个很苍老,却也很有力很豪迈的声音,声音从边上的房檐上传来,“雷老弟,他说的没错,你的剑着实是耍得相当好看。”
宁宣愣了一愣,抬起头,心想,“真正的老头来了,看来轮不到我出手了。”
谢易适时打击,“那你这逼也装早了啊。”
宁宣想想也是,随后又笑了笑,“也无所谓,没出手的话,最多只是被怀疑一下,而且应该也只有慧剑和那小年轻怀疑我。”
常飞脸色一变,他赶紧牵着马黄叶离开了宁宣,来到了雷剑胆身后。长久以来的江湖经验让他知道,既然这人来了,接下来双方应该到了互相站队的时候,宁宣怎么也应该算是敌对方的人,自己和他站在一起是很不合适的。
马黄叶被牵着走了,也没忘对宁宣生涩一笑,打个招呼。宁宣愣了一愣,心想这小子还真礼貌。
“张傲……”雷剑胆眯着眼睛,看向房檐上一个逆光的身影,一口将其来历道破,“张门主。”
他口中说着门主二字,语气却冷淡得像是见了一个陌生人。
那是个狮子一样魁梧、看不出丝毫老气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已经来到了房檐之上。他逆着阳光,披散着头发,太阳的光辉为他画上一个金色的身体轮廓,显得更加华贵、尊荣。他坐在房檐上,身旁一把带鞘长刀,一身长袍,金边璀璨,坐姿霸气而潇洒,好像这个位置天然便应当由他所坐,他不坐在这里,便让人觉得不舒服、不合理一般。
果真是长河派门主,“撞天塌”张傲。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一跃而下,气势强盛,活力充沛,谁也想象不到他竟然是个超过六十岁的老人。
撞天塌当然不是一般的老人,六十岁对真气境的高手而言也绝对不老。但谁都知道,在数日之前,落日圆、烟驼铃和《落日神刀》还没有失而复得的时候,张傲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老人。他没了精力、丧了精气、无了精神,简直像是行将就木、半步入坟。
王有财甚至在一次酒后失言,宣称要为张傲选择最好的棺材、最好的风水、最好的良辰吉日,亲自为他送葬。
——即使公认王有财是张傲的密友,这话也几乎让长河派的弟子持刀找上他了。
但正因如此,反而更衬出张傲死而不远、活而难得的尴尬境地。
可世事就是这样奇妙,一个神秘的“弃刀人”,竟将送上门来的落日圆等秘宝还了回去。一时峰回路转,张傲虽然还是丧了独女,却终究保全了镇派之宝。他个人是难以圆满,可长河派却还是幸甚至哉。
不过到了他这个年纪,已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子女,他的境界也自然再难寸进。人人都以为,张傲挽回了颜面,但自己还是很难振作起来。
可谁能想到,如此不过数日,张傲竟然又重新变成了那头不老的猛兽。
他内心的强大可见一斑。
咚。
张傲一跃而下,持刀落地,发出一个不轻也不重、很殷实的声音。
这其实是非常奇妙的,因为那房檐距离地面,起码有五六丈的距离。这种距离落下来,水平差一些的,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水平高一些的,则是轻盈无声如羽毛。
但张傲落下所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一个普通人从半丈高的土墙上跳下来,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有点厚实、短促、有力,但又不怎么震撼。
甚至不用心听,是很难注意到的。
好像这五六丈的距离,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有半丈。
刚才在房檐之上,张傲还面目模糊、形象不清。等到他落地下来,人人都能看到他那一头标志性的散乱白发,一张狮子般威猛的面孔,以及一身长袍,长袍上环绣着一圈长河起伏、翻滚不休的画面,长河中一轮落日沉沦,意境深远。
“老爷子好。”宁宣笑着招了招手。
天哥儿自从张傲到来便很轻松,他将孙锤子安放好,对张傲抱胸道,“张门主好。”
张傲先对天哥儿摇了摇头,很是不满意,“小书生,你的武功还不够啊,领这份薪资是够了,但总不能一直混着这日子吧。”
“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有旁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也没有旁人的刻苦求进。”天哥儿苦笑,“虽想用功,终究是力有未逮,力有未逮啊。”
意思是让我混着吧。
张傲笑骂一句,“混球。”
然后他走到了宁宣身旁,“好小宁,许久不见了。”伸手摸了摸宁宣的脑袋,言语间有些感慨,“自从阿七归天,我就没有和你下棋了……”
张傲的棋艺一坨狗屎,却酷爱和宁宣下棋,每每下到生死处,要么有“今日门派有要事”的变化,要么便是“不明高手以震力击翻棋局”之理由。两人认识以来,张傲的胜率保持在九成以上,就输过最开始时要脸面那十来局。
宁宣不直接宽慰,指了指旁边躺着如同具尸体一样的王有财,转移话题。
“今日带着帮主回去,正好凑上一局,我教你如何杀他。”
这话让张傲稍显沉闷的神色一亮,他也不是什么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江湖半大小子,心中虽悲,却不纠结。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宁宣的肩头,“今日不行,但明日咱们可以好好杀上一整天,教你看看我棋艺之精进。”
“张门主,你真以为出入无人之境么?”
雷剑胆站在原地不动,却忽然出声,“你是否已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明不明白你在为怎样一个人强出头?”
宁宣看着张傲神色一下变得阴沉,像是一个想象着美好甜品的人嘴里被塞了一坨凉透了的腊肉。
“雷老弟啊,我看你是多虑了。我张傲一生行事,哪有不问清楚来龙去脉便横加干涉的,又不是你们名剑山庄。”
张傲转过头,表情却已经带上了笑,一种脸笑皮不笑、很是虚假的笑容,“据我所知,不就是邱鹤嘲笑我老人家死了女儿、丢了秘宝、出了大丑么,这的确是事实啊,有财也不该罔顾事实,和邱鹤邱先生起了冲突。幸好最后倒也是江湖规矩,有财赔礼道歉,双方罢了两清。怎么,莫不是狂雷剑还有没说够的,想要多骂两句?叫他出来吧,老头子我倒是受得。”
天哥儿在一旁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一向觉得自己言辞已经算尖利了,但现在却觉得自己在说话上还差得远呢。
“好损的老头。”谢易也在宁宣耳边评价了一声。
“你……”雷剑胆听得目眦欲裂,浑身发抖,连那长胡子也跳动起来。
他和邱鹤从小一起学艺,情同兄弟,怎么受得了这种嘲弄。
偏偏那张傲说的邱鹤辱骂嘲笑之事也不假,王有财和邱鹤冲突这件事情上,再怎么江湖规矩,邱鹤也绝不能算理直气壮。
连旁边的常飞也好像不是很有滋味地叹了口气,就是马黄叶一下子红了眼圈,好像并没有听懂般提醒了一句,“哎,张门主,您有所不知,邱师叔……邱师叔他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天哥儿忍不住莞尔,而雷剑胆和常飞两个人的脸色同时别扭地变化了一下,常飞赶紧抓住马黄叶的后领,凑到他耳边细细说了两句。
马黄叶这才慢慢懂了,一时眼圈红完,脸又发红。
“哦,邱鹤死了啊。”张傲收敛了笑容,好像有些悲伤,“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死了,真叫人难受呢。不知道又有没有哪位英雄,对着雷老弟你骂上两句,说你保不住自己的师弟呢?”
任谁也听得出来,他简直太难受了。
他没办法大笑出声,肚子可不就痛得难受么?
第三十章 邪功吸心(第四更)
到了这时,雷剑胆的脸色已经冷若冰霜了,甚至比冰霜更加冷。
他的目光对着张傲手中的落日圆扫了一下,“张门主,拔刀吧。”
“你如果神圆气满、状态安好,或许还真能让我拔刀。又或者叫马赤弓把‘月下美人’赐你使用,亦能让我拔刀——不过他显然不可能给你了。”张傲轻慢一笑,“现在,你想让我拔刀,还是叫慧剑和小黄叶一起来吧。”
就在这时,偏偏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老鬼,我就知道你不老实。”
这是个硬气的声音,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一个一个从嘴巴里蹦出来的一样,任谁听了这样一句话,都会觉得这是个很无趣的人,“叫你来解除误会,不是让你趁机报复的!”
这声音来自于人群之中。
声音的主人也从人群中走出来,人们无意识地让开了位置,像是避开神祇的海面,从中便走出一个男人来。所有让开来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何忽然往左边、右边走了两步。
这是个中年男人,俊朗、帅气,鬓边有两许斑白,却更增加了一丝沧桑感,他背着一把大弓,像是一个将军,却没有骑马,也没有穿军装,浑身上下更找不到一根箭的痕迹。倒是他的腰间放着一柄剑,那剑不长不短、不宽不窄,剑柄的末端刻着一朵花。
宁宣看了两眼那花,知晓那是昙花。
“又是谁啊?”谢易似乎很不爽,“打了半天不死人是吧,过家家呢。”
“当下的江湖秩序是这样的,各大城市都有自己稳定的结构,打了小的,大的就出来站台。”宁宣劝慰他,“有机会你看我去杀那些没后台的山野贼人,保管一杀一个准儿,杀得你过足瘾。至于这位嘛……”
宁宣刚想说说,就见雷剑胆、常飞两人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庄主好。”声音齐整得好像经历过千百次排练。
马黄叶一张口,一个“爹”字叫了一半,见到两位师叔的样子,也低下脑袋,“庄主好。”
显而易见,此人就是阳关城三帮会之一名剑山庄庄主,“张弓搭剑”马赤弓。
张傲看到了此人,总算不做那膈应人的模样了。
他冷哼一声,“马赤弓,你来得倒及时,若你不来,雷剑胆起码要去一只手。”
这样一说,其实也就相当于是放弃了动手的打算。
宁宣有些惊讶,张傲性子狂傲,天不怕地不怕,就算以一敌四也不是不敢,这个时候更应该对马赤弓挑衅才对,为何竟然有了避战的打算。而且这种避战并非是认怂,反而是一种“我知道打不起来”的奇妙默契感……
而且没记错的话,刚才马赤弓说的是……叫你来解除误会?
“庄主。”雷剑胆一听这话,眉毛一动,“这老匹夫欺……”
“闭嘴!”马赤弓厉声呵斥,然后看了看四周的战场,目光又接连扫过几个伤员,眉头紧锁,“你找王有财麻烦,为什么不告诉我?”
之前那个以一敌六、倨傲而强势的雷剑胆,被他像是小孩子一样当众训斥。
远处的人群已经有了窃窃私语,张傲也发出一声耻笑。
“我……庄主你不该处理这种事情。”
这下不是马黄叶脸红了,而是雷剑胆那张久战而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得羞红,他试图解释,“我刚知道王有财涉嫌邱师弟的死因,这个王有财是近日来唯一一个和他发生过冲突的人物,此人家财万贯,不难找到厉害杀手……”
马赤弓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不是凶手。”
“为什么!那又有何人与师弟有仇?又有何人有能力威胁师弟?”雷剑胆这脾气也不逊色张傲多少,此时是终于忍不住了,发出尖锐的质疑声,“难道师兄你怕了这老匹夫,竟不为师弟报仇!?”
“我当然不可能怕张傲老鬼,有你们三人在,不管怎么看我都没有怕的理由。”
马赤弓仍然面无表情,他甚至也没有发怒,话语也显得很理性,“但这确实是误会,而且打也打不出结果的。你冷静一点,明白吗?”
“我……”
雷剑胆张了张嘴,还尤有不甘,想要说些什么。
这时候,旁边的常飞忽然开口了,“雷师兄,别说了。我看啊,庄主和张门主应该知道这件事情的凶手是谁。”
宁宣暗暗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
“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这话还真不错。既然都叫慧剑了,免不了有些脑子。”张傲忍不住嘲弄道,“至于叫什么一气剑的,倒也不假。自然也是上下贯通成一气,脑子直接连接上屁股的货色。”
“老匹夫,你!”
“不要说了,师弟!”
雷剑胆和马赤弓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马赤弓压制了雷剑胆之后,无奈地看向张傲,“老鬼,你别说话了。这事情已经够出丑的了,你还要让这些人看多久的笑话,又要让小姐和将军等多久?”
前一句话说出来,张傲还一脸不在意,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就是要让你名剑山庄多出出丑、多让人看看笑话”之类的话。但后面提到的“小姐”和“将军”二词,却让他神色一凛。
“好,走吧。”
张傲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这场乱战,又想了想,拍拍宁宣的脑袋,“小宁,你跟我来。”
“你带他这么一个后生做什么?”
马赤弓也招呼起自己的属下,然后看了宁宣两眼,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更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长河派真气境高手。
“他是王有财的大弟子,有财被雷剑胆给打晕了,总要给个交代吧。”张傲大大咧咧道,“他不是那种随便糊弄的人,面对任何事情都要追根究底,与其后来烦我,不如让他的弟子给他说个明白……放心,他嘴很严的。”
马赤弓怀疑地看了看宁宣,宁宣立刻懂事地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我倒不是怀疑你。”马赤弓看他的动作,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却也解释了一句,而且话语里还是有点无奈的情绪的,“我只是对你们帮主的嘴巴不太信任,你回去之后,记得看住了。”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对马黄叶说过任何话语。
而另一边,张傲吩咐天哥儿雇人处理王有财等人,也伸手一抓,抓住宁宣后领,跟上了马赤弓一派人。
就这样,一场大战烟消云散,只留下黑河帮五人,和数着银子算怎么处理王有财的天哥儿。
很快,张傲就带着宁宣就来到了一处城南的秘密庄园。
而在这个过程中,张傲也给宁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
原来,邱鹤并不是第一个意外横死的人。
在此之前也有数人死去,只是消息未曾如邱鹤这样展露出来而已,其中还包括官府里的几位高手,甚至是龙孽虎煞山留在阳关城的前任执事,都是真气境的高手。
尤其是那位前任执事,境界和三大帮主、雷剑胆之流相差无几,却死得悄无声息。
他们的死相类似,都是看似平平无奇,但解剖开身体之后,就发现心脏部分极度萎缩,像是晒干了的柑橘皮,皱巴巴的。
显然,这是有邪道高手,拿他们的心脏精血练习魔功邪法。
这件事情引起了龙孽虎煞山的注意,他们立即派下了新任执事调查此事,朝廷这边也对此给予高度重视。龙孽虎煞山毕竟本就是三十二龙头里少数倾向于朝廷的盟友,今日我帮你,他日你帮我,虽然这对朝廷而言挺心酸的,却无疑是这个江湖门派主导的世界正常的发展情况。
就这样,龙孽虎煞山的执事和本地知府联合起来,再算上三大帮会的头目,这几日一直在秘密聚会,对此事进行调查和分析。
说到这点,张傲的表情还有点微妙。
这老江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对手合作。
而经过几日的调查,基本已经确定,凶手是外来人,可能来自于岳州和丹州,因为这两地地处偏远,朝廷掌握能力弱,恰好有数个邪派龙头镇压,其中不乏有能造成符合死者描述伤势的邪功。
在这其中,马赤弓当然是三大帮会对此最用心的,毕竟其他两大帮会屁事没有,只是被龙孽虎煞山和朝廷招来做点事儿,而他却还搭上了一个骨干,三奇剑之一的“狂雷剑邱鹤”。
因为害怕打草惊蛇,所以聚会的消息连雷剑胆这样的亲信也不知道。
不过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雷剑胆却将此事误认为和黑河帮的王有财有关,找上了王有财的麻烦。其实这种事情闹大了对调查没有任何影响,说不定反而能够迷惑凶手,让对方觉得安心。可偏偏王有财是张傲的密友,这头能撞得天也塌陷的老狮子发起疯来,是谁也止不住的,于是这边消息传了过去,那边就只好让张傲过来处理一下。
马赤弓是了解张傲的,寻思了让这疯老鬼一个人过来也不对劲,便也跟了过来,总算是化解了一场可能的大战。
当然,这件事情的当事人,如雷剑胆、常飞、马黄叶、宁宣等人,也自然就搭了个顺风车,理所应当地加入了这场会议之中了。
第三十一章 阳关城的大人物
听得这来龙去脉,宁宣才知晓自己卷入了一件大事。
“汲取心脏精血的奇功……”他下意识地询问谢易,“老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你是真当我是百度百科了啊?”谢易没什么好气,“就算在曾经那个时代,我也不敢说通晓天下功法。更逞论历经千百年,无数江湖人所创建的功法不知凡几,又有谁能够尽知武学道理,光凭一部分特征就推论出答案呢?”
“哈哈,我好像真有点太依赖你了。”
宁宣忍不住莞尔,“凡事能有人交流,这感觉有点太不错了。”
“好啊,你就继续吧。”谢易无所谓道,“你继续这样,早晚会死。死了之后,我便自由。”
“若你继续去伤人害命、杀生放火,那我只怕难允,既然如此,我这条烂命好像也比以前要珍贵上那么一倍了。”宁宣笑了笑,“而我想活的意志,想来也会比以前强上一倍的。”
他们俩如是斗嘴吐槽之时,张傲已经带着宁宣停到了这一处汇聚阳关城真正高手的庄园之外。
因为要带着宁宣赶路,张傲落后马赤弓许多,想来名剑山庄的人已经进去。
这座庄园的门庭看来并不宏大,也不阔气,上面的牌匾有两个字“庄府”,字迹颇有磨损。旁边的墙上满是爬山虎,枝繁叶茂,绿油油的一片,看上去充满陈旧、古老、荒芜、寂静的气息。
“张门主,大家等候多时了。”
一个年老的道士守在正门,眼看着张傲昂首阔步而来,含笑道。他的头发花白,身穿一袭玄色道袍,脸上有几点老人斑。
“多有耽搁。”张傲看到此人,眉眼低了一低,声音按了一按,拱拱手,以一种很小心、很和善的态度说,“得罪、得罪。”
这还是宁宣自认识这老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规矩。
宁宣不由忍不住看了那老道士两眼,可还是觉得怎么看怎么普通。
张傲带着宁宣走进门内,宁宣迈了几步,倏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思前想后,也没有琢磨出是哪里不对劲,只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宅子的正门,不知何时已经从内部关上了。
可这个过程好像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而那老道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那里一样。
紧闭的大门静静矗立在那儿,简直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和宁宣脑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老爷子,刚才……”宁宣愣了一愣,几乎以为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以至于连脱口而出的惊异之中,都带着几分迟疑。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刚才自己迈出那几步之后,这老道士便关上了大门,以一种谁也弄不明白的方法离开了此处。
可他的感知又告诉他:根本觉察不出令这推论成立的证据。
玄关境么……宁宣眯了眯眼,这种感觉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玄贞道长有点急而已,他这样的人,看门守宅算是屈才。现在所有人都进来了,自然要回到厅里去。”
张傲则毫不意外,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小宁,我们不急,便慢走吧。”
宁宣点头,迈步跟上张傲。
走进这间宅子,更觉此地久无人居,当头一片大大的花池内院,却随处可见破墙烂瓦、杂草扎堆,毫无遮掩地展现出自然曼妙的情趣,见不得丝毫生人的气息,似乎早已荒废。这一路上来,也没见什么仆从、来人,一切都空空寂寂、冷冷清清,好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阳关城最负盛名、最有能耐、身份最高的几人,都选择此地聚会。
宁宣跟着张傲走过这破败空寂的庭院,忽然问道,“此地主人姓庄?”
张傲走在前方,点头道,“是姓庄。”
宁宣想了想,“老爷子,我记得本地知府、大将等诸多官员,好像没有庄姓。”
张傲笑道,“自然是龙孽虎煞山的那位——这是她家遗址,她本就是阳关城出身。因得了天命,拜了道祖,入得山上,成了仙真,她的父母家人,也早被接去山上,便舍了此处,多年来也就荒无人烟了。此次前任执事离奇身死,她便过来代替,适才那一位道长也是她带来的。”
宁宣想起了刚才马赤弓所说的“小姐”,“是个道姑?”
张傲动作顿了一顿,稍微给宁宣纠正了一下,叮嘱道,“更准确来说,是位坤道,等下你切莫说错。”
天乾地坤,坤道又名女冠、女黄冠,意思是女道士。在道家正统的称呼里面,并没有道姑这种说法,世俗称呼道姑,对坤道而言非常不敬。
张傲并不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但他此刻简直比最讲究的老学究还要追求规矩。
说话间,张傲带着宁宣穿过前堂、内院,已靠近了里边儿的大厅。
远远的,宁宣已听到了人声。
相比起这一路上来那诡秘的寂静,这声音虽然不多、不杂、不响、不乱,却也有了点人的味道,让宁宣倍感亲切。
迈过门槛,一眼看去,大厅内有九个人。这大厅大体上仍是荒废了许久的模样,但几处桌椅、地面还算收拾得干净,可供人议事。九个人或站或立,早早在大厅里面等候。其中两人似乎正讨论着什么,眼见宁宣来了,也没有停歇。
而在这九人中,有四人是名剑山庄的。马赤弓、雷剑胆、常飞以及马黄叶。
另有五人,其中一个正是之前见过的那老道士。
老道士站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后,仿佛女人的仆从一般乖巧顺从。
那女人也身穿道袍,坐在椅子上,正低头用一把小锉刀摩擦着自己的指甲,动作不急不缓,十分用心。但她的坐姿其实并不雅致,一只腿盘起放在另一腿下边儿,隆起的膝盖则用来抵住手肘,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慵懒、颓废,没有任何精气神。
宁宣这个位置,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隐约发现她所坐的位置似乎是大厅的正中央。她的椅子旁随随便便的放了一柄剑,剑穗是桃红色的。
而周围的人,都处于一个随时可以观察到她动向的位置和状态。
显然,这就是此地的主人,龙孽虎煞山的代表,新来的执事。
女子和老道之外,还有三人。
一个是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一身看起来简约却并不便宜的便服,大约四十岁上下,嘴角处有两撇小胡子,身上的衣服都整理得很干净、很齐整,他的皮肤白皙而细腻,保养得很好,笑起来有种感染旁人的力量,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男人。
宁宣认识这个男人,以王有财的身价,从来都是别人请他,他请别人的很少,可这男人恰恰就是王有财甘愿出钱请其赴宴的之一。宁宣跟着赴了几次宴,从旁人口中听得了他的名号。
此人虽然看起来像个文士,但他实际上却是阳关城的将军,姓唐,手下统御着镇守整个阳关城的兵马。
而唐将军身后,则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的黑衣男人,那男人站在那里,身子笔直,旁边有一道梁柱,他似乎就和梁柱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他双手空空,悬在大腿两侧,看起来毫无威胁,却好像随时可以对着在场任何一个人动手。
不知为何,这男人的眉眼分明,毫无遮掩,可一眼看他过去,却让人有种看不清年龄的感觉,说他是中年好像也对,说他是青年好像也不错。宁宣此前从未见过此人,今日只看他一眼,就愣了一愣,怔了一怔,然后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因为他已经看出,此人是个杀手,而且是很高明、很厉害的杀手。
杀手这个行当,就好像是狼。一只羊、一头老虎、一匹马想要看出狼是很难的,可一只狼却能很容易辨认出自己的同类,那种骨子里的味道会形成某种共鸣。
黑衣男人也看了宁宣一眼,他愣了一愣,眼睛收缩了一下,闪过一丝了然。宁宣一看这便知道,对方也已经认出自己的本质了。
……歹势。
他朝着黑衣男子笑了笑,却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从这一刻起,宁宣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此事再怎么勾人心弦,此次自己也绝对不多管闲事,待到今日回家之后,就赶紧叫上王冬枝一起溜。
而最后一人,则是大厅内争吵声的源头之一。他看上去是整个大厅内最平平无奇的那个人了,他长得有几分苦相,衣着也很朴素,看上去不像个武林人士,更像是市井中的织席贩履之辈。
而现在这个人在和雷剑胆争吵。
虽然宁宣也没有见过此人,但以他极其精妙绝伦、智慧高超、聪明绝顶、难言奇妙的排除法,又如何无法确定此人身份?
无非是三大帮会最后的代表,魁星门的门主,人称“一串星”的吴寒臣。
只听吴寒臣慢理斯条道,“……我再说一遍,如果凶手真是特意找我们的麻烦,肯定特别注意当下的各类情报。你们闹得那样大的风波,他迟钝了自然更好,他若真是觉察出了半分,就不免打草惊蛇。所以我仍是提议,你们名剑山庄和长河派干脆趁此良机,化被动为主动,彼此约战一场,尤其是马赤弓以及张老鬼两人,更要亲自出手,务必要动用宝兵,假戏真做,以减少外界的怀疑。若有机会,说不准能引出此人前来,咱们正好将其制服,岂不美哉?”
他这话说来正儿八经,一副认真的架势,任谁听了都觉得他是在为大局考量。
而雷剑胆还没说话,张傲就扯大了嗓子,骂出了声,“你放屁!”
第三十二章 龙孽虎煞山的少爷
他当然在放屁,别说张傲了,在场的没有几个人不觉得是这样的。
这个吴寒臣说是什么为了捉住凶手,可话里话外,却显然是巴不得名剑山庄和长河派拼个你死我活最好。
老实说,这其实颇有扯虎皮拉大旗的架势。
而“虎皮”唐将军笑了笑,“大旗”女道士更动也不动。
另外一个势力首领马赤弓像是个哑巴,他甚至都没有坐下,而是和雷剑胆等人一样站着。
当然,他身上那一张大弓也实在很难让他坐下来,相比起边上笑而不语的唐将军,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从沙场里拼杀出来的将军。
“张老鬼,我放屁在哪里?”吴寒臣坐在椅子上,依然是不缓不慢,说话很有条理,“你或许要说我有私心,我确有私心无错,但公私何须分明。我们争斗多年,难道还是个秘密。我若既有机会完成执事和将军所托,又能够削弱你们两家的力量,为什么又不能用?”
他说得既坦诚,又自然,有种奇妙的说服力。
张傲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雷剑胆抢先一步,须发飞扬。
“吴寒臣,你好大胆,不只是利用二位大人,还敢在此狡辩歪理。”他的眼睛放着光,似乎是觉得自己抓住了吴寒臣的命脉,“你可知罪?”
吴寒臣哈哈一笑,
“利用?这可不叫利用,只能叫做因势利导。所谓因势利导就是,你雷剑胆做错了事,而我吴寒臣帮你弥补此事,于是我获利,你吃亏,这是我的本事,亦是你的疏漏。”
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说起话来却十分自信,“而真正的大人物自然绝不在意小人物的因势利导,他们只在意此事能不能成,有没有可行性,是否有所漏洞。张老鬼、马庄主,这才是你我应当注意的事情,而不是纠缠什么用心、讲究什么诚意,二位大人谁都清楚你我三人的德性,我们比谁都想要统一阳关城的黑道。可即使你我争斗再凶再烈,最后仍然臣服于朝廷、屈服于山上,他们又何须在意这臣服的是一个还是三个,屈服的是姓吴、张还是马?”
这一番话说来,几分示好认低,几分真诚道理,而他脸色也一点都没有变。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一套一套的说得漂亮,不就是当狗嘛,当狗也当得这么乖巧,还练个屁武功。”
谢易在宁宣耳边唠叨,“现在混江湖的都成这逼样了!?草,宁宣,我好恶心啊,我好恶心啊,我好恶心啊……”
宁宣叹了口气,他忽然有些后悔和谢易构建了这么个“阿赖耶识”。
有这么一把剑,这才是真正的恶心!
雷剑胆一愣,似乎再想要说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了看旁边的张傲,张傲退后了一步,目光游离,作观赏四处风景状,仿佛刚才那句“你放屁”不是自己说的,自己也从来没有反驳过吴寒臣的意思一样。
于是雷剑胆又看向了旁边的唐将军、女道士。
而唐将军依然笑而不语,女道士仍旧充耳不闻。黑衣人仍然站着如同一根木桩,老道士则偶尔会端来一壶茶,为女道士上茶。
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默认。
于是雷剑胆看来看去,最后也只能看了看马赤弓。
面对师弟的求助,马赤弓则不得不站了出来,“吴门主说来有些道理,此事的确是我们可利用的一个点。但恕在下浅见,我不觉得这样的处理方法合适,大体上如此可得,细节上仍有可供修改的余地。”
“何解?”吴寒臣看上去还是那样正经,好像真的只是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般。
两人这就开始唇枪舌战了起来。
这是很奇怪的一幕。
一方面,他们两人几乎已经挑明了,即使在唐将军、女道士的集结之下,依然不能够放下争斗之心。但另一方面,他们却也在齐心协力做成同样一件事情,要服务于相同的目标。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吴寒臣很客观地对两人说“你们俩打一架,打得两败俱伤最好”,而马赤弓也很有道理地回驳“我们俩不能打得两败俱伤,这绝不是因为我怕你事后阴我”。
当然,最后还有张傲参战,这个老滑头虽然是当事人,却不知何时,好像已经全然置身事外,化作了理客中。他有时候支持吴寒臣,好像真要和马赤弓死磕到底。有时候又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刚刚好帮了马赤弓的忙。他以一种非常微妙细致的方法,将话题调整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一时之间,这个会议反倒成了三人的主场,三个人你来我往,好不精彩,但一时半会儿好像也停不下来。
谢易从头看到尾,连续念叨了三百句“好恶心”,最后以一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聊的三个人”作为闭麦结束语,然后自称去推演星火观想法了。
而宁宣围观了一会儿,也不由分神。他看了看左右,发现女道士不知何时,居然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话本故事,细细翻看起来。而另一边的唐将军,也招来了那黑衣人,细细交谈起来,时而还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宁宣。
他俩念叨了一会儿之后,那老道士耳朵一动,也忽然对女道士说了两句,女道士也首次抬头,似是好奇地看了宁宣一眼。
而宁宣也终于看到她的全貌,只见她的目光纯粹而清澈,好像春日清晨里一道切入密林针叶的辉光,其中的亮色明媚、黯色柔倩,配合上没什么有精气神的耷拉着的嘴角,混杂着些许冷漠的感觉,比冰柔,比风冷,比雪暖,却是个少见的气质美人儿。
现在看来,他们四人都知晓了宁宣的底细。
对此宁宣只能报以苦笑,有这议会在,不日之后张傲也该清楚自己是杀手出身了,而张傲既然清楚了,那王有财似乎也就不远了……
幸好他早有了逃离的心思,自诩本就是个漂泊无根的命,不奢求什么稳定生活,也没有太过反常的表现。
眼看三个帮派老大还在纠缠不休,宁宣听都听得口渴了,就直接跑到了老道士跟前,问了问自己能不能泡茶喝。
其实除他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口渴。但女道士不主动说,谁也不敢妄动。
眼见他做出这般举动,雷剑胆胡子又是一跳,常飞用断臂摸了摸下巴,马黄叶也怔了一怔。旁边三个人争论不休的声音也停了一停,止了半止。
老道士则不愠不怒,先请示了一下女道士,女道士愣了一愣,却也没有受了冒犯的反应,而是仿佛才想到别人也可能口渴的问题,让老道士立刻去买几套茶具来。
“是,三少爷。”老道士很是知礼数,然后便离开了。
就是这称呼让宁宣愣了一愣。
难道是女扮男装,也没有啊?
“好似是失了礼数。”她则好像很少说话一般,一边细细翻开一页话本,一边对宁宣有些困难地说,“在山上都有人处理类似事宜,贫道却是不懂。”
哦,原来龙孽虎煞山的弟子过的是这种日子啊……
曾经假扮过这身份的宁宣暗暗记下细节,然后问,“执事大人,少爷是……”
他看得出来,这女道士其实并非倨傲,而是真真正正的不通世事。对这种人,就别搞什么潜台词了——刚才吴寒臣说的那一套,她的充耳不闻,只怕和唐将军是不一样的,她是真真正正的充耳不闻。
“贫道的前世是男人。”
只见女道士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接着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这话合盘托出,“当年那个‘我’入了龙孽虎煞山时,便收了自家的仆人作自己的道童——也就是老杜,他便一直叫那个‘我’是少爷。后来那个‘我’遭逢大难,于是转世重修,变成了现在的我。而我自被山上发现,收入门下,他也就一直跟着我,长久以来,忠心耿耿,事事允我,件件依我……”
她说着说着,抬头看了看门外,似乎害怕老杜站在那里,然后便露出了一个又难受,又埋怨的表情,“就一处别扭,无论如何,唯不愿叫我一声小姐。”
第三十三章 大厅中
“转世者?”
谢易的惊叫出现在宁宣的耳边。
宁宣疑惑,“在你的时代,是没有这样的人物?”
“……是没有。”谢易似乎不太想承认这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一开口也就通顺地说了下去,“那时候能修炼到这种境界的寥寥无几,我的真人道不讲究这个,而其他修此道的,要么还没有到寿命将尽的时候,要么就是作为我的对手被我打死而灰飞烟灭。所以我只是理论上知晓,将灵魂化作‘胎源孕种’之人能够转世重修,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
他们刚刚交流到这,宁宣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年轻人,你要哪一套茶具?”
这老迈而徐缓的声音传来的过程简直毫无征兆,在它传出之前,宁宣压根儿感觉不到身后有任何人的存在。即使在它传入耳中之后的现在,宁宣也觉得身后空空荡荡、毫无气息。
这对于任何一个有一定水平的武者而言,都是极为敏感、极为不安的一件事情。
宁宣怔了一怔,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子。
入目的果然是那被张傲称作“玄贞道长”、被女道士叫做“老杜”的老道士。
这短短一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然是去而复返,手中托着一张盘子,盘子上齐齐整整的两三套茶具,八九个杯子,叠罗汉般放置起来,稳稳当当。其中有陶瓷、有玉石、有木牙……林林总总,无一类同,不知道是逛了多少家铺子,找了多少个老板,都是精美而崭新的器物,看上去甚是干净。
而老道士也气不喘、脸不红,只和善地对宁宣笑着,笑起来的时候咧着嘴。他缺了颗牙,看上去竟有些可爱。
——宁宣却只感觉到可怕。
他叹了口气,脑子里在飞快地计算一件事情。
他被张傲抓着带来,是知道附近地形的。距离“庄府”最近的一个市场,也有两三条街远,一公里往上。而这老道士就在不到二十个呼吸的短短时间内,在这其中走了个来回。
抛开挑选购买的时间,这老杜真正动作起来,几乎是眨眼便到。
这速度……
宁宣猛然想起了那被武劫灌注元气的庄家,他倾注全力挥舞剑锋所能够达到的音速,大概才能达到这份标准。
什么是音速,当然是超越声音的速度。但或许这样说很难理解,若用前世看得着的某样东西举例,老杜的时速绝对超过一千公里,是任何一辆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超跑的十倍,这还只是保守估计。
而真正可怕的绝非这点,还在于老杜的动作不慌、不乱、不大、不急,他几乎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一切,这就是庄家所难以做到的事情了。
这还是一辆能够隐形的音速战车!
宁宣郑重地说了一句,“辛苦道长了。”
然后他看了看老道长手中的盘子,伸手想要拿最上面那个。
老道士却收了收手,“别拿这个。”他看了宁宣一眼,“这并非你喜欢的,是么?”
宁宣愣了一愣,“是的。”
他喜欢木杯子,但瞄准的目标却是陶瓷杯子。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几个杯子放在那里,宛若金字塔一样叠放,互相形成一个平衡的状态,若抽取下边的任何一个,势必都会打破这种平衡,宁宣只能选择最上面那个。
“你拿自己喜欢的。”老道士却只笑道,“想拿哪个拿哪个,不碍事。”
“是。”
宁宣悉听尊便,然后伸手去拿最下面、最边上的那个木杯子。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木杯子被宁宣抽走,上面的玉杯子便自然而然地跌落下来。按说这玉杯子的上面、左边、下边、右边,各种各样的杯子,也自然而然会发生接踵而至、争先恐后的乱潮、变流。
可在老道士的手中,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玉杯子斜斜栽倒下来,眼看要落得一个危险的境地,但没等到它杯身触碰盘心,老道士忽然对着这杯子吹了一口气。
这口气的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
杯子的边缘受力,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重心险之又险地变化了一下,便像是个喝晕的醉汉,歪七扭八、摇头晃脑,朝着相反的方向再倒过去。
这一倒,本来是过犹不及的。
刚才是从左侧撞在盘心,这下子也无非是从右侧撞在了另一个杯子上,仍然是要打破杯中的平衡。
这么一撞,撞在了旁边一个石杯子上,另一个石杯子也因此发生了变化。而这个玉杯子反受其矫正,就此一止,立在原地,和宁宣抽取的那只木杯子之前的位置相比,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而被撞击的那个石杯子,自然也是一歪。
这一歪,便影响了它头顶、身旁的诸多杯子,起码三两个杯子一起扭动起来,像是石子落在湖面之上,引起的一圈圈涟漪。
之前玉杯子落下的时候,却也是带起了一阵起伏。
现在,这涟漪和这起伏碰了上来,居然莫名其妙地彼此相合。这涟漪带来的歪斜,恰碰上这起伏带来的颠倒,于是歪斜成了顺滑,颠倒成了有序。
上面的落了下来,左边的顺着卡主,前面的抵消后力,低谷的弥补高峰……到了最后,宁宣抽取一只杯子造成的种种变化,具都消散无形。
这一盘子的茶具仍然是安安稳稳,虽少了一只,变了整体形状,可这一切还是规整得好像专门被人安置过一般。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老道士嘻嘻一笑,仿佛也很自得这番变化,端着盘子去找他人了。
“有点意思。”连谢易都难得地做出了正面评价,“他并没有用无形之力去矫正,对这一切的干涉都只在于最开始那股力量,随后一切的变化只依照对力量的精准计算。若有他这份认知,即便是个小孩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
“他物理一定很好。”宁宣想了半天,只能这么说了。
这十只杯子,各自材质不同、重量不同、做工不同、重心不同,想要计算出其中的变化,对现在的他而言几乎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他抬起脑袋左右看了看,除了女道士之外,周围的人都和他有相似表现,连那个黑衣同行都深锁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唯有唐将军依然一脸正常,好像根本没发现其中的妙处。老杜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挑选了那只玉杯子。
当然,另一个脸色不变的还有那转世重生的女道士,她仍是低头看书。
“老杜又在炫耀。”她看书的时候,宁宣耳边却传来了声音,是传音入密,“他虽然上山许久,现年八十,却还是俗情不了,心如稚童。每次下山,都免不了施展一番手段,令他人一惊一乍,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宁宣愣了一愣,他倒不是意外老杜的心理,而是意外女道士居然会为自己解释此事。
他又看了看女道士手中的话本,心中某个猜测忽然有了底细。
那话本他看过,是个江湖故事,讲的是一个深山老林、练就一身武功的女侠,一日下山,结交了一番朋友,闯荡出一番名头。在这个世界还挺火的,大致算是《读者》《萌芽》之类的玩意儿。
他忽然指了指自己,“道长,我叫宁宣。”
女道士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宁宣,却也不说话。
宁宣又问,“你呢?”
女道士回过神来,脸上也没怎么变化,依然是那呆滞中带着慵懒、慵懒中带着呆滞的表情,先低下了头,手指捏着那纸张犹疑片刻,“……我叫庄梦。”手指一下捏紧纸张,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不,不对……贫道号玉幽。”
“原来是玉幽道长。”宁宣低声念叨两句,然后笑了笑,从旁边拿起茶壶,“玉幽道长,若想要结交他人,其实可以大方一些。”
“……你说什么?”
女道士猛一下又抬起头,宁宣却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离开了。
他们的对话虽然压低了声音,那边三大帮会的争吵声也仍在,但这屋子人少空旷,人人又都是一方高手,耳聪目明,怎可能听不到其中话语。于是一时之间,好几个人目光投向庄梦,或者说玉幽子。
她神色不变,仍然是那般空空寂寂、冷冷清清的样子,周围人的凝视对她而言,仿佛只是拂面清风、不用在意。
她眸子对着宁宣的背影闪烁了两下,又皱了两下眉毛,随后低下了头。
“好家伙,你倒是胆大,居然敢这样对山上的人说话。”宁宣刚找了个椅子,慧剑常飞面带笑容,和马黄叶一起走了过来。
经过了这么久,他也渐渐明白这个大厅,其实就只有三大帮会的首脑算是用心。
唐将军姑且算是局外人,毕竟朝廷内部本身就错综复杂,他现在这作态,估计是没什么心思为那几个朝廷死掉的高手报仇。而这次过来,也更多是来辅佐龙孽虎煞山的决议,表一个态度而已。
而真正意义上的首脑,这个龙孽虎煞山下来的女道,却俨然不是个领导别人做正事的主儿。
由此看来,这所谓的议会其实松散得可怕。
于是他也索性放开了一些。
“常先生谬赞。”
宁宣道,他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想着自己马上要跑路,当时口舌又干渴,所以也不用管那个女道士到底什么性格,就去讨一杯茶喝。现在看这个玉幽子似乎很渴望和旁人交流,而他的坦诚作态和大胆风格却正迎合了对方。
但老实说,这只是歪打正着而已。
而有些事情恰恰是无心能成,有心反而不成。
宁宣觉察到这点,干脆不和玉幽子聊了。先不说自己已经拿定主意离开,没有聊的必要,就算宁宣真想要继续在阳关城生活,有心巴结龙孽虎煞山,可双方生活差距这么巨大,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要就这么生硬地聊下去,宁宣其实也只是在作践自己,曲意逢迎,玉幽子不是傻子,自然也有觉察,到时候不免不美。
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要恰到好处为最妙。
“你说自己没有朋友,果真没错。”谢易说,“要是我就已经拿下了,今晚就能上她的床。”
宁宣压根儿不信,“你就吹牛吧。”
“嘿,宁小子,你不准备对我们说些什么吗?你之前怎么知晓的雷师兄秘诀?”
常飞对宁宣还是兴致盎然的模样,倒是旁边的马黄叶,从宁宣进入庄府再次看到他到现在为止,这小子好像一直明里暗里偷看那庄梦。这边过来,只对宁宣点了点头,便神不守舍,眼睛或多或少往边上看。
“大概是因为我经常锻炼武学,又精通养生之道吧。”
宁宣胡说八道糊弄了一句,又怕多问,赶紧转移话题,“常先生,你不会还想要收我为徒吧?”
常飞对这回答愣了一愣,倒也不纠缠。
“你也知道,我有三十六个徒弟。我一开始收徒,是眼见一人走入歧途,明明天资聪颖、心怀正途,却难以施展、只能埋没,我不免想起自己的过往,更不忍他的才干被这世俗磨灭,所以将他收入门下。”
他一脸认真,“自此之后,我一发不可收拾,连续收下三十六个徒弟,每一个都是我眼中的人中之龙,每一个都是未来名剑山庄的栋梁之才。长此以往,我反而好像对青年俊才有了种奇特的感应——宁小子,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感觉你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有能耐,我非要收你为徒不可。”
宁宣不知道是夸他眼光好还是说他魔怔了,只辩解道,“抱歉,常先生,我还是那句话,我已有师傅了。”
“王有财?我猜不是。”
常飞却只笑了笑,“他的武功虽算不错,却难称得上高手。你的身手如何,我并不知晓,但只看你目光气度,就不是他所能够调教出来的了。”
“是另一人没错。”
宁宣只好道,“身份我就不说了,只是我们师徒情分深厚,目前并无改换门庭、另投他处的打算……”
“哎,你这年轻人懂什么……”
虽然如此说了,但常飞还是纠缠不休,反正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闲聊。
他一会儿以武功诱惑,一会儿说出名机会,一会儿又讲奢华享受,一会儿再说师兄弟之间的情谊……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一时之间,倒不像是要收宁宣为徒,更像是要烦死宁宣。
宁宣却我自八风不动、我自心如磐石,常飞说什么东西,他就认认真真、耐性十足地探讨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烦躁,也一点儿也不妥协。
他们这般聊着,从天文聊到地理,从武学聊到哲学,从经济聊到民生。
常飞惊讶地发现,宁宣不只是气度不凡,他的知识储备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他不仅知道天下各地的地形、风情,了解各大门派的招法、手段,还有哪里的人有哪里的习惯,哪里的地方有哪里的风俗……其中有些偏门的东西,连常飞这种喜好四处游历的老江湖都不知晓,如今首次听来,也觉得恍然大悟。
马黄叶在一旁只听了一会儿,脑袋就嗡嗡作响,难以为继。
就这样,一开始是为了招收徒弟没错,可到了后来,常飞反而有了一种和宁宣聊天受益匪浅的感觉。
他们两在这边聊着,雷剑胆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身旁,唐将军也偶尔转头过来侧听,然后和旁边的黑衣男子耳语讨论,而另一边的老杜听得更是用心,看着话本小说的玉幽子也偶尔抬头,心思早不在指尖的话本上了。
唯有那三大帮会的首脑,还是在唇枪舌战个不停。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直到黄昏。
第三十四章 刀对刀
时间飞逝,直至夜幕降临,这所谓的议会也没有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只有十个人的大厅里,大约有半天时间,都充斥着三个以上混乱的声音,你来我往、争先恐后、互不相让,可就宁宣听来,其中有价值的地方实在不多。
到了最后,庄梦终于咳嗽了两声。
她咳嗽的声音清脆得像是咬下一口梨,又好听、又甜美。
她一咳嗽,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宁宣眼看着她将看完的话本小说收了起来,然后抬起了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嗯,诸位辛苦,我看你们今日的讨论也算有所收获,以此来看,不日就要将那贼人生擒。那便就此散去,明日继续如何?”
有所收获?
听到这个词汇,宁宣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眼角,他心中却知道,真要让这女子讲述到底有什么收获,她指定是讲不出来的。
要说些江湖故事、浪漫情怀,估计能倒出一箩筐来。
现在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压根儿是个混子!
她自幼上山习武,根本不通人事,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只怕和一个普通的十六七岁少女并无任何区别——宁宣想象了一下自己穿越前陪着长辈喝酒的时候,便也和面前的女子这个下午差不多状态。
——用“状况外”似乎有点过分,那就用“完全不相干”吧。
这点谁也看得出来,就算一时看不出来,这会议在今天之前,也已经开了这么久了。在场的诸位也不是傻子,想必到了现在,心里也都明明白白的。
做任何大事,最忌讳的就是遇上了这么一个领头人。
可她身份又颇高,还代表着龙孽虎煞山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谁又能忽视她的意见呢?
不管是三大帮会,还是朝廷,在这件事情上都必须过问于她。可她压根儿不想管事,也没有能力管事,所以三大帮会干脆自己来做事——于是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最后做成的事情,到底是谁拿功劳,谁做牺牲,谁得奖赏,谁坐顺风车。
到了这时,宁宣已经知晓,今天这番争吵,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当然,之后也肯定少不了。
于是一切不变,在场诸人皆是赞同,张傲、马赤弓、吴寒臣三人对庄梦站得笔直,齐齐应声,让这冷冷清清的女孩也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她脸色不变,但任何人都好像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恐怕还觉得自己的团队很和谐、很热闹、很有氛围。
……
“原来这就是龙孽虎煞山。”
十人各自散去,宁宣跟着张傲走出了两条街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老爷子,你们这样,真能抓住凶手?”
他语气讥讽,是不自觉上的。
此时虽然只入夜不久,但庄府本来偏僻,两人还特意走了一条罕见的小道。只见月光照在街头巷尾的地面上,映出一连串水银般的柔光,前后一览无余,空寂冷清。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这其实是挺无奈的一件事情,我在第一时间听了,是很想抓住凶手的。毕竟这是官府和山上委托的重任,咱们三家有一口饭吃,也是赖着他们容忍。”张傲走在前方,声音老迈,却不糊涂,“但我在发现这玉幽子道长如此懈怠的时候,就立即想到,可不可以利用这次事件,施展些微手段,对付吴寒臣和马赤弓。”
宁宣点点头,“既然你想到了这点,他们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对,到这时候其实我动不动手都没得选择了,他们一定动手,所以我不如先下手为强。”张傲冷笑道,“同理,他们也肯定是这样想的,也肯定会这样做……这种发展是必然的,想都不用想。”
“……真聪明。”
张傲当然知道宁宣不是在夸奖,“你觉得难以理解吗?”
“不是难以理解,只是有点不敢相信。”宁宣叹了口气,“我没想过,一个棋艺这样拙劣的人,会有这样的眼光。”
“嘿,你就不忘挤兑我。”
张傲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忽然收起了笑容,“你对我很失望,是吗?”
宁宣顿了一顿。
前方张傲的步子却不停,于是他马上又跟了上去。
“也不能算失望,你本来就是混黑道的,做这样的事情挺应该的。”宁宣面无表情,“只是有点不习惯,你下棋的时候很好相处,但今天……却有点让我陌生。”
“为什么陌生?”
“因为有人死了,而你裹着死者的名义却又枉顾死者,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宁宣紧紧盯着张傲的背影,一字一字道,“那些死者,何其无辜也。”
张傲动作流畅,毫无停顿。
“有些事情是势必要这样做的,就好像是有一个人操控了你的一言一行一样,我也好、马赤弓也好、吴寒臣也好,我们都很清楚,这个凶手必须缉拿,可我们又都不会真正集中全力对付那人,因为我们都是江湖人。你知道什么叫江湖人吗?”
张傲忽然笑了笑,笑得苍凉,又仿佛自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马赤弓曾杀了我最爱的徒弟,我当时恨不得将他生剐活剥,后来我也杀了他的师弟。但当必要的时候,我们仍然能够合力对抗吴寒臣。我第一次抑制自己愤怒与他合作的时候还很难受,当晚用拳头捶断了三根大树,我发誓我必杀马赤弓。但第二次做类似的事情就熟稔太多了,更别提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现在的我见到他一点心理波动都没有,也根本不会想起那个誓言,冷漠得简直让我自己都怀疑我是不是和他没仇。”
宁宣愣了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张傲讲起以前,“那马赤弓呢?”
“在这方面他比我有天赋得多,他的妻子、兄弟、师弟、师傅……全都死在了江湖的拼杀里。我杀了他师弟的第二天,他就大摆宴席,请我喝酒,对我道歉。当时我觉得这小子是个软蛋,直到三个月之后他悄无声息吞了我一处地盘,将我当地的手下屠杀干净,让我的弟子尸首挂在城楼,我才恍然大悟,他的硬朗全在骨子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干小看他了。”
宁宣沉默了许久,“……你恨他吗?”
张傲对此的回答是一声自嘲的冷笑。
“一开始嘛,当然是恨的,但伪装得太多了,恨又如何呢?恨是会淡的,会散的,会消的,会去的。这种感情太需要激烈地发泄了,一旦你没有发泄,你就算是想恨也恨不起来,因为太累了。”
张傲的语气带着些疲倦,“人人都说江湖好,江湖回首人已老。不知何时,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泼洒热血、拔刀相助的年纪了,我现在是恨也淡薄、爱也浅柔,自阿七死后,我只想要壮大门派、光耀门楣,但我为何做这些事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最后我能得到什么呢?这问题更是个不解之谜。”
宁宣忍不住说,“……老爷子,你已经被这社会给异化了。”
“那是什么意思?”
宁宣抓了抓脑袋,“解释起来很麻烦。”
“那就不要解释了。”
张傲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我曾想要你做长河派的少主人?”
“……啊!?”
宁宣愣了一愣,惊了一惊,怔了一怔。
难道是我的武功暴露了?这是宁宣的第一个想法。
但张傲的下一句话,让他稍稍安心。
“当然,你的武功是不够,但有宝兵在手,就算是头猪也能有一定自保能力。”
张傲说,“我是没办法生孩子了,阿七也死了,我举目望去,弟子虽多,却没有一个靠得住。相反,你虽然是个乡下出身的小子,我却能看出你很沉着稳重,是个可塑之才。再加上王有财的资助,你待我百年之后,应当也能独当一面……又或者,就算将长河派败个精光,也已经是我死之后的事情。”
他一贯说了下去,仿佛在印象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后,宁宣应当惊喜无比,当场跪拜。
他看向宁宣,“怎么样?”
“挺好。”
宁宣却黑着一张脸,任何人被说成一头猪,他心情也不算好,“可我不答应。”
张傲愣了一愣,回头看向宁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入江湖。”宁宣自然而然道,“我要站在江湖之外,我绝不肯像你一样异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狂的话。”张傲苦笑了起来,“小宁,有财说你看起来老老实实,实际上心比天高,我之前还不懂,现在总算明白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因为我的话而误会自己真有什么能耐了,你的天资和刀法进度有财都向我报告过,或许比一般人强,可也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我之所以找你,只是因为我虽有众多弟子,也有个乖巧的女儿,却恰恰少了个儿子……”
他大概是真怕宁宣被自己捧了起来,连忙打击这看起来热血上涌的小家伙。不过说着说着,话语中也动情起来。
宁宣赶紧打住,“我爹早死了。”
他说的是实话,前世今生的两个父亲都死掉了。
张傲被堵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他们也走到了分岔路口,一处前往张傲的宅子,一处通往城外。
月光揉碎,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好像千百块镜子的碎片。
两个人同时停下了步伐。
宁宣道,“看来我们是到此为止了。”
张傲疑惑道,“到此为止?”
他听出一些不一样的意味。
“没错,到此为止。”宁宣笑了笑说,转过头看向张傲,“毕竟不是同路人,老爷子,以后不能一起下棋了。”
张傲愣了一愣,皱着眉头看宁宣,就在刚才那一句话中,宁宣在他眼中的姿势忽然变了。那种变化是说不清而道不明的,不是气质也不是灵魂,只是几个简单的拿刀的手法和站立的姿势。
那是高手的手法和姿势。
他露出好像首次认识宁宣的神色,他又看了看宁宣身后背着的白布包裹着的条状物,再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忽然有了个猜想。”
“请说。”
“那显然是一柄剑。”张傲指了指宁宣的背后,又摸了摸下巴,“这玩意儿是你最近才佩戴上的,而有财报告你回来的时候,恰恰和我重新得到落日圆的时间相合。另外,何楚那畜生得到的奇遇也恰好是一柄剑,听说他的尸体被人盗走,那柄剑也不翼而飞……小宁,你说我会不会想多了?”
“当然没有,老爷子你想得不多不少,刚刚好。”
宁宣微笑道,然后转过身,“真的到此为止了哦,江湖再见吧。”
数个呼吸后,宁宣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慢慢拔刀的声音,同时亦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力量正蔓延着。那就好像一个初生的太阳正在自己身后逐渐攀升到顶点,并不可避免地走向落日的终点。
而那落日的一刻,也是所有积蓄的力量爆发的一刻。
他笑了笑,忽然止步,手按住了“断去”的刀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击,亦在心头悄声默念。三,二,一。
宁宣大喝转身拔刀踏步。
刀光如雪,一刀破空。
斩斩斩斩斩。
第三十五章 一场败北(第一更)
斩斩斩斩斩。
好快的五连斩。
宁宣连斩五刀,虚空之中因他过快的动作,而产生五道虚构的残影。
那影子模糊、淡薄,但又带起风的涟漪、气的撕裂,那是近乎达到人体极限的力量和速度的结合。
这五道虚构的残影,像是从他的双手延伸出来,又好像是从虚空之中凝聚出来,以至于能从各个方位扑击张傲。
这其实是一种很违背常识的感知:一个人手中当然只有一把刀,而一把刀在同一时间当然也只能出现在同样一个位置。
一个人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连出数刀,但这个动作是接连发生的,是有先后顺序的,而非同时存在的。换言之,只要其中一刀被截击,其后的所有变化都应当停歇才对。
可宁宣现在偏偏就有五刀同出。
而宁宣五刀齐出时,张傲却连一刀都没有出。
他只是抚摸刀鞘,内蕴刀势,空气便不自主膨胀扭曲,显是他腰间的落日圆热力膨胀至澎湃,几乎就要化作了一轮真真正正的残阳。
于是现在这一幕,看上去竟好像是五种神话中的生物自蛮荒的大地忽然拔升崛起,朝着海天间的半轮落日包裹过去,要将这大日拖曳抓住,将其中的所有热量和光芒都给吞噬殆尽。
张傲一时之间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如果截住左边那一刀,剩下的四刀会分别砍中自己的头、胸、肩、肘、腕。如果截住右边那一刀,自己的脑袋能保住,可在胸、肩、肘、腕之外,老腰也得挨上一刀。同理,其他选择也都是如此,截住其中任何一刀,剩下的四刀都会如约而至,不差分毫地攻袭自己的要害。
这五刀竟然是真真正正的“同时”而出,在那一瞬间这个天地是真的存在五把刀。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真气”就是一种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力量!
“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弃刀人。”
张傲瞪大双眼,哈哈大笑,须发皆扬起,如虎啸山林,“好,吃我一刀!”
他说完就拔刀。
其实这次攻击宁宣,是他先动手。
虽然在动作上看,宁宣已经于眨眼间真气凝结,拔刀五斩,而张傲依然怀抱残阳,抚摸刀鞘。但真正的武者对决起来,第一个想动手的人其实并不代表着先手,而先手的人更未必能够先到。
所以张傲先想动手,却被宁宣抢先出手。
所以宁宣抢先出手,却被张傲后发先至。
在五道刀光切到张傲之前,一股热力已经打在了宁宣脸上。
宁宣怔了一怔,再猛地一晃脑袋,脑袋后面的墙壁忽然出现了一道斜斜的痕迹。这痕迹深入墙身,像是一个大力士用一把斧头奋力劈砍了好几天。
这墙壁一碎,他面前的五把刀影也跟着全部都破碎了,破碎的刀影之后是一轮辉煌而灿烂的光日。
张傲手中的落日圆滑出三寸。
一抹具备着难以形容的毁灭力量的光映照在宁宣的脸上,也照在了他的眼中。
宁宣仿佛看到了一头浑身是火焰的怪兽,本来被囚禁于牢中,浑身绑满了锁链,可现在这锁链寸寸断裂,那毁天灭地的怪物也即将如鱼入海、如鸟行空,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其抵挡、将其遏制。
他忽地收刀,护住胸口。他这一动作之快,简直比他出刀的时候还要更迅捷三成。
但这也只是将将跟上落日圆的热力。
只听铿锵一声!
宁宣的刀刚放到胸口,就感觉到什么东西“撞”了上来,一股巨力涌来。他整个人也就退了一步,这是第一刀。然后他又退了一步,因为第二刀接踵而至。
令人窒息的攻势接连不停的到来。
宁宣一路退避,过得十三五招后,便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墙壁上。
退无可退,他忽然大喝一声,整个人一下子化“动”为“静”。一道无比素净的刀光劈出,正是“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
“好!”
张傲双眼发光,首次退避。
他被一刀逼退,宁宣也总算有了喘息机会。
少年贴紧墙壁,紧得好想要和墙壁合体。
刚才这片刻的交锋,他根本没来得及思考,现在回想起来。他脑子里也根本整理不出思绪,只有数个词汇。
力量。
太阳。
坠落。
还有张傲,张傲,张傲,张傲以及张傲!
“张!傲!”
宁宣抬眼一看,张傲已经再次重整刀势。刀如烈风,朝着他席卷过来。
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消耗真力极大,宁宣难以反复使用。
但他也不只会虚空刀,更通晓落日神刀。
刚才形势紧迫,宁宣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一切只在本能,而落日神刀又恰恰是最近新学,所以没能够念及此事。而现在,他总算可以以此为基点了。
宁宣将心神一定,却就发现张傲气势虽猛,但招式之中起码有十八处破绽。
这还只是一眼看去,无暇细想,若是吹毛求疵,反复琢磨,更无异于千疮百孔。
以宁宣对刀法的理解、对落日神刀的领悟,他有十成把握利用这些破绽,制造出以弱胜强的机会。更何况他现在背后是一堵墙,几乎左右两边也一片坦途,躲闪便要陷入危机,还不若抓住破绽,正面对攻,漂亮地赢下一切。
他几乎就要出刀了。
——幸好只是几乎。
一种奇特的本能抑制了宁宣的冲动,那是自幼训练而成的刺客之心察觉到的不对劲。他的想法在瞬间改弦易辙,猛地吐出一口气来,背部骤然发力。
轰隆一声,在张傲的刀到来之前,宁宣身后墙壁的中央,却首先好像是埋藏着炸药一样四散迸射,开出一个大洞来。
宁宣趁机一缩身子,浑身上下的骨头变形、肌肉收缩,整个人近乎是个被针刺了的充气娃娃,极度神奇地缩成了一个球,钻进了洞中。只眨眼间,便来到了墙壁的另一边。
他和张傲就此相隔一堵墙。
而他和张傲相隔一堵墙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呼吸。
宁宣刚刚落地,那股猛烈的、雄浑的、凶悍的热力,就再度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抬头一看,面前的墙壁已经变成了稀巴烂,一个刀锋在砖头里转动了两下,于是正面墙壁就垮塌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一个手指就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他愣了一愣,身上的气息层层退转,然后举起了双手,施展法国军礼。
“投降。”
宁宣只能破坏出一个大洞,张傲的动作却几乎将整座墙给拆了。
宁宣的破坏方法像是在墙内埋了炸药。
而张傲的破坏方法,却好像把整座墙当做了黄油,用一把烧红的刀子插入黄油,都不用去特别用力,一切便会自然而然地溶解。
到了这时候,宁宣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自己的本能不让自己正面强攻了。
没错,张傲的动作大开大合,招数并不精巧,但配合上那一把刀,配合上那一身狂猛的内力,竟然相得益彰、天衣无缝。如果宁宣刚才真的和他正面接触,以宁宣现在半吊子的落日神刀,最后他的结果纵然不是这堵墙的样子,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好身手。”张傲也不继续攻击,本来这就只不过是看看宁宣的水平如何,“但这身手可对付不了何楚,他杀掉的许多高手都比你强。”
宁宣终于有机会看到现在张傲的样子了,展现出真实实力的老门主背对着那一座烂墙,身量魁梧而巨大,浑身上下黑得看不清晰,反而更像是一头活生生的猛兽。他手中的落日圆灌注了真力,亦呈现那宛若实体火焰、流光溢彩般的模样。
这野兽般的人持着火焰般的刀,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人与刀的界限。
那持刀的到底是人,还是兽?
那掌中的到底是刀,还是火?
宁宣深深呼吸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说,“我用了点计谋。”
“以弱胜强,智也。千里追凶,勇也。弃刀不取,义也。为他人善,仁也。”张傲赞赏般点头,“小宁,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在你这个年龄没见过比你更懂事的,包括哪些山上的人——但你有个致命弱点,你知道吗?”
宁宣愣了一愣,“愿闻其详。”
张傲毫不留情,“你太弱了。”
“那可真奇怪啊。”宁宣苦笑道,“我在隐藏实力的时候,反而被你看好为长河派的少主人。可我展示真正实力的时候,你却又说我实力不济。我明明变强了,你的评价怎么变低了?”
“因为那时候的你还只是孩子。孩子只要看未来即可,你的表现让我觉得足可期待。”
张傲说,“但现在的你是一个高手。而且还恰恰是一个有所坚持的高手,我并不认为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佩服你,我走这条路是因为我很弱,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所以我不得不屈从于这个它。你有胆子对它说不,这就是让我佩服你的原因。但你如果继续弱下去,这佩服就会变成嘲笑,你明白吗?”
“……老爷子,你说的对。”
宁宣不得不承认这点,“要是说了大话之后被现实干趴,那我就太丢脸了。”
“所以加油吧,臭小子。”
张傲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长刀收回刀鞘,“你现在算是个很弱很弱的高手,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变强,变强到可以让我知道我错了,那时候我就一定会向你认错的。我是真把你当孩子看待,只是我留不下任何产业给你,便只能留给你这一句话。你说的没错,咱们今日是到此为止,以后是江湖再见……”
收了这刀,张傲的身子似乎矮了一些,也再没有那野兽般的体魄了。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他白发遮掩下的苍老面容,宁宣甚至能看出几许垂垂老矣的模样,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真的像是个过六十岁了、前段时间还死了女儿的老人。
这老人说着说着,神色惆怅片刻,忽地长舒一口气,“真的再见了。”
他说完这话,便转过身。
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或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两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有火药味,但其实本意并没有那种意思,就好像相忘于江湖不是忘恩负义一样。这世界本来就有千条道路、万种人心,与其用千言万语去讲述心中的美好世界应该怎样,还不如用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再见了,老爷子。”
宁宣静静地看着张傲离开许久,才说出口来,“多谢照顾,我会加油的。”
然后他又看了看周围,忽然明白张傲为什么跑得这么快了。
这是别人家的院子。
第三十六章 家门前的一柄剑(第二更)
不一会儿,院子家的主人就叫嚷着赶来了。
幸好宁宣对着形势看清得早,一路奔逃,没被人抓住把柄,总算平平安安出了阳关城。
“那老头儿说的没错,他其实是个看得挺通达的人。”一路上谢易又开口了,“武者的世界就别搞那些复杂的玩意儿,这有抒情哪有感动什么的,太搞笑了。一句话,谁强谁做主,清楚明白。”
“那我就做最强吧。”宁宣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尽量啊。”
“前一句话还行,后一句话就拉了胯了。”谢易哼哼道,“连吹牛的胆子都没有,丢人。”
宁宣又沉默了一会儿。
“……老爷子的话是有点打击到我了,我只是不愿意和他说而已。”
他忽然对谢易说,“但我在投降的那一刻真的好不甘心,我一点儿也不想输。老谢,你帮我赢回来吧。”
“还是一样拉胯了,你不想输就不想输啊,我也不想输的,可我还是输了。”谢易懒懒散散地说,“输了就输了嘛,又不是死了。没有低谷哪有高山,没有挫折哪有成就,我和你不一样,我那年头谁有个爆炸性的想法,武功突飞猛进一阵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很有可能你今天比他厉害三倍,他明天就比你厉害七倍,大家伙儿哪个敢言无敌,何人敢称不败,谁没有输过呢?但你和我说这个干嘛,你不想输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我帮你赢回来?先不说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帮你赢回来的,算你赢吗?”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你愿意让我灌注元气,改造真人,我还是挺乐意的。”
“也对。”宁宣愣了一愣,然后笑了笑,“嘿,老谢,你其实很会开导人呢,我一下子舒服了很多。”
“是吗?”谢易好像也愣了一愣,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等会儿,你不会在嘲笑老子吧。”
“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而已,不过涉及到理念对错和尊严的事情你置身事外可以,平日你该给点好处还是给点好处啊,这毕竟是交易。你重塑身体的事儿还放在我身上呢。”
宁宣还是提醒两句,别真让谢易这金手指成天当逗哏混日子了。
“知道啦知道啦……”谢易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回去复盘一下今天这场战斗吧,我这边看得清清楚楚,到时候给你微秒级分析……”他话语忽然一顿。
“怎么?”
“有人跟着你。”
“跟踪?”宁宣动作不停,脸色也没变,只有极为细心才能从他眼睛眸子某一刻忽然窜动了一下,发现他的变化,“我又没有发现,不会又是真气境高手吧?”
“我只能给出我的信息,剩下的你自己推断。”谢易说,“有两个目光,追踪者是两人。”
“真气境的两人组,而且还特意追踪我……”宁宣眨了眨眼,“该不会是常飞和马黄叶吧?他们还不死心吗。”
“恐怕是这对基佬二人组。”谢易赞同宁宣的猜测。
他对今天议会大厅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称呼,雷剑胆因为《天玄地黄上一玄气剑》被称作是“老头乐”,常飞和马黄叶因为常常混在一起被称作“基佬二人组”,庄梦被称作“人妖”,老杜是“老跑腿”,马赤弓被称作“面瘫”,吴寒臣是“丑比”,唐将军是“娘炮”……总之,任何人一听到这些称呼,大概就或多或少能了解到一个被囚禁千百年的人有多愤世嫉俗了。
宁宣对这些称呼不可置否,反正只是用来交流用的而已,外人又听不到。只是偶尔将这些称呼和真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让他觉得还挺搞笑的。
一念及此,他忽然止步,放大了声音,“两位还是出来吧。”
四周一片寂静,宁宣脸上表情不变,继续道,“不用怀疑我在歪打正着了,我真的是在叫你们二位。”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树林里才蹿出两个身影。
“奇怪,你怎么发现我们的?”说话的是常飞,果然是他们两人,他现在一脸困惑,“以你的水平,不应该啊……你果然不是黑河帮的人,你到底有什么身份?”
马黄叶也歪着脑袋看宁宣,他虽然羞涩得像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但也是货真价实的真气境高手,自然对武功方面的事情颇为好奇。
他也对宁宣的表现很是疑惑,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两三岁、却又成熟好多岁的少年,为何总能做出这些让人觉得惊奇的举动呢?
“这个是秘密。”
宁宣神秘地笑了笑,“秘密肯定不能随便说的……倒是你们二位,跟踪在下有何用意?慧剑先生收徒之心还未死么?”
常飞摆手道,“死了死了,你都拒绝我那么多回了,我也没有那么死皮赖脸啊。我这次只是想看看你家住何处,以后能有机会和你见一见,感觉你人还是挺不错的,江湖人嘛,结交朋友而已。”
“顺便也见见一下我的师傅,对吗?”
宁宣笑道,“慧剑先生,我看你那收徒之心就算死了,也只是假死。看起来像是个尸骸,其实心跳脉搏呼吸一应俱全呢吧。”
常飞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呢。”转过头看向马黄叶,“我对小宁兄可算是赤诚以待了,这点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对吧黄叶。”
马黄叶怯生生地说,“师叔,你之前还说宁兄的师傅或许有是‘吸心魔’的可能……”
吸心魔是庄梦对此案凶手的称呼,她身份最大,其他人自然也就跟着这么念了。
“嘿……”宁宣转过头看向常飞,“慧剑先生可真赤诚啊。”
“我就不该告诉黄叶这件事情……”
常飞的脸色倒是很精彩的,他一边要面对马黄叶无辜的眼神,一边又要面对宁宣似笑非笑的调侃目光,最后还是咬咬牙,“算了,我就承认了吧。我是想要调查一下你。我本来对你没什么怀疑的,只是想要找个借口看看你的师傅到底何许人也,请教一番授业心得。但是你刚才和张庄主动手了吧?当时我看二位结伴而行,便离得极远,却在后来发现了你们战斗的痕迹,其中落日神刀的灼痕一家独门,但之后又发现你完好无损,这实在让我不能不怀疑你。”
他说着说着,态度也变得警惕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随和。
旁边的马黄叶眼神也逐渐锐利了起来,两股气势同时锁定了宁宣。
他们在这方面的用心程度,倒是比三大首脑高一些。仿佛只要宁宣的回答一个不对,他们立刻就要动手了。
“……只是误会而已。”宁宣没想到常飞能想象这么多东西,他摇了摇脑袋,“算了算了,反正看两位的架势,就算我解释了此事,你们还是要跟到我家中来……既然如此,到时候再解释吧,说起来两位吃饭了吗?”
常飞回答,“额,还没有……”
马黄叶则摸了摸肚子,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的脸忍不住又红了。
宁宣笑了笑,今天在那大厅扯了一天皮,就算都是高手也顶不住啊,“那就来我家吧,我给你们下厨,顺便给你们解惑。”
他已经拿定主意要走了,所以也不在乎说点东西出去。
而且话又说回来,自己本来也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现在这里自然只能够依着他们了。等回了家中,有师傅在,反而有斡旋和商量的余地。
面对这个提议,常飞和马黄叶对视一眼,还真答应了。
于是接下来,便是三人结伴,一路闲谈,很快便回到了家门口。
“真够雅致的……”常飞看见那宅子的环境,忍不住眼前一亮,“是尊师设计的嘛,果真气象不凡,是真雅士也。”
“是我让城北的赵工匠设计的,要不少钱呢。”
宁宣老老实实地回答,常飞愣了一愣,立刻像一颗被霜打了的茄子般泄气了,他大概对“宁宣师傅”这个形象寄予很高的厚望吧。宁宣打击完这收徒狂魔,就来到房门前,准备敲门。
他的手刚刚放到门口,还没有来得及敲下去,门就开了。
门一开,里面就有一柄剑刺了出来。
第三十七章 荒川宁家
宁宣上前的时候,常飞和马黄叶两人站在稍远之后。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只见到宁宣开门之后,一柄剑刺了出来。
他们耸然一惊,马黄叶踏前一步,手按剑鞘,几乎就要冲上去动手了,但偏偏就在这时,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手。
是常飞拦住了他。
这时,宁宣也忽地好似未卜先知般一顿,恰好躲开了那剑。
他顺手想要拔刀。
可剑锋之后却立刻蹿出了一条身影,再刺出气势森严、凌厉刚强的一剑,恰恰是宁宣拔刀之处。
宁宣一收手,又退。
那人自然再追,连连挥出数剑,每一剑都极为关键。宁宣几次三番想要拔刀,却都被他所阻,只能一直躲闪。
“正好看看他的身手如何。”常飞细细打量两人的战局,他自然能看出偷袭者并没有达到真气境,“不管是看出雷师兄底牌的眼力,还是和张门主交手的底气,都已经叫我万分好奇了——再说,若真要出手也轮不到你,我出手比较安全。”
他把那“安全”二字,咬得极重,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会害羞的孩子,而是一个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嗯。”马黄叶一听这话,也乖乖巧巧地放下手中的剑柄,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面前,静观其变。
只见宁宣躲闪几步,倏然一仰头,剑锋从他鼻尖险而又险地擦过,而他身子却顺势一扭,把这剑锋当做一个中心,自己却旋转起来。而在这旋转之中,一道靓丽至极的匹练忽地在空中一闪,一逝。
那匹练凝如光气、阔似瀑布、透如镜湖、薄如云雾。
这刀光一起,那边的剑便骤然一收。
宁宣瞧出破绽,乘势拔刀,并短暂逼退了偷袭者。但只转瞬之间,偷袭者又复出剑,一连十三剑,他剑如毒蛇,杀气四溢,毫无征兆,变化诡秘,总能找到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时机进行攻击。
一时间两人又乒乒乓乓斗了起来,光看样子,短时间好似分不出胜负。
马黄叶看到这里,双眼一动,轻声道,“这人是个杀手。”
他在平日,说一个字都得喘一口气,说一句话都得要半条命。可现在这一句话,几个字,却咬得很流畅。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之前在藏拙。
常飞也并不意外,马黄叶向来如此,只要一旦谈到武功,就和平时不一样了。
“没错,他并非真气境,却能瞒过你我的感知。这说明他在那一刻,已经将身体的一切正常代谢,降低到了一个非人的程度。”常飞点点头,“只有特意训练刺杀道的死士、杀手、刺客,才能有如此特征。”
“而且他们互相对对方的武功都非常了解。”
马黄叶又说,“宁宣之所以能拔刀,是瞅准了那偷袭者的破绽。而那偷袭者没有被宁宣一刀击溃,反而重整攻势,也是依靠着某种先觉。他们不只是对对方的武功了解,对对方也很了解,也一定交手过很多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极为肯定的姿态。仿佛只要是他说出来的,就没有问题,在此刻的马黄叶身上,拥有着一种平日不见的自信感。
常飞愣了一愣,他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是这样没错。”
如果没有马黄叶提醒,他还真没办法发现这点。
不过常飞对马黄叶的洞察力并没有任何意外,他只是叹了口气,“不过看到现在,这两位的水平虽然超迈同列,但终究只是百炼境而已,我还以为宁宣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呢……啧,看出雷师兄的底牌大抵是见多识广或者查阅过雷师兄的履历,而张傲老门主那一场……嘿,难道是刻意放水,但那又有什么作用?”
他在这苦思冥想中,旁边的马黄叶却低下了头,他有一句话没有说:
这两人看上去势均力敌没错,但实际上,偷袭者的剑法中凝结了杀意,是真真正正出了全力。而宁宣虽然出了表面上的全力,却还是收着势、留着意,并没有真真意义上抱着杀人的心态比武。
一个杀手出手的时候带不带杀心,完全是两回事。
他们的武功虽然差不多,但如果是宁宣先偷袭对方,对方只怕会死得很快。
这是马黄叶的判断,他从出生到现在,对所有武功、所有武者的判断都很自信。他之所以不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还有一件事情判断不出:宁宣要杀对方,需要用几招?
没办法说出肯定的话,马黄叶觉得还不如不说。
他一向自卑,认定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唯在武道上稍有自信。正因如此重视武道,自然更不能够在这方面放言高论、信口开河。
歹势。
另一边宁宣暗骂一声,倒不是因为自己遭遇了危险,而是他已经认出了偷袭者是谁。
正因为认出了偷袭者是谁,他反而不好直接动手了。这当然不是因为宁宣是个圣母,别人要他性命,而他却要心怀恻隐。他之所以不出全力,只是自己水平不够,难以保证对方的性命,无法调查出自己心中的诸多疑惑。
铿锵一声,金铁再度碰撞一回。
宁宣奋力一刀逼退来人,然后大叫一声,“制住他!”
“什么?”马黄叶还沉浸在两人的招式搏杀中,将自己代入其中任何一人,尝试应付对手。一听这话,却愣了一愣。
“他要我们帮忙。”常飞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走了上去。
他只手独臂,却负双剑,唯一的右手往后一抓,便精准地握住了靠上面那一把长剑的剑柄,“宁宣的师傅没了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人肯定对付不了宁宣的师傅,换句话说背后应该有另一个人,黄叶,小心点。”
“是。”马黄叶一听,神色肃然,手再次按在了剑柄上。
在武功、眼力、知觉上,他比常飞高得多。但在江湖经验上,马贼出生、又常常四处游历寻找弟子的常飞,恐怕比雷剑胆和马赤弓加起来都要丰富。
马黄叶和这位喜欢到处跑的师叔自小聚少离多,但却有种天生的感情,他非常尊敬对方的任何意见,反而比和马赤弓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长剑剑身在剑鞘的内壁摩擦,发出一个细细的好像是风在低声轻吟的响动。
常飞慢慢拔剑。
这是一柄看起来很华丽、很花哨的剑,剑鞘上装饰着各种宝石,剑柄上镶嵌着琉璃和玛瑙,连剑穗也是阳州最名贵的丝绵制成,常飞将其命名为“欲剑”。
另一柄才是“慧剑”,慧剑看起来很是普通,其实本质上也真的就是一把普通的剑。那是常飞在其他州府游历的时候,随便找了个村里的铁匠打的,那铁匠平日里只会打菜刀、钉耙、锄头、镰刀……等等农人的农具或是生活用品,常飞用了十倍的银子才打了这么一口长剑。名剑山庄的人都会赏剑,前任庄主说过,这是一把充满生活气息的剑。
面对面前的两人,常飞自然用不着慧剑。
他只用欲剑就行。
而这一剑拔出,空气忽然一滞。
武者的感知力极为虚灵,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清晰感知,宁宣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空气的变化。他抬头一看,偷袭者的目光闪动,动作犹疑,显然也受到了这份影响。两人同时停手跳开,看向一旁变化的中心。
那自然是常飞,他拔剑在手,长身玉立,站在两人面前,并没有真真正正的出手。
可宁宣也好、偷袭者也好,却也同时感觉到了“风”的变化。
不对,那不是风,而是某种“气”。
这个气不是真气的气,而是风水之说中的气——一种运、一种势、一种脉,一种玄之又玄、难以描述的对自然万物和生命个体之间关系的总结和描述。
宁宣和偷袭者同时有了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这一块地区领域,已经好像已经成了常飞这个人。
这边的一块木板,那边的一坨石头,前面的一抹花树,后方的一抔黄土……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常飞意志的延伸,与他形成某种不可脱离的关系。
在这种状态下作战,时时刻刻都要受到影响。
这听上去有点像是引动天地伟力的小玄关,甚至是天人交感的大先天。可常飞自然不可能是这种级别的强者,这种感觉只是类似于小玄关和大先天某部分特征,但真实层次上却差了许多。
当然,这也已经足够了不起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看两人停了手,常飞却笑了笑,然后看向偷袭者,“世俗的一切表相是欲,年轻人,你有看破欲相的智慧吗?”
常飞一边说,一边随随便便转移了一下手中剑的方向,偷袭者忽然后退了两步。
这是因为他感觉到危险。
但他刚刚退了两步,常飞又动了动剑锋,他立刻又有那种危险的感觉了。
偷袭者知道自己摆脱不了现在的状态,倒也脸色不变,抬抬头道,“你们两个是谁?”
之前这偷袭者,到这时候,旁人才看清他的面容。这是个和宁宣年轻相似的英俊年轻人,一身黑衣,像是融入黑夜,手中的那把剑纤细而单薄,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和他给人的感觉很像。
“好嚣张的年轻人。”常飞挑了挑眉,又看了看宁宣,皮笑肉不笑道,“宁宣小哥,你到底惹上了什么角色,口气这样大。”
宁宣笑道,“先生怕了?”
“我当然很怕,毕竟这个江湖很大,我也不准备为名剑山庄招惹什么麻烦。”常飞很老实地说,“更何况,我现在对你们两也一无所知。虽然我先认识你,也对你印象不错,但连具体情况都不清楚,怎么能够妄自判断孰对孰错呢?”
他不仅老实,还很理智。
偷袭者冷笑道,“听来好像你判断出了孰对孰错,就敢对我动手一般。”
常飞皱了皱眉,却不搭理此人,只看向宁宣。
“他是宁业,算是我的……兄弟?”
宁宣想了想怎么解释,“我们在岳州的荒川宁家生长,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宁家抓走,自小服毒训练,以作死士杀手。现在我逃了出来,而他嘛……应该是来追杀我的。”
“错,他并不是来追杀你的。”
这时,一个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他对你有杀意无错,但我们自小习练的武功,其实并不需要真正想杀一个人才能凝聚杀意,这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业儿并不是想杀你,我们这次过来,其实是另有目的,而且并非恶意。当然,他是想试试你的身手无错。”
听到此话,宁业哼了一声,让开了身子,“不识好人心。”
“你肯定不算好人。”
宁宣反唇相讥过去,然后抬头看了看,脸色一沉,“我没想到你也来了……难怪师傅这么规矩。”
一个明丽动人的女子,从门中慢慢走了出来,来到宁业的身旁。她的脑袋后面有一根麻花辫,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纱青色的长衫,看上去别有一番飒爽雅致的味道。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武器,好像是个大家闺秀,可身上去却又一种大家闺秀所不具备的洒脱和大气。
常飞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马黄叶只看她一眼,便低下了头,心脏砰砰直跳。
“那这两位可以走了吧,接下来的事情和他们无关。”女子看了旁边两人一眼,她脸上带着笑容,但双眼却平静得很,“宣儿,送客吧。”
“是的。”宁宣听她说话,便乖乖巧巧地转过头,看向了两人,“常先生,马兄,咱们就此一别吧。”
“荒川宁家我也耳闻过,岳州近百年崛起的一大势力,好像是一对姐弟,姐姐成了‘干戈洞’某位高层的妻子,弟弟便借势而起,发展壮大。是比三个名剑山庄加起来还要厉害那么一些,这么看来,你们确实不像和夺心魔有关。”
常飞笑了笑,“不过这是公事,公事结束也可以说私事。毕竟我不是名剑山庄,面前这两位也不是荒川宁家。宁宣,你如果觉得我插手不好,也可以拜我为师,这样我自是名正言顺了。”
他还没忘掉这一出呢。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论。
她的目光直接跳过了常飞,停留在马黄叶身上,准确来说是马黄叶那只握剑的手上,然后陷入了沉思。
她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就再度回到了宁宣身上。
“如果只有宁业在,我会拿所有家当请二位抓住他,并且说破他所有自杀的方法,以防止他身死。”
宁宣也微笑道,“但既然她来了,那就是真的不用打了,我是信她的。”
“那挺遗憾的,我原本想就是成不了你的师傅,起码也要吃一吃你的菜。”常飞摇着脑袋,“真不知道你的厨艺是自己吹嘘的,还是真有那么些水平。之后若有机会,我会再来吃的。”
他一边摇头,一边已经收剑回鞘,转过身去。
马黄叶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女人最后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第三十八章 不做狗
夜色如墨,天凉如水。
宅子里寂静无声,烛火通明,一个布衣荆钗、朴素干净的女人正坐在桌子前,双手抱胸。她面前的桌子很平整,上面放着一把刀,刀柄在右,那是一个最好的拔刀位置。
她当然是这间宅子的主人之一,王冬枝。
王冬枝正在等人。
她一边等人,一边调心、凝神、静气。或者说尽力做到调心凝神静气,尽力的意思就是做不到而想要做到。
王冬枝虽然看上去神色平静无碍,但她已然心乱如麻。
作为宁宣的师傅,她当然也是刺客出身,她当然也知道,做刺客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并非武功多高,而在于要能够精准地控制住自己的心中情绪。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王冬枝实在不算一个真正合格的刺客。她天生脾性跳脱,而且因为天赋异禀,所以颇受看中,自己又肆意妄为,从来不在意什么专业训练。
偏偏杀手的世界又是个最为务实的世界,不管你在专业能力上是否达标,你能杀死敌人就是个好杀手。
荒川宁家内部都知晓,“刀弄云”王冬枝虽然完成任务的成功率极高,但她的行动一向是没有经过任何周密筹划的,她不会隐藏杀意、不会按捺杀心、不会易容改面、不会潜伏伪装。她的杀人法一向是能打得过就能杀,不能打得过便杀不了,简单而粗暴,直接而赤裸。
若非她还能算是合格的刀客,她根本吃不了这碗饭。
但即使如此,她吃得也并不安稳,并不坦荡,并不舒坦。
所以王冬枝逃了。
任何一个组织的内部成员无故逃遁,不管是否对原本的组织造成了利益损害,不管是不是对原本的同伙抱有一定恶意,这组织都没有轻饶了他们的理由,否则怎能服众。所以既有人逃,自然便有人追。
而现在,追兵就来了。
这追兵恰恰是王冬枝打不过、杀不了的那一个。
王冬枝耳朵一动,抬起了头,她脸色冷硬,像是一尊雕塑。
紧闭的门口同时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之后,三个人接连鱼贯而入。
“……师伯厉害,名剑山庄那两个剑客叫嚷得再嚣张,也对您是俯首称臣啊。”其中一个王冬枝很熟悉的声音,正带着一种她不太熟悉的谄笑说着恭维的话,“由此足见咱们宁家是日益壮大、渐有所强,再有师伯师弟这样的栋梁之才辅佐,往后赶追各大世家,跻身龙头门派,也是指日可待了。”
宁宣当头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展露出笑声,走到了王冬枝面前看了她一眼,“师傅,你没给师伯烧水沏茶吗?”
走在最后那一身漆黑的宁业冷哼一声,“你这辈子都活得这样假吗?”
宁宣没搭理他,只看着王冬枝。
“感应到宁业的时候,我本来要下手了。但等秦师姐进来之后,我就再也没动。”王冬枝老老实实地说,“我一动,恐怕就要激发师姐的杀意。我连说句话都得提防着她,更别说沏茶了。”
“师傅,你怕了。”宁宣眨了眨眼睛,有些好笑,“你以前不是这样贪生怕死的。”
“我不是贪生怕死。”王冬枝很认真地说,“我是怕临死到头都没看你一面,所以要等你回来一起死,我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才行。”
宁宣同时听到了两个骂人的声音,一个来自于谢易,另一个来自于宁业。
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谢易骂了一声矫情,宁业叫了一声恶心。
“……”宁宣则充耳不闻,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挠挠脸,“别说这话啊,这儿有外人呢。”
“我也算外人吗?阔别近一年,师妹和师侄怎地已变得这样绝情啊。”
那梳着一条大辫子,看上去非常成熟雅致的女子听到这里,不禁莞尔。
她进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旁边关上门,她的动作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威胁性,脸上也带着和睦温情的微笑,看上去正如她的称呼一样,只是一个和师妹师侄久别重逢的长辈而已。
做完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坐在了王冬枝的对面,王冬枝下意识抖了一抖,手掌摸到了旁边的刀柄上,她厉声道,“秦清,你!”
“你要动手?”
宁业瞪大眼睛踏前了一步。
“不至于不至于……”
宁宣则左走了两步,正好拦住他,可他手中的刀却又是可以指向那名叫秦清的女子的方向。
最后动作的是秦清,她没有做任何出格的动作,她只是抬起手放在了桌子上,随手摘了一只茶杯把玩,然后看了看王冬枝,再看了看宁宣,她的目光平静而玩味,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减少。除此之外她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可宁宣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猛退两步,王冬枝瞳孔则收缩了一下,握住刀柄的手掌一紧,却随后又慢慢松开。
宁宣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那里,然后惊奇地抬头看向秦清,“哎哟,师伯……”
“你用泣血法用得有些多了。”
秦清则叹了口气,单手继续把玩着茶杯,好像坐在这里面对的并非两个高手,而是两个孩童,“最近一段时间你起码用了三次,而且每一次对手都不容小觑,让你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经受了很大的冲击。宣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宁宣笑了笑,“气血通畅,有所好转。”
“你隔空以‘真气’梳理他的暗伤……”
王冬枝一听这话,虽然心头早有猜想,却终究还是一下子失了魂、丧了魄,她忍不住喃喃道,“难道你已经达到了小玄关?”
秦清摇了摇头,“还差一点,一点点。”
她既然说了是一点点,那就肯定是真真正正的一点点。
宁宣虽然还在笑,可心头也是一沉,但他看王冬枝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这答案对她的冲击也不比对自己来得小,王冬枝肯定已经没心思搭话了。
便连忙明知故问,别让局面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哦,怎么说?”
“我已经不算是真气境了,体内的丹田和真气都受到过天地伟力的洗练,褪凡脱俗,纯澈干净。”秦清低眉,端详手中的茶杯,“但我又没有真正修成性命玄关一窍,距离玄关境高手也有一定差距。任何玄关境以下的人我都有把握收拾,任何玄关境往上的人,我都绝对打不过。现在的我到底算是什么情况呢,连我自己也不好描述了……”
她一边说,一边好像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
“您这叫半步玄关。”宁宣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师伯,高!师伯,硬!师伯,又高又硬!”
他说的其实也不算错,如果将小玄关视作一个门槛,秦清已经一只脚踏入门内了。接下来另一只脚跟着踏进去,显然也只是时间问题。
“别贫嘴了,话归正题吧。”
秦清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得明媚动人、极为魅惑,然后才稍稍正色,“宣儿,你这次拐走师妹,让长老们很是气愤。自荒川宁家的招牌立起来开始,便没有人做过像你这样的事情,你是首例叛徒。我这次出马,就是要拿你是问,严惩不贷。”
“和小宁无关,是我自己要逃走的!”王冬枝听到这里,急忙忙道,“师姐,你把我们两都杀了吧,我不要和小宁分开,我也不要回去。”
她之前等待宁宣,是估量自己和宁宣合力,能与秦清、宁业对抗一下,拼个惨烈战死并不过分。
但现在秦清展现出自己的实力,王冬枝清楚自己连选择死亡都很难了,就算秦清一个人面对他们两人,再来两个王冬枝、两个宁宣,只怕都能轻松生擒。
武道有时便是这样,境界高一线,差距如天堑。
宁宣这时候听到了谢易吐槽的声音,“她怎么满脑子和人家拼死拼活的?一般来说,应该是自愿束手就擒,说服这女人饶过你才对吧。”
“那就太天真了,我师傅虽然很够天真了,却只是其他事情上。”
宁宣苦笑,“这是杀手式的天真,不管她杀人手段上多么单一、技术含量多么低劣、生活上多么笨拙,这种天真唯独在执行任务上展现出残忍和成熟来。在她的观念里,师伯是肯定不会放弃执行任务的,我们俩合力也绝对不是对手,所以最好的结局也是和我一起死掉了。”
“不错嘛,还有种残酷的美,末路人的浪漫。”谢易冷笑,“不过可惜了,老子最喜欢打碎别人的浪漫。有这女人在,你总算避免不了我了吧……嘿嘿,在真气境无敌么,我这就让她见识见识一个能杀了她的真气境。”
对此,宁宣只摇了摇头,“你未必有机会。”
“什么意思?”
宁宣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站在一边,看这对师姐妹的对话,“秦清师伯刚才说了,她来此没有恶意,而是另有目的。她没有必要说谎,也不喜欢说谎,我猜或许另有转机。”
和宁宣宁业一样,王冬枝和秦清也是宁家被收养的孤儿,自小培养为杀手。
她们比宁宣宁业高一辈,而宁家选拔的女性条件和男性其实有所不同,在武学资质上没什么要求,在容姿身材骨相上自然就要精益求精。她们会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统一训练各种讨好男人的技巧,上得了台面的如琴棋书画,上不了台面的自不用多说,等长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发放到岳州乃至于九州各地,以结交权势、散布眼线。
正因如此,她们要保持外姓,否则旁人见了这样多姓宁的才色双绝的女子,怎会想不出其中的干系?
王冬枝和秦清一开始也是这种定位,但中途却变了。
比如王冬枝,她在刚进宁家的时候,就被发现了武学资质出众,连忙被调入杀手院,从眼线转为杀手,和男孤儿位数同列训练。秦清则在她之后不久,也跟着进入杀手院,脱离了成为娼妓、卧底、线人的悲惨遭遇。
她们两人在刚进来的时候相识,后来进了杀手院又是脸熟,因此时常相伴。而在这个过程中,王冬枝多次和秦清交手,从来是输多赢少,但她也从未气馁嫉妒,而是愿意和秦清互动有无、交流武学。
这份感情别说在宁家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是对普通人而言也十分珍贵了。
但很显然,这份感情在长久的训练所带来的服从性面前,其实是很脆弱的。
秦清放下了茶杯,在桌子上发出轻巧的一个响声,她正色道,“师妹,你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不会杀你们,只会拿你们。如何处置是长老们的选择,我无权插手。这话就不用再提了,在动手之前,我们谈谈其他事情吧?”
“……有什么好谈的。”
王冬枝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一句,然后抬头用眼睛看了看秦清,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的宁业,“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接下来动起手来,会全力攻向宁业,这混账刚才偷袭了小宁是吧,我现在只要他死!”
她说最后几个字眼,说得是咬牙切齿,杀气四溢。
宁宣立刻感觉到,王冬枝全身上下,都被真气盈满。她虽然手中无刀,但只要念头一动,就能立即拔刀起身飞斩宁业的人头,这整个过程宁业绝对眨不了一下眼睛。
“……”
宁业面色一沉,他知道这女人不是真的恨自己,只是气急败坏、随便迁怒而已。
如果可以,王冬枝肯定想要与秦清死拼,正因为连和秦清死拼的资格都没有,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但这么一个杀手前辈的杀人宣告,其实已经远远比任何刻骨铭心的仇恨甚至是货真价实的攻击都更令人心惊胆战了。就算有秦清在,其实也未必真能够保住自己。
想到这点,宁业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脚步却悄悄退后了一步,再不说一句话。
宁宣发现他的小动作,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宁业的脸色更黑了两分,却还是一句话不说。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秦清则完全不管此事纠纷,还是盯着王冬枝看,“你为什么要逃?”
王冬枝愣了一愣,然后再看了看旁边的宁宣,然后说,“……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要活着。”
秦清疑惑道,“活着?你呆在宁家,有享不尽的荣华,有受不完的名气,还有接触‘干戈洞’这无上武学秘境的机会,而你唯一要做的只是杀人而已,这怎么不算活着了?”
“这就不是活着,那只不过是生存而已。这是小宁教我的,活着和生存有很大的不同,他说的是对的,你说的是错的,而且是大错特错。”
王冬枝看着宁宣说,“这杀人得来的银子沾满鲜血,做狗得来的名气内藏鄙薄,什么‘干戈洞’的武学秘籍更是狗扯。我王冬枝生来在这天地间,练我的刀、走我的道,纵然得来的成就不如干戈洞,但这所得的一切也都是我自己的珍宝,要什么干戈洞高高在上赏赐他们的狗粮!呸!”
她说到这里,宁宣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她眼中忍不住也流出了些笑意,紧接着深吸一口气,“——还有。”
秦清眨眨眼,“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好男人,就要当个好女人。我当上了好女人,他才能当好男人。”
王冬枝抬头挺胸,就好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一样,她又热情、又大方、又骄傲、又夸耀地说出这一句话,“外子不想娶一条狗,我怎能辜负他的期望?”
第三十九章 魔兵(第一更)
此话一出,房间顿时沉默。
秦清好像完全陷入了这段话语之中,她的表情不变,可眼珠子却时而闪烁,仿佛在思考着其中的道理。
过了许久,王冬枝才叹了口气,“动手吧。”
“何必动手,我本不是来抓你们的。”秦清却站了起来,笑眯眯地对王冬枝说。她站起来的过程中很自然地扬了扬头,大辫子像是长鞭般从身前甩到身后,然后她背负双手,长身玉立,文静而温柔,素净而清澈,看上去极有书卷气质。
宁宣目光闪烁,而旁边的宁业也终于冷哼一声,“知道自己错了吧!”
他看起来像是嘲讽,可说完这番话,却又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秦清要抓的人不是他,宁家要对付的也不是他,可现在他却表现得比宁宣和王冬枝还要安心。
那是因为从头到尾,王冬枝就连在说出刚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时,刀意刀势依然瞄准了宁业。
直到此时此刻,秦清说出这番话,她才稍微分神,片刻松懈。
她一松懈,宁业也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就好像一直背着一座大山,时刻不能放松,直到此刻这座大山才被搬走,顿感天广地阔、呼吸自在。
最重要的是,他也知道此行目的如何,所以在这种境地下连拼死一搏的斗志也没有,因为这本身就是很荒谬的误会,他们压根儿没必要拼死拼活。偏偏秦清又要故弄玄虚一阵,而他也绝对不敢先于秦清道明真相,只能一直把所有想说的话闷在心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憋死他了。
王冬枝还愣着呢,“……你不是来抓我们的?”
“准确来说是来抓你们的,但我不会动手。”
秦清温润如水般笑着,“师妹,我们的感情不说是生死之交,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算真的要杀你,我也绝对会谎称不去,但我还是来了。”
“师姐……你……”
王冬枝的眼睛不敢相信般慢慢放大,其中满满都是惊喜,“我真不知道你原来……”
宁宣却察觉到王冬枝所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他皱眉问道,“师伯,你翻山涉水过来,却没有带人回去,那怎么交代?”
“我不需要交代,因为此事根本不需要我来承担。”
秦清收敛了笑容,然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宁宣,最后感叹了一声,“宣儿啊宣儿,李长老说你比师妹更危险,我一开始还不解其意,现在我是真有点明白了。”
“李长老……哪个李长老?”宁宣脸色一僵,旁边的王冬枝脸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出现,也是一褪。
他其实是明知故问,而且是不太愿意听到正确答案的明知故问。
因为两人都知道,宁家根本没有第二个姓李的长老。
秦清无奈地揭露事实,“就是那个李丞长老——现在你也该明白我为什么不用担心交代的事情了,因为这次来到阳州,不是我带领队伍,而是李长老带领队伍。他是货真价实的玄关境,因为破关在即、实力下降,那次没有能拦住你们,所以对你两人是怀恨在心、恨之入骨的。这次行动本没有必要让他出马,可他还是自告奋勇前来。”
“这当然不是自告奋勇。”
宁宣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对付我们根本不需要勇气,一只老虎对付两只兔子,只需要食欲就行,勇在何处?”
刚才王冬枝唉声叹气、心态不好的时候,宁宣是嬉皮笑脸。而现在宁宣心态也被这突如其来以大欺小的李丞长老弄得十分糟糕,王冬枝反而知道不能够任由他这般下去,此番轮到自己来安慰自己的小丈夫,她瞪大了眼睛,脑子仔细开始思量。
不过她说俏皮话的功力不怎么样,憋了半天只冒出一句,“母兔子要大一些,还有爪子呢,嘻嘻。”
“……”
“……”
“……”
三个人包括一直状态外的宁业都一脸惊奇地看着王冬枝,仿佛一起奇怪她那张漂亮脸蛋下到底是怎样一个脑子。
“别担心了,有李长老负责的好处就在于,即使拿不住你们,我也不会受到惩罚。”秦清咳嗽两声,“既然如此,那我干脆先一步找上门来,让你们现在就跑来得好。”
王冬枝咧嘴一笑,“原来如此,真是好师姐!我们今晚就出发逃走!”
宁宣却没有她那么开心,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秦清,“师伯真有这般好吗?不是我不领情,实在是我不愿意相信。你和师傅的关系众所周知,你来她便逃,这无疑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我们的性命,你如何会担这样的风险?”
彼此都是刀山火海、阴谋诡计里走出来的杀手刺客,宁宣相信这对师姐妹的感情不假,却绝不至于能有这样深。
“现在看来,你们两人里,倒是你这个徒弟为主,她这个师傅为辅。”
秦清再次审视了一遍宁宣,似乎意外他的冷静,最后也老老实实承认了,“你说的没错,我这次找你们,虽是通风报信,也是另有目的。李长老虽然绝对愿意来抓你们,但家族不能浪费资源,他这次也另外兼具一个任务,恰好也在阳关城。”
宁宣皱一皱眉,“任务?”
“没错,夺取一柄‘魔兵’的任务。”
秦清侃侃而谈,“据说是干戈洞上层的指示,你该知晓干戈洞号称‘兵起干戈、洞中藏凶’,自诩为战争之源、兵祸之起。而古语有云,‘上兵伐谋’,所以他们真正可怕的并非自古流传的武学、训练有素的洞兵、千锤百炼的兵刃,而是谋算天道、洞察天机之法。”
宁宣没有说话,魔兵二字震得他不清,“……”
秦清却继续说,“而这次,就是某位干戈洞中的大人物,算得阳关城有一柄远古时期的‘魔兵’现世,他有心夺了此兵,但又不愿意为他人所知,担心自己一动,惹得平日里的对手也把目光聚焦此处。因此到了最后,便找到了李长老出手,令他借着拿你之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想了想又说,“事实上,来到此处之后,我们调查一番,也知道了魔兵下落的可能,要么是前番大闹的‘何楚’事件,要么是今朝名剑山庄和长河派之间爆出的‘夺心魔’事件——当然,它们二者也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应当是城里盛传的那位解决前者之事的‘弃刀人’。”
宁宣脸上的表情不变,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肌肉也没有多余的变化,他好像完全不懂秦清所说的是什么。
实际上,他真实的内心之中,却早已经翻江倒海了。
如果不是他在如何控制心跳等身体特征上的能力一向不错,任何一个百炼境武者,都别想在这个房间掩盖自己的心绪。
秦清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这个少年吸收完这番惊天动地的信息。
宁宣许久之后才说,“而师伯现在来此找我们的目的,无疑也和‘魔兵’有关。”
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是认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认真,而是为了精准,要不然他真的很怕自己说错话。
“没错,那位大人物虽然谋算隐秘,但到底不是天衣无缝。我这边也得到了另一位干戈洞中大人物的指示,来干扰李长老的行动,我倒不用夺取魔兵,只需要不让李长老得了魔兵即可,关键时刻动手毁掉也不在乎。”
秦清将幕后真相娓娓道来,“而目前还不知道魔兵下落,所以最好的干扰就是让你们走。李长老所修炼的‘燎原火心经’,与常规武学越练越静相反,一向是动中求静,火中求道,一旦有了一丝火星般的念头,就要挥洒心火,肆虐气火,若不能够烧遍心头一切杂念,行事便有偏颇。而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到底是龙孽虎煞山的地界,李长老再厉害,若不能小心行事,也不免功亏一篑,惹出事端。”
“最好是惹出事端来。”王冬枝恨恨道,“让龙孽虎煞山派出个道士,将他人头斩了。”
秦清笑了笑,然后看向宁宣,她现在已经习惯和宁宣对话了。
经过这番交流,秦清已经很清楚,在这对师徒中,宁宣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宣儿,你现在还有什么疑惑?”
宁宣摇摇头,“没有了。按照师伯所说,两位虽然是利用我们,却也是相助我们,我们俩师徒实在没什么好说了的。现在看来,我们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跑。”
“没错,马上跑。”秦清点头道,“最好是如师妹所说,今晚就走。”
宁宣应声,“好,我们当然要今晚就走。但在离开之前,我还得了解一件事情。”
“你说。”
“为什么你们知道我在阳州?”宁宣死死盯着秦清,“难道是两位大人物卜算得知?”
他觉得不应该如此,如果那魔兵真的是武劫的话,秦清自然不会饶过自己。换言之,秦清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武劫。
秦清款款浅笑,看上去不像是个武学高手,而该是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他们自然不可能对你上心,这件事情说来巧合。他们知道魔兵在阳关城,后来才有人对宁家传来消息,说你也在阳关城,他们便将这两件事情混淆,让李丞带着我前来此处,以你作为掩盖。但你处于阳关城的具体位置,宁家还不得而知,我也是苦苦追寻,才找到了现在的地方。”
这么说来,在别人眼中,自己应当压根儿和“魔兵”毫无关系。
宁宣皱眉道,“有人传来消息?是谁?”
“是官府。”秦清说,“是官府的密探主动送上来的,算作给我们一次人情。”
宁宣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好像有点不敢相信,又好像有点愤怒,最后便是一些羞恼。
他耳边传来了谢易的嘲笑声,而且是很得意、很张狂、很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这就是好人的下场啊。”谢易故作可惜,“哎呀呀,好人啊……”
宁宣收敛了一切情绪,但收敛得过了。
他冷冰冰吐出两个字,“送客。”
第四十章 活着(第二更)
秦清和宁业离开了宁宣的家。
两人一连走了两三里路,眼看着来到了阳关城外,都看得到阳关城的城门了。这座古老的城门,在黑夜之中看上去像是个沉默的巨人。两个小小的人类在这巨人面前,显得自然渺小。
星夜洒下月光,照出他们两长长的影子,投射在二三十丈高的城墙上。这两道影子,又让他们显得非常巨大。
这时候,走在前方的秦清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一止住步子,后面的宁业也跟着止住了步子。
宁业疑惑道,“师傅?”
“嗯,没事儿,只是我刚才一直在想些事情,有些想不通。”秦清背负双手,抬头看了看天空,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她娟秀的容颜上,几乎比月亮更美,“不是正事,是师妹说的那些话,那什么活着、生存——你怎么想?”
“无稽之谈。”
宁业倒是一点儿不动摇、不疑惑。
他是个冷峻而锋芒毕露的少年,这个少年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那不屑也是同样冷峻而锋芒毕露的。
“是家族给了我们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机会,家族教我们武功,是莫大的恩泽,我们回报家族性命,是应当的果业。这哪里不算活着了?他们无非是看不惯有人压在自己头上,自己又不愿意努力在家族内力争上游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双臂,从鼻子里哼出声音,“宁宣这个人和我睡过一张床铺,我得承认一点,他在训练期间是一颗明星,什么都做得好、做得对,但真正到完成任务的时候,就泯然众人矣,不是这里出了意外,就是那里有了岔子,让人失望得多。这家伙恐怕就是由此产生了心理落差,于是便憎恨家族,怨天尤人,自暴自弃,逃避责任了——他或许有天赋、有能耐,却没有极大的毅力、智慧和决心,这样的人即使留在家族,也迟早死在任务之中。”
他一席话语说来,是那样的理所应当,是那样的合该如此,简直像是已经把宁宣给看得通透明白,懂完了。
秦清看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笑,“你从来没这么多话,唯独对他好像不太一样。我听说他在训练期间,受了许多同时期人物的追捧和崇敬,我们这些正式杀手也有所风闻,业儿,莫非你也是这些人的一员?”
宁业在第一时间张嘴想要否定,可看着秦清那清澈得和月光分不清彼此的目光,却一时之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违心之语。
他只得偏过脑袋,故作不在意般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他怎能配得上?”
秦清笑而不语,转移话题,“那师妹呢?你觉得师妹何以会离开家族?”
“王冬枝我不太了解,是师傅这一辈的人了。不过就我所知,她倒恰恰相反,在平日训练的时候只通武道,不学任何其他技术,但真正执行任务的时候,反倒是个杀星。你们这一辈里,在二十岁出头就能到达真气境的,她是一个,你是一个,也就你们两个了。”
宁业一边回想,一边说,“但就刚才看来,她武功虽高,脑子却不怎么灵通,反而容易被人蒙骗。或者说,正因为她把心思都用到了武学上,才有了如今的成就。而宁宣那家伙说话总有几分本事,恐怕是想要找个保镖,于是花言巧语把她带上了贼船。但自此之后,她就懈怠下来,远远落后于师傅你了,若非如此,这次行动反而不能这样顺利。”
“你说的不错,很不错。”
秦清赞赏般点了点头。
对此评价,宁业那张冷漠的面容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这得意的笑意,让他一下子从一个杀人无算、气势凶猛的刺客,变成了一个待他人夸奖的男孩。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秦清只在他评价王冬枝的时候说出这句话。
而前番对宁宣的评价,她却弃而不顾,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宁业并不知道一件事情,王冬枝在刚接触宁宣的时候,就对亲密的师姐讲述过自己这个新弟子的独特之处。
秦清现在还记得当时师妹的表情,王冬枝眉飞色舞,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有些目标,他明明能杀,却要装作不能杀。有些事情,他明明能做,却要故意做不了。我亲眼看过他面对一个武功拙劣的书生,一挥手就能杀死对方,却一脚踩在地上滑倒,放任那书生逃去。但另一方面,他若想杀人了,就算是一个真气境中的高手,也要无所不用其极、拼了命都将对手杀死。”
“我有时候没事儿做,就莫名其妙偷偷跟着他,一路看他完成任务。他任务失败的时候居多,但每一次完成任务的时候,都会长长舒一口气,好像是一个刚算完了一笔账的人。师姐,我真想知道他在算什么账,更想知道他算完了那笔账之后,又会去做什么。”
宁宣在算什么账?
他算完那笔账之后,又会去做什么事情?
秦清继续迈步,她在心里念叨着一个词汇。一个自听入耳中之后,就一直在她脑袋里边儿盘旋的词汇。
“活着。”
她想,“一定是活着。”
……
秦清和宁业翻身越过城郭,好像两只大一些的鸟雀,轻巧而无声地落入城墙。
武道世界的城墙自然也有些不同,首先就是高度。三十来丈的高度,不是一般武者能够越过的。其次就是墙壁的光滑度,在十五丈以上的位置,墙壁都会盖上一层光滑的铁皮,以掩盖那些可供着力的地方。最后则是墙壁最高端的地方,有连接着铃铛的红线,有陷阱,有经过训练的恶犬,有尖利的刀墙以防止钩锁……总之,是尽力在防备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随意进出。
就是宁宣想要进出这里,也是靠着和守城士兵相熟,对方知道他背后有黑河帮,又住在城外,所以网开一面而已。
当然,这一切凶险在秦清看来,其实都不在话下。
而宁业则差得远了。
他得依靠秦清拉着,才能够翻过这城墙。
他们翻过城墙,落入街头巷尾,却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来到了这城市中彻夜不歇的某条街道。
只见这街头巷尾都是亮堂堂、明晃晃,周边每一座楼宇都亮着大红灯笼,亮如白昼。街道上也时不时有行人,要么是男人形单影只急匆匆来去,要么是男女相伴,浪语淫声。举目望去,周围的楼阁之前,都有着“红装轩”“毓秀楼”之类的牌匾。
显然,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应该明白的地方。
“我在下面等。”秦清停了下来,面色如常地对宁业说,“你去找白日看好的那几位。”
“是。”宁业点头,然后快步走入一处“蔷薇亭”内。过得一会儿,他从中领出三位女子,一个眸如秋水高不可攀,一个笑得甜蜜活泼可爱,一个胸前丰腴腰肢纤细。
“啊呀,这位姐姐……”她们三人虽各有特色,见了秦清,都不经自惭形秽。
“跟我们走。”
秦清看到了她们,面无表情。她和宁业也不多言,就这么领着三位青楼女子,一路左拐右拐,找到了城南一座偏僻的小宅子。宅门紧闭,好像其中的人已经沉沉睡去了。
秦清莲步轻移,走到小屋前,伸手叩击两下房门。
门开了。
里面闪烁出一个若寒星般的目光,一闪而逝。
“长老,不是旁人,是秦师伯和业师弟。”门再度关上了,里面随后传来了声音。
“今日怎么这般晚?”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门就开了。这种开法,好像并不是一个人从里面打开的,而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从秦清那个位置由外而内地将其推开。
三个女子啊了一声,知道是武林高手要泻火,但也十分疑惑,因为门内分明只有一个年轻人。
另一个声音又在何处呢?
秦清、宁业和三名青楼女子迈步其中,刚刚进入,那宅门便立马嘎吱一声,关上了。三名青楼女子正惊讶间,那开门的年轻人带着宁业去了一个房间,里面燃着灯火,还有几个男人的身影,正在闲谈。
而另一边,秦清和三名青楼女子,则去往了另一个房间,里面也燃着灯火,窗户间只透露出一个身影。
一个盘坐着的身影。
“长老,找来了。今日调查了一些关于师妹和宁宣的事情,所以耽搁了些许。”秦清来到房间面前,她低垂着眼眸,也不将手放在身后了,也不做那一切尽在掌握的势态了。
现在的她,柔弱得乖巧,乖巧得可怜。
“放她们进来。”那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秦清,你也进来。今日用了忒多时间,本长老非要罚你不可。”
秦清动作一顿,“是。”
她打开房门,带着三名女子进了去。只见房间简陋,看来只是临时住所,床铺之上正盘坐着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老迈身影,干瘦得犹如一只野猴,那身影抬起头来,也露出了一张和那身材、那声音相得益彰的老迈面孔。
秦清走入房间的正中央,三名女子在他身后一应展开。
他上下打量了那三名女子,道了一声,“好,脱衣。”
秦清比任何人都快地伸手解开衣裳,旁边的三名女子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姿色出众、面无表情的佳人,心想这原来是个同行。
她们一愣神间,秦清已经将外袍解下,露出其中一条浅水色肚兜,肚兜之外则是一片光滑柔嫩的肌肤,其中有精致小巧骨肉均匀的锁骨,如玉雕冰砌莲藕般的两只手臂,当然还有平坦紧绷的小腹,以及小腹中那一粒可爱迷人的小肚脐。
她身上的气质既不高贵,也不可爱,更无性感,但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静秀雅致。
她浑身上下,好像每一处都精巧得如同天工制造,找不出丝毫的瑕疵。现在俏生生立在那里,登时给人一种凄楚又动人的感觉。
这三个青楼女子在阳关城内,也是小有名气,平日里互不相让,可看到秦清的身材相貌,却都升起了怜惜的心思。
一时之间,她们愣在原地,竟也忘掉了手中的动作。
“你们也脱。”那老人伸手一指,手指上指甲竟长达半尺,十分骇人。
三女看得害怕,连忙继续脱衣服。
他又看着秦清,咧嘴笑道,“不过她们脱了,本长老也只看你。这些庸脂俗粉,毕竟还是比不得你百玩不腻。”
秦清只浅笑道,“长老不日将能找回师妹,便体会远胜于我的风情。”
“哎,本长老绝非贪花好色之辈,你莫怪我。”老人摸摸自己一下巴的花白胡子,又装模作样叹气道,“只是为家族效力,练了这一身武功,心念驳杂、欲壑难平。现在又一时找不到王冬枝和宁宣两个叛逆,心火一气、意火一烧,便近乎发狂发疯,非得要多个女子才能止得住。此事实非我愿,一切仍得怪罪那逃窜的师徒。”
一旁的三个女子听到这里,虽不懂得什么高深武功,也不知道这两位有什么来历,却都忍不住暗骂一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深知长老之困。”
秦清深情款款地走上前去,一伸手已在老人脸上轻柔地抚摸,她像是既没有看到那老人斑,也没有看到那灰白的头发,更看不到那一脸的皱纹,脸色如常道。
“若非师妹桀骜不驯,不愿意为长老分忧,长老一年前那一次也不至于走火入魔,到如今境地。而她受了那宁宣蛊惑,师徒相恋,大逆不道。此番又东躲西藏,引发长老的心火,自然也是他们的错。长老为了家族而备受折辱,他们自私自利不愿奉献,两相类比高下立判,清儿焉能不知?”
“好好好。”老人李丞连笑三声,显然大为受用,“如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不亏是门中新生一代最负盛名的‘解语花’——秦清,你为我宽衣吧。”
“解语花”是指能善解人意的花朵,秦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仇人也爱她三分,又娇俏如花,因而有此外号。
秦清只笑了笑,便带着三名女子,共同为李丞脱衣。
当蜡烛熄灭,五人齐齐入了床铺之后,她那甜腻的笑容收了一收,她那柔和的眉毛跳了一跳,她那深情的双眸冷了一冷。
她的脑子里突兀地、猛然地、骤然地出现了一句话。
活着。
她问自己:你这样,能算是活着吗?
第四十一章 活得低劣(第一更)
秦清一边接受李丞的蹂躏,一边仔细地思考一个问题。
这种思考她早已习惯,习惯到贯穿她的生命始终。如今生命于她而言既是一场意外,更是一场庆幸。
她和王冬枝一同进了宁家,但在进宁家之前,两人却是天差地别的不同。
这份不同之处在于,王冬枝之前只是一个在街头巷尾扒拉着垃圾叫唤着老爷的乞丐女,整天想的是馒头、稀粥、铜板和过冬用的棉被。
而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官宦子弟,武林名家,只是父亲被人迫害,一时家道中落,卖入青楼,又被宁家选中,当天服下毒药,送往此处。
彼时的秦清不知未来如何,当晚便不免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既有复仇,也有迷惘。
一时之间,纷乱如麻,浮想联翩。
王冬枝当时就在她的旁边,两个小女孩分作了一间房,她一进了屋子,便睡得呼声大起,不一会儿琼鼻上里冒出一个鼻涕泡泡。
秦清好奇地过去,戳破那个泡泡,然后被睡梦中的王冬枝打了一巴掌,她被打得一惊,又一愣,最后看着这个睡得如此安稳的小乞丐发痴。
她在想:这女孩看着比我年小,却几乎有大将风度,都是吃下毒药、前途未卜,可我和她相比起来,实在有天壤之别。真是既叫人惭愧、又让人敬佩,我也应当向她学习,八风不动、一心稳坐,万万不能折了家门威风。
第二天她才知道,王二丫——当时王冬枝的名字,王冬枝这三个字自然是秦清帮她取的——之所以沉沉睡去,并非有什么沉稳气度,仅仅是因为小女孩儿并不知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还以为那毒药是什么糖果。不过即使到了后来,王冬枝知道自己吃下毒药,受制于人,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她的生命像是一头野兽,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生存而生存,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东西。
这样的认知状态,反而能够无心插柳柳成荫。
比如那一日。
每一个宁家收养的女孩,都有“那一日”——在进了宅子两三年后,大约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有精通房中术的高手前来,为她们“醍醐灌顶”“指点迷津”,教会她们这世上女子最简单也最厉害的一项能耐。
王冬枝偏不愿意。
那肥胖的教习带着她进了个小房子,哄骗她有欲仙欲死之事,她憨憨傻傻地跟了进去。只不到十分钟,里边儿便传来了一声惨叫,等到人们进去之后,便只发现一具尸体,以及痴痴呆呆站在窗前、沐浴阳光、像没事儿人一样的王冬枝。
她眼见众人来了,掸一掸身上的血迹,露出一个笑容,“他想欺负我,我就杀了他。”
她说的那样理所应当,也那样逻辑清晰。就连声音都清清脆脆,像是一颗被咬下的甜梨。
她杀人用的是刀,一把被放在小屋内的剪刀。
此事引起了宁家高层的震动。
王冬枝很快被几个面黑的男人带走了,小女孩们都在疯传一个消息:这个大家都喜欢的小家伙,这次只怕是活不了了。而若是大家再反抗教习的“教导”,恐怕将和她有一样的下场。
当然,也有人疑惑一件事情:王冬枝怎么杀的教习?
教习虽然只是专精奇淫巧技的旁门,但既然混迹江湖,怎么也通晓武艺,不至于正式踏入门槛,起码也等闲三五人近不了身。为何会在这小小的一个乞丐女孩儿手中栽了跟头?
秦清知道为什么:王冬枝是天才。
她知道这点的原因很简单:秦清也是天才。
这院子里也有其他高手,这些高手闲来无事,便会切磋招法,不多,一两次。但只需要偷偷看一两次就足够了,秦清惊讶地发现,以前对武功敬而远之的自己真正偷偷观察起那些招法来,其中的关隘、机巧,就好像是压根儿没有任何秘密一样,完完全全展露在自己的眼中。而让她更惊讶的是,王冬枝在这方面的领悟,比自己更加灵性、更加高妙。
——尤其在刀上。
她虽然没有内力,但却对如何用刀、如何挥刀、如何舞刀,有一种天生的禅道之悟。
所以秦清对她更有知己之感,她越发觉得,自己和王冬枝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她们就这样,以一两次偷学到的武功残招,互相之间拼凑招法、试炼武学、举一反三,最终竟互相得到了一套虽简陋却成体系的招式。
秦清为此而高兴,她这才明白,自己或许正是个天生该走上武学道路的人。当然,王冬至也是。
但她没想到,王冬枝运用这些招式的时候,竟来得这样快。
在跟着进屋房间,看到这个女孩沐浴在阳光下、身上沾满了血迹、手持一柄剪刀的画面时,秦清甚至都能想象到她用的哪一招、哪一式。而看着王冬枝被打晕带走,感受到那些黑衣男人的强大,秦清甚至不敢多嘴一句。即使她非常清楚,这位和自己一同成长的挚友即将就这么死去,她也一语不发,仿若旁人。
她害怕。
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她既害怕王冬枝因此被杀,也害怕王冬枝偷学武功的秘密被揭发,更害怕自己也因此而受到牵连,而以上一切的害怕加起来,都比不过心中最害怕的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自己竟然隐隐期待着家族快点处置王冬枝,最好让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就死,千万不要连累了自己!
她没想过自己是这样低劣的人,但她偏偏就是。
所以这一切的害怕,其实都是虚妄。她真正害怕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死!
她是见过死的,自己的父亲哀嚎,自己的母亲悲鸣,家中的仆从断了手,门前的老狗头飞掉。死亡的恐怖像是一道阴影一样笼罩在这个小姑娘的心头,以至于让她屏住呼吸在死人堆里呆了一天一夜,最终逃得性命。
她绝不想死。
她要活着。
活着才能报仇!
——没错,我是为了报仇才想要活着的,我是因为活着才要怕死的,我并不低劣,我是忍辱负重。
秦清说服了自己。
然后,她发现了活着的“出路”。
此事一出,其他几个教习们看着同僚的尸体,也都面色发白。他们的害怕好像也不比秦清少一些、缺一点,但这些人也是宁家的人,他们应当是、也绝对是说得上话的——这是秦清的想法。
其实这些人对宁家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作用,随时可以将其抛弃,也随时可以再找。他们根本算不上宁家的人,更说不上任何一句话。
但当时的小女孩眼中,没有这些区别。
教习就是宁家,宁家就是教习。既然得罪了宁家,那么就去讨好教习。
当这场醍醐灌顶、指点迷津之会恰在这尴尬境地的时候,她第一个站了出来,并且主动找上了其中一位教习。她热情而大方,她娇羞而勇敢,她主动牵着教习的手来到了房中,以至于教习从头到尾都僵直着身子观察她的手脚和动作,生怕这女孩也跟刚才那疯婆子一样给自己来一下——然后,这僵直着的身子就软了。
被秦清给“化”软了。
秦清的身子、容貌,简直像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一把火,可却只能让人感觉到舒服。她能够融化一切冰冷,却又不会灼伤任何人。
当然,秦清本人并不舒服。
她要一边竭尽全力地讨好对方,这当然舒服不起来。
但至少可以安心,秦清那颗因恐惧而颤抖、因痛苦而悲鸣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仿佛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分开了。她的灵魂却在思量着如何保住性命。她另一边却理性得好像机械。她审时度势,花言巧语,引导着教习的情绪。
虽然间或、偶然、时而,她那内心中的理性与理性之间,会迸射出一些奇妙的、好像对不起谁的罪恶感。
但理性又会很快告诉她:你没有做错啊,王冬枝只是自己倒霉而已。
最后,她非常顺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教习曾教导她们“男人在床上最容易答应女人的话”,现在亲身成为了这道理中的实例。他骄傲地告诉秦清,只要有自己,秦清绝对不会出任何事。
秦清完全地安心下来了。
她付出了很多,但得到了生命,那么这一切代价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第二天碰上了王冬枝。
那个神气活现、锦衣玉罗,邀请她前往杀手院的王冬枝。
她非但没有受罚,反而受到了赏识。她不但没有受死,反而还一步登天。
当王冬枝一眼看来,秦清的表情既惊讶,又庆幸,既痛苦,又愤恨,既难受,又开心。她第一时间想笑,随后又有些想哭,王冬枝便伸手为她揩去泪痕,问她怎样了。
她只得回答:我为你而开心,也为自己而开心,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练武功了。
虽然这堂堂正正来得迟了一些。
但后来,她又发现其实这段经历也并非完全的无用功。有些事情一旦多一种选择,解决起来就会比别人快一步。她进了杀手院之后,才知道原来男人就是男人,教导杀人法的教习,和教导房中术的教习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他们也同样需要女人,甚至也同样喜欢在床上答应女人的话,而且很少食言。
她本来和王冬枝交流武学,是一个得博、一个得精,她对所有武学的领悟都很得心应手,而王冬枝唯独对刀法是得天独厚。
但如果再加上教习床前的一些承诺、一些丹药、一些传功,她就能做到既博又精,即使在刀法上也能和王冬枝分庭抗礼了。王冬枝因此而对她崇拜有加、佩服有加,她表面上受着,却总觉得有些刺耳。
在这段时间,王冬枝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教习们的暗示。但她从来是无所求的。
无所求的人,便不会受到任何约束。
同样是遇了瓶颈,秦清会让人为自己运气导脉,而王冬枝则拿着一把刀去打坐。
同样是遇了疑惑,秦清会找人在床上询问一天,而王冬枝则拿着一把刀去杀人。
同样是走火入魔,秦清会有大量丹药补足元气,而王冬枝则躺在床上哀嚎挣扎。
秦清越是看她,越觉得她活得干净。
王冬枝的干净,衬出自己的低劣。
每每此时,她仍不忘用当年那句话回答自己:我是为了活着,我并不低劣,我是忍辱负重。
但她到底避免不了一股理性与理性之间,油然而生出的贼恶感。她只能些微明白这罪恶感来自何处,那并非对王冬枝的罪恶感,而是对自己对自己的摒弃,自己对自己的愧疚。但王冬枝却是这其中一面至关重要的镜子,她的存在映照出了这一切。
自此,秦清与王冬枝渐行渐远。
看不见王冬枝,便见不着自己的低劣,也就不会有什么罪恶感了。
时至今日,她们两已然功成名就,成了那一代宁家杀手中最负盛名的双子星,甚至是渐而走入了真正宁家上层的视角,乃至于干戈洞这种龙头门派的眼眸。但秦清却知道,王冬枝睡觉的时候可能还会有鼻涕泡泡,自己却再不可能去将其戳破了。
只有在偶尔的午夜梦回,她还是恰如刚进宁家时一般辗转反侧,就好像现在一样,思考一个问题。尤其是今天,被那“活着”所激,这问题更是越发难以逃避,简直像是深深镌刻在她脑中的一句话。
这个问题是:我是否活得低劣?
她想着想着,目光迷离,唇齿微张,有种奇特的魅惑感。
李丞看得目眩神晕,实在忍不住,对着她嘴里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像一只禽兽般钻入她的怀中。
她面带微笑,一边安抚着这位近乎疯魔的长老,一边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这时,另一个房间内的宁业还没有睡觉。
他双手抱着脑袋,两眼看着天花板,听着自己师傅的低吟,心中有火在烧。
火烧得久了,便不免爆发。
他忽然有了个决定。
第四十二章 背叛(第二更)
次日,秦清睁开了眼睛,阳光照得她眼睛疼,一阵酥软从四肢百骸传来。她摇了摇脑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点了穴道、捆在床头,一时之间居然不得动弹。
她抬头一看,李丞像是一只怪猴般坐在一张椅子上,正面无表情,用一种极为渗人的目光盯着自己。
“长老,您这是……”
“你想想自己做的好事。”李丞冷冰冰地说。
她这时候才发现,房间里除了李丞和自己,还有四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死掉的人当然不能算是人,昨晚那三个招来的青楼女子,现在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成了三具尸体。她们的脖颈、四肢,都呈现出诡异的扭曲,脸上则还带着欢好时诡异迷离的表情。
秦清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人死在了李丞手中。
李丞的《燎原火心经》,一旦兴起就要杀人,这并不出奇。
在来到阳关城后,他每天杀掉的青楼女子都不少于三人,否则也不用每天去寻找新的伴侣。
所以这显然和自己被绑没有关系。
于是秦清的目光放到了除了李丞和自己之外,房间内唯一一个活着的人。这个人站在李丞身后,他一身黑衣,手持一剑,看上去冷漠而骄傲,轻蔑而刻薄。
一看到他,秦清就忽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很多很多。
“业儿……”秦清似乎在叹息,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阐述,“你居然背叛我。”
“这不叫背叛,这叫弃暗投明。”宁业凝着眸子,里面倒映着秦清不整的衣衫,他满是不屑和冷笑,“秦清,你这自甘堕落的臭婊子,哪有资格当我的师傅!”
“你是受了‘九黎’的教唆,还是‘任女’的指使!”李丞斥责道,“胆敢干扰‘霸王’的天命,何其大胆!”
“哎,此事我怎可能道出。”秦清摇头道,“李长老,你莫要白费功夫了。。”
“我知道你的嘴很硬,我有的是手段炮制你。”李丞冷笑道,“不过先不说魔兵一事,我此次前来,主要目的可仍是你那亲爱的师妹和师侄哩。”
秦清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看向宁业,“宁业,你还将这件事情都告诉了李丞?”
她似乎非常愤怒,以至于称呼都从业儿,变成了宁业。
宁业只笑了笑,“和盘托出。”
他笑得还有点骄傲。
秦清狠狠地皱了一下眉,但随后又很快舒展了眉,“他们已经走了。”她很自然地说,“在昨晚,我们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时,他们早已遁去别处、远走他乡。至于李长老你,或许能借助玄关境之能,靠着残余味道捕捉他们的踪迹,但魔兵一事就在阳关城,你可离不开半步,也追不上去。”
她半身赤裸,但面对一个自己的徒弟,一个年岁足以做自己爷爷的老人,却一点儿也不害羞,反而坦然得像是身上穿金戴银、十分气派。
“哼哼,关于这点,老夫早和宁业有所商量。”李丞站了起来,来到窗前,看向房外,一抹阳光照亮了他,才发现这是个极矮、极瘦、几乎像是个孩童的老人,“那个宁宣,好像在这阳关城加入了个什么帮派是吧?”
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窗台。
只是轻轻敲了一下,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举动。
但宅子的另一端,昨晚宁业进入的房间的门,却不知道何时已经打开。
那道房门打开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见到任何人走出来。
但转头一看,院子里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十来个黑衣男子。这十来个黑衣男子,每一个都站得笔直,一眼看过去,像是十来杆黑色的标枪。
李丞笑了笑,“去将那什么帮派的首脑抓去六合楼,同时昭告整个阳关城的武林同道,‘不老火仙’李丞要代表宁家铲除叛逆,手段略显激进,还望多多包涵。”他这番话刚刚说完,院子里就又一下子没有一个人了。
李丞非常满意地转过头,看了看房间内。
秦清和宁业正隔空对视,这对师徒没有说话。
秦清的目光带着一种坚韧和执拗,而宁业则截然相反,他贪婪地审视着秦清雪白的肌肤,眼中欲火满溢。
李丞喜欢这样的眼神。
他走上前来,伸手一扒,扯掉秦清的衣服。他的身高太矮,即使秦清坐在地上,也只需要探一下头,就能埋入她的胸口。
直接一咬,撕扯下一口肉来。
秦清闷哼一声,胸前鲜血淋漓。
“臭婊子!叫你蒙骗老夫!”
紧接着他又顺手给了秦清两耳光,又重重踢她一脚,最后才站起来,“宁业,老夫去处理一些事情,你此番有功,接下来就好好用一用你的师傅吧。注意点别弄死了,等我料理完宁宣的事情,就在她面前亲自玩王冬枝。”
说完此话,他对着秦清展露一个笑容。那笑容将他脸上的所有皱纹都挤出来了,像是将一片橘子皮忽然变成了橘子皮干,让这张脸不仅丑陋,而且恶心。
然后他离开了。
“是。”宁业点头,静静等待李丞离开,接着走过去关上了门,再闭上了窗,最后才转头看向秦清。
房门关上、窗户紧闭,房间被一种奇异的黑暗笼罩了,宁业的面孔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阴暗和恐怖。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操你。”他忽然开口,一开口就直截了当,“你又知不知道,我见过多少人操你。师傅,我是再也忍不了了。”
秦清苍白着脸,此时此刻她已经鼓不起一丝一毫的真气,基本的筋骨动作也受到制约,就连普通的女子都不如。
但她仍然可以微笑,“如果我没猜错,你多半是见了师妹和宁宣的关系,才忍不住的。你一边骂他是个大逆不道的畜生,可一边却又学他呢。”
宁业居然也笑了笑,只是眼睛里散发着阴冷的光,他还很客气地说,“师傅,你是人尽可夫,我是大逆不道,咱们俩岂非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慢慢靠近了秦清。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声痛苦的低吟。
房门之外,李丞眯着眼睛看着墙壁。
他离开了房间,却没有走远。在宁业和秦清的感知中,他绝对已经远去。可他实际上却只走了两步路,然后便关上了门,很自然地走到了墙壁的某个位置。
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气息的泄漏。
任何玄关境以下的人,都绝对不知道他的动向。
然后他紧紧盯着这一面墙壁,于是切实存在的物质在他眼中化作不存在,李丞能够清晰看到宁业对秦清所做的任何事情。
他看了许久许久,看得非常仔细,甚至包括每一个表情的变化、每一处动作的力度,甚至穿过了皮肤,看到了血液的流动、心脏的挤压,乃至于大脑的运动。
最终李丞得出结论:没问题。
他终于放下了心来,转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