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一 旧日古迹(五)揭开帷幕
“东西都带齐了?”
再一次站在奥捷尔火山的山腰之上,有着一头异常引入注目的银发的青年眺望着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向着身后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的主人发出了询问。
“……按照你的要求,我已经将能够找到的东西都带过来了。”
脚步声的主人在距离青年十多步远的位置上停了下来。他用宽大的黑色大衣将自己全身上下尽数包裹,头顶则戴着一顶压低了帽檐的棕色扁帽,除了十指的指尖,几乎没有让一丝一毫的肌肤裸露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以至于除了能够从他的体格大致判断出他是一个还算年轻的男人外,几乎无法获取到更多的信息。
略显疏离地做出回复,他飞快地拉开大衣,一小袋被掩藏在大衣内侧的事物便被他随手取出,而后毫不在意地向前抛去。
那是一个有着抽绳的小布袋,抽绳处被人为地打了一个活扣,内里鼓鼓囊囊的,在空中飞过的时候发出了一连串叮铃咣啷的声响。
或许是故意的,那一袋飞向的目的地并非是就站在他几步远的青年,而是距离其右侧约有四五米处的一处小斜坡上,刚好卡在行走无法触及,奔行又畏惧于跌倒的距离。
对于如此刻意的小计谋,银发的青年并未流露出半点生气的神情。
他伸出右手指向那袋即将与斜坡接触,进而一路滚落向山脚的事物,于是便有光透过他逐渐通体的肌肤,从他的衣袖内亮起。
如同集群的蜂,密集的光点汇聚为一束亮眼的流光,顺从着青年的意志,飞快地涌向了在那在空中划出一道并不美丽的歪斜弧线的小布袋,轻柔地减缓了其坠落的速度后将其托起,平稳地送至青年平摊的手中。
自以为计谋得逞的克洛德,嘴角的笑意刚刚勾起,便被凝固在了他的面上,逐渐拉伸成冰冷的直线。
“这种不入眼的小手段,还是别拿出来丢人了吧?”
青年带着一丝清冽的笑意在他的心底响起,让他原本已然勉强压制住的恐惧感再次上涨蔓延。
几度张口想要再次说些什么,克洛德最后还是默默闭上嘴,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远方。
隐身潜藏在一旁的四人确认对方确实离开后,依次从铭刻有阵法的区域内走了出来。
“他发现我们了。”
索菲亚行到银发青年的身边,一同眺望向远方逐渐升起的朝阳,轻声说道。
解开布袋的封口,随意地瞄了几眼,确认让对方务必带来几样工具齐备后,奈尔轻轻点头,将袋口的抽绳重新拉紧,丢入随身的空间内:“如果他没有发现你们,或者是假装没有发现,那反而代表他身上一定有问题存在。毕竟,他可是在现在这个城市中可以被找到的,对于潜行这一技巧有着最深刻理解的第一人。”
索菲亚闻言斜了他一眼,用眼神发出了“你什么时候又认识这种人了”的疑惑。
没有理会抛来的眼神,望着已然升至半空的曜日,听着远方城内传来的钟声,和逐渐临近的大批混乱的脚步声、铁器嗡鸣声,奈尔轻咳一声,将剩下三人略有些分散的注意力唤回:“好了,到时间了,客人们也急着入场了。
“那么,按照我们前天晚上就敲定的计划,一起将舞台的帷幕揭开吧!”
……
——全都是蠢货!
穿行在越发阴森酷热的地下,瓦那兹在心中止不住地抱怨着。
按理来说,他们这一队人整备完毕,一齐进入地下之后,就因按照三左三右的对策铺开侦察,小心地戒备着深入,直到探明自己所要去往的岔道,或是触及死路后留下标记并返回……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现实总比预想中的一切可能都要来得离奇。刚深入古迹的入口还不到十步,就有一人因为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四周白玉石制的雕梁立柱上,全然忘却了队友“留心脚下”的呼喊,踩在了那道于“强化视觉”中,被自动标红后最为明显的机关上。
理所当然的,就像那些故事中的定番那样,他们小队所处的地面于瞬息间塌陷了。
并不只是单纯的只有脚下的那一片地面,甚至包括了他们前后数十米内的所有廊道——若非如此的话,想必作为队尾援护人员的瓦那兹早已安然地脱身离去,而不是犹如丢失了方向的工蚁那样到处乱窜。
一切都在令人心悸的轰鸣中向着古迹的深处坠落。
也不知道旧日的这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当然,作为一名在普通不过的小卒子,瓦那兹本就不怎么关心这些——这段廊道坍塌之后坠落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瓦那兹借着偶尔会遇见的、镶嵌在碎石与泥土之间,尚且还在工作中的感光石的朦胧光源,发现了下方潜藏的危险,及时找了一个垫脚石避开,想必他此时也已然和那些蠢笨的同伴一样,犹如一匹破布那般被裸露在外的利刺贯穿。
——奇怪,这种地方为什么还有还在工作中的感光石?
心中的疑惑只是浮现了短暂的一瞬,很快就被他那正处于高速运转分析现状的大脑抛在脑后。
——还好,虽然肺腑因为受到强力的坠落冲击略有些发闷,但好在身体没什么大碍,手脚也都保持完整……嗯,稍微有一些地方受到了轻伤,不过大多只是剐蹭,基本行动能力可以保证,问题不大。
结束了对自己身体状况的简单评估,他扭头小心地打量着周围,侧耳确认四周暂时未能发现任何可能对他造成危险的存在后,反手从身后背着的囊袋内摸出了一个镂空的金属小球,借助那在固定有“特殊视觉强化”术式的眼中无比明显的刻印,将小球向外突出的一个突起捏住拔出,而后顺时针扭动。
伴随着细微的机括声,有微小的火星从小球的中心亮起,随后缓缓扩大成一团明亮的绿火,透过镂空的间隙,将四周的环境映亮。
一个堆积有无数残垣断壁的,巨大无比的空腔,就此呈现在名为瓦那兹的瘦小男子的眼前。
“这……这是……!?”
他愕然地仰起头,凝视着眼前所见之物,口中发出了无意识的呻吟。
在他的面前,一尊通体洁白的高大雕像,深深地将半身嵌入进凝固为汹涌之势的黑泥之中,只露出了模糊却圣洁的容颜,犹如一团在黑暗中亮起的耀日,在幽绿色的光芒的映照下,向着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此地的人,展露出圣洁的辉光。
二五二 辉光(一)数十年前的拜访者
“底下是空的。”
从掘开的深井旁站起身,把原本覆盖在深井上作为掩盖的事物恢复原位,再将棉质的手套上的尘土拍去后脱下,奈尔摇了摇头:“有人已经先我们一步来过这了。”
“已经有人来过了?”
索菲亚自然地接过奈尔脱下的手套,将干净的一面翻出使其整体团成一刻方便收纳的棉球。
她回头仔细地审视着被阿诺和道奇两人照亮的来路,有些迟疑:“可我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在地下行走后留下的痕迹。”
奈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那你觉得,是否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这里原本应该存在的事物不见了,这个问题吗?”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找错了地方?”
在一侧旁观了很久的切莉插言道:“毕竟这都是三百年前的古迹了,既然当时的奥捷尔火山喷发所导致的后果影响了很大一片区域,说不定这里就出现了一些我们无法预料的地质变动,或者是建筑整体被破坏后导致的错位。
“就像是我们上次发现笔记的那处坍塌后留下的空洞一样。”
奈尔轻轻点头:“这确实是一种可能。
“不过,我这边倒是还有几种不同的猜测有待证实……”
他沉思了几秒,打了响指让这处被掘开的空腔内部变得再明亮几分,而后时而低俯下身,借着头顶点亮的光源,仔细地打量起脚下参杂有无数暗黄色颗粒状物的凝固黑泥,时而直起腰,抬头审视着被掘开的泥泞间裸露出的,诸多白玉色的立柱与墙壁,继而陷入沉默。
“你们有发现什么吗?”注意到这边动静的阿诺转过头来,小声地发出了询问。
“用来控制火山整体活动的‘中枢’不见了,奈尔怀疑是有人潜入了这里,将它提前从原来应该存放的组件上取走了。”听见问话的切莉小步小步地跳了过去,向着站在洞口的两人大致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我倒是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地质变动造成了的沉降,不过奈尔好像是要再找找看是不是有什么明显的线索残留着。”
她说着,挤进因为站了两人——尤其是身材高大的道奇——而显得有些狭小的洞口,扒拉着两人的肩膀,努力向着远方布置有少数光芒微弱的感光石的昏暗通道尽头张望,而后又探头凑去查看自家弟弟手中平托着的一幅由无数璀璨光点形成的“星点图”,好奇地询问道:“你们这边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吗?”
“暂时还没有。”
有些无奈地感受着自家老姐的大部分重量,阿诺拨弄着手中的“星点图”,随口做出了回答:“目前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着我们最初的计划正在平稳进行,除了那些脱离了我们之前的探查的小道外,那些统治者派出的手下会走过的绝大部分通路,都被我们布置下的、铭刻有阵法的感光石所记录着,并且辅以一定的陷阱和诱导,以此来让他们迷失方向。
“除非临时再出现一条我们并不知晓的道路……啧。”
他突然轻咂了下舌。
“怎么了?”
切莉望向阿诺的手中,之间原本在通道口的六个光点突然以无法预料的趋势急速下降,其中的五个在遭遇了未知的危险后迅速衰弱熄灭,唯有一颗落在最后方的,则与某一颗即将熄灭的光点互相碰撞了一下,而后迅速转化为了暗沉朦胧的暗红色,于低于所有其他光点的深度上停止了落下的势头。
“坠落,轻伤,而且是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通路,还好那边放在角落里的一块监控石也跟着掉下去了……”因为意外的状况微微皱起眉头,阿诺口中喃喃自语,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
微微侧过身子的道奇闷声发问:“不能看见那边的现在发生了什么吗?”
手指快速地在“星点盘”一侧列出的诸多星点上跳跃,几秒后,阿诺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好像是用来传输影响的那一部分阵法在下坠的过程中被不小心毁坏了,暂时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反正看起来不像是好事。”
“我这边倒是找到了点什么。”查探了许久的奈尔终于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又打了一个响指,于是,凝固后泥泞的黑岩地面上,一条呈现淡淡红光的脚印便在他的意志标注下,逐步显现出来,向着远方延伸,“这里确实是有人来过了。不过对方很谨慎,痕迹清理地十分干净,而且根据现在勉强能够搜集到的信息,我推测,他到来的时间,距离现在少说也过去十数年了。”
“十数年?”索菲亚有些讶然地侧头瞅了通往外界的狭小通路一样,茫然地摇头,“他总不至于和我们走的是同一条道吧?明明我们来之前,这里只有一条狭窄到连身材瘦小的孩童都无法通行的小道。
“更何况,若是十数年前就有人发现这里有什么事物埋藏的话,他们想必早就将其运出这座暗藏未知危机的古迹,也不必多次大张旗鼓地来到这里找寻了。”
奈尔再次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你说的确实没错。
“但,如果取走‘中枢’的人,并非是现在奥捷尔城内那些仗着自身名号耀武扬威的‘统治者’们呢?”
索菲亚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想当然的回答:“当然是会被他们查探到消息,然后直接夺走啊!”
奈尔有一次做出了追问:“如果对方并没有从古迹中离开呢?”
“这……”
伸手抓过一缕垂落在身前的发丝,索菲亚目露茫然。
许久,才听见她那略带犹豫的细微呢喃,犹如一颗被人掷入水面的石子,同时在无声的空腔内和众人的心底,不断向外泛起一圈又一圈回响:“独自一人在这种暗无天日,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甚至缺少了时间观念,还时刻存在有危险的古迹中生活数十年……这……真的有可能吗?”
二五三 辉光(二)深井
在心中默记下嵌入泥层的巨大雕像的位置后,以此为起点,瓦那兹决定先往四处走走,寻找一下是否有可能存在的通道,或者是其他不幸落入此地,却又恰好幸存下来的人,根据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说真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这雕像最初是谁树立在这里的,不过这种只需要一点微弱的光就能照亮很大一片空间的特性,对于此时不幸落入坍塌的古迹地底的瓦那兹来说,确实极大地方便了他对周边环境进行探索。
至少让他节省了包内本就不多的几颗“绿火”。
小心地注意脚下凝固为尖锐刺状的黑色泥块,瓦那兹漫步走在巨大的地底空腔内,环顾四周。
然后注意到有什么从他的左侧前方落下,在地面上砸落,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
“别又是有什么要落下来了吧?”
他喃喃着,随意地抬头向着那侧望去。
一张充斥着无尽惊恐与痛苦的苍白的脸庞猛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什么鬼!”
瓦那兹下意识地往后大跳了一步,却因为一时的震惊没能留神脚下,被一颗之前小心跨过的突起的石块拌了一记,失去了平衡,狼狈地大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坐在地面上,即便是手中的“绿火”脱手飞出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那是一具仰躺着,从后腰处被一根斜指向天空的尖锐刺状物贯穿了身躯的人的尸体。
他大张着嘴,面若扭曲,似乎是在无声呼喊,双手一手搭在贯穿了己身的尖刺上,一手则无力地平摊向一旁,双脚则在半空中随着空腔内细微的风的吹拂前后小幅度的晃荡着,好似刚才仍在挣扎。他的血尚且温热,顺着斜向的尖刺不断向下滑落,落入混杂了未知成分的灰色泥石上,汇聚成小型的湖泊。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刺痛,咬牙将双手从无数的暗刺上抬起,借着绿火的照明与雕像的朦胧微光,瓦那兹逐渐回过了神来,一边将那些嵌入了血肉内部的断刺挑出,一边瞟向那具眼熟的尸体。
毫无疑问的,那是和他一同从塌陷的廊道内落下的小队队员。
不过眼见与己相熟的人身死此处,瓦那兹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反倒是在忧虑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欣喜。
——至少顺利出去之后能够分到的奖励多了。
他的心中甚至涌现出了一股本不应该有的狂喜。
——都是好事。
瓦那兹再次仰头打量着自己落下的深度,没有看见半点从外界照进的光芒,也听不见有什么经过,或是有什么存活在此处的声音。
从死去的队友身上将还能使用的一部分装备扒下,瓦那兹又在附近搜索了一圈,又找到了两具同样被贯穿在指向天空的尖刺之上,早已失去了生息。
倒是另外两位还没找到的队友……他毫无厌恶地仔细打量起脚下这滩夹杂有无数细碎零件、断骨和烂肉的混杂物,时不时动手翻找确认,终于确定对方就是自己找不到的两名队友之一。
很显然,这都成稀糊了,已经完全不能救治了。
若说之前有位只是被贯穿了腿骨,肋骨处稍有错误,最后是死于失血过多的家伙,救援及时的话还能想办法救下来,这位则是即便找到了也无从下手的程度。
除非是那些掌握有一定血肉术式的黑法师,那些有些神经兮兮的家伙可以随意地揉捏生命的身体,并驱使它们为己所用。
但瓦那兹毕竟只是一名普通的小队成员,即便是加入“佩兰”,也只不过是当初选拔时的运气稍好一些,没有被检查的校官刻意针对,因而留下了一条小命罢了。
这是瓦那兹最为自豪的一点,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行,唯有运气是最好的。
作为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总结,瓦那兹十分确信,自己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表明,这里一定是有着什么特别的事物,所以才会将自己吸引而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某个笨蛋连累的。
确信自己暂且找不到同自己落下的最好一人,他再次望了眼那参差不齐的墙面,估摸着,或许对方在下坠的时候就被挂在岩壁上了,心中再也没了多少拘束感。
——既然已经远离了那些愚笨的家伙,那么接下来,就到我独自表演的时间了!
确认自己无法再在这处空腔内得到更多的信息后,瓦那兹窥视着眼前寻找到的三条裂缝,稍作思考,便向着左侧行去。
……
离开了估算中本应存放着“中枢”的圣物殿堂,在将入口重新回归原状,并消去大部分可能被注意到的痕迹后,一行人沿着保存还算比较完好的白玉色长廊向前奔行,一路上借助着“星点盘”和以众人为中心的小型隔音法阵,小心地避让过被引诱前来探索的诸多“统治者”的下属们,一边向着那处突然出现的下陷区域奔行而去。
“坠落后尚且还活着的那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我们能够监控到的范围,根据速度,推测是没有受到多大的损伤。”阿诺看着星点盘上消失的光点,再次做出提醒,“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前方二十五米,左侧,五秒,六个人。”索菲亚快速地报出了一堆数字。
“还是佩兰?”
面对奈尔的提问,闭上双眼在通道中疾驶的索菲亚静默了两秒,然后飞快地点头。
“三秒。”
她紧接着做出倒数,随后又像是察觉了什么,眉头微皱,侧过头,视线仿佛可以穿透无数泥石的阻隔,望向远方,而后快速地做出了警告:“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了,在下一个岔道口的尽头。”她又一次停顿了几秒,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是‘鬼手’和‘黑骑士’的手下,似乎是进行在交涉。”
“监控失效!”切莉的尖叫声在一旁响起。
“他们开始察觉到问题了。”
奈尔扫视着眼前这段除了即将有人出现的岔路外,近乎一本道的曲折地形,又瞄了眼在星点盘上逐渐靠近的几个光点,抬手给那条通道口设下了一层稀薄的幻术:“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尽可能远离他们可能会形成的包围圈。”
二五四 辉光(三)下坠
“他们离开了。”
将有些自己那有些异于常人的粗大右臂从泥岩中拔出,也没见如何动作,只是在将其放下的过程中便是回复至常人般的大小,相貌阴沉的男子沉声说着,望向淡定地柱杖站在一旁的黑色绅士,戒备的光芒在烛火的反射下一闪而逝。
“不必如此戒备我,毕竟,我们都有着同一个目标。”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黑衣的绅士勾起嘴角,毫不在意地微笑着,“与其担心我是否会做什么小动作,我们当下最需要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是赶在‘佩兰’和‘血色’那两个家伙察觉之前,尽快地跟上他们吗?
“而在一切的事情尽数完结之后,若是您对我再有什么不满,我大可以按照您给出的条件来进行处理。”
被自己的部众尊称为“鬼手之王”的男子,凝望着一直悠然地站在自己对面的黑色绅士,目光冷然。
他哑着嗓,声音从摩擦的齿缝间一字一句地挤出,满溢着浓重的血气:“我真切地希望,您能够牢记您今天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而不是再像上一次那样,白白地让我的部众前去送死。”
无视了话语中的威胁,顿了顿手中拄着的手杖,黑色绅士的嘴角挂上了令人无法琢磨的笑意。
“当然。”
他如此说道,轻快地让人恍惚间几乎以为是幻觉:“毕竟,在所有的交易面前,我可是最为公正的,‘正义的黑骑士’啊……”
他说着,轻笑着点着手杖,在黑色侍者的陪同下,率先向前走去。
晃荡的烛光从他的身后投来,在他前方的石壁上,映出一片狰狞的阴影。
面色阴沉的男子沉默了许久,终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示意身后的众人跟上。
……
“在这下面?”
借着照明向着巨大深坑的底端探头张望,无边深邃的黑暗犹如一张无形的巨口,将照明术那微弱的光芒吞没腹中,只能够看见近处被照亮的泥岩上残留着星点的暗红。
有些难以置信地侧耳倾听着,几分钟前落下的砖石碎片如今连半点回响都未能传回,几乎让人怀疑这口深井般的洞窟是否在开启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那道传闻中世界与世界脆弱的壁垒,联通向了深渊的入口。
“无论下面有什么,既然那个已经离开监控的家伙就是在这底下消失的,那么这下面一定有着我们所不知晓的通路,而我们也就一定要去看看,说不定就恰好找到了我们正寻找着的事物。”银发的青年扫视了身旁的四人一眼,“东西都带齐了吧?”
切莉的双眼亮晶晶的,摩拳擦掌的,第一个欢快地响应了青年的询问:“当然是都带齐了!我们快点下去吧!”
看着自己姐姐的模样,阿诺有些头疼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叹息着,却也是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在他的身旁,道奇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着脸,一脸你在说废话的模样。
一直感应着四周人员动向的索菲亚睁开了金色的双眼,微笑着轻轻点头,而后将手递至青年抬起的掌心。
“放心吧,”在只有两人能够倾听到的频道中,她无声地说道,“神明会保佑我们的。”
于是,一行人互相点头示意,在骤然膨胀的光芒包裹之下,一齐向着无边的黑暗深处跃下。
坠入初生的幻象之中。
……
“……弗拉格?弗拉格!”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快醒醒!你怎么在工作的时候开小差了?”
“啊……我……”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有着柔软黑色短发和碧蓝色双瞳的少年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叉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头亮金色的长发,鲜红的系带将其束成均等的两束,从脑后垂下,柔软地披散在她纤细的肩上。她的眼中有光,透亮的琥珀色在四周的白壁的反射下闪闪发亮,连带着有些许婴儿肥的小脸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她的身上穿着简单的束腰白袍,宽大的袖口下与裸露出来的腰间处都露出了被阳光晒成健康的肤色,金色和橘色的交叉织就的缎带斜挂向下,身上金饰的挂坠因为少女的动作不断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闪烁着美好的光芒。
有着同样打扮地少年满是歉意地低下头,向着对方道歉:“抱歉,刚才是我开小差了。”
并未料到少年会如此果断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少女手忙脚乱了一阵,这才抱着双手,假装勉强地回答道:“哼!你自己知道就好。”
她说完,眼见少年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珠左右转了几圈,思考了几秒,又满是好奇地凑至近前,向着少年压低了声发问:“弗拉格,你刚才是有在想什么吗?要不要说出来,让‘聪明的西娅’帮你一起好好想想?你脑子这么笨,我可得好好看好你了,省得你下次再因为想东想西的,走神了连累了我一起重新做功课。”
“怎么会呢。”
被唤作弗拉格的少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抬起头,虽然带着一惯明媚的表情,碧蓝的眼瞳深处却满是困惑:“我只是在想,为何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呢?”
“这算什么问题啊?”西娅原本有些紧张的面色瞬间放松了下来,她左右看了一眼,捡起脚边装满细密银丝的篮筐,快步跑到弗拉格的身后的台阶上坐下,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后,从篮筐中抽出几根丝线,十指灵巧地开始编织,“毕竟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思想啊。
“就像是父神一直以来教导我们的那样:我们并非只是毫无思考能力,只知任人摆布的偶人,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考,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去决定自己所要面对的诸多事情走向的存在。
“而既然有着思想,那么每个人的思想就必然会因为各种不同的因素影响而有着不同的地方,有些人之间可以互相产生共鸣,而有些人又会因此而互相交恶。这其实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她说着,侧头望向坐至身边的少年,弯起的眼中盈满了光:“不过,我其实很喜欢现在这种情况呢。”
她的双颊微微鼓起,就像是在给自己鼓气那般,眼神却毫不犹疑,满是光芒地说道:“就像是弗拉格你这样,一直一直地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至、至少在西娅看来,弗拉格其实是个很聪明,很有想法的人呢!”
但少年却并未察觉到这一切。
他只是微微垂着头,口中轻声喃喃。
“人与人之间,为何不能互相理解呢?”
二五五 辉光(四)消逝
“人与人之间,为何不能互相理解呢?”
端坐在已然残破的白玉之座上,苍老的老者轻声喃喃,睁开的双瞳中并没有半点光芒亮起,唯有剩下的,是多次受挫后残留下的诸多黑色印记。
过往的失败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法轻易拭去的痕迹,更在他的心灵底层烙印下暗影般的疮疤。
无神的双眼游弋着,扫视着四周过往熟悉的一切,最终落在那僵硬地跪服在自己脚下,满面仓皇的年轻人的脸上,满是慈悲。
摇了摇头,他又一次轻声重复起自己过往的执念:“人与人之间,为何总不能互相理解呢?”
他思考,然后放弃思考。
再次发出叹息,他挥手,仿佛撤去了什么般,缓缓阖上眼睑。
于是庄严的室内重归于晦暗,迷蒙的光彩笼罩了此地,将一切都混合在一起,化作无法被轻易窥视的色彩。
察觉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沉重压力消失不见,趴伏在地上的瓦那兹的四肢骤然脱力,侧身翻倒在并不平整的地表上,犹如在广阔的海中挣扎时终于寻觅到一处可以借力停歇的小浮板,也不顾四周是否还有危险潜伏,竭尽全力地剧烈喘息着。
等到他重新恢复思考能力,向着四周观望的时候,这才发现一直有一层单薄的灰雾笼罩在自己的四周,遮蔽了他一切的感官。
原本持在手中的绿火不知何时已然丢失了,倒是脚下那一片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玉般光滑洁白的砖石自行向外散发着淡淡的白芒,使得心感困惑的瓦那兹至少不必过度地担心脚下,可以放心地向着四周探索。
顺着先前的记忆,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走过了印象中原本坐有一名苍老的老者的白玉之座处,也没有找寻到任何的事物,地上也全然没有了半点此处曾经存在过任何事物的痕迹,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冬日的噩梦般,唯有蒸腾的白气从他的全身上下升起,而后化作冰冷的寒霜落于地面。
抬头眺望远方,无数灰暗的通天巨影向着上方不断伸展着,影影绰绰的,一时间,瓦那兹觉得自己就仿佛只是一个误入了神明棋盘的小小虫豸一般,只能无力地随着那些操控者的指挥,在棋格间狼狈起舞。
他又试探着想要向着自己的来路返回,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无法抵达,明明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但无论他如何向着那个放心前进,也没有感受到半点距离的缩短。
硕大的空间内没有任何额外的声息,唯有脚下的步伐和血液的流动声越发明晰。
他向着远方行去,却不知远方所在何处。
一如绝望,永远在无声中降临。
……
“弗拉格,你在想什么?”
身旁的少女眨动着琥珀色的眼,满是忧愁地询问道。
现在的时间大约已经到了下午,行走在被曜日倾照的廊道上,少女已然长开的身姿仍旧在被白色的衣袍恰到好处地笼罩在内,午后的阳光穿过她编起的粗大发辫上,将她那美丽的睫毛在侧脸上投影出美好的痕迹。
听到同伴的提问,同样已然张开的少年轻轻摇头。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环抱着的书册,缺少血色的薄唇上下微抿,斟酌着自己的语句:“西娅,我其实,还是有点在意……”
“嗯?”
少女发出了满是疑惑的软糯鼻音。
深吸了口气,少年仍旧有些犹疑:“我在想,那杯有问题的酒究竟是谁混进去的呢?”
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他喃喃着,心中却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
只可惜,他的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少女满是忧虑地看了身旁的伙伴一眼,几度想要张嘴,最终却还算低垂下头,不再作声。
于是漫长的廊道在两份不同的寂寞中走到了尽头,就连本可以带来少许温暖的阳光也被那层叠的立柱群遮蔽,过度向暗沉的深黑。
幽暗的影在地上画出长长的痕迹,一直通向了两人去往的前方。
……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从幻觉中猛地回过神,因为遭遇到从未见过的状况,切莉当先震惊地发出了惊呼。
坠落仍在继续,却听不见半点呼啸的风声,一切都是那么地平稳悠闲,轻盈地就犹如一根纤细的羽毛,随着风的流动向下缓缓落去。
将眼中的茫然甩去,索菲亚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向着四周泥岩中那些被固定其中的白玉色立柱和墙壁的碎片望去,试图从中探寻出其中隐藏的深意。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能分析出任何情报,只能将视线转移到身旁若有所思的银发青年身上,了然地向他发问:“奈尔,你有猜到些什么吗?”
从深思中回过神,青年环顾身周,确认一行人都已然从刚才那片幻觉中脱离,此时正满脸好奇地望向自己,于是毫不隐瞒地点点头:“我想,我或许已经猜到了。”
他望向那些从泥层中少许露出的白色石壁的碎片,若有所指地问道:“首先,我需要了解一下,你们知道,‘海市蜃楼’这种奇特的现象吗?”
“‘海市蜃楼’?”
切莉姐弟和一旁不远处的道奇互望了一眼,而后道奇猜测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你是指,由于空中的水汽折射,导致可以看到远方景色的那种现象吗?”
奈尔点点头,又追加问道:“那,‘磁场映像’这种现象呢?”
众人再次对视一眼。
但这次没有任何人回答出这个问题,于是所有人一齐摇头。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周围存在有一种稳定的强磁场,所以拥有了将过往的影像保存下来,于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将其重现的一种自然现象。”奈尔扭头观察起四周突起的碎片,轻轻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边还有一些施术的痕迹,看来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将存留下的那些影像长久地保存下去,不会因为过去的时间太长导致消磨过多。”
“也就是说,我们刚才看到的,是过去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某段历史碎片?”好学的切莉举手问道。
“或许。”
奈尔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摇了摇头,满是自嘲地笑了起来:“目前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则是这一段影像究竟是因为刚好触发了条件自动放映的,还是有某些人刻意放给我们看的。”
索菲亚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了讶然中稍喊惊恐的神色。
看见索菲亚反应的奈尔轻轻点头。
阿诺注意到了这无声的一幕,心下一紧:“这两者间,有区别?”
“有,因为那会决定我们这一次行动最后面对的究竟是谁。”
银发的青年说着,在迎面的微风中低下头,望着下方逐渐亮起的微光,轻声喃喃:“虽然说本就有一定的概率会遇见那个人……但如果刚才那幻象是有人刻意放出的话,依照那人的个性,也就是直接表明了,他会在下方的某处等待着所有来到这片古迹的人的到来。
“恐怕到时候我们所要面对的,会是一位极为可怖的存在。”
他思考着,犹豫间,一手拂上了腕上垂挂的一串金红色的挂饰。
二五六 辉光(五)辉光的殿堂
“你确定,他们的气息就是从这里消失的?”
有些惊讶地咀嚼着对方给出的信息,黑色的绅士沉吟了一会,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这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不妙啊,难道是他们知道我们这次带来的人手中没有几个法师,所以故意挖了这样一个直上直下的通道逃跑吗?”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人为挖出的。”阴沉的壮汉一本正经地纠正了绅士轻佻的说辞,“根据附近的痕迹来看,更大的概率则是因为地质变动而带来的塌陷现象造成的结果。”
“我知道,我知道。”黑色的绅士漫不经心地微笑着。
他拄着杖,沿着洞窟的边缘行走了几步,而后转过身,歪头望向身后的壮汉:“怎么样?还打算跟下去吗?
“事先说明,无论你是否决定下去,其实都与我无关——当然,你愿意一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事到如今,眼看着我们即将接近目标,所有的一切线索都指向了这口深井下方……那么,你要一起去闯一闯吗?”
壮汉沉默地望着,看着他优雅地伸出的以示邀请的手掌。
他最终勾起嘴角,露出了厌恶的笑容。
“埃尔默,”他沉声说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恶心。
“我果然还是和你不太合得来。”
黑色的绅士悠然地收回手,欢快地笑了起来:“彼此彼此。”
……
犹如内里中空的纤细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朦胧微光,奈尔眯着眼,迅速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昏暗的地下深井中,数百年前随着火山激烈的喷发滚滚而下的灼热熔浆,不知是受到了什么的影响,已然尽数凝固成参差的黑色硬石,斜斜地指向了高空,无声而又危险地等待着,迎接那些毫无防备的来客。
随着响指的再次打响,细微的光点从指尖迸发,颤颤巍巍地晃动了几下,而后迅速趋于稳定,膨胀为了一盏明灯,高悬在离地约二米半左右的位置,将五人身周的一切尽数照亮。
而后,一片吸气声传来。
“已经死去很久了。”
索菲亚快步凑近了一具离她不算太远的,被巨大的石刺贯穿了腰腹部的尸体,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对方的眼底舌根和颈侧,最终叹息着后退了几步:“大概就是之前阿诺所说的,在‘星盘图’的监控中突然消失的那几个人了。
“当时大家都以为那几个人只是我们运气不好,落下的监控石并没有成功地将他们之后的踪迹捕捉到。现在想想,这么高的深井就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哪怕是最后的那一人运气好,尚且存活,也一定有什么隐患埋藏在他的身体深处,等待着某一个时刻的集中爆发。”
“他或许是借助身旁人的身体恰好存活下来的。”说着如此残酷的话语,阿诺仍旧忍不住叹息着摇了摇头。
他看着自己近前的尸体背上的一处明显有些异常的泥印和反冲力造成的伤痕,猜测着说道:“比如说,在即将落地的时候,踩在比自己更下位的伙伴的身上,借此为踏板,凭借这种微弱的反冲力和同伴死亡为代价,不断消减自己坠落的速度,然后……”
他说着,停顿了几秒,目光在地面上不断搜索着,而后看到了几根尖端被染作暗红的小型石刺,以及遭受到外力而折断的刺尖。
一切已然不言而喻。
“那么,他之后呢?之后又是去了哪?”
面对着如此的提问,阿诺对照着掌指间的星点坐标,估算了几秒,而后向着一处指去:“他最后,从那个方向离开了我们的监……啊……”
他突然发出了一身惊叹,连下颚都忘了阖上,便呆楞在原地。
“怎么了怎么了?啊这……”
远处,正和道奇一起,满脸厌恶却同样满是好奇地围观在一具摔作烂泥的尸体旁的切莉,听到了来自自己弟弟的惊呼,满是好奇地转过身,而后在望见了远处那通体散发着朦胧温暖光芒的雕像时,短短地愣在了原地一瞬。
仰望着那白色玉石般质地的高大神像,虽然已然半身倾倒,砌入深厚的岩石层中,模糊圣洁的面容也已然归于暗淡,遍布尘埃,却仍旧在感受到细微光芒的那一刻,返还出更为明亮的辉光,却也并非刺眼,犹如高悬于天际的冬日暖阳一般,平等而又温和地点亮了周围,而不至于过度张扬。
“这应当就是昔日的太阳神,所残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了。”
索菲亚叹息的声音从唯有两人才能够听闻的频道中传来。
她闭上双目,微微侧头似是在感应着什么,许久才睁开眼,向着银发的青年点头,而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缓步上前,直至走至雕像的脚下,向其平直地伸出手。
也不知道她的这一举动是否触动了什么,暗淡的白玉雕像的内芯突然亮起了一颗颇为耀眼的金色明星,炽盛地向着四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于是,便有一颗浓缩后的曜日从这里升起,一路上升至半空,犹如一颗真正的耀阳那般,将这处空腔内部填满,化作了由辉光统治的国度。
所有身处在光芒照耀下的人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此地所有属于“光”和“热”的要素正在急剧升腾,凝聚为几近实质化的物质。
白炽的热气恍如幻觉般向着空腔之上蒸腾而起,脚下原本凝固的黑岩开始融化,化作流动的泥泞的炽沼。原本被黑岩裹住半身的雕像,就像是经历了时间倒流般的术式那样,重新回归原处,而那些从高处涌下的泥浆也全部落于地表,或是顺着未知的沟渠流向了未知之处,或是干脆就蒸发在了那炽盛的光明之下,显露出整个大殿原本的模样。
一切都的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完成的,等到那颗明显缩小了一大圈体积的金色明星重新回到白玉雕像的内部时,整个硕大的殿堂都犹如被翻新了一般,重归于最初的肃穆和圣洁。
今时今日,昔日的殿堂再次向着那些前来拜访它的客人展现出其真正的全貌。
一切都将在辉光的照耀下,闪耀出自己的光芒。
一行人仰头环视着这座被埋藏在旧日的古迹,赞叹着,而后突然察觉了有某个脚步声正在向着此处接近。
二五七 辉光(六)旧日之友
圣洁的殿堂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终于停在了门口。
似乎是在犹豫,过了很久,伴随着石板大门被推动所发出的沉重声响,来人缓慢地走入门内。
那是一个身处略显瘦弱的青年,他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发,以及一双略显疲惫的冰蓝双眼,就像是劳累了许久未曾有过好好地休眠那般。他的身量不算高,但至少也不算很矮,身上的肌肉只能说是恰到好处,却总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足够强壮,经得住长久的日晒考验——老实说,若非他那裸露在外的肌肤是长久经过日晒后形成的健康肤色,这确实是一件十分让人心忧的事情。
伴随着身上金饰互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衣袂飘动的声音,青年背对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大步走入殿中。
他的神情虽有踌躇,脚下却仍旧坚定地迈着步伐向内走来,不闻半分杂音。
沉重的大门在他的背后缓缓阖上,室内却并没有归于阴暗。白玉色的石柱上寄宿的神力在感应到来人之后,自行激发,向外逸散出温润明亮的光芒,将整个殿堂之内都照耀得格外圣洁明亮。
当然,这一切并非是这间殿堂内最为耀眼的存在,仅仅只是廉薄的陪衬罢了。
一路行至殿堂的深处,仰起头,在巨大的雕塑下,白石的高座之上,正坐着一名看似年轻的男子。
他的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散落至地面,粗制的白袍随意地披挂在身上,却好似被心有灵慧的裁缝精心裁剪过那般,熨帖而又精美。他的双眼微闭,一手撑在颊侧,支于扶手之上,一手搁于交叠的双腿之上,似是在假寐,又好似未曾全然睡去,呼吸悠长而又平稳。
他的相貌全然无法被窥清,圣洁而又充斥着阳光般的温暖,只能够在恍惚间瞥见那一抹微勾的嘴角,而后惊觉其与其背后那尊高大的塑像如此之神似。
——“祂”只是安静地存在于那里,便轻易占据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存在感。
名为弗拉格的青年当然知晓,被侍奉于这座殿堂之内的伟大存在究竟是谁。
行至距离白石高座十数步远的位置,即便是自己与那位伟大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亲近,他仍旧谦卑地停下步,双手交叉置于己肩,躬身向着那份伟大致敬:“圣赞耀阳!”
司掌着“火”与“阳”这一领域的神祇并未给出直接的答复,祂的一目微张,于是便有耀眼的光从中亮起,犹如最为明亮耀眼的阳之精魄,正从此间冉冉升起。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祂重新阖上了眼,搁在双膝之上手掌的食指微微驱动,示意自己已然知晓他的到来。
而随着祂的这一举动,原本就游离于殿堂之内,均等存在的热与火便凝聚在了一起,化作了近乎实质化的压力与注视,环绕在到来的青年的周身,等待着作为自己唯一眷者的提问。
于是,青年深吸了口气,将那些淤积在自己肺腑间的不安与疑惑尽数吐出,缓缓张开了口……
……
“嗯?他刚才说了什么?”
从幻觉中猛然回转,奈尔愣了一秒,而后猛然惊觉,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
“绝了,怎么这边也设置有幻觉的!”
“为什么不呢?”
有悠然沙哑的搭话声从上首传来。
循着声望去,奈尔又是一愣,眼神中先是略有疑惑,随后便露出了些许恍然的表情。
“看来,你似乎已经猜到了。”
向着许久未见的朋友点头问好,静坐在残破的白玉之座上,身形虚幻的老者露出了些许怀念的表情:“许久未见了,奈尔,我的朋友。”
“许久未见,布朗特阁下。”
保持着对前辈的敬意,银发的青年微微躬身,向着老者问好。
结束了短暂的问好,他直起身,环顾自己的身周。
只见原本还站在自己身后的切莉姐弟不知何时已然倒在了地上,而道奇和身边的索菲亚则是双瞳略有放大,犹如失去了焦距般无神地望向遥远的远方。
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四人的状态,确信他们都只是因为受到过大的刺激,因而暂时失去了对自己身周的感知和身体的掌控能力后,奈尔短短地吐了口气,再次将视线投向那端坐在高座之上的老者。
注意到青年投注过来的视线,老者微微点头,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单薄的笑意:“不必过于担心,他们这只不过是因为间接地感受到了神祇们存在的伟大,精神上受到了较为强大的冲击,所以身体本能地调整至防御的形态导致的罢了。只要稍微休息一会,就可以恢复原状的。”
奈尔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事难道还不是您引起的吗?
当然,这话真让他说,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没有在意奈尔的心理活动,老者语调缓慢地,自顾自地起了话头:“弗洛斯那家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奈尔点点头:“他到底是怎么了?”
“简单来说,他又失控了。”老者一脸这很平常的表情。
奈尔:“……”
彳亍口巴,是熟悉的帮人擦屁股环节。
奈尔心里就奇了,怎么我走到哪,好像就帮人收拾首尾到哪啊?最初说好的,出门是要放松自己的呢?在自家逃了那么多,怎么一出门,就净赶上帮人打免费小工了呢?
似是看穿了青年的不满,老者却毫不在意:“毕竟是从我的执念中诞生的生命,会这样也正常。”
正常个鬼!谁家执念会在自己本体是个普通人的情况下,自己晋升至接近完全体的神祇这种层次的?
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奈尔仍旧保持着冷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那么,他这次又是想要干什么?”
“已经过去很久了,奈尔。”
没有直接给出回答,老者的身躯开始变得单薄,逐渐显露出白玉之座上的简单雕刻。
他的语调却仍旧平静,虽然仍有执念留存,眉眼间显露更多的却只有怀念:“……久到,我几乎都快忘却了曾经的那些人。
“我毕竟只是一道勉强留存的残念,这么多年以来,仅仅是依托着那些微的执念,才能从过去留存至今。
“我只是在想,一直一直地在思考着,为何,人与人之间,永远也无法互相达成理解呢?”
老人平静地叙述者,而后缓慢地摇了摇头:“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我的时间也已然接近尾声,弗洛斯那家伙怕是也已然清楚了这么一点,才会再次这么不管不顾地开始行动的吧?
“我曾经一直很后悔将自己的执念分割,赋予其实质化的存在,因为我无法管束他的行动,而我的这一举动也带给了这个世界上无数的灾祸。但我又一直在期待着,期待着他能够带给我一个最好的回答。我甚至开始逐渐感到庆幸,因为这也使得我能够亲眼见证这个世界上的种种变化,一直直到我自己的躯体都已然死去的无数年以后。”
“而现在,一切都已然行至尾声。”
伴随着如此的宣告落下,老人抬起昏暗的眸,于是便有炽盛的光从他的眼底亮起,与整个殿堂形成共鸣。
“该将这一切的错误都结束了。”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声音逐渐飘渺,但却依旧坚定:“奈尔,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中枢已然被弗洛格盗走,而他的目的,则是从这个世界的薄弱处开始,将其逐渐破坏,而后重塑为最为完美的形态。
“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我也十分清楚,他毕竟只是接近神明,却并非真正的神明。
“所以这一切注定失败,只能走向毁灭。”
他叹息着,给自己的命运下了最后的断言,即便是决绝而毫不讲理,却仍旧些许的微光闪烁其中:“那么,就如同我们昔日所约定过的那样,我将会将我的一切尽数留存于你,化作你新的力量,铸就为弑去错误的利刃。
“即便是再也无法回归白银之海,也请务必将我所造成的错误,就此一并终结。”
伴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他那单薄的身躯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一抹稀薄的亮色,静静地留存于残破的石座之上。
二五八 辉光(七)由心所生的崇高之物
望着旧日的友人消失之处,奈尔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再次瞥向那仍旧傻愣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索菲亚,一巴掌呼在她的脑后,将其唤醒。
“耳朵,露出来了。”
看着眼前傻妞一脸茫然的模样,奈尔不禁再次送了她一个白眼。
没理会手忙脚乱地想要将耳朵变回去的索菲亚,趁着另外三人还未苏醒,奈尔走上前,打量起眼前这张貌似除了会发出莹润的光芒以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特异之处的白玉之座。
谨慎地环绕着石座前后走了几圈,透过朦胧的微光,奈尔终于确认这并非是本就存在于此间的事物,而更像是某种通过暗示后留在心底的印记,通过统一的意念指引,由心共鸣,从而在人的视觉中形成的近乎以假乱真的虚假之物。
无论是白玉之座上破碎的裂纹,还是靠背处精致的雕花,又或是石材本身的线条和纹理质感,一切都只不过是潜意识之下的虚假产物。
于是,他向着白玉之座伸出手,便见那理应感受到的坚硬触感,化作了犹如穿透过某种脆弱水膜后的轻微阻力,甚至还有着微弱的吸附感从中传来,使得奈尔伸出的手掌几近毫无阻碍地便深入其中。
一圈又一圈的耀白色光纹从他深入的位置向外扩散,白石制的石座在被窥破其显现的远离之后逐渐变得虚幻,化作一道浅白的影子,显露出内里那一抹稀薄的亮白色色泽。
来自故友最后的馈赠,凝练了无数年以来灵魂中最后的精华化作的结晶,似乎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正在接近,本就犹如呼吸般闪烁的频率开始加剧,颤抖着,变得越发耀眼。
——是的,一切都是必要的。
来自过去的友人正在无声地向他传述着这一事实。
——错误将被斩断,未来不应该被灾厄裹挟着前来。
——即便是人与人之间永远也无法达成完全的理解,但总应该会有什么东西,一直留存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安静地于黑暗中闪闪发亮。
——应当将自己的这一份衷心的冀望留给所有的人,而不是固执地在反复失望与绝望的深渊中独自沉沦。
——名为希望。
——又或是,仅仅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亡魂的衷心祝愿。
深吸了口气,奈尔双眼微闭,再次睁开时,已不见半点动摇与怀念。
他伸出手,坚定地向着面前那唯一的一抹亮色靠近,而后,将其握在手中。
盛大的光芒从他的掌指间向外膨胀,犹如一团灼热的火,在烫伤了他伸出的掌指的同时,将无边的光与热,以及某种更为炽烈的事物,肆意地辐散向四周。
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
于是,这便成了此间唯一的光。
所有相同的信念都开始以此为源头泛起了共鸣,即便是远隔千山万水,也以这一开始被人执掌的信念为中心,源源不断地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奈尔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思绪正被什么裹挟着向上腾起,越过了正在打量着深井的一群人,越过了人群嘈杂的城市,越过了于空中飞舞的红色精灵,越过了高空中的积雨云,直入碧蓝的高天。
似乎是被人指引着,他下意识地向着远方望去,半边暗淡的天幕显露出其后广阔的星海,穿过深厚的云层,于地上留下昏暗的影。
穿过云层的遮挡,他望向这片大地,于是逐渐有光亮起,连成了浩瀚的一片。无数色彩各异的意志从地上浮起,或悲或喜,更多显眼的则是那些充满坚定信念的意志,与此时漂浮在高天之上的存在逐渐产生共鸣。
奈尔试图转头望向远方,而后便注意到有无边的黑暗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汹涌的潮水在不断滚动中积蓄暗流。
等到一切光芒消退,硕大的地下空腔内再次恢复到了最初那种幽暗的光彩,一切都犹如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纱衣,朦胧而又遥远。
同已然收拾好自己的索菲亚一起将还未回过神来的三人唤醒,简单地解释过之前发生的些许事后,一行人虽然心有惊叹,但还是首先将目光放在了角落那突然出现的,尚在昏迷中的年轻男子身上。
“是佩兰的人。”
检查完对方身上尚且还留存的徽记,对于奥捷尔城各大势详情更加熟悉的道奇给出了答案。
“看来他就是之前从我们的监控中消失的那人。”从昏迷的男子身旁站起,奈尔向望过来的姐弟两点点头,而后又叹息着摇头,“虽然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的灵魂大概是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外力冲击,在无法承受之后彻底地崩溃了,即便是现在我们手上有再好的药剂也无法将他救回来。”
切莉有些后怕地发出了疑问:“会不会就像我们刚才遇见的那种,比如那道看起来十分盛大的光芒?”
奈尔思索了几秒,有些迟疑地说道:“或许。”
他刚才也听完了一行人对于他们所见到的幻像之景的描述,和奈尔所看见的差不多,都是一名大约十七八左右的青年在圣洁的殿堂内行走,前去觐见某物伟大的存在。
而不同的是,奈尔自身有着神明的看护,依靠着自己的特殊和与某人之间的关系,顺利地从幻觉中脱离出来,并且见到了来自过去的存在,而另外几人则是被骤然大盛的耀阳之光所吸引,所有的意识尽数投入其中,几近无法自拔,直到奈尔和早早醒来的索菲亚将他们一一唤醒。
奈尔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对于寻常人来说,除非是持有遮蔽他人感知的些微权柄,否则若是他们直面了神明这一阶层的存在,哪怕对方只是一道收敛了大部分力量的幻影,也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作为由心所生的崇高之物,其存在本身,其实也是对于弱小者的一种灾难。
不过,好在被唤醒得及时,除了那早早地陷入绝望的徘徊之中的佩兰下属,一行人除了表示自己现在对于阳光有着十足的渴求,以及内心一直涌动着,想要高呼“圣赞耀阳”的语句之外,几乎没任何额外的不适感。
好在,这应该只是短时间内的遗留症状罢了。
在简单地结束了对于这片硕大空腔中,昔日殿堂的探索后,重新回到深井下方的几人仰头审视着深井那极为高远的壁垒,开始思考起如何回去的问题。
二五九 极暗之影
“我们好像一开始就忘了考虑怎么回去这种问题。”
一行人无声地面面相视中,索菲亚率先打破了沉默。
“奈尔和我的施术能力显然是被限制了,这条竖直的通道光是下来就耗费了我们很多的时间,而我们两即便是轮班交替,也无法支撑将我们裹挟上去的术法的耗费,更不用说为了以防万一,保留一定的余量去防备那些守候在洞口的人了。”她说着,摇了摇头,“同理,如果想要顺着岩壁向上攀登,确实,这是一条可行之道,但我们所有人的体力也会被极大地耗费,相当于是自行送到了那群饥饿已久的恶狼口中。”
“那么,传送呢?”切莉提出了新的办法,“我记得你好像之前提过,你身上携带着法师塔产出的、可以用来远距离传送的装置?”
没等她说完,索菲亚果断地回绝了这一提议:“先不说我们现在可能已经处在了法师塔的支援区域外,无法支撑传送的发动和精准性的问题,我们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知道现在所处位置的坐标。
“如果我现在想要强行动用远距离传送,运气好,我们能够重新回到地表,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回去休息,运气不好……嗯……你玩过蹦极吗?高空自由体降落也行。甚至更糟糕的情况是,我们因为估算错了高度和深度,直接被困进了岩层之中……不要觉得我是危言耸听,这些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切莉打了个哆嗦,没敢继续吭声。
“或许我们可以找找别的方法?”道奇从身后取下巨剑,一副蠢蠢欲动的兴奋模样。
但这个提议很快就被看出他想法的阿诺打了回去:“如果你是想说,从墙壁上强行挖出一条通道去往外界的话,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之前我和姐姐就有想过,要不是试试攻击这处的洞壁,看看能不能打开一个缺口。不过很遗憾,所有的试验基本上都失败了,也好在我们抽手快,否则怕是剑都得折在这。”
“而且上面现在还有一群人正在等着我们,”奈尔指了指阿诺手中仍旧有着无数光点的“星点图”,微笑着插入了话题,“虽然他们现在可能互相之间有所分歧,但总会有下来的那一刻。也就是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啧!果然没这么简单。”
有些悻悻然地咂了下舌,道奇将大剑背回身后,再次恢复了沉默。
“那现在该怎么办?”索菲亚自然地向着奈尔发问,“你应该是已经有所思路了吧?”
奈尔轻轻点头:“既然布朗特阁下选择主动让我们知晓这里,并且让我们深入,显然也应该有准备相应的回去的方法。
“我们或许是遗漏了什么线索还没有发现,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时间还没到。”
“线索,或者……时间吗?”
就在众人都陷入沉思,决定分散开来四处寻找是否有什么隐蔽的机关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的奈尔叫住了尚未远离的索菲亚:“一个坏消息。”
索菲亚露出了一脸迷惑的表情。
深吸了一口气,奈尔直视着那双在暗处微微发亮的金色眼瞳,缓缓将之前并未告知于其他三人的事情说出:“你还记得,之前在王城里见过的那一位吗?”
索菲亚怔然了一瞬,意识到奈尔究竟是在指谁后,瞳孔便是微微放大,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
她压低了嗓音,惊呼道:“‘灾厄’将有可能降临在这里?!”
看着站在身前的那位银发青年神情严肃地点头,她再次倒吸了口气。
“这是布朗特阁下最后警告于我的,虽然无法确保这件事的真实性,但我们至少应该警惕起来。”奈尔沉静地思考着,“有关于我们之前引发‘统治者’之间内斗的计划暂时先搁置下吧,目前我们需要做的,是转移大部分的无法保证自身安全的普通人,以及集结起大部分能够集结到的力量,一齐去面对‘灾厄’的来袭。
“我想,在布朗特阁下彻底将其残魂交托于我的时候,‘祂’就已然感知到了一切。毕竟那是作为‘祂’存在于世间的重要基石,而如今已经可以算是失去了大半。而唯有持续深化能够使其诞生的那一概念本身,才能够继续维持住其存在的延续,而不至于产生消退。也就是说,人为地制造出波及范围极大的、无法被抵挡的灾难。
“因而,若是论起现下掀起灾厄的最佳地点的话,或许就是我们此时所处的奥捷尔城。”
“目标是你,以及处于火山脚下的城市?”
附和着对方的疑问,奈尔继续说道:“还有重要的一点。
“原本存放在控制室区域中的‘中枢’,我想应当就是被‘祂’取走了。除了‘祂’以及少数人之外,基本上没有谁能够明确知道事物被存放在何处的情况下,还能清楚地了解到‘中枢’的作用。即便是我,也是通过安雅的情报,才得知的这一讯息。”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对方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没多少时间了。”索菲亚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这就去联系安雅姐,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
“轰——”
剧烈的轰鸣和震颤感陡然袭来,淹没了她之后的话语。
无数的碎石从头顶滚落,四周坚固的立柱上也骤然浮现出大片的龟裂的纹路。
“什么情况!”
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的切莉抱头高呼。
深井的下方骤然传来一系列细碎的落地声,仔细看去,能发现那是无数从深井井壁两侧落下的碎石砸落至地面所产生的动静。
“轰——!!!”
还未等一行人重新站稳,新一次的剧烈冲击再次传来,地面上的大小石块翻滚着,接连撞击在一侧的墙面上,砸出了一个个稍浅的蛛网状龟裂纹。
“不对,这边开始变得热起来了。”
尚且以为只是上面的人大打出手的几人中,阿诺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他皱着眉,血红色的双瞳中流露出凝重的光:“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那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火山要爆发!”
二六〇 至暗之日(一)轰鸣
“轰——!”
从远方那颗通体缠绕着紫黑色雾气的黑色星辰,坠落在半山腰之后,所有的人都已然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
伴随着剧烈的轰鸣,山体大幅度地震动着,蛛网状的龟裂纹瞬间以黑色星辰的着地点为中心,大幅度地向外扩散开去。
山石崩裂,野兽奔走,巨树倾倒。
滔天的火海在狂风的助力下漫天而起,呼啸中带来灼热的焰流,将四周的树林化作一片炽白之地。
浓密的黑烟直冲云霄,与那不断汇聚的低压云层团积至一处,再越发膨胀的同时,被下方的火海映作一片血红,就像是从旧日神明身上淌落的新死之血那般凄艳丽狰狞。
所有见证到这一幕的人们都努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惶惶然地抬头四顾,却只能看见山腰之上火势迅速扩大的林海,以及那不断压低的云层。
无法言说的气势开始向这里汇聚,好似在自己的感知的边缘外猛然出现了一头蛰伏中的庞然巨物,无法窥见它的全貌,心中的恐慌却止不住地沸腾蔓延。
山脚下的人们倒是距离地较远,但对于本就是毫无秩序、勉力服从更强者的约束和限制的他们来说,这一声骤然响起的轰鸣就犹如在他们的耳边、在他们的心底炸起一击惊雷。顿时,本就混杂的街道,就在失去管束者后彻底乱作了一片散沙。
无数的人忙慌地奔逃着,却不知将要向何处奔逃。
少许的人似是打算去轰鸣传来的方位前去张望,寻找究竟是何物引发了如此之大的一场骚动,但他们毕竟也只是少数。
但这仅是一个开始。
“轰——!!!”
短暂的几个呼吸后,正当所有人心下稍作安定,准备开始行动之时,肉眼可见的紫黑色圆环以黑色星辰的触地点为中心,猛然向外膨胀扩散,将大半的奥捷尔山脉和以奥捷尔城为中心的方圆十数里地尽数囊括其中,稍作停顿,与瞬息间猛然下落。
明明刚才还毫无实质的存在,此时却宛若这个世上最为坚硬的星辰之钢,而所有被其笼罩在内的事物都在同时往下一顿,齐齐向下矮出一节,于一瞬间被这无法理解的伟力压入地表无法动弹。
极度可怖的气势盘桓在此间半空,大肆地张扬着自己的到来,无数的生命为此心神欲裂,几难自已。少许本就意志薄弱者更是被这一手吓得一个白眼翻了过去,直挺挺地倒在大道之上,腥骚味和恶臭四处弥漫,却无人来得及顾及,或是扬声训斥喝骂。
而后,地表上所有仍旧醒来的生物,都看到了西边的山上有那一细小的黑点冉冉升起。
“它”仿佛是此时中心,只一出现,便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无尽的紫黑色浮动光带缠绕在其身周,将其面容遮掩,却无法掩盖那异样的存在感,轻易地便夺取了所有正在注视着其身姿的生命们的心神。
滔天的光焰由此而起,贯穿了整个天地。
于是,便有着一道巨大朦胧的身影从中显现。
其周身缠绕着永恒不灭的罪恶之焰,兽首而人身,白骨的大蛇缠绕于其颈间,黑骨的骨骸鸟在其头顶盘桓,眼窟中魔火灼灼。其一手持着蒙皮骨幡,一手倒持巨镰,宽大的白骨之翼从其后腰处轰然伸展,明明只是血色的皮膜,却遮蔽了天日。
而后,“祂”狂然地大笑着,向着所有注视向自己的存在,郑重地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吾——!】
【乃是叛逆的神祇,一切灾厄的化身!】
【宣召着万物终结、毁灭与死亡之象征!】
【尔等何幸,得见吾面!】
【终末之时降至,而如今,便是归尽起始之时!】
【欢呼吧!卑贱之民!】
【为己之将死之期的到来,献上哭号的协奏吧——!】
“祂”的言语震动了天地,于是天地中便只剩下这唯一一道声音。
“祂”抬手,于是整个世间的光芒便跟在暗淡。
“祂”挥动双臂,于是便有停歇不久的狂风惊起,压低的焰光复现。
整个世界都在“祂”那好似无尽的伟力下开始颤抖。
原本还算安静的大地,在那变换的伟力的操作下,或是龟裂出巨大的峡谷,或是骤然隆起,犹如贪婪而又暴食的恶客,将无数奔逃不及的存在吞噬入腹,将四周的一切摧毁。
压低的云层得到了某个意志的指引,快速得旋转起来,而后便有某种极度危险的漩涡状的风吹至、拔伸,融合吞噬了众多临近更为弱小的存在来充实己身,逐渐扩大膨胀,一直通向那近在咫尺的红黑的云层,与那同样向下延伸的巨大漩涡融合至一处,凝聚为某种漏斗状的事物向着四周横扫,吸引着无法抵御起力量的存在投入其中,撕碎搅合成残破的骨肉之糜。
无数的生灵绝望地哀嚎着,奔逃却又无处奔逃,只能看着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上飞起,或是顺应着重力地束缚向下坠落。
毫无疑问地,这个世间本应是没有地狱的。
因为地狱已然某种异质的力量被人为地创造了出来,显现在这片遍布黑暗的乐土之上。
雷鸣在云层中炸响,如浆的雷霆从天空中骤然劈下,将整个天地都耀作白炽一片。
或许是跑得快,又或许是幸运,偶尔也有几人顺利地从各种崎岖的道路中穿过,一路避过各种袭来的灾劫,万般惊险地逃至了城外还算完好的地表上。回首望去,身后的城镇已然化作了人间炼狱,众生之苦,与人心之恶,在其中尽情地轮番上演,却让这些刚刚从戏台上脱离的旁观者无法露出会心的笑意。
还未等这些幸运的人们有所喘息,稍作休憩,就听见仿佛幻觉一般的响指声在近处骤然炸响,而后便是一连串剧烈的轰鸣和震颤。
顾不得擦拭额上淌落的汗水,面色苍白的人们回首,望向不远的山巅。
耀白的雷霆划破黑漆的云层,无情地撕开了黑沉的伪装,劈落在他们身后的城市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雷光的照耀下变得格外通透,也将他们的面容,映照得犹如刚刚浆出的薄纸般青白。
“火、火山!是火山!”
“奥捷尔山,爆发了!”
二六一 至暗之日(二)离去之人与留下之人
“咳咳,终于爬上来了。”
从深井中爬出,带着半身的尘土,最先登上还算平整地面的切莉刚刚喘了一口气,快速地确认过周边无人且安全后,便直接回过身,小心地趴伏在地上,扒住一旁突起的石块,将手向洞窟下伸出。
一双同样沾满了泥灰的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掌,稍一使劲便借力爬上了地面。
很快,一行人再次回到了地表。
就在之前,奈尔刚刚感应到火山内部开始加温变热的时候,似乎是剧烈的震动触发了哪的机关,又或是满足了某种条件,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仍在四处找寻着有关离开的线索的众人便注意到,在哪垂直的深邃洞窟之下,目测绘有应是正圆形的图案的地面猛然震动了一下,然后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缓缓向上升起。
第一时间,所有人立马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全都施展出了自己最快地速度向其狂奔而来,险而又险地赶在其彻底腾空而起之前,搭上了这或许是唯一一班离开此地的“班车”。
但,命运又似乎是在戏弄他们。
在正圆形的小广场缓缓向上升起的过程中,接连几次巨大的轰鸣从近处传来,震碎了岩壁上大大小小的碎石,而后,形成了众多更加不规则的凹陷与突起。
越发的剧烈的轰鸣和震颤过后,升起的速度变得越发缓慢的正圆形小广场被彻底地卡在了半空中,即便是洞顶已然再望,也无法接近一步,反倒是被不断落下的巨石压得寸寸向下,逐渐无力支撑此时的高度。
当机立断,一行人寻了处看上去岩质坚硬,多有着力点的洞壁向上爬去,直到此时才彻底回至原本的古迹之中。
“‘统治者’们已经带着他们的手下撤离这里了,只有一些被困在深处的零散闲人现在还在古迹内没有离开。”看了一眼“星点盘”,阿诺淡淡地说道。
切莉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般感慨着说道:“希望人没事。”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自己这伙人,还是那些被困在古迹深处的人祈祷。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奈尔叹息着摇了摇头,打断了其中几位想要折身进入,将人救出的想法,“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和我们熟悉的人回合,离开这片地方,或者,将这场即将爆发的灾难扼杀,并阻止。”
“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灾难……吗?”
阿诺喃喃着重复起他的话。
他点点头,随后又满是茫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记得,奈尔之前有和我们说过,引发这起灾难的源头,应该是一位极为接近神明……不,对于我们来说,祂就等同于真正的神明,都能掌控住我们的生死。
“只凭借我们这群最多才到白银的弱者,真的能够将对方阻止吗?”
银发的青年转过头,平静地与那双盈满了不安和迷茫的血色双瞳对视,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对方的提问,而后渐渐露出了平静温和的笑意。
“但是,”他轻声说道,“正是因为如此,若是仅靠我们就能将对方阻止的话,岂不是更有意义吗?”
他想了想,随后又补充道:“当然,这并非是强硬的逼迫,毕竟我们只是相熟不到一天的陌生人,而我们的关系也仅仅只是合作罢了,并非是某种牢不可破的事物。如果你们选择就此离开的话,我可以让索菲亚帮助你们,尽快地从这片危险之地转移去安全的王都。反之,若是你们愿意留下来帮助我们,我们也会尽可能地保护你们的安全。
“毕竟,这只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邀请,一次荒唐的冒险的邀请。你们已经为我们做了这么多,若是强迫你们以身犯险的话,无论是我的原则,还是我们之间的情谊上,都会留下无法弥补的巨大伤痕。”
“是这样吗?”
阿诺深吸了一口气,重归冷静地点了点头。
他与身边相熟许久的伙伴还有自己的姐姐分别对视了一眼,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某种闪烁的光芒后,低头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再次抬起头,小小地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那么,这便是我,以及我的同伴们的决定。”他沉静地开口,全然不顾身后察觉到不对的姐姐的呼喊,面露严肃地沉声说道,“很抱歉,虽然我们确实很想能够帮上你们的忙,但我们确实太过弱小了,弱小到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位另类的伟大存在。
“请允许我们就此离去,也祝愿,你们的努力不会就此白费。”
互相致意并给予祝福,尽管心底仍旧有所疑问,但在一阵光华闪动后,得到后续支援的索菲亚,便携带着阿诺他们三人远离了这片已然满目疮痍的地域。
“这样真的好吗?”沉默着看着一切发生的安雅从黑暗中走出,她摘下头顶的兜帽,望着四人消失的方向,轻声发出疑问,“另外两人,应当是想要留下来的吧?就这么白白地把难得的战力放跑,真的好吗?”
“这并非是只有好与不好的抉择。”奈尔轻笑了一声,“况且他们毕竟也算是曾经与我相熟的朋友。老实说,当阿诺给出的回答是离开而不是留下来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蛮开心的。因为这样,他们之间虽然可能会发生争执,但至少不必去直面那些危险,还能幸福地活着,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光。”
“……这话听起来真不像是会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安雅咂了咂嘴,轻快的神情随即转为严肃:“欢迎回来,奈尔。
“虽然现在就让你面对这些,或许有些为时过早……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你有想好要怎么做吗?”
“老头子有说什么吗?”
“没有,只是让我带上了教会里大部分能够出动的人过来,说一切让你决定。”
“这样啊……”
看着远方低压的黑云,以及某个将眸光投向此处的存在,奈尔思索着,轻轻点了点头。
二六二 至暗之日(三)丧钟为谁而鸣
——为何世间会一直有灾难显现?
呆站在大街上的懵懂的少年,环视着如今遍布惨剧的破败之城,在心底发出疑问。
鲜血飞溅,哀嚎声不绝于耳,望来奔逃的人们为了博取一息的生存之机,不惜将他人亲手推入深渊。
生命从未如此生动而又真实地在世人眼前展现出它的全貌。
尚未明了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的少年在不断震颤的大地上踉跄行走着,左右环顾着那些昔日与自己相熟的脸庞,却没留神,挡了身后快跑过来的一名壮汉的道路,被对方无情地撞翻在地,而后被紧随而至的诸多忙慌逃命之人一一踩踏于脚下。
少年脆弱的骨骼在不堪重负的哀嚎中轻易折断,而后粉碎,突出体表,绊倒更多慌不择路之人,又或是被毫不留情地踢至一边。他的那瘦小的身躯就好似变成了一口破的布袋,血从他的口鼻中止不住地喷涌而出,在他的身下汇聚成有着美丽色彩的湖泊,凄艳而残酷。
无人注意这一个小小少年的遭遇,因为与他有着相同遭遇的人比比皆是。
他们的尸骨布满了残破的街道,而后被倾倒的砖石碎瓦掩盖,陷落入那一双双从地表猛然张开的巨大裂口中,又或是被靠近的漏斗云影响,不由自主地向着对方盘旋着飞去,而后被裹挟在风中的透明利刃切割成无数颗细小的微粒。
眼前的世界开始昏暗,血液在全身的涌动逐渐变得可以清楚听闻,跳动的心脏开始无力地萎缩,耳边渐渐响起无边的嗡鸣……一切都已然指向了那无可挽回的事实。
——我就要……死了……吗?
大脑迟钝地几乎无法运转,想要闭上眼,身体却擅自违背了发出的指令。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却又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生命从自己的身躯中逐渐向外流逝。
——该结束了。
一切都早该结束的。
从此将再也没有痛苦的打骂,没有漠视的冷眼,也不必忍受来自他人的欺压和轻看。
——但……
总觉得不甘心。
明明还能享有的美好未来,明明还能度过的,虽然不平凡,但至少勉强还算安稳的漫长未来,此时却因为某种毫无道理的理由被他人轻易毁去,虽然本就没有多在乎,但……多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丝浅薄的不甘心。
就像是一簇细小的火苗在心底被擦亮,大口吞食着潜藏在逐渐冰冷的躯壳中最后的余火,迅速扩展成为燎原的火海。
不知从何处产生的,无言的愤怒之火在心中燃起,明明身躯已然逐渐冰冷僵硬,心脏却滚烫地好似被一双温热的手拂过,为了某一个意念狂热地开始了跳动。
先是为不可察的细小震颤,逐渐加快了频率和力度,跳动得越发剧烈,又向着某一个无法被耳朵捕捉到的频率趋合,形成共鸣,逐渐积蓄起力量,进而,迸发。
【当——】
浩荡的钟声就此响起。
其声悠扬而清远,不断向远方扩散着,震荡了一整片天地。
明明这座城市的钟塔早在灾难来临的第一世间就被毁去,明明位于城中心的钟塔距离位于偏远的城市边缘极为遥远,那道钟声却仍旧是毫无阻碍地传达了过来,直入心底。
又或者说,那本就是从心底的共鸣中响起的浩荡钟声。
于是,一时间,无论是来自远方的人们的哀嚎,还是近处崩倒的残破建筑所发出的杂音,外界所有的一切声响都在耳中渐渐消失不见,唯有这一道钟声的余音仍旧回响在耳畔,成为了此间的唯一。
“还能够走动吗?”
一道使人心生亲近的声音在近前响起。
有些茫然地撑起身子,少年抬头望向单膝跪在自己近前的银发青年,一时怔然无言。
“现在感觉怎么样?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能够走动吗?”
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情,青年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的双眼一只是澄澈的碧蓝,一只却仿佛蕴满了将要溢出的鲜血,妖异的红光在其中流转,恍惚间只一眼便能让人坠入深渊。他披着有着一圈厚绒的雪色大袄,金色的花纹锈于其上,一手空着平伸至少年的身前,一手斜持着一杆有着白银色长杆的旗帜,圣洁的旗面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无数散发着莹润光芒的光点在他的身周四处飞舞。
在他的袄下,同色的单薄长袍遮蔽了他的身躯,暗色的纹路犹如呼吸般明亮着,使得疾驰的风轻柔地远离了他的身旁,使得倾倒下的砖瓦滚落至一旁,没有伤害到他的躯体一丝一毫。
而在浮动的袄下,眼尖的少年瞥见了银发青年的腰间似乎还拴挎着某物。
并非是想象中的细直长剑,而是一根,结构诡异,却似乎华丽到有些过分的,华美的长笛。
对于少年好奇的视线,银发的青年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和蔼亲切的笑容。
“不必太过担心,”青年的嗓音温柔地响在近前,“那只是一个最终的保险手段罢了。”
——那根笛子是……最终的保险手段?
虽然并不能够理解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少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当——】
再一次的,虚幻的钟声在耳边响起。
“钟声响了啊。”似乎是同样聆听见了钟声,青年扭头看向远方,许久才重新转回头来,嘴角愉快地向上勾起,“那么,要一起来吗?要一起来见证接下来的一切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望能够将你心中的那一点微小的愤怒之火暂借于我,化作我力量的一部分,一齐向着导致了这场灾厄的元凶发起反抗。”
“灾厄的元凶?”少年犹豫着,尝试发出询问。
银发的青年点了点头,认真地做出了回答:“是的,这起灾厄的元凶。那是一位极为强大的存在,强大到我和我的同伴们也无法完全抵抗。但若是有许多和你一样,在心中燃起火焰的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那对方即便是再强大,也并非是无法战胜的。”
“那么,代价呢?”少年仰起灰暗的眸,其深处却好似有火光正在熊熊燃烧,“我的父亲常告诉我,一切的索取都是会有其代价的。那么,如果想要战胜那位存在,我们将会付出什么代价?”
青年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你们的灵魂将会沉入白银之海的底层,无法自然地得到新的一次生命,或是被人为地救起,除非等到下一次的轮转的再度开启。”
“但……我现在本就已经死了,不是吗?”少年轻快地笑出声来,“新的一次生命,说得好听,但已然失去最初记忆的存在,谁又能够知道我曾是‘我’呢?”
他直视着那双异色的瞳孔,眼中闪闪发亮,轻声问道:“能否知道先生您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后我未必还会记得,但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这一点。”
深吸一口气,青年点了点头。
站起身来,青年震开手中的旗帜,朗声宣告:“那么,在神明的见证下——
“吾乃奈尔,奈尔·卡莱普斯,为神放牧世间羔羊之人。”
伴随着如此的宣告,他的肌肤开始变得透明,逐渐有莹亮的光从中透出,穿透层层肌肉和血脉的阻隔,显现其璀璨的本质。
圣洁的波动以旗帜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着,明明是无质的力量,却在扫过身心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幻觉般的温暖。
被那光贯穿了躯壳,少年的神情短短地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像是终于取回了某些深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又犹如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恍然的颜色在他的面上显现,瘦小的躯壳剧烈地震颤着,口中无意识地发出了轻声的呢喃。
许久,他终于渐渐止住了自身的颤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少年的眼神重新恢复了清明。
他环顾四周,眼底闪过些许的茫然和怀念,久久地看着,最后才移向站在自己身前等待良久的青年面上,起身将自己的手递至对方平摊的手掌中,露出了犹如少年般淡淡的腼腆的笑容:“那么,卡莱普斯先生,请借去吧——无论是我的怒火,还是我这一份微不足道的灵魂。不必在乎我的感受,只要能够为那位带来灾祸的元凶来带哪怕仅有微小的一丝麻烦,都请将你所需的事物借去吧。
“我将作为你的盾,为你抵御危险;我将化作你的剑,为你劈开挡在眼前的敌人;我将成为你手中的旗帜,为你指引方向。
“而后,我们将与你同在。”
——一起去为那些力图掀翻这个世界的存在,敲响丧钟。
他的声音与这个城市内万万千的心声重合在一处,共鸣着,犹如庞然的钟声在耳畔炸响,回荡不绝。
沉默着,奈尔叹息着回应着眼前的少年的心声:“你的心愿,我听见了。”
他说着,转过身,拄着手中银白色的旌旗,向着远方走去,眸光璀璨得犹如燃起了永恒不熄之火。
最后回首望了眼身后,望着自己过去那渐渐化作细小光粉消失的尸体,少年快步跟上了远去青年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
二六三 至暗之日(四)对峙
肆虐了整个天地的飓风不知何时停歇了。
震撼了整片地域的轰鸣仍在持续。
伴随着大片的土地龟裂下陷,残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城邦形骸被毫无怜惜地肢解碾碎,埋藏在了翻卷的地底深处,等待或许百年之后某次意外的发现。
面上一直带有淡淡笑容的黑色绅士,第一次失去了惯例微笑。
他紧紧地抿住嘴角的弧线,拄着手杖沉默地行走在遍布哀嚎的碎石砖瓦间,聆听着身后手下的汇报与阶段性总结。
“……我们的人手主要分布在DC区,以及城区外侧,撤离得还算及时,可以说是受到灾祸影响最小的。不过即便是如此,我们留住在城内的弟兄们仍旧死去了近七成以上,目前已经得到确认的有二百三十五人重伤,七十三人轻声,三人昏迷,一人在抢救时因为失血过多死亡,剩下的一百多位只是有少量擦伤的弟兄们正在四处忙碌,探寻是否还有幸存下来的人员,以及挽回损失。
“……留在城内的产业大半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东七十五条毁了四十二条半,十一条基本完好,剩下的二十一条半则随着塌陷沉到了地底,目前正在安排人手,准备从中搜索打捞,寻找是否还有能够使用的事物。”
等到聆听完下属的所以汇报,行走在废墟之中的黑色绅士仍旧唯有半分言语,他环顾着左右昔日幻梦般繁华而黑暗的街道,沉默地怅然间,面上也隐隐显露出几分唏嘘的神色。
长久的,在下属不解的眼神中,他叹了口气,转过身,下达了指令:“吩咐所有还能够行动,以及还愿意行动的人,带上少量便于携带的物品,分批从最近的大门离开城内,半个小时后,我要所有还能喘气的都撤离奥捷尔附近的地域。
“……再派几人去通知那几个人家伙,就说我们全部撤离了,剩下的他们看着办。至于听不听就不管我的事了,省得给他们几乎事后叨叨我。”
黑色的侍者茫然地望着那个越过自己向着城门走去的背影,由于对方下达的命令过于震惊,哪怕是清楚对方的脾性,一时也显得有几分慌乱:“可……还有很多人因为受了重伤无法快速行动,而且大家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产业都还在这里……就这么走了,我怕到时候大家会……”
“就说是我说的。”
冷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黑色绅士的背影停顿了一秒,步伐再次稳定地向前行走:“带不走的东西,再多也只是废物,丢掉也罢。至于那些走不快还不想走的的人……”他冷笑了一声,“无外乎也只是弱懦的废物罢了,丢掉就丢掉,不值得为他们可惜。”
“可那样的话,底下或许会产生很多对您不满的声音。而且我们又能够去哪呢?”黑色的侍者仍旧努力辩解着,试图挽回对方的决议。
终于,稳定走在前方的黑色绅士停下了脚步。
他半侧过身子,向着身后投下漠然的一瞥——明明不过是隔着黑色丝带投来的视线,不知为何却让侍者感受到了深重的压力,就连自己的心神也仿佛被那一瞥牢牢地攥住了,胸口沉闷到几乎无法呼吸。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黑色的绅士冷声道,隐含肃杀之意的声音终于让那被此时城内温热的表象所迷惑的侍者终于重新体会到了来自冬日的寒意,“现在,立刻,马上,去将我刚才的命令告知给每一个人。”
伴随着话语落下,沉重的压力犹如幻觉一般从侍者的观感中消失无踪,一时间,眼底盈满了惊恐的年轻人也没顾得上将错乱的呼吸理顺,全身瞬间犹如失去了骨骼的支撑一般融化收缩,化作某种半凝固的液体,顺着暗中交杂的阴影,远遁去了远方。
四周渐渐低落的哀嚎声中,黑色的绅士拄着银色的手杖,低头沉默着。
“……我已经给足你们面子,也希望,你们下手能够有所分寸。”
似乎只是同自己言语,舍弃了昔日埃尔默之名的男子自嘲地摇了摇头,随后再次挺直了脊背,在堆砌的阴影无声的注视下,向着远方的城门大步行去。
只是在遥望着远处的城墙之骸时,仍旧像是在劝解某人一般,带着自嘲的冷笑,低声自语着:“东西没了,至少以后还可以重新捡起来,人没了,那就一切都没了。”
骤起的大风中,未曾停下的黑色背影带着一丝隐约的萧瑟,渐渐被厚重的烟雾所遮蔽,消散在了四散的尘埃之中。
……
命令被迅速扩散。
一瞬间,所有还愿意动弹、还能够动弹的人都奋力挣扎起了身子,响应着他们的“统治者”给出的指令。
尽管仍旧有少部分人犹豫着不愿离去,或是伤重到难以行走,大部分人还是沉默地背负上渐轻了大半无用的分量的包裹后,陆续结成了一个个小型的队伍,犹如一道道沉默的支流,向着走向城外的大部分人流聚集,而后远离此地。
他们沉默着,眼中虽有留恋,却并没有一个犹豫回头。
或许是因为见证了灾难的降临,已然对于居住在此地的安全产生了犹疑,又或是仅仅只是就因为,他们信任着那些一直掌控着他们的“统治者”那般。
让人难以理解。
“所以,你的苦劳并没有人任何人可以见证,为何要为这么一群无助挂齿的存在,赔上你现在的一切呢?”
轻轻漂浮在空中,浑身缠绕着深重的紫黑色气流,有着少年外表的“灾厄”化身,看着那仅仅只是站在自己身前就用尽了全力的青年,困惑地眨着眼睛。
“卡莱普斯,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小半个月前,我们也曾这么见过一面。”“祂”轻声说着,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再次接触死亡的感受如何?即便是‘黄昏’那个伪神能够将你拉回来,想必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进行了长久的准备吧?
“呵,也是我小看‘祂’了。不过这并不重要。”
“祂”说着,微微歪头,嘴角的弧度越发嘲讽:“重要的是,你如今尚未晋升至全盛,甚至此时的状态都尚有亏损吧?
“如此,你真的做好面对我的准备了吗?”
二六四 至暗之日(五)对峙(下)
“如此,你真的做好面对我的准备了吗?”
面对眼前之人询问,奈尔沉默着,没有给出回答。
或者说,只是单纯地被对方所挥使的星点之力轻易压制住了,没有做出回答的余力。
此时此刻,位于城市中心最高的钟塔残骸上,银发的青年斜举着白银的旗帜,仰头望向那漂浮在半空之中,满脸冷漠的少年。
几乎能够毁去一片地域的力量被压缩在这一小片交接处,灼热的焰流与凛然之风在两人之间的空域内不断激荡,撕扯出一段段可怖的黑色细纹,不时地出现与泯灭爆发出轰然的碰撞,将原本存留在此处的一切都宛若虚假般轻易抹去。
在剧烈抖动的旌旗前端,有着繁杂结构的透明盾阵不断闪烁明灭,暗紫色的电流纠缠于其上,不断瓦解腐蚀着这薄薄一层的防护。
在他的身前,半片虽算不得安宁,但却还算繁华的城市已然成为了深埋在所有幸存者脑海底层的过往。
在他的身后,受到扩散后威力略有消减的盾阵庇护的半片城市,少许尚且来不及离去,或是无力行走的人正挣扎在废墟与逃亡的路上,偶尔会不经意间便会被那从斜刺中冒出的紫黑色异状怪物扑倒,在对方的利齿与尖爪之下,被撕扯得粉碎。
哀嚎戛然而止,就像是一曲之间半残的休止符,只剩下了之后兽群了然无趣的咀嚼声。
“何必呢。”
看着青年嘴角处渐渐泌出的一丝鲜红之色,少年只是冷漠地低下头,凝视着对方渐渐被沉重压力压低的身影:“为了一群与你并不相关的,甚至还会指责你不早点出现拯救所有人的存在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没有任何的回应,勉力支撑之中的奈尔咬紧了牙关,瞪视着对方。
“祂”说着,直起身子,冰蓝的眼底渐渐被深沉的黑暗所侵染,化作像是要将一切都吞噬入其中的黑渊。
“确实,你猜的不错,我一直都只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在做着那些事,即便是现在也不过是如此。”像是在自言自语,“祂”随意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切,甚至仍有余力去挥使着那些缠绕在身周的紫黑色焰状气流,操控着他们落在地上,化作一头头形态各异的异状怪物,在废墟间捕食着仍旧留存在城内的人们,“虽然作为我本源那家伙突然消失在了我的感应范围内,多少让我有些吃惊,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吃惊罢了。
“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回归坐标而已,失去了他,对我并没有多少影响,反倒是揭开了那条一直束缚着我的枷锁。”
“真是好笑。”
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有着相同相貌的存在此时向着世间展现出其本体过去并未展现过的浓厚恶意:“那个老东西真的以为一直以来是他的存在限制了我吗?真的认为我是因为害怕会受到他的控制,害怕在失去他的支撑之后,力量逐渐减弱,就此消失在这个世上吗?呲,都几个百年过去了,苟延残喘到现在,怕是连神志都留存无几了吧?”
“啪!”
带着嘲讽轻蔑的笑意,“祂”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就像在还算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空气剧烈地震荡,发出了宛如某种生物濒死之时令人牙酸的哀婉嘶鸣。
顺应着他的意志,远处早已失去了控制,内压盈满至蠢蠢欲动的火山再次发出了庞然的轰鸣,炽热的熔浆混合着浓烈的硫磺气息,在剧烈的内部冲击之下喷发而出,犹如最美也是最盛大的烟火一般,无数的星点同周边的空气剧烈的摩擦着,于半空中就开始了熊熊燃烧,向着四周散落,播散下来自毁灭的福音。
低压的云层被骤起的冲击击溃,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环状的圆环,而后又迅速被仰起的浓厚烟雾弥补了空缺所在,越发低压暗沉,暗红得犹如凝固的鲜血。
而后,在那血色的云层之下,黑铁般的倒生之树从云端延伸处了无叶的枝条与根茎,纠缠连接,迅速地化作了一颗倒悬的巨木,即真实又虚幻地存在于那里,将这一整片天地连结贯通好似一切向来如此那般。
无数的紫黑色气流从高处冒出,顺应着突然出现的莫名吸引力,向着那倒悬于天际的巨树汇聚而去,逐渐凝聚成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果实,倒挂着悬坠于枝头。
祈祷的人形从黑沉的树干上显露而出,张开眼,望向这片残破的地域,欣喜地向着四周播撒下灾厄的礼赞。
再次咳呛着,将喉间泛起的腥味压下,即便是握住旌旗的臂膀因为过大的出力已然逐渐透明,显现出其下的肌层与静脉血管,奈尔仍旧只是安静地凝视着那漂浮在自己面前的存在,没有言语。
终于,察觉到某种不安的气氛正在蔓延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仔细地打量起四周,又再次将目光移回那被自己认为毫无威胁的青年身上,上下审视:“……你在到底等什么?”
再次将注意力投向四周,仔细地探寻着每一处边角,终于,“祂”在参差的乱石残渣间,发现了些许微不可察的异样之处。
弹指将其抹除,少年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傲慢且不屑的神情:“真是无趣。”
——就像是随手碾碎卑微的虫豸后,就为了自己所持有的力量开始骄傲自满的孩童那样。
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于是,银发青年的嘴角就真的愉快地勾起了弧度,眼底的光也愈发璀璨。
少年的眉头不快地拧在了一起。
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只是顺应着本能的冲动,抬起手,指向那胆敢挑衅于自己的“凡人”。
紫黑色的焰流汇聚在他的指尖,在其精准的控制下,压缩成一颗闪耀着紫黑色悦动电光的小球,蓄势待发。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有声音飘忽如鬼魅,在“祂”的耳畔轻声响起,将吐息轻柔地喷吐在颈侧。
悚然一惊。
全然没有料到突然会有人欺近自己身边的少年瞳孔骤缩,下意识地调转了已然即将脱手发出的小球指向,向着声音来袭的方位释放。
二六五 放逐
没有任何额外的声音。
紫黑色的球状能量从名为“灾厄”的存在手中脱离的那一刻,浓缩于其中的浩瀚之威便轻易地撕裂了这片脆弱的天地。
所有一切存在于在其攻击范围之内的事物,哪怕仅仅只是被蹭到了些许边角,全都在短短一个眨眼的时间内便被尽数蒸发,即便是号称速度最快的光也逃不过那瞬间爆发出的能量,悄然无声地便泯灭于此间,于视野中留下了浓重的黑影。
就像是世界死亡之前的哭号,无声的哀鸣从黑暗破碎的区域为中心瞬间爆发。它无视了与周围一切事物物质上的碰撞,如那瞬息而至的闪电般,以最为直接的方式,从灵魂的层面上电射而过,迅速地影响了一大片地域的生灵。
以哀鸣的爆发处为源点,周边所有的魂灵都在这辐散开的恸哭影响之下,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一阵止不住的虚弱,甚至少许本就极为虚弱,或是有所损伤的存在,其魂体更是在冲击之下直接爆散,化作灰白的光尘消散在空气之中。
无数尚且鲜活的身躯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控制,直挺挺地摔落在满是鲜血和残肢铺就的地面上。那些躯体尚且温热,还有着略显激烈的呼吸和脉搏,就像是正在急速奔跑、仍旧有所意识的正常人那般。但他们的双瞳却无神地大张着,失去了焦点和准心,宛若封闭了自我,只是呆愣地凝视着无尽的远方,对于身边亲友的呼唤置之不理。
那些有着狰狞外形的异兽理所当然会受到影响,但对于本就不具备魂灵的它们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只是在短暂的几个呼吸之后,那些受到冲击的异兽身上便燃起了色彩稍浅的火焰,异状的身躯上,被贯穿的窟窿只是犹如灼热的滴蜡般扭动汇聚,便再次恢复完好,虽然整体上较之前的体型略有削减,但其所代表的灾厄本质却未曾有过一丝一毫地下降。
满是饥饿的咆哮在残破的城市废墟之中此起彼伏,刺耳的利爪摩擦声传来,无数的恶兽向着绝望的逃亡者缓步逼近。
——一如死亡的神明裹挟着阴影的披风,慢步向着将死之人挥下尖利的镰刃。
在四起的哀鸣声中,因为承受了绝大部分逸散的冲击,肌肤莹亮通透、半膝跪在钟塔顶端的银发青年轻咳了一声,抬起的面容上,嘴角缓缓勾起。
“弗拉格·布朗特。”没有在意因为剐蹭到锐利的劲风而遍布创伤的躯体,也没想着要抹去嘴角出溢出的血沫,带着浅淡的笑意,奈尔轻声向着不安的少年再次发问,“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惊疑地警惕着四周的环境,短暂的几秒内,眉头紧皱的少年似是终于注意到了什么,双瞳之中像是有黑红色的血海开始沸腾,掀起巨浪。
“你!”
“祂”瞪圆了双眼,高声怒斥:“你怎敢……!”
随着那近似神明的存在高声呼喝,低压的层云之上便有惶然的怒雷劈落!
“轰——!”
苍银的雷霆骤然劈落在满是废墟的地表,银白的雷蛇在落地的一瞬间便以落地点为源点迅捷扩散,同那滚滚而下的炽热熔岩汇聚激擦,爆散出大片轰然的火光。
但……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浮于表面的镜花水月。
大抵是那一道裹挟着恍然天威的雷霆触动了某种预设的机关,恍若是幻觉,随着虚幻透明的波纹向外扩散,一瞬间,世界陡然归于寂静。
一切的创伤都像是虚假的那般消失无踪。
即便是那道撕裂了天地的黑色裂纹,也不知何时被抹消了,好似从未被破开一般,完好地存在于那里。
若非是地上残余的城市废墟,以及凝固在扑击状态的黑色巨树和异兽们,尚且还能证明些许过往发生过的事情,只怕是会在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旧处于梦中,还未完全醒转。
身着黑色的风衣,行走在暗影中、身影恍若虚幻的年轻人从奈尔的身后走过,侧头向着两人点头致意,而后转过头,目不斜视地悄然远去,消融在虚假的泡沫中。
深吸一口气,看着少年的脸上浓重的怨恨,奈尔深吸了口气,向着所有赶至预定标点的教士们发出了指令:“时间到了。”
庞然的钟声在所有人串联的灵魂频道中轰然鸣响。
无数的信息支流在沉寂许久的海洋中脉动着,第一次焕发出磅礴的生机。
【北区就位!】
【东区就位!】
【二一三,就位!】
【……】
【西区奥捷尔火山确认完毕!】
【南区山脉衍生丛林确认完毕!】
【城市各区节点……主要节点确认完毕!】
伴随着一声声传来的汇报,身着白袍的代行者,和沉默的教师们的身躯从空气中一一浮现。
银白色的丝线以他们的身躯为顶点,贯穿链接了彼此,在这个除了己方和敌方再无他人的城市上空,无比庞大的巨型阵法编织串联,展现出蕴含于其中的神圣威能。
“那么,最后……城市中心,钟塔!”深吸一口气,清亮的女声在对峙的两人头顶响起,“确保完毕!”
从半空中显现,有着金色长发的安雅怀抱着黑色的小羊,轻飘飘地单足踏落在歪斜的钟塔顶端,眼底满是狡黠地俯视着愤恨地盯着她的少年,语气轻快:“好久不见了,‘灾厄’。”
伴随着她的出现,最后的几根丝线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迅速地将她作为支点,彼此链接贯通,而后从中亮起柔和的莹光。
感受着越发强大的压迫感,即便是黑着脸,代表了“灾厄”的存在的少年仍未有出手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举动。
——应当说,除了早先的那一步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计算在内了。
瞄准“祂”被奈尔的存在吸引了注意力的那一刻,以此为契机,借助梦境底层意识的帮助,重新再构建出一个近乎真实的世界,一边转移疏散城内尚未撤离完全的人们,一边耗费时间布置下节点和仪式的阵法,从而达成最后的目标。
确实,一切的灾祸都已然真实地降临于此地,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但却并没有造成预想中那么庞大的恶果。
一切都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粼粼微光罢了。
只不过“祂”的心神被分散了,在对面有着近乎相持平的力量对抗下,并未有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而安雅的出现,则代表了一个信号。
——仪式已经完成了。
即便是此时想要做出对抗,也只不过是拖延些许的时间,而无法将那已然被定下的结局进行改写。
细小的嗡鸣开始接近,而后变得高亢。
世界脆弱的壁垒被打通了,深邃的黑暗在少年的人形背后露出了虚无的空腔,不断有浅薄的黑色向他伸出,层层包裹,拉扯着他向着自己靠近。
最后的时刻,满是阴沉的少年抬起殷弘的眸,露出了一丝嘲讽而又满是怜悯的冷笑:
“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被称作为‘灾厄’,并非是因为我是灾厄的代行者,而是因为,我只是一个追逐着灾厄的人。
“灾厄并非由我而生,乃是我所追逐之物。
“卡莱普斯,你终究还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