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抉择:圣人之命
初冬,洛阳。
飞霰飘扬,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将天与地的界限都模糊起来,白茫茫一片。洛阳的第一场大雪,今年来得格外得早。
言怿身披狐裘,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满地落雪的时候,他忽地又想起了她。
那时是在苏家的院子里,她披散着乌黑的发,站在雪地间,怀里抱着一株绿萼梅花,眉眼间都是骄傲自得的笑意。
自母亲过世后,他第一次觉得冬日也可以这般明媚灿烂,叫人生出舍不得的情愫。
也是那年冬日的上元节,她像一个满眼好奇的小孩子拉着他在长安城的夜景街市绕个没完。
她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目不转睛地盯着东市的灯笼炮竹;而他的眼睛里一直都是她的一举一动,比上元节的火树银花都要绚烂夺目。
那时与小孩子一般拿着狐狸灯的幼稚鬼,原来如今也要成为母亲了。
若是,若是还能够有日后,他还想牵着她的手,怀中或许可以抱着他们的女儿,去再看一次长安城上元节的花灯,他要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快乐的女孩子。
可他知道,她恨他,她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即便是她将他送的所有东西拦在璇教山门外一并烧掉,示意一刀两断;即便她一次次利用西域与漠北的势力蚕食中原门派,执意剑指中原;即便她恨极了他,可这份恨意让他绝望中却模糊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来。
他心底多少有些庆幸,她或许还会因为恨意而放不下他,他还能回到她身边,弥补他所有自以为是所犯下的错误。
他叹了口气,觉得今年的冬天这般冷,又来得这般早,让他愈发孤独烦闷。
“公子——”言明从走廊那头奔来,到言怿身前恭敬行礼。
言怿见到言明,急忙问道:“可是嘉州的消息?”
言明看了看自家公子期待的眸光,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又心下担忧,恭敬地回答道:“是圣人要见公子。”
言怿眸光黯然,又点点头:“我知道了,让嘉州那边继续盯着,切不可有闪失。”
言明领命,对言怿行了一礼,又轻轻转身离开。
洛阳宫城,沐浴在洁白的雪色里,却显得庄严无比。
他一步一步地穿过回廊,缓缓地走入太极宫中,对高台上的人,勾手行礼。
“臣言怿参见陛下。”言怿恭声说道。
“你来了。”层层珠帘后的那人并未抬眼瞧他,略带疲惫地开口:“身上的伤如何了?”
言怿又恭声道:“劳陛下惦念,已大好了。是臣办事不力。”
她“嗯”了一声,继续批阅起奏折来,并没有理他的意思。
言怿面不改色,仍是恭敬笔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自然知道眼前的圣人一定疑心于他,想在影卫手中救人仍能全身而退,若非他刻意放水,洛莲九如何也无法逃出生天,这样的道理,生性多疑的帝王自然晓得。
可她到底留着他有用,不是吗。
良久,圣人缓缓出声,语气不紧不慢,苍老的声音却带着让人不敢与之抗衡的威仪:“言怿,你可知罪?”
言怿仍是跪在地上,双手勾手,毕恭毕敬却又带着不卑不亢的神采:“臣知罪,还请陛下赐臣死罪。”
圣人停住笔,盯着眼前仍是好整以暇情态的少年,他腰杆挺得笔直,她瞧了一会儿,冷笑起来:“你便这么自信,朕不会杀你?”
言怿面不改色,立时接道:“臣不敢。”
她凝视着他,好半天才缓了神色,冷笑起来:“杀了你何其容易。璇教之患未绝,朕心头一日不得安稳,那妖女竟胆大至此,阴图在太极宫行刺,歼灭璇教,一个不留,以绝后患。”
言怿眉头微动,却仍旧面无表情,静静听着她的下文。
似乎没有得到她想要看到的的情态,圣人继而说道:“上一次,朕答应你,完成璇教这最后一个任务,你便可以得偿所愿,无论是你疏忽也好,故意也好,朕不计较,歼灭璇教,这承诺仍然作数。”
“臣无能,还请陛下另择高人。”闻得此言,言怿重重冲她叩首,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能一错再错地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不能如此执迷不悟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对父亲龙武卫上将军的官职的执念并不来自于对权位的兴致,儿时的他曾认为,若是能继承父亲的职位,便是对他那可怜的母亲最大的安慰。
可苏菡萏曾笑着告诉他,只要做自己想做的,感到快乐,父母才会开心的。
言怿想,这样的道理,他从前不懂,洛莲九也不懂,如今即将为人父母,当他将所有对于那陌生却至亲的孩子的期望,早已勾勒在脑海里,终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要他快乐,能做自己选择的事情,什么都足够了。
圣人似乎并没有料到他会断然拒绝,微微眯起眼,打量着他,轻轻笑起来,面带讥讽:“你果真对那妖女动了心思。”
言怿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少女,也得压下对她求情的意思。
圣人从珠帘后缓缓走出来,描金织锦龙纹皂靴停在他眼前,她徐徐说道:“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去动手,调集中原武林,朕给你百名影卫调遣,准你留她个全尸;二,朕自会联合西域各国合力围剿,想必区区草莽,如何在话下,到时候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言怿死死地攥住拳头,牙齿咯咯作响。
圣人这回才满意他的神情,神态庄严、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选吧。若你不做选择,那就朕来动手。”将他人生死与命运掌控在股掌中的感觉,素来是高位者无比享受的乐趣。
言怿沉声道:“我选一。”
她早想到他的选择,笑起来:“好。”
言怿又道:“臣有个请求,臣自己解决,并不需要旁的人手。”
她看了看他,知道他即便答应,心底也妄图为洛莲九拼得一线生机,她笑道:“如今中原武林不过是个草台班子,这一百名影卫就当作言家的护卫,供你差遣。何况,他们也是朕的眼睛。”
圣人讲得这般直白,他剩下准备的说辞却没了用,他面色却愈发平静下来,身形挺立得笔直,重重地叩首:“臣领命。”
第143章 风声:决战在即
春风吹过的时候,冬雪已然散尽,湛空向暖。中原武林在影卫的襄助下大举向璇教进发。
影卫多是处理暗杀任务出身,其中也不乏武艺高强者。他们脚程极快,虽不如武林名门世家武艺绝伦,但胜在组织纪律,效率极高。
中原武林几次前往嘉州,皆是内耗伤了元气,如今只剩得崀山派、琼山派、琅琊王家几个大门派,余下的都是些想要拼一拼试试运气的散兵游勇。
崀山派的掌门方南器与琼山派的掌门柳玄鸣因着几次攻打璇教不成,反而将子弟悉数折尽,对璇教怨气愈发深重,即便是知道此行艰险异常,可为了中原武林的颜面,如何能将这中原武林不如魔教的事情坐实。
只得用江湖中人能战死在江湖中,多少全了“一日江湖,终身江湖”的信仰,勉勉强强得以找到些许安慰的法子。
崀山派、琼山派与琅琊王家皆是几乎将全部弟子调动前往嘉州,除了向魔教复仇,他们对武林盟主言怿或多或少都有些信任与期待的,相信这少年家主能带领他们荡平魔教。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并不相信言怿真的要与魔教针锋相对。无论是从江湖秘辛里,还是在言家的见闻,魔教教主洛莲九多少与言怿有些分不开、说不清的关系。
所以刚开始的四个月里,这些中原门派多数是带着观望的态度,既不说不同言怿合作,也不说动身讨伐魔教。
言怿和他那百名言家护卫,实然也没有让几位老掌门失望。
这一次,言怿并没有立时前往嘉州邙山,而是细细地顺藤摸瓜,从洛阳的璇教据点出发,一步步铲除璇教在中原各地的势力,这些据点就是璇教在外的耳目,即便是在邙山之上,也随时能有各州的消息。
经历与璇教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暮春梨花开得正浓的时节,言怿带着一众人,终是又来到了嘉州。
他眺望着不远处的邙山,巉岩巍峨,高耸入云。
他轻轻笑起来,带着些满意与期待的意味,仿佛那少女已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终于要见到她了,即便是每一次清除据点,他都知道,这不过是她在有意退出中原的势力,而他在利用这些残存的据点,向她递送每一次行动的消息。
言怿与洛莲九,合该如此默契。
这几个月里,他曾给她写了无数封信笺,说到行动、说到她的身体、隐晦地提到那孩子的下落,更多的是一路上见到的或逗趣或新鲜或无聊的小事。
然而她一次也没有回他,听璇教的人说,她闭关了,谁也不会见。他一面觉得这样也好,另一面又开始乐此不疲地絮叨地给她写着繁琐的小事。
他与她就是这样,相依相伴的时候,迫不及待地用自以为是的聪明,误以为能自己照顾好一切,却不知不觉中缔造更深的隔阂;不见不念的时候,他却无时无刻不再捕捉一切关于她的消息,只为了安慰自己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邙山之下,中原武林的据点内。
柳玉炀看着沙盘里的邙山,心里赞叹言三公子果真不一般,言家的护卫与弟子如同行军一般,机敏有素。
总是被师父与长辈教导多像言怿学习,即便是一般的年纪,一个是师父都要礼让三分的武林盟主,自己却是琼山派的四弟子而已。
少年心性,多是有些不服,暗自想在此次讨伐魔教中,作出一番令他师父和言怿刮目相看的大事业来。
“师兄——”有人窜进来,像一只瘦猴。
柳玉炀迎上去,问道:“文山,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那文山满脸夸耀,俯到他耳边,轻声说话。
柳玉炀闻言,立时一惊,满面写着不可置信:“真的?这,这怎么可能。”
文山嬉皮笑脸,说道:“有什么不可能,那魔教妖女也是个女子啊,听说跟那封狼阁的元萧允荒淫无度,夜夜笙歌。”
柳玉炀目光亮闪闪的,连忙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文山拍拍胸脯,笑容更甚:“师兄,我可是跟那魔教的采办套了半个月的近乎,花光了银子同他吃酒才得到这消息。他那相好可是妖女的医女,绝对错不了。”
柳玉炀带着兴奋的目光:“这么说来,她一直闭关不出原来如此。要是我们等到她生产发作之时,一举进攻,定是能将魔教一网打尽。”
文山讨好似的点点头,笑起来:“这是自然,师兄英明。”
柳玉炀登时神采飞扬,一溜烟甩下文山,往外头跑去。
夜色唱晚,邙山山脚,僻静的竹林里唯有月色的光亮。
元萧允拿着那枚雕着雄鹰的圆牌,掂量在手中,目光戒备又愠怒地看着眼前的人。
言怿同样不甘示弱地凝视着他,手握成拳头,却是异常紧张而焦急。
借着夜色,元萧允看着他,缓缓说道:“我还以为是封狼阁的人找我,你拿着她落在苏家的腰牌找我,所为何事?”
言怿神色渐渐舒展,问道:“她还好吗?”他没有想到,洛莲九终是留下了那个孩子,这让他又惊又喜。
元萧允笑容间带着些鄙夷,“嘻”地一声笑出来:“怎么,拜武林盟主所赐,身子大不如前,人也消瘦许多。”
言怿皱眉,却倏地向元萧允躬身行礼:“劳烦元阁主多加照顾。”
元萧允觉得十分可笑,冷声道:“这是我分内的事,不必旁人置喙提醒。”
言怿面色不虞,却仍旧恭敬尊重的模样,缓缓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她,中原武林通过一个医女知道了她六月初生产的消息,我已然压不住他们与朝廷,恐怕他们要在六月初动手。还请元阁主让她早做准备。”
元萧允微微错愕,又好笑似的瞧着言怿:“什么生产?言三公子在胡言乱语什么?”
言怿凝视着元萧允,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到了嘴边,转了话头:“如果只是以讹传讹也好,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请阁主提醒她多做准备。”
元萧允一愣,眼睛眯起来,狠狠盯着言怿:“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将她置于万丈深渊中的人?更何况是与璇教为敌的武林盟主。”
言怿面色沉静,却目光焦急:“我在中原武林也安插不少眼线,这些消息是确实是璇教医女传出,信与不信还请阁主代为通传。此前种种都是言某一意孤行,害她至此,不敢奢求她的原谅。但言某会拼尽性命也要护她周全,否则,万死莫赎。”
元萧允看着他,心下恼火,骤然出手,狠狠给了言怿一拳,打在他胸口,言怿并没有还手更没有躲避,堪堪接下那拳十足十的力量,重重跌落后退几步,好半天才站稳。
言怿咧起嘴,喉中腥甜不已,他却面色平和地看着元萧允,说道:“眼下我无法压下这消息,中原武林和朝廷已然做好了六月初进攻的安排。若元阁主愿意继续跟言某联络,让言某能够为她尽一份心力,言某愿做任何事。”
元萧允拔出那跨刀,刀锋在月辉下显出冰冷刺骨的光芒,他出手极快,刀法变化在言怿面前三寸不到,他眼睛眨也不眨,只是静静地看着元萧允,平静无波。
“哗——”的一声,那刀狠狠戳在地上,元萧允提起来,将那跨刀收好,并不再理言怿,转身走出密林。
“若你再伤害她,你的性命,我随时来取。”
第145章 身后:箭在弦上
五月的邙山时值盛夏,翠柳鸣蝉,荷花争欢。
阿遹匆匆来到清灵台时,出了一身薄汗,却看见洛莲九正卧在榻上闭着眼睛,瘦削的身体外罩着宽大的锦衣。
正是暑热的天气,她穿得如此厚重却仍苍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如冰雪一般。
阿遹觉得,不过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免要落下泪来一般,顿时觉得委屈又心疼。
“阿遹——”发觉阿遹在身前站了许久,洛莲九才睁开眼睛,微微侧过头,虽不明白她为何满面忧愁地看着自己,却连忙对她扯出个笑容,轻柔地问道:“秋琚呢?”
阿遹见她要坐起来,连忙将她扶起靠好,又端过尚且温热的药碗要喂给她,细细答道:“左护法有些事情,正在赶来的路上。”
洛莲九点点头,将她端给自己的药碗又放在一旁,并没有要继续喝药得意思:“我来找你,是有任务交代给你的。”
阿遹闻言,恭顺地站在榻前,静静地等候她的吩咐。
忠顺、妥帖、老成,一如既往,不愧一个“遹”字。
洛莲九看了看她,觉得有些无奈,咳嗽了几声好歹平复下来,缓缓说道:“我要你带百名鹞卫去西域十国,名单我已拟好。人数有些多,但分批次从教中各个出口行进,你自己分配人手到各国去,具体任务一个月后我会传给你。”
阿遹有些讶异,以往交涉西域的任务都是秋琚对接,今日怎地让自己带这么多鹞卫去西域。
饶是她素来听话,却也面对身体日渐孱弱下去的洛莲九问道:“教中鹞卫不过三百人,如今去了三分之一,中原武林如今虎视眈眈,这样的局势派这么多人出去。教主可是要去西域借人吗?”
洛莲九看向阿遹,又摇了摇头。
适逢秋琚得了通报进入清灵台,洛莲九看了眼对自己行礼的秋琚,点了下头,又对阿遹说道:“不是让你带他们去璇教借人,本座自有安排。其余名单上的鹞卫,我会让秋琚带出去。”
阿遹看了看洛莲九有些担忧,又轻轻瞥了眼秋琚,示意他说句话。
秋琚虽不知道这阿遹与教主又说了些什么,却也默契地接到那小丫头的暗示,对洛莲九行礼道:“那教主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安顿好人手出去?”
洛莲九淡淡说道:“既是要紧的任务,派你们前去办事,自然三日内出发,赶在六月前安顿好鹞卫,一个月后我会传消息将任务交给你们,你们便宜行事即可。”
秋琚看着洛莲九,少女即便是面若冰雪般透白,却仍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气,可那副威仪却只如灯笼的绢面一般,轻轻一吹便露出内中已然日渐式微的灯火,转瞬间仿佛就要熄灭在黑夜里。
阿遹还在看着秋琚,寄希望他改变洛莲九的主意,可秋琚点点头,却对着洛莲九恭声道:“既是教主吩咐,属下领命,定不负教主重托。”
阿遹气急败坏似的瞪了秋琚一眼,她自小在洛莲九身前就如同一个只乖顺的小猫,从不说半个“不”字。
她注意到洛莲九盯着她的目光,却也无可奈何,有些不情愿地行礼说道:“属下领命。”
洛莲九看了看阿遹与秋琚,轻轻叹了口气,苍白的脸色因着他们的答应微微泛起些红晕,像是放下心来。
她说道:“嗯,既如此,你们好好准备,切不可透露行踪,下去吧。”
阿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洛莲九,洛莲九却不想再看她一般,朝她挥了挥手,似乎极不耐烦。
阿遹跺了跺脚,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望着阿遹离开的背影,洛莲九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忽地出声:“阿遹!”
少女闻声转头,回望着洛莲九,仍带着对任务的不解,又认真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阿遹总是这样,认真踏实又甚少问她为什么,跟在洛莲九身后那不起眼的小人,原来已经这般高了。
洛莲九看向阿遹,打量了许久,却瞥见少女蹙着的眉头,怕她起疑似的,又匆匆一笑:“没事,好好办事,阿遹,一切小心。”
阿遹乖觉地点点头,对洛莲九笑了笑,她并不常笑,却像是宽慰一般对着日渐消瘦的教主,生怕叫她担心一般,阿遹又行了一礼:“属下告退。”说罢,一步一步地离去。
看到阿遹离开,秋琚却又转身回到洛莲九榻前,缓声说道:“教主恕罪,这个任务,属下不能领命。”
洛莲九转过头来,看着那素来大大咧咧的西域汉子正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
洛莲九缓缓出声,面露惊诧,眼底却是好整以暇,她轻声问道:“为什么?”
秋琚吸了口气,对着榻上神色疲惫而面带惊异的洛莲九,徐徐说道:“教主想让璇教还算牢靠的力量提早转移,对中原武林与璇教一战。属下斗胆问一句,教主是没有把握还是并不想赢。”
洛莲九并没有说话,看着秋琚,示意他继续。
秋琚一字一句地说道:“属下猜或许两者都有,目前而言,教主是并不想与中原武林再做缠斗,所以教主将璇教的主要力量提前转走。”
洛莲九轻笑,觉得十分有趣似的:“本座的心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猜了?”
秋琚觉得后脊有些发冷,他抹了把络腮胡,又壮着胆子一般说道:“所以,属下更不能走。阿遹出去,可以算是去西域各国搬救兵,可转眼间两大护法在如此紧要关头出任务,如何都令人生疑。”
洛莲九似乎在忍耐,缓缓说道:“此事如何,与你无关。左护法,按吩咐办事吧。”
秋琚望了望洛莲九,病榻上如宣纸般孱弱的少女,再无大漠里狠狠手刃刀眼狼王的红衣翩跹:“我秋琚这一辈子大大小小的场面都见惯了,唯独没见过邙山之战;这一辈子形形色色的人物都看过了,难得遇到了教主这般,有幸得见,倒也不负来这世上一遭。”
洛莲九看着秋琚,那西域大汉仍带着宽厚却对一切都混不在乎的神采,她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跟秋琚过多讨论,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左护法,我累了,你下去吧。”
秋琚知道,洛莲九这般便是允诺了,他点点头,朝洛莲九躬身行礼,却听洛莲九缓缓出声。
“秋大哥要留下,我不管,但这件事情不要让阿遹知道。”
秋琚被这一声“秋大哥”恍惚唤出许多回忆,他面上骤然笑了笑,轻声说道:“以那丫头的头脑,恐怕是早已料到。”
洛莲九面色一凛,却不予置否。
秋琚又摆了摆手,说道:“教主放心,右护法即便是明了教主的心思却更在乎教主的心情,她知道哪一样是教主更希望看到的。”
洛莲九脸上缓和了些,又静静合上眼睛。
秋琚看着少女,犹豫了几分却又问道:“敢问教主,一个月后,教主到底想给右护法传什么消息呢?”
洛莲九觉得秋琚除了大嗓门聒噪以外,话多也是他的问题,装作睡着,并不想理他。
秋琚叹了口气,看洛莲九理会他的意思,轻轻作揖,转身要离开清灵台。
洛莲九却在他身后缓缓出声,声音虽不大,却犹自带着璇教之主得威仪:“本座从没有不想赢。”
“只是如今这件事情,本座做不到。”
“向太极宫那位复仇,一是让阿遹带着剩下的璇教人手散播大周无道、激励西域;二是靠中原武林他们自己。尤其是言家家主,只要稍加打磨,他定会是本座最锋利的兵刃。”
“这就是本座要递给阿遹的消息。”
第147章 托付:心上之剑
月色掩映,竹影斑驳。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悄悄地停在邙山郊野的竹林中。
言怿坐在车辕旁,极为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玉骨扇,仿佛只有这样,心头的不安才能稍稍得以缓解,月关昏暗,从夜空中坠落下来,在扇沿的锋刃上微微晃动。
仲夏之末,山中夜里起风,却仍带着逃不开的滚烫意味。
转头,就是六月了。
许久,远处听得脚步散乱,然后,这声音也消弭在滚着热气的夜风里。
言怿眸光一动,轻轻地将手中的玉骨扇收好,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摆,无意识地揉搓着,中原武林的盟主颇有些紧张。
元萧允遥遥走来,手中提着个食盒,不多时便立在言怿身前。
“元公子,一直未得到您的消息,不知,不知可是她出了事?”言怿看着元萧允,带着几分惶急的意味,却面上好歹维持了镇定,细细问道。
一连一个月,元萧允都未回应过自己递上去的消息,他心下忧虑,只恨不得立时出现在她面前才好,可言怿心里清楚,洛莲九如何也不愿意见自己,即便他有进入邙山的本领,可断不敢上前一步。
元萧允却并不愿理他,他极其轻柔地将手中那镂空的食盒捧起,像是奉上最珍贵的宝贝,递给言怿。
“这是?”言怿不解其意,可心思流转,却多半猜到了几分,他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盒子,手微微颤抖,不敢上前接过。
元萧允却也不看言怿的神情,不在乎眼前人百般的心思流转,伸手轻轻揭开那镂空雕花的盖子,里面是一层厚厚的绸缎,绸缎上那婴孩攥着小小的拳头,睡得正是香甜。
言怿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小人的一举一动,孤离紧紧闭着眼睛,仍在睡梦里,有些瘦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月光也柔和地洒落在他瓷白的脸庞上,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来,每一步都如此轻柔却生涩,索性小人并没有被惊动,仍是傻乎乎的样子,靠在言怿的怀中扭了扭,又将头偏过去,软软的一团枕在他的臂弯中。
这是他与她的孩子。
唯想到这一点,言怿如同在湍急的流水中抓到救命稻草的人,微微得到些饮鸩止渴般的喘息。
元萧允看着眼前的一对父子,神色冷冷,他缓缓说道:“她用了催产的药物,孩子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世上,身体有些弱。”
言怿立时心头一颤,却担心吵醒怀中的小人,轻声询问:“那她,如今如何?”
元萧允斜睨了言怿一眼,淡漠道:“本就中了盟主一剑,又遭此劫难,盟主以为当如何。不过,不劳盟主费心了。”
言怿心下苦涩无比,却无法再问出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字,他缓缓说道:“朝廷那边派了百余名龙武影卫,新来的将领已决意五日后攻上邙山。”
元萧允唇间轻轻勾起一抹笑意,似是嘲弄,似是不以为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次来找你,并不是为了打听你们中原武林的行踪消息。她将最后一样东西还给你,再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也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言怿神色黯然,却仍是说道:“不管如何,还请元公子提醒她早做准备。”
元萧允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他看向言怿怀中的婴孩,目光略带柔和,他照顾了一个月的小人,如今也要远远离开这里,离开纷争之地,如何不是一件好事呢。
“把孤离送到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知道他母亲的任何事。孤离万不可有事,否则,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将你挫骨扬灰。”元萧允缓缓开口,看着言怿。
言怿一愣,抱着怀中孩童的手微微收紧:“狐狸?”
元萧允看着他,眼前的少年不再复当日言三公子的张扬,他点了点头,说道:“孤傲写意,离怨离尤。这是她取的小名。”
言怿忽地笑了笑,这样外人听起来不祥的名字,偏偏被她解释成这副意境,可他心头仍笃定这乳名另一副含义,如同每一个梨花绽放在枝丫的烂漫春日,她偏着头,笑着唤他一声。
狐狸——
元萧允看着言怿忽悲忽喜的模样,怎会知道他心下如何千回百转,他看了那被言怿小心护在怀中的婴孩一眼,又移开目光,对言怿轻轻说道:“再见之日,便是你我兵戈相见之时。言盟主,再会了。”他挺拔的身体微微前倾,算作行了一礼,旋即转过身去,并不再理会言怿的回应,转身出了竹林。
言怿抱着怀中犹自酣睡的孤离,目送着元萧允的背影,停驻在月色下的竹林之中。
他曾斟字酌句地给她写了很多很长的信笺,有询问她近况的,有向她解释的,有希望带她离开江湖逃脱世事纷争的。
可他每一次写完,还未待笔墨干去,便毫不犹豫又心烦意乱地将那长长的纸撕个粉碎。
因为他知道,洛莲九那样决然的人,既已不愿意与他有半分瓜葛,又恨他入骨,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那信笺一眼的。
她目前唯一想做的,无非是带着璇教与他死战到底,亲手解决了自己。
他本以为洛莲九留下了孤离,或许意味着些许事情的转机。
可他还是低估了她对自己的狠绝,宁可以早就残破不堪的羸弱身体为代价,也要诞下孤离,交在他的手上,让旁人一字一句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曾受过的痛苦与命悬一线的危机。
他抱着孤离的时候,手微微颤抖,仿佛洛莲九滚在鬼门关的场景,那些她苍白的身躯落在血泊里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洛莲九曾经是那样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来一步步刺痛自己也刺痛他吗。
堂堂魔教教主报复他的手段,怎么跟中原武林一样卑劣呢。
言怿惝恍地笑起来,却又觉得巨大的悲意如同潮水一样将自己紧紧围住,让他沉沦其中,叫他呼吸不得,他笑着笑着,却是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他知道,这报复的手段即便是如此幼稚不堪,可却是如此有效,如兵刃一次次扎向他的心口。
“洛莲九,你最好活得久一点,我还等着你折磨我一辈子。”
第149章 承命:屠戮游戏
浩瀚苍穹九重天,似水流年。一睹人间沧桑事,蹉跎哀叹无人怜。流云如水,江山似画,多少英雄豪杰。刀光剑影,亡魂孤。茜纱宫灯,沉浮变。
浓云蔽月,飞雨如豆,簌簌而下,浇灌在邙山的青山板路上,滴答作响,拍打出沉郁的声音,叫人心上没由来地蒙上一层阴翳。
卯时,大雨倾盆。
雨幕之中,一队队人马身着中原各派的衣袍,兵刃高举,喊杀声与刀刃相击的声音映着月色、顺着夜风飘荡又沿着雨水冲刷而下。
右威卫的人马即便是身着江湖弟子衣饰,却到底是行伍出身,纵队横列、行动有序,章法步伐宛若一人,他们训练有素从璇教正南的山门直冲而上,掠过之处燃起腾腾火光,他们又从火光里驰骋而出,深入璇教之中尸骸枕藉的空地里。
华丽的楼宇,精致的飞檐,令人赞叹的亭台楼阁在火光中轰然坠落,一场杀戮与破坏在璇教中展开。
血水顺着雨滴,滑过泥泞的路,滴答在拼命厮杀的人肩上、刀刃上、伤口上,连夜空也染上了不可思议而刺目的红色。
琼山派的掌门柳玄鸣与崀山派掌门方南器带着弟子跟在胡德年人马的后面,却也不挡其果勇。
几柄银枪如同闪电雷鸣照耀在漆黑的夜色里,穿过乌云一般的烟雾,猛冲向璇教教众的胸膛,恨意与愤怒、怨气与嫉恨化作最锋利的武器,随着咬牙切齿的嘶吼狠命地扎向对手的身躯。
只见弟子齐腾浑身染血,雨水将他的发全然打湿,血腥与湿气糊了他满眼,他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分不清那是雨滴、泪水或是鲜血,他毫不犹豫地一柄长枪在握,飞身而上,勇猛而沉着,所到之处皆是血涌成河。
璇教绝天营的杀手多是暗战出身,真刀真枪地向上硬扛,如何抵得过右威卫与中原武林的阵型变幻。
绛紫色衣衫的鹞卫边打边退,手中暗器飞快,下手亦是凌厉,正欲占尽上风之时,却哪知身后几个机关消息已然被不知谁打开,霎时间腹背受敌。
无数的兵刃、残肢、嘶吼、哀嚎、血流、泪水以及马蹄声混杂在浑浊的夜色里,和着轰鸣的雨声,嘈杂而绝望。
右威卫的将领胡德年看着已然占了上风的战局,听着璇教弟子不堪一击的哀嚎,将刀头上璇教教众的鲜血轻轻擦拭,身后的士兵给他小心翼翼地撑着伞,生怕淋湿了将军的英姿。
胡德年看着狼狈的璇教弟子,如蚁穴之溃,他只觉得舒心又好笑,像是圣人的嘉赏立时要落在他头上,他好一会儿平静了神情,又转头对身后的陆离好整以暇地品评道:“魔教教众,不过如此。”
陆离对胡德年的话不予置否,又点点头,上司的话哪里有插嘴的道理,只要同意便是了,陆离不喜欢溜须拍马,只得点点头表示赞同。
雨幕之中,陆离投过杀喊与血色,细致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眯起眼睛,心下觉得不对,这满邙山,只有寥寥几个绝天营的鹞卫,可说到底皆是少数,如何全是涤锋营的奴仆,那武功盖世的璇教教主又去了哪里,真的如传闻一样,生产在即,自身难保?
没有什么比一群惊惶失措的暗无天日里苟且度日的涤锋营奴仆更可怜的了。几个堂主连带着训奴者将他们放出来,扔了十筐兵器,便起身离开。
奴仆们不明所以,尚未觉察到这中原武林的虎视眈眈,可有人拿起刀刃高呼自由的时候,大雨之下,所有人都一股脑地抢着去拿武器,为这莫名其妙得来的自由欣喜。
可出了那涤锋营地牢,便遇上了漫天的火光与中原武林雪白的刀刃。
他们叫喊着,奔跑着,有许多倒了下来。这些乌合之众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们踏在身边人的躯体上勉强应敌,还有的直接跪下来,企图用“中原人”的身份讨饶,却被右威卫的人一刀削掉了脑袋。
旁边的奴仆一下子吓昏了,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被千百人践踏。
还有人从地牢里跑出来,又跑进地牢的院子,又跑出来,不知所措地攒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战斗中乱窜。
璇教教主洛莲九既不需要那些还未训练的奴隶转移到西域,又不想将那些人力白白作为增添中原武林力量的赠礼,让他们接过武器的一刹那,成为任人宰割的弃子而已。
比之狼奔豕突的涤锋营奴隶,秋琚忍着伤痛带着为数不多的堂主与鹞卫尝试冲破右威卫的阵型。
金环刀顺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他即为大漠之间的玄色头狼。
“陆离,你这叛徒,啐——”秋琚吐出一口血沫,见未如愿喷到陆离脸上,觉得有些气馁似的。
陆离笑了笑,少年人的脸上不再是活泼天真而是布满阴翳,却又玩世不恭似的:“左护法,听我一句劝,那魔教妖女分明派你们送死,何苦为她卖命。”
秋琚提着金环刀,受伤的臂膀使不上劲,却仍是强撑着一口气力,向陆离砍来,陆离“啧啧”嘲弄地笑了笑,抬脚踹中秋琚的胸前的刀伤。
秋琚顿时倒在地上,却不肯躺在那处,挣扎着站起来,却踉跄了几步,发现如何也抬不起前胸,只得用那金环刀嵌在沙土的地里,支撑着自己的身躯。
他便是铜墙铁壁,挡在议事厅到清灵台的路上,挡在漫天杀喊与稍许平静的境地之间,挡在中原武林与他的教主的身前。
胡德年笑了笑,阻止了陆离进一步的动作:“倒是个忠心之人,胡某人这辈子最佩服忠心耿耿之辈。只可惜,是个蠢的,唉,胡某平日最厌恶没头脑的。”
胡德年从马上弯下腰,凑近秋琚那满是鲜血的脸,佯装讶异地嘲笑道:“你们那魔教教主,怕不是在生小杂种,恐怕受了外头争斗惊吓难产,早已自身难保了。”说完,连带着周围的中原武林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嘲弄的话语愈发肮脏起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三根银针顺着月色飞过,簌簌钉在胡德年身下的马匹之上,那马被刺中了要害,痛苦地长嘶一声,便倒在地上顺带将胡德年压在下面,胡德年摔得毫无预兆,实实地砸落在地面上,登时痛苦得只倒气。
“教主——”有堂主兴奋地喊道:“是教主!”
第150章 转筹:璇教之主
卯时将尽,雨夜停歇。
只见火光连天处,少女身形修长,一身赤色穿纱绣莲长裙,带着金色的璎珞圈,又以玉石为佩。她妆容隆重,黑发如瀑垂至腰际,因着病色,更显双颊若雪,红唇浓烈。
洛莲九站在璇教议事厅高高的屋顶之上,红绦带绕在手腕上如一条赤链蛇,瘦削的身躯被夜风夹裹给人弱不禁风,下一刻仿佛羽化归去的模样,她镇静地站立,并没有丝毫晃动,而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地上残破的战局,神情庄重而威仪。
不是毓山少女苏菡萏的活泼懵懂,不是长安都知洛莲九的妩媚娇态,而是堂堂璇教的教主,有着睥睨天下的本事与姿态。
“放箭——”看到洛莲九现身,胡德年急不可耐地嚷道,他虽不屑璇教,却多少闻得璇教教主洛莲九的厉害。
眼前的少女并不像方从鬼门关滚过一遭的样子,反而是盛装打扮,像是迎接这一切,即便是面色雪白,却将这残破不堪的邙山之乱当作自己继任教主的仪式一般,气势迫人。
这般的气度着实令人胆寒,不知道这般下去是否会生出变数,他不想再拖下去,让那煮熟的鸭子白白飞了。
漫天箭雨刹那间飞来,如同密不通风的箭网,似乎要将她扎成个刺猬,少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轻轻一躲,从那屋脊上稳稳落地,那几十只箭便足足扑了个空。
洛莲九并不说话,手持红绦带,飞身冲入右威卫的阵型里,如同一条红色的巨蟒,飞快游入整齐的队伍,银针与红绦带在她手中变换,随着身法变化而狠命刺入右威卫的护卫身上,并不同以往的或潇洒或挑衅一般的炫技。
洛莲九的招式狠辣而鲁莽,浑然不在乎自身进退一般,凶狠而决绝。
她手中的红绦带一震,这上头带着洛莲九十足十的气力,犹如惊雷忽地炸响在耳畔,带着狂风骤雨的嘶吼,周遭冲上来其他将她围困在阵法里的右威卫护卫,霎时间被那威力所震,轰然向身后倒去,连带着搅乱了身后人的阵型。
左护法秋琚见洛莲九到来,他又狠下心提着一口气,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臂膀,可他咬着牙,仍使不上丝毫力气,只得在那处瞪着眼睛干着急。
秋琚看着洛莲九凌厉的招式,心上一声叹息,不只是怅惘还是赞叹。
秋琚知道他的教主从进入战局起便从未想过自身的进退,洛莲九私下用了秘术,将银针封在自己几个大穴,为的就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几口气力,能够支撑着她自己拖到璇教的主力全身而退,至于反噬之力有多可怕凶猛,洛莲九从来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时间去考虑。
他只知道,只要是她在乎的人,她从来不愿意对不起他们,辜负了他们的性命罢了。
只见那战局之中,红绦带随着洛莲九的动作忽柔忽刚,激扬起飞落的血珠,拦断着冲杀上前的护卫。
她每一步身法与动作都即为考究,即便是护卫一层层涌上来企图将她一举包住,可仍未找到她分毫的破绽之处。
血腥的气味或者雨后的青翠在她鼻端萦绕,飞溅的血液落在她的脸上,可她却浑然不觉,直到几个大穴抽动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旋即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涌出来。
她身形晃了晃,因为疼痛而清醒的意识让她终于抹了把脸看了看四周,又猛吸一口气坚持住了身法。
少女就这样立在层层叠叠的右威卫护卫尸体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崀山派与琼山派弟子、目瞪口呆的胡德年与陆离,还有已闭上了眼睛,了无生气,如同一座雕塑一般跪在她面前,就像永远要保护着她一般的秋琚。
洛莲九只觉得天与地的界限都看不分明,手脚麻木僵硬不已,她如傀儡一般毫无意识似的向胡德年走去,每去一步,胡德年倒在地上便要颤抖地往后缩去。
“柳掌门,方掌门,愣着什么。这璇教如今只剩这妖女,还不快拿下。”胡德年冲呆若木鸡的柳玉炀与方南器吼道。
“咻——”一杆长箭破云而来,直直插入胡德年的心口,胡德年瞪大了眼睛向那箭来的方向看去,却再无气息说任何话语。
“阿九——”那持剑的少年像是一个英雄,慌乱之中冲她奔过来,仿佛要穿破一切阻碍与桎梏,如此一往直前,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他亦心甘情愿。
洛莲九转身,右手抬在他脖颈处,指缝间赫然是三枚银针。
言怿看着她冷漠而毫无血色的脸,放缓了声音,似乎毫不在意脖颈间的三枚银针,对着他的少女温和地笑着:“阿九,我找到你了。”
洛莲九骤然歪着头,似乎努力在辨别他话中的含义,手中三根银针仍不屈不挠地抵在他的脖颈处,手腕上的双鱼白玉镯血迹斑斑。
她忽地笑起来,带着深深的嘲意,并不说话,也不想说话。
他站在残破的璇教里,连天的火光与断裂的墙垣,看着她立在右威卫护卫层层叠叠的尸首上,笑得恣意畅快似的,他却倏地红了眼眶:“阿九,阿九。”
他想说对不起,他想说起孤离,他想说很多很多,可话到了嘴边,却全然变成了她。
他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她骤然停止了笑声,看着言怿的眉眼,仿佛他仍是春日里毓山上同她嬉闹的少年,又或是长安街头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的翩翩公子,可无数的算计与欺瞒下,她宁愿相信那少年早已葬在毓山的梨花树下。
“狐狸。”她忽地唤他,洛莲九再清楚不过,这一句“狐狸”,他自会乱了所有阵脚。
她腕间的白玉镯晃在他眼前,言怿眸光一颤,那是他送给苏菡萏的生辰礼,那时的少年眸中带着熠熠星辉,郑重而小心地将镯子套在她的腕间。
他很想告诉她,待她的心意如过去、现在、未来一般,从未变过。他并没有想过用什么计谋待她,可他如今却如何也难以启齿解释。
洛莲九并不理会他目光所及,声音妖冶,魅惑不已:“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吧,就按小时候在毓山上的规矩。”
言怿不解洛莲九的意思,却唯恐她再一次逃离,犹疑着半晌,点点头:“好,阿九想赌什么?”
洛莲九看着言怿,徐徐说道:“若你输了,便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言怿思量片刻,应道:“好,不过若你输了,阿九跟我回去。”
他本以为洛莲九要计较片刻,可她却笑盈盈地答应了:“好,跟我来。”
她红衣翻飞,染了几许血迹,却犹自带着天底下最绝伦美好的笑意走在他身前,领着他往山上走去。
仿佛那年在毓山上,她手里拿着几枚果子,笑起来对他招手,孩童的懵懂笑声在山间回荡:“狐狸,狐狸,快过来呀。”
第152章 番外三 隔世(上)
(一)
寿州宅院,今冬的第一朵玉盏梅花悄然绽放。
言怿把玩着手中的玉骨扇,听着言明送上来的消息,微微抬眼。庭院中言家孤离咿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由得往窗外望去。
言明最知晓公子的心思,忙差人将孤离抱到言怿身前。
言怿笑了笑,对上那双明亮而恪纯的眼眸,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孤离挣扎着要向他扑去。
“他怎么还不会走?”言怿担心,自己的儿子是个傻的。
乳母将孤离交给他,笑得有些尴尬:“这,小公子才九个月不到,委实太小了些。”
他的傻儿子却扒住他的衣衫奋力要站起来似的,却一下子跌倒在他的怀里,紧紧抓住言怿皱巴巴的衣服,讨好似的唤了声:“爹爹。”
那双如苏菡萏一般的眼睛带着无辜与明亮,若不是知道他本是个不好哄极其鬼精灵的性子,谁人都会被他漂亮而精致的容貌骗了去。言怿心下一软,将孤离紧紧抱进怀里。
言明见状,带着乳母出了屋子,屋内只余得父子二人。
他教孤离:“娘亲。”
孤离便稚气无比地跟着学:“娘亲——”
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些口齿不清,却是圆嘟嘟的可爱意味。
言怿亲了亲孤离的额头,他轻轻地拍着小人的背,想着这一切劫后余生般的惊心动魄,他孤注一掷一般的固执与近乎疯狂的手段,几乎让所有人都认为言三公子是个不顾一切的赌徒。
可他从不会去想失败后的后果,只要能达成目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的行动。
南宫辰风为了妻女一味退隐,认为敛了自己的锋芒便可护家人平安,可最终落得如此境地。他不是南宫辰风,唯有最强硬的对抗,才能换得阿九与孤离的平安。所以,他选择那条最艰险却又最正确的道路。保护天子的禁卫却成为逼宫最锋利的兵刃,直指天子咽喉。
所幸,他这个赌徒,还是运气不错,抱着孤离的感觉,让他觉得心安而踏实。
言怿将孤离抱在怀中,轻轻逗弄他:“等娘亲醒了,孤离要对娘亲说什么?”
孤离眨巴着眼睛,听不懂,只会喃喃“娘亲”二字。
言怿仍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傻的,微微扶额,叹了口气,对着孤离一笑:“爹爹教你。”
他抱着孤离,眸光温柔地向东跨院的方向望去,自从邙山上他将她抱下来,她已经整整昏沉沉半年多,形同木偶,只会些许简单的动作,可谁也不认识,一句话也不说。
即便是这样,照料洛莲九的事情却是他心头最重要的事情,从不假以他人之手。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言怿的思绪被窗外仆役侍女的惊呼声打断,嘈杂与惊叹的声音顺着院墙一路向他传来,连带的,还有那凌乱的脚步声,极其轻微。
他抱着孤离,鬼使神差地向庭院外走去,屋檐下的少女扶着一棵老槐树,勉强支撑起自己。
素净的衣衫将她孱弱的身体包裹,清风里显得愈发单薄,她望着他,隔着风的味道,寂静得天地间唯存得第一束槐花绽开的声音。
(二)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许久,回头看了一眼,仆妇们嘈杂而惊诧的呼喊已经被甩去,理了理身上宽松的衣裙,手撑着身旁的一棵槐树,呼哧呼哧地喘气,向周围打量,又垂下头叹了口气。
这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跑到另一个罢了。
她方才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的是陌生的庭院和房间,内里陈设极简却异常考究,莫名地符合她的品味。
她从床榻上翻下,匆匆穿好鞋履,偌大的庭院里四下无人,她贴着墙角像是做贼一样悄悄地探索这陌生的宅邸,却不想遇到了一群洗衣洒扫的仆妇。
“夫人——”一个眼尖的妇人瞧见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对她无奈又怜惜一般笑了笑:“怎么乱跑?”
她被这称呼实打实地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唤她。
她?这着实超出了十四岁的苏菡萏的认知,她很快就将画本子里强抢民女的桥段脑补了个遍,可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仆妇们见她傻愣愣地不说话,并不讶异,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衫,对她笑起来:“夫人,这里风大,您衣裳穿得单薄,婢子带您换件衣裳。”
这又一声“夫人”委实将她打醒了,她一把推开憨态可掬的仆妇,飞一般地跑到门廊前,心里没谱地恣意奔逃:“我要找姑姑去!”
偌大的宅院看着她在屋子上飞檐走壁,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仆妇们惊慌地大叫“快去找三公子!”。
回想到方才的种种,她觉得自己着实冲动,连这是哪里都不清楚,如何找寻回毓山的路,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了些,她似乎长高了不少。
“菡萏,是菡萏吗?”身后突然传来少年微微颤抖的声音,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带着若即若离的恍惚。
她转过头去,想来把事情问个清楚,可看到来人的时候,她的惊慌、无措、恼火、失控那些燃在心头的无名火,在对上他眼眸的时候,倏地一下,灭了个一干二净。
“狐狸,你长高了。”她没心没肺似的,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话,又想说些什么,质问些什么。
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他怀中的小人身上,苏菡萏嘴张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第76章 冤家
初夏繁花正好,两侧芳菲盛极,她身着一身火红色织纱襦裙,骑着马在官道中奔走,落得一身杏花似雪,染在红衣上。
行了三日,入了剑南道,不多时就能达益州城郊,云山门就在城外的云山之中。
洛莲九进了山脚下一处镇甸,热闹的镇上人来人往,间或有胡人商贩往来,多是交易之所,她一个外乡人的出现,并不会打眼。
只是凡事都会有个意外。
那人身着藏蓝色直裰,摇着玉骨扇,目光撞到一处的时候,她感受到他明显吃了一惊,又立刻反应过来,向她奔去。
洛莲九马上掉头就走,却听一声清朗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
“言明,拦住她——”
这里人多得紧,如何也无法策马而逃,她慌张地想混入人群中,却立时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揉了揉生疼的脑门,听到一声歉疚又惊异的声音。
“苏姑娘,抱歉。”言明看着她,面色惊奇异常。
洛莲九抬眸,叹了口气,娇笑着:“公子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苏姑娘。”她挤出抹笑意,想立时钻入人群中遁逃而去。
骤然间,手被一把拉住,柔和而骨节分明的手似乎用尽了全部力量将她拉回。
言怿看向她,眸光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怒意:“你逃不掉的,阿九。”
洛莲九见挣脱不开,眼底的气恼与替苏菡萏不平的怨愤再也掩盖不住,她嚷道:“你凭什么管着我!少来惺惺作态!”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极其的怨恨与不甘,原本热闹的人群全被这里吸引过来。
“公子,我理好房间了!”言蹊从客店中走出来,轻快地说道,却看见了被言怿死死拽住的洛莲九,他讶异道:“啊!苏姑娘!”
人群停下来好整以暇地围看着他们,言怿皱了眉,对上洛莲九的眼眸,又替她系好面纱,柔声道:“阿九,这里人多,我们进去说话,可好?”
言蹊立时明了,推开人群给言怿他们腾出条路来,打着圆场:“啊呀,诸位没什么好看的,我家公子跟夫人又吵架了,大家尽快各忙各的的。”
少年愁眉苦脸又挤出些笑意,众人心领神会,只道是人家小两口闹别扭,笑了笑,看着那红衣少女同公子进了客店,各自散去。
客店的房间不大,却颇为整洁,能在小小的云山脚下有个落脚地已是万幸,可遇上了这冤家路窄的言怿,简直是不幸。
屋中静得可怕,言蹊与言明蹲在门外,瑟瑟发抖地对视了一眼:“言明哥,公子不会被苏姑娘杀了吧。”
“说什么胡话。”言明拍了下言蹊的脑袋,却颇为关切地凑上耳朵。
屋中只余得这两个人,洛莲九负气坐在床榻上,并不说话。
言怿看向那素来魅惑而充满挑衅笑意的洛莲九这副模样,气她自作主张只身进入璇教外,看到她尚且安然无恙地坐在床前跟自己生气,被她逗笑了。
“笑什么?”洛莲九不满地看向言怿,皱了眉:“言三公子真是好兴致。”
言怿摇了摇头,坐在胡床上,看着洛莲九:“你还活着,我开心。”
洛莲九挑眉,神色又变回了平康坊第一都知的模样,笑着问:“我还以为言三公子会像对待菡萏一样,对她坠落山崖无动于衷呢。”
言怿脸色黯然,徐徐开口:“坠落山崖?果然是王朗之、苏英联合董素晚要致你于死地。”
洛莲九皱眉,冷笑道:“不是我,是菡萏,我还不至于像她那般愚钝不堪。不过,看起来三公子都知道了,也好,剩了我再去细查是谁对菡萏不利。”
言怿看着洛莲九,那与苏菡萏一模一样的脸庞正不屑地瞧着他,亦带着挑衅似的笑容,他叹了口气,久久凝视着她:“真好,你还活着。”
他以为自己几乎要失去她的时候,那种愧疚与哀切险些让他沉沦进去,他在乎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洛莲九不懂言怿的意思,眉头攒起:“你当真不在乎菡萏的死活?”
“怎会。”他看向洛莲九困惑与鄙夷的神情,立时明了,软了语气问道:“阿九可知道菡萏在哪里?”
洛莲九凝视着他,看向他复杂却又焦急的神情,勾起了唇角:“我把她藏起来了,你永远不会找到她的。苏菡萏那个傻瓜从小只会心软地相信你这个骗子,可我不一样,她做不到的事情、没完成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
言怿面露犹豫,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却是转了话头:“菡萏坠崖那日的情形,你可知道?”
洛莲九轻笑:“我知道的,不会比言三公子知道得多。”
言怿点点头,叹了口气:“阿九,这件事情事关定武阁、无影派、苏家这些中原武林的大门派,我会处理的。所以,离开璇教吧,好吗?”
洛莲九似乎觉得这话极为好笑,不由自主地嗤笑出声:“你来处理?是希望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身上,还是希望我像菡萏一般坠落山崖险些枉死?”
“言三公子,你不是神通广大,眼线都排到璇教去了吗,你这样习惯将一切东西掌控在手中的人,为什么没算到苏菡萏被他们暗算呢?”
她的话语像是最锋利的剑,狠狠刺痛了言怿,言怿看向怒极反笑的洛莲九,手中紧紧地攥起。
洛莲九说得对,他确实是不值得信任。
自从知道苏菡萏的身世后,他看向少女的眼神已然不再纯粹,可她就是谜团本身,让他用利益考量她的时候,却万万没想到会把自己算了进去。
他栽在其中挣扎,却无法将真相吐露给任何人,独留他走不出来,计较着每一寸得失,却抬眼就能看见一无所有的未来。
明明是言怿用复仇绑住了她,可实际上却是她绑住了言怿。
言怿看着面色激动的洛莲九,语气柔和地说道:“璇教无恶不作,私贩盐铁,勾结西域,是朝廷心腹大患,你在其中就是身处泥淖。”
洛莲九笑起来,侧卧在床榻上,撑着脑袋,软了调子说道:“哦?可我却听说中原武林各个败絮其中,拿活人试药,还自诩道义,啧啧,到底哪一个是魔教呢?”
她总是这般固执,言怿心头清楚无法立时劝阻,只得转了话题问道:“阿九,来云山做什么?”
洛莲九仰卧在床榻上,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的指甲:“哦?言三公子不会以为我一个璇教堂主要把事情向你汇报吧?”
言怿吸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坐到她身侧:“云山门虽然比不上定武阁,倒也是中原武林一个有头有脸的门派,也见过苏家家主苏菡萏,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只会徒惹更多不必要的麻烦,想来你也不会告诉璇教,你跟苏家家主是什么关系吧?”
洛莲九听了这话,一骨碌坐起来,撑着脑袋挨着言怿坐下:“三公子说得真是有道理,看来三公子是想帮阿九这个忙,阿九却之不恭了。”
言怿见她神色稍霁,多少松了口气:“苏英成为苏家新家主后,王朗之将苏家收入囊中,董青似乎知道了董素晚的所作所为,将董素晚关了禁闭,再次接起无影派的事情。我这次来云山门,是应掌门白栩邀请,名为叙旧,实则是想在武林建立同盟的风声里探探我的口风。”
洛莲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徐徐问道:“武林要设立同盟?”
言怿答道:“是有这样的趋势,璇教日益壮大,不满足于西域的利益,将矛头瞄向中原是迟早得事情,而现在中原风家昆玉派陨落、苏家只剩个空壳子,武林的格局已然变了。”
洛莲九轻笑起来,手指在言怿的脸庞缓缓划过:“这也是拜你所赐,三公子帮菡萏复仇不过是个幌子,你真正要的是什么呢?该不会你想做武林共主吧。”
言怿逮住她不安分的手,轻柔地笑起来:“我只是想帮阿九罢了,我告诉了阿九我的事情,阿九还没告诉我,来这里是为何。”
洛莲九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笑道:“你说璇教剑指中原武林,我想这日子不会太远。璇教的护法廖洺要我盗取云山门的宝贝——秦王玉剑,他不仅要试探我的身手,更重要的是挑衅中原武林。”
言怿攒起眉头,徐徐说道:“云山门弟子上百,那玉剑又是镇派之宝,盗取并非易事,璇教如此对你,把你当成个棋子。阿九,跟我走吧。”
洛莲九像是认真考量言怿的建议,叹道:“嗯,好主意,然后阿九成了璇教的叛徒出现在言家家主身侧,而且这叛徒还长着一张定武阁、无影派都想除去的脸,言三公子真的是腹背受敌。还是说,你要将我金屋藏娇?三公子不会真以为阿九是个只会等待他人帮助来达成目的的人吧。”
言怿知道洛莲九是认真的,他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云山门的秦王玉剑,我还是能帮上忙的。”
洛莲九眸光一亮,她虽然倔强,却是个识眼色,懂得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哦,说来听听?”
言怿看见她瞧着自己,笑起来:“阿九不是说不是个等待他人帮助的人吗?”
洛莲九娇笑道:“言三公子哪里话,好风凭借力,难得三公子愿意与璇教合作,我一个小小堂主,岂有不受之理?”
言怿凝视着她,一身红裙的洛莲九如此真实地坐在自己身侧,在苏菡萏下落不明的半个月之后,他得以与她重逢。
她只道是冤家路窄,他却说是缘分深厚。他终于畅快地笑起来,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
第77章 相信
初夏繁花正盛,云山之上重瓣木槿开得绚烂之极,叫人移不开眼睛,风尚没有燥热,吹得柔和。
言怿推开窗,望向晨光里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他瞥了眼床榻上的洛莲九,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她和衣而卧,被子被踢到一旁,散开的黑发如瀑,带着不设防的轻松。
洛莲九被窗外的嘈杂声音吵醒,皱着眉揉了揉眼,见本应该在地上睡着的言怿立在了窗前,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我竟然没发觉你醒来。”洛莲九有些懊恼,想来在璇教这些时日,她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昨天却是松懈了防备。
言怿给自己倒了杯茶,碰到冰冷的茶杯,手上动作一顿,眉头攒起,又放下了:“或许你应该睡在地上试试?我昨天根本没睡。”
洛莲九笑起来,动手整理自己的衣衫,满脸的不在乎,语气中却带着微微讥讽:“若不是言三公子疑心重,生怕我单独行动,也不会沦落至此,不是吗?”
言怿摇了摇头,不想与她继续争辩,缓缓说道:“今日我就要去云山门见白栩,你呢?”
洛莲九坐在妆奁台前梳头发,闻言笑了笑:“甚好,言三公子作客,我这管着夜里做个梁上君子好了,这些事情,还不劳公子费心。”
言怿见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梳着头发,叹了口气:“阿九,云山门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容易。”
洛莲九转过头,冲他粲然一笑,娇声道:“看来三公子有了妙计?”
言怿点点头:“是,但是你要听话。”
洛莲九从善如流似的笑起来:“好说好说。”
言怿看着她的神情,心知她绝不会甘愿服从,却也无可奈何,她总是这样,像只猫似的,对陌生的人充满威仪傲气,对身边的人有求的时候百般顺从,忤逆自己心意的时候冷得刺骨。
言怿缓缓走向洛莲九,拿过她手中的梳子,洛莲九一惊,回头看他:“要做什么?”
言怿轻声说道:“你的样子过于引人注目,又不肯跟言蹊留在客店里,不如就装成我身旁的小厮。”
他极其轻柔地帮洛莲九通开头发,又一点点地梳起来,洛莲九微微怔愣,诧异地忘了手中的动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与言怿,他极认真地为她束发,并没看到镜中她局促不安的神情,她听得见窗外嘈杂人声之外,树丫上戴胜鸟的叫声,心底有什么东西绽放开,直至触及阳光的柔暖。
“好了。”言怿看向镜中的洛莲九,面容上已是一个清俊的少年,他眸光里闪过一丝惊艳,即便是对着这张脸看了尽十年,却永远能如此契合他心跳的节拍。
他回过神来,徐徐说道:“待会儿让言蹊给你找几件他的干净衣服,他个子小。你可会易容之术?”
洛莲九看向镜中陌生而熟悉的少年,答道:“没有那么多材料,用现下的东西应该能凑合个八成吧。”
言怿点点头,对她笑了笑:“好,我去让言蹊过来送衣裳。”
远远见那一顶华贵的琼韫马车从平坦的山道间驶来,掌门白栩带着云山门的弟子侯在山门,马车中出来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厮,下车擎了帘子,少年如清风朗月,从马车中缓缓走向白栩。
“晚辈言怿见过白老前辈。”言怿笑起来,恭敬地冲白栩行礼。
白栩连忙扶起他,他虽然年近不惑,但辈分在江湖中较高,笑着说道:“言公子客气了,路上舟车劳顿,在下略备薄酒,为言公子接风。”
言怿点点头,少年气地笑起来:“有劳前辈了。”
“言三公子,你还记得我吗?”云山门少主白星素来崇敬言怿,早按耐不住喜悦的心情,等到父亲跟言怿客套完,少年按捺不住兴奋,笑着问道。
白栩瞪了一眼儿子,白星立时萎靡了神情,偷偷撇嘴。
言怿不以为意,温和地笑起来:“自然记得,怿与少主也颇为投缘。”
白星登时雀跃起来,说道:“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公子,不知公子可有空。”
白栩又用警告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又对言怿恭敬说道:“犬子无状,还请公子勿要责怪。”
言怿笑了笑,摆摆手,眸光温和:“无妨,前辈客气了。晚辈此次叨扰略备薄礼,还望前辈成全怿的一番心意。”
白栩向那马车后看去,透过马车被掀开的帘子,几个箱箧在其中,白栩连忙道:“这如何使得。”
言怿笑了笑:“怿既来做客,断没有空手而来的道理,还请前辈笑纳。”
白栩犹豫了一会儿,对言怿拱手道谢,又吩咐身后的弟子:“你们几个带两位小兄弟下去放好,务必小心。”
身后的弟子连声应是,走向马车前,恭声道:“二位,请随我来。”
洛莲九对言明对视一眼,道了声“好”,她跟着言明,赶着马车从偏门缓缓行入云山门。
洛莲九坐在马车上,像是个好奇的小厮四处打量,云山门门规森严,弟子上百,或有习武练功、或有洒扫劳作、或有读书作画,一切井然有序的模样。
“言明哥,这里真大啊。”洛莲九张大眼睛,惊叹道。
言明只觉得心头一阵恶寒,苏姑娘真是个妙人,不光能将公子搞得头大,今日还扮成言蹊的样子来逗弄自己。
那弟子听得这小小少年的话语,笑道:“听说言家大得像半个大明宫,怎么,还羡慕起来我们云山门了?”
洛莲九笑起来:“哪里,那都是以讹传讹,我们公子小气得紧,如何买得上大宅子。”
言明攒了眉头,却不敢对这姑娘说半句斥责,只是看向她,以示提醒。
洛莲九怎会将这放在心上,云山门的弟子被她逗乐:“这位小兄弟可真会说笑。”
洛莲九的目光越过眼前的湖水,那湖心上有一处如岛般的假山,假山四处有弟子守备,洛莲九佯装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地方,难不成湖中有大鱼,须得守着?”
弟子笑起来,顺着洛莲九手指的地方,说道:“那是我云山门禁地,应当提醒二位,千万不要靠近,惹了麻烦。”
洛莲九问道:“禁地?里面有什么呢?”
弟子只当她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厮,又是言怿的随侍,倒也没有掩饰:“云山门有两大宝物,一为秦王玉剑,二为秘笈《伏胜谱》,那处放着的,是秦王玉剑。”
洛莲九只觉得这一切过于容易,压下心头的笑意,徐徐说道:“原来如此,秦王玉剑是何等稀世珍宝,我怎地未曾听说过。”
弟子摇了摇头,说道:“习武之人都以武功身法为上,自然不将那金玉之物放在眼中,要说云山门的镇派之宝,自然是掌门视为性命的《伏胜谱》。”
洛莲九点点头,似乎挺赞同弟子的话语:“确实如此。”
马车缓缓驶进一处院落,这里是云山门的库房,弟子开了锁,对他们说道:“就卸下来放在这里好了,我们会登记整理入册的。”
洛莲九笑起来,对那弟子拱手道:“有劳——”
弟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客气:“你家公子应当同掌门去了正堂,我一会儿差人送你们过去。”
洛莲九摇了摇头,说道:“这位兄弟客气了,言明哥以前随公子曾经来云山门做客,倒也记得路,不劳烦兄弟了。”
弟子看了眼言明,确实觉得眼熟,笑着点点头:“也好,晚些时候收拾好了你们的房间,我去正堂寻你们。”
言明同洛莲九拱手道谢,转身离开。
洛莲九随着言明往正堂走去,路过那假山石的时候,洛莲九对言明一笑:“言明,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同你们汇合。”
言明看向洛莲九,心知她的打算,见四下无人,皱着眉轻声道:“苏姑娘,你不能去。”
洛莲九面露诧异,又笑道:“你打不过我的,言明。”
言明叹了口气:“姑娘知道,现在在此处对小的下手是什么后果。公子吩咐了,若小的不能同姑娘一起回到正堂,便离开言家。”
洛莲九闻得此言,惊异于言怿对言明的威胁,她知道言家对言明而言,意味着全部,可她面上却带着冷意的笑容,不紧不慢地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在乎?”
言明摇了摇头,淡然道:“自然不会。但,还请姑娘信公子一次,他答应姑娘的事情,一定能办到。”
洛莲九觉得有几分好笑,冷声道:“哦?凭什么?”
方才还天真懵懂的少年小厮,现下却是一副蔑视一切的模样,她瞥向言明的时候,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言明淡淡说道:“公子以为失去姑娘的时候魂不守舍,像是不曾活在世上;公子看到姑娘回来的时候如释重负,像是遇见这世间最欢喜的事情。姑娘于公子,很重要,所以公子答应姑娘的事情,绝不食言。”
洛莲九看了看湖中的假山石,又看到神色淡漠却异常认真的言明,她僵持在一处,却终是没有迈开脚步,轻声道:“言明,我跟你回去。”
第78章 调虎
云山门正堂,宴饮作罢,宾主尽欢。
言怿朝掌门白栩一拱手,徐徐说道:“多谢前辈款待,前辈客气了。”
那言怿虽然对武林同盟筹建之事避重就轻,却也给足了白栩面子,白栩颇为自得,笑道:“言公子哪里的话,如此客气倒显得生疏,时间不早,公子舟车劳顿,在下已备好客房,这就派人带公子下去休息。”
言怿颔首,恭声道:“有劳前辈。”说罢,已有弟子上前带着言怿去往别院客房,洛莲九与言明垂首跟在身后。
进了屋,向那引路的弟子道谢,言明为言怿斟茶,洛莲九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哪里有公子还站着,随侍坐下的道理。”言怿看向洛莲九,手中的扇子正习惯性地往她脑门轻轻一拍。
洛莲九虽半闭着眼,反应快,一手打开,不满地说道:“你还不会真把我当跟班了吧。”
言怿收回扇子,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我是邀月阁的东家,你做我的跟班有什么问题吗?”
洛莲九瞥了他一眼:“哦?既然言三公子喜欢,阿九这就去那假山石后取了玉剑回璇教,待到三公子一统江湖,天下武林中人无不是你的跟班。”
言怿闻言,问道:“秦王玉剑在假山石后,那个湖中有弟子把守的地方?”
洛莲九看向言明,后者倒了杯茶水递给她,洛莲九徐徐说道:“言明也听见了,那送我们去后院的弟子自己说的。”
言怿略一思忖,说道:“即便如此,也该确认仔细才是,一旦打草惊蛇,怕是愈加难办。”
洛莲九点点头,娇笑着:“好办,待到今夜看守松懈,我去打探清楚就是。”
言怿摇了摇头,缓缓道:“不,万一扑了个空又是枉费机会。我们大可让白栩自己说出地点?”
洛莲九面露诧异,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言三公子是要直接问白栩,我倒不怕公子平白招人怀疑,只是,阿九现下是您的随侍,出了事情,徒惹麻烦。”
言怿听了她的话,颇为无奈地笑笑:“难得阿九担心自找麻烦。”
洛莲九笑起来,眼神妩媚,好整以暇地瞧着言怿:“我倒是不怕死,可断没有将这条命陪你赴死的雅趣。”
言怿叹了口气,说道:“不会惹麻烦的,我自有办法,阿九可信我?”
洛莲九凝视着面色骤然认真起来的少年,他目光灼灼而如此热烈,她不自在地转开头去,故意看向自己的指甲:“我若是不信你,现在应该早就拿上玉剑回璇教去了,唉。”
言怿看着一脸追悔莫及又啧啧感叹的洛莲九,少年的心因为她的相信而如此悸动,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愈发灿烂起来,像是揉进了一束光,绚烂瑰丽。
戌时,院中掌了灯,正堂之下,白栩翻看着书册,静静地品茗。
“唰——”的一声,一支破云长箭穿风而过,眼看直冲白栩面门而来,他反应极快,伸手将箭柄握住,左手端着的茶杯,满当当的茶水一滴未洒。
那是一支鸣铃飞号铁头箭,可射三里之远,却对射箭人的力量与准头要求极高,箭上绑着一个纸条。
白栩心生疑窦,取下纸条展开,那上面赫然写着——“今夜亥时笑纳秦王玉剑”。
白栩心下大骇,立时传唤弟子,向那湖心假山石而去。
云山门大弟子杨正与少主白星闻讯而来,同白栩守在假山石旁,白栩问守门的弟子道:“可有什么异常?”
领头的弟子恭声道:“回掌门,一切正常。”
白栩仍不放心,那秦王玉剑虽不是什么武林秘辛,却是祖上流传的宝贝,玉剑通体用碧血玉制成,是玉中极品价值连城。
白栩同杨正与白星对视一眼,说道:“走,进去看看。”
白栩熟稔地摸开山石后面的机关消息,里头并不大,石路拐个弯可以看见供奉在师门先辈牌位前的秦王玉剑,在长明灯的点缀下焕发晶莹的光芒。
白栩松了一口气,对师祖们的牌位心下默念“叨扰”。
杨正与白星尚不明白白栩为何想起要来看,这除了祭祀外都不会想起的秦王玉剑,听了白栩劫后余生般讲起事情的经过。
白星少年心性,问道:“爹,莫不是过于小心,说不准是哪个人开的玩笑。”
白栩瞪了儿子一眼,气恼地说道:“那鸣铃飞号的铁头箭是一般人能用得了的?玩笑?还真是有兴致!没点儿脑子!”
白星蔫声叹气,撇了撇嘴,说了声:“哦。”
杨正知道少主面上这般,心底肯定也没有当回事,又关切地问师父:“师父,您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栩凝视着手中的长箭,又看了看那案几上供奉的秦王玉剑,摇了摇头:“为师也不知道,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杨正点点头,恭声道:“是,不过现下玉剑无碍,想来那人还没有得手,我们守株待兔就好。”
白栩若有所思,虽不敢放下心来,却也不解这晚上突然一出的意思,甚是提心吊胆。
却听到外边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一声焦急万分的“师父——”。
白栩正心头紧张,闻得此生,立时冲了出去,只见一个小弟子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见到白栩立时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情了?”白栩将小弟子一把拽起,焦急地问道。
“师父!正堂牌匾被人卸了下来,里面装《伏胜谱》的宝函不见了!”小弟子慌慌张张,终于将话说明白了。
白栩心头一滞,只觉得周身骤然发冷,那《伏胜谱》于整个云山门而言可远比秦王玉剑珍贵,想来那人竟是用了调虎离山,可自己不但中了计,还打算来个守株待兔。
白星见父亲已然焦急地说不出话,立时问那弟子:“人呢?抓到了吗?”
小弟子颤巍巍地回道:“没有抓到,不过被师兄们堵在前院了,但看起来武功在师兄们之上。”
白栩闻得此言,像是骤然清醒,立时对本聚集在假山石的弟子们吩咐:“走!去前院!”
白栩一声令下,火把映照下的云山门弟子匆匆向前院而去。
前院被火把照得通明,屋顶上站着个瘦弱的人,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若不是月光照耀在他手中的宝函上泛着清冷的银光,险些就要跟黑夜融为一体。
云山门的弟子冲那黑衣人放箭,那人却身法极好,轻功上乘,灵活地躲避,轻松之极。
一群草包。
身着黑衣的少年心里想着,身子却好整以暇地在屋顶上翻飞,像是戏弄,他明明有机会拿着宝函逃跑,却并没有这个打算的意思。
“无耻小贼!哪里跑!”一大群云山门弟子擎着火把而来,像是一条火龙,聚成的火光,带着热度,连屋顶上的少年都感受得到。
黑衣少年定睛一看,火光之下,那领头的人正是掌门白栩,正气急败坏地看着自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终于来了。
黑衣少年松了口气,打了个像是雀跃的呼哨,似在嘲弄底下的人群,他猱身而上,轻跃而去。
他奔跑在屋顶间,又在众人的视线中向云山门外的林子里而去。
“追!”白栩立时喊道。
第79章 击西
云山门外,朗月当空。
本是漆黑寂静的山林中,却是火光连片,照得夜里宛若白昼。
“别让他跑了!”白栩看着那黑衣少年抱着宝函在林子里如一只灵活的燕雀,单薄瘦削的身影在其中上下翻飞。
他蒙着面,身法极快,时而现身在这树林的阴翳里,时而隐入黑夜间,如同鬼魅。
“哪去了?”白栩气急败坏地擎着火把四处张望,周围的弟子也跟着无比焦急地在林子中转悠。
少年叹了口气,落在树枝上歇脚似的,好整以暇地观望着地下如没头苍蝇乱窜的云山门弟子。
公子交给自己的差事还以为有多重要,原来就是如同遛狗一般逗弄这些人,真是无聊极了。
少年在树杈上坐了一会儿,远远的云山门里亮起的灯火已然成为模糊的光斑,看不真切。
他又往下看去,底下的云山门弟子还在晕头转向地搜寻自己,他听得见白栩的叫嚣声、杨正的威胁声,还有白星支支吾吾嘟囔抱怨的声音。
黑衣少年把宝函放在腿上,又伸手系好了脸上的黑布,拿好了宝函,几枚梅花镖登时出手,向那白栩的头顶上一挥。
白栩反应倒快,翻手一覆堪堪接住那几枚梅花镖,眼睛骤然瞪起来,看向黑衣少年所在的树丫上。
黑衣少年打了个呼哨,笑道:“老头,好俊的功夫。”
白栩怒斥道:“你是何人?夺我云山门秘笈!”
黑衣少年立在枝头,并不慌乱,声音带着轻快的愉悦:“想知道,凭本事啊。”
白栩冷笑道:“而今云山门弟子皆在此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今你还是早些束手就擒,老实交待,还能给你个痛快。”
黑衣少年晃了晃手中的宝函,他立在树枝上,笑起来:“老头该不会以为这能抓得住我?不如你上来试试?”
白栩怒不可遏,反手将梅花镖飞去,少年反应极快,只是微微下腰,那锋利的梅花镖几乎就要擦过面门,却直直地钉入身后的树干里。
杨正见这少年轻功极佳,对白栩抱拳说道:“师父,我去擒拿这狂徒。”说完,杨正飞身上树,并足而立,站在少年面前。
那树枝被杨正踩了个仄歪,少年夸张地跟着树枝晃动了两下,却看见杨正严肃而随时准备出手的神情,他撇了撇嘴,又站好了:“无趣。”
杨正见他立稳,手中的短剑登时出鞘,向少年心口而去。
少年身法极高,迅猛地闪避,单足点在树枝上,又向另一处枝干飞身而去。
杨正见他躲开,微微懊恼,却立时脚下一动,飞踢向少年的面门。
少年挥臂用手肘一挡,杨正在空中回旋翻身,又稳稳立在了树枝之上。
底下的弟子跟白栩只是焦急着看着,树上的二人身法都是上乘,在彼此较量。
杨正几剑下去皆是扑了个空,他自觉脸上发烫,云山门的首徒被如此戏弄,还是在掌门与师弟们面前,只觉得心头烦闷。
可那少年只是来回躲闪,并不出手,丝毫没有动杨正的意思。白栩在底下瞧得清楚,并不解这少年究竟是何意。
少年唯独露出的眼睛中含着笑意,若不是戴着面巾,他定然会冲杨正做个鬼脸。
杨正气急,运气于剑,手中的剑身如长龙贯日而去,他的招式又快又狠,逼向正带着笑意的少年。
少年勾起唇角,这一次并没有躲闪,而是将手中的宝函挡在胸口,直直逼向杨正的剑锋。
“正儿,住手!”白栩反应极快,立时吼道。
杨正见状,心下大骇,连忙收手,可他力道早已钳制在剑身上,只是慌乱地拐了个角度,趁此时机,少年心下一喜,一脚踹向杨正胸口,杨正躲避不得,直直坠落枝头。
“大师兄!”云山门的弟子们齐齐围上去。
“正儿。”白栩焦急地查看杨正的伤势。
杨正摆摆手,在师弟们的搀扶下起身,说道:“师父,我没事。”
白栩略微松了口气,又抬头看向树枝,准备上前擒拿这无法无天的窃贼。
少年看向底下乱哄哄一团,笑道:“就这?”
“你——”白星见他如此猖狂,怒火中烧。
黑衣少年摆摆手,笑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有机会再找你们玩,收好!”说罢他手一挥,那宝函从他手中坠落,被白栩握在手中。
白栩不知这少年什么意思,打开宝函一看,里面的《伏胜谱》毫发无损地躺在其中。
黑衣少年打了个呼哨,手中的粉末向下一挥。
云山门的弟子连忙捂着眼躲避那刺眼的粉末,却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间,听得一声轻快的少年声音“走啦——”
待到那粉尘散去,那四周哪里还有少年的踪影,白栩被呛得要命,咳嗽了几声,握住手中的宝函正在沉思。
“父亲,追吗?”白星气不过,要带着人继续往山林深处追赶。
“追不上了。”白栩看向那寂静的山林,摇了摇头。
“掌门,他这是什么意思?”杨正被身上的伤牵动,皱着眉问道。
白栩略一思忖,却骤然抬头,眸光大骇:“不好!秦王玉剑!”
云山门中,月色可人。
偌大的云山门中灯火点点,并无几个弟子,故而显得愈发寂寥。
两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擎着夜色,小心翼翼地在云山门的屋顶上翻飞,又轻点足尖,落在那假山石上面。
“没人?”洛莲九四下观察,轻轻开口。
言怿点点头,比了个手势示意洛莲九跟上。
二人翻到那假山石侧,望着那洞口,言怿轻声道:“空无一人,莫不是有诈,我先去瞧瞧。”
言怿说完就要往前探去,洛莲九一把拉住他,缓缓开口:“我跟你一起。”
言怿笑起来,回身看向洛莲九,低声笑道:“无碍,言蹊应该是将这云山门上下都引走了。你莫不是担心我?”
洛莲九捏了他胳膊一下,勾起唇角:“再耽搁下去,言蹊白跑了那么远。”
言怿叹了口气,同洛莲九一起隐入那假山石后面。
一段不长的石道后是一处祠堂一般的石室,门上挂着锁。
洛莲九伸手掏出两枚银针,不多时,那锁就应声而落。
言怿看向洛莲九,徐徐说道:“想不到你还懂这个。”
洛莲九将锁扔在一旁,声音轻柔:“技多不压身。”
进了石室,内里供奉着云山门祖辈的牌位,那把通体晶莹的秦王玉剑就供奉在石台上。
“就是这个。”洛莲九看向玉剑,那玉剑虽然不长,却花路纹饰精巧,胜在材质珍贵,剑柄是碧色而剑身却是如沾了鲜血的剑一般的猩红。
“我来——”言怿制止住洛莲九要伸去的手,四下里张望,用手中的软布包裹住剑身,轻轻从石台的楠木架上拿起,感到周围并没有异样,才放了心。
洛莲九见玉剑到手,心下松了口气,却看向言怿认真的神情,不由得一笑:“看来三公子真有当梁上君子的潜质,这次多亏三公子了。”
言怿并不恼怒,轻轻一笑:“那还要多谢阿九懂得开锁之法,你我二人倒是配合无间。”
洛莲九撇撇嘴,将手中的字条用银针钉在那石台上,那上面墨迹飞舞,极为张狂一般的笔法。
“多谢云山门宝剑,璇教笑纳乐意之至。”
言怿看向那字体,问道:“顾行之这是要向中原武林挑起事端的意思。”
洛莲九摇了摇头,笑起来:“我倒不觉得这是教主顾行之的意思,怕是那左护法廖洺心底自有算盘,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拉上整个璇教。”
言怿将那秦王玉剑收在怀中,还行说些什么,却听洛莲九骤然警觉地拉住他。
她轻声说道:“他们应该回来了,听声音,怕是在山门,走——”
第80章 系铃
东风吹落,繁花胜雪。
官道之上,一顶华盖慢悠悠地行着,两侧芳菲扑簌而来,落得一地,宛若行在雪地中。
洛莲九同言怿在马车中,她掀开帘子,回望远远的云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将头收回来,伸手摘下自己的发冠。
长发如瀑而下,荡开的刹那拂过言怿的面庞,那本闭目养神的少年皱了皱眉,伸手挥扇挡开。
洛莲九没有察觉,自言自语地笑道:“可算离开了那老头的地界,不用再当什么小厮随侍。”
言怿张开眼睛,瞥向洛莲九,只见她正堂而皇之地脱下小厮的外衫,只着里衣,换上红色的胡服,她没注意到自己已然睁眼,她忽然察觉到异样似的,伸手“啪”地打过来。
言怿侧首躲过,笑起来:“你可没有提醒我。”
洛莲九挑挑眉,冷声道:“仔细你的眼睛。”她系好束带,又对着马车内小几上的铜镜梳起头来。这马车颇为宽敞,内饰均附磁石,以免随车晃动。
言怿勾起唇角,颇有兴致地瞧她挽发:“这次拿到秦王玉剑,好歹是我帮你许多,怎就如此对待恩人?”
洛莲九将发带叼在嘴边,颇为努力地瞅着镜中的自己,闻言眉头一挑,笑起来:“我只是没有想到云山门这般蠢罢了,再说,把那帮蠢物引开的是言什么,哦,是叫言蹊吧。”
言怿闻言,颇为不满,从马车中的座下暗格里取出秦王玉剑,放在手中颇不在意地把玩:“可若不是我,阿九怎会逃开云山门的搜查,如此轻而易举地将这玩意带出来呢?”
洛莲九系好发带,对镜子左右端详自己,又随意地上口脂:“是啊,阿九还要多谢三公子,若不是三公子惯会‘当人一套,背人一套’,还能如此春风和煦地关怀那白老头,我几乎都快要笑出声来,怎会连三公子的马车都不搜查,还毕恭毕敬地将您送走了。”
言怿看向镜中的洛莲九,妆容精致尽显魅惑却不轻佻,容色清绝满眼妩媚却不落俗,这是洛莲九,以骄傲示人却难掩心底自卑的阿九,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头却能为菡萏固执地要命的阿九。
他凝视着洛莲九,镜中人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停顿了手中的动作,从镜子里瞥向他的神态,在她发问前,他先开了口:“阿九,跟我回寿州吧。”
洛莲九嗤笑:“我以为这件事情,我们不会再讨论了。”
言怿皱眉,顿了一会儿,却又笑起来:“你若不答应,这秦王玉剑,怕是再无法交差了。”他晃了晃手中的玉剑,挑衅似的看向洛莲九。
洛莲九并不在乎,面色不变,她细细描眉,轻声说道:“你知道武功比不上我,要是硬抢过来,这玉剑眨眼间就会在我手上,三公子别太幼稚了。”
言怿自然知道以洛莲九的伸手,只要她动念,这玉剑断然不会毁在自己手上,他脸色沉郁,叹了口气,极其轻柔地说道:“阿九,全当是我求你。”
洛莲九手中的眉黛停住,回首凝视着言怿,歪着头,似乎颇为认真地打量着:“三公子,我真是永远看不懂你。”
言怿并不回答,对上洛莲九的眉眼,眸光潋滟。
洛莲九勾唇笑起来,媚眼如丝:“但凡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能完全把握住这个人,可你呢,言三公子,你想要什么呢?”
“我曾想着,你帮助苏菡萏,用她的身世做文章,既可拿捏住她,又可以凭借她高人一筹的武功统治整个武林,可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凭你纵横捭阖、左右逢源的能力,武功不佳算得上什么,所以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如今菡萏不在了,我身在璇教,你若想将璇教算计在其中,只需教我如何在内搭桥牵线,只要你帮助我为菡萏复仇中原武林,过去你对菡萏的心思与算计,我也不计较。”
“可你为什么想要让我离开璇教呢?这算什么?欲擒故纵?”洛莲九看向一言不发听自己说话的言怿,纤细的手指划过他的脖颈,又攀附着向上,勾勒他的眉眼。
言怿倏地抓住她的手,颇为认真地凝视着她:“阿九,菡萏出了事,我很难过,如今再有一次机会,万不可将你耽搁在其中了。”
阿九蓦地神色变冷,将手从中抽开,一字一句地说道:“再一次机会?苏菡萏傻气地将一颗真心投给你,三公子可曾放在心上过?”
言怿几乎立时出声:“自然。”
洛莲九面色微微一顿,却冷笑了两声,缓缓道:“你这人说话,永远叫人辨不清真假,菡萏儿选择相信,阿九不会。”
言怿看向洛莲九,眉头紧皱,好久才出声道:“阿九,有些事情,我日后会告诉你的。”他的话语似乎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在心思百转里停住了。
洛莲九只觉得愈发好笑:“言三公子,苏菡萏因为相信你的计谋、你的襄助,将南宫家的事情与自己都搭了进去,却不知自己也在你的计谋之中吧。”
言怿只觉得想脖颈一痛,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全然无法活动,这少女竟然定了他的穴。
洛莲九神色不变,轻笑道:“苏菡萏将这些儿女情长放在复仇之前,可洛莲九不会如此不清醒,想来,言三公子也是一样。”
她面上带着些嘲弄,伸手取走他手中的秦王玉剑,洛莲九瞥见言怿眸光中复杂的神色,三分惊疑,三分愠怒,三分不甘一般,可其中的忧心与悔意,一丝也无,他似乎冷静下来,听进去洛莲九的话一般,并没有强行挣扎,冲开穴道。
洛莲九并没有心思细细考究他内心的变化,瞥了眼言怿,笑道:“多谢三公子相送,他日山水有相逢。”
说罢,洛莲九伸手擎了帘子,正在驾车的言明看向她,朝洛莲九点头行礼:“苏姑娘,哦不,洛姑娘。”
言蹊在一旁骑马,见洛莲九换了身衣衫出来,神色笑得暧昧:“苏姑娘好。”
洛莲九并没有理会二人,只是看着言蹊胯下的马,轻声说道:“三公子找你。”
“我?”言蹊指向自己。洛莲九点点头,面上写满了不容置喙。
见言蹊翻身下马,洛莲九伸手接了缰绳,极为轻快地飞身而上,她手握缰绳,夹紧马腹,驾驭骏马向前奔去。
“你家公子一盏茶时间后就会恢复,切莫着急,这马我先借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少女已然奔出去老远,红衣白马驰骋在杏花如雪的道路上,像是一阵东风,带落一片芳菲邂逅。
言蹊闻言一愣,掀了帘子看见自家公子正好整以暇地在车内品茗,他愣愣地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用这样的定穴之术对付他,在洛莲九心中,自己究竟有多废物呢。茶盏端在唇边轻轻吹起,他勾起了嘴角。
言蹊又支吾地问道:“苏姑娘骑着马跑了,属下现在去追。”
言怿轻轻呷了口茶,缓缓说道:“她不是苏菡萏。”
“是。”言蹊点头。
言怿继续说道:“她说得对,怎能把儿女情长放在其他事情之前。”
“啊?”言蹊挠头。
“何况,她不是苏菡萏,从来不是。”
第81章 将行
嘉州邙山,奇险高绝。
邙山之上的璇教,五步一卡十步一关,洛莲九手持着璇教堂主的腰牌,不胜其烦地接受着一关一卡地检查,只觉得从云山门回到璇教的时间都没有这般久,心下着实烦躁却发作不得。
好不容易回到了屋中,差人向顾云笑与廖洺打了招呼,洛莲九换了衣衫,洗却一身烟尘,对身后随侍的婢女吩咐道:“左护法可有事?告诉他,我一个时辰后求见左护法。”
侍女点了点头,恭声应是,转身下去传话。
洛莲九泡在温热的池水中,雾气氤氲,模糊着她的视线,她似乎疲惫极了,静静地靠在池壁。
清灵台有一方温泉,是顾云笑为她争取的好住处,确实让她颇为满意。
雾气弥漫下,眼前的轮廓却愈发清晰可见,白色衣衫的少女坐在池边,腿半伸在池水中,有一搭无一搭地玩着水,她甜笑起来:“阿九,好久不见。”
洛莲九看向少女,苏菡萏也笑着望向自己,天真又活泼。
洛莲九神色稍稍松缓,轻声道:“你来了。”
苏菡萏点点头,双手撑在池边,望向温水中的自己:“阿九跟狐狸吵架了?”
洛莲九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闭上双眸,轻轻吸了口气:“菡萏,我会帮你的,我答应过的,你再忍一忍。”
苏菡萏并没有同她讨论其他事情的意思,咯咯地笑起来,又“唰”地跃入池水中:“狐狸答应过的事情,总是说到做到的。”
洛莲九张开眼,苏菡萏正立在自己身前,她的脸几乎要贴上她的似的,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如同镜子照映。
洛莲九皱眉,看着苏菡萏颇为认真的样子,叹了口气:“就算风家苏家的事情他却有襄助,可那自然与他利益一致。”
苏菡萏笑起来,声音清脆:“他不过是想帮我罢了,阿九惯会这般敏感,好了好了。”
洛莲九几乎要恨铁不成钢地表情瞧向她,嗔道:“你从青云涧落下来,真的是头着地吧。”
苏菡萏被她逗笑,抚上洛莲九皱着的眉眼:“就算你不信他,总该相信我吧。”
洛莲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就算你说得对,可他对苏菡萏和对洛莲九,当然不同。”
苏菡萏咯咯直笑,像是在逗弄小孩子:“有何不同?你我对言怿,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她轻飘飘地说着这些话,似乎混不在乎,似乎又满是嘲弄。
苏菡萏玩笑的语气落在洛莲九耳中却有如惊雷,让她浑身一震,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开口:“当然不同。”
许是她呼声太大,惊动了外间的侍女,侍女小心翼翼地询问:“堂主可有何吩咐。”
洛莲九清醒过来,眼前哪里有苏菡萏的身影,四下皆是茫茫的水雾,却让她觉得心口生疼,几乎要迷失在其中,她定了定心神:“无事,进来吧,我洗好了。”
云辉堂中,廖洺端坐在正首,把玩着秦王玉剑,只打量了片刻,便将那玉剑放到一旁,没了兴味。
洛莲九见了礼,垂手立在一侧,廖洺身后的秋琚见洛莲九毫发未伤地将云山门的看家宝贝取了回来,不由得多打量了眼前弱不禁风的少女两眼。
廖洺瞥了眼洛莲九,轻笑起来:“可按我说得去做了?”
洛莲九恭声道:“请护法放心,已然安排妥当。”她将璇教挑衅的字条压在了假山石中,而后云山门的人确也将这笔帐算到了璇教头上。
见她神色淡然又恭谨,他挑起唇角问道:“就不想问问本护法此举何意?”
洛莲九摇了摇头,轻声道:“护法说什么,做下属的只要去按照吩咐办事好了,旁的事情,小的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廖洺颇为满意,凝视着她清绝的眉眼,点点头:“倒是个可造之才。”
秋琚立在廖洺身后,看着洛莲九的神情,眼中有些复杂,心头只道,又是个供人差遣的漂亮木偶罢了,可惜了这好本事。
廖洺看向洛莲九,徐徐说道:“过些时日焉耆王妃生日,焉耆素来与我璇教交好,只不过最近龟兹王庭蠢蠢欲动,让焉耆王一时糊涂想差了。”
洛莲九静静地听着,心知素来这些外务都是廖洺的事情,去云山门取秦王玉剑一为挑衅中原武林,二为试炼自己的身手,如今把这样的事情交给她,也算是对云山门之事的肯定。
廖洺又缓缓说道:“这本是只让秋琚去便罢了,但洛堂主初来我璇教,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秋琚听闻廖洺要让自己带着这柔弱的洛莲九,立时变了脸色,那西域人模样的大汉,胡子都在拒绝地颤抖:“护法,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她一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风餐露宿的罪。”
廖洺看了眼秋琚,见他慌张地拒绝,只觉得好笑:“我看你哪里是怕她受罪,全是怕自己受罪罢了。”
秋琚是西域人,通晓各个小国的语言,又自小跟在廖洺身旁,为廖洺所宠信,虽然性子直爽憨厚了些,却不被廖洺计较。
秋琚挠了挠头,并不否认。
洛莲九神色不变,恭声道:“难得护法信任,让属下出使焉耆,属下不胜感激。还请秋堂主放心,晚辈亦飘零颠沛惯了,西域风沙酷热苦寒,也不在话下,若出了岔子,决不连累他人。”
她说得恳切又认真,好看的脸庞带着决绝却偏偏语气恭谨,叫人如何不答应她的请求。
秋琚看着这小娘子的话语,又瞥了瞥那把秦王玉剑,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重重叹了口气:“行吧,先说好,若是你被狼叼了去,我可不会费事救你。”
洛莲九心下嗤笑,面上却是一等一地恭敬而波澜不惊,她点点头,朝廖洺行礼,又对秋琚鞠了一礼:“多谢护法与秋堂主信任,属下定不负使命,还望秋堂主多加指点。”
她不卑不亢,亦不凭借顾云笑对她的宠信而在他人面前作威作福,洛莲九在璇教其他人眼中渐渐从猜忌不屑,变成小心翼翼地打量,甚至因为任务的完成而受到赞誉。
廖洺凝视着洛莲九,让秋琚将秦王玉剑带去收好,转过头来,对她难得地和颜悦色,眼神飘忽在她精致的面庞上的时候,却蒙上了一层贪婪的意味:“洛堂主,你只要乖乖听我的吩咐,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洛莲九自小从歌舞坊长大,闻言直觉心上厌恶,脸上却笑得刚好,带着恰如其分的信任与仰慕,恭声道:“谢护法指点。”
“嗯,下去吧。”廖洺闻言深觉满意,点了点头。
洛莲九躬身行礼,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堂外。
日光下澈,映在她的面庞上,她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回望整个云辉堂,手缩成拳,暗暗攥紧。
第85章 挑衅:礼惊四座
刀眼狼王素来存在于西域小国的传说里,可真正见过的,都是些少数,因着对上那双眼睛,没有不丧命的人。
焉耆人形容它有山丘般的身体与磐石般坚硬的利爪,金锋匕首似的狼牙能一下将马腿咬下。
除了闻得璇教教主顾行之曾将狼王射瞎一只眼睛留下性命外,其他人见了它焉有命乎。
身后鹞卫抬着的那口大箱子被红色衣裙的少女缓缓揭开,油光闪亮的狼毛在大殿摇曳的烛火中波纹流转。
狼头保留的完好,左眼处带着可怖的刀疤,脊背上一道月牙白的狼毛从头至尾,在灰黑色的毛皮上如同游走的银河那般漂亮。
几个焉耆的武将有大着胆子的上前,摸了摸那刀疤与月牙白的狼毛,惊叹道:“果然,果然是刀眼狼王。”
龙邬利脸上喜忧参半,既有能得到刀眼狼王皮毛的惊喜,又带着对这几个璇教中人的惊惧,竟然有人能将这刀眼狼王杀死,且看这皮毛完好无瑕,竟是高手中的高手。
好半晌,龙邬利才拊掌笑了两声,说道:“果然是珍宝,秋尊使可真是武功过人,璇教皆是卧虎藏龙之辈。”
秋琚摆摆手,憨笑道:“大王,这我可不敢居功,这是那洛堂主亲自杀的狼,献给大王的。”
殿中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那台下坐着的龟兹青年显然也是愣了一下,本来带着不屑与冷淡的眸子充满了毫不掩盖的惊讶。
洛莲九并不懂秋琚与龙邬利说什么,等到身后的鹞卫将粟特语翻译成汉化给她。
少女闻言,带着些骄傲与俏丽,她又笑道:“比起这狼皮,还有更珍贵的礼物。”
众人还没从眼前柔弱少女竟然能手刃刀眼狼王的惊异中缓过神来,好奇心又被提上来,吊足了胃口。
有什么能比称霸西域十余年的刀眼狼王的皮毛更珍贵的呢?
少女柔荑白嫩修长,自然地掀开狼皮,狼皮下面有一层红色的绸布,随着那绸布一点点打开,众人的目光也一寸寸跟进去。
每一寸目光所及皆可听闻殿上沉重的呼吸声,等到洛莲九将绸布完全摘去,所有人猛抽一口冷气,王妃与几位大臣骇然尖叫出声,胆子小的舞姬已经被吓得昏死过去。
竟然是——
那红绸布下,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三颗人头,脖颈处的切口整齐,血迹尚未喷洒便已凝固,是高手所为。
殿上霎时间剑拔弩张,龙邬利的侍卫将洛莲九与几名鹞卫团团围住,几名鹞卫也不甘示弱般抽出手中兵刃。
被包围之下的洛莲九神情温和,面含笑意,似乎还带着点因为奉上珍宝而想要讨赏的狡黠笑容。
“这三人是龟兹的内应,阴图毁坏我璇教与焉耆的情谊,着实可恶,今天将这三人项上人头作为酒器献给大王,聊表璇教交好的心意,大王可喜欢?”
身后的鹞卫显然没料到她的举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饶是在璇教多年的鹞卫也险些没缓过神儿来。
洛莲九看了身侧的鹞卫一眼,鹞卫回神,一字一句地替她翻译着。
那焉耆王龙邬利每听一句,因惊吓而苍白如纸的脸便青上一分。
王妃支撑不住地晕倒在一旁,殿上紧张的气氛下又乱作一团,龙邬利张着口想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吐不出一个字节。
“你——”大殿左侧的龟兹青年终于坐不住了,要拔了殿上护卫的金刀跟洛莲九拼命。
可只见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恰似一道飞虹穿越,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尖叫,那龟兹青年的头颅便静静地跟三个内应放在一处,面上仍带着震怒的神情。
龟兹人的躯干还不曾倒下,热烈的血液奔涌出来,洒落在大殿的地毯上,也有一些洒在了身旁不幸的舞娘身上。
众人触电一般从位置上弹起,远远向大门口奔去,舞娘尖利的声音传来,又昏死过去,重重地晕倒在那没了头的躯干上。
洛莲九仍然静静地立在原地,仿佛从来不曾出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笑了笑,说道:“这人也是龟兹内应,意图置贵国于不义之地,险些教护法误会王的忠心。还望大王饶恕阿九未能早一点来焉耆,帮助大王诛灭居心不轨之人,让大王受惊了。”
他如何敢说一个“不”字,眼前的少女就是拿他焉耆王的项上人头当酒杯使,也不会费一个小指头的力气。
龙邬利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哽咽在喉头的话语支支吾吾地挤出嘴来:“有…有劳…尊…尊使……”说罢,逃命一般逃离宴席,再也不敢看那少女恭敬致礼的模样半分。
洛莲九学着焉耆人的模样行礼,恭声道:“王客气了,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她四下望去,鲜血与混乱交织在一处,仓皇的人群,凌乱的大殿,所有人惊异又惶恐地对她避如蛇蝎,生怕她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怎地,她却轻轻地,勾起了唇角,她好整以暇地对焉耆王离开的方向行礼,又对着秋琚躬身,末了,在众人恐惧又仓惶的眼神里,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热闹不堪的大殿。
她拖着沾染了鲜血红绦带,静静地向外走去,周围的人默契地缩在一旁,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神色蓦然,眼里似乎没有一切,又包含一切。
她想起摸到龟兹使臣的住所时,那些龟兹人对她混不在乎地调笑与嘲弄,用蹩脚的汉话奚落她,不将她放在眼中,只当是个精致木偶一般的胡姬,任人宰割。
洛莲九本不想动手的,只想吓他们一吓,让他们滚回龟兹去,可听到对方嘲弄话语的一瞬,像是对待平康坊中不长眼的客人,手中匕首下落,不过几个使臣文官,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将他们当作礼物码放好的时候,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快意与兴味。
她与苏菡萏一样,甚少对人下了杀手,可真的到了这地步的时候,阿九却觉得,心底的东西被触发地生根发芽似的,叫她无法停息,叫她控制不得。
她与苏菡萏不一样,有些决绝的事情,但凡阻碍了她前路的人,她的狠厉与不择手段,她的固执与不顾一切,最终却要倾覆过来,毁了自己。
第86章 困地:虎口夺食
苍鹰入云,长鸣绝险。
洛莲九骑在马上,仰头望着高耸的邙山,时隔半月,她再一次回到了璇教。
自礼惊四座后,焉耆王便一病不起,王妃也受了惊吓,在焉耆待了两日,璇教一行人便辞别焉耆诸臣,那些人高马大的大臣像是送瘟神一般,见洛莲九一行人离去,皆是松了一口气。
临走之时,焉耆又献上诸多宝物骏马,说是回礼,实则是焉耆因为龟兹的事情,向璇教热切地表忠心罢了。
望着邙山,洛莲九神色自若地走过一重重关卡,似乎没有注意到检查她恶枭令牌的教徒神情惊异又格外恭敬,早已与去时不同。
“我说小娘子,看来这当庭斩杀龟兹使臣的丰功伟绩可是传遍了璇教。”秋琚撇撇嘴,嚷嚷道。
洛莲九扭过头,看了眼身旁马背上的秋琚,又说道:“秋大哥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
与秋琚一路相熟,倒也知道这人素来豪爽,又是个嘴硬的,在沙漠之中对洛莲九颇为照拂,遂唤他“秋大哥”,也有几分亲近,刻意拉拢的意思。
秋琚对洛莲九的武功与胆识也颇为佩服,虽嘴上刁难,心底却是认可。
秋琚吐了口中嚼着的野草,说道:“年轻气盛,行事莽撞。”
洛莲九不看他,说道:“秋大哥不是说过我教从来不怕龟兹吗?”
秋琚叹了口气,见她仍是颇为不以为意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是,我是说你作为璇教中人自然不必怕秋琚,可你不过是个刚走马上任的堂主,看起来也不太得咱们护法欢心,不然怎么素来怜香惜玉的廖护法把你派去焉耆?”
洛莲九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知道秋琚也是好意,便小孩子似的撅噘嘴,再不肯说话。
秋琚看她这副样子,又叹着气摇了摇头,领着洛莲九进了云辉堂复命。
云辉堂位于邙山的半山腰,是负责外务的堂主与廖洺的领任务与议事的地方,堂中大方整洁,并无多余的摆设,显得肃穆不已。
“拜见左护法。”洛莲九与秋琚一起拱手行礼。
正堂中央的高足椅子上坐着一名穿着银灰色圆领长袍的中年男人,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柔和,正带着笑意看着自己那一双保养得颐的手,并没有理会他们二人的意思。
洛莲九觉得自己的脖颈一直低着有些麻,心头不免烦躁,这廖洺小人只能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整她不成。
“本护法记得,此次出使焉耆是表达我对焉耆的安抚与关怀,毕竟焉耆方遭了天灾怪可怜的,秋堂主可还记得?”廖洺的声音成熟而温和,听不出生气的意味,却让秋琚那壮硕的汉子捏了把汗。
秋琚点点头,说道:“左护法的吩咐,秋琚不敢忘。”
“那又为何龟兹贵族血溅焉耆王庭,焉耆王惊惧一病不起!”廖洺声音震怒,那手中把玩的玉佛手串蓦地掷到秋琚脸上。
“是,是秋琚自己一时冲动,因那龟兹人挑拨我教与焉耆的关系,一时气不过,才有愧于护法的吩咐,还请护法责罚。”秋琚头低得更深,说道。
秋琚是出了名的护短,虽然大大咧咧却对自己看重的朋友格外珍视。
洛莲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秋琚身侧,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碰巧也在这里站着而已。
廖洺看着洛莲九丝毫没有为秋琚求情的意味,心头烦闷,从座位上走下来,说道:“好!既然如此,就按教中的规矩办,秋琚你自己可知道?”
秋琚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想着自己尽早担下责任,莫要再与洛莲九与其他鹞卫有关,说道:“未完成主子的任务,须去地牢领三百鞭刑,在教中悔过衙半月。”
廖洺一边听着秋琚的回答,一边余光瞥着洛莲九的神情,她仍是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倾城绝世的容色带着漠然。
秋琚见廖洺迟迟不说话,便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这就去领罚。”说完抬腿便要领着洛莲九走,生怕廖洺改了主意似的。
“谁让她走了!”廖洺说道。
洛莲九不以为意,稍微抬起酸痛的脖颈看了眼廖洺,他的眸光与她对视,充满了说不出的惊艳与暧昧色彩。
廖洺伸手捏起洛莲九的下巴,说道:“我听说,洛堂主在焉耆王庭当庭斩杀龟兹大王子母族的表弟,着实风光无限,大放异彩。”
洛莲九笑了笑,带着几分别样的娇媚,说道:“属下早知英明左护法怎会不知这教中与西域传得沸沸扬扬的焉耆王庭之事。”
廖洺呷了口茶,笑道:“看来洛堂主也没想隐瞒。这教中只有鹞卫犯错堂主连坐的道理,没有堂主犯错,堂主连坐的道理。”
洛莲九抬眸,轻笑道:“看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是莲九了。”
廖洺颇为可惜地咂咂嘴,说道:“这样细皮嫩肉的,三百鞭刑下去,不知是否还能看。本护法素来怜香惜玉,倍感可惜,也怪不得秋堂主巴不得替你受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洛莲九笑了笑,说道:“皮相而已。”她仍是满不在乎的神色,绝美的脸庞上不带一丝犹豫。
倒是廖洺又说道:“地牢的司刑可不是爱美之人,若是在地牢里动起手来,怕不是洛堂主名声全无。洛堂主毕竟是我手下的三堂主,倒着实让我担心。我看,不如让我执刑,也算顾及洛堂主与我的情面。”
秋琚不解其意,只是担忧地看着洛莲九,洛莲九面色仍是娇媚的样子,目光带着冷意,面上却笑得如桃花般绚烂:“那就多谢左护法体恤了。”
廖洺了然一笑,颇为满意的样子,挥了挥手,遣秋琚下去。
秋琚担忧地看着洛莲九,又不敢言语,只得退下。
洛莲九看着秋琚离开,抬眼看着面前微笑着的廖洺。
廖洺伸手就要揽她向云辉堂的后殿去
怀中的洛莲九轻描淡写一般从他手中脱离,云一般的身姿挺立在他眼前,少女娇笑着:“左护法,阿九还有一事相禀。”
廖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这里里外外的云辉堂都是他的护卫,说道:“怎么,莲九还有何事?”
少女还未答话,殿外就传来了悠长的声音:“教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