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聚首:各怀鬼胎
并州,定武阁。
初夏的繁花开得烂漫,微微的暖风吹起垂柳依依,正是人间好光景。
定武阁的藏剑山庄张灯结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正是定武阁少主王朗之同苏家家主苏英定亲的好日子。而今定武阁已然成为中原武林第一门派,看在王岐鹤的面子上,武林各门各派纷纷道和,简直要将那门槛踏得矮下去三分。
言怿、澹台彦与风浅三人甫一下马车就被恭恭敬敬地迎接进了待客用的雅室。
来往的弟子恭恭敬敬地端上香茗,又轻轻掩盖上房门,说道;“劳烦言少、澹台阁主、风掌门先在此处歇息,弟子先去收拾三位的房间。”
言怿点了点头,目送身着湖蓝色袍子的定武阁弟子离去,又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玉核桃。
澹台彦端起茶盏,吹了吹,问道:“定武阁好大的排面,我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都在这藏剑山庄了。”
言怿淡淡地说道:“毕竟是少主娶亲,定武阁自然隆重。”
风浅今日未施粉黛,带着江南美韵的婉约与成熟,自从昆玉派出事之后,她本不愿在江湖各个门派前抛头露面。
但言怿告诉她若一再逃避根本无益于昆玉派的复兴,她颇为感触地跟着言怿一同前往,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言怿身旁的时候,她就能感受到无尽的心安。
而如今,她迫切需要这份心安。
风浅轻声问道:“可那苏英姑娘尚在孝期,如何行婚事?”
澹台彦回道:“欸,江湖儿女倒也不拘这个,何况只是个定亲。”
言怿接着他的话,笑了一下说道:“何况只是找个由头将众人聚在这里呢。”
三日后,苏家的新家主苏英与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举行婚仪,武林门派到场庆贺,因王岐鹤属于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各个门派给足了面子,气氛热络。
王岐鹤衣着华贵,长髯飘摇,带着几分慈爱又庄重的模样,凝视着眼前的佳儿佳妇。
他站在藏剑山庄的演武场空地上,面对着四下端坐的各门各派,像是俯瞰芸芸众生,他只觉得心头微微有些发热,他清楚,那是对权力的热望。
王岐鹤顿了一下,待到四周注视到他的一举一动,纷纷安静下来,他缓缓举起酒杯,朗声道:“今日是老朽孙儿的大喜之日,老朽多谢诸位赏光。”说完,一饮而尽,又空杯口对着地面,示意杯中一滴酒水也无。
底下的晚辈连连称赞,也跟着举杯痛饮。
王岐鹤又端起酒杯,说道:“难得武林各派同聚一堂,其实今日还有一事想跟诸位商议。”
崀山派的掌门方南器最是配合,他先问道:“不知王老前辈所言何事。”
王岐鹤神情肃穆,让周围的人不由得静下来屏息凝视,喧闹的锣鼓声戛然而止,他双手举起杯盏道:“诸位,魔教近几日在西域肃清势力,吞并西域门派,又屡次骚扰中原武林。老朽虽年过半百,半截身子埋在黄土中的人,为了中原武林,愿意铲除魔教,扬我中原武林的威名。”
他说完,目光打量着底下的门派,等待着众人的回应。
云山门的少主白星拱手道:“王老前辈所言极是,那魔教素来犯我中原武林,烧杀淫掠草菅人命,实在是罪大恶极。前辈为天下人计,实在令人感佩。”
言怿往嘴里掰着瓜子吃,上一次那个剥着批把果的娃娃并不在自己身边,他骤然想到这一点,皱了皱眉头,心下烦躁不已。
澹台彦以为他在反感那些小门派追捧王岐鹤的样子,遂拍了拍他,说道:“左右都是无事,中原武林没有什么共同追求,难免相互争斗,各个门派相安无事多年,也都腻了。”
言怿闻言微微一愣,又反应过来澹台彦在说什么,他笑了笑,没有答话。
王岐鹤摆摆手,目光在王朗之、言怿以及澹台彦身上逡巡,又道:“既然诸位都有此意,那老朽斗胆提议,就在此良辰吉日,我们中原门派结成同盟,同仇敌忾,择日攻下魔教,扬我威名。”
琼山派的掌门柳玄鸣道:“听说正是魔教教主顾行之闭关之际,魔教少主又是个黄毛丫头,自然现下正是好时机。”
琅琊王家的家主王贠说道:“还是柳兄消息灵通,既然如此,王某建议我们今日借着王老前辈的东风结盟,计议攻下魔教,扬我威名。”
王岐鹤笑了笑,见言怿并没有反应,知道澹台彦与风浅素来听言怿的意思,便举杯说道:“既然诸位都有此意,这武林同盟还得由各派齐心协力才是,不知道言三公子什么意思呢。”
言怿春风和煦地笑了笑,并没有起身,只是端着酒杯说道:“也好,王老前辈为天下计,言某岂有不从之理。”他说完,饮尽了杯中的酒水,澹台彦与风浅见他如此,也一并饮下。
王岐鹤与王朗之对视一眼,颇为满意,演武场上高悬的红绸映着爷孙二人春风得意的面容。
王岐鹤笑道:“好,我们中原武林今日就在此结为同盟,诸位意下如何?”
崀山派的掌门方南器点了点头,带着弟子高举手中的酒杯,又说道:“王掌门,既然是要结盟,定要选出中原武林的共主,这样大家才好统一步调,也好共商大事。”
王岐鹤点点头,说道:“方掌门说得有道理,既然是同盟必然先选出个武林共主,如此才可利于大计达成。那不知诸位可有人选?”
云山门的少主白星说道:“晚辈提议由王老前辈担任,老前辈是江湖大纛,无论是名望还是武功都无人出其右,更何况魔教诡计多端,定需要持重之人主持大局。”
周围的人也随声附和起来。
王岐鹤连连摆手,手抚上自己的长髯,笑了笑:“哎,诸位错爱。老朽年事已高,而今璇教地处嘉州实在路途遥远。而今江湖少年英雄辈出,实在可喜可贺,依老朽拙见,自然选一晚辈比较适合。”
众人目光在言怿、澹台彦与王朗之身上逡巡。
澹台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嗑瓜子,俊逸贵气的言怿在仔仔细细地剥着枇杷果,仿佛周遭发生的事情都与他二人无关。
而今日婚仪的主角王朗之,端端正正地立在王岐鹤身后,一种少年意气英姿勃发的意味,叫人移不开眼。
第106章 故人:围炉酒话
牙帐内篝火冉冉,正照耀得整个营帐明亮起来。夜色里的草原漆黑一片,燃起盈盈灯火的牙帐散落在草原上,呼应着梦中的安西城,仿若飘在草上的星星。
元萧允静静坐在牙帐内,正借着烛火翻看着书册,他的身影倒映在帐子上飘忽不定的模样。
洛莲九被侍从带进了牙帐内,对着封狼阁阁主元萧允行了礼,又低头垂立在帐子中间,她感到元萧允正紧紧地打量着她,那眼神颇为不善,也让她不舒服极了。
“阁主深夜召莲九来此,多有不妥,若是有事情商议,明天一早也是很好的。”洛莲九只觉得气氛凝固在此处,她站了好久,才说出句话。
元萧允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册,从桌案后站起来,一步步走进她,看着她抵着的头,又低下身子,看向她,徐徐笑道:“有何不妥?在毓山脚下同吃同住,你也说一句不妥,怎么,如今还讲究起来了。”
洛莲九正视那双苍鹰一般锐利的褐色眸子,她终于明白元萧允看她的神色为何如此复杂,在宴会之上摘她面纱,不过是为了瞧她的模样罢了。
原来是这样,定是这封狼阁阁主将自己当成了苏菡萏。
洛莲九笑了笑,突然的拘谨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却立时变成了少女的狡黠与天真,她声音清冽如溪水,笑着问道:“即是生死之交,我又救了阁主一命,却不想得这几日在封狼阁却是这般待客之道,自然是不妥。”
元萧允盯着她,他初见还觉得眼前的少女已是如此的陌生不堪,分明是变了个人的模样,现在这样清澈愉悦还不忘揶揄他的样子,倒是让他开怀起来,元萧允笑着说道:“是我的不妥,倒是怠慢了苏姑娘。”
听闻“苏姑娘”三个字,洛莲九皱了皱眉,又轻声说道:“我是璇教的左护法洛莲九,并不认识什么苏菡萏。”
元萧允见她敏感又小心的样子,又想起元叔洵跟他讲过的消息,不由得眉头攒起,关切又愧疚似的说道:“自贺兰山别后,看来你周围发生了许多事。”
洛莲九并不知道元萧允想到了些什么,她眼底认真揣摩元萧允的一举一动,生怕叫他知道,自己并非苏菡萏。
可她面上却是轻描淡写地看着元萧允颇为紧张的样子,只是微微皱眉,又倏地展开,吸了吸鼻子,似乎想要遗忘不堪的过去,又想要安慰他一般,洛莲九说道:“如今也不错,在人人惧怕的魔教当着左护法,又得到了封狼阁的支持,左右比死了要强。”
元萧允听她这般故作轻松地笑语,却不由得想到自己与叔父的仇恨与纠葛,叹了口气,不忍心勾起少女的伤心事一般,缓缓说道:“是,左右比死了要强。”
洛莲九眨了眨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促狭道:“从别后,你我还能潇潇洒洒地见面,元阁主不请我喝一杯?”
元萧允看她笑容满面的模样,仿佛心头的重担都尽数释怀似的,诸多风浪与诸多不忍后他们还能在此处相逢,笑道:“好,能与左护法痛饮,实在是一桩幸事。”
他与她已然不是毓山脚下的身份,她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苏菡萏,他也不是那个落魄逃生的元家长子。风浪过去后的再见,二人早已不是过去的心境。
漠北的酒凛冽热辣如胡天的劲风,洛莲九蜷缩在牙帐中铺陈的毛毯上举起酒杯灌入喉中,却别呛得咳嗽不止。
元萧允坐在她身侧,一边嘲弄地笑了,一边连忙放下酒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瞧你,我都说了这酒烈得很,你偏偏要喝那么多。”他轻轻地拍着她瘦弱的后背,哄小孩似的说道。
“萧允。”她喃喃说道,仿佛有些半醉的样子,白净的小脸上布满了酒气的红润,在暖黄色的烛火旁温润照人,不似白日时的明艳而咄咄逼人的样子。
就像是毓山的破庙里,她做了噩梦,在睡梦中不设防备地喃喃。
元萧允愣了愣,旋即又笑了起来,这声“萧允”从她口中说出,真真是好听极了,正如她初见的时候,侧着头认真地说“萧萧马鸣,允矣君子”一般。
他看着她似乎累极了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璇教那般危机四伏的地方,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落魄门派的弟子,到万人敬仰的左护法,怕不是要受多少折磨,他缓缓地说道:“我在,我在呢。”
洛莲九似乎没听到他的宽慰,又趁元萧允不注意将一杯酒又灌了进去,元萧允连忙夺过她的杯子,凝眉说道:“别喝了菡萏,会伤胃的,听话。”
洛莲九摇摇晃晃,很努力地辨清楚这声音的来源,却连连摆着手说道:“不许叫我苏菡萏,我不是她。”
元萧允颇为无奈地点点头,立时答应,又好笑地问道:“那叫你什么?”
洛莲九嗫喏出声,带着些威仪地说道:“左护法。”
元萧允噗嗤一笑,乐道;“还真是个官迷,要我说,你也别回去了,在封狼阁你想做什么我就让你做什么,区区一个左护法又算的了什么。”
洛莲九似乎半梦半醒,有些醉了,一个摇摇晃晃却倒头枕在元萧允的膝上,身子在毛茸茸的毯子里面蜷成一团,小猫似的问道:“萧允,你为何要跟璇教结盟,你喜欢璇教吗?你会不会嫌麻烦,你会不会被中原武林为难,你会不会不开心?”
元萧允看着蜷缩在自己身旁的洛莲九,多少个日夜曾梦见她,他无时无刻向自己在中原的势力打听,是否有人用狼头牌求助,可这么多日过去,一切都了无音讯。
他既希望她拿着牌子向她求救,又希望她永远不必求救。
可她现在就这般接近地在他身侧,毫无戒备地依靠着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即便是她醉了,他手微微颤抖,却终是下定决心一般抚摸上她柔顺的发,说道:“我不喜欢璇教。”
他不喜欢素来在漠北与封狼阁屡次冲突的璇教,他不喜欢在初夺阁主位置的时候便跟中原武林大批势力关系僵化,他不喜欢卷入那些无休止的斗争中去。
可他只喜欢她罢了。
第108章 进发:西征璇教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并州往西,车马漫漫,中原武林在共主王朗之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金州而去。
定武阁的马车威仪而庄重地行在前头,苏英并着王朗之在车内,王朗之年纪轻轻边坐上了武林共主的位置,又有佳人在侧。
他掀开车帘,看向沿路的景色,又侧耳听着大队人马在他的带领下,共同西进的马蹄声、脚步声,心中对璇教的不安又为满心的欢喜所替代了。
苏英倚靠着王朗之假寐,见少年嘴角上扬,日光顺着车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愈发衬得俊逸不凡,她不由得攥紧了他的手,带着笑意轻声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王朗之闻言,低头看向苏英,温和地说道:“自璇教在西域兴盛,又频频骚扰中原门派,我们中原武林已然隐忍太久,这次西进攻打璇教,真是一桩佳话。”
苏英闻言,有些讶异,神色虽柔和,却蒙上一层担忧一般:“早听说璇教武功高强,高手如云,否则也不能在西域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夫君你不担心吗?”
王朗之笑了笑,回握住苏英的手,温柔而有力:“山人自有妙计,英儿不必担心。”
苏英疑惑不解,看了王朗之半晌,却见他只是满面笑意,却一言不发,她问道:“什么意思?”
王朗之见她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只觉得有些倔强地可爱,他服了软,笑起来:“英儿觉得是当武林共主更好,还是去攻打璇教更好?”
苏英失笑,却犹自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这什么比较,当然是当武林共主更好,我们与璇教又井水不犯河水,怎会乐意去招惹璇教。”
王朗之点点头,笑道:“可是若不是攻打璇教,怎么会一统武林,又怎会有什么武林共主呢。”
苏英虽知道王朗之话中的道理,却犹是不解:“话是这么说,可那璇教并不是池中之物,定武阁素来为武林中人敬仰,定武阁少掌门成为武林共主也并非难事,可为什么要招惹璇教,这买卖未必划算。”
王朗之将困惑不解的苏英拥入怀中,笑起来:“英儿这是担心我?”
苏英见王朗之只顾着逗她,并不解答,嗔道:“你惯会取笑我。”
王朗之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定武阁不会费一兵一卒就能全身而退,待到璇教那人与我达到了目的,这璇教与中原武林的风波,自会平息。”
苏英素来冰雪聪明,王朗之话说到了这里,她如何也不会放过其中的门道,她心头讶异,低声道:“璇教中有人与夫君做了交易?”
王朗之挑挑眉,少年轻狂而张扬的神情跃然脸庞:“自然。”
苏英有些惊异:“我以为——”
“以为定武阁是中原第一大门派,是名门正道,断不会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璇教做交易?”王朗之笑起来,神采奕奕又颇为不屑:“是啊,本少主是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不过,等到中原武林全然臣服于我,让言怿那个不省心的再无翻身之日,自然就是璇教兔死狐悲之时。且不论手段与否,这实现武林大义的目的自然会达到。”
苏英闻言,并不说话。
王朗之以为苏英并不认可他的话语,皱眉问道:“英儿可是觉得,我做得不好?”
苏英摇了摇头,枕在王朗之膝头:“那次围猎,苏菡萏受伤坠马的药物,就是璇教的吧。”
王朗之笑起来,抚摸着苏英柔顺的发,徐徐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璇教本就与中原武林不和,前些日子云山门的秦王玉剑被盗,远些时候苏菡萏的中毒坠马,即便是言怿有心查出了什么,都是璇教的错不是吗?何况,苏菡萏已经在青云涧下粉身碎骨了。”
苏菡萏对于他们似乎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成为记忆里他们成功除掉威胁的功勋。苏英笑了笑,微微闭眸:“夫君,只要你大业得成,什么都好。”
王朗之闻言,心头骤然觉得一暖,他神色温柔,轻声说道:“英儿,你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
言家、东紫阁的车队晃晃悠悠地在队伍中间,整个队伍之中,唯言怿的马车最为恢弘宽大,显得极尽奢侈。
定武阁的人偷偷嗤笑,旁的门派都是来为武林除恶的,只是这三脚猫功夫的娇公子,怕不是来出游的。
言怿并不知道定武阁的弟子们在闲言碎语些什么,他同澹台彦躺在宽敞的马车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剥着葡萄。
澹台彦把葡萄抛在空中,又用嘴去接,连续几个都挺顺利,那少年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
只见他再次抛上去一个,又张口去接,可这马车却是一晃,那粒葡萄正正好好地砸在他眼睛上,疼得他“哎呦”一声。
“言明,言明,驾车稳些——”澹台彦对外面叫嚷道。
“是,澹台阁主。”言明的声音不急不慢地从车帘外响起。
言怿并不在意澹台彦在玩什么,却闭目养神间踹了澹台彦一脚:“我说,安静些。”
澹台彦一躲,笑起来:“怎么,无不无聊,要我说,你就该同意这风浅姑娘跟我们一车,整个昆玉派只来了她们四个人,昆玉派又破不受其他门派待见,我们怎么都应该照应些才是。”
言怿不耐道:“你还真是无聊。”
澹台彦笑了笑,往言怿那边凑得近了些:“你前些日子还不一直在寻找那姑娘的下落,怎地从云山门回来之后便消停了?”
言怿并不理睬,也没有说话。澹台彦这个人,从小这般聒噪,自己一个人也能聊得热络,同他一处长大,自己还没聋了耳朵,可真是幸事。
澹台彦见言怿沉默,却兴致不减:“要我说,这苏家主虽然倾国倾城、举世难求,但风小姐也不算差,早些放下才是正经。”
澹台彦显然还有下文,却被一把葡萄塞了嘴,言怿放下手,拿起帕子精心地擦拭手上的汁水,缓缓说道:“风浅姑娘再好,也不会是她。”
澹台彦费劲地吐出葡萄皮,喃喃笑道:“我还以为你放弃找苏家主的下落,专心起武林来,结果那日武林大会,你也真是,推脱得太容易,让我都没法子给你造势。”
言怿摇了摇头,说道:“武林共主?我不在乎。”
澹台彦明显一副看“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在不在乎,也没有这般容易落到王朗之的手上,你看他那副得瑟的样子,保不准以后又如何对东紫阁兴风作浪。”
言怿缓缓道:“定武阁主动提出攻打璇教,倒是让我有些看不清楚王家祖孙的意思。虽说璇教正是教主闭关之际,可消息出得这样快,王家的动作如此迅速而攻打璇教又如此决定草率,倒是叫人生疑。”
澹台彦皱眉:“你是说璇教有定武阁的眼线?”
言怿略一思忖,又轻声说道:“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111章 危变:临危受命
右护法凌彻此言一出,倒是震慑四周。
他作为右护法早就在璇教树威,而如今教主疯魔,少主又势单力薄。
这璇教日后落在谁手中,尚说不准,鹞卫们思及此处,倒是对凌彻的话语重新考量了起来。
四周的鹞卫们看了眼少主又看了看凌彻,最后把目光放在顾行之身上,围上来的速度渐渐缓下来。
“自然是我敢。”洛莲九猱身而上,手中的红绦带如毒蛇的红信子缠绕上来,她下手极快,丝毫不留余地。
凌彻登时凝集气力用掌化解红绦带的力量,却只见红光一闪,柔得像丝绸的红绦带却如煅烧过后的铁丝,倏地打在凌彻心口,那力道之大,让凌彻不由得连连后退两步。
凌彻抹去嘴角猩红色的血迹,看着手心里的嫣红,狠声道:“阿九,当初我把你从青云涧捡回来,又为了让你不趟这摊浑水早早让你去了漠北,没想到你早就将我算计好了。洛莲九,洛都知,你当真是知恩图报啊。”
洛莲九倒也不恼,心安理得一般地笑了笑:“你当初见我腰间的飞鸟环璧,揣测我与少主的关系才将我带到璇教,企图将我安插到少主身边做眼线,又利用我除去廖洺这个眼中钉,支我去漠北,不过是怕少主联合我摆你一道罢了。本就是相互利用,何为恩,又何为报,右护法算的这么清楚,倒是过于无趣了。”
他笑得有些苦涩,抬眼看着顾云笑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如顾云笑所见,他趁教主闭关让他走火入魔,又企图对教主痛下杀手,这一切是事实,他并不想否认,他亦没有勇气对顾云笑说出什么。
凌彻摆了摆手,冷笑着说道:“好,洛莲九,你好得很。”
洛莲九立时扬手,招式更加凌厉地向凌彻攻去。
经过几招下来,凌彻心知自己功力并不在洛莲九之上,可眼前的路途不过只剩下洛莲九一道障碍。
他咬了咬牙,孤注一掷般掌风雷雳风行地向洛莲九面门打去,正在要紧处,却觉得自己后心被重重一击,让他整个人蓦地眼前黑了一瞬,天与地的边界在眼中霎时变得模糊,只觉得某种的光景在不断地震荡。
凌彻费力地转过身,双眸通红的顾行之正如一头怒不可遏的狮子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可顾行之的身形只是一顿,眸中清明的神色不再,一双猩红的眸子再次变得通红而浑浊,手舞足蹈地疯癫起来。
可那孤注一掷的一击力道太大,像是顾行之将一生的气力都用在了此处,受了这样一掌,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凌彻重重地倒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不甘地抹去嘴角止不住的血液,眸光无神地瞪着天幕,他颤抖地出声:“溪音溪竹呢?”
洛莲九好半天才分得清凌彻说些什么,却没想到他居然在问两个堂主的下落,淡淡道:“死了,战死在中原武林手下。”
“那样也好。”那样也好,不必为他牵连,受尽万般酷刑而死,多少有个痛快也有个为璇教而死的名声。
凌彻嘲弄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沉重地喘着气,一声一声地。
顾云笑看了看地上的凌彻,又抬眸看向不断扑向鹞卫发狂的父亲,说道:“把教主带到栖霞洞去,没有我的指示谁也不许探视。”
“是”几个鹞卫看了看顾云笑的神色,抬来一只巨大的铁笼,趁前头的鹞卫吸引顾行之的注意力,同洛莲九将顾行之关进了玄铁笼中。
顾行之狠狠地用头撞着铁笼,“咚咚”的声响扣入人心,他登时撞得头破血流,鲜血从通红的眼眸中蜿蜒在脸上又淌在冰冷的玄铁栏杆上,就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在发狂。
顾云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动不动,原来这个样子,便是走火入魔吗?
在他面不改色用鞭子抽打自己练功,却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她以为他已然走火入魔。
在他为了外出寻找武林秘籍,毅然决然不管不顾自己病重的娘亲的时候,她以为他已然走火入魔。
在他一次次将她关在日月神殿里半年不闻不问的时候,她以为他已然走火入魔。
顾云笑觉得有些无聊似的,一切明明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进行,可她看着还在撞着栏杆的父亲,看着奄奄一息的凌彻,她如何也开心不起,她说道:“让教主安静些吧。”
身后的鹞卫立时领命,手中竹管一吹,飞针刺入顾行之的穴位,顾行之登时不再动作,轰然倒地。
顾云笑环顾四周,她清淡的声音坚定而沉稳:“众人听命。”
在场的鹞卫与堂主齐齐跪在她身旁,这就是璇教的少主。
顾云笑抬眸,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洛莲九,她仿佛一个局外人似的,心思并不在这一场惊变中。
顾云笑抬头望了眼四周,朗声道:“眼下中原武林阴图颠覆我璇教,然右护法凌彻竟趁教中紧要关头妄图褫夺教主之位,幸左护法及时赶回挽救璇教于危难,而今中原武林亡我之心不死,仍虎视眈眈,教主又是此等情状,我顾云笑作为教中少主,以少主之名,将教主之位禅让于洛莲九。”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各个叩首求顾云笑三思。
洛莲九面露惊讶,连连拱手道:“莲九愚钝,不堪此大任,教主之位关乎璇教前途,少主勿要轻慢,还请教主三思。”
顾云笑摇了摇头,说道:“我心意已决,勿要再劝。我顾云笑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武艺如何带领璇教御敌,眼下父亲遭此不幸,我无心管璇教之事,我这等无心无能之人,何德何能担此大任。”
洛莲九看着顾云笑,只想再劝似的,却被顾云笑拂回,顾云笑却对着洛莲九郑重行礼,说道:“莲九,日后璇教便拜托你了。”
洛莲九忙要将顾云笑扶起,却只听秋琚朗声道:“洛教主武功盖世,扬名万载。”说完便朝着洛莲九跪在地上。
身后有眼色的教众见了这般光景,纷纷跪地齐声呼喊:“洛教主武功盖世,扬名万载。”
洛莲九抬眼望去,几百名教众乌压压跪了一片,她忽地有些心头发热,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慵懒与疏离,她冲顾云笑深深作揖道:“定不负云笑所托。”
第114章 独行:大战当前
云中庭里,月色正浓。
王岐鹤仰面倒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他孤注一掷似的伸手,向床帐上的摇铃够去,可月奴却动作更为迅猛,狠狠地将他的手打落。
月奴微微眯起眼,挑衅似的看向王岐鹤:“怎么,到影卫手中还想有活路?”
王岐鹤无法言语,呜咽似的怒视着月奴。
月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岐鹤榻前:“王老前辈该不会真当我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吧,算起来,我的年龄都能做王朗之的母亲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张狂,却刻意压低了声音,王岐鹤并无法回答她,月奴却津津有味地说起来:“当然,若不是知道王老掌门特殊的癖好,凭其他影卫,也难以获取您的宠信呢。”
“你这种人,合该罪不可恕,下地狱去最好。”月奴眸光微冷,哪里像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分明是吃人的修罗。
月奴看着王岐鹤渐渐抽离了力气,却仍怒瞪着她,她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明堂里那位,早看着定武阁壮大而坐立不安了,中原武林的事情本不该朝堂上管,可是小打小闹过家家似的便罢了,偏偏定武阁却起了一统中原武林的心思,唉,实在不该。若不是如此,您这样的祸害,应该遗千年才是。”
榻上的王岐鹤大口喘着的气息渐渐湮灭下去,他一动不动地瞪圆了眼睛。不久前,他用同样的法子,结束了老朋友风明权的性命。
如今,同样的下场,轮到他了
月奴笑了笑,伸手将茶水往外边的花木中撇了个干净。
窗外的月色皎皎衬着她孩童一般的脸庞,那本带着妖冶成熟神色的面容,骤然换成稚气的惊恐,她推开门大叫:“不好啦,掌门,掌门昏过去了。”
嘉州,邙山脚下。
王朗之同中原武林的大多数人一般,一夜未眠。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心慌难安,便是吃了助眠的药物,也无法平复。
别是出了什么事,可眼前的事情,让他觉得,境地不会更糟了。
琼山派、崀山派与云山门来到邙山的弟子已然所剩无几,还折损了两个继任者,一时间元气大伤也众怒异常。
安顿好弟子的事情,已然时近深夜。
崀山派的掌门方南器与云山门的掌门白栩已然悲愤又疲惫地找上门来,连带着琅琊王家的人一起,请他立马带人剿灭璇教。
那哪里是请,分明是逼他。
邙山机关消息不断,就连璇教人的影子都未见得,人已折损无数,可那几个小门派的掌门哪里肯分析这些,怒气冲冲地要他赶紧带人剿灭璇教。
“盟主,眼下邙山的机关消息已然多时没了声息,我们名门正派,何必畏惧区区璇教。”琅琊王家的家主王贠说道。
方南器满脸疲态,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盟主,现在群情激奋,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不能错失良机啊。”
白栩红着脸,拍桌道:“盟主,您该不会是怕了吧,怎么眼瞅着我们这些末流门第白白折损,您却在这里兵不血刃。我们看着王老前辈的面子上,敬您一声盟主,您还真的端起了架子吗?”
方南器连忙拉了拉白栩的袖子,示意他少说两句,可白栩失了最得意的孙儿,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哪里顾得这些:“我有说错吗?我们跟着您千里迢迢就是来还武林一个正道,可怜无数少年英才为了正道牺牲,你到底是如何还能淡然坐在这里?”
王朗之饶是天之骄子,也受不得这节节逼问,好久才平复下思绪,客气道:“前辈息怒,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消息,到时候一举攻破、直捣黄龙也是指日可待。方少侠与白少侠为了武林正道牺牲,朗之自是不敢忘,自然要为他二位英雄报仇的。”
“那你还等什么?”白栩哪里听得这些,硬要王朗之给个日子承诺才是。
他冷笑道:“再跟那魔教宵小耗下去,恐怕整个中原武林都要被白白拖垮,盟主怕不是养虎为患,就是早已与虎为伴。”
底下的人也早已窃窃私语起来。
王朗之本就心中有鬼,脸色虽然白了几分,面上却强撑着淡定,抬眼看着小门派的弟子与怒气汹汹的掌门,终是下定决心又义正言辞地说道:“前辈放心,待我这就召集人手,吩咐下去,三日内攻上邙山,为几位少侠报仇雪恨。”
众人闻言,皆是精神振奋似的,嘴上嚷嚷着要为失去的师兄弟报仇,方南器与白栩见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拱手道:“有劳盟主费心了,白某这就带着弟子们准备,明日,定要让魔教血债血偿。”
看到众人离去,王朗之才长舒一口气,总算送走了几位神仙,他摆了摆手,王锦上前问道:“少主,有何吩咐?”
王朗之问道:“山上可有递消息过来?”
王锦垂首,摇了摇头道:“还不曾,那边一晚上也不见回复。”
王朗之皱了皱眉,喃喃道:“怕不是情况有异。你盯紧那边,记得小心点,有了消息,立刻回我。”
王锦点点头,拱手称是,又匆匆离开。
王朗之疲惫地坐在桌旁揉了揉眼睛,却听到一个弟子冒冒失失地跑过来,面上泫然欲泣:“少主——”
王朗之本就不悦,斥责道:“这么冒冒失失的,怎么了?”
那弟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用袖子擤了鼻涕,抽噎道:“掌门离世了。”
“什么?”王朗之登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那弟子。
弟子又抽抽搭搭地说道:“掌门离世了。”
王朗之颓然跌坐在靠椅上,双目无神:“还有谁知道?”
弟子开始没听懂王朗之的意思,反应了好半天才知道问他还有谁知道掌门离世的消息,他回道:“夫人那边应该知道了,她当时正与风掌门下棋,知道了消息便昏了过去,风掌门正在为她施针。”
如果风浅知道了,那意味着言怿与澹台彦想必也不会落下。王朗之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怒骂道:“真是蠢笨的奴才,传个消息搞得满武林皆知。”
王朗之揉了揉眼角,灵台慢慢清明,他疲惫地问道:“祖父是如何去的?”
弟子怯怯地回道:“是突然晕倒便没了气息,家中正在查这件事,大夫说是积劳过度。”
王朗之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给我彻查此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这是有人要打压我定武阁,什么积劳过度。”
弟子早想下去,连忙点点头,立时不见了踪影。
他忽地想起临行前祖父笑着拂过他的额头,仿佛他还是个舞象之年的孩子,祖父面带笑容又无比担忧似的对他讲。
今后的路,更加艰难,但只能靠你一个人走下去了。
王朗之鼻子一酸,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第118章 设伏:倾覆定武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邙山后山腰上,密林里静悄悄的,惟独听得几声蝉鸣。
“情况不对——”王朗之敏锐地感觉到问题,挥了挥手,勒紧了马缰,止住了定武阁一行人的行动。
“怎么了?”王锦压低声音问道。
王朗之没有出声,眸光敏锐地扫过四周,绿色的山林里没有任何动静。
陈渊握住了手中的金错刀,警惕地看了看,又轻笑道:“掌门怕不是过于小心了,都是探子讲好的路途,怎地还有埋伏不成。”
王朗之挥手,示意他别出声。
“咻”地一声一只长箭正冲王朗之眉心飞来,他灵巧的用刀一挡,又冲林子里呼和道:“什么人,速速现身。”
“啪”一只桃子坠下来,正好砸在王朗之身下马匹的马头,那马一惊,扬起前蹄,王朗之迅速拉好缰绳将它稳住。
只见一位少年骤然立在前方,正是言家家主言怿。
言怿穿着绛色的直裰,玉冠束发,手中把玩着一只桃子,他从天而降一般,堪堪落在王朗之马前,直视着他,满眼都是笑意:“盟主,好巧。”
王朗之见是言怿,虽然有些疑惑却心下焦急,故作客气地说道:“原来是言三公子,言三公子所为何事,眼下我有要紧事要做,三公子有事还是改日相商吧。”
言怿却笑了笑,手中的桃子被他抛起来又落下,那是一枚粉玉雕琢的小玩意,看上去就知道价值不菲。
言怿满不在意地丢着把玩,他笑着说道:“哦?不知道盟主眼下还有比盟主夫人更重要的事情吗?盟主就没有想过夫人如何被人在中原武林的大营中被轻易掳走?”
王朗之不解地看着他,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可他迅速镇定下来神情,缓缓问道:“言三公子这是何意?”
言怿却眸光骤然变冷,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为了苏英,我为了菡萏,如此而已。”
未等王朗之反应过来,那玉做的桃子就被言怿一掷,飞地向王朗之右眼飞去。
王朗之在马背上连忙闪躲,气道:“原来祸起萧墙,你伙同魔教歹人搞鬼,堂堂言家家主竟然做下如此罪孽,罪不容诛!”
言怿不慌不忙地笑起来,玉骨扇张开,扇骨如同利爪,他轻笑道:“盟主过誉了,跟道貌岸然的中原武林一处,言某才觉得死不足惜。”
定武阁的高手立时从马上一跃而起,向言怿杀去,只见他玉骨扇挥动,凌厉的扇锋如同最锋利的兵刃划动。
霎时间那围上来的定武阁弟子脖颈鲜血涌动,溅落在密林里。
言怿身法过人,在定武阁众人的阵型中穿梭,劈砍而至的金错刀被他轻巧带过,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势。
武林众人对言怿的武功多是猜测,有人说他深不可测,从不轻易出手,也有人说言三公子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是故弄玄虚。
如今看来,言怿的武功就是比起令世人赞叹的苏菡萏,也不会轻易居于下风。
“玄空刀法不过如此。”言怿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言家弟子与护卫涌上来,手持长剑与定武阁的人缠斗在一处。
“他们学艺不精罢了。”王朗之恨声道,手中金焕刀如风雷呼啸,从马上一跃,直直冲言怿面门扑来。
言怿收拢玉骨扇,以扇柄作利刃,旋身回首躲过王朗之致命一击,又步法一转,向王朗之后脑刺去。
王朗之慌忙躲闪,那扇骨却在这空隙,堪堪击中他的左肩,那力道极大,他只觉得骨头怕是已然碎裂,本就没有气力的病躯更是雪上加霜。
“你们伤了她的左臂?”见王朗之节节败退,言怿却步步紧逼,他声音发寒,加重手下力道,却眉眼带笑地问道。
王朗之还想呛他几句,却发觉自己虚弱得说不出话。
“然后将她逼落悬崖?”言怿眸光森冷,手腕翻转,腿踢在王朗之的腰间,扇子“蹭”地张开,扇面的利刃死死刺入王朗之的脖颈,角度与力道刚刚好,王朗之方想反身挣脱,却发现刺得更深。
王朗之猛地一个扭身,刀柄怼在言怿的腹部,言怿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撞得生疼,一个踉跄往后一退。
“是啊,她落入悬崖粉身碎骨,连残破的身躯都会被野兽啃食。”王朗之那流着鲜血的嘴咯咯地笑起来,癫狂而不顾一切。
言怿捂着自己的腹部,看着眼前的王朗之如同将死而凄厉呼喊的野兽,他反而平静下来,说道:“可令你失望的是,苏菡萏还没有死,她马上就会回到我的身边。不过苏英和你,马上就要去王老前辈身前尽孝了。”
“你住口——”王朗之又扑上来,金焕刀正欲没入言怿的身躯,可在那之前,玉骨扇的扇柄已然直勾勾地从王朗之的下颌捅入,鲜血唰地喷薄而出,溅了言怿一脸。
那少年双眸蓦地放大,带着不可置信与满心的不甘。
言怿皱了眉,捂着腹部,重重地喘了口气,幸好王朗之有病在身,不然还真是麻烦。
王朗之身体倒在杂乱的草甸子上,鲜血顺着脖颈止不住地向外涌去,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喉咙里咕咕作响带着古怪的味道。
言怿看着他,若有所思,高台之上骄傲的盟主如今头枕杂乱的泥土,短短几日,云泥之别,真是有趣。
言怿站在他身侧,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好奇地要听那王朗之在嘟囔些什么。
是在咒骂他言怿吗?
还是在张狂地说着大话?
可那少年喉咙里只哽咽住两个字“英儿”,手无力地向邙山的方向抓去,却骤然失去了力气,随着那气若游丝的“英儿”渐渐落下去。
言怿一怔,又看了看那少年,轻轻吸了口气,回身对定武阁的弟子们徐徐说道:“定武阁掌门已死,若留条性命,就乖乖听话。”
定武阁众人慌忙看去,只见掌门倒在地上的血泊里一动不动,早已没了声息。
“掌门!”王锦失声唤道:“我跟你拼了!”
话音方落,那满身是血的王锦挥舞着手中的金焕刀,向言怿砍来。
可只是一瞬间,言蹊挡在言怿身前,手下动作极快,翻手将王锦挥刀的手臂一折,那力道着实迅猛,让他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将手中的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言怿站在身侧,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微微勾起:“还有谁想试试呢?”
第120章 秘辛:水中双影
月出皎皎,云影依依。
璇教的清灵台内,结束一日加冠礼的洛莲九神色带着些疲惫,揉了揉微微发痛的额头。
成为教主的洛莲九并没有像顾行之一般住到圣光堂,清灵台里被人修缮得金碧辉煌极其奢靡,早已不是清雅恬淡、芙蕖袅袅的意蕴。
洛莲九并不在意这些,由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地装潢。
一日的仪式令人疲惫,教主的服制过于繁琐,她在阿遹以及三个侍女的帮助下才脱下那繁复的衣裙,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退却衣裙,洛莲九一个人卸去钗环,屏退了阿遹和一众侍女,自己伏在那温热的池水里,看着花瓣层层叠叠下一双修长洁白却带着疤痕的腿,略略松了口气一般。
看着一旁的镜子中,她胸前那深深的爪痕陈旧而狰狞,她满不在乎地轻呼了口气,似乎觉得自己的疲倦在池水里得到缓解。
“菡萏恭喜洛教主了。”清越的女声传来,恬淡清浅、不紧不慢。
洛莲九勾起了唇角,笑了笑:“同喜,我做了教主,就把你带过来,有我在,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苏菡萏闻言,笑了笑,凑近了洛莲九些,将头依靠在洛莲九肩膀上。
洛莲九神色和缓,轻轻说道:“菡萏,定武阁、风家与苏家,那些人都付出了代价。阿爹地下有知,也会欣喜的。”
依偎着她的苏菡萏,轻轻地呼出口气,手里玩着水中漂浮的花瓣:“南宫家的事情,结束了。阿九,回家吧。”
洛莲九闻言,面露惊讶地瞧向苏菡萏,少女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神色淡淡,眼中却含着渴求。
洛莲九轻笑,带着些不满的意味:“回家?回哪里?我是要借着菡萏的身份住在那个从来只会打我、逼我练功的苏未央身旁;还是要凭着菡萏的身份去找那个无所不能的言三公子,求求他收留我?”
苏菡萏闻言,神色略带些尴尬,愧疚地说道:“阿九,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璇教现在为中原武林所忌惮,甚至等到璇教在中原与西域的势力日益扩大,后果是什么,你不难想象吧。”
洛莲九浑不在意,缓缓靠在池壁,轻笑:“当我会怕?菡萏,除了璇教与平康坊,洛莲九不会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有自己的位置,我只是个影子而已。”
她说完这段话,心情颇为复杂,似乎在嗟叹着什么。
苏菡萏明白这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洛莲九是苏菡萏的影子,是她的替身。替苏菡萏挨姑姑的打骂、替苏菡萏打探消息、替苏菡萏清算家仇,可洛莲九却不曾为她自己做过任何事情。
苏菡萏皱皱眉,同她一起,披散着发丝,浸在池水里,伸手抚上洛莲九的背,洁白的双手轻轻滑过,沉默了许久,苏菡萏轻声细语地道:“你变了,阿九。”
洛莲九的手覆上苏菡萏的胳膊,忽地笑着问道:“你该不会要说,我长高了吧,那可真是令人感动。”
苏菡萏被她这样一逗,笑了,她还是那个惯会用笑话哄她开心的阿九。
苏菡萏的手轻柔地拂过洛莲九胸前的疤痕,她神色有些暗淡,缓缓说道:“阿九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对权力的热忱便让阿九滥杀无辜起来了吗?”
洛莲九一顿,一把握住苏菡萏的手,声音微微发抖,对她问道:“你在窥视我?什么时候?”
苏菡萏并不害怕,对上洛莲九的眸子,神情坦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并不想干涉阿九的生活,但是云山门那次,我是担心你。你带人夜袭云山门的时候,我碰巧看到了。”
洛莲九听了她的回答,渐渐松开握住苏菡萏的手,轻笑出来,像是听到了顶好玩的笑话,说与苏菡萏分享:“你管这个叫滥杀无辜?哎呀呀,苏菡萏,好一个正义凛然的大英雄。”
苏菡萏不以为意,直直地看着笑起来的洛莲九,她似乎很不在乎更是觉得她很好笑,许久,苏菡萏只得叹了口气,声音平淡而轻缓地说道:“阿九,以后不要这般了,你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闻言,洛莲九蹙眉,似乎开始正眼看她一般:“你以为我坐到了今日的位置,考虑的还是谁该杀吗?”
苏菡萏顿了顿,抬眼看着洛莲九,是了,这不再是毓山上情愿替自己受罚的洛莲九,不再是当日邀月阁的洛都知,而是嘉州璇教的洛教主。
洛莲九见苏菡萏并不答话,只是一动不动地准备听自己的下文,她轻笑出声,颇为神秘似的凑近苏菡萏,附在她耳边带着些挑逗意味地说道:“我考虑的是,谁不该杀了。”
苏菡萏一愣,在池水中推开洛莲九,往后退去,一双眼睛瞪着洛莲九,定定开口,声音蒙上了一层祈求的颤抖:“阿九,别把自己搭进去,你不该是这样的。”
顺着苏菡萏的退路,洛莲九在池水里进了一步,手轻轻抚上苏菡萏的下颌:“那你说,我该是如何的?是被顾允昌卖到歌舞馆的女奴,是邀月阁里搔首弄姿的都知,还是永远跟在你身后保护你的可怜的影子,替你承担所有的不快与悲伤?替你沾染所有的鲜血与肮脏?”
“不,不是的,阿九!”苏菡萏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连连摆手,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也不会这样去想。
阿九于她,是幼年黑暗记忆里唯一的光。
洛莲九眸光落在苏菡萏身上,定定看着她的样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她还是五岁时候初见的模样,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
洛莲九轻轻叹了口气,将苏菡萏一把拉进怀中,温热的池水涌过两人的体温,她复又喃喃道:“菡萏,无论是洛都知,还是洛教主,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从五岁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苏菡萏不由得哽咽,市井之中最低劣歌舞馆中的承诺,从五岁开始,一直到今日,她的阿九永远在保护着她,为她做着那些她做不到的事情。
清灵台外,有一人长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发生的景象。
苏婉儿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她迫切地想要尖叫出声来冲淡眼前一切的恐惧,唯一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叫,她死死地将下唇咬出鲜血。
她害怕的不是苏菡萏还未死。
只是——
那温热的池水里,只有一个人啊。
第123章 幕后:明堂之人
青梅留酸软齿牙,夏荷分绿与窗纱。
翌日清晨,洛莲九伏在栏杆旁,看着清灵台池水中的荷花,嘴里嚼着梅子玩。
“走了?”洛莲九侧过脸,看着向她走来的阿遹。
阿遹端着茶盏,放下托盘,一盏太平猴魁给洛莲九:“嗯,顾云笑带着凌彻今早已经离开邙山了。”
洛莲九轻轻呷了口:“凌彻如何?”
阿遹缓缓回答道:“少了条腿,已经昏死过去了,筋脉已经断了,属下确认过了。教主放心,属下会一直派人盯着他们的。”
洛莲九笑了笑,颇为赞许地说道:“你这丫头办事永远是这般稳妥。”
阿遹又迟疑道:“既然凌彻与顾云笑走了,那顾行之如何处理?”
洛莲九淡淡说道:“顾云笑可留下什么话?”
阿遹回道,模仿顾云笑的语气道:“山高路远,照顾两个病人多有不便,托教主看在情面上看顾顾行之。”
洛莲九笑起来:“宁可要一个伤透自己的凌彻,也不愿意看自己的亲生父亲顾行之一眼,真是有趣。”
阿遹好奇地问道:“那教主,想要如何?”
洛莲九将手中的青梅递给阿遹一颗,笑着说道:“说起来,顾行之还是本座的故人,没有当日的顾行之,如何有今日的洛莲九。阿遹,我们去会一会这老教主。”
阿遹接过梅子,又迟疑道:“那顾行之走火入魔,恐生事端,教主还是直接让属下动手吧。”
洛莲九笑起来,饶有兴味地说道:“无碍,本座有些事想问他。”
栖霞洞中,水帘之后。
玄铁打造的笼子将疯疯癫癫的老人牢牢困住,他时不时狂笑出声,向那栏杆上撞得头破血流,空气中蔓延着血污与腐败的气味。
“你终于来了。”顾行之出声,听着声音便知道是洛莲九。
洛莲九让阿遹守在洞外,轻轻走到顾行之的铁笼外,看着他如同困兽的样子,心里颇为畅快。
洛莲九手抚上那铁栏杆,上面黏糊糊地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她浑不介意,轻轻掏出帕子,如同欣赏一般擦拭手上的血污:“关在笼子的滋味怎么样,像一只随时待宰的羔羊,不知道自己哪一日会死,却知道自己一定难逃一死。那时候在平康坊,我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关到笼子里,这种滋味不好受,对吧。”
顾行之嗤笑,看着洛莲九说道:“一个娼(和)妓(谐),步步为营到今日,真是璇教的耻辱。”
洛莲九笑起来,并不以为意:“沦为一个娼(和)妓(谐)的阶下囚,您仿佛还很自得,真不愧是南宫辰风的好徒弟。”
顾行之一愣,猛地凑到笼子前:“你说什么?”
洛莲九将那弄脏的帕子扔到顾行之脸上,咯咯直笑:“本座该叫您顾行之呢,还是顾允昌?”
顾行之猛地惊醒,看不到脸上脏污的帕子一样,立时甩掉:“你是谁,难道是南宫辰风的女儿——南宫菡萏?”
洛莲九摇摇头,像是个耐心的教习:“猜错了哦。本座是璇教的教主,从前是谁,并不重要。”
“当年的顾允昌为了南宫将军府的秘籍藏书不惜向比自己年少的南宫将军拜师,南宫辰风见你跪了三天三夜,被你的诚心感动,收你为徒。”
“谁知祸起萧墙,这个好徒弟竟然跟着风明权、王岐鹤以及苏偲瓘里应外合,致使南宫将军府满门被灭,连侥幸躲起来的小女儿也被你卖到了平康坊。如此歹毒狠厉,倒是让本座佩服不已。”
顾行之凝视着洛莲九,似乎想找出当年小女孩的样子,然而他已然记不得那女孩半分的模样。
他毫不在乎当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愧疚、并不在意,哪里还会放在心上。
顾行之思及此处,笑起来,带着几分解脱的欣喜似的:“看来,你今日是来报仇的。”
洛莲九莞尔:“哈哈哈,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菡萏,顾允昌都不能再活在这世上。”
顾行之闭了闭眼睛,说道:“风明权、苏偲瓘还有王岐鹤是不是早已落到了你手中,如今轮到我了么?”
洛莲九点点头,饶有兴味地看着顾行之。
顾行之软了语气,忽地说道:“云笑并未苛待过你,一直将你视为好友,无论如何,不要迁怒于她。”
洛莲九笑了笑,像是邀功一般地说道:“今早,云笑同凌彻离开了邙山,不过你放心,凌彻没了左腿,又废了武功,也算我为老教主尽得一份心意。只不过他心思阴鸷,如今又沦落到如此下场,你说,他身上所受的,岂不是千倍百倍加在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云笑身上?”
“你——”顾行之双手紧紧握住栏杆,似乎下一秒就如一头猛兽向洛莲九冲来。
洛莲九不以为意,笑了一下:“本座仁心仁举,不必过于感谢。”
顾行之倏地大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疯癫的模样,颓然地失去了力气一般,手无力地垂落在栏杆的缝隙之间:“洛莲九,你好——”
洛莲九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在栖霞洞里回荡,伴着哗哗作响的水帘流动的声音。
顾行之嘴角勾起:“你以为当年南宫将军府的事情只是风明权、王岐鹤与苏偲瓘几个酒囊饭袋做下的吗?”
洛莲九笑容凝固起来,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顾行之见她微微怔住的形容心下觉得颇为畅快,又说道:“你可知道初五真的只是‘除武’吗?”
洛莲九连忙问道:“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顾行之笑了笑,有些怜悯地看着洛莲九,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成为洛莲九心上的一根刺:“‘初五’表面上是李唐宗室建立起的反抗武周的组织,实际上却是朝堂那位亲自创立用来将心怀不轨之人聚起来统统剿灭的计谋。”
“南宫辰风平定了初五,又知道了些那位的秘密,更何况,他对圣人隐瞒了妻子是初五叛徒的事实。自从储位之争后,那位的疑心越来越重,如何还能放过南宫家。”
“不过是随意虚构了本不存在的《长林录》,引得武林众人争抢,几个蠢货又担心南宫辰风离开朝堂后创立门派,令自己江湖地位不保,所以毫不犹豫地装作‘初五’清洗叛徒的样子对南宫将军府出手。”
“真是可笑啊,南宫家三十多人竟然死在一本根本不存在的武林秘籍上,哈哈哈——”
笑声忽地戛然而止,红绫飞动,紧紧缠绕在他的脖颈,洛莲九手握红绦带,紧紧盯着顾行之:“你说的都是真的?”
顾行之笑起来,却因为窒息而有些勉强,却不掩开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真是假,又如何。”
洛莲九手上一动,红绦带如同索命的白绫,一代教主再也没了声息。
“教主。”阿遹见她出来,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忧地问道。
洛莲九摇了摇头:“我没事,将顾行之拖出去喂狼,先不必知会顾云笑。”
阿遹点点头,准备下去吩咐。
“阿遹。”洛莲九叫住她,“让各堂主、护法在日月神殿集合,本座有任务要安排。”
原来一切还没有结束,命运还不打算放过她,顾行之的话语,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想。
一个曾经声势浩大的初五,如何因为一场地动而全军覆没,如何又离奇地将所有事情全然抹去。
她需要确认顾行之的话语,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如果她的目标,是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如果仅仅是现在的璇教,还远远不够。
第130章 意乱:再无菡萏
眼下议事厅乱作一团,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白栩、方南器、柳玄鸣和王崇宇纷纷站起来,有劝言怿放过董素晚的,也有立时将苏菡萏包围起来似的,正面露凶光地看着那疯狂颤抖,惊叫着的少女,仿佛随时准备对她下手。
少女的目光看不到周遭的一切,而是仿若坠落到洛莲九的记忆里,那是洛莲九的记忆,也应该是苏菡萏的。
苏菡萏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段大漠中的情景,黄沙茫茫的村庄里,一位如月般高洁的少年死在她剑下,换了村人的性命。
清秀俊逸的少年并没有丝毫怨恨,只是一只手伸向她,脸上的笑意如同穿破阴云后第一束阳光,求求她放过村子里的人,说他早认出,她是南宫家同她约定下棋玩的小娃娃。
苏菡萏嘴唇微微发抖,一双眸子泪眼婆娑看向言怿,她轻声发问,声音微弱而艰难:“狐狸,她们说的是真的吗?不,我要听阿九亲口告诉我。”
言怿见她如此,连连急道:“没事的,没事的,别怕,我会同你解释。”
他这话却是让苏菡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苏菡萏周身止不住地颤抖,却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一般的痛苦。
她眸光变得黯然,双目紧闭,众人又惊又惧地围着她。
可仿若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她双眼倏地睁开,带着凄厉的笑声,猛地站起来,冷眼看着周围的人,嘴角皆是笑意,仿佛一刹那,变了个人一般。
少女笑起来,带着恣意与畅快,像是收获了新生,她声音带着得意与轻蔑,一字一句地说道:“苏菡萏到底心慈手软,幼稚可笑,成不了气候。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告诉她。”
少女一步步逼向眼前的白栩,那老头饶是比她年长数十岁,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脚步而连连后退。
少女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满意地笑起来:“世上再无苏家菡萏,独有璇教教主洛莲九。岂不是让这天下更有趣?”
只见洛莲九伸手一挥,本落在地上的红绦带便如同一条红蛇缠绕在她手上。
她又视若珍宝地将飞鸟环壁挂在腰间,像是完成一个顶重要的仪式,末了,她脸上荡漾出笑意,看向中原武林的众人。
少女逡巡四周,笑了笑,媚声说道:“正好,中原武林的酒囊饭袋全都聚起了,本座一并解决正是方便。”
“还不动手!”白栩话一出口,众人纷纷被点醒一般,立时手握兵刃合力向洛莲九砍去。
“娃娃——”言怿慌忙看向洛莲九,生怕她受到半分伤害。
洛莲九并没有把这群人方在心上,轻松地闪避着那些进攻,身法诡谲在并不大的议事厅里翻飞。
她猱身跃到梁上,手中的月华莲纹佩带如同白蟒的信子,一下将董素晚舔到了空中。
董素晚双脚离地的一瞬间,登时一惊,却被绑在空中丝毫使不出气力,洛莲九却是杀意正浓,长长的佩带一旋,锋利的边刃穿透董素晚的身体,鲜血一瞬间奔涌,染红了议事厅。
董素晚的鲜血将洛莲九洁白的罗裙骤然染成了红色,仿佛凭空开出诡异的花朵,她眸光森冷,月华莲纹佩带将董素晚已是了无生息的身体扔到众人身前。
“下一个,轮到谁了呢?”她面容阴骘地笑出生来,手指在一群剑拔弩张的人中点来点去。
“妖女!”一把短剑朝她面门劈来,那三寸长的短剑如何是月华莲纹佩带的对手。
只看那白栩还未近身,洛莲九长绫一摆,气力贯入其中,白栩霎时被震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口中鲜血直流。
洛莲九见他倒下,却是杀红了眼,并无停手的意思,佩带缠上那落在地上的短剑,众人还未看清情状。
那短剑如同有人隔空操控,已然深深插进白栩的心口,他只身体抽搐了一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望向洛莲九。
少女如同从阿鼻地狱来的修罗,一步一步走向众人,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带着些挑衅的意味,看着中原武林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仿佛只是在玩一场游戏而已。
洛莲九脚步却渐渐有些虚浮,带着喘息的声音,走得略有不稳。方才这具身体心绪大乱,如今又大开杀戒,自然难以平复体内流窜的气力。
可少女仿佛感受不到体内的虚浮,只有强撑着招式的快意一点点刺激、蚕食着她。
转瞬之间,那佩带倏地向风浅面门击去,风浅来不及躲闪,正是紧要关头,只见一人挺立在风浅身前,玉骨扇将红绦带的攻势一转。
“娃娃,收手吧——”言怿站在风浅身前,担忧地看着她,看着她渐渐羸弱下去的步法,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倒下去。
他忧心一旦她倒下,武林众人会不顾一切地反扑上来,直到她没了呼吸,现下只是被她的气魄与武力所震慑,失了方寸。
“言三公子,苏菡萏消失了,不会再出现了。”她扯了扯嘴角,目光对上惊恐的风浅。
风浅瑟缩在言怿身后,手搭在他的肩头,惹人怜惜的模样,洛莲九嘲道:“你喜欢她?”
言怿并不在乎她提出这么可笑的问题,然而,风浅在他身后,目光灼灼又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的回答。
可是言怿只是盯着洛莲九,缓缓说道:“阿九,收手吧。”
洛莲九方要动手,身体却骤然抽动着,面上却大笑起来,胸口喘得厉害,心似乎要蹦出去一般,手也止不住地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瞒于我!你我不应该是彼此最信赖的人吗!风泠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因为你太没用了!因为你甚至想要放弃复仇!你若不愿意沾染上肮脏的鲜血,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躲在我身后好了!苏菡萏,我就是你!你我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仿佛两个人在对话,可只有她一人在厅中疯狂地呐喊着,一下下的头疼撞击着她的神志,让她目眦欲裂。
“娃娃!”他抓住她的胳膊,紧张地看着她。
“狐狸,救救我!”她眸中带着泪光,可只是那么一瞬,她目光就变得魅惑狠厉,看着他的目光冰冷又讽刺。
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向外跑去,猱身一跃,便奔在楼宇之间,就要消失不见。
“娃娃!”言怿立时反应过来,飞身向外边追去。
第133章 未央:水落石出
坦白而言,苏未央之于洛莲九,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苏未央和颜悦色怜爱的模样,只有苏菡萏能够享受得到。
每每遇到苏未央苛刻得不近人情的训练与责打,洛莲九完全承受着这一面的痛苦,心上的伤疤与腿上的鞭痕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挥之不去。
可苏未央毕竟培养了她,教会了她所有用以制霸武林的本领,让她不必在低等的歌舞馆里靠搔首弄姿来求生。
她是她的师父,她如此感激着苏未央。
等言怿带着她连夜奔往毓山的时候,伴随着她十年时光的缡云山庄已是满目疮痍,曾经藏碧翠竹已然化为白齑,姑姑曾经精心呵护的草药全然成为灰烬,焦土缭绕生烟不绝。
她如小时候一般推开柴扉,姑姑悉心培养的梨花已是狼藉一片,而姑姑再不会堵在她回来的路上,斥责她又往哪里疯跑。
“因着门外的桃花阵,他们如何进不来缡云山庄,竟然就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言怿看着已然烧成灰烬的大片山林,又担忧地看向洛莲九。
洛莲九眼神空洞而茫然,每一步踏在焦土之上都显得异常沉重。
言怿觉得她几乎下一瞬间就会直直倒下去,可洛莲九却笑出了声。
“都说璇教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可跟中原武林比起来,还真是难以望其项背。”洛莲九咯咯地笑起来,一步一步拖着自己走向屋中。
榻上躺着一个女子,面色温和平静,浅碧色的襦裙、青色的半臂,干净素雅,倾城绝色。
岁月对美人总是优待的,苏未央也不例外。
洛莲九看着她,见苏未央胸口仍缓缓起伏,她忙扑过去,伏在她的榻前。
“你终于来了,我的菡萏。”她听到动静,艰难地张开眼,用最后的气力加之闭气之术,支撑着自己到如今,总算等到了她盼望已久的小人。
慈爱无比的苏未央,再不是那疾言厉色、狠狠训斥着自己的模样,洛莲九红了双眼,跟苏菡萏的影子在这一刻合二为一,喃喃叫了声:“姑姑。”
苏未央笑起来,似乎她的一声“姑姑”是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她唤道:“你这孩子,出去这么久,怎地渐渐就不再给姑姑去信了。”
洛莲九自不是苏菡萏,心底将苏未央当作姑姑,只是当师父看待罢了,她没说话,只是看着苏未央。
苏未央不觉得眼前的少女有什么异常,她摩挲着她的手,这才瞥见了洛莲九身后的言怿,她皱着眉头:“他是?”
洛莲九回首,看了眼言怿,言怿立时行礼,对苏未央道:“晚辈言怿见过苏前辈。”
苏未央面色变得冷淡起来,问道:“寿州言家言仲澜的儿子?”
言怿心跳漏了半拍,却不敢扯谎,只能恭声道:“是。”
苏未央看向洛莲九,小心翼翼又警惕地问道:“你如何同他在一处?”
洛莲九不解苏未央怎地对言怿不满,只得道:“言怿是菡萏的好友。”
苏未央看了看二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同菡萏还有些话要说,言公子。”
言怿知道苏未央的意思,连忙勾手行礼:“是晚辈思虑不周,唐突了。怿去外边候着便是。”
见言怿走出去,苏未央看着洛莲九,眸光带着不忍与不舍,眼前的少女已然亭亭玉立,转眼间再无当年女娃的童稚无比,仿佛她昨天还是被影卫莫离牵来缡云山庄怯生生的奶娃娃,今日就长得这样高了。
“那一日莫离牵着你,将你送到了缡云山庄的门口,你才那么一点,缩在她的身后,探出头来瞧着我。”苏未央似乎陷入了回忆,想在眼前的少女身上找到往昔光景的重合之处,“我其实早知道你并不是小瑾的女儿。”
洛莲九抬起头,有些诧异,却又立时平静了下来。
苏未央看着她,抚摸着洛莲九的鬓发,笑起来:“莫离说你是洛涟城与小瑾的女儿,在南宫府长大,却遭‘初五’余孽灭门。她是洛涟城的师父,不可能眼看着她唯一的女儿落入泥沼之中。可是,小瑾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跟小瑾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在那个人面前发过誓,再也不动武。可我需要一把利刃,将苏家对我和小瑾所做的一切,统统报复回去,所以我这样催促着你,巴不得你突飞猛进,早日下山,葬送苏家的一切。”
“你可真是个古怪的孩子。我每一次近乎疯狂地训练你、惩罚你,可你仿佛永远不知道累与痛,只会比我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你似乎永远是个忘性很大的孩子,即便是我如此狠毒地对你,你却永远甜笑着唤我‘姑姑’,像是世间最会撒娇的、在蜜罐里生活的娃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年的时间,我早已把你当成我亲生女儿,即便是你十五岁,我甚至极度不愿你下山,怕你受到半分委屈。菡萏,原谅姑姑好吗,原谅我对你的欺骗与利用,原谅我对你的苛待与狠毒。”
苏未央说完,重重地呼吸以平复虚弱的身体,她渴求一般看着洛莲九,看着再无半分年幼时影子的少女。
洛莲九眸光隐隐闪烁,沉声道:“姑姑待我很好,我从未怨过姑姑。南宫将军府的仇,我一直没有忘,将苏家视为跳板,王岐鹤、风明权、苏偲瓘,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苏未央叹了口气,继而说道:“当年的事,仍然不愿意放手吗?”
洛莲九笑起来,还是苏未央记忆力那个朝她撒娇要溜出去玩的孩子:“姑姑不也一样。”
苏未央有些疲惫,犹疑了一下,缓声说道:“当年的事,莫离曾经告诉过我,她说,若你想要报仇,便将这一切告诉你。若你能逃离这命运,便盼着菡萏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菡萏,这条路随时会丧命,你当真还要追查下去吗?”
洛莲九面色平静,又重重点头徐徐说道“我已知幕后的主事,是太极宫那位圣人。”
苏未央似乎并不惊讶她对这件事探究的程度,她只是叹气道:“看来,姑姑如何劝都没有用了。那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计策?”
洛莲九摇摇头,看着苏未央。
苏未央又问道:“你说这言怿是你的好友,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洛莲九不知道苏未央为何突然如此问,愣了愣:“姑姑?”
苏未央看着洛莲九神色古怪,又看了眼门外,坦然道:“菡萏你听好了,一定一定要离他远一些。当年,就是言仲澜用这计策,换得言家滔天的富贵。”
她说完,虚弱地闭眼,她担心眼前的少女再跟门外的那个少年卷在一起,当年言仲澜三言两语将南宫家覆灭,如今言怿对付一个苏菡萏,实在是绰绰有余。
洛莲九瞪大了眼睛,惊异、荒谬、痛苦、仇恨一下子翻江倒海地向她涌来,如惊天浪涛将她狠狠卷入其中,胸口如陷入水中而窒息不已,直让她惊慌不已,措手不及。
第136章 营救:落井下石
狭小又阴冷的地牢中,气氛骤然剑拔弩张一般热络。
听着澹台彦毫不犹豫的回答,看得出澹台彦并不后悔火烧毓山,也并不在乎害死避世多年的苏未央。
言怿有些失望地看着澹台彦,本藏在手上的银针直直地指着他,冷笑道:“果然是你,那苏未央与璇教有什么关系,你为何如此狠毒?”
风浅哪里会想到这事件的转变方向,慌乱而摸不着头脑,却无比担心言怿与澹台彦的争吵误了事,让璇教众人发觉。
风浅忙软声劝道:“言公子莫要激动,澹台公子也并不想如此。澹台公子只是为了逼妖女出来的权宜之计,谁知道秋风连天火势难以控制,这才——还请言公子顾全大局,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出了这邙山再说。”
她话音方落,澹台彦不耐烦地将风浅推开,看向自己的表弟言怿,那个从小被人夸耀的孩子,那个素来夺走一切光芒的孩子,如今正手里攥着银针,想要刺透他的脖颈,只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妖女。
澹台彦朝着那银针走了两步,细细打量着言怿毫无惧色又倔强无比的神态。
而澹台彦骤然笑出了声,忽地变了神色,带着玩味的语气对言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当日也是这样用指着言怀言恂,将他们逼落山崖的吗?”
听了这话,言怿神色不变,一瞬不瞬地看着澹台彦,眸光却变得黯淡,他徐徐说道:“阿彦,你早知道是我杀了你的表兄们?”
澹台彦手中长剑出鞘,剑锋直指言怿的心口:“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欺瞒过所有人吧,我那两个表兄什么样,你什么样,我再清楚不过。我的姨母对我很好,可却因为你,让她失去了两个儿子,让她撒手人寰。”
风浅惶急不已,却奈何不能立时阻挡,恐怕生了更大的乱子,只得在一旁慌张地看着言怿,又仔细听着地牢外的动静。
言怿却是面沉如水,脸上带着无比自然的笑意,缓缓说道:“我父亲尚是家主的时候,你杀了我没有什么好处,言家的家业也落不到你手中,何况言家也不会让毫无证据的澹台家动我。”
“可如今不一样了,我父亲已不在人世,我亦尚无子嗣,在这璇教的大牢里弄死我,全当是被魔教杀害,不仅言家家业轻而易举落入縠中,就连武林盟主之位也唾手可得。”
“所以,你又何必找什么为亲爱的姨母报仇,为自己并不熟悉的表兄们鸣不平的理由呢?”
听闻此言,澹台彦倏地笑了笑,并不否认,他的剑锋转了转,似乎在找一个好角度刺入言怿的心口。
言怿只是看着正在捂着嘴,震惊地瞧着澹台彦的风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了风小姐跟来,这唯一的不是东紫阁的人,怕是也要死在这里了。”
听到言怿的叹息,风浅将目光从澹台彦身上收回,又看了看这样的少年,她的神色反而镇定起来,风浅摇了摇头,眉眼温柔而满带笑意,徐徐说道:“我不怕,只要能同言公子一处,阿浅如何都愿意。”
澹台彦不由得嗤笑出声,啧啧赞叹,像是听了世界上最有意思的笑话:“真是感人啊,言三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总是那么讨姑娘们欢心。我看洛莲九迟迟不动你,怕也是舍不得,如今还有风小姐愿意同你赴死,真是要做个风流鬼的。”
澹台彦仍是纨绔的模样,可那剑却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向言怿,言怿虽下意识闪躲,可到底多日未眠、水米未进,身体的反应根本跟不上去
澹台彦手中的长剑直直贯入他的身体,没有丝毫的犹豫。
“言公子——”风浅见状,遏制不住地惊呼道。
言怿嘴角渗出大片的血来,同胸口的鲜血连成一片,沾染在直裰上,看着触目惊心,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澹台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味,手飞速抬起,正是还要刺第二剑的时候,却只觉得那锋利的银针带着刺骨的痛苦直直没入身体里,让他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刹那之间,澹台彦便身中两针,一根没入前额,一根贯入后脑。
抬手之间,澹台彦重重地倒在地上,那来人莲步轻移,毫不犹豫地踏在他的躯体上,红色的纱裙在微弱的烛火里显得明艳而朦胧,她一步步走向言怿。
言怿虚弱地张开眼,尝试勾起唇角却扯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容,他说道:“阿九,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见我。”
闻言,洛莲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冷声道:“他们说你要死了,我甚是好奇,便来瞧一瞧英明一世的言三公子最后究竟落得个怎样的死法。”
言怿凝视着她,面上苍白却有些恍惚地笑意更浓。
他是如此的了解她,洛莲九越是笑,便越是难过心冷;越是面色冰冷,心底越是担忧无比。
洛莲九见状,摇摇头,颇为叹惋地说道:“本座还以为这是倾全武林之力来救他们的盟主,现在看起来你混得也颇为难堪,就这么几十个人还是来取你性命的。”
言怿虚弱地笑了笑,复又说道:“我还没得到你的原谅,阎王还不敢收我的贱命。”
话音方落,他的唇色却越来越苍白,渐渐由苍白变为乌紫,言怿终是撑不住似的,重重晕过去。
“这剑沾了毒。”风浅连忙去看那伤口,检视言怿的瞳孔,眉头攒成一处。
“什么?”洛莲九骤然变了脸色。
风浅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立时冲洛莲九跪下:“风浅出身医书世家,还请教主准许我留下来为言公子医治。”
洛莲九撇过头,脸上已然带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凭什么认为本座会允许你留下来救他,本座恨他入骨,巴不得他早点死。”
风浅仍是目光恳切,重复着那句话:“还请教主准许我留下来为言公子医治。”
风浅不住地冲她磕头,她的鬓发散乱沾着地上的稻草,脸上的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言怿的。
洛莲九只觉得十足的烦躁,她看了眼渐渐没有血色的言怿,赌气似的,冷哼一声:“你留下吧,本座先留你们一条命。”
说完,她只觉得心头恶心无比,头也不回地出了地牢。
第140章 有子:分道扬镳
月色掩在薄云之下,朦胧的云朵蒙上乌黑的阴翳,院墙外的鹧鸪悠悠地拉着长长的调子,打破夜的静谧。
胆战心惊地等了洛莲九一夜未归,阿遹便知道,大约是出事了。
她焦急地在院中踱步,身旁的鹞卫们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她,生怕招惹了这位同教主一样脾气古怪的主子。
“不行,我要闯进去。”阿遹少年意气,终究最后下定了决心,急着说道。
鹞卫吃了一惊,忙拦住她,惶急地说道:“右护法三思,太极宫如何闯得?”
正要怒斥鹞卫,只见空中一支鸣铃长箭飞过,众人立时闪躲,却见那长箭钉在柱子上,箭的末梢绑着一封信。
阿遹看了一会儿,立时伸手取下,那信笺并无古怪,阿遹轻轻打开,只见上头写着:“寅时三刻城东康乐巷提人。”
一个鹞卫凑上前来问道:“右护法,上面写的什么?”
阿遹攥紧了纸条,低声道:“要我们今夜去城东康乐巷提人。”
“提人?提谁?”鹞卫疑惑地,又心头一惊,轻声说道:“这人连我们璇教的据点都知道,护法小心有诈。”
阿遹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论如何,眼下教主行踪不明,总得一试。你让探子继续打听宫内的消息,剩下的人,今夜同我去康乐巷”
昏暗的地牢里燃起烛火,潮湿冰冷里带着漆黑的绝望。
蜷缩在角落里的洛莲九微微有了意识,觉得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发,又轻轻为她擦拭着汗水,她一睁眼,身体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直咳嗽。
那人连忙扶着她,帮她躺好,又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那是他的大氅。
可洛莲九骤然意识过来,却用尽浑身的力气,霎时拉开了同他的距离,避如蛇蝎。
洛莲九眸中没有半分神采,心如死灰的寂寥让她封闭关于他的一切,她看着她身上包扎好的伤口,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在大周影卫的地牢里,眼前的少年正一点点给她喂药喝。
言怿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阿九,不要怕,这里是安全的,今夜璇教的人就会来接你,带你离开这里。”
洛莲九仍是漠然地看着他,她眼神没有丝毫的波动,如同一汪结了冰魄的湖面,再无声息。
言怿伸手向她,似乎想要抓住他世界中全部的光亮,可她愈发往湿冷的墙面处躲藏,牵动着伤口,疼得她不由得落下泪来。
言怿被她的反应刺痛,却慌忙收回手,安慰道:“我不会靠近你。你先把药喝了,好吗?”
注视到他手中的药碗,洛莲九却突然发狂起来,一把打碎了那药碗,红着眼睛如同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言怿,你玩够了没有。如今,置我于死地还不够,还想着将洛阳的鹞卫一网打尽去向你的陛下邀功吗?从头到尾,都是我傻,都是我执迷不悟,言怿,你给我个了断吧。”
言怿看着她,目光沉痛,却不敢急躁,生怕再伤了她,他深吸两口气,缓缓说道:“阿九,我若不出手,她会立时将你酷刑处死。”
他是真的没了办法,那一剑他算好了一切,只为了圣人不改变注意,让他有机会将她送出宫去,留下一条性命。
洛莲九并不理睬他的话语,她冷笑着看向言怿,一字一句地说道:“言怿,你听好了。若你今日不杀我,我定会折磨你一生一世,令你永生不得安宁。”
言怿看着她,从她眸中读出的失望与决绝,曾经的情感有多深切,如今的恨意便有多强烈;曾经她对这份情感有多重视,如今的绝望便有多可怕。
他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缓缓说道:“若你能与我纠缠一生一世,我也死而无憾了。”
闻言,洛莲九冷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
忽地门外传来奔走的脚步声,转头一个影卫进来禀报:“公子,外头有人杀进来了——”
言怿看着那影卫,冷声问道:“如何了?”
影卫满是惶急之色,无奈地说道:“奈何今日大多护卫都被调到别的据点去了,兄弟们实在顶不住了。”
言怿神色不变,略一思忖,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影卫转身要走,却只见一把短剑飞来,直直插入他的心口,影卫不可置信地看着言怿,言怿却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从他心口拔出剑来,又狠狠地冲自己的肩部插进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影卫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转瞬即逝的一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身子重重瘫倒在地上。
洛莲九好笑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言怿却将那短剑递到她手中,说道:“这戏还可以做得更像一点。”
洛莲九并没有用手中的短剑,却是一掌打在言怿受伤的肩头,他霎时间脸上痛苦地扭曲成一处,倒在地上,狠狠地倒抽冷气,她这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主子——”阿遹浑身是血,正带着一队鹞卫闯进来,她注视到洛莲九身上染血的纱布,立时惶急道:“主子,你伤得重吗?”
洛莲九见到阿遹,神色略略放松,冲她安慰似的笑了笑,说道:“无碍。”
阿遹又看到地上的言怿,长剑指着他,立时要挥剑下去。
“阿遹,放手。”洛莲九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却是立即开口阻止。
阿遹不解,皱眉道:“主子,他是影卫,是他设计这一切,杀了他,以绝后患。”
洛莲九看了眼言怿,对着阿遹说道:“先回璇教要紧,如此杀了他,让他过于轻松,并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阿遹看了看洛莲九,叹了口气,收回剑,扶洛莲九起身。
洛莲九搭在阿遹肩头,面色苍白,看着一旁的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言怿,忽地噙着一抹嘲弄的笑意。
“言怿,你说,腹中的孩子若知道他父亲如此想置他于死地,他该有多失落,多怨恨你呢?不过既然你不想要他,我也正有此意。”
“言怿,我已经对你耗尽了所有的信心,从此再没有十年的情分,没有娃娃与狐狸的心意,没有阿九对三公子付出一切的傻气。”
“言怿,我们相互折磨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言怿呆立在地上,仿佛被冰封住而一动不动,脑海中的一切随之轰然倒塌,他自以为是的算计、他自以为然的计划,他自大地以为自己能保护住她,他答应过让她在不受风刀霜剑,可他还是失言了。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一步步踉跄地离他而去,可他却再也没有追上去的信心与勇气。
第142章 进退:少年不复
烟黯淡,雪霏霏,纷梅花枝上堆。邙山之上,初雪方霁,皑皑白雪落满山头,日光扑簌而下,透出些微薄的希望似的,照耀在静静的山巅上。
像是做了很久的梦,仿佛回到了阿娘怀抱中的时光,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她的娘亲抱着她,在梦中,她却总是看不清阿娘的脸庞,可她周身的感觉令她无比放松,就像永远沉浮在这梦里,再不问任何事、再不管任何人。
娘亲抱着她,笑着抚摸着她的脸颊,修长却带着茧子的手指逗弄着她。
娘亲说,菡萏,阿娘做了很多错事,一个人的时候就像是坠落在黑暗里,你的到来就像是新生的一道光。
她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的,抬眼看着阿遹坐在她的床头,正端着药碗。
阿遹见她醒来,眉眼间却有化不开的担忧:“主子,元公子要见您。”
洛莲九挣扎着半坐起来,将药碗接过,看了看,像是如梦初醒,徐徐说道:“嗯,让他进来吧。”
元萧允一身藏青色衣袍,匆匆进了内殿,正瞅见洛莲九手里捧着那药碗,神色复杂,洛莲九与言怿的事情,他早已听说了七七八八,他看了洛莲九一会儿,目光又落回那药碗上:“阿九,你这是?”
洛莲九看着手中褐色的药汤,凝眉道:“现在正是中原武林对峙璇教的要紧时刻,我决不能分心才是。”
元萧允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眉头紧锁的阿遹,他轻声说道:“你在太极宫里受了伤,回来后也不曾好好养着,如此情状,此举不妥。”
未等洛莲九说话,阿遹又接道:“主子,元公子说的有道理,只是为您身体考虑,不该如此莽撞。”
元萧允深深吸了口气,若是可以,他定要那言怿碎尸万段才可解心头之恨,这个孩子,就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无论何种抉择,皆是进退维谷。
内殿里静得骇人,像是一切的纠葛与情愫、一切的背叛与折磨全部融在那褐色的药汁里。
一个月前,她恨不得立时将它除掉,可待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今天,她却拿不下主意了。
忽而,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药碗的手不住地颤抖,连着注视自己的阿遹和元萧允都不由得担心起来。
为什么只有杀掉一个人,才是对那个人最大的报复呢。如果毁掉他所珍视的一切,让他在困境里丧失任何弥补的可能;如果撕裂他所期待的所有,让他在樊笼中失去全部挣扎的权利。
若是能让他在日日忏悔中度过,却有人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做下的罪孽,这为什么不是对他最好的毁灭呢。
倏地,洛莲九咯咯地笑了起来,沉寂许久的清灵台中,教主张扬而恣意的笑声再次萦绕。
在阿遹与元萧允不解而担忧的目光里,洛莲九握住药碗的手停在半空。
片刻之间,终是放下了那碗药,看着褐色的药汁,她嘴角泛起笑意,开口道:“我想留下他。”
阿遹看了看洛莲九,迟疑片刻,端走了药碗,说道:“也好。”
元萧允叹了口气,看着烛火间洛莲九斑驳交叠的面容,他不知道她为何骤然笑起来又经过了怎样的想法才做下如此沉重而危险的决定,他终是缓缓说道:“阿九,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洛莲九闻言,面上愣了愣,又转头看向他,有些苍白费力地勾起嘴角,轻轻地笑起来:“谢谢你,萧允。”
元萧允看向她从麻木变成疯狂温和,最后又归于平和的目光,烛光下带着不真切的意味,却仍旧让他心头一颤。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看着她缓缓伸手抚摸上自己的腹部,带着不曾有过的期待的笑意,他缓缓说道:“有消息来称,他最近在纠集武林各派人手,光是言家便有百名精锐弟子。你既然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这个消息不能走漏。”
洛莲九看着元萧允担忧的神色,他的想法并不无道理。言怿以为自己放弃了孩子,可她没有这样做,若是中原武林那帮宵小之徒知道了这件事情,定会趁她最虚弱的时候,骤然攻上邙山,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思及此处,洛莲九叹了口气,疲惫却坚定地说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将教中的事情处理好,然后就交给你和阿遹了。至于我的情况,你们就说,我在清灵台闭关,没有命令,谁也不见。”
元萧允点点头,轻声说道:“切要保重自己。你伤还未好,如今又怕是一场大战,恐怕身体难以承受。另外从医阁找几个妥帖的女医,切莫走漏风声。”
阿遹闻言,立时说道:“嗯,我这就去办。”说完,转身离去。
看着阿遹渐行渐远的背影,洛莲九看向元萧允,烛火光芒下的少年,仍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一如初见。
洛莲九笑了笑:“萧允倒是想得周全,我以为你会第一个拒绝我留下它。”
元萧允凝视着洛莲九,好半晌,他缓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苦涩的意味:“阿九,我心底清楚,你并不喜欢我。”
洛莲九一愣,却又立时恢复了神色,温和地注视着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元萧允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我想保护你,尊重你的决定。这并不因为你是毓山脚下救了元萧允的苏菡萏,而是因为你只是你,足够了。”
“阿九,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并不需要为了维系什么而处处小心。”
少年人眼睛亮亮地,凝视着她,就如同她那时候一句“萧萧马鸣,允矣君子”让他只觉得星空灿烂,满心欢喜。如今,即便她早已不是毓山下替他拔出白羽箭的天真少女,可他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心头总归会被欢喜萦绕,推不开,躲不掉,叫他无处可逃。
洛莲九轻轻吸了口气,目光与少年人交汇的一瞬间却又匆匆撇过头去,她竟不知如何面对他,她自以为用苏菡萏的身份戏弄于股掌的少年,不过是因为喜欢才有乐意陪同她继续的耐心。
“我累了,萧允。”洛莲九摇了摇头,她将身子背过去,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缓缓说道。
元萧允温和地笑笑,他替她吹熄了烛火,轻声道:“阿九,好好休息吧。”
少年合上门扉,耳畔传来一声呢喃,极轻极轻的声音让人只觉得是听错了似的。
“萧允,对不起。”
他勾起嘴角,面色柔和,仍旧是那个莽撞而青涩的少年:“阿九,你还欠我一件狐裘披风。如果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可以吗?”
第144章 新生:孤离狐狸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风荡碧湖三十里,雨催菡萏发夏荷。
天照殿位于清灵台外湖水的之中的岛上,静谧无人,四面环水,水中设有机关消息,若行差踏错,自是性命不保,为的就是保证天照殿没有闲人侵扰。
洛莲九一身胭脂色的纱衣,坐在在天照殿中,看着余下的两个医女用颤巍巍的手,端上那药碗给她。
前几日元萧允惩戒了一个嘴碎的医女,说她照顾不周,生生折磨得不成人形又沁在酒缸中,送给那医女的相好。一时间,这些余下的医女皆不敢行错踏差半步,生生知道这其中的下场。
“阿九——”元萧允对上她瘦削的脸庞,看着那药碗叹了口气,又不忍地说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洛莲九笑容间难掩疲惫,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坚决而毫不迟疑:“除了此,别无他法。”
元萧允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那两个医女,声音冰冷:“是我疏忽,让消息走漏。”
洛莲九摇摇头,看着那抖如筛糠的医女们觉得有趣又好笑,她嘴角含笑,淡淡说道:“这如何怪你,教中也该对不小心的清洗一番了。”
元萧允伸手整理她凌乱的发,喃喃道:“先别想这些了,一切等你恢复了再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照顾好你。”
元萧允方说完,就立时向身后的两个医女看去,沉声道:“嘴巴不干净是什么下场,你们也看到了吧。”
那两个医女自然完整地观看了同伴的死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唯唯诺诺地点头,连声请元阁主放心,自然当对教主和璇教尽忠。
看到医女们的反应,元萧允这才满意,却面上不动声色,异常严肃地点点头。
洛莲九同元萧允对视一眼,笑了笑,伸手接过那乌黑的药碗,苦涩的味道顺着水汽而上,萦绕在鼻端,惹得她想立时流下泪来。
她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似的,一饮而尽。
痛。
关节一寸寸似乎被撕裂折断,挣扎着呼吸不出,像是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她在绝望里什么也抓不住。
疼。
眸光只能抬眼看见斑驳人影穿梭,声音凌乱地撒在耳边,刺挠着她每一寸身体。
终于,意识渐渐孱弱下去,她拖着病躯喘气,艰难地呼吸着充满血腥的空气。
她听得见人声嘈杂惶急中有人唤她的名字,是谁呢?她听得见人声缭乱惊恐中有人在小声啜泣,是谁呢?
她似乎已经被抽干了最后的气力,如同任人摆布的残缺傀儡木偶,聊无声息,却谁也不想理睬。
忽地,人声中蔓延开喜悦,像是沸腾起来,其中羸弱的啼哭如小猫一般在模糊中响起,她终于放下心来,心中长舒一口气一般,闭上半张的双眼,渐渐的没了意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像已是重新过一次这一生一般。
“阿九。”疲惫而担忧的低沉声音将她唤醒,元萧允坐在她床边,关切地看着她。
洛莲九缓缓张开眼睛,看着四周,月光流水照进璇教的天照殿里,静谧无比。
洛莲九提了提气力,只觉得浑身没劲根本无法动武,她心下烦躁,又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却无比柔弱而渺小,洛莲九问道:“萧允,我睡了多久?”
身侧的元萧允一手抱着小小的襁褓,一手替她抚平额前的发,说道:“整整三日。不过你放心,外面很安静,中原武林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璇教也一切都好。”
洛莲九睁着眼,看着床帏四周挂着的银香球,自言自语一般:“我好久,没有这样睡得这般安稳了。”
元萧允有些心疼,眼前的人因近日几番动荡,内息不稳,身受重伤又适逢催产,他在床前抱着瘦小的孩子,他想着,若是她明日再不醒来,他便冲到中原武林所在的长天山庄,将言怿千刀万剐。
洛莲九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看着那金色蜀锦绸缎缠绕着的襁褓出神。
看到洛莲九的眼神,元萧允恍然大悟一般,将小小的婴儿放在她的榻边,笑起来,眉眼间带着无比的温柔,他对洛莲九缓缓说道:“是个男孩,很漂亮,虽然早产瘦弱了些,不过医女们说还算健康。要抱抱他吗?”
听到孩子在襁褓里发出微弱的呢喃,洛莲九却没有伸手去看他的模样,只是转过头去又仰头看着床帐上系着的银香球,并不愿意去看孩子一眼:“不必了,我不想看他。”
元萧允微微错愕,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温和地笑起来,他轻声安慰一般说道:“瞧我,忘了阿九你身体不适。孩子还没有取名字,阿九给他取一个吧。”
元萧允方说完,他又伸手把襁褓又抱回怀中,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轻快,那孩子粉玉般可爱,正悄悄地睡着。
元萧允眸光温和,看着那还未张开眼的孩子,软软的一团,眉眼仿佛洛莲九的翻版,而鼻子以下却皆是那个人的模样。
“孤离。”好半晌,她才轻轻开口,像是想了很久,亦或者是很久才愿意说话。
“狐狸?”元萧允犹疑着问道,他并没有明白洛莲九在说什么。
闻言,洛莲九却忽地眸光黯然,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其疲惫而不情愿的样子,她缓缓说道:“是‘孤傲写意,离怨离忧’的意思。他的乳名,便唤作孤离吧。”
“孤离。”元萧允神色复杂地重复着,哪怕他并饱读中原诗书之人,可是无论何种解读,他都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名字。
怀抱中的婴儿却不知怎地,骤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放声哭泣。
“我乏了,把他带下去吧。”洛莲九抬手,轻轻合上眼睛,将自己蜷缩在榻上。
“好。”元萧允抱起怀中的婴儿,担心地看了眼洛莲九,又向殿外走去。
洛莲九垂下长长的睫毛,唇瓣苍白毫无血色。
她的孩子,她与他唯一无法斩断的联系,是她送给他最后的礼物,也会是她刻在他心上最好的一把刀。
如今的璇教依然四面楚歌,自己生产的消息若是瞒不住,届时中原武林大举发难,孤离,那甫出生几日的婴孩必然在劫难逃。
她觉得自己内心底应该会喜欢这个孩子,所以她不能够去看他,若是自己一时心软,再要送走,便是难了。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却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孤离,孤离,孤离。
狐狸,狐狸,狐狸。
第146章 别离:一别两宽
芳菲自在画庭凉,岸芷汀畔倚胡床。晴空翠柳飞雁起,风驻荷池自在香。
嘉州邙山,仲夏之末,大片大片的朱华次第绽开,在清灵台外的湖水中摇曳生姿。
洛莲九静静地斜倚在清灵台内阁的门柱旁,她一身厚厚的襦裙,内里抱着个暖手的香球,在暑热的天气里,却如同在度过皑皑白雪的冬日,时不时虚弱地咳嗽几声,却又怕被人发现一般急忙捂住嘴。
洛莲九神色黯淡,像是极其疲惫一般,叫人难以将她与那名动天下、意气风发的璇教教主联系起来。
她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柱旁,唯余得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顺着目光看向天照殿的方向,瞧见元萧允抱着个小小的包裹从里面缓缓走来,忽见他转头看向清灵台这边,洛莲九怕被发现似的忙回身藏在柱后。
可元萧允还是看到了她,一步步向她走来。洛莲九假装没有瞧见,回身倒在湖水回廊边的胡床上遮着眼睛假寐,听得见元萧允的脚步声匆匆向她靠近。
她若无其事地拿开挡在眼前遮太阳的手,看清楚来人,笑了笑:“萧允,好巧。”
元萧允颇为无奈地点点头,当然知道她惯会装作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她偏偏有心底在乎的一切,却要永远保持玩世不恭又妩媚狠厉的模样,生怕别人窥知了她的心底事一样。
元萧允叹了口气,抱紧了怀中的小小包裹,轻声说道:“嗯,我来带孤离瞧一瞧你。”
洛莲九手微微一僵,却撇过头去,有些好笑似的看着元萧允,又看了看那小小的包裹,冷淡的语气不紧不慢:“我让你把他送走,自然是不想见到他了。”
她故作刻薄地看向元萧允和孤离,那孩子仍睡在襁褓里,丝毫不知道大人之间的纷争。仇恨像是藤曼一样缠绕着她的心,时时刺痛着她,叫她无法喘息,叫她难以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言怿。
洛莲九知道自己并不会是个好母亲,将孤离送走,远离这岌岌可危的璇教,是对他最好的决定,也是她能够为孤离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是啊,我如今将孤离送走,再看他怕是难了。”怀中的小小婴孩睡得香甜,元萧允看着别过脸去的洛莲九,柔声说道:“阿九,抱一抱他吧。”
孤离在他怀中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洛莲九转过头时正对上他如葡萄水一般剔透明亮的眼睛,小人看着她,吐了吐舌头,可爱灵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洛莲九,再不是甫出生那副皱巴巴红彤彤的模样。
洛莲九不由得偏过头,注视着他,心头骤然一颤,涌出别样的情愫,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孤离,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元萧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神情,心下生叹,他轻柔地将孤离向她怀中一送。
洛莲九微微讶异,手足无措,却不得不伸手去接过他,带着奶香的软软的小身体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不安分地扭动,却不哭不闹,只是眨着眼睛看着她,要一瞬不瞬地将她印刻在大大的眼瞳中似的。
她的孤离,如今就要离开她,成为她一把最锋利的剑,刺入言怿的心头,然后提醒他、逼迫他去利用影卫的势力,去倾覆那高高在上的人。
洛莲九了解言怿,也了解自己,她是如此聪明地算好了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她又是如此愚蠢,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将所有人葬送在她的复仇里。
可看着孤离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那双无辜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时候,她骤然觉得无地遁形,她真是卑劣而自私,疯狂地将甫来到这世上一个月的婴孩算在复仇的计划里。
可言怿的算计与背叛,叫她如鲠在喉,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叫她难以自拔,时时刻刻地刺痛着她。
如今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疲惫不堪,几番波折下来,她再不是比武场上惊艳四座的苏菡萏,也不是一己之力屠戮中原武林的璇教教主洛莲九。她
只怕是岁月不待,除了如此自私的法子,她再无其他路途可以选择。
她轻轻地低头,极为温柔地亲在孤离的额头上,又下定了决心一般,倏地伸手将孤离放到元萧允怀中。
洛莲九缓缓吸了口气,不再向怀中的孤离看去,神色微变,又是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璇教教主,朱唇轻启,笑得漫不经心又淡漠无比:“今天晚上,你就送他走吧。我知道你一直跟言怿联系,就按照你的法子,把他还给他,这最后一样东西,我们两不相。”
元萧允抱住孤离,看向洛莲九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徐徐问道:“阿九,跟我回漠北吧,孤离就是我的孩子,我们守着他好好长大。”
他话音方落,洛莲九诧异地凝视着元萧允颇为认真的神情,见他恳求似的看向自己,她忍不住似的笑起来:“萧允,你可是生病了,怎地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元萧允叹了口气,看着洛莲九几乎快要笑出眼泪的神情,极为严肃地说道:“阿九,孤离不能留在这里,更不能落在中原武林手上,他是武林盟主与璇教教主的孩子,无论在何处,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洛莲九见元萧允神色愈发认真,她歪着头,细细地打量起来,笑了笑,却语气和缓地说道:“言怿会把他照顾得很好,他神通广大,只要他想护住孤离,自然不会让他落入险境。”
元萧允看了眼怀中又睡着了的孤离,懵懂的样子睡得正是香甜,他心中愈发担忧起来,又冷声道:“若是他不想呢。”
洛莲九闻言一顿,却又轻轻笑起来:“与我无关罢了。”
元萧允微微讶异,复又平静下来,知道她心里大约也是难受的,他轻声说道:“阿九,在我面前你不用装,想如何我都会陪你。”
洛莲九面色一僵,静静地看向元萧允,他对她笑起来,像是毓山脚下,山溪之边那个小小护着她的少年,她摇了摇头,怔怔地说道:“我记忆中的元萧允不该是为了一个屡次伤他的人委曲求全,萧允就应当是漠北最洒脱恣意的男儿,你不该为这些束缚拖累,这是洛莲九的选择,不是你的事情,萧允,萧允值得更好的。”
元萧允闻言一愣,又深深地看了眼洛莲九,还想同她再多说些什么,却只见她转身进入清灵台中,一声长叹从里面传出。
她的声音不再是初见时灵动天真的意味,带上几分决然与萧瑟,洛莲九轻轻开口,却不见其人。
“萧允,谢谢你。”
他听到她这一声“谢谢”,不知为何心头陡然起了别离的伤感,怀里的孤离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元萧允回过神,叹了口气,将孤离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后镂空的食盒里,匆匆出了清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