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菡萏曲TXT下载菡萏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菡萏曲全文阅读

作者:清越如霁     菡萏曲txt下载     菡萏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1章 赠礼:权利游戏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烈日当空,正是毒日头的时节,邙山之下,背倚绝壁万丈,几十名紫色衣衫的璇教弟子眸光沉重地严阵以待。

    那头的云山门与崀山派的弟子,神色坚毅地站在掌门白栩与方南器身后,带着无比的杀气与怒意盯着这群璇教弟子。

    “掌门,他们好像都受了伤,担心有诈。”崀山派弟子齐腾手持一柄银枪,站在方南器身后低声说道。

    方南器定睛看过去,果不其然,那些鹞卫面色痛苦,拿着武器的气力也颇为不稳。

    云山门的掌门白栩是个实打实的急性子,杀子仇人在前,哪里还轮得理智与旁人啰嗦:“盟主既然让我们来打头阵,我们岂是贪生怕之辈,剿灭魔教,泽陂终生,当自我云山门始。”

    半山腰间,一个深色衣袍的半大少女立往下看着一切,与其说来督战,不如说来监督这些鹞卫。

    阿遹斜睨这这群本就受了内伤的鹞卫,喊道:“谁敢临阵脱逃,当即以教规处死,你们拼上一拼,倒还有一线生机。动手!”

    陆离本恭顺地站在阿遹身后,这时惶急地求道:“右护法,求求您了,穆清哥他并无二心,凌彻倒行逆施的时候,他不过是个低等的鹞卫。他中了毒,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阿遹瞥了陆离一眼,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与冰冷,除了在洛莲九身旁,阿遹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她只是看了一眼,又极不耐烦似的,看着下面的战斗:“动手,愣着干什么。”

    白栩与方南器对视一眼,手臂一扬,大批的云山门与崀山派的弟子如破魔之箭,奔向璇教几十名弟子。

    可怜那些弟子连兵刃都提不动,就被仇恨占据的中原武林弟子眼中如同练武场的靶子一样恣意宰割,不消片刻,鲜血与残肢在粘稠而满是猩红色的地上零落。

    陆离看着白栩一剑砍向穆清的左臂,可穆清咬着牙,拗着劲似的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陆离登时跪倒在阿遹身旁,苦苦哀求:“右护法,求求您放过穆清哥吧,他身为堂主怎会有二心,也没什么不满足的,凌彻早已成了废人,如何还能翻身。”

    陆离被身后的鹞卫按住,听到他咚咚咚磕头的动静,阿遹漫不经心似的将目光从底下的屠戮场转到额前鲜血一片的陆离身上。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是觉得有趣,阿遹缓缓开口,豆蔻年岁的少女的手点在陆离的下颌:“陆离,你想做堂主吗?”

    陆离叩首的动作倏地一顿,耳畔却突然炸出一声悲戚的嘶吼,只见白栩老泪纵横地将短剑狠狠扎进穆清的心口,一下又一下,穆清的鲜血沾染在白栩癫狂又兴奋的脸上:“星儿,祖父为你报仇了,你安心吧。”

    阿遹也瞧着这一幕,忽地笑了出来,这些人分明知道底下的羔羊不过是替死鬼而已,利刃根本没有资格对准邙山之巅的那位,只能如此可怜地找到自己的平衡点,获得愉快与满足感,心照不宣又无比荒谬地完成自己的仪式。

    “我想。”陆离神色木讷,轻轻开口。

    阿遹回过神来,勾起嘴角,看着云山门与崀山派的庆贺,将凌彻旧部弟子的头颅悬挂在短剑上夸耀,她觉得有几分恶心,打了个呼哨:“撤——”

    云山门的大弟子杨正对着师父道:“掌门,那璇教的人逃得真快,见我们势如破竹便如此不堪一击。”

    白栩冷哼一声,看着地上那些璇教弟子凌乱的尸体,狠狠地啐了一口,这才带着云山门的弟子们满意地离去。

    邙山的湖水之间,夏荷开得喜人。

    霁月潋滟,波光粼粼,银灰色的月色洒落在荷花之间,又顺着花瓣重重滴落在被风吹皱了的湖面上。

    洛莲九红裙迤在船头,露出层层叠叠裙摆下一双洁白的脚,伸进湖水中,荡来荡去,搅得水中月色轻碎似霰。

    “阿九今日心情不错。”言怿坐在小舟上,看着月亮也看着洛莲九,端起茶盏轻轻品了一口。

    洛莲九并未转过头看他,回道:“我璇教可是刚刚吃了中原武林的败仗,哪里心情不错。倒是你摆平了你们中原武林那几个老顽固,坐稳了盟主的位置,言三公子才应该欢喜吧?”

    言怿轻轻勾起嘴角,笑了笑:“是啊,你用一个苏英做诱饵,对璇教内说是铲除中原武林的奸细,实际上查的却是站在凌彻那一边的人,之后再派本就受了内伤的凌彻的人们应战云山门、崀山派的人。阿九这是故意输给我。”

    洛莲九觉得有几分好笑,回身趴在小舟的船板上,支着脑袋看着言怿,问道:“不然呢,就凭中原武林那群草包,如何赢我?就是他们的盟主,连武功也比不过我。”

    言怿难得看洛莲九孩子气的一面,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是是是,比不过,若有下次,还望洛教主手下留情。”

    洛莲九觉得心情颇为畅快,说道:“璇教与中原武林势不两立,我们却在这里泛舟赏景。”

    言怿看向她,洛莲九头发沾了水,微微有些湿漉漉的,虽仍带着璇教教主的气魄,可多添了几分小女儿情态。

    言怿笑着说道:“既然难得英明神武的武林共主带着小门小户打了胜仗,自然见好就收。我明日便要随中原武林一起离开嘉州,洛教主可愿意同我一处?”

    洛莲九手拨过小舟旁的朱华,嗤笑道:“回邀月阁继续当我的洛都知?笑话。”

    言怿看着她,满眼温柔,徐徐说道:“如今定武阁、无影派、昆玉派以及苏家全部折损殆尽,你已经帮助菡萏儿报了南宫将军府的仇。”

    洛莲九却犹自敏感地接道:“左右也是再不必保护苏菡萏什么,没什么用了。”

    言怿立时反驳道:“胡说些什么。阿九就是阿九,不该一直为他人背负人生。”

    洛莲九轻笑出来:“我在我的璇教,天高地远,三两好友,不也正好。”

    言怿看了眼洛莲九的神色,问道:“三两好友?那个封狼阁的阁主元萧允还在璇教?”

    洛莲九不解他为何如此问,点了点头,说道:“萧允既然能力排众议帮助璇教,又是我的好友,自然是璇教的座上之宾。”

    言怿见她茫然又认真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阿九,跟我回中原吧,长安也好,寿州也好,由着你喜欢。”

    洛莲九转了个身,躺在小舟的船板上,看着头顶的月色,说道:“我想留在璇教。”

    权力真是个充满魔力的东西,既然为了菡萏,自己永远无法同言怿一处,教主的位置倒是能满打满算地占据她所有的胡思乱想的时间与精力。

    言怿只当她觉得在元萧允身边才是自由快乐,说道:“阿九,若你已然厌了江湖纷争,我便将这盟主之位扔给澹台,我们一起去江南、去西域、去塞外。”

    洛莲九却不能理解言怿的聒噪,他的脸庞与目光倒在她的眼睛中,颠倒的脸庞使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她淡淡问道:“言三公子是担心菡萏儿吧,既然大仇得报,我想她不久就会去找言三公子的。去与留是她的自由,也是我的自由。”

    言怿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定声说道:“洛莲九。”

    洛莲九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对上言怿的眼睛,恶作剧似的笑起来:“是啊,我是洛莲九,洛莲九和苏菡萏,言三公子分得清吗?”

第122章 代价:凌云一笑

    翌日清晨,阿遹侍立在清灵台外,静静地听着里头洛莲九的动静。

    昨日的教主似乎并没有休息好,阿遹担心她过于操劳,便站在外边没有打扰。

    “右护法。”身后一名戴着恶枭雕牌的堂主上来行礼。

    阿遹示意他轻声,问道:“何事?”

    那人恭声回道:“冶春园的苏婉儿不见了,正在派人寻找。”

    阿遹本就对那冶春园没放多少心思,区区一个冶春园的姑娘,逃下山还颇有些难度,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说道:“嗯,你派人去找吧,小事。”

    堂主领了阿遹的意思,对着阿遹行礼,又匆匆下去。

    “阿遹?”屋里传来洛莲九的声音。

    阿遹连忙进门,恭敬地行礼,见洛莲九一身寝衣,仍是半梦半醒,阿遹带上了门,伸手给洛莲九穿衣。

    “这么早找我?”洛莲九捏了捏阿遹的脸,不怀好气地说道:“扰本座清梦。”

    阿遹这才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说道:“是顾云笑想要见主子。”

    听到顾云笑的名字,洛莲九神色有些讶异,轻声问道:“什么事?”

    阿遹一面为洛莲九系好衣带,一面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还不清楚,属下想,多半是为了凌彻。”

    洛莲九面色淡淡,点了点头,任由阿遹打扮,起身去往顾云笑住着的瑶光殿。

    顾云笑憔悴了许多,坐在瑶光殿中,瞥了眼进来的洛莲九与阿遹,她神色淡漠,轻轻开口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我想见一见凌彻。”

    “好。”洛莲九立时答应,看着顾云笑脸上的不可置信,笑了起来:“我带你去。”

    顾云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放过他。”

    洛莲九知道顾云笑在指自己清洗凌彻部下的事情,莞尔一笑:“本座与凌彻无冤无仇,放不放过他不在于本座。”

    顾云笑倏地笑了,带着些嘲弄,说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莲九,无论是得到教主之位,还是坐稳教主之位,你都是最适合的。”

    洛莲九轻轻一笑,全当是玩笑话:“还是云笑慧眼识珠了,只是这看人的功夫,在有时候不太灵验罢了。”

    顾云笑并未理会洛莲九对她与凌彻之事的奚落,面不改色地让洛莲九带路,洛莲九笑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她向地牢而去。

    晦暗闭塞的地牢密室中并未点起烛火,只有几颗鲛油长明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凌彻被吊在玄铁链上,脏污的发凌乱不堪、染血的脸庞布满青紫,任谁也看不出少年曾经风流倜傥的模样。

    听到石门开启的声音,凌彻用仅有的力气抬起头,他伤势尚未痊愈又受了重刑,血与脓凝结成一处,让人触目惊心。

    “洛莲九,当教主的滋味如何?”他好半天才看清楚来人,那红衣绮丽的少女像是用他的鲜血铸就了一切,他口齿含混不清地笑起来,带着疯狂的狰狞。

    洛莲九浑不在意,反而觉得愉悦,轻笑起来:“自然是好的,不然凌护法也不会做下如此不堪的事,落得如此不堪的地步,甘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自然有莫大的收益,不是吗。”

    铁链哗啦啦作响,凌彻癫狂挣扎地想要扑向她,却一次次只是被铁卡子扣得血痕生疼,徒劳无功。

    洛莲九啧啧嘴,颇为怜悯似的看着凌彻直摇头。

    “洛莲九,你杀了我吧!”他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怜悯地看着他、施舍他,因为他年幼失怙,因为他是璇教最底层的贱奴。

    洛莲九似乎在认真考虑,笑了笑说道:“唔,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彻哥哥。”顾云笑从石门后缓缓走出来,看着凌彻癫狂的模样,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凌彻闻得顾云笑的声音,似乎清醒起来,喃喃道:“云笑。”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低垂下去。

    “你许久不曾叫我云笑了。”顾云笑笑起来,带着几分怀念的意味,仿佛仍是豆蔻之年天真活泼、受尽万千宠爱的璇教少主。

    凌彻闻言,抬眼看着她,面色复杂,带着些狼狈的慌乱。

    “彻哥哥,我们走吧,离开邙山,离开嘉州,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快快乐乐、没有纷扰地生活,好吗?”顾云笑眼眶湿润,哀求似的说着,最后已然是泪如雨下。

    凌彻看了眼洛莲九,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心下知道这是自己出去唯一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却不能过于显露,叫洛莲九看出端倪。

    只要出去就有希望,他的不甘与怨恨一切都有血债血偿的机会。

    顾云笑顺着这目光看去,她倏地对着洛莲九跪下去:“莲九,求求你,放过凌彻,我带着凌彻一起走,再也不会与江湖有半分瓜葛。”

    洛莲九看了看顾云笑,轻轻绕过了她,走到凌彻身前,金簪触上他的脖颈,挑眉笑了笑:“少主心善又有恩于本座,本座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凌彻是本教罪孽深重之人,致使老教主走火入魔,令本教于危难之中。如此轻轻松松地出去,岂不是陷少主于不孝境地,本教也失了规矩。”

    顾云笑知道洛莲九定会如此说,冷静地问道:“莲九有什么条件。”

    洛莲九笑了笑,将顾云笑扶起来,悠悠出声:“云笑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真是容易得很。我觉得,废了他的武功,加上一条腿,怎么样?”

    “卑鄙——”凌彻吼道,似乎双手下一秒就能掐上洛莲九的脖颈,将那细弱的脖颈狠狠捏断。

    “好!”顾云笑立时应下,怕那个红色衣裙的少女反悔一般。

    “不要,云笑,不要,你不能这样对我。”凌彻没想到顾云笑答应得如此迅速,张皇失措,却又倏地明白过来似的,怔愣在一处,死死盯住顾云笑。

    为何洛莲九能如此顺利地掩人耳目从漠北赶到邙山,为何偏偏等着他将顾行之逼疯后才出现。

    天真烂漫的少主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无知懵懂,在她在乎的事情上,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向她期待的样子发展。

    顾云笑对上凌彻那双犹疑颓然又绝望一般的双眸,缓缓笑道:“彻哥哥,这样你和父亲都会好好陪着我了,再也不会因为练武而忘记我了,再也不会了。”

    凌彻觉得,少女天真烂漫的笑靥,令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第124章 影卫:局中之局

    六月,洛阳城。

    高宗建的上阳宫南临洛水,沿洛水建有延亘一里的长廊,上阳宫西隔谷水,上有虹桥横跨,以供往来。

    洛水从中淙淙流过,随着地势蜿蜒下去,忽而湍急,忽而静谧,别有一番意境。

    殿前丈余的青石花砖,脚踏上去也生了几许凉意,莲花图案的雕砖处处可见,再配上祥瑞之兽,放眼望去尽显天家气派,美丽得不可方物。

    殿门左右种得都是百年劲松,四季常青,若是日光下澈,便摇下点点金辉,恰逢盛夏,绿油油的绚丽到了顶。

    亭台轩榭下种的是翠竹,处身于浴日楼之上,不但可以轻抚金色的阳光,还可以俯视阁楼之下,好似站在竹海之上,遍体生凉。

    他匆匆穿过九曲回廊,也未顾得宫人的见礼,浴日楼之外,颀长而立,等候着那人的召见。

    早有宫娥在等候他,带着他绕过层层珠帘,后殿之中,那雍容又沧桑的声音徐徐传来。

    “你来了。”

    “臣言怿拜见陛下。”言怿勾手行礼,声音清朗。

    她透过珠玉雕缀的帘幔,眼前朝气蓬勃如兰信风发的少年与暮暮垂矣的自己形成鲜明又刺眼的对比。

    她轻轻笑起来,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仍是逃不过时间的桎梏。

    “起来吧。”她瞧着那垂首的少年,似乎陷入了回忆:“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还是宫中的上元宴,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却天资聪颖,惊艳了满朝文武。”

    言怿闻言笑起来,恭声道:“陛下竟然还记得,臣不胜荣幸。”

    那年宫中上元佳宴,五岁的他出口成章,惊艳四方。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曾笑着摸着他的头,问他想要什么。

    那一年,他用成为龙武卫影卫的条件换来母亲正室的哀荣,走上了跟父亲同样的道路。

    她飘忽不定,却渐渐加重了语气:“是啊,朕记得你小时候是那般聪慧,还‘大逆不道’地跟朕谈条件。可现在,为什么越长大,越来越蠢钝、越来越不成器了呢!”

    听了这话,尽管语气中没有严厉的训斥,言怿却立时跪下来,面上并没有慌乱的意味,只是静静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办事不周。”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自是知道他并无半分愧疚,带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奈,却是放缓了语气;“中原这些江湖习武之人,自是没有规矩惯了,又自恃武力过人,一群草莽难免不惹是生非。”

    “西域的璇教更是联合那些心怀不轨的西域诸国,实在是后患无穷。庙堂之人难以插手江湖之事,朕要你找个可靠的傀儡统一中原武林,跟璇教斗个两败俱伤,还天下一个太平。”

    “可你呢,那女子不仅当了璇教教主联合西域漠北,还让中原各个门派难以与璇教抗衡,对中原虎视眈眈。”

    言怿拳头暗暗攥紧,垂首道:“都是臣一时不察,让她失了方寸,臣罪该万死。”

    帘后那人闻言,冷笑一声,她恨声道:“罪该万死的怕不只是你,还有她吧。如今西域诸国皆将璇教教主奉为座上宾,眼中哪里还有朝廷。”

    中原武林也好,璇教也好,在她眼中,不过是草台班子罢了,她如何会放在心上,可帝王知道,居心叵测的西域小国或是漠北民族都会将江湖中能人异士收为己用,成为利用的工具去侵蚀大周的国土,她必须在最后的天年里守好大周每一寸土地。

    言怿即便是理智中明白,此时不应该为了她求情,可他几乎脱口而出:“微臣以性命作保,她绝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他说完便有些后悔,却仍倔强一般地叩首,手紧紧扣在细密柔软的地毯上,骤然流下汗来。

    圣人凝视着言怿,良久才开口说道:“言怿,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她看到大的少年,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他曾无数次完美无瑕地完成她的任务,他一直都在好好扮演江湖上言家的家主,

    她习惯了他的恭敬与顺从,习惯了他的稳妥与得力。

    这把曾经最锋利的刀已经不再愿意将自己交给她手中了,可冷心无情如她却不愿意将这刀毁掉了。

    言怿微微怔愣,却立时平静地回道:“回陛下,快十五年了。”

    圣人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忽地有些恍惚:“十五年了,可真快。”

    她的朋友与敌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如今只剩得她了。

    言怿不解眼前女皇的意思,一声不吭地垂首跪在地上。

    圣人缓了神色,叹了口气道:“言怿,这是朕交给你最后一个任务了,完成后便恢复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接替你父亲龙武卫统领的官职。”

    她顿了顿,看向言怿,不打算放过少年的一举一动:“朕要你歼灭璇教,从上到下,一个不留。”

    言怿猛地抬头,恳切道:“陛下——”

    圣人叹了口气,不再看他,打断了他的话语:“你若不愿意做,换个人便是。朕乏了,你退下吧。”

    言怿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有眼色的宦官拦住,那老宦官白了头发,谄媚地笑着:“言三公子,陛下要休息了。”

    言怿无法,紧紧攥住了拳头,眉头紧锁。

    老宦官笑了笑,送他往宫门外走去,一路与他搭着话:“要老奴看,陛下还是爱重三公子的,公子不是一直想继承老将军的官职吗,这可是个机会。”

    言怿心情不佳,并不想与他交谈,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

    老宦官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絮叨:“当年言大将军在陛下面前献策,令陛下一举歼灭‘初五’逆党余孽,才有日后平步青云,老奴看,言三公子也不远了。”

    言怿这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老宦官见他这般反应,神秘兮兮地笑起来:“就是以前南宫将军府的事情啊。”

    言怿只觉得耳边有如雷鸣。

    十一年前,言怿的父亲言仲澜献计圣人,用一本虚构的《长林录》惹得天下武林人纷争,一把火将南宫府三十余口烧成灰烬,也一把火烧干净了女皇心头的烦恼。

    命运可真是讽刺又好笑,他也要如同他的父亲一般,踏着南宫家的鲜血一步一步地在仕途上节节攀升。

    就像一柄利刃插在命运的轮盘之上,企图将他所有珍视的推向黑暗的深渊。

    你为了谁而来,又为了谁而去,黑暗中你抓住了谁的手,和谁冲破层层黑幕。

    是你啊,傻瓜。

第125章 辞行:普泽之塔

    月色静好,晚风向阳。

    嘉州璇教,邙山之中,似乎也沉浸在这皎皎夜色里

    普泽塔是璇教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似乎就可以摘星揽月一般,洛莲九靠着栏杆,向下俯瞰璇教灯火明亮,邙山之上云海涌动、辽阔无边。

    “哪里都找不到你,原来是在这里躲着。”身后有人走来,声音中带着无奈的笑意。

    元萧允走到她身旁,手中提着酒壶,看向晚风中的少女,夜里的山风狂乱,她今日并没有束发,胭脂色的纱裙同这乌发一并在风中飘扬,似乎如云彩一般捉摸不定就要随风而去。

    她并没有看来人,洛莲九仍是眺望着远方,夜色茫茫下是未知的一切,让人觉得就要沉沦在其中似的。

    “你说,这里能看到的洛阳吗?”洛莲九轻声问道。

    元萧允闻言,不知道洛莲九在问什么,纳闷道:“啊?”

    洛莲九又像是习惯了自言自语,自顾自地问道:“你说到底是洛阳远,还是月亮远呢?”

    元萧允笑起来,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笑道:“当然是月亮远,中原的人从洛阳来,你可见过谁从月亮上来呢?”

    洛莲九抬头,月色皎皎,她的侧颜在月光下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轮廓:“可是,要是月亮更远的话。为什么只能看见月亮,看不见洛阳呢?”

    元萧允被她幼稚又颇为认真的样子逗得一笑,装模作样似的:“唔,菡萏说得对,若是天气晴好的话,或许看得见吧。”

    洛莲九被他的回答逗得一笑,转身看向少年,顺势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呷了一口倍感痛快似的:“找本座何事?”

    她话音方落,元萧允嗤笑出声:“菡萏在我面前还要拿教主的架子吗?真不愧是个官迷。”

    洛莲九皱了眉,撇嘴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许这样叫我。”

    元萧允见她仍是只炸了毛的小兽的样子,连忙安抚似的缓缓说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不开玩笑了,我保证。”

    洛莲九见他哄小孩子似的哄她,也笑起来,又喝了口壶中的酒水,甘冽而热辣,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笑着赞叹:“真辣,不愧是漠北的酒。”

    元萧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她吐着舌头喊辣,跟那日加冠礼上的教主完全是不同的模样,元萧允忽地感慨道:“若是每日都有月色风光、美酒相伴该有多好。”

    洛莲九顿了一下,将酒壶放在元萧允手中,面色认真地说道:“萧允,我决定好了,你明日便回漠北吧,再也不要跟璇教有任何瓜葛。”

    她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掂量着元萧允的回答,她几乎可以肯定,以她对他这几日的观察,元萧允绝不会抛下苏菡萏独回漠北。

    元萧允皱眉,对着手中的酒壶痛饮一口,默了很久,见洛莲九并不打算往下说去,于是他出声问道:“为什么?”

    洛莲九眸光恳切地看着元萧允,她的眼睛如同清澈的湖水一般深邃,从第一面起,元萧允便沉溺在这湖水中,再也挣扎不得。

    洛莲九笑了笑,带着些无奈与刻意的不在乎似的,余光却方在元萧允的表情上。

    她背过身,又看向夜空中的月亮,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这近一个月以来,璇教联合西域、容纳中原小门派,早到了中原武林不容的地步。如今中原武林正纠集人手,阴图再度反咬璇教,事态危急,你当初怪我踏入浑水,而现在同样的话,我还给你,远远离开这浑水是最明智的选择。”

    元萧允骤然面带愠色,厉声道:“你叫我离开?你叫我丢下你明哲保身?”

    像是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洛莲九面露慌张,却渐渐平复下来静静地看着他,颇有些委屈与无奈的意味,她并不说一句话,却仿佛已经对元萧允说了无数的话语。

    元萧允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她垂落的发拢到耳后,声音轻柔地同她商量一般:“我既决定要帮助你,便不会置阿九于不顾。中原武林那些酒囊饭袋,我封狼阁不放在眼里,你放心好了。阿九想做什么,就去做。”

    她的面色因为酒气而微微泛红,带着难以言说的旖旎意味,可那张苏菡萏一模一样的脸微微笑起来,便有了小孩子的纯真。

    她并未接他铿锵有力的誓言,伸手拉住元萧允的手,笑容温和,缓缓说道:“既然萧允如此够朋友,那我就直言不讳地拜托你了。萧允,我要去中原武林一趟,璇教便暂时交给你和阿遹可好?”

    手骤然被她温柔地攥住,似蛊似惑,元萧允愣了神,好半晌他才醒悟洛莲九话中的意思,冷哼道:“你这女人,疯了吗?”

    她这样欲扬先抑的循循善诱,可他偏偏看不出来其中的门道,仍旧心甘情愿地陪她犯傻。

    元萧允见洛莲九仍固执地不肯让步,在那处等着他点头答应,固执地不肯松手。

    他软了语气,想好言好语地劝她:“阿九,中原武林视你如蛇蝎,恨不得手刃而后快,你这样贸然前去只是白白送死。你若是想要情报,封狼阁在中原到底也有些势力,大可供你差遣。”

    听了这话,洛莲九粲然一笑,对着元萧允娇声说道:“有些事情,须得内部人才能知道,单单在门派中用弟子的身份作掩护,虽然安全,却无法得到重要的消息。你放心,我自然不是以洛莲九的身份去,而是长安苏家前家主苏菡萏的身份。”

    元萧允闻言一愣,又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立时气道:“苏菡萏?我就知道你什么灵州小门派的故事是编给我听的。”

    洛莲九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对元萧允撒娇似的:“就这般说定了,就说我闭关去了,谁也不许打扰。”

    元萧允怒道:“不行,太危险了。”

    洛莲九莞尔,脚下一步步迈上了普泽塔的围栏,她笑起来,声音如同暗夜中的妖精鬼魅,足尖在围栏上起舞,山风猎猎,吹起她胭脂色的纱裙,她笑着说道:“萧允若是不答应,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未等元萧允反应,她却是一袭红衣一跃而下,仿佛一只自由的鸟儿冲破层层樊笼桎梏,奔向天的尽头。

    “你就是个傻瓜。”元萧允怒骂一声,却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跳了下去。

    而正好,我们都是。

第126章 知返:世间两全

    四方高墙围起巴掌大的天,荒芜颓败的廊屋偶有飞鸟徘徊。

    往昔繁华的盛景如同昨日,高朋满座,言笑晏晏,父亲、哥哥和姐姐们就在那飞金漆红的大门前热闹地迎来送往。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孤独,却因寂寞而快要发狂。

    偌大的苏家如今只剩下她和母亲留下的仆人,她从前总嫌自己的院落比不上哥哥与姐姐们的气派。

    可真等到整个苏家都留给她的时候,她却只想蜷缩在自己巴掌大的天地里,仿佛一切都与从来一样,不曾颓败、不曾萧条。

    她也曾获得过热闹与欢愉,长姐苏英嫁给王朗之后,她作为最受宠的妹妹也水涨船高起来。

    苏英将她指定为下一任家主,即便是苏家如今只剩了个空头名号和一位风光的盟主夫人,这家主之位,也多少给了年幼的她几分安全感。

    她的生母是个蛮人,在中原人眼里是连胡人都比不得的存在,因为略通蛊毒也貌美年轻,得以攀附上彼时钟鸣鼎食的苏家。

    她母亲走得早,没有教过她什么,唯一留下的就是言传身教一般的攀附,借着擎天的大树如凌霄花一般攀援而上。

    所以,年幼无依的她在家主的遴选上,才会给苏英下蛊,提升她的气力,可惜苏英并未如她所愿,被横空出世的苏菡萏夺取了家主之位。

    于是,她将目光放在苏菡萏身上,至少,她并不讨厌这个叔父的遗腹子。

    然而世事总是变幻无常,苏菡萏这棵大树也倒下了。

    她本以为苏英这个盟主夫人会长长久久地庇护她,可惜,前日东紫门的掌门与言家家主到访,送来了他们命丧邙山的消息。

    她本以为自己会伤心,可她哭泣之余发现自己最多的感受还是茫然。

    苏湘灵就如同一只燕雀,谨慎却如赌博似的挑着每棵大树的枝干,惶惶不可终日。

    当那素日如纨绔的少年一脸怜惜地给她递上帕子的时候,当他认真宽慰细细带她去定武阁处理丧仪的时候,当少年如同朝阳般耀眼地注视着她的时候。

    看着澹台彦,苏湘灵想,她大概找到属于自己的大树了,这一次,她绝不会放手。

    在送她回长安的马车上,她感激地看着澹台彦,声音如春雪初融一般好听,带着仰慕的神情对他说道:“谢谢你,澹台掌门。”

    “啊,不客气,以后苏小姐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她一身素缟,尚未长成的身量愈发显得她惹人怜爱。

    苏湘灵笑起来,恰如春雨后的第一朵初绽的桃花,顽皮天真的女孩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澹台彦倏地觉得她不会再是那个默默跟在所有人身后的小妹妹了。

    即便是许久不见,长安城依然繁华如昔,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永远那般热闹不停,永远不会寂静。

    苏菡萏穿了身银色胡服,做男子打扮。

    在坊市星罗棋布的房屋中,她拐进巷口看到那平淡无奇的院落。

    “您找哪位?”听到扣门声,那紧紧闭着的院门打开了个缝,一个小厮探头探脑地出来问她,见是个陌生人,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

    “劳烦通禀你家主子,就说,我来找狐狸。”她笑起来眨眼,俏皮惹人。

    一头雾水又有点不耐的小厮手中却觉得重了些,眼瞧着竟是一锭银子,他扫了眼前人两眼,说道:“你等着。”

    她想起上一次来,还是长安城落雪的时候,如今已是仲秋时节,院内不知道何时多出的桃树,已经打了果,探出院墙外。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完全相似的五官,他知道,那是他的娃娃,回来了。

    她就站在院门口,仰着头盯着那桃树颇为认真地瞧着,天真率性又冰雪聪明,一副悠游自在的模样。

    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等着她,等得心头发苦几乎便要癫狂似的,他一步步地奔向她,每一步都是那样轻快,就像踏在不真实的梦境里。

    她终于回过神来看到他了,几分惊讶,又带着几许狡黠的意味,却在他的怀抱里怔住了。

    他知道她心里一定在嘲笑他,嘲笑他在两个人纠缠里提前摇旗认输的溃败,嘲笑他如孩童般幼稚的思念与眷恋。

    可是当他想到她回来了,想到她如此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怀里,那么近,她的气味与他的气息混在一处,再也不会分开。

    他知道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也知道她也是如此喜欢他。

    想到这里,他忽地笑起来,连带着怀里的她也被带的一动。

    苏菡萏瞥见身旁小厮怪异的眼神,连忙拍了下言怿,一边挣脱一边嗔道:“狐狸,你笑得跟个傻瓜似的。”

    言怿哪里在意周围的环境,自顾自地笑着:“怎么办呢,忍不住了,娃娃。”

    他一把把她拉进了屋中,即便是院落的外貌再陈旧古朴,内里的装饰仍旧奢靡异常,是言怿一贯的风格。

    屋中的小几上用水晶玻璃盏呈着她最喜欢的酪樱桃,在这个季节难得吃到,她笑起来,端起来送到嘴边。

    “慢些,我已经叫言明去吩咐厨房做了菜,都是你爱吃的。”言怿看着她,轻声说道。

    苏菡萏问道:“你在这里一直等着我?”

    言怿笑了笑:“阿九传消息给我的时候已经是你从璇教出来两日后了,总归你回来会第一个找我,我便在这里守株待兔。”

    苏菡萏轻哼道:“狐狸惯会自作多情。”

    言怿手中的玉骨扇扇了扇,说道:“从邙山出来可还顺利?”

    苏菡萏点点头:“阿九将我送到嘉州官道。”

    言怿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洛莲九还在璇教吗?”

    苏菡萏叹了口气说道:“她执意如此。”

    见她神色落寞,言怿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似的笑了笑:“无事,有你在,阿九总是安全的。”

    苏菡萏不解其意,刚想开口时言怿已然换了话题,他低声问道:“娃娃,如果中原武林与璇教开战,你站在那一边呢?”

    苏菡萏一顿,并未说话,显然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言怿并不在意,又说道:“洛莲九毕竟是你的挚友又多次对你出手相救,中原武林那些门派道貌岸然,背地里有多不堪,我想你也晓得。你站在洛莲九那边,我也会选择支持你的。”

    苏菡萏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开玩笑似的笑起来道:“狐狸,你可是现在的武林盟主。怎么,堂堂盟主也要带着中原武林投靠魔教吗?”

    言怿揉了揉她的脸颊,惹得她不满地抗议,他说道:“身份是谁,我是谁,我不在意,一切只要你在就好。”

    苏菡萏有些触动,看着言怿,笑了笑:“狐狸,我不会弃阿九于不顾,也不会让你陷入不堪的境地。”

    言怿听着她如同誓言一般的话语,轻笑道:“我们总会有两全的法子的。”

    他话虽这样说,心头却有些发涩。

    这世间,哪里有两全的法子呢?

第127章 寿州:两不相疑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八月,寿州。

    苏菡萏掀开车帘,看着车窗外,虽比不上长安城热闹繁华,却是清乐升平的好地方。

    “喜欢这里吗?”言怿在车内,闭目养神,可眼底的目光偷偷看着她,一刻也不曾停过。

    苏菡萏笑了笑,合上车帘,回身对言怿说道:“比不得长安。”

    言怿轻笑,喃喃说道:“若你喜欢更喜欢长安,我们日后住在长安也好。”

    苏菡萏撇撇嘴,嗔怒地说道:“又在胡诌了。湘灵呢,这几日她感了风寒,本不该折腾一趟,那丫头非要跟来。”

    言怿轻声说道:“在澹台彦那马车里,我看阿彦围着她团团转,把她当亲妹妹,你还是放心好了。”

    苏菡萏点点头,又看向外边热闹的街坊。

    言怿仍闭着眼睛,缓缓问道:“你回到苏家,苏湘灵可欢喜?”

    苏菡萏笑了笑,颇为自信似的:“自然是欢喜的,那孩子真是可怜,只想有个伴罢了,管我是否真的如江湖传言,非苏家血脉。”

    言怿抬眸看着她仍拱在车窗口的身影,如同小猫似的,他凑过去靠在她身上,笑了笑:“哪怕那个来历不明的姐姐抢走了她的家主名号?还真是天真可爱。”

    苏菡萏感受到他的异样,回身拂开他,怒道:“在车里发什么疯。”

    言怿挑眉,只得坐回去,手中把玩着一个玉环,笑着说道:“中元节武林同盟集会商讨讨伐璇教一事,你觉得我该如何介绍你?”

    一个被王朗之与苏英推下山崖却死而复生的苏菡萏,她笑起来,嘴凑到他侧脸,长长的睫毛垂落,可以听得到她的呼吸声:“既然是狐狸介绍,那就有劳了。”

    言家的院落颇为豪气,几乎要占据整个坊,然而言家人口凋敝,几处院落都是空置的,正好武林众人陆续到达寿州,带着弟子在这里入住。

    崀山派的弟子们穿着青碧色的衣衫,因为首徒方玄湛命丧邙山,二弟子方智程跟随掌门方南器来到寿州,准备讨伐璇教一事。

    云山门的掌门白栩带着大弟子杨正早早来到寿州。

    琼山派来的是掌门柳玄鸣和弟子柳玉炀,琅琊王家来的只是小公子王崇宇,家主王贠并没有跟来。

    定武阁的现任掌门王孟以还是个奶娃娃,如今定武阁早已群龙无首,一群人忙着争权夺势,如何有心思再同王朗之一样往璇教送命,也未必能在言怿眼前夺得什么甜头。

    一个庞大的门派就此如彗星般急速坠毁,颇令人唏嘘不已。

    即便是早知道苏菡萏好好地活着,并没有坠落青云涧身亡,风浅见到她一身月华留仙裙婷婷袅袅地跟在言怿与澹台彦身后走进来的时候,胸口如同压了块石头一般堵住,叫她挣扎不得。

    她承认,她闻得苏菡萏死讯的时候曾是那般庆幸窃喜,她所谓的仁心在私心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风姐姐。”苏菡萏对着她笑起来,就像天上的月牙。

    “菡萏,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她连忙扶着她,似乎苏菡萏伤势未愈,仍需要她的照顾。

    苏菡萏笑着说道:“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她转了个圈,裙摆如圆月盘一般好看,身后的言怿也是满面笑容也颇为无奈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们要再过两日才回来,好多东西还得你来拿主意,谁知道你惯会当个甩手掌柜。”风浅并没有继续看着苏菡萏,而是嗔怪地对言怿说道。

    言怿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有劳风小姐了,难得风小姐愿意过来帮忙筹备武林集会,言某这几日要事在身,如何也走不开。若不是风小姐愿意出手相救,言明几个岂不是要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

    他的要事自然指的是接苏菡萏,他笑起来,看着苏菡萏。

    风浅脸微微变色,不多时便恢复了神情:“哪里,与言公子熟识多年,都是分内之事。”

    言怿看着苏菡萏似乎有点不耐烦的脸,心里却畅快起来,却也不忍再捉弄她,说道:“有劳风小姐了,在下还有事,风小姐自便。”说完他回过头,将手递给她。

    她从善如流一般攀上,随他向院内走去。

    风浅看着他们,似乎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不出苏菡萏与言怿所料,当他们携手出现在武林各门各派掌门面前的时候,到处都是纷纷议论。

    云山门的掌门白栩,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终是忍不住了一般说道:“这位苏小姐到底不是苏家血脉,来历不明,盟主如何与这等人亲近?”

    言怿脸色冷了下来,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白栩,那老头胡子不由得一颤,打了个哆嗦,在场的人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她是哪等人?”

    白栩却顾及颜面,见其他弟子掌门皆是看着他,等着他回答,他没好气地说道:“武林集会事关重大,在没有弄清楚苏小姐身份前,盟主还是以大局为重。”

    言怿看着他战战兢兢却硬着头皮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笑起来:“言某身为武林盟主,何时会与来历不明的人亲近,她的深浅我最知道。”

    他笑起来,春风和煦,手中的玉骨扇却“腾”地张开漫不经心地挥动,锋利的扇骨扇面泛着寒凉的光:“还是说,白老前辈不肯相信在下?”

    见众人皆是紧张地看向与白栩,言怿说道:“有劳白老前辈关心,只是当年之事我已经差人调查清楚。苏未央前辈早确认过苏菡萏的身份,只不过那苏英阴图夺得苏家家主的位置,蛊惑王公子将苏菡萏逼落悬崖,险些让在下后悔终生。怎么,苏未央是苏家的嫡女,这也不信了吗?”

    苏菡萏的手被他紧紧的攥住,他将她护在身后,即便是她武功在他之上,可他仍然想拼尽全力地保护着她,苏菡萏看着言怿的背影,有些出神。

    众人并不是不敢相信苏未央的话,而是不想再因一个苏菡萏破坏了武林同盟讨伐璇教的大事。

    柳玄鸣出来打圆场,笑着道:“既然都是误会,苏小姐又贵为苏家现任家主,武林四世家之一,自然与我们对璇教同仇敌忾,诸位还是商讨正事为上。”

    言怿颔首,表示应允,众人才在厅中落座,他回身对着她粲然一笑,带着少年人的得意模样。

第128章 交易:金州八月

    寿州城桂花飘香的时候,武林众人再一次踏上前往邙山的路程。到达金州的时候,正逢暮秋落叶的时节。无影派的故地,仍作为中原武林筹谋的后方。

    入夜的时候,热络讨论进攻计划的各派掌门终于散去,苏菡萏自顾自地走在廊屋下,手里是片橙红色的落叶。

    她随手把玩着,直到那叶子碎成星星点点簌簌落下,就像洒落一把黄沙。

    她看起来颇为自得,嘴里哼着调子,是支思乡的歌谣——

    胡天朗朗,思我故乡。

    北风悠悠,家在何方。

    武夫洸洸,既定蛮荒;

    旌旆猎猎,角弓难张。

    江汉汤汤,送我还乡;

    骕骦翼翼,思我爷娘。

    黄沙茫茫,铁骑成双;

    佑我儿郎,卫我故乡。

    她边唱着,顺着那廊柱打着旋儿,如同总角的女娃。

    “很好听。”

    她被吓了一跳,却又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声音,就带着些得意的笑起来:“狐狸难得这般夸我。”

    言怿笑了笑,靠着廊柱看着她,柔声道:“是只军营中思乡的歌,谁教你的?”

    苏菡萏恍惚道:“或许是我阿爹吧。”

    她说的“阿爹”自然不是苏偲瑾,而是那被灭了满门的南宫辰风。

    言怿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见她神色黯了下来,将她揽到怀里,轻声问道:“想他了?”

    苏菡萏在他怀中深深吸气,似乎渴望这份安慰:“狐狸,我们帮他报了仇,他一定会开心的吧,即便我不再是南宫菡萏,他也不会怪我吧。”

    言怿只觉得口中什么话也说不出,脸色微微发白,他有点庆幸苏菡萏看不到他的脸色,察觉不到他的不堪和深埋心底的秘密:“当然。”

    苏菡萏笑了笑,又凝视着他的眸子,缓缓说道:“狐狸,谢谢你。等我们解决了阿九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要理这些烦心的江湖事了,好不好?”

    言怿看着她扬起的脸庞,仍是孩子的稚气,在他面前,她不是武艺绝伦的苏家家主,而只是他的娃娃。

    他深深吸了口气,心尖的秘密如何也不能说出,可他却总带着最坏的预感,越是珍视便越是忧心忡忡,他默了一会儿,问她:“娃娃,苏偲瓘与风明权当年参与了那件事,你会记恨湘灵与风浅吗?”

    苏菡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垂了眼,想了很久似的,言怿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她每一个动作,他都要呼吸一滞。

    好半晌,她看向落木的树,轻声说:“她们是无辜的,可南宫家三十口又如何不无辜,他们为何要如此对阿爹。即便是我不会动手面上仍要亲昵有加,但心里也难免厌恶她们。”

    他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升起来。

    苏菡萏见他愣住似的,以为自己如此真实地表现对风浅的不喜,让他觉得诧异,笑了笑:“不说这些了,狐狸。等我们从邙山回来,我要你带我去漠北、去西域,再也不要看见中原武林。”

    她笑起来,他静静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郑重地点头:“好。”

    苏菡萏眉眼弯弯,笑道:“那狐狸再也不许欺负我,再也不要让我受半分委屈。”

    南宫家的仇已经报了,她觉得轻松起来,心情就变得畅快,她从没想过动苏湘灵与风浅,理智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徒增麻烦而已。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知道,她绝非轻松放下之人。

    言怿见她孩子气的模样,也笑起来,他高声答着:“好,言怿再不会让菡萏受半分委屈。”他的声音大得打破了静谧的夜色,要昭告天下似的。

    言明在墙后,并着苏合与言蹊咯咯地笑起来。

    闻得这笑声,苏菡萏面上一红,嗔道:“下次再也不叫他们守得这样近。”

    言怿笑道,提高了声音:“那我再大点声,他们无论多远都能听得见。”

    他的世界里,她便是最耀眼的光亮。

    洛阳城中,颇为热闹。

    风浅近日心情郁郁,身边的长云自然知道自家掌门因何事而忧心,遂言语不断宽慰,又提议带风浅到集市上逛逛,全当做散心。

    “掌门兰心蕙质,举世无双,自然能得偿所愿的。”长云跟在风浅身后,轻声劝慰。

    风浅闻言,轻轻摇头,并不说话。

    长云方想说什么,却被身旁蹭过来的乞丐撞了个满怀,差点就是一趔趄。

    长云登时怒道:“没长眼睛吗?”

    那乞丐穿着灰黑色脏污的衣裙,蓬乱的发下仅剩的一只眼睛如同惊慌的鹿,脏臭不堪地样子叫人避之不及。

    可那只眼睛只是匆匆瞧了风浅一眼,风浅便定住了。

    人群被长云的嚷声吸引过来,纷纷往这边聚集,想看看热闹。

    那乞丐一惊,又一溜烟地往那巷子里跑去。

    “等等——”风浅回过神来,飞快的追上去。

    长云不解其意,却脚步迅速,跟着风浅朝那巷子里追。

    阴暗的巷子里,僻静无人,乞丐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得厉害。

    “董姑娘?”风浅试探性地出声。

    那乞丐闻言,埋在双臂里的头轻轻抬起来,一只眼睛半躲半闪地看着来人,见只有风浅跟一个随从,她竟然“嘻——”地笑起来。

    风浅被她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董素晚缓缓站了起来,脏污的手向风浅够去。

    长云连忙挡在风浅身前,作势要砍下那只手。

    董素晚嘲弄地笑了,哑声道:“风掌门,好久不见。”

    风浅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惊魂未定似的,又确定了她没疯,才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董姑娘,风浅失礼,让你见笑了。”

    董素晚嬉笑出声:“怎会,我这副样子,倒不如说让世人见笑。”

    风浅不想与她多纠缠,却仍强带着平静的语调问她:“董姑娘怎么在这里。”

    董素晚笑起来:“你怕我?”

    风浅不说话,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董素晚嘲弄地笑笑:“哈,练魔教邪功,走火入魔,杀了亲祖父。在风小姐眼里,我一定是禽兽不如、可怖至极吧。”

    风浅已经恢复了平静,温润如玉一般的笑容在脸上舒展:“董姑娘既然引我来此,不知风浅有什么能帮助董姑娘的?”

    董素晚满意地点点头,脏污的手理了理额前的发,似乎想看起来更齐整一般:“风掌门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我要的,同风掌门刚好不谋而合,不过是苏菡萏落入地狱罢了。我在其中等她很久了。”

    为什么她就要被剥夺一切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为什么她苏菡萏做尽恶事却高高在上,嫉妒蚕食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她已在地狱之中,若能看到那如此光彩的人也落得同她不如的下场,所有的一切与苦难,她觉得甘之若醴。

    风浅闻言一笑,知道凭董素晚如今的身份就连接触到苏菡萏都是痴心妄想,她笑道:“那苏菡萏武功早在众人之上,何况你我,我倒是不知董姑娘有何妙计?”

    董素晚见她浑不在意的神色,知道她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她压低声音,淡然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在魔教那不堪的日子,我告诉风掌门两个秘密如何?”

    风浅笑了笑,揶揄似的:“阿浅洗耳恭听。”

    董素晚勾起嘴角,缓缓开口:“风公子死在龟兹城外的村落,杀了她的人就是魔教教主。”

    风浅登时愣了神,惶急道:“你说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董素晚见她张皇失措的样子,笑得愈发灿烂,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别急啊,等我告诉您第二个秘密,您当面找她对峙就好了。”

第129章 只身:面目之下

    秋风吹起来的时候,中原武林的人又一次踏上攻打璇教的路途。

    连连的败退顺着凛冽的秋风传到金州,武林众人俱是满目愁绪。

    出乎意料的是,璇教似乎早已洞悉他们的每一步布置,然后他们次次落入縠中。

    各门各派的弟子早已到达邙山之下,企图先控制璇教的消息,然而,每一次不是扑空就是被璇教玩弄于股掌之间。

    议事厅中集聚着各门各派的掌门,见言怿同苏菡萏一前一后进入议事厅,立时开口抱怨。

    “盟主,我们琼山派已是派了近百名弟子,多是有去无回,这,这可如何是好。”柳玄鸣拉着脸,唉声叹息。

    琅琊王家的小公子王崇宇沉声说道:“盟主,在下认为我们的行动全然被魔教掌握,定是——”

    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众人皆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在议事厅里每一个身上逡巡,霎时间人人自危似的。

    “看什么!老朽要是细作,何苦将星儿搭进去。”云山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白栩心情自然不佳,胡子跟着一抖,连连叹气。

    方南器见状,眼瞧着局面上是剑拔弩张,连连忙着说和:“大家都是为中原武林殚精竭虑的人,如何与那魔教扯上干系。不过,王公子这话确实有道理。”说完,目光向言怿身后的苏菡萏看去。

    的确,一个死而复生的苏家家主,一个早已凋敝殆尽的苏家,比起在座的每一个人,苏菡萏都有足够的嫌疑值得被怀疑。

    苏菡萏感受到那些不善的眼神,并不方在心上,反而骤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她轻笑着反问道:“怎么,魔教将我们打得节节败退,自己却要先咬起来吗?”

    言怿看向她,笑意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他的菡萏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一切,究竟是谁将秘密透给了璇教,他心下再清楚不过。

    然而说到底,言怿心里并不在乎,究竟这次征讨是璇教胜,还是中原武林胜,从来不在他考量范围内,只要能护好她,就算了却一桩心事,所以言怿心底里并不急躁。

    “我听王公子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苏姑娘你觉得呢?”风浅的声音清朗柔和,随着她优雅端庄的步伐缓缓走入议事厅里,空气中带着一股好闻的桂花味。

    众人见是风浅,身后跟着个低着头,手捧着包裹的瘦弱弟子。

    风浅朝众人见礼,对上言怿那探究的眼睛,温和美丽地笑起来。

    苏菡萏听出风浅话中有话,转过身,看向风浅,偏着头问她:“风掌门这是何意?”

    风浅眸光看着她,目光带着些怜悯与嘲讽:“魔教作恶多端,我中原武林替天行道,牺牲无数,为了大义多少青年才俊奋不顾身,就连我的亲弟弟风泠,本是在西域义诊,可最后也死在魔教教主手下。”

    她说到这里声音带着些哽咽,即便是她再不喜欢风泠,可那是幼时唯一愿意护着她的亲人,她的弟弟,就这样埋骨在遥远的大漠里,聊无声息。

    “风泠——”闻言,苏菡萏神色一变,惊愕里带着不尽的悲戚:“死了?”

    风浅看到她震惊惝恍悲伤的神色,心里却是愈发冰冷:“是啊,阿泠死了。他就死在你的手中,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芊芊细指狠厉地指着苏菡萏,那样愤恨悲哀的样子,几乎要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本以为自己只会是做戏而已,可当想到风泠死在苏菡萏手中,那个他曾腼腆地笑着告诉自己,他喜欢的苏菡萏手里,而苏菡萏却好好地站在那里,无辜地对这消息表示震惊,仍然好好地活在这里。

    风浅骤然只觉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时将苏菡萏粉身碎骨,看向苏菡萏的神情凶恶。

    “你说什么!”苏菡萏看着几乎要发狂的风浅,不解其意又因为风泠的死讯而觉得周身冰冷,泫然欲泣,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满眼的不可置信。

    周围的掌门与弟子还未反应过来风浅话中的意思,倒是苏湘灵最先回过神来,脆生生地说道:“不对,真照着风掌门的意思,岂不是二姐姐是璇教的掌门?这,这不可能,简直是太荒唐了。”

    风浅笑起来,带着几分不屑,宛如早预料到接下来的结局,她嘴角抽动,恨声道:“当今魔教教主洛莲九,那个杀了无数中原武林人的洛莲九,就是苏菡萏——”

    “这——”周围人皆是倒抽一口气。

    苏菡萏止不住地颤抖,嚷道:“你胡说,简直是不可理喻!”

    风浅勾起唇角,身后那一直低着头的弟子将手中的包裹奉上,风浅一把将包裹掀开,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璇教巧夺天工的飞鸟环璧昭示着显赫的身份地位,洛莲九从不离身的红绦带上还有丝丝血污,那是洛莲九的东西,是璇教教主的物品。

    “菡萏,好久不见。”身后的弟子猛地抬头,摘下帽子,青丝如瀑,董素晚笑着看着目瞪口呆的苏菡萏:“哦不,我应该称呼您一声‘教主’,毕竟在冶春园的几个月全赖教主照拂,奴婢才知道您身份原来如此显赫。”

    “董素晚——”澹台彦吃了一惊,看着眼前的董素晚。

    董素晚可没有停下的意思,看着满座的各个门派掌门,笑得愈发张狂:“你们想不到吧,你们每一步计划都还是跟魔教教主一起,亲口商议的。”

    言怿终是怒不可遏,伸手钳制董素晚的脖颈:“你住口!”

    他回首担忧地看着仍在原地不断发抖的苏菡萏,她捂着脸摇头,嘴里喃喃自语。

    苏菡萏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面色痛苦又惊惧,让人心疼不已:“阿九不要,阿九不要!”

    董素晚趁这间隙,冲着言怿笑道:“盟主还真是护短呢,怎么,就心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堂堂武林盟主与魔教教主勾搭在一处,什么武林同盟讨伐璇教,不过是一场笑话。天下之人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可真是有趣,有趣啊!”

    言怿加紧了手中的力道,已然动了杀心。

    董素晚的脸色因为窒息而微微发白,她仍强撑着,字从嗓子里挤出来:“苏菡萏,你亲手杀了风泠,又屠戮无辜无数,你还有何颜面站在这里?苏菡萏,中原武林今日光景,都是拜你所赐,你何必假模假样地在此处惺惺作态?”

第131章 浴火:沉沦与共

    秋夜微凉,星星萤火浮在晚风间,恍惚朦胧的昏黄带着捉摸不透的暖意微光。

    轻轻的呼吸打在脸颊上,洛莲九微微张开眸子,便看见言怿伏在她的床榻旁,他似乎极为疲惫,衣衫微皱,双目紧闭。

    洛莲九鬼使神差似的伸出手,手指扫过他的脸庞,小心而仔细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言怿感受到她游移的手指,睁开眼,见她一瞬不瞬又带着几分笑意地瞧着他,笑容轻佻玩味。

    洛莲九停住手,仍旧侧卧在榻上,懒懒地出声:“这是哪里?”

    言怿看着她,似乎不愿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他说道:“金州郊外的一间客栈。”

    洛莲九注意到他的目光,得意又挑衅似的笑着:“三公子这般守着我,不会还以为这世上还有苏菡萏吧。”

    言怿凝眉,洛莲九见他的神色戚然,笑得愈发畅快,却不由得觉得心下思绪万千,缠绕在心头令她又添了几分烦闷,却是她自己想尽快转移这个话题:“是你将我打昏的?”

    言怿摇了摇头,立时道:“我如何有制服璇教教主的本事?你气力杂乱,自己昏了过去,我只不过将你带到这里。”他顿了一会,瞥见她将信将疑的神色,又补充道:“放心,这里很安全。”

    洛莲九暗中控制体内气力,却只觉得仍是缭乱不堪,她心知是苏菡萏心绪大乱,失了方寸才导致体内气力缠绕,只得作罢继续运气的念头,看来想立刻动身赶往璇教是不可能的了。

    洛莲九笑起来,手轻轻勾过言怿的下颌,歪着头问他,带着无辜的目光却偏偏是挑逗的意味:“三公子为何要救我呢?堂堂武林盟主不惜一切救下魔教教主,啧,真是有趣。是因为这副苏菡萏的身体吗?”

    她如同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肩头,蝶翼一般的睫毛几乎可以扫过言怿的脸庞,她吐气如兰,缓缓问道:“看来三公子早知道我就是苏菡萏。”

    言怿觉得脸上发烫,他把她拽到身前,让她乖乖坐好,他回她:“我第一次见洛莲九是在毓山的冰湖,那时的菡萏挨了师父骂,阿九出现替她罚在冰湖中跪着,她身上的疤痕却是赤狼扑咬过的痕迹,菡萏有同样的伤。”

    洛莲九一怔,却立时恢复神色,挑眉问他,声音中带些戏谑:“三公子还当真信了这世上‘一人二心’的事?”

    言怿轻笑起来,颇为认真地点点头:“是。菡萏说,阿九是她的挚友,那便是她的挚友。”

    洛莲九不屑地笑起来,眼底里却带着几许微不可察的羡慕,她似乎是回忆一般,缓缓说道:“南宫菡萏五岁被顾允昌卖到市井中的低等娼妓馆,经历灭门之痛与教习的毒打四周的折辱。那痛苦太巨大,一个人承受不了的话,两个人就会好一点吧。”

    “我来保护她,替她经历悲伤的、不开心的事情,替她完成心里抵触却热烈盼望的残酷杀戮。洛莲九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苏菡萏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尚是轻松,可当时的日子里明明昏暗得没有盼头,每一次呼吸都是须得她尽力捱过的重负。

    言怿忽然伸手,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她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平静得仿佛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可她被眼前的少年圈在怀中的时候,她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烫,她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连忙推开他,双眸对上他的眼睛,魅惑而张扬,带着危险的挑衅意味:“我堂堂璇教教主,还不需要三公子可怜。”

    言怿轻轻出声,摇摇头,徐徐说道:“并非可怜,心疼罢了。”

    她微微错愕地抬头,望见少年垂下的眉眼,那双闪亮如阳光下的湖泊般的眼睛溢着自责与遗憾。

    只要他轻轻眯起眼睛,那湖水就会不住地颤动,似乎是无数的灿烂的星星跌落进去,溅出满涨的情绪来。

    洛莲九恍惚地笑出声,她并非不会嫉妒苏菡萏,当一个人生与死都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那份决然的使命,坚守对她的承诺,用遍体鳞伤的身体、满目疮痍的心、鲜血淋漓的手,替她扫平一切不快,换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可如果她不曾见过阳光,她本可以忍受黑暗那种寂寞枯槁又颓废怪异的味道。

    可她毕竟遇到了阳光。

    衣带轻轻垂落,手臂再一次环绕上他,她感受到他想要说些什么,唇却被她用力包裹,齿间压着她的唇瓣细细碾磨。

    她知道自己是如此不争气,略微对自己生出几分遗憾,仅仅是“心疼”二字就让她全然乱了方寸。

    骤然的麻痹感迫使着两个人彻底松懈下来,她趁他不注意,蛮横一般地趁虚而入,将他拉入天翻地覆之中。

    她知道自己是如此矫情,从来都只面对过他人的喊打喊杀,可没有人说过要保护她,没有人说过会心疼他。

    突如其来的短暂的眩晕让她如同小猫似的呜咽出声,她心里祈祷他并未在意,动作立时带了怯意。

    可他旋即捕捉到她的声音,唯恐她临阵脱逃似的,迅速将她控制得更近,罗裙下是双洁白却带着粗粝疤痕的腿,那是苏菡萏的曾经、洛莲九的曾经,也是他们的曾经。

    她知道自己是如此不堪,轻而易举地违背对苏菡萏的誓言,心底里那份怯懦而不可言说的快意刺激着她的心底的隐蔽。

    沾着露水的发丝浇注在她滚烫的脖颈间,她不由得浑身颤抖,无力又无助的娇懒,她从来很少能去体会,可遇到他之后,多了无尽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是如此贪婪,她不再想做苏菡萏的影子,她不想活在阴翳里,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只想做她自己。

    洛莲九带着些努力地将自己的声音压下去。情愫如同春雨后的湖水,带起阵阵涟漪,她压抑不堪撇过头去感受他不断散落在额头前的滚烫鼻息。

    “无论是苏菡萏,还是洛莲九,我都想永远守在你身边。”他每一次看到洛莲九的时候,他每一次压抑住心底躁动的时候,仿佛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他陪着她扮演的那场关于洛莲九的戏剧落幕收尾,她好继续做那个永远跟着他、信任着他的苏菡萏。

    无论言怿再骄傲,内心底那份担心却无时无刻地追随着自己,怕她终有一天目光里不止是他,怕她将他全然当成陌生人、生生抹杀两人所有的过往。

    苏菡萏或许明天就会回来,亦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可他抱着洛莲九的时候,内心的充实感却是无比真实的。情动与浴火来得如此猝然而凶猛,他只愿意享受这个人的泪,苏菡萏也好,洛莲九也好;苏家家主也好,魔教教主也好。

    他就是这样不顾一切,来者不拒似的,惟愿被她拉着在未知的领域探索,他起了好胜的心,逼迫她在云端沉沦下去。

    在间隙中,洛莲九闻言一怔,手搂住他的脖颈,恶作剧一般地笑起来:“真可惜,若是苏菡萏也许会牵挂儿女情长,可洛莲九心中远不止这些。”

    她在情迷意乱中尚能留得几分理智的余地,内心短暂的沉沦也不足以将洛莲九这平康坊老手,彻底圈在言怿划出的关于情爱的天地里。

    言怿却是情难自制,虽然心底早知道洛莲九绝不是苏菡萏的想法,可焦躁的情绪顿时涌起,他扣着她的手上,青筋暴起,洛莲九感受到他的异常,笑得愈发得意。

    他在失控前,狠狠地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没用,即便是她洛莲九心中自己如何也比不过权位,可他又能如何。

    这样的少女,总是能要了他的命。

第132章 是非:桃源之外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踞,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同洛莲九蜷缩在简陋的客栈中,缱绻温存的日子让言怿只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每一个平淡而无趣得毫无波澜的日子,实则都是他曾渴求过的幸运。

    没有武林中人的染血纷争,也没有江湖之中的勾心斗角,唯独他与她在这简陋的客店内,寻得一方安静的天地。

    可言怿心知肚明,洛莲九与他待在这里,不过是等待自己气力恢复前,需要一个庇护地,不是他这里,或许还会是其他地方而已。

    匆匆而过的二十几日有余,她每日待在客栈中调节体内的气力,言怿便看着她,守着她,给她讲些街市中的新鲜事情。

    洛莲九有时也会心血来潮一般,换上男子的胡服,只做西域商人打扮,同他出去绕绕,感受市井的热闹气息。

    到了晚上,他拥着她入眠,安静地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言怿只觉得时光在这一刻静止多好。

    两个人默契地不谈任何武林中的事情,没有璇教、没有中原武林,也没有苏菡萏。

    仿若他们只是人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儿眷侣。

    洛莲九方沐浴过,只披着雪白的中衣,静静地坐在榻上调养气息,面色恬淡平静。

    言怿坐在一旁的胡床上,并不打扰她,只是摆着扇子,一瞬不瞬地瞧着这少女。

    “言怿。”洛莲九仍旧闭目养神的模样,轻轻地出声唤他,不再称他为“言三公子”。

    他收起扇子,看向她,轻柔地回应着洛莲九:“我在。”

    “明堂里那位与‘初五’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洛莲九双眸紧闭,徐徐问道,仿佛只是随意地同他说些稀松平常的事情。

    言怿不知她如何会再提起“初五”的事情,骤然打破二人并未言明又心照不宣的默契。

    言怿身为龙武影卫的自己如何不清楚“初五”并非“除武”,而是“除李”的存在,可是他万万不能,让洛莲九知道这其中的干系,若是这少女当真胆大包天到攻上明堂,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当真是百死莫赎。

    言怿心里清楚,这天底下就没有洛莲九会有所惧怕的事情,为了南宫家的事情,她可以歇斯底里地献出一切,可他不能让她这样做,这样白白献出性命。

    他要保护她,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她。

    思及此处,言怿立时摇了摇头,为洛莲九斟茶,又缓缓说道:“一个谋逆的组织,天玑地动时覆灭,其余的,我不知道。”

    洛莲九想知道的自然不是这个,她仍闭着眸子,嘴角含笑:“都说言三公子神通广大,自然也无事不晓,竟然还有三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揶揄自己的欺骗,可他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继续讨论下去,言怿试了试杯子的温度,又将茶盏递给洛莲九。

    他叹了口气,父亲言仲澜的献策与南宫家的覆灭,无论如何都是逃不开的关系,言怿拧紧了眉头:“阿九想问什么?”

    洛莲九笑了笑,听到他凝重起来的语气,反而变得满不在乎起来:“不问什么,太极宫那位圣人想除去与‘初五’有关的一切,用一本《长林录》诱使几个狂徒为非作歹,灭我南宫家满门,自己却被摘得干干净净,多么高明。这样的圣人何其胆小,即便是光明正大的除去南宫辰风,随意找个由头罢了,何必多此一举。”

    见言怿仍旧是神色淡定,洛莲九心底嗤笑,又徐徐说道:“既然要报南宫家的仇,自然她也脱不了干系。”

    “阿九,不可以——”他立时抓住她的手臂,神色慌张,仿佛下一刻她的红绦带就缠绕上那位的脖颈,只让言怿觉得心惊胆战。

    洛莲九倏地睁开眼睛,正对上言怿那张满是紧张的脸庞,她颇为得意地笑道:“连‘肃松月朗,举世无双’的言三公子都如此反应,看来顾允昌没有骗我,是她疑心深重,是她妄图掩盖自己过去的罪责,让南宫家百余口白白丧命。”

    原来她只是在试探而已,可聪明理智如他到底还是如一条呆头呆脑的鱼,轻而易举地上了勾。

    “阿九,放手吧,九死一生的事情,不值得,更不值得拿你的命去换。定武阁、昆玉派、苏家,全都偿了命,不要再纠缠下去了。”言怿顾不得落入她縠中的气恼,惶急地劝道,最后声音渐渐变成了哀求似的。

    就像命运中注定好的一切,他是不是真的无法保护她。

    “狐狸。”洛莲九倏地笑起来,柔荑搭在他按住她胳膊的手上,笑容带着几分蛊惑与鼓励,歪着头像是苏菡萏的语气:“你会帮我的,对吧?”

    他被她这声“狐狸”唤得格外恍惚,可只是一瞬,他正了神色,无比严肃地沉声说道:“阿九,任何事情我都能答应你,只是这一件不行,我不能让你白白送死。”

    洛莲九目光从温婉乞怜立时转到讥讽冰冷,她勾起唇角,轻笑着看向言怿,带着满不在乎的声音:“既然如此,阿九就不劳言三公子费心了。对了,言三公子这般惜命,不如现在早早跟我划清界限才是,免得日后做了叛贼,满门抄斩可不值当了。”

    “阿九,武功高强不代表一切。太极宫的危险,你不清楚,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言怿低声道,方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窗外的鸟鸣声骤然响起,像是一声凄厉的号子将室内紧绷的气氛搅个粉碎。

    洛莲九耳朵一动,立时推开窗户回应,身着紫袍的鹞卫下一刻立马出现在窗外的廊道上,恭敬地冲她行礼。

    “教主,急报——”他从怀中掏出细小的竹筒,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呈给洛莲九。

    洛莲九伸手接过,点了点头,那鹞卫得了命令又消失在夜色里。

    “姑姑——”洛莲九恍惚出声,那竹筒跌落在地上,回身穿好外衣,便要去拿兵刃。

    言怿见洛莲九神色惊慌,立时弯腰去捡起那竹筒,内里的纸条赫然写着——

    “中原武林围困毓山多日。”

    洛莲九恨恨咬牙道:“这是些蛇鼠之辈,找不到我的下落,便去围攻毓山,去找苏未央的麻烦。”

    她不耐地绕好红绦带,手下动作却是慌乱:“我要一个个地,将他们折磨至死,让他们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恍惚间,她颤抖而凌乱的动作里,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骤然握上她的手臂,言怿声音清和,却给她安心的力量:“阿九,我同你一起去,无论何处,我都会陪你一起。”

第134章 人非:比邻深渊

    秋风萧瑟,冷月如霜。

    洛莲九对着苏未央的墓三叩首,仿佛如同她辞别姑姑下山一般,从前她从这里开始,而今她望着满目疮痍的山庄,似乎只是经历了一场梦一般。

    她跪的有些久,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

    言怿连忙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手挥开。

    “阿九。”言怿担忧地看着洛莲九,苏未央的骤然辞世让眼前的少女背影有些颓然。

    洛莲九微微仰起头,眸子注视着言怿,本是迷离悲戚的眼神染上嘲弄又荒谬的色彩,她双手抱在胸前,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是不是只有我也如姑姑一般下场,言三公子才放心呢?”

    “阿九,你在说什么?”言怿一愣,看着眸光渐渐冰冷的洛莲九。

    洛莲九看着少年的神色,觉得有些好笑与无聊地冷哼一声,她嘴角噙着笑意,一字一句捶打在他心上:“太极宫那位用我父亲剿灭逆党,言仲澜用南宫府换来锦绣前程,那么三公子也要效仿他们,用南宫家最后的血脉来换什么呢?”

    言怿的脸变得苍白,他紧紧抓住她的臂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他想解释这所有的一切,可他却什么也无法说出来,毕竟——

    是他曾经利用她的单纯无知换取她的信任与依赖。

    是他曾经利用她的武功天资换取他谋略的部署与施展。

    是他曾经利用她的喜爱信任换取他的仕途亨通。

    他那样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在洛莲九面前什么也说不出,就像溺水的人错过最后一颗救命稻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海水淹没。

    言怿看着她狠狠掰开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他知道她是真的伤心了,眼神空洞冰冷却又染上了血一般的红,可她终究是洛莲九,她不会掉一滴眼泪,何况为了一个背叛自己、利用自己的少年。

    洛莲九嘲弄地笑起来,并不是嘲笑言怿,而是嘲笑自己的蠢钝与轻信,她声音微微颤抖,如同可怜的小猫:“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喜欢我,我多少会不同。”

    可那懦弱的模样却只是一瞬,短的让人觉得看花了眼。

    洛莲九又是往日那副骄傲又妩媚的神色,仰着头看着他,却总能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我不会杀了你,言三公子,既然你有如此自信能让洛莲九成为你的棋子,那我们就走着瞧,看看是人能下棋,还是棋能惑人。”

    她轻笑一声,仿佛只是给人下战帖一眼骄傲得不可一世,他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错落凌乱如他与她的心一般。

    言怿看了看苏未央的墓,躬身行礼,又连忙起身朝着她仓皇不堪的脚步追去。

    九月,嘉州邙山上已然秋意浸染。

    璇教的日月神殿之上,洛莲九身着华服,坐在宝座之上手中翻着各处递来的情报。

    “教主,他已经在门口立了五日了。”秋琚立在殿下,小心翼翼地禀报着,他不知洛莲九为何如此古怪,武林盟主竟然自投罗网求见,可这位主子却让他在外头呆着,不理不睬。

    更可怕的是,那盟主竟然一动不动地在门外立了五日,俨然一座石像一般。

    见洛莲九并没有反应,只是伸手掐着最水润的葡萄含在红艳的唇内。

    秋琚壮了胆子,继续说道:“既然教主还不想动他,属下看不如先把他押进地牢再说,再这样立下去,恐怕习武之人也无法承受。”

    好半晌,洛莲九才将脸从情报中抬起来,不怒自威:“左护法这么闲吗?”

    秋琚抖了抖,瞧了瞧她的神色,缓缓说道:“属下不敢,属下先告退。”

    而他转身过去,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传来:“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秋琚再回头时,那位已然又埋在书册中了,秋琚恭声领命,匆匆退去。

    时间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它带来日久的情分,从青梅竹马到终成正果;它也找来累加的恨意,从思慕亲密到怨憎陌生。

    顾云笑本以为,她永远都会是那个天真烂漫、备受宠爱的少女,陪伴她度过寂寞又青涩的少女少艾时光的少年,永远会宠着他,用坚实宽厚的臂膀保护她、陪伴她,告诉她她那美好而珍贵的心意永不会错付。

    所以,顾云笑是如此自信的认为,即便是她设了局让凌彻满盘皆输,失了武艺,他仍会守在她身旁。

    凌彻所做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场他自以为是的梦而已,待她将他从梦境里带出来,他依然是偷偷给她带桂花糖的彻哥哥。

    可惜,她错了,她败给了她的自以为是,也败给了时间。

    她精细小巧的手因为他报复的虐待而苍老粗粝,她纯真无暇的心因为他恶毒的中伤而千疮百孔。

    没有武功、没有未来、没有一切的凌彻将所有的不幸归结到她的身上,那个曾经愿意一心一意照顾他、守着他、带着他看遍山河的顾云笑。

    人总是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凌彻如此,顾云笑也是如此。

    每一日的冷嘲热讽与打骂哭泣,让隐居在竹林里的家恐怖窒息。

    所以当东紫阁的人敲开门的时候,顾云笑没有拒绝。

    东紫阁的少年不善言语,江义衡将澹台彦写的密信交给顾云笑。

    少年看着那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头发凌乱,形容枯槁如几十岁的村妇,他实在难以将她与璇教那天之骄子一般的顾家云笑联系在一处。

    江义衡注视着她的神情,从看到那封密信第一眼时,她的手便开始颤抖,毫无血色的唇颤巍巍地喃喃“阿爹”,绝望愤恨而泪流满面,她狠狠将密信揉成团,仿佛那是某个人的头颅。

    江义衡看着她,张了张嘴,看着她脸上的疤痕与手上新添的血印,他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没敢递到她手中,而放到桌上,他垂着头,鬼使神差地:“这个愈合很好的,不会留疤。”

    顾云笑被少年的行为吃了一惊,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拢了拢发,掩盖住脸上的疤痕。

    她觉得自己狼狈地又想哭又想笑,她顾云笑,为什么要落到这般境地呢,为什么那个人仍然高高在上,无论何处都有人相助,无论何时都有人怜惜,凭什么她顾云笑合该受这些苦痛。

    江义衡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临走的时候,她叫住了他。

    “有毒药吗?”她伸出苍白的手,目光森冷。

    江义衡凝视着顾云笑很久,她的面色坚毅,不带半分犹豫,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放在她手上。

    可他还是多管闲事地开口,说道:“阁主曾告诉我,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她背着那少年,脚步一顿,却不知怎么红了眼睛,狠狠吸了吸鼻子止住流泪的冲动,她从光亮的庭院缓缓走进黑色的堂屋,也渐渐融进那黑暗里。

第135章 上钩:诱饵狐狸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秋意越来越浓,邙山之上落木萧萧。

    山上夜风寒凉,清灵台里早早燃起火盆,洛莲九盖着狐裘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却只觉得困意不断侵扰。

    近些日子愈发爱犯困,她眨了眨眼睛,终是抵挡不住这样的困意,索性将书挡在眼前闭目养神。

    直到她觉得脸前的书本被人拿去,她睡觉极浅,很快警觉地睁开眼,看向来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

    阿遹有些歉疚地看着洛莲九,轻声说道:“属下失礼,属下本不想打扰教主,没想到这轻功还是抵不住教主的耳朵。”

    洛莲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无妨,只是我近日愈发懒了。”

    阿遹笑了笑,并不在意地说道:“春困秋乏,这也是常事。那教主便多睡会儿,近来也没有什么要事,左右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如何掀起波浪?”

    洛莲九并不认同,面上却带着笑意,微微露出些讥讽,轻声道:“他们的盟主还在璇教的大牢中,这是何等的耻辱,他们自然不会消停。”

    阿遹眨眼,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立时说道:“所以,那日探子来报有东紫阁的人去接触顾云笑是为了这个?”

    感到困意再次袭来,洛莲九合上眼睛,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回应道:“当然。”

    阿遹又拿了件大氅给洛莲九盖在脚上,缓缓说道:“无事,属下想即便是顾云笑知道教中机关消息如何破解,可顾云笑离开后,教主早就改了一切,顾云笑就算知道了、告诉了东紫阁的人又有何用。”

    洛莲九沉默半晌,思忖了一会儿,又淡淡地说道:“吩咐下去,将地牢守备放松些,瑶光殿的密道机关弄回老样子。”

    阿遹一愣,不解地看着洛莲九,却又明白过来似的,笑着说道:“教主这是要瓮中捉鳖吗?”

    洛莲九轻轻勾起嘴角,带着好整以暇的神情,笑起来说道:“嗯,有言家家主这么好的诱饵,浪费了倒是暴殄天物,我倒要看看东紫阁的人如何一个个葬送在地牢里。”

    见洛莲九心情不错又翘首以盼的样子,阿遹顿了顿,却又说道:“属下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要禀报,就是地牢中的那位,一直要见教主。”

    听了这话,洛莲九立时沉下脸,只觉得心头突然恶心难耐,她竟有些好奇为何自己提到言怿还能如此倒胃口,看来自己真的是抵触言怿到了极致。

    阿遹趁洛莲九还未说话,连忙轻声说道:“其实,教主刚刚从长安城失踪的时候,言家主很着急地派人找到属下,给了属下您的下落,我本以为他要我去监视您。”

    “可言家主却摇了头,他说,他担心您在这里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会害怕,要我万事护好您。属下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属下相信,言家主总归是念着教主的。”

    洛莲九看着阿遹,她眼睛亮晶晶的诉说,却又小心翼翼似的生怕惹恼了她,又带着不得不说的果敢

    看着阿遹认真又满怀期待的小脸,好半晌,洛莲九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说道:“阿遹,你不该跟我说这个,不是吗。”

    阿遹惶恐地垂下头,像是知错了的模样,连忙说道:“是属下多嘴了,属下再也不敢了。”

    见她如此慌张,洛莲九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去告诉他,除非他死了,否则本座永远不会去看他一眼。”

    五日之后,嘉州邙山的夜晚在飒爽冷冽的秋风里,显得静谧而安逸。

    星河沉沉,雾霭渐散。

    璇教大多熄了灯火入眠,沉寂无声。

    荒废多时的瑶光殿的门却被从内推开,领头的人甫一出来,看了看情况,见四周安静,半个守卫也无,登时放下心来,又悄悄退回去,向暗道中的人招手。

    数十名黑衣人趁着夜色进入璇教,出了瑶光殿,领头的黑衣人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四周情况,探头探脑地目光在周遭逡巡,最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去打开地牢附近的机关消息。

    这日的地牢仍旧冰冷无比,负责安全的飞燕卫多饮酒暖身,地牢的守备也一同兴高采烈地饮了酒,空气中酒香弥漫,守卫们正七七八八倒在桌子旁晕晕乎乎地吹嘘,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这通往地牢的路没了机关消息发作,走过去便是如同逛街市一般轻松自如。

    澹台彦蒙着面轻而易举地从醉醺醺的守备身上拿到钥匙,风浅紧紧跟在他身后,重重石门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坐在枯草之上静坐的言怿,那个武林共主。

    言怿形容憔悴,狼狈不堪,像是多日未曾睡眠的模样,可他仍旧衣衫整洁,腰板笔直地坐在那里。

    昔日的翩翩佳公子,今日的瑟瑟阶下囚,可言怿偏不在意这些转变,除了瘦削许多,他仍是镇定自若。

    见到言怿这般情状,风浅却是立时红了眼眶,她慌忙奔到言怿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检查他是否受了伤,又惶急而关切地问:“言公子可有受伤?”

    他仿若才反应过来一般,抬起浑浊的眸子,看向风浅,初初带着以为是洛莲九的欣喜,而待到看真切来人,微微露出惊讶,那份欣喜平复下去,伸手轻轻推开她,笑着摇头:“多谢风小姐挂念,怿并没有大碍。”

    澹台彦见言怿如此,叹了口气说道:“等出去再检查吧。”

    听了这话,他抬头看向澹台彦,言怿讶然问道:“出去?”

    澹台彦当他是被关傻了,愣了愣,才哂笑道:“你还想在这里待着不成,言三,你该不会被魔教变成傻子了吧。”

    言怿好整以暇地轻笑,摆了摆手,如同仍旧立在中原武林身前,那个‘肃松朗月,举世无双’的言家家主,少年笑起来:“这里有吃有喝,又有何不好?”

    澹台彦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气道:“要开玩笑,出去再开。”他一把拉过言怿,就往外面走。

    言怿却一动不动,淡淡说道:“阿彦,我不会走,我是认真的。”

    风浅被言怿的反应弄得焦急,连连说道:“言公子,魔教诡计多端,残忍暴戾,如何能在这里待着。”

    言怿觉得好笑,骤然厉声说道:“残忍暴戾?火烧毓山的又是谁?到底是谁残忍暴戾?”

    闻言,澹台彦眸色却渐渐变冷:“言三,你果真为了个妖女连大义都不顾了吗?”

第137章 求药:荆棘之路

    昏暗的烛火在狭小的堂屋内照出微弱的光芒,夜间邙山寒凉,可冰冷的炭火盆中只会带着呛得要命的味道,冷得没有半分温度。

    “你这又是何必呢?”风浅心疼地喃喃道,她将身上的披风紧紧裹在言怿身上,他嘴唇仍是乌紫,微弱地喘着气,仍没有醒来。

    她紧紧拥着他,蜷缩在小小的陋室里,如同呵护着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风浅抬头望着狭小的药阁库房,微微啜泣:“她这样就是想置你于死地,你为何仍心甘情愿地守着她?”

    言怿额头发烫,却因为高烧而浑身颤抖,她牢牢将他圈在怀里,看着他紧闭的眼,心下怅然无比,风浅轻轻吸了口气,自言自语:“你为何不能回头看看我呢,言怿,从五年前第一次遇到你直到现在,我一直就在你身后啊。”

    风浅觉得有些挫败,却又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疯魔的样子无比好笑,她曾经是那般高傲的人,如今在魔教仄逼的库房里拥着他自言自语。

    风浅眸光温柔地注视着他,手摩挲上言怿的眉眼,莞尔一笑:“她这般对你,你却舍不得动她分毫,苏菡萏于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毒药罢了,她只会害死你的。”

    风浅轻轻抬起头,透过破落的窗户看着瑟瑟月光,微微伏在他耳边呢喃,好似伴侣间亲昵的私语。

    “言公子,既然你舍不得,那就由阿浅来帮你吧。”

    清灵台外,九曲回廊绕湖而过。

    洛莲九眯着眼,卧在廊下晒太阳。少年身着锦袍,轻轻走过去,悄悄地坐在她身旁。

    “萧允。”察觉到有人过来,洛莲九睁开眼,一手遮住太阳,头侧过来看向这来人。

    元萧允冲她笑起来,手中的书册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缓缓笑道:“近日怎么这么懒,教主从来都是个大忙人,今日怎么躲到这里偷偷享受起清闲来了。”

    洛莲九勾起嘴角,冲他笑了笑,一手伸向身旁的白瓷盘,拿了颗梅子吃,她笑着说道:“中原武林所剩无几,如今连武林盟主也都是本座的阶下囚,本座自然要放松放松。”

    元萧允递给她另一颗梅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同那言三公子甚是熟识?”

    洛莲九不解他缘何问这些,说道:“苏家家主与言三公子是朋友,可璇教教主与武林盟主是死仇。”

    元萧允笑起来,看着她,最后目光渐渐变得怅惘:“可你终究还是留着他的命,不是吗?”他的笑容多少有些苦涩,又装作不在意地看着她,一副玩笑的样子。

    洛莲九皱眉,将口中的梅子嚼得出声:“本座还不想他如此轻易死在澹台彦的手中,还未见过言怿绝望至极的样子,岂不是本座一生的遗憾。”

    元萧允笑了笑,不再想与她争执,却说道:“也罢,阿九既然不想让他死,我看那风家小姐视他如命,自然会悉心照料。”

    洛莲九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道:“你如果没有别的事,先下去吧,我累了。”

    元萧允看着洛莲九,认真地提议道:“你近日气色不佳,又看起来颇为疲惫,听阿遹说,胃口也不好,我来给你瞧瞧?虽医术不及风浅,但看些头疼脑热多少绰绰有余。”

    洛莲九摆摆手,双手枕在头下,又闭上了眼睛:“不劳阁主挂心了,本座一切都好,没事的。”

    元萧允却坚持道:“左右你也无事,让我瞧一瞧。”

    洛莲九将头撇到另一边,不耐地说道:“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如此聒噪作甚?”

    “教主,风浅求见。”身后鹞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洛莲九听到“风浅”二字,皱了皱眉,又摆摆手,说道:“就说本座不在,唉,算了算了,让她过来吧。”

    鹞卫恭声领命,不多时便将风浅带了上来。

    风浅一声羽白衣裙,见到洛莲九便骤然跪下,梨花带雨:“求教主救言三公子一命。”

    洛莲九撇过头,看着手心中的梅子,冷声道:“本座已恩准你救治他,你还要求什么?”

    风浅却是哭声渐起:“言三公子中的是苗疆的疛痋之毒,若没有甘柏玉枝,不出七日,言三公子必死无疑。”

    洛莲九皱起眉,面沉如水却不由得攥紧了衣摆:“什么疛痋之毒,本座怎地没听说过?”

    风浅抹了抹眼泪,缓缓说道:“是苗人的毒瘴,小女也是幼时翻阅祖父的异族医书才看到,风浅不敢拿三公子的性命开玩笑,若教主信不过风浅,大可再找个精通医书的诊断,若是假的,再处死风浅也不迟。只是,只是恳请教主救三公子一命。”

    洛莲九与元萧允对视一眼,终是沉默。

    风浅却哭得愈发急切,头重重叩在地上,似乎她每叩首一次,言怿的性命就能从阎罗手中抢夺回来一分。

    风浅几乎觉得自己快要使尽浑身解数而绝望不已的时候,她听到洛莲九开口。

    “甘柏玉枝在何处?”少女漫不经心地问道。

    风浅心下松了口气,却仍旧面露为难说道:“甘柏玉枝极为难得,都是苗疆每年进贡给宫中,所以,所以只有在宫中存在。”

    洛莲九眸光微冷,紧紧注视着风浅。

    风浅倒也不畏惧她的审视,仍是那副恳求而惶急的模样:“求求教主救救言三公子。”

    洛莲九看了看风浅,又转过头,捏了颗梅子,缓缓放入口中。

    她声音带着疲惫以及怅然的味道:“本座晓得了,这几日,你先顾好他。若本座七日后回来,他已没了命,风小姐便去黄泉路上继续照料他吧。”

    “你要去宫中?你疯了!”元萧允简直气极,冲她嚷道。

    洛莲九揉了揉被他吼得生疼的耳朵,不以为意一般:“本座决定的事情,谁多嘴也没有用。”

    元萧允恨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

    洛莲九高傲地昂起头,仍是那个不怒自威的霸气教主:“知道,所以本座的事情,你们不必参与,在这里守着璇教就好。”

    元萧允知道她这驴一般倔强的脾气,他皱着眉,还想说什么话,却到了嘴边只剩一句:“为什么?”

    洛莲九好久才晓得他的意思,她轻轻笑起来,鲜活明丽的眉眼弯弯而无比坚决:“就当是我欠他的好了,这一次,我全部还清。”

    她洛莲九从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在她看来那无非是愚蠢的体现。

    可人生这般长,总会有些意外不是吗。

第138章 莫失:情非得已

    马蹄飞扬,披星戴月。

    本是五日日的脚程却硬生生被洛莲九用三日便到达洛阳,有了宫中暗探的接应,洛莲九与阿遹先在宫外的联络地住下,同洛阳的鹞卫、暗探商量入宫的事宜。

    已是寅时露重,几个鹞卫方领命下去,洛莲九揉了揉额间,面露疲态,阿遹见她神色倦怠,先倒了杯茶递给她。

    阿遹将床榻收整好,看着洛莲九虚浮的步伐,连忙扶她坐下,语气里带着些心疼的责怪意味:“主子这是何必。”

    洛莲九和衣而卧,有些疲惫地眯起眼,嘴上却对阿遹一笑,安慰她似的:“阿遹觉得我很傻吗?”

    阿遹叹了口气,又看着洛莲九,点了点头。

    洛莲九仍闭着眼,却晓得阿遹的回应,笑起来:“是啊,我傻得像苏菡萏一样,我以为没有了苏菡萏的存在,我便没有一切弱点软肋,可是感情这件事,谁有能笃定呢?我让苏菡萏活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样子,我也成了我最看不起的人。”

    阿遹替她压上被子,看着炉火仍旺,便继续坐在洛莲九身旁,说道:“主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洛莲九闻言,顿了顿,复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从前为了旁人而活的时候,我以为只有权力才能给我安全感。可现在,即便是再大的风险,即便是这次会葬送我的一切,可我知道,若我不来洛阳替他取药,我会后悔的。阿遹,我现在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阿遹神色沉沉,叹了口气说道:“主子其实大可不必亲自来。”

    洛莲九笑起来,有些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又倏地笑起来:“这次来到洛阳,我想要的不止是甘柏玉枝。”

    阿遹神色一变,自然知道洛莲九的心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洛莲九镇定自若,闭目养神一般自得:“帮助苏菡萏完成报仇的任务,最后一步,我就快要完成了。多少,多少能弥补我对她的亏欠。”

    阿遹摇摇头,急道:“主子,不可以,太危险了——”

    洛莲九并不看阿遹惊慌的神色,缓缓说道:“阿遹,这次行动,你只要在外边接应。若我再也回不去璇教,你同萧允带着璇教去漠北也好,西域也好,等安顿好一切,你们是留是去,都好。”

    阿遹即便是再少年老成,可到底年纪小,说到此处,已是落下泪来,她抓住洛莲九的胳膊,摇头道:“不,若主子一定要去,阿遹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洛莲九睁开眼,看着眼前小人泪眼婆娑的模样,她轻柔地替她拭泪,说道:“我不能将你搭进去,听话。”

    阿遹方想说什么,却被洛莲九打断,她面露疲态的地笑了笑:“阿遹,我累了,想休息了。”

    阿遹知道洛莲九最是脾气执拗,她有些气恼她家主子的态度,起身跺了跺脚,可那位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阿遹无奈,只得替洛莲九熄了烛火,把火炉挑得更旺些,合上门,退了出去。

    言怿醒在洛莲九出发后的第二日。

    他睁开眼,屋子已不再是地牢中昏暗的铜墙铁壁,屋外水榭连绵,屋内陈设考究,带着药香与鸢尾花的味道。

    “言公子,你醒了?”风浅端着药碗而来,看到言怿坐在床榻上,她立时无比欢喜地冲他而来。

    言怿点点头,问道:“这是哪里?”

    风浅坐在他床榻旁,端着药碗给他喂药,她缓缓说道:“魔教的清灵台偏殿。”

    言怿自己接过药碗,拿在手上,他又问道:“阿九呢?”

    风浅面色一冷,却旋即舒展开眉头,笑道:“魔教教主自是日理万机,应该是在跟那群人议事罢了。”

    言怿将药碗一放,披衣下床,说道:“我要见她。”

    风浅连忙将他拉住,说道:“言公子,你的剑伤还没好,切勿乱动。”

    言怿看向风浅,冲她行礼道:“多谢风小姐照料,言某还有要事找她,先行一步。”

    风浅急声嚷道:“她是魔教教主,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她只会杀了你的。”

    言怿闻言,却是笑了笑,徐徐说道:“她不过是口是心非,嘴上说说,其实是最心软的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靛色直裰的少年推门而入,他眸中带着冷意,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

    “她不仅是最心软的人,还是世界上最傻的人。”

    言怿看着来人,眸光一闪,却仍是温和地行了一礼:“这便是封狼阁元阁主吧。”

    元萧允面色不善,身体僵直的地回礼:“言三公子,常听阿九提起你,久仰了。”

    言怿皱了皱眉头,并不在意元萧允的冷言冷语:“不知阿九现在何处,我要见她。”

    元萧允打量了言怿一会儿,目光冰冷地看向风浅,似乎想立时将她斩于刀下一般:“言公子不是中了剑上疛痋之毒吗,怎么,风小姐何其医术高明,竟没有甘柏玉枝便让言公子痊愈?”

    他佩带的跨刀立时出鞘,直直指向风浅,风浅吓得连忙往言怿身后躲闪。

    言怿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将风浅挡在身前,问元萧允道:“元阁主这是何意?”

    元萧允冷笑一声,看向风浅,并不理会言怿:“难不成风小姐要告诉在下,言公子这完好无损的模样是回光返照?”

    言怿回首看着瑟瑟发抖又乞怜看着他的风浅,他伸手将元萧允的刀刃碰到一旁,问道:“什么甘柏玉枝?”

    元萧允冷着一张脸,恨声道:“风小姐告诉阿九,言公子中了毒须得太极宫中的甘柏玉枝来救,否则性命不保。”

    言怿面色一变,立时冲到元萧允身前,额头青筋凸起,急道:“你说什么?”

    元萧允同样不甘示弱似的瞪着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狠狠吐出,戳在言怿心上:“阿九为了救你,去宫中盗药。”

    言怿手紧紧攥住,面上青筋泛起:“她去了多久?”

    元萧允垂下头,叹了口气,哼道:“三天。”

    言怿立时道:“劳烦元阁主先递消息给阿九,我这就去找她。”

    元萧允拉住言怿,担忧地问道:“她可会有事?”他心下早已无比不安,只不过想寻些安心的说辞安慰自己。

    言怿瞥了元萧允一眼,缓缓道:“若是她只想盗药,那倒无碍。若她还有别的想法,恐怕,会有些麻烦。”

    言怿看了眼风浅,并没有元萧允的气恼,他面色淡漠,语气淡然:“风小姐何必如此,你这般聪慧,自是知道言某从未将你放在心上。”

    风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身躯不过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她冰雪聪明、人情练达,如何不明白言怿对她的感情不过是一厢情愿。

    可言怿不说的时候,她总有些能力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然而他偏偏如此赤裸地将事情袒露在她面前,她只觉得恍然无措,再也没有可以仰仗的借口聊以安慰,她只觉得自己脆弱得可笑不已。

    言怿冲元萧允行了一礼,说道:“还请元阁主同贵教为言某准备快马,我这便出发去洛阳。”

    他又回头看了看颓然无措的风浅,她似乎仍在噩梦中兜兜转转,困在其中无处可逃,言怿神色冷淡,说道:“至于风小姐,如何处置,还请贵教自便。”

第139章 长诀:万劫不复

    万壑泉声松外去,数行秋色雁边来。

    洛阳九月,宫城。

    九洲池在宫城之西,徽猷殿的西南方向,取纵横九洲之意。

    四周竹树环合,金碧辉煌的瑶光殿南有八角琉璃亭,正位于水之湄眼处,如今正值九月深秋,天气寒凉,九洲池的水面虽未结冰,倒也应和着秋风生了不少凉意。

    池中水深有三丈余,其间来来往往的游鱼,有金色的、有红色的,纷纷穿梭在紫茎碧叶的金花草之中。

    它们时而会露出头来瞧瞧奇形怪状的太湖石,恣意地吐着泡泡,一群一群地游荡,时而在阳光下抒怀,“扑通扑通”地游来游去,十顷有余的水域,似怎么也游不到头,快活不已。

    一队身着青色衣衫的小宫娥沿九曲回廊行至池北,正是太极宫的方向,姿态款款、衣香鬓影。

    那队伍的末尾,正是青色衣衫的洛莲九,她低眉垂头,跟在宫娥后,并不入队,倒也规规矩矩地端着茶盏,形色匆匆,与寻常宫娥无异。

    璇教鹞卫办事倒是十分妥帖,她的宫娥身份名副做得很实,万万不会引人注目,而盘问起来也不会为人怀疑。

    借着这小宫娥的身份,即便是处在皇宫的底层,却也行走甚是方便,由着她四处打探这甘柏玉枝的下落。

    可经过两日的排查打探,无论是太医院还是珍宝阁,都不曾有甘柏玉枝的消息,而根据洛阳暗探的情报,剩下的可能,便只有太极宫,那位圣人的居所。

    洛莲九不多时便摸清了路线以及宫人禁卫巡逻的时辰,待到子夜,她立时一身绛色的短打装束,顺着廊檐屋顶摸到太极宫中。

    几日奔波,已是身体不适得很,洛莲九深切知道自己的情况,只觉得心头无比烦躁,可她如何也不敢多耽误一分一毫。

    许是担忧扰了圣人休息,偌大的太极宫中守卫并不多,洛莲九虽心下觉得奇怪,却只是皱了皱眉,循着他们换班的时辰,暗针飞出,那几个在侧殿前的侍卫便应声而倒。

    倏尔,洛莲九飞身进入侧殿,她身法极快,只让人觉得一阵风吹过身侧,眨眼间消失了身形,极快地便入了后殿。

    太极宫后殿内,守夜的宫女有一搭无一搭地挑着熏炉,看起来困倦至极。

    洛莲九轻轻地燃起迷烟,不多时,那三个在外头碧纱橱中值夜的宫女便倒作一团,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洛莲九悄悄走向殿内,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位圣人的床榻前,厚厚的纱帘下,她似乎睡得很熟,一切都安静得过于平和。

    借着清冷的月色银辉透过窗棂,黑夜里,洛莲九居高临下一般审视着榻上的圣人,睡梦中的她眉头紧锁,似在担忧着什么,褶皱粗粝的皮肤上诉说着岁月的痕迹,饶是保养极好,也未能被时光遗忘。

    这尔虞我诈一辈子的沧桑,全部写在了脸上。

    洛莲九凝视着她的面容好久想了想,她或许是同自己是一类人吧。若不是隔着仇恨的门,她或许会无比钦佩这位圣人。

    帷幔之后的运筹帷幄,终一手覆了天下,从此,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姓武。

    十四岁入宫,做了十二年太宗的才人,这十二年里,她学会了忍耐,增长了才识,也有了对处于庙堂之高的憧憬。

    经纶筹谋,扳倒了萧淑妃和王皇后,终于站稳了后宫,除掉了最大的反对者——长孙无忌。

    从建言十二事,再到二圣临朝,充当亚献。

    权力,地位,这都是好东西,它可以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毫无畏惧,再也不必察言观色,再也不必小心翼翼,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顾忌。

    在平民的眼里,她是幸运的,从懵懂的少女,到坐拥天下的一代女皇,除了幸运,他们再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修饰、去形容。

    可在洛莲九眼里,看到的是稍有差池就动辄性命的危机,是落错半步就碎屍万段的惊悚,是欲成大事至亲亦可杀的冷酷,是任用酷吏滥用严刑的残暴。

    思及此处,洛莲九叹了口气,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

    是时候了——

    父亲、母亲、菡萏,还有整个南宫府,就让这一切,在此刻起快些结束吧——

    可那匕首还没有落下,她觉得什么东西骤然刺痛着自己的胸口。

    洛莲九猛然垂下头去,只看见一柄长剑从背后没入胸前,露出的半截剑刃借着月光发出森冷的光芒,她的鲜血在剑刃上滴答一片,一下子濡湿了整个衣衫。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甚至不知道身后有人出现,可见,那人的身法绝对在她之上,会是谁呢?

    “做得好,言怿——”身后苍老的女声传来,圣人一身墨色华服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洛莲九的眼神,轻蔑而嘲讽,如同在看一只卑鄙丑恶的老鼠。

    气血在一瞬间凝固,整个世界骤然天旋地转。

    她听到身后的少年缓缓跪下来,声音恭敬,却辨不出一丝情绪,平淡而冰冷:“臣言怿定不负陛下信任,缉拿叛贼逆党。”

    洛莲九费力地转过身,如同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摇摇欲坠。

    胸前的血濡湿了她的衣襟,殷红成一片,她觉得自己浑身痛得发抖,可却不是伤口在刺痛自己。

    她紧紧看着言怿,眼里从不可置信到失望,最后化作绝望的恨意。

    她的少年,她一心为了他的性命奔波到千里之外的洛阳城寻药,即使他的父亲踩着南宫家的鲜血上位,可她终究心里无法割舍下他。

    言仲澜的事情是言仲澜,不关眼前这个少年,她是有多愚钝,多自以为是,会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有那么些不一样。

    这般骄傲的自己,终究还是错了。

    刹那间,洛莲九手上一翻,那匕首立时朝圣人飞出,然而言怿比她更快,那匕首旋即被踢开,她胸口的长剑被他一瞬间拔出,疼得她牙齿咯咯打颤,唇色苍白,却是受不住疼痛,双眸瞪着眼前的人,重重倒地,昏了过去。

    圣人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看了跳梁小丑的把戏一般:“朕没想到,她还真有这个胆子,倒是比她母亲强上许多。”

    言怿拱手,沉声回道:“逆贼如此反常,微臣担心还会有诈。”

    圣人到底多疑,看着地上已是进气少、出气多的洛莲九,沉吟道:“你想如何?”

    言怿立时回道:“以微臣拙见,不如先将人带回影卫地牢,定要好好审问才是,这洛阳城内、天子脚下竟然有这等事情发生,定要查出背后余党才是。”

    圣人看了看言怿,又瞥了眼倒在血泊里的洛莲九,说道:“也罢,带下去吧,定要好生审问。”

    言怿不急不忙,恭声应是,挥了挥手,身后两个侍卫将洛莲九四仰八叉地抬起来,粗鲁地架起,跟着言怿身后往殿外而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768/ 第一时间欣赏菡萏曲最新章节! 作者:清越如霁所写的《菡萏曲》为转载作品,菡萏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菡萏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菡萏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菡萏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菡萏曲介绍:
武周久视年间,十五岁的少女苏菡萏下山重夺家主之位,名闻天下意气风发之时,围绕她的秘密与诡计却早已展开。烟雨望春双城困,瑾年流光往事沉。从江南云碧到漠北月白,从荒山凉夜到九重之巅,她与他携手走过十年风雨,而秘密的尽头,又是一场风雨。
一句话简介:双重人格少女的江湖复仇之路。菡萏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菡萏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菡萏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