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所愿:初登护法
在大漠中行了五日,已出了都护府的地界。
洛莲九在路上并不着急,荡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晃着,她有时候打趣几句阿遹,有时候又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天地旷野之间,仿若只余得她畅快恣意而已。
溪音并没有跟洛莲九一起回到教中,半路中溪音说先去中原处理事务,先行告辞,留下一队看着常虞的鹞卫同洛莲九一处。
岗哨上的护卫见洛莲九回来,又看几个鹞卫被捆了手脚,加上担架上抬着尸体便上去查看。
白色的薄布一被掀开,便让当场的护卫倒吸了口凉气,白布之下上常虞凹凸不平的面目,那刀疤仿佛一条蜈蚣在凹陷又褶皱的皮肤上蜿蜒。
护卫不由得吃了一惊,立时握紧手中的剑:“这是,这是常虞护法,怎么回事?”
“别怕,其中的事由我现在就去跟教主解释清楚。”洛莲九不慌不忙,看了护卫一眼:“常护法执行任务不幸丧命,也算是为我教牺牲。”
话音方落,洛莲九斜睨了护卫一眼,又好整以暇地瞧着面色苍白而了无生气的常虞,又挑眉问道:“怎么,耽误本堂主向护法复命,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护卫并不敢多嘴,互相对视了一眼,便点了点头立刻放行。
方回了邙山璇教,洛莲九也未换衣服,直接带着人准备去日月神殿复命,却在殿前的崇武场上遇到了秋琚。
秋琚像是早在这里侯她,见到洛莲九过来便一把拉住,说道:“你要去见教主?”
洛莲九点点头,笑着对秋琚说道:“去复命龟兹的事情,秋大哥这是何意?”
秋琚摇了摇头:“教主现在因为左护法的事情正在气头上,你还是少去触霉头。”
洛莲九并不惊讶,会心一笑:“可是因为左护法与龟兹大王子私相授受?”
秋琚立时压低了声音,又想伸手捂住洛莲九的嘴,他惊讶道:“你知道?”
洛莲九挑挑眉,朝身后努了努嘴。
秋琚这才发现身后跟着一串被捆住手的鹞卫还有一具被人用担架抬着的尸体。
秋琚瞥了眼洛莲九悠游自得的神色,好奇地上去掀开,吃了一惊道:“常虞?这是怎么回事?”
洛莲九不急不慢地说道:“自然是与龟兹有关。”说完,洛莲九上前对那殿前侍奉的护卫问道:“里头都谁在呢?”
护卫见是洛莲九,恭恭敬敬地说道:“原来是洛堂主回来了,小的这就去通禀教主。里面似乎是两位护法、少主和教主在议事。”
洛莲九点点头,倒也不顾秋琚的阻止,示意那护卫前去去通禀。
不多时,洛莲九便进了殿内,见廖洺跪倒在地上,殿中摆放着一盏金果珊瑚玛瑙树,顾云笑和凌彻立在一侧,教主疲惫不堪地看着廖洺,目光带着些犹豫却又欲言又止。
“参见教主——”洛莲九似乎没有见到殿中发生的事情,盈盈拜倒,顶规矩地行了个大礼。
顾行之抬眼看了看,挥了挥手,说道:“此去龟兹如何?”
洛莲九道了谢,站起来,眸光低垂,说道:“回教主,属下在龟兹碰上了些麻烦。”
顾行之张开眼,看着她,说道:“什么麻烦?”
洛莲九看了眼身侧跪着的廖洺,又拍了拍手,几个鹞卫带着捆得结结实实的蒙面鹞卫以及常虞的尸体上殿。
顾云笑见那盖着常虞尸体的布被掀开,吓了一跳,往凌彻身后一躲,凌彻拍了拍她的手,轻轻安慰。
“这是何意?”教主坐直了身体,问道。
廖洺见状,心中直呼不好,心下思绪飞转。
“回教主,属下在龟兹国动手前被常堂主带着伊稚蔺的四大高手欲杀属下,属下勉强留得一条性命活捉伊稚蔺,才不辱使命,然而属下在伊稚蔺书房中发现了一些…一些秘密信笺,回教中的路上又被常堂主带着鹞卫动手,所幸少主早就派一队鹞卫接应我,属下这才能捡回一条命。”洛莲九声音戚戚,说得绘声绘色。
顾云笑方想发问,却被凌彻止住了,又见洛莲九浑身狼狈,左右担心好友,并没有说出,自己根本没有派鹞卫接应洛莲九的事情。
教主似乎并不在意常虞的死活,盯着洛莲九道:“信笺与伊稚蔺呢?”
洛莲九连忙从怀中掏出信笺,又道:“属下怕再生事端,先让一队鹞卫带着伊稚蔺回到教中了,如今在牢中。”
教主接过身旁护卫呈上来的信笺,随着文字映入眼帘,他神情变得怒不可遏,将信笺狠狠摔在廖洺的脸上:“廖洺,想你曾与本座出生入死,这些年来你私自扣留贡品,本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不但假传本座的旨意对西域各国变本加厉,还在西域培植势力横行霸道,怎么想凭着几个西域小国的杂碎就要另立门户吗!”
廖洺见证据在手,只敢在地上叩首求饶,那“邦邦邦”的声音映衬在青石砖上,霎时间鲜血涌出:“求教主饶命,小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教主看在小的多年侍奉教主的份上放小的一命吧。”
然而他廖洺与顾行之都不再是起于微时的样子,贫贱时期能两肋插刀的江湖兄弟,这些年顾行之虽将廖洺的野心看在心中却不忍动手,只得将这不堪的一面掩藏在兄弟的情谊下。
如今事实被血淋淋地剖出,上位者仍旧是上位者,他容不得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所恩赐的宽容,顾行之对廖洺已然失去了耐心。
顾行之疲惫地挥了挥手:“把廖洺跟伊稚蔺分开关入地牢,分头审讯,看看还有什么漏网之鱼。凌彻,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不要出纰漏。”
凌彻点点头,立时领命。
洛莲九也打算随着二人一起退下,却被顾行之叫住。
“传本座口令,洛莲九出使焉耆龟兹、缉拿叛党有功,今日起赐为我神教左护法,掌管外务。”顾行之的声音徐徐传来,看着眼前绯红色罗裙又鬓发微微凌乱的少女。
洛莲九面露讶异,似乎带着受宠若惊的喜悦,却绷紧了脸上的表情,缓缓朝着顾行之叩首:“属下多谢教主厚爱,定不负教主重托。”
“洛莲九,你可不要让本座失望。”教主顾行之点了点头,极疲惫地说道。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日月神殿中那把高高的椅子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泛起笑意:“请教主放心。”
第100章 夏初:与虎谋皮
初夏,蝉鸣悠扬,荷花的味道顺着柔风穿过沉淀了层层碧色的柳条,带着甜丝丝的气味。
洛莲九接过阿遹端来的冰碗,上头浇着蔗糖与樱桃,底下层层软绵绵的冰沙带着凉意。
洛莲九坐在殿前,清灵台的湖水浮动在她脚下,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抬腿搅动湖水,看着湖中的小鱼纷扰地游来游去,洛莲九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极了个孩童。
“左护法好兴致。”凌彻的声音传过来,他今日着了身湖蓝色的直裰,打扮得像个俊俏的书生,脚下踏着那圆圆的莲叶,从湖面上踱步到洛莲九身侧坐下。
阿遹连忙见礼,道了声“凌护法”。
凌彻见洛莲九并未有理会他的意思,他的目光从洛莲九雪白的脚背上移到冰碗上,问道:“阿遹,可还有冰碗吃?”
阿遹看了看洛莲九,洛莲九并不说话,阿遹局促地立在一旁,又见洛莲九颇为无奈地点头,阿遹立时会意,下去端冰碗去了。
“几日不见你,今日也算是赶巧。”凌彻整理衣襟,端坐在一旁。
洛莲九颇为不耐地说道:“你从廖洺口中套出的消息,害得我在西域跑断了腿,春末离开,回来都夏天了,大漠的夏日不比邙山,热得要命。”
凌彻并不客气地笑了笑:“也算是为左护法排除了心怀不轨之人,西域暂且在你的立威下,消停一段时日了。”
洛莲九状似无意地说道:“不过,凌护法消息倒是灵通,我看西域看起来虽在廖洺的私囊里,可到底逃不过凌护法的手掌心。”
凌彻笑得狡黠:“为教主分忧,铲除异心,自然是我等该做的事情。”
洛莲九挑眉:“我看,在凌护法手掌心的不只是西域,或者中原武林也说不定呢?”
凌彻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又平淡地掩盖在笑容里:“这就要你去猜了,洛都知这么聪明,答案自己找才有意思。”
洛莲九脚犹自在湖水中搅动,无数的水珠翻腾,如雪霰般飞散,闻得“洛都知”的称呼,她轻轻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说道:“右护法最近也颇为繁忙,教主闭关已有月余,教中难得风平浪静,全赖右护法与少主操持。”
凌彻看着被洛莲九搅动的水面与那一双光洁的脚背,笑道:“水若过于平静,是鱼是龙倒是看不真切。”
洛莲九仰头,看着那容色俊秀的少年,笑道:“右护法想把这水面搅浑吗?”
凌彻若有所思,又沉吟了许久,盯着眼前少女巧笑倩兮的眉眼,一把将她露在外面的小腿握住,缓缓说道:“那阿九可愿帮我?”
他的笑意慢慢跟另一个人重合,那双狐狸般狡诈的眼睛戏谑地盯着她,让她仿佛感受到掌控之外的事物,颇为不安。
洛莲九一脚向凌彻踹去,却被他一下子捏住脚背,洛莲九颇为懊恼:“放开——”
凌彻见她目光渐渐冷下来,知道洛莲九真的生气了,便笑了笑,放开洛莲九的脚背,整了整衣衫,看着上面的水珠,皱了皱眉。
洛莲九却也没有真的生气,她素来不在意什么名节,平康坊出来的都知,哪里需得自视清高,她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凌彻回了神,缓缓说道:“教主闭关的事情早就传入了中原武林耳中,这几年中原的门派太过相安无事,谁都想做唯一的霸主却唯恐面子上不好看。呵,要说这中原人也真是,那么大的野心都写在脸上却硬要给自己贴金。”
洛莲九明白他的意思,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冰碗,问道:“所以你笃定中原门派会接着这个时间攻打璇教,以此作为推举武林共主的理由。”
凌彻脸上带着些兴奋,又看着洛莲九,心满意足似的笑了,颇有几分孩子气:“是,到时候中原武林纠集的消息传到教主耳中,你猜猜他正处于紧要关头,会怎样?”
洛莲九凝视着凌彻,问道:“若是邙山抵不过中原门派的进攻,到时候教主出事,教中混乱之际受了损伤又如何?”
凌彻摇了摇头,说道:“你且放心,他们有分寸。”
洛莲九不明白,摇了摇头:“谁?”
凌彻伸手刮上洛莲九的鼻尖,笑了笑:“自然是中原武林。璇教一日不除,目标一直都在,那中原人的武林联盟才有存在的道理。若是璇教被破,谁还能一呼百应做武林共主?”
洛莲九感到几分好笑,说道:“凌彻,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凌彻浑不在意地笑了:“你猜得没错,你以为左护法在西域有势力,右护法就不能在中原有势力吗?”
洛莲九眯起了眼:“凌护法对我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告诉教主吗?”
凌彻转过头,凝视着洛莲九,又倏地笑起来:“你不会的,我知道你在中原的一切,不是吗?”
洛莲九定定地看向凌彻,又勾起唇角:“凌护法知道多少?”
凌彻笑起来,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就像是个耍赖的孩子:“一个平康坊都知,却有杀掉刀眼狼王的功夫,让秋琚都对你忌惮,啧啧,难不成中原的舞姬都这般厉害,中原武林还怕我们璇教做什么?”
洛莲九轻轻吸了口气,却神色渐渐变得自然,带着她常有的媚眼如丝,笑得开怀:“这些事情璇教不是人人皆知吗,凌护法还当个宝贝似的炫耀?”
洛莲九转头看向凌彻,轻笑道:“小女子家道中落,雾隐派的最后一位徒弟,迫于无奈又幸得上天垂怜有几分姿色,才进了平康坊混碗饭吃罢了,谁知道那定武阁欺人太甚,这才坠落青云涧,得凌护法相救。”
凌彻转过身,伸手轻轻捏住洛莲九的下颌,挑起眉毛,方才有水渍溅落在她脸颊上,顺着滑下,晶莹欲滴,凌彻轻轻替她抹去,笑起来:“邀月阁都知洛莲九,名冠长安,多少公子哥等着千金博她一笑。只是这邀月阁的东家,我想左护法一定也认识。”
洛莲九又一次打开他的手,笑起来:“这就要你去猜了,右护法这么聪明,答案不早就自己知道了吗。”
凌彻笑了笑,讪讪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疼痛的手指:“若是教主知道,你不仅是中原武林中人,还跟言家家主少不了瓜葛,你猜他是先除掉我,还是你呢?”
洛莲九忽地笑起来:“那自然是一个不留,分个先后又如何呢?”
凌彻嗤笑起来:“左护法大可放心,不论是你还是我,只要你乖乖听话,性命与权力,自然都留得住。”
第102章 暗涌:魔教心法
正是初夏时节,并州定武阁的气氛却被王岐鹤一番话炒得热闹。
对这武林共主得位置,眼下的众人有提议王朗之的,也有提议言怿的,细细听那争辩,却是王朗之的呼声占了上风。
底下的人争执不下,倒是当事人气定神闲,仿若在状况外的姿态。
澹台彦朝言怿挤挤眼,说道:“怎么样,你可想要那共主之位?”
风浅闻言也看向言怿,又同样带着期盼的眼神盯着言怿。
言怿仍旧在剥着枇杷果,轻笑:“我若是成了武林共主打上魔教,那人得气得跳脚吧,她可是个不好哄的。”
澹台彦与风浅不知所云,却见言怿站起来。
这少年气宇轩昂,拱手笑道:“承蒙各位厚爱,言某以为这武林共主当是文采武功皆长,言某武功不及王兄一手玄空刀法盖世,也素来洒脱放荡惯了不如王兄持重。而今王兄娶了亲,自然更为成熟稳重,实在是武林共主的不二人选。”
支持王朗之的人也跟着连连符合,那些本来支持言怿的,见他并无此意,看了言怿的神情倒不像谦让,许久之后,也只是摇了摇头叹息着作罢。
王岐鹤颇为满意,竭力掩住面上的喜悦,谦卑地笑了笑:“既然诸位皆有此意,言三公子亦如此表示,看来武林共主之位便如此决定了。朗之年少又颇为莽撞,还望各位多加扶持才是。”
王朗之与苏英对视一眼,面带喜色,又握紧了苏英的手。
王岐鹤看了看自己的孙子,示意他上前,王朗之走向演武场中央,看着底下乌泱泱的武林众人,仿佛有无数的目光在他身上,又仿佛又无数的光亮将他照耀,或者说,他才是最耀眼的存在。
让一切人仰视、俯首称臣,他心中那份关于权利的热望蔓延开来。
王朗之坚定又明朗的声音在演武场上响起:“承蒙诸位错爱,晚辈王朗之定当竭尽全力剿灭魔教,扬我中原武林威名!”
底下定武阁的弟子颇为机敏,霎时间带动着中原武林的人喊着呼号。
“剿灭魔教,扬我威名!”
“剿灭魔教,扬我威名!”
“剿灭魔教,扬我威名!”
言怿看了看这结为同盟的武林,又看了看兴奋的王朗之,嘴角勾起,轻轻地笑出了声。
或许,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金州,无影派。
时值仲夏,院前的薜荔打了果,董青看着院前的弟子们在做早课,心中却是思绪翻飞。
那时候,那个在院子里一板一眼缠着自己练武功的小丫头,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唤着他“祖父”,朝着他撒娇,还危及长剑高的她却迫不及待似的想要拿起来有模有样的舞动,稚气地仰着头等着他一声夸奖。
而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渐渐不懂她的心思,她也不是那个跟在祖父身后叽叽喳喳的奶娃娃了。
梁锡跟在董青的身后,为他递上茶盏。
董青并没有接,却问道:“那丫头这几日在做什么?”
梁锡知道老人的心思,唯一的孙女在祠堂中被废了武功关了一个多月,自然心情沉郁,他缓缓开口道:“少掌门一直在祠堂中反省,并不出去半步。”
董青闻言,叹了口气,又点点头;“算了,我去看看她。”
然而祠堂中的一幕让董青浑身僵硬,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院门的锁被撂下,想来院中守着的静嘉没有料到董青会出现,连忙大声对着董青行礼:“弟子见过掌门。”
然而大门紧闭的祠堂中却传来古怪的声音,叫人面红耳赤似的。
董青勃然色变,不等静嘉拦着,一把推开了祠堂的大门。
层层的灵位下,烛火跳动,显得肃穆而冷清。
地上的少女罗衫不整,身段玲珑,随着韵律扭动的腰肢盈盈不足一握。
她双目紧闭,几滴香汗落下,粉莹莹的小嘴半张,微微喘息。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然而偌大的祠堂里只有少女一人,董素晚丝毫没有发现董青出现在门口,仍然在修习心法。
“孽障——”董青唰地走上前来,一巴掌落到董素晚脸上。
董素晚仿佛大梦初醒,被这巴掌一激灵,灵台顿时清明起来。
董青气得却连连咳出血来,他曾经与璇教斗过多年,董素晚在练什么心法,他一看便知。
他好不容易被梁锡扶住,喘着气,说出话来:“你这逆子,你亲生父母被魔教害死,如今你却修炼魔教的心法,荒淫无耻,实在是无耻至极!”
董素晚被跑上来的静嘉抱住,帮她整理好衣衫。
董素晚却带着被人打断的不满,又闻得董青此言,也是浑身发抖:“若不是你迂腐,听信那言怿的话废我武功,我何须沦落至此!”
董青见她仍不知悔改,顺势拔出梁锡身上带着的匕首,嚷道:“今日我董青就在列祖列宗面前,杀了你这不孝子,我董青清清白白一生,没有你这孽障孙女。”
梁锡连忙拉住他,正想劝解。
董素晚却不甘示弱,浑身发抖,又忽地冷笑,她的声音带着娇媚与魅惑的模样,叫人胆寒,想不出这竟是发自于董素晚口中。
她笑道:“杀了我?好呀,我董素晚哪一步不是为了无影派,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我的好祖父,您说,孙女这是拜谁所赐?”
“那是你咎由自取!”董青一把推开拦在他身前的梁锡,也不管静嘉挡在中间,倏地上来,猛然刺向董素晚。
董素晚登时眸光发冷,眼中渐渐涌起血气,“咎由自取”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盘旋,她喉咙里咯咯咯笑起来,动作却比董青更快。
只见那身法一变,娇柔地缠上来,那手指已然灌进了董青的脖颈,鲜血汩汩涌出。
董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孙女,然而眼睛只是聚拢了一段的视线,身体便重重地倒下。
“你——”董青躺在地上喘着气,鲜血染红了衣服的前襟。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梁锡与静嘉并没有反应过来。
董素晚邪气地笑了笑,将手指上的鲜血用董青的衣袖擦了擦,仿佛她仍然是个拽着祖父袖子要芙蓉酥吃的小姑娘。
然而她嫌恶地看着那衣袖,啧啧嘴,笑道:“看起来,璇教的功夫还不赖。”
“掌门——”梁锡扑上去,摇晃着董青。
董素晚手指放在梁锡的下颌,逼迫那男子看向她,她笑了笑:“梁叔,你的掌门在这儿呢。”
第103章 布阵:风云再起
夏夜,蝉鸣阵阵,扰人心弦。
王朗之在藏剑山庄的书房里握着书卷,却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遂心烦意乱地丢下了手中的书,沉沉地叹了口气。
苏英恰巧此时进了屋,端着盏荷叶茶,看见王朗之紧蹙的眉头,柔声走上前去,笑道:“我们的盟主这是怎么了,怎地自己同自己怄气起来。”
王朗之见苏英进来,缓了神色,接过她手中的茶盏,眉头微微展开:“英儿少来促狭我。还不是被这乱七八糟的武林盟主给闹的。”
苏英笑了笑,说道:“你呀,人家都说王公子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武林共主的位置,别人巴不得的好福气。”
王朗之将她拥在怀中,带着热恋中人的亲昵,说道:“福气归福气,这糟心的事情生气也归生气。这董素晚真是个不省心的。”
因是商量日后攻打璇教的事宜,武林众人多是在王家偌大的藏剑山庄修整议事。
三日前董素晚修炼璇教神功走火入魔杀了亲祖父夺取无影派阁主之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武林中人多是信奉孔孟圣贤之道的,听得此事各个义愤填膺,纷纷让王朗之带着大家去灭了无影派。
“这事我本想压下去,谁知无影派那边却先走漏了消息,现在可好,我这是不动手,就愧负了武林中人对我这个盟主的信赖了。”王朗之烦躁地摆摆手,喝了口荷叶茶,也没觉得消了自己的火气。
苏英低着头沉声道:“这消息走漏得也过于快了,想起来比我们知道无影派出了事都快。”
王朗之轻蔑地笑笑:“除了那神通广大的言三公子,还能有谁。”
此时关于查出谁走漏了消息也是没用,苏英说道;“夫君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可问过祖父?”
王朗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祖父最近身体不好,不想去劳烦他老人家。目前看来,我不得不动手处置无影派了。”
苏英皱了皱眉:“董素晚到底对我们有恩,留着她日后想来也有用。”
王朗之偏过头去看向妻子,问道:“英儿打算置之不理?”
苏英缓缓说道:“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我看还是早日带着武林众人去剿灭无影派肃清中原武林门风,金州离璇教所在的嘉州并不远,日后说起来剿灭璇教少不得要无影派的地方做个根据之地。如今董素晚不中用了,正好少了借地的说和。”
王朗之看着苏英,颇为疑惑;“你说的我也曾想过,那董素晚该如何?这武林同盟刚形成不久,就要内耗起来,少不得璇教从中作梗。”
苏英笑了笑,带着少妇的成熟风韵与少女的天真:“给董素晚递个消息,既然中原武林留不下她,修了璇教的秘术哪有不进璇教作一番事业的道理。到时候里应外合攻打璇教,少不了她的好处,这好处,比一个小小的无影派掌门,只多不少才是。”
王朗之闻言,点了点头,轻轻抱住苏英笑道;“娶妻当娶贤,我王朗之得了个女诸葛,真是羡煞旁人。”
嘉州仲夏天气炎热,饶是在邙山之上也难免觉得心浮气躁。
洛莲九与顾云笑在瑶光殿的后堂中泡在池水里。
后堂的清月厅中有一洼池水,水从山间引下又加以地热,着实一番享受。
洛莲九穿着亵衣,湿漉漉地浸在池水里,同顾云笑嬉闹起来。
她本不是什么爱笑爱闹的天真烂漫的性子,却同顾云笑在一起时,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似的。
“你身上这疤痕怎么弄的,好像是被狼爪子挠了,可是那刀眼狼王伤了你?”顾云笑看着洛莲九的胸前,那三道深深的爪痕虽然已经变得有些浅了,却仍然看起来骇人不已。
洛莲九瞧了一眼,颇为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好似从小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冒出些伤痕来,有的是练武练的,有的是平康坊的妈妈打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
顾云笑素来锦衣玉食,顾行之舍不得动她半根手指头,她颇为疼惜地看着她,说道:“一定很疼吧。”
洛莲九到池边取了粒葡萄,咬起来:“忘了。”
顾云笑见她毫不在意,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道:“你可别不当回事,要是日后遇到如意郎君,因着伤痕累累生了嫌隙,那该如何?我那里有许多好药,拿来你抹一抹。”
洛莲九嗤笑,揪了揪顾云笑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笑道:“怎地满口都是什么如意郎君了,谁若是因这点小事生了嫌隙,哪里算得上‘如意’二字。我从邀月阁长大,还在乎这些?”
顾云笑见洛莲九神色颇为轻松,想是她素来不在乎这些,便揉了揉脸颊,在水中咯吱起洛莲九来:“没事没事,要是没有人要你,我跟莲九日日在一处。”
洛莲九吃了葡萄,又与顾云笑笑闹在一起。清月厅里没有外人服侍,若是被人瞧去堂堂璇教的少主与左护法如此玩笑幼稚,定是让人大开眼界。
“说到如意郎君,你那凌哥哥倒是有些凌厉手段,教主虽闭关数月,但教中仍是服服帖帖的。”洛莲九剥着葡萄皮,似乎漫不经心。
顾云笑涨红了一张脸,回首夺过洛莲九方剥好的葡萄放到嘴里;“什么凌哥哥,尽是胡诌。你是不是又同他闹不快?”
洛莲九笑了笑:“小的哪里敢惹少主的心上人,再过两天我就到漠北,去封狼阁拜访了。”
顾云笑愣了愣:“你要去漠北?我怎地不知?”
洛莲九笑道;“看起来你这个代教主还真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丢给了右护法,真是丢人。那封狼阁新立了阁主,凌彻那人暗示我多次,要我去封狼阁送贺礼,也算是在掌门闭关期间让他们少生不必要的念头。”
顾云笑却是眉头一皱,神色颇为担忧:“封狼阁与璇教不睦已久,你形单影只去漠北,不行,换个堂主去。”
洛莲九笑了笑:“我的好少主,这几番廖洺的变故下来,左护法名下哪里还有靠谱的堂主。中原武林蠢蠢欲动,封狼阁虽在漠北好歹也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势力,就算我们不争取,不能交好,也没由得拱手送给中原武林。”
顾云笑略一思忖,又说道:“让秋琚去好,他粗通各地语言,不像你只会说汉话。”
洛莲九凑过来,对顾云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此番让秋琚留下,还有用处。”
顾云笑并不理解,眨着眼睛看向她。
洛莲九忽地敛了活泼的神色,带着些魅惑的双眸直视顾云笑的眼瞳,说道:“少主,你可相信莲九?”
她的声音似蛊似惑,在水波潋滟的清月厅中悄无声息地荡漾。
第104章 漠北:入封狼阁
向漠北行了不过几日,洛莲九一行人马都是功夫好手,步伐轻健,第三日晌午,便行至漠北。
大漠风沙围绕着水草肥美的安西城,封狼阁便在此处,如大漠上的明珠,依靠着波光粼粼的纳木雍错。
“主子,封狼阁与璇教不睦已久,右护法这次对您施压,让您前来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阿遹撇撇嘴,在马车里对着洛莲九说道。
洛莲九正依靠着马车内的小几假寐,听了这话,微微张开眼睛:“你这丫头,愈发多嘴了。”
阿遹深知失言,连忙捂嘴,装作一言不发的样子,又微微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安西城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前前后后的璇教弟子身着紫色的衣衫,惹得城内的百姓频频投来目光。
跟在马车后面的青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见阿遹掀开帘子看,便朝她笑了笑。
阿遹看到那青年,登时放下了帘子,又撇撇嘴:“阿遹只是觉得这几日教里不太平,或许,或许有大动作。”
洛莲九轻笑,低声道:“连你也看出来了,看起来右护法动作也太大了些,难免落入中原人眼中。”
阿遹看向洛莲九,问道:“主子想要回中原吗?”
她平日里唯唯诺诺甚是谨小慎微,许是突然从守备森严的璇教来到了漠北,性子也摆脱了束缚似的,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她却偏偏一副少年老成,为洛莲九操碎了心的模样。
洛莲九微微闭眼,笑了笑:“中原与璇教,都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阿遹压低了声音,说道:“至少中原会比璇教太平得多。”
洛莲九失笑:“我素来过不惯太平的日子,如此也好。别看凌彻把我踢来封狼阁,实际上是为了保护我。教中怕是要一番浑水,远远避开,总比掺和进去要好。”
阿遹神色微微讶异,说道;“可他还不是派什么月河跟着我们,监视着主子的一举一动。”
洛莲九笑了笑,惬意地捏起一块桂花糕,说道:“由着他去好了。”
从安西城中经过,便是北地。封狼阁所在。
封狼阁的地界上守卫森严。
“站住,什么人!”那封狼阁地处安西城北的一片草原上,成群的高大营帐星罗棋布,正中间的大帐尤为瞩目,被层层叠叠的营帐包围其中,如同群星拱月。
营地前是一排排拒鹿角,巡逻的弟子身着皮草盔甲,拦住了一行人。
“此乃璇教左护法洛莲九,特奉璇教教主之命贺贵派阁主之喜,略备薄礼,不成敬意。”月河从马上下来,对那几个弟子拱手道,他生得清秀,却是湖蓝色的瞳孔,如同宝石般璀璨。
两个拦路的封狼阁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在此地等会儿,我去通报一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直到璇教众人都是心浮气躁,那弟子才摇摇晃晃过来说道;“长老说,放进来吧。”
月河仍带着恭敬的笑意,并不觉得对方怠慢似的,点点头,深深行了一礼,正要带着一行人马往里走。
“等等——”另一个年长的弟子却拦下了他,说道“封狼阁中外人不得骑马,另外,你们几个去搜一搜,把兵刃撤下。”
“你们——”璇教的几个鹞卫方才被晾了多时,如今对方又是这番做派,明显在羞辱他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无妨,贵派的规矩如此有趣,本座不介意入乡随俗。”少女一袭红色的纱裙,戴着面纱,她如同一朵缓缓展开的红莲在众人面前款款从马车中下来,轻轻挥退了那些鹞卫。
月河看了一眼洛莲九,笑了笑,弯着腰向后退去。
“搜吧——”洛莲九并不在意似的,看着那营地间错落的营帐,璇教既然想要赢得封狼阁,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几个封狼阁弟子鼓捣好一阵,将那礼品翻得乱七八糟,连洛莲九的马车都没有放过,才哼声道:“放行——”
鹞卫们冷哼出声,手忙脚乱地弄好礼品与行囊,才随着那年长的弟子向营地中走去。
营地中空出一大片,身着胡服的封狼阁弟子在场上搏斗练习,偶有射箭的靶子矗立在一侧。
洛莲九注意到那场地一侧拿着弓箭的男子,身着褐色胡服,虎背熊腰,一双苍鹰般的眸子正牢牢地盯着自己。
胡哲上下轻佻地看着洛莲九,红色衣裙的少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含着笑意将他望着,可眉眼里带着些同样的哂笑。
胡哲皱了皱眉头,问向身边的弟子:“那就是新来的左护法?不过是个脂粉堆里出来的丫头。”
弟子回答道;“回长老,正是魔教新任的左护法洛莲九。”
胡哲笑了笑,说道:“听说她手刃了刀眼狼王,西域几个小国传得沸沸扬扬。我看不过是狐假虎威以讹传讹,又是个攀着裙带上位的罢了。”
弟子闻得这嘲弄,也跟着长老笑着看向洛莲九。
胡哲挽起弓箭,对上那含笑的少女,喃喃道:“让我来试试魔教左护法到底是不是个池中之物。”
少女眸光紧紧锁着他手中的弓箭,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真是个狂妄又不知轻重的蠢物。
“唰——”一支长箭呼啸而来带着清冷的风鸣。
“左护法小心——”身侧的月河惊呼开口就要上去来挡,却被洛莲九拦在身后,那白羽箭堪堪定落在洛莲九的足前,丝毫不差。
不等身后的鹞卫发作,洛莲九却笑了起来,丝毫没有被触犯的怒意,反而带着几分欣赏似的:“好俊的箭法。”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本想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神色,却没想到眼前这戴着面纱的少女却好整以暇地宠着她笑起来,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颇为仓促,那男子抱了抱拳,挥手便要走。
“这位是?”洛莲九问向身旁带路的弟子。
那弟子说道;“是胡哲长老。”
洛莲九点点头,没有再问,远远朝那长老的背影拘了一礼。
她又跟着弟子的指引向封狼阁接待客人的帐子走去,账内铺陈虽然简陋了些却还算宽大整洁。
阿遹忙不迭地四周检视,生怕遗漏了分毫危险,洛莲九连赶了几天路,觉得有些困倦,一下子倒在那床榻上眯起了眼睛。
“尊使——”外头有人呼唤,操着不熟练的汉话。
阿遹看了一眼洛莲九,见她点了点头,便掀开帘子,见来人是个婢女。
那婢女缓缓地说道:“阁主晚上设宴迎接尊使,还请尊使赏光。”她笨拙地说着汉话,悄悄打量起洛莲九来。
洛莲九并不在乎那目光似的,轻轻点点头,懒洋洋地说道:“知道了,替我谢过阁主。”
第105章 萧允:庭前献舞
“胡哲,你今日行事太冲动了。”
身着藏青胡服的少年坐在牙帐中央的交椅上,看着底下行礼的胡哲皱了皱眉,微微带着褐色的眼眸染着些愠色缀在鸦青剑眉下。
胡哲长老立在男子身前,看了看少年身后面带稚气的元叔洵,元叔洵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帮他说话。
胡哲长老的胡子动了动,瓮声瓮气地说道:“阁主,我不过是试试那丫头,既然魔教有意结交,却派了个丫头片子来,自然要探探底,谁知那魔教是不是有意糊弄我们。”
藏青胡服的少年叹了口气,面上对胡哲长老的话似乎并不反对。
璇教素来与封狼阁交恶,自己又方从二叔手中夺过阁主的位置,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中原武林又结成了同盟,他并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少年略一思忖,又缓缓说道;“璇教能派使者交好,也不是件坏事,你当场对那使者放箭,到底过于鲁莽。”
胡哲长老垂着头,那虎背熊腰的大汉似乎还要辩解,却看着阁主身后的元叔洵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撇撇嘴,低下了头去。
少年阁主站起来,又低声问道:“那使者如何?”
胡哲长老闻言,哼了一声道:“我并未想真正射中她,那丫头前前后后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挑衅样子看着我。”
少年闻言一愣,继而笑了笑,看着那草原第一武士还有吃瘪的时候,这样的丫头听起来还真是有趣。
元叔洵见阁主并没有真的生气,他的眉头微微舒缓,兴致勃勃地对自己的兄长说道:“那璇教新来的左护法虽然是个年轻女子,却听说短短数月将璇教的西域外务治得服服帖帖,就是那顾行之闭关的时间里,西域各派都不敢妄动。”
少年阁主仍旧面不改色,似乎对于这少女颇感兴趣,问道:“可知道她的来历?”
元叔洵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只打听到这个洛莲九本是个被定武阁灭了门的中原小门派,被定武阁逼落山崖,被璇教的右护法捡回来一条命,左右全门派上下只剩得她一个,她便投靠了璇教。”
少年皱了皱眉,似乎对定武阁的做派并不陌生又心生厌恶,继而问道:“哦?那女子本是什么门派的?”
元叔洵想了一会儿,又补充着说道:“听说是个灵州的不起眼的小门派,但具体关于这左护法来璇教之前的经历是知之甚少。”
闻得这二字,少年蓦地顿住,心中带着不可思议又竭力希望得到确认,他的喜色微不可察,尽管心知怎么会如此巧合,却又止不住地喃喃重复:“灵州?”
元叔洵见兄长的关注点有点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回道;“是呀,灵州。”
少年阁主面色一喜,那本是为了打发璇教使者、勾心斗角谈条件的晚宴,骤然变得有趣了起来。
鼓乐声隆,金杯玉盏,觥筹交错,烤肉鲜美。
偌大的牙帐内满是祝酒的欢歌,尽是宾主尽欢,言笑晏晏的热络景象。
封狼阁的阁主端着酒杯,时不时瞥向那戴着面纱的璇教左护法。
饶是吃饭饮酒,她也未将那面纱取下,唯独露出一双潋滟的双眸在外,含笑凝睇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叔洵上前为他斟酒,用自己的手肘怼了怼他,说道:“哥,你怎地一直盯着那璇教女子?”
“好奇。”他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喜悦,心思扑在那少女面纱下的容颜下,只不过,若真的是她,为何一副全然陌生又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怪自己对她藏了封狼阁的身份吗?真是小气,她不也是一样。
“尊使。”他轻轻举杯相邀,说道:“可还对这宴会满意?”
洛莲九笑了笑,也端起了杯盏,说道:“阁主客气了,阁主盛情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他微微皱眉,对上她陌生又不解的客套神色,看了看她身侧坐着的一众鹞卫,说道:“既是佳宴,怎可没有歌舞助兴,不知尊使是否愿意以舞助兴?我等也能一睹尊使风采?”
他这话方脱出口,封狼阁的弟子们都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打趣看向璇教众人微微变了神色的面孔。
月河神情已变得严肃,方想说话,却被洛莲九眼神示意退在座位上。
阿遹亦抿紧了唇,手在桌案下攥成了拳,似乎马上就要对这欺人太甚的封狼阁众人动手似的。
洛莲九只是微微一愣,旋即恢复了满是笑意的神色,丝毫不在意似的行了个礼,笑道:“既然阁主想看,亦能为这佳宴助兴,那莲九全当献丑了。”
她自小生在平康坊,对所谓的调侃侮辱素来浑不在意,倒不是她对此并不敏感也毫无自尊,她洛莲九只是信奉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场面上的一层脸皮,自然没有什么必要留着的道理。
她虽不解那封狼阁主为何对她颇有兴趣,可他眼底里却并不是轻蔑挑衅或蠢蠢欲望,这让她感到迷茫而摸不着头脑。
洛莲九盈盈起身走向牙帐的中央,中间是一大块蔟染织锦团花羊毛毯,她脱去鞋袜,只余得一双系了金色铃铛的雪白玉足踏在柔软的地毯上。
鼓乐声响起,她踏着鼓点,脚上的铃铛清脆悦耳,随着她盈盈旋转叮当作响。
红色的纱裙如同一朵娇艳的打碗花在草原上倏地绽开,她身形又好似一只鸿雁一般灵动,天地之间只余得她脚下清脆的欢声。
周围人不由得看得痴了。
鼓乐声越来越急促,她身形轻盈灵动,脚下的铃铛如同阵阵急雨,踏着鼓点阵阵作歌。
“倏——”有什么东西向她飞过来,她方在这乐舞中来不及反应,发现时已来不及躲避,却只觉得耳边一痛,绯红色的面纱垂落在毛茸茸的地毯上,落在面纱旁的竟是一颗葡萄。
那始作俑者正兴味盎然地端坐在牙帐的高座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似乎很为她的舞蹈叫好。
虽出了这一变故,可洛莲九脚步并不慌乱,众人皆以为是她旋转过快,那面纱不由得随之飘落罢了,虽为她姣好的容色吸引却仍只是沉醉在那舞韵中。
她跟着鼓点,腰上系着的红绦带随着她的旋转缠绕在她的手上,她舞动那红绦带,如同大漠上一只追逐着彩虹的红色狐狸,随着那天边的红霞欢快地舞动跳跃。
却见她将那红绦带一挥,便卷上了身旁案几上的银酒壶,又唰地向那牙帐正中的高座上飞去,这可吓坏了众人。
可封狼阁的弟子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酒壶被她的红绦带缠绕着已然向阁主面前的空酒杯里斟去,阁主面带微笑,端起酒杯朝她致意。
洛莲九随着鼓乐声停住了动作,又恭敬端庄似的敛衽施礼。
他笑了笑,不由得站起身鼓起掌来,周围人见状,皆是满场掌声雷动。
“愿以杯酒为证,我封狼阁愿与璇教结好。”他一饮而尽,又将空酒杯倒过来,看着洛莲九。
洛莲九微笑,也斟了杯酒冲阁主回礼。
元叔洵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的兄长这么快就在中原武林与璇教之间,选择了素来与封狼阁不对付的璇教,这样一来,若是中原武林真的动起手来,封狼阁也处于棘手的境地。
元叔洵倒是不怕跟中原武林动手,只是觉得在兄长重掌阁主之位便冒如此风险,未免不妥,看起来,左右昨日还对璇教颇为忌惮的兄长的决定的,只能是眼前这个璇教左护法了。
元叔洵抬头,看着那少女,她并没有将面纱重新系上,而是一双眼眸含笑看着自己的兄长,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猎物。
猎物?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可再看那洛莲九,早已是柔顺美丽的模样,眼神神采奕奕,似乎因为封狼阁的结交而惊喜万分。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第107章 觉察:彼时少年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又在他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洛莲九迷迷糊糊,似乎有些冷,往元萧允的身侧靠了靠,又问道:“那你为何还愿意跟璇教结盟。”
元萧允淡淡地笑着,将毛毯覆盖在这缩成一团的少女身上,又轻轻不想惊动了她。
好半晌,他听到洛莲九均匀的呼吸声,正是睡着了的样子,他笑了笑,手掌轻抚她的尚是红彤彤的脸颊,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洛莲九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见她的姿势实在是别扭,元萧允轻轻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又将火盆拉得离她近了些,才放心似的坐在一旁的书桌前开始翻阅下属递上来的消息。
他突然觉得漠北寒凉的夜里也是如此暖意,叫人愉悦地想要在月色下策马看着打碗花一簇簇开在马蹄边。
元萧允望向床榻,若是,若是以后每一个夜晚都如这般,该是多好。
床榻上的洛莲九睡得正熟,似乎并不晓得元萧允的心意,许久她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勾起了嘴角,抬眼轻轻打量着身侧的元萧允,继而又若无其事地闭紧了双眼。
嘉州璇教。
云隐堂后是一片繁密的竹林,夏时蝉鸣,月凉如水。
夜色寂寥衬得他少年人的身形愈发寂寞起来,右护法凌彻静静地立在竹林中,抬眸看着邙山之上竹叶层叠下的月亮。
这差一步了,他攥紧了手心,多日的疲惫不堪因着这念头而愈发兴奋起来,若是父亲能知道,知道自己的儿子终是为他报了仇,把顾行之毕生心血的璇教付之一炬,该是多么的欣慰。
可今晚,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日月同辉堂高高在上的教主之位的时候。
他想,为何要付之一炬,将璇教的尊荣,将顾行之践踏着他父亲鲜血换来的尊荣留得自己享受拥有,又有何不可,这本是他父亲的,也该是他的。
他听得有人的声响,轻轻眯起了眼睛,问道:“跟山下那位先生联系了?”
身后的溪音恭声道:“是,中原武林的人三日后会从金州出发,十日后行动。”
凌彻微微点头,说道:“做的不错。”
溪音缓缓说道:“现在就要布置下去吗?”
凌彻想了想,又说道:“等他们到了嘉州再说,此事不得有失,务必稳妥。”
溪音点头,低声应是。
凌彻又问道;“封狼阁那边月河可有消息?”
溪音说道:“前几日不知怎地月河耽搁了,不过昨天收到了,听说进展并不顺利,封狼阁对他们的态度既不排斥,也不松口答应。”
凌彻笑了笑:“那封狼阁到底还想左挑右选,可真是不自量力。”
溪音问道:“那月河那边怎么吩咐?”
凌彻说道:“就让他提点左护法,若半个月之后封狼阁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就回来吧。”
溪音有些犹豫,说道:“可是,十日后。”
凌彻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她会助我一臂之力?洛莲九这个人,我看不出她的所求,也就看不到拿捏她的东西,让她现在回璇教,是福是祸,谁知道,还是让她在漠北安安分分等一切结束再回来吧。”
溪音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轻声说道:“不如。”
凌彻忽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她是条俎上之鱼,任我摆布?算了,少主喜欢她,难得她有什么好友,随她去吧。”
溪音皱皱眉,不置可否。
凌彻想到顾云笑,心下倏地起了些烦躁,不由得摆了摆手,对溪音说道:“去跟月河传消息吧。”
溪音点点头,恭声告退。
溪音走后,偌大的竹林中只余得他一个,他闭了闭眼睛,仰头朝着银灰色的月光,沉寂如水的夜空下他难掩心中的烦闷。
凌彻明白,其实一切的变数不会是尚在闭关的顾行之,不会是草包纨绔的中原武林,也不会是洛莲九,只是她顾云笑罢了。
从落魄丧父的小小孩童,在璇教地牢里隐姓埋名成长为冷漠的少年,从最低等的璇教五品飞燕护卫慢慢爬到高高在上的右护法,那个从训奴者鞭笞下救下他的粉色襦裙奶娃娃,那个偷偷给他带吃食的豆蔻少女,他永远在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恩惠。
凌彻一直在算计着顾云笑,却没想到顾云笑却成了他唯一的变数。
寂静无人的日月同辉堂里,他坐在高高的教主之位上,修长苍白的手抚上那雕花精致的金扶手,那瘦弱的少女却在帷幔后静静地看着他。
注意到她的时候,凌彻确实吓了一跳,却又兀自镇定下来,冲着顾云笑微微一笑。
少女穿着月白色的襦裙,并不如平日里跳脱欢快又纯真无知如一只缩在父亲羽翼下的雏鸟,她半晌才说话,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彻哥哥。”
凌彻点点头,对着少女温和出声:“见过少主。”
他从教主的金交椅上站起来,却仍自若地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他已然是教主多年,而她不过是最寻常的女子。
顾云笑似乎并不惊讶,两人皆是平静如常,顾云笑缓缓走上高台,一步一步异常地坚定。
她似乎从今日才明白,自己正是璇教的少主,那个未来接过父亲权柄,执掌璇教的顾家独女。
她与他并立在一处,一丈高的玉石台看着下手空旷的大殿金碧辉煌,透过镂空雕花的门窗遥望外边山崖之上的月牙。她的父亲曾抱着她坐在这里,夸耀便是武曌的明堂也比不得这里。
顾云笑侧首,仰着头看着凌彻,缓缓说道:“曾有人告诉过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结局总是无法美满。”
凌彻声音清冷,笑起来说道:“少主是在训诫在下吗?”
顾云笑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心寒又有些好笑,说道:“当年跟我闹别扭,恶狠狠甩下这句话的人,如今也想坐在这里了。你说,这人生兜兜转转,真是有趣。”
凌彻看着顾云笑,少女单薄的身影让他咽下所有想反驳的话语,他什么都说不出。
顾云笑又自顾自似的说起来,觉得有几分无趣似的,叹了口气:“我幼年生了病,注定是个武学废材,别的什么,我已经不想。”
凌彻的手渐渐攥紧,刚想开口,顾云笑却又开了话头,她轻轻地说着,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跟父亲一般倔,看中了什么便不会回头,可我的无能万没有倔强的底气。”
他忽地想把她抱在怀中,想承诺一切,答应一切,可他到底没有那份勇气,他的双手紧了紧,终究是落在一旁。
顾云笑骤然转过身,眼睛凝视着凌彻,恳求似的眸子看着他,却偏偏带着不服输的意味,说道:“如果坐上了这位置就注定没有好结局,你可愿意?”
凌彻看着那张脑海中无数次仰望他的脸,或颦或笑,或喜或愁,却从没有这般似恳求又期盼的模样,他好久才说道:“我不信。”
清冷的三个字在偌大的日月同辉堂中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又似波涛般回荡不绝。
她轻轻笑出了声,一摇一晃地走向殿外,再也不肯回头看着他似的。
“彻哥哥——”少女在殿门蓦地回首,望着高台之上的少年,她朗声道:“我父亲的回答也是这般。”
第109章 将夜:千钧一发
神功二年六月,魔教纵徒烧掠村野,屠戮黎庶,横尸百里。
朗之得闻,聚英豪以正道,汇才俊以襄业,遂令金州众人星夜北上,伐挞魔教。
时武林众杰群情激奋,朗之遂曰:“今及天下名门正派之锐,亟以攻之,切不可三鼓而衰也。”
公子言怿曰:“此山处势既固,粮谷又足,今攻之,既非可卒克,且后救必至,至而无备,表里受难,何以御之?”
然朗之咸欲攻山,怿遂缄其口。
——《武林志·定武阁王朗之传》
嘉州邙山,芳菲初绽,正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光景,一切似乎在蛰伏里苏醒。
璇教的议事厅中,凌彻慢悠悠地拿起茶盏,静静地品了一口,又颇为自得似的眯起了眼睛。
不同于慌乱的璇教众人,溪音也是同主子凌彻一般淡然沉稳。
溪音静静地看了看自己的脚面,有只小小的虫子飞落,他轻轻地抬起脚,用脚尖戏弄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无趣,脚底轻轻发力,那虫子被他碾了个粉碎。
“溪音。”凌彻轻轻唤了声。
溪音忙恭声道:“主子,何事?”
凌彻漫不经心地问道:“少主呢?”
提到顾云笑,溪音回答就不免带着些轻蔑:“同秋琚去了廊关查看防备情况,不过教中的机关消息已然让中原武林的人折损大半。”
凌彻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机关消息只能管一时,到时候中原武林攻上来难免是场鱼死网破的死战。”
溪音不解,也不敢继续发问。
凌彻倒也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若是真叫中原武林攻上来,教主文成武德、威名盖世,怎么也不能成了缩头乌龟,在栖霞洞中眼睁睁看着中原宵小,屠戮我璇教教众。”
溪音有些迟疑,问道:“教主正在闭关,这时候打扰,难免会——”
凌彻毫不在意,呷了口茶说道:“教主是我璇教的主心骨,此时存亡关头,唯有教主才能服众,才能带领我璇教众人抗击外敌。你派人去拖住少主和秋琚那帮人,我这就请教主出关。”
溪音不敢多言,连忙点头应是,匆匆离去。
邙山下的村落是中原武林暂时的落脚地,前几日村子被屠戮,村中无一活口,正好有足够的空地供武林众人下榻。
几名低等的弟子连夜挪运尸体,百号村人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空空荡荡如静悄悄的村落,什么都不剩。
言怿自幼骄纵惯了,蹙着眉看着言明言蹊勤勤恳恳地将居所打扫得一尘不染,又精细地铺陈上布帛与丝绸,言怿的脸色才稍稍平缓了些。
澹台彦笑他,说道:“又不是没杀过人见过血。”
言怿皱着眉,他哪里是嫌弃那些,却又轻叹着摇了摇头,一副懒得理澹台彦的模样。
风浅款款走进来,难掩满脸的疲态,发髻有些微微的松散,衬得风姿绰约又慵懒,她同几个留下来的昆玉派弟子连夜诊治被机关消息伤到的弟子,一脸疲惫。
“风小姐。”言怿与澹台彦见礼,迎她落座。
风浅冲他们笑了笑,试图掩盖眼底的疲色:“我想着言公子与澹台公子自幼锦衣玉食惯了,自然受不得这些,送些药材香料给两位公子。”
言怿与澹台彦连忙谢过,澹台彦笑着说道:“这几日可真是窝囊,连魔教的影子都没见到,人就被那机关消息折了大半,这邙山山高难攀。”
言怿笑了笑,拿起风浅送来的香料闻了闻,龙脑香的味道提神,他觉得整个人也畅快起来:“弟子们接二连三地送死,盟主却泰然自若,看来果真是个成大事的,须得沉得住气。”
澹台彦撇撇嘴,说道:“唉,又不是什么定武阁的弟子,都是些无影派剩下的小徒弟,各个用血肉之躯被逼着试机关消息,没多会儿功夫百来号人,剩了二十个。这无影派也惨,董青老爷子被自己的亲孙女杀了,派中无人,谁也护不了他们。”
风浅皱起眉,问道:“就没有人阻止盟主?”
澹台彦轻轻嗤笑了一声,说道:“柳玄鸣当时就看不下去了,但王朗之说,要不让他琼山派打头阵。这边没人再说话了,命是别人的,又不是自己的。”
言怿看了眼澹台彦,又把目光落在风浅的脸上,笑了笑,轻轻说道:“盟主的做法多有不妥,几个门派的掌门已经看不下去,明日我就去同盟主说。既然机关消息这般厉害,怕是只有从内打断才可让大批人马上山。”
澹台彦点了点头,又问道:“话说那董素晚可有下落,想来同她也算是有几面之缘的交情,如今这副样子,真是颇为唏嘘。”
言怿说道:“不曾。”他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厌烦。
风浅看了看言怿,问道:“言公子,可否求你一件事?”
言怿笑了笑,春风和煦地看着她,说道:“无妨,风小姐请讲,言某一定竭尽全力相助。”
风浅眸光温柔而恳切,缓缓说道:“我弟弟已多日没有下落,言公子可否帮忙着人寻找?”
言怿微微蹙眉,说道:“难道景华竟没有给风小姐递消息?景华既是言某的朋友,自然不会推辞,还请风小姐放心。”
风浅摇摇头,神色颇为担忧说道:“景华上一次传书给我,说是到了西域游历行医,不过从那次之后,已多时不曾有消息。”
言怿默了半晌,又说道:“风小姐切莫担心,西域路途谣言,消息也不算及时,我这就差人去打听景华的下落。”
风浅敛衽施礼,忙被言怿拉住,她笑了笑,说道:“盟主夫人还找我有事,便不叨扰二位了。”
言怿与澹台彦起身相送。
目送着风浅的背影,澹台彦怼着言怿的胳膊,轻声笑道:“我瞧着这风家新掌门倒是对言三你有几分意思,你意下如何?”
言怿权当没听见,并不理会澹台彦,兀自走回屋子。
澹台彦又凑过去,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渴望查明白苏家主的事情,言三,你还放不下吗?”
并没有人回应,澹台彦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无趣,正叹了口气准备出去,身后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的事情在我心中排不上号。”言怿冷冷出声,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以及想要说服的迫切。
“言明,过来,我要传个消息。”言怿催促道,又对一直打量着自己的澹台彦说道:“我还有事情要做,不留你了。”说完,转身带言明进了屋中,又立时关门。
澹台彦回首,凝视着映在门上,言怿的影子,少年坚毅的侧脸带着些顽冥不化的固执,仿佛一个赌气的孩子。
澹台彦笑了笑,摇着头挥手道:“明日怕是又要进攻邙山,我先回去睡个囫囵觉。”
末了,澹台彦背过身去,低声轻笑:“我才不信呢。”
第110章 篡位:走火入魔
邙山之上,璇教之中,中原武林大战的气氛像是乌云压顶一般,阴翳洒在众人的脸上。
栖霞洞外,璇教的右护法凌彻身着一身宝蓝色的直裰,面上带着忧惧之色,却脚步轻快,向着教主顾行之闭关修炼的栖霞洞信步走来。
守在洞外的弟子注意到他,远远地就连忙朝他见礼:“见过右护法——”
凌彻随意地点点头,关切地问道:“教主如何?”
其中一名年长的弟子抱拳说道:“正练到要紧处,右护法可要见教主?”
凌彻撇了撇嘴角,着急地说道:“嗯,我知道了,你们在外面守着,事态紧急,万万不可放他人进来。”
几名弟子见凌彻脸色不善,都纷纷噤声,连忙恭敬行礼,又重回到洞口,各自站好。
往前不远,便是一处山洞,洞门紧闭。
凌彻对着那紧锁的洞门,不慌不忙又毕恭毕敬地朗声道:“教主,右护法凌彻有要事禀报,中原武林大举进攻邙山。”
许久,洞内传来顾行之不耐的声音,冷声说道:“我璇教自有机关消息,不必理会那些宵小。”
凌彻并无回去的意思,又恳切道:“中原宵小人多势众,这次联合众多门派共同攻山,机关消息昨日已支撑不住,少主现在已然去山下御敌,还请教主带领璇教共抗外敌。”
听得这话,里头顾行之骤然震怒道:“什么!云笑竟然去跟那帮人缠斗,中原武林素来阴险狡诈,她那点三脚猫功夫算什么!”
凌彻恭声道:“少主自代教主责任后身先士卒,属下如何劝导都拦不住少主,还请教主出马,劝劝少主——”
想到女儿顾云笑,那自幼无法习武的小小丫头,如何能面对人多势众的中原武林,岂不是成了俎上鱼肉。
顾行之忽地觉得身体颤抖,巨大的气力被紊乱的心绪打破,整个人如在蒸笼中蒙受巨大的痛苦,神功正在关键之处,如今却陡然闻得这消息,顾行之体内气力乱窜,他拼尽全力稳住心神,去压制住体内流窜的力量。
“右护法,不好了——少主受了重伤,快支撑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洞门外弟子慌慌张张的声音骤然传来,那声音又惶急又洪亮,顾行之只觉得自己有如雷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哐——”的一声巨响,栖霞洞的山门被强大的气流撑开,顾行之面色狰狞,似乎在竭力忍耐无尽的痛苦,他身体抽搐,目眦欲裂,却拼着用力问道:“云笑怎么了?”
体内流窜的气力让他肌肉不断扭曲,骨骼也被撑得咯咯直响,听起来甚是可怖。
然而,他不能不忍下如此强烈的苦楚,他的云笑、他唯一的珍宝还等着他去救她,他不能就这样摊在这里。
好半晌,顾行之好不容易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拼命抬起头来,他颤抖地几乎站不稳,被血水浸过似的眼瞳,拼命辨认眼前的景色,却对上凌彻那似笑非笑的眼眸。
在顾行之的眸中,凌彻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绛红色的一片迷蒙着他的双眼,眼前的一切变得血粼粼又重叠交错。
“少主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倒是教主,怕是要大事不妙。”凌彻一字一句地说着,手掌飞速打向顾行之的前额,看见顾行之如同废人一般,他只觉得心下畅快不已。
顾行之被他猛地一震,重重跌落在地上,咳出血来,却似乎感受不到痛一般,只个咯咯地笑起来,四肢胡乱地飞舞着,眼中鲜血涌流。
凌彻缓缓走到他身边,少年身形单薄,面色带着凉薄的讥讽,淡漠地看着他,说道:“当日你贪生怕死让我父亲成为白狼王的诱饵时,可想过今日的下场?”
他的父亲,那个老实憨厚的龟兹人,临走前笑着对他做鬼脸叫他们不要担心的父亲,为何埋骨在黄沙中,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凌彻一脚踹上去,像在打马球,又咯咯地冷笑起来:“当日你忘恩负义屠戮我满门的时候,可想过今日的光景?”
他的母亲,那个温婉体贴的中原女子,是如何坚强地叫他冷漠地躲在石磨下看着嫣红染上刀刃挥砍在血肉之间,让他隐姓埋名,让他无家可归。
凌彻一脚一脚地踹向顾行之,本温文尔雅的璇教右护法,此时像个只会胡乱打架的小孩子,面上带着笑意,心满意足的看着顾行之在地上打滚:“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偷偷在顾云笑药中下毒,叫她绝无练武的可能吗。并不是你那些替死鬼宠妾,是我。从那时起,我就盼着今日了。”
顾行之在地上翻滚,身子跟着颤抖,像是忍受了极大的苦楚,喉头中却是咕噜咕噜的,说不出话来。
凌彻笑意泛在脸上:“我本想着杀了你便够了,可是你毁了我拥有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让你细细品尝这滋味呢。终于,你闭关这日,我与中原武林里应外合,所谓的攻上中原武林不过是个幌子,重要的,是你走火入魔而所有人无能为力。”
凌彻看着顾行之疯疯癫癫的笑容,鲜血顺着他的脸滚烫地一片,晕染成艳红的色彩。
他似乎玩够了,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只见凌彻手掌蓄力,一掌正欲朝着顾行之的后心攻去。
“住手——”一声呵斥惊觉天际,一道红绫飞过正堪堪束缚住凌彻的手腕。
凌彻被带了一个踉跄,却不慌不忙地收手,稳稳落地回身看向来人,素来淡定的面容带着震惊的碎裂意味。
“右护法这是做什么?”那红绫的主人,穿着桃夭灼灼的纱裙,少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出拙劣的表演。
凌彻眉头颦蹙,面上又恢复了讥讽的神色,却又笑道:“左护法回来的可真及时啊。”
他向洛莲九身后看去,璇教的少主顾云笑正淡然地看着他,似乎早料到这一日似的。
“少主——”凌彻恭声行礼,身后发狂的顾行之正瞪着鲜红色的双眸,疯疯癫癫地向周围抓去。
顾云笑皱起眉头,按捺住心下的惶急,提剑指向凌彻说道:“右护法惊动教主闭关,铸下大错,按教中规矩,废去武功。”
她身后的鹞卫听得命令走上来,缓缓向凌彻包围去。
凌彻笑了笑,瞧着围上来的鹞卫,嘴里轻轻吐字:“本护法倒是要看看谁敢?”
第112章 夜话:守夜之祸
日月神殿,烛火通明。
少女穿着石榴红金丝织锦九鸾长袍,上头层层叠叠绣了凤凰牡丹,十足十的张扬。
洛莲九靠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上,手中抚着垫子上垂下来的流苏穗,威严霸道,再不是往日娇媚嬉笑的模样。
正式接手教主之位的第一天,没有辉煌的加冕之礼,没有熟悉的万人朝拜,只有在中原武林的争斗中的排兵布阵。
阿遹站在身侧,看着洛莲九,不由得觉得这样的主子越来越陌生,偌大的日月神殿中诸多的鹞卫已然领了命离去,只剩下主仆二人。
洛莲九轻轻开口,问道:“顾云笑呢?”
阿遹忙回道:“方才去看了栖霞洞那位,如今是在地牢那处照看凌彻。”
洛莲九有些不屑似的,轻笑道:“她明知下了药害她废了武功的人是他,逼疯她父亲的人是他,我倒不知这是执着,还是蠢钝。”
阿遹眨眨眼,她并不理解,却也没有作声。
洛莲九又闭起眼睛,轻声问道:“顾行之与凌彻的消息可有走漏?”
阿遹恭声说道:“已经在秋护法的吩咐下,没有人敢说出去。”
洛莲九点点头又不紧不慢地道:“中原武林那帮人如何了?”
阿遹垂首答道:“前些日子用人试教中的机关消息,这两天倒是异常安静,按兵不动。”
洛莲九略一沉思,勾起嘴角:“这样安静,倒是无趣。你去挑三队鹞卫,待三更后,同我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阿遹点点头,转身离去,却见元萧允缓缓走进来,阿遹连忙行礼道:“见过元阁主。”
元萧允摆了摆手,目光看向高台之上的少女,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说道:“你当真要趟入这趟浑水?你可知你一去,与那中原武林缠斗起来,就再也无法脱身于恩怨里?”
洛莲九轻轻勾起了嘴角:“我本就在这浑水里,何来趟入?”
少女手下宝座金质的扶手在烛火辉映下,闪着无尽的光芒,无形之中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皱了眉,说道:“报完仇就收手吧,教主。”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些不满与警告的意味。
洛莲九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沉重,压得她心口喘不过气来,却又问道:“萧允,你怨我将你卷进来吗?”
元萧允蓦地一顿,眼前的少女婷婷袅袅地立着,宛如初见时那月牙白衣裙的活泼模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他。
他默然,良久才开口道:“与你有关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的。”
洛莲九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起来,看向元萧允的模样,满眼皆是天真活泼。
夜晚起了雾,夏夜的风仍是带着热浪,让一切充满了倦怠的意味,唯有那飞虫不知疲倦地纷扰着,搅得人心神不宁。
邙山脚下中原武林同盟的扎营地,几个云山门的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值夜,另几个在玩弹棋。
瘦瘦小小的弟子穿了身银灰色的袍子,不耐烦地用手甩了甩蚊虫,嘟囔道:“我都快被咬成筛子了,值夜可太难捱了,为什么他们定武阁的就不用受这活罪。”
身侧玩弹棋的师兄拍了拍他脑袋,说道:“说什么呢你。”
闲扯的弟子看着一脸委屈的小师弟,说道:“哎,我们小七说的也在理,不就是仗着什么盟主嫡系欺人。前几日我去给五师弟领伤药,你猜那定武阁一个小小的低等弟子说什么,担心他们定武阁的人以后会受伤,为了大局,云山门一个小弟子算什么?要不是大师兄拉着我,我当时气得就要动手。幸好言三公子听了这事,自己出了上好的伤药给了师弟,不然那胳膊怕是都保不住。”
最小的弟子见师兄为自己说话,又提到了自己崇拜的言三公子,不由得来了兴致:“还是言三公子慈悲心肠,定武阁的人就是仗势欺人,凭什么我们这些小门派白白送死在机关消息下,那定武阁的人兵不血刃还要坐收渔翁之利吗?”
年长的弟子轻轻皱了眉,说道:“小七,不要说了。大师兄说过现在时期特殊,璇教虎视眈眈,个中芥蒂先放一放才是。”
小弟子有些委屈,却抬眸见师兄的眼神凶了起来,只得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嘟囔:“要是言三公子是盟主就好了。”
他身旁的师兄闻言,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轻笑道:“我们盟主有王岐鹤老前辈坐镇,光是那威严与资历一摆,谁敢对那武林盟主的位置说个不字?言三公子虽天资卓越,到底家底浅了些,且不说他父亲只是个江湖无名的公子,言三公子武功如何,谁也没见过。”
另一个打着哈欠的弟子接着这话头说道:“说言家家底浅,没什么名声,倒不如说整个言家连带着言三公子的武艺都神秘得很。”
小弟子凑过来,倚在自己师兄旁边,说道:“师兄你快说说嘛,你还知道言三公子什么?”
那弟子笑了笑,捏了捏小师弟圆滚滚的脸庞,说道:“难道你们不觉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言家,一个武功都不知道有没有的言三公子几年之间能让言家进入江湖四世家,不奇怪吗?”
知道自己师弟是出了名的百事通,年长的弟子虽觉得讨论这个话题不妥,倒也按奈不住少年好奇的心性问道:“难道言三公子家世并不简单?”
这弟子见众师兄弟围过来,颇有种众星捧月的得意,却压低声音,同众人的脑袋凑在一块说道:“怕是跟明堂上那位有几分交集呢。”
众人闻得这话,皆是一惊。
“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呢?”一个少年凑过来,手上拎了两坛子酒。
众人被吓了一跳,见是自家师兄弟,又拍拍胸口:“老四,你吓死我了。”
猴一般的老四笑了笑,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子,夸耀道:“我知道你们在偷懒,瞧瞧,我弄到了什么?”
“诶,还有酒,你哪来的?”师弟跳过来,笑着闻了闻,“还真香诶。”
师兄走上前,揪起来老四的耳朵,说道:“师父不让我们喝酒,你哪来的银子,偷的?”
老四连忙摆手,却难掩得意,说道:“二师兄干嘛这样说我,今天傍晚我觉得无聊溜出去,遇到个酒肆,帮那沽酒的姑娘搬了几坛子酒水,她非要送我的。嘿,等师父跟大师兄睡了,我就搬出来找你们,我多够意思。”
身旁的师兄弟忙嬉笑起来:“还是老四有本事。”说完,便要去屋中那粗茶碗,打开酒水要喝起来。
其中一个师弟端着酒水笑道:“师兄,那酒肆的姑娘可漂亮?明日我也想去看看。”
老四笑骂道:“你这色胚,不过确实好看。”
一个弟子问道:“可有盟主夫人好看?”
老四细想了一会儿道:“那倒是没有,不过也算得人上之姿。”
小弟子学着师兄的样子捧着碗喝酒,辣得他眯起了眼喘气,却说道:“都说南风浅,北苏英,都是个顶个的武林美人,如何有人比得过。”
老四抚掌笑起来:“我们小七也知道看姑娘的年纪了,哈哈哈哈哈哈。”
众师兄弟都笑了起来,二师兄却道:“我倒是觉得那以前的苏家主更好看些。”
年长的弟子们脑海中仿佛再见得那白色衣裙、以带为剑的少女,英气凌人、倾国倾城。
“那是谁?”小弟子不知道,连忙好奇地问道。
那百事通一般的弟子说道:“说起来言三公子还曾处处护着她,容不得那苏家主受半分委屈。如今红颜怕不是早已埋身山涧,公子身旁红颜依旧罢了。”
“她死了吗?”小弟子方想发问,身体却痛苦地抽搐起来,“师兄,我——”
师兄们还未来得及看那小弟子,身体也痛苦地抽动起来,仿佛被压在巨石之下,根本无法呼吸一般。
“老四…这邙山之下如何有百姓……”师兄挣扎着,却没能问出后半句话。
那么哪里来的酒肆呢。
第113章 草芥:影卫初现
“真是可怜啊。”一双靴子立在倒下的五名云山门弟子身前,洁白无瑕的手捏了捏冰冷还没有僵硬的孩童的脸。
小七的眸子张得大大的,似乎在遭受无尽的痛苦,所幸,他如今已觉不出痛了。
洛莲九戴着红色的面纱,跨过云山门弟子的尸体,轻轻挥了挥手,大批的鹞卫身着紫色衣袍向低等弟子的房间奔涌。
她并不指望一举偷袭掉整个中原武林,鹞卫们几斤几两跟王朗之之流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没有什么比屠戮弱小的低等弟子更能制造混乱了,他们就像是一群家禽,能力有限、叽叽喳喳,却能以众多的人数一下子将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出于仇恨也出于因嫉妒而凝集成异常牢固的团结。
杀喊声连天,小门派的弟子尚在睡梦中就被利刃刺入心口,醒来的人见了这惨状,衣衫不整地与那些鹞卫搏斗在一起。
这一次跟着洛莲九出来的大多数是绝天营的鹞卫,专门以暗杀为主,下手极为狠厉,身法异常迅猛,寻常的小弟子哪里是这层层筛选的绝天营鹞卫的对手。
待到云山门的少主白星、崀山派的首徒方玄湛赶过来,弟子们已然是死伤一片,如俎上之鱼,任紫衣鹞卫们屠戮。
“那是谁?”洛莲九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一双腿自在地荡着。
身侧的鹞卫连忙恭敬地回答道:“是云山门的少主和崀山派的大弟子。”
洛莲九笑了笑,飞身而上挡在正在与鹞卫缠斗的白星与方玄湛身前:“我来会会。”
未等白星与方玄湛回神,洛莲九已然出手钳住了白星的脖颈,白星登时觉得丝毫使不出力量似的,眼珠子直往外凸出去。
方玄湛这才回神过来,大声喝道:“妖女,找死。”
那洛莲九身法诡异,方玄湛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浑身犹如雷击,只见红绦带已然从他心口贯过。
他宛如项圈上的玉坠一般,却是轰然跌落,鲜血顺着红绦带躺下,洛莲九毫不在意地将那红绦带一抽,方玄湛便如断了线的纸鸢,狠狠地砸在地上。
白星捂着脖颈上的血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同受到极大的刺激一般,血水从中奔涌而出,霎时没了声息。
“玄湛——”方南器凄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目睹眼前一切的他已然失了神志。
洛莲九望了望,见身后的王朗之带着大队人马赶来,笑了笑,打了个呼哨。
鹞卫们立时收手,如风一般纠集,又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给我追,不放过一个余孽。”王朗之好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说道,可绝天营的鹞卫到底是轻功的好手,更比中原武林了解璇教邙山的消息机关,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
王朗之看着满地云山门、崀山派与琼山派的尸首,狠狠地握紧了手中的刀鞘。
这个凌彻,不是说好了,难道他背弃了他?
并州,定武阁。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定武阁云中庭是掌门王岐鹤所居,耳房的茶水间内,少女静静地围着茶炉,手里的东西被她捏得发热。
少女长得并不打眼,顶多算是清丽的秀气,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她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将手中的东西一下子全部下在了茶炉里。
那白色的粉末瞬间冒起泡泡,却又渐渐平复下去。
“哪里都找不到你,原来躲在这里呢。”一个女孩子推门而入,穿着跟少女差不多的服饰,看上去同为定武阁的侍女。
少女被吓了一跳,又望去茶炉里恢复了平静,她摇着扇子,火烧得她小脸通红:“师姐。”
刚进来的女孩子点点头,笑起来:“皎皎,还被我吓着了?”
皎皎打开茶壶盖子,看了一眼,又去拿盐罐和几味药材的末子放进去,才对她的师姐道:“对啊,师姐惯会吓唬我。”
皎皎的手法极快,那本包着粉末的纸块儿刹那之间被她扔进了火炉里,谁也没有看见。
师姐轻笑起来:“茶水可好了,师父叫我来问。”
皎皎点点头,用帕子把茶壶从炉子上端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摆在托盘上:“好了,我这就过去。”
师姐点点头,看着小小的身影端起顶重的茶盘,轻声说道:“皎皎,这些时日阁中人多去嘉州了,人手不足自然辛苦些,下回去市集里采购,师姐替你去。”
皎皎闻言愣了愣,又笑起来:“师姐,多谢你的照顾。”
云中庭里,王岐鹤卧在床榻上,听着王皎在门外的问安声,出声应了应,叫少女进来。
皎皎恭敬地端着茶盘,冲王岐鹤行了礼,又放在一边,为王岐鹤斟茶。
殿中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地,王岐鹤嘴角微微上扬,苍老却保养得颐的手抚上皎皎尚小的手背。
皎皎后背发凉,冒上一股恶寒,却习以为常一般地立时恢复了神色,又不紧不慢地为王岐鹤斟茶。
王岐鹤捕捉到王皎神色的变化,心头发笑,却只觉得愈发有趣,伸手抚上王皎尚是带着婴儿肥的小脸。
“掌门——”王皎将茶杯捧过头顶,恭声道:“掌门请用茶。”
王岐鹤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徐徐接过茶盏:“该加的都加了,老朽最近身子不好,正需要保养。”
像是一只大手将她拽入无尽的黑暗,王皎微微颤抖,轻声回答:“是,都按照掌门的吩咐。”
王岐鹤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这身量不足的小小少女:“皎皎,你来定武阁多久了?”
王皎抬眸,孩童的脸带着无辜而懵懂的神色:“大概,大概半年多了。”
王岐鹤又问道:“那你觉得老夫对你如何?”
王皎对着那满是皱纹的脸,又看向那满是精光的眸子,迟疑地回答道:“掌门对弟子,自然不错。”
王岐鹤笑起来,听了这回答颇为得意:“你年幼失去怙恃,定武阁收留你,又见你根骨不佳,本该让你做些个低等活计,可你跟在我身边,你自己说说,与那其他弟子比起来,过得如何?”
他说了长长一段话,盯着王皎,只觉得口渴,那杯茶水全部灌进了肚子,只觉得略微缓解了些口干舌燥,心下舒坦。
见王岐鹤饮下了茶水,王皎微微勾起嘴角,却不再是怯懦,而是带着些主动的笑意:“掌门对皎皎的恩德,皎皎没齿难忘,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王岐鹤甚是满意,抚上王皎肉肉的小脸,她的眼神纯净,像是只甫出生的小鹿,可在恍惚之间那小鹿的眸子渐渐变得冰冷而狠厉。
那双眼睛绝不会属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是双成人沧桑而浑浊的眸子。
王岐鹤吓了一跳,只觉得心下发颤,却骤然间觉得呼吸困难,说不上话,只是一个劲地倒着气。
“天子影卫月奴,见过掌门。”皎皎咯咯地笑起来。
第115章 逢君:落花有意
邙山外十里,芙蕖开得正好,灼灼袅袅,扶风而摇。一少女身着红裙,撑着小舟,摇在风荷间。
她嘴里唱着不知名的调子,细听起来却是首艳俗的小曲,少女唱得正欢喜,长长的黑发顺着风蘸着荷叶的清逸,拂过层层朱华。
“当了魔教教主,总该注意点自己身份。”船上还卧着一位公子,玉骨扇挡在脸前,轻声地提醒她。
洛莲九笑起来,学起他的语气来:“名门正派,怎好跟魔教教主在一处,言三公子总该注意点自己的身份。”
言怿将扇子拿开,忽地看向她问道:“那阿九到底是花魁娘子还是魔教教主呢?”
洛莲九笑了笑,手拨撩着一旁的荷叶,自顾自地说道:“我高兴什么,便是什么。”
言怿倏地失笑,问道:“阿九现下可开心?”
洛莲九挑眉,将橹放在一旁,她一下跳到言怿身侧,那小舟被她一跃,摇摇晃晃,险些翻过去,溅得言怿一身水。
她凑过去,看着言怿的眼睛,言怿一怔,却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洛莲九却问道:“我以为你让阿遹来找我是为了菡萏儿的下落。”
言怿轻笑,回问:“若我问了,阿九可会告诉我。既然你如此说,想必菡萏儿还在你眼皮底下,足够安全,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洛莲九抿了抿唇,有种戏弄不成反被嘲弄的心情,却勾起嘴角笑了笑:“不过我倒是想问神通广大的言三公子一事。”
言怿看到她吃瘪的样子,心情却是颇为畅快,拄着胳膊侧卧着看向她,问道:“阿九姑娘想问何事,言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洛莲九挑了挑眉,问道:“当日在郢山,除了王朗之外,还有谁?从云山门一别,这么多时日,凭着言三公子的本事,查清楚这些事情,应该不难吧?”
言怿眸光淡了淡,静静地看了看洛莲九,又轻轻说道:“董素晚、苏英。”
洛莲九看着身旁的荷花,微微出神,正神游间,却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握住。
她回神,正对上他一双灿烂无比的眸子,他轻轻笑着开口,带着缱绻的笑意:“我曾说过,我会陪着你,无论你是长安花魁还是璇教教主,都是一样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永远带着几分狡黠的意味,活像只漂亮的狐狸。
芰荷摇曳里带着清晨拂面的风,少年人的笑靥有她所熟悉的蛊惑的意味。
洛莲九却一时间回过神来,甩开言怿的手,轻蔑似的说道:“我以为言三公子再朝秦暮楚,也对菡萏儿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倒是个笑话。”
言怿愣了愣,又眯着眼睛笑起来,颇为得意似的,他“唰”地坐起来,面对着看着洛莲九。
洛莲九被他吓了一跳,往后就躲,奈何小舟摇摇晃晃,她一个踉跄往后却言怿一把护住,他笑着问她,也逼着她直视自己亮晶晶的眼睛:“阿九认为我喜欢菡萏?阿九不高兴吗?”
洛莲九敏捷地避开,飞身稳稳地落在船头,挑眉道:“言三公子喜欢谁,与我无关。”
可他却偏偏不依不饶地问:“那阿九可,不,那阿九知不知道菡萏可心悦我?”
洛莲九嗤笑道:“想不到言三公子在大战前夕竟然找我只是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言怿却笑道:“那武林同盟与璇教的纷纷扰扰,乱哄哄又俗套的戏码才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教主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洛莲九站在船头,绯红色的衣裙随着掺了荷花淡雅香气的柔风飘动,说道:“要是按我多年平康坊的经历,那菡萏倒是满打满地说起你便是欢喜,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头来她宝贝的言三公子到底是个三心二意的。”
言怿听不懂她的嘲弄似的,心里却因为“欢喜”二字变得无比雀跃,仿佛个得了莫大奖赏的孩童。
他曾无比鄙夷心头那份“喜欢”的情感,却在日日夜夜见她不得又思之如狂,却面上强压着镇定与调侃时不得不承受无尽的痛苦,可他如今折磨自己许久的问题终是有了答案,他笑着看洛莲九,那少女面色复杂又疑惑地看着他。
洛莲九终是忍不住似的,问道:“傻笑什么?”
言怿摇开那玉骨扇,笑着说道:“没办法呀,忍不住了。”
可洛莲九却丝毫没有欢喜,反而在见到言怿这副神情时愈发沉默,素来不近人情的少女到底是风月场的老手,她明白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却如何也不愿承认、如何也不能承认。
洛莲九喜欢言怿,这份喜欢不会比苏菡萏少。
她却不知道何时开始的。
许是从他轻声问她,身上莫名其妙的伤疤可还痛的时候;许是从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不必强加给自己所谓责任,你自己就是你自己的时候;许是她在长安雨夜中走投无路迷失方向,他缓缓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的时候。
她喜欢自己最好朋友的青梅竹马,她必须死死把这份感情埋藏在心底。
洛莲九有些烦躁,把橹一扬,水波潋滟,水珠散在晨光里,落在言怿的面上,她说道:“言三公子少拿他人消遣,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
言怿却拉住她,说道:“明日王朗之要攻上璇教,做好准备。”
洛莲九甩开他,说道:“多谢言三公子好意。”她接着转过身,笑着瞧他,说道:“既然言三公子如此好心,不如帮阿九个忙?”
言怿抿起嘴,笑道:“好。”
洛莲九蹙眉,说道:“你都不问是什么便答应了?”
言怿点点头,笑意间从言家家主恍惚变成手持杏花的少年。
洛莲九冷哼了声,说道:“我今晚要请盟主夫人到邙山一叙,到底是菡萏的长姐,还未恭贺她新婚之喜,实在是失了礼数。”
言怿挑眉,又颇为轻松地说道:“好,到时候让阿遹接应。”
洛莲九笑道:“言三公子答应的轻松,要是请不到苏英,岂不是个笑话。”
言怿不以为意,说道:“如今王岐鹤身故,王朗之失了靠山,昨日你又将中原武林的火浇了一把热油,他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顾得上后宅起火。”
洛莲九问道:“王岐鹤死了?”
言怿看向洛莲九的眼神,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王岐鹤到底是当年事情的凶手之一。王岐鹤一死,定武阁就失了那盘根错节的大树,风吹几下,过几日便倒了。”
洛莲九笑了笑,恭声道:“如此便多谢言三公子了。”
言怿见她笑出来,心下愈发欢喜:“娃娃,我说过,伤害过你的人,都不会被放过。”
洛莲九听到他的称呼,与苏菡萏一模一样的脸失了神采似的,却也不显露出来,她仿佛没听见,转过头飞身离去:“言三公子,等你消息。”
言怿这才自知失言,却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撑起小舟,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往荷花深处去。
第116章 物是:迷途未返
中原武林计划攻上邙山的前夜。
盟主夫人苏英被魔教掳走的消息如同夜色在邙山下蔓延开来。
璇教千里传音要中原武林以退出邙山为交换,琼山派、云山门与崀山派在征讨璇教中损伤惨重,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王朗之焦头烂额地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饶是惩治了一群护卫弟子,倒也于事无补。
方经历祖父亡故的消息不到一日,璇教就轻而易举如同鬼魅一般将苏英掳走,加之方南器与白栩仗着自己是长辈不断向他施压,本是骄傲惯了的少年哪里经历过这些,霎时间感了风寒,憔悴下来。
然而那些小门派的掌门人却不会顾及他的身体的,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奔波着,他人痛在他人身上,管他们什么事。
“盟主,眼下魔教真是气焰嚣张,我们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方南器缓缓说道,声音虽平和,却透露出急不可耐的压迫。
“盟主应当当机立断,才当得起盟主的名头。”白栩冷声说道。
王锦看着面色苍白的主子,王朗之正不住的咳嗽,连药也未见得喝几口,这些老家伙便匆匆上门,唯恐王朗之改了进攻璇教的主意,他简直怒不可遏,正想发作,却听王朗之发话。
少年人不再是往日的骄傲与不可一世,他淡然却带着些威仪的意味说道:“前辈有几成把握?”
方南器噤了声,白栩却说道:“区区一个魔教,我们中原武林联合起来,他们这是以卵击石,难不成盟主怕了?”
王朗之攥紧拳头,说道:“我们连璇教影子都没见着,就被机关消息、深夜偷袭搞得折损大半,如今英儿都能在中原武林的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地被璇教掳走,到底谁是卵,谁又是石?”
白栩怒道:“难道要我们坐以待毙?今日是盟主夫人,明日又是谁,老夫可不怕死。”
王朗之站起来,恨声道:“我也不怕死,但总归不能让弟子白白送死。”
方南器冷笑:“原来盟主也知道弟子们在白白送死,缘何前两日让我们惘送性命?只因着他们没有别着金错刀吗?”
王朗之虽红了脸,却又说道:“璇教虽要除,可如今正面攻上却不是上策。”
白栩见王朗之拍着桌子站起,也起身道:“哦?盟主有什么上策?”
王朗之沉吟道:“而今我们被人掣肘,须得救出英儿才是。”
白栩笑着接道:“所以盟主要我们退出邙山,前功尽弃,无颜面对枉死的弟子?”
王朗之看了白栩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探明消息后会带一小队定武阁弟子去邙山救英儿,待得手后,一举进攻魔教,他们既然敢对英儿不利,我定饶不了他们。”
少年人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他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站不稳的孱弱,却深深向方南器与白栩以及琅琊王家、琼山派的长辈们抱拳施礼:“还请诸位相信晚辈,晚辈理解诸位的心情,但晚辈实在不能失去英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性命,还请诸位前辈体谅。”
方玄湛与白星的年纪,同王朗之相仿,少年人真挚的恳求让几位老人坚如磐石的目光终究微微松动,却想到那些早已躺入冰冷棺椁的少年。
二人终是叹了口气,“哼”了一声道:“还望盟主早日得偿所愿,带我们一举得胜。”说罢,一群人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屋子。
他们方走,王朗之便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倒下,王锦立时将他扶到高足蹄笙上。
王朗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问道:“无影派的那位掌门可在魔教?”
王锦点点头,恭声回道:“是。”
王朗之觉得放松了些,说道:“你立刻递个消息,让她探查英儿的下落才是。”
王锦皱眉道:“可,那位掌门如今在冶春园。”
冶春园是璇教弟子寻欢作乐的场所,董素晚在这里意味着处境并不方便走动。
王朗之却有些不耐:“邙山之上已没了消息,恐怕早已不是原来的计划,如今骑虎难下,董素晚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锦明白事情的重要性,点了点头,立时领命出去。
王朗之咳嗽了一会儿,端起身侧早已冷掉的药碗,一饮而尽。
冶春园里歌舞升平,软香润玉,丝竹管弦,全不顾邙山脚下名门正派的严阵以待。
璇教的人素来自以为是,仗着复杂的机关消息,仗着武功睥睨众人的教主。
这里只有莺歌燕舞与欢愉,旁的一切与这里无关。
顾云笑对这个地方的态度从好奇到厌恶最后变成习以为常,无论她的态度是什么,在上位者与弟子们眼中,这都是不可缺少的存在,也因为冶春园,璇教烧杀淫掠的恶名也不断传扬开去。
在璇教教众眼中的极乐场所却是冶春园女子的虎狼之地,她们大多数从西域进贡,或是从灭了门的小门派中掠夺,在教习前学习歌舞最后成为牺牲品。
苏婉儿在这里像个异类,不似寻常女子的强颜欢笑或顾影自怜,却是个疯疯癫癫的。
她有时候安静得仿佛邙山上的一块石子,也有时欢喜起来,充满着无尽的欲望与力气,火速成为冶春园最受欢迎的女子。
她今日又呆呆地坐在琴旁,一动不动的,仍由旁人调笑却像个木头,几个飞燕护卫也没了兴致,嬉笑着找其他女子。
陆离坐在一旁嗑瓜子,本想对那几个无力的飞燕护卫动手,却见他们离开而作罢,他轻轻地问:“穆清哥,她是脑子不好吗?”
穆清摸了摸自己恶枭的腰牌,方升了堂主的他满脸喜悦,带着陆离来这里吃酒,他瞥了眼苏婉儿,说道:“这样子,应该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陆离惊奇道:“她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穆清摇了摇头,又打量了呆呆的苏婉儿几眼,说道:“或许吧,我不知道。”
陆离颇为好奇,却被穆清打了一记爆栗:“你小子,说好请你喝酒,你说要来冶春园,原来还真是为了看姑娘,还挺有长进。”
“才不呢。”陆离摸摸头,说道:“我是为了看歌舞。”
“那就好好看吧。”穆清轻哼了声,看着少年,又笑了起来,带着哥哥照顾弟弟的意味。
苏婉儿直勾勾地走出咿咿呀呀的大厅来到回廊里,她背靠着月色出神,却有人迎面撞上了她。
那人与常人一样,并没有想停下来同她赔礼的意味,匆匆走了,苏婉儿这才发现,那人走过的路上躺着一封书信似的东西,上面的“董”字已然让她彻底清醒。
董素晚从来都没有疯,她只是成为了苏婉儿,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如今,就是这个时机。
第117章 不离:复仇苏英
四周是泥瓦的墙壁,围起的巴掌大的天,墙壁上面似乎有些血迹,冰凉湿滑的地上铺着潮湿的稻草,虽是盛夏,却冷意袭人。
没有窗户,没有阳光月夜,在分不清昼夜的日子里茫然而绝望。
腐臭的气息与奇怪而诡异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间或夹杂着凄厉的哀嚎。
她终是清醒过来,引以为傲的百花穿锦金丝罗裙污迹斑斑,牢笼里那头,那个头发与粗麻布一起结成板的人痴痴地冲着她笑,仿佛下一刻伸手就要凑过来。
苏英忙地把住那牢门,往外叫喊,她清醒前的记忆是侍女端上膳食的模样,之后她便不省人事,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嚷:“来人,来人,放我出去!”
两个训奴者醉醺醺地走过来,冲她吼道:“嚷嚷什么。小娘子,你以为进了这地牢还能活着出去么?”
“地牢——”苏英喃喃,她倏地明白这里是何处,魔教素来残忍成性,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她浑身发抖,可让她更害怕的是,既然堂堂盟主夫人能进得地牢,魔教中人来去自如,那所谓中原武林的布防完全形同虚设,亦或者是其中出了内鬼。
若是这般境地,怕是再无生息,苏英觉得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颇有种窒息的绝望。
那两个训奴者眼睛上下打量了起她,其中一个肥腻的,不怀好意地冲她笑起来:“南风浅,北苏英。如今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那什么武林盟主还真是好福气啊。”
旁边那个大汉揶揄道:“你可别犯浑,这盟主夫人你哪里染指得了?”
苏英瑟缩起来,眼眸中充满哀求,哪知这我见犹怜的样子让那肥腻的训奴者愈发来了精神。
他搓了搓手,欣喜地笑起来:“前几日那冶春园的苏婉儿还给我摆脸子,不照样落到了我手里。这地牢里的盟主夫人,呸,哪门子盟主夫人,怕不是连苏婉儿都不如。”
他肥腻的手攀上了苏英的领口,浑浊的眼眸带着无比的激动。
苏英战栗地颤抖,猛地跳开,瑟缩到一角,她暗暗发力,却发现一点气力都使不上去,心下愈发惶恐,却只能无助地摇头,绝望而凄厉地嗫喏:“不要,不要过来——”
可那训奴者将铁链拽的直响,不住地笑着冲她而来。原先阻止的大汉,打了个呵欠,觉得无趣似的,说道:“你快点,我去外面看看,上头吩咐留着有用,别给弄死了。”
“嗨,啰里啰嗦,放心吧。”肥腻的身躯凑上来,一股酒气和汗骚味混合扑面而至,苏英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无尽的黑暗与恐惧让她止不住地发抖躲闪却毫无意义。
“我可是盟主夫人,我可是盟主夫人,你怎么敢。”绝望的尖叫声弱了下去,墙角中瑟缩的人疯癫的笑声混着浑浊的呼吸声在地牢里蜿蜒而去。
邙山山脚,薄暮冥冥。
少年永远挺立俊逸的身影却添上了继续萧瑟的意味,他脸色苍白,手里握紧那微微泛黄的布条。
“地牢”二字已然被他攥得微微失了墨色。
“英儿”,他满目忧愁,眸光微微暗淡:“等着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恍惚间想起长安城外桃花林中那个犹自含笑的少女,明媚动人,活泼天真,如一阵清风在桃花灼灼中飞舞。
可他知道,那并不是真的苏英,他喜欢的那个少女,倔强要强,也微微带着点自卑与忧愁的天性,桃花林中她笑得如此灿烂,只是为了他而已。
那时的王朗之便明白,眼前的少女不过是想找个依靠,远远地脱离开父兄与日渐凋敝的苏家而已,她因着自己的女儿身而生气,因着比武斗不过从小被悉心教养的兄长生气。
那少女就是这样,倔强而好强。纵然她对他的接近是图谋不轨,可王朗之也是这般“心怀鬼胎”地自愿上钩,他庆幸地想大笑,这傻姑娘对他白白的耍心思,殊不知他早已对她用上心思。
自祖父走后,这几日王朗之一直在想,如果不是那个威严而不容拒绝的长辈一步步敦促他,也将他架到了高高的位置上,他是否会愿意自己选择走这一条路呢。
每一步都是祖父的安排,每一步都是祖父的掌控,他自己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可他坐在那高高的武林盟主的宝座上的时候,对权力的热血,欢愉地要冲出他的胸口叫嚣、狂笑。
但,这是他顺风顺水的日子,目光放到今日,怕是只有叹息与艳羡起谪仙一般的言怿来。
如果,如果能给他机会选择,他是会要盟主之位还是苏英呢。
他看着高高的邙山,轻轻吸了口气,勒紧缰绳,发动呼号。
定武阁的高手紧随他的步伐,借着暮色,奔向山林之中。
他要苏英。
他从来没有考虑的这么坚定,连风寒带来的无力感都一扫而尽。
苏英再次清醒的时候,四肢都被铁链吊了起来,嘴里堵着块腥臭的布条,浑身的青紫间她张开双眸,颓然绝望
“这是怎么回事?”有声音传来,威严而不可侵犯,带着些满不在乎的懒散。
“回教主,她不太听话,怕她寻短见。”肥腻的汉子谄媚地回道。
苏英闻得这汉子油腻的声音,浑身发抖起来。
洛莲九蹙眉,扬手道:“给她放下来,换个地方,好歹是中原武林的盟主夫人,别小气了丢了我们璇教的脸。”
那汉子点点头,忙不迭地给苏英解开。
苏英突然来了力气似的,不住地扭动,如架子上风干的肉脯,随风摆动不已,她用尽了力气,喃喃道:“救救我,救救我。”
洛莲九看她浑身狼狈的模样,颇为有趣似的,反问道:“为什么要救你?”
苏英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睁开了被血液凝住的眼睛,看着眼前红纱覆面的少女,她一身艳红色的纱裙,黑发长至脚踝,却丝毫不加修饰,如同地狱中的邪灵。
红衣少女对着那毕恭毕敬的汉子吩咐:“你先下去,日后看顾好她,切莫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否则,你便一起陪葬吧。”
她明明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那汉子自然知晓这不是什么玩笑,而是催命的警告,忙不迭地点头,恭声离开。
苏英一瞬不瞬地看着少女。
洛莲九也兴奋地打量她,说道:“你说,苏菡萏落下郢山的一瞬间,有没有这样求救过呢?”
苏英猛然一顿,死死盯着她;“你是谁?”
洛莲九笑起来,前仰后合;“你们那么盼着苏菡萏身死,她又向谁呼救呢?”
苏英却脊背一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你是苏菡萏?”
洛莲九轻笑,似乎很喜欢她的反应,又轻轻揭开了自己的面纱,那下面是一张与苏菡萏一模一样的脸。
苏英纳罕道:“你怎么会没有死?不,你不是苏菡萏,你到底是谁?”
眼前的少女,比天真活泼,骄傲异常的苏菡萏,残忍卑劣又妖娆威严。
洛莲九见她反应并没有多惊恐,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似的,说道:“你猜,王朗之什么时候会来救你?”
苏英凝神,盯着那残忍而耀眼的容颜,抿着嘴,却没有说话,眼前少女好整以暇的态度,分明是做好了准备等着王朗之上钩,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苏英如今,如今只盼着那少年郎不要落入那妖女的縠中。
洛莲九见她悲戚又倔强决绝的神色,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唉,想不到中原武林双姝之一的苏英,纵使有绝世容色却也如此瞧不起自己。他王朗之若因这而厌弃你,倒也算不上什么如意郎君。你好歹算菡萏儿的长姐,总得帮你掌掌眼才是。”
“你卑鄙——”苏英凄厉地哭喊,正冲洛莲九扑去,洛莲九轻巧一躲,苏英便扑了个空。
洛莲九看着她,淡然说道:“夫人若要寻死,多得是机会,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怎会还有活着出地牢的道理呢?”
看着苏英在冰冷的石板上从绝望冷漠到失神颤抖,洛莲九瞥了两眼,终是染上一抹笑意。
第119章 新主:改天换日
六月初八,天朗气清。
王朗之和苏英身死邙山的消息,如风一般传得飞快,中原武林连带定武阁的说辞皆是掌门不幸中了魔教的奸计,在邙山上为了中原武林的大义献身。
洛莲九听闻这个消息,正看着阿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绾发,璇教对于中原武林的说辞,丝毫不否认。
而对于定武阁来说,接连王岐鹤与王朗之两棵大树轰然倒塌,伤了根本,像是乌云压城一般沉郁。
转瞬之间,曾经的武林第一大门派终究是沦落至此,靠王岐鹤威仪苦苦支撑着的暗涌下的宁静祥和,再也维持不住。
并州的定武阁中,几个堂主加上王家的人争权夺势,几番争斗下,谁也不肯相让,最后,一个六岁的奶娃娃王孟以被扶上了掌门的位置。
小小的王孟以什么也不懂,看着底下的叔伯与师父们呛得你死我活。
他惊恐地坐在高高的位置上,那里曾经是叔爷爷王岐鹤的位置,他歪着头看了大人喋喋不休地争吵了一会儿,自顾自地把玩衣袖中藏起来的蛐蛐。
在他身后“定武阁”苍虬有力的大字在烛火下显得明暗不定。
中原武林群龙无首,几个门派的前辈举荐下,言家家主、世人眼里的言三公子言怿成为武林共主。
在邙山脚下,言怿在几个前辈的推让下,成为武林共主,没有贺礼、没有庆典,中原武林就这样在简简单单里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言怿登上武林共主之位的那一日,璇教改天换日,属于顾行之的时代在这里画上了句号,新的教主洛莲九在万众瞩目下行加冠之礼。
杜康亦载,豕牡亦备,既享既祀,天佑之福。
璇教之中,满眼红绸,百丈有余的红绒毯从日月神殿的宝座之下蜿蜒而出,直指山门。
飞燕卫、鹞卫以及堂主、护法穿着各类形制的华贵衣袍,整齐而严肃地垂首立在日月神殿与崇武场中,静静地等候着他们的新主。
朱红色的长裙上密匝匝绣满了凤穿牡丹的图样,金丝线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迤地的裙摆间镶宝珠玉,随着那人端庄而大气的步伐发出叮当的声响,应和着乐声的鼓点。
洛莲九长长的黑发用东珠金簪攒起,不再如往日一般披散下来,朱唇轻启,举止庄严。
洛莲九一步一步地向高台之上的宝座走去,她走得缓慢而端庄,仿佛在深切感受每一刻权力所带给她的荣光。
洛莲九余光注意到元萧允,注意到已然是左右护法的阿遹和秋琚,还有几个她方提拔的堂主,掠过那些或惊艳、或恭顺、或崇拜、或复杂的目光,恍惚间她从平康坊的舞姬而来,已走过了好久的年岁。
可她才十六岁,本应是最欢脱如春日第一朵桃花般艳丽的青春气息,然而那些朝气蓬勃的东西,从来不会属于她,她也不想要,把自己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放手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一切,这种感觉,光是想想,便让她觉得热血沸腾。
洛莲九站在高台之上,千余名璇教教众俯身朝向她,她勾起了嘴角,淡漠却又慈悲似的笑了起来。
顾云笑这些时日瘦了许多,面上用胭脂掩盖住不尽的憔悴,她笑着看向洛莲九,看向她华贵的衣袍,缓缓说道:“这曾是父亲为我准备的,我想,莲九穿起来比我会好看。”
洛莲九闻言,轻轻一笑,看着张扬而贵气逼人的衣裙,并不说话。
顾云笑神色温和,也没有继续闲聊下去的意思,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拿过来一檀木方匣,捧在手心里,缓缓开口。
“璇教左护法洛莲九,出使漠北缔结封狼阁有功,平定逆党凌彻有为,文成武德,无人能出其右。今日璇教众人见证,我顾云笑代父将教主之位传与洛莲九。”
顾云笑站在她身侧,将一方宝印放在洛莲九的双手上,洛莲九并未跪,犹自站在一侧,而顾云笑却浑不在意她这有些失礼的举止。
顾云笑方说完,便跪在洛莲九脚下,朗声颂道:“教主武功盖世,扬名万载。”
“教主武功盖世,扬名万载。”
千名弟子一同呼和,歃血为盟,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如狂浪似的号子一阵阵传来,好似海浪一般向洛莲九涌来,声势浩大而永不停歇。
她站在权力的浪尖之上,心潮澎湃如同展翅长空的苍鹰,手中的匣子带着她欣喜激动的汗水,她也浑然不觉。
洛莲九转身,衣裙随着动作恣意潇洒地飞扬,抚着那玉雕的扶手,坐在宝座上,霸气而张扬。
如今,定武阁陨落、风家倾覆、苏家萧条,她曾经一切的目标,她为别人许下一切的诺言,都已然顺利达成,而现在,终是要往前看的时候。
这江湖的故事,总该有她洛莲九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是吗?
清灵台外,月上梢头。
苏婉儿穿着侍女的衣衫,端着茶盏匆匆地跟在一众侍女的队伍后。
王朗之既然早已身死,他许她的一切承诺自然已成为了泡影。
可她苏婉儿就如同最坚韧的长苇,从董素晚到苏婉儿,从无影派到璇教冶春园,她一步步都捱过来了,她什么都不怕。
她渴望自己如凌霄花一般攀援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自己不曾拥有的一切,至于那带她直入云霄的大树,她早已将目光早已放到了封狼阁的阁主身上。
苏婉儿知道元萧允总是出入清灵台,她熟稔路线,拢了拢鬓发,迫不及待似的。
“你,去荷塘边洒扫。”领头的侍女指着她,苏婉儿立时回神,低着头领命,连忙应是。
“诶,等等,我怎么没见过你。”领头的侍女警觉地问她,满眼的狐疑:“抬起头来。”
苏婉儿一愣,手脚冰冷,她吸了吸气,暗自想,若是真的露馅了该如何,是否要对她们动手。
正是箭在弦上的时机,却闻得一个青年的声音。
“教主在里面吗?”那个青年队领头的侍女出声问道。
领头的侍女回身,见了来人,满脸堆笑:“原来是穆堂主,见过穆堂主。教主正在里面准备歇息。”
“多谢了。”穆清颔首,转身离开。
领头的侍女目送着他的背影,揉了揉自己笑僵了的脸,回头正要继续问话,却见哪里还有那苏婉儿的身影:“诶,那婢女呢?”
苏婉儿早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