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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越如霁     菡萏曲txt下载     菡萏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8章 危困

    微尘浮动,日影轻移,天方破晓,依稀间可见朦胧亮光。

    苏菡萏身着月牙白的胡服,上头系着那条月华莲纹佩带,右臂上紧紧勒着白色的绷带。

    苏菡萏将匕首放到左腿上绑着的小囊中,踏过苏家大门的门槛,抬眼看见无影派三十余人在马上正襟危坐,仿佛正等着她一声令下一般。

    济桓与静嘉见她出来,均下马向她行礼道:“苏家主,一切安排妥当,是否现在出发?”

    苏菡萏摇摇头,说道:“不急。再等等。”

    静嘉疑惑道:“不知苏家主可是要等谁?”她心里清楚,苏家并没有其他子弟可以供苏菡萏差遣,整个长安城不存在苏家家主的势力。

    苏菡萏没有理会静嘉,又向那门口看去。只见十个身着紫色衣袍的人从苏府出来,齐齐向苏菡萏垂首道:“家主,苏偲瓘与苏慕逾带到。”说完,后头的两人将两个捆得结结实实的麻袋扔到地上。

    那麻袋里的人不断扭动,发出怪叫声,宁静的清晨中甚是可怖。

    苏菡萏笑了笑,又颇为不在意地看着那两个麻袋,说道:“先扔到后面的马车里,我这二哥与伯父没想到还有大用处。”

    几个紫色衣衫的随从领了命,一把将麻袋扔进了队伍后面的马车里。

    马车里传来呜咽声,苏菡萏勾了勾嘴角,扬起衣衫正要翻身上马。

    苏合却气喘吁吁地奔到她马前,说道:“家主,带上苏合一块去吧。”

    苏菡萏看了眼苏合,左手放下马缰绳,说道:“苏合,你在这里守着,定武阁既然能在苏府如此轻松地带走董素晚,怕是苏府也不安定。”

    苏合又急急说道:“家主,你如今受伤如何能一人应付过来。还是带上我吧。”

    苏菡萏笑了笑,说道:“苏合,别担心,若不是你让言怿留下的几个东紫阁的人过来,我怕不是真的落到群狼环伺的境地了。”

    苏合眨着眼,泪水氤氲,眉头紧锁:“家主,家主可是怪我是言三公子安排在家主身边的人?家主不愿相信苏合了吗?”

    苏菡萏笑着,左手抚上苏合的白胖的手,说道:“我相信狐狸,自然也相信苏合。”

    她又附在苏合耳旁,轻声说道:“苏合,若是我回不来,那就是无影派的人全然不可信,一定会向你下手。你务必小心,然后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告诉你家公子。”

    苏菡萏说完,对原地泫然欲泣的苏合笑了笑,她翻身上马,加紧马腹,踏雪像是得到了命令,嘶鸣一声,扬蹄向前奔去,无影派与东紫阁的数十人浩浩荡荡向城外郢山踏尘而去。

    苏合立在原地,泪眼氤氲,她得赶紧告诉言三公子才行,家主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郢山在长安城西三百里,险峻巍峨,高耸入云,最高的琅华峰似可摘星辰,山下青云涧深不见底,流作密水河绕山而去。

    郢山之上,草木葱茏,苏菡萏一行人骑着马向山上走去。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如何也掩盖不了声响,索性大张旗鼓仿若千军万马,扬尘而来,甚是声势浩大。

    日过晌午,大队人马已然行至半山腰处,临渊而行,众人不由得加紧了脚步,想尽快离开这险要的地势。

    “且慢!”苏菡萏抬手勒马,示意众人停下。

    众人立时停马,只见数发长箭齐发,破云而来,钉入马前的土地上没入半只箭身,可见力道之大。

    “这便是王少阁主的待客之道吗?”苏菡萏看着山上,又回首对着身侧的紫衣人头领打了个手势,东紫阁的堂主领命,带着其余人弃马绕后。

    济桓与静嘉看着东紫阁人的动作,狐疑地打量,甚是担忧他们是否可靠一般。

    五米多高的山岩之上是一处平地,王朗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苏家主别来无恙。”

    苏菡萏并无怯意,朗声笑道:“承蒙少阁主挂念,王少阁主将无影派堂堂掌门绑至此处,难不成就是为了叙旧?”

    王朗之俊逸的面容上带着笑意,说道:“谁不知道苏家主武功盖世,朗之可请不动,只得先将董掌门先请来,董掌门来了,苏家主岂有不至之理?”

    静嘉叫嚷道:“我们掌门在何处,快把我们掌门交出来。否则,无影派与定武阁不共戴天。”

    王朗之笑了笑,没有理会静嘉,说道:“董掌门自然好好的在里面休息。苏家主既然是想替无影派讨回掌门,我也有一物,要替苏英姑娘向苏家主讨回,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

    苏菡萏眨眨眼,说道:“哦,是何物?”

    王朗之高声说道:“正是被你褫夺的家主之位,苏姑娘在家主遴选不明不白出现,身份成谜,江湖中人谁不知道,苏家的嫡子苏偲瑾三岁便失踪,嫡女苏未央早就下落不明,你借着苏未央书信的名义,谁知道是真是假?”

    苏菡萏不由得笑出声,说道:“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王少阁主也无法说明菡萏不是苏家的女儿,况且,苏家的家事,不知道何时容得你这个外人置喙。”

    “那我呢?”苏英骤然从王朗之身后出现,俯视着马背上的少女,“苏菡萏,我叔父早夭,离世多年,你何必拿一个死人消遣,你到底是谁?”

    苏菡萏冷笑,缓缓说道:“英姐姐也想坐这家主之位,不怕落得跟你父兄同样的下场吗?”

    苏英眸光清冷,说道:“将家主印信交出,我保证你与董素晚都没事。”

    苏菡萏眨眼,清越的声音传来:“英姐姐好生奇怪,想坐家主之位,却不惜得罪与苏家同气连枝的无影派,怎么,有了定武阁的靠山便一切无虞了?英姐姐,世上一切人都是靠不住的,你又何必冒着风险。”

    王朗之气道:“少废话,交出家主之位,否则无影派与你,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郢山。”

    苏菡萏说道:“英姐姐既然跟菡萏谈条件,菡萏这里也有筹码,不知道英姐姐可想看看?”

    苏菡萏话音方落,她示意济桓将那马车里的两个麻袋扔到地上,麻袋用刀挑开,里面正是鼻青脸肿的苏偲瓘与苏慕逾,两人一个疯癫不堪,另一个已然筋脉悉数断裂,舌骨全无。

    苏英瞧着那不成人形的父兄,凄然皱眉道:“苏菡萏,你好狠的心。”说完,依靠在王朗之的怀中,似是不忍再看。

    苏菡萏笑了笑:“怎么,英姐姐觉得我这心狠手辣的性子可有点苏家人的样子?我拿你父兄两个人,换一个董素晚,这便宜买卖姐姐可愿意?”

    王朗之有些惶急地看着苏英的脸色,担忧苏英迟疑生变。

    却只见苏英神色坚毅,声音哽咽,看了眼地上摊着的父兄,高声道:“苏菡萏身世不明,一介外人,非我苏家血脉,其异心诡谲,杀我父兄,残害苏家,实不能留。”

    王朗之面色一喜,将苏英拥入怀中,说道:“英儿放心,我定为你报仇,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说完一声令下,示意定武阁的众人动手。

第69章 云落

    只听王朗之在山头之上一声令下。

    霎时间万箭齐发,苏菡萏与无影派的众人连忙飞身躲避,也有几个无影派弟子不慎被射中,那箭头是莲花倒钩的形状,若是没入心肺,拔出定会连皮带肉撕去一大片。

    苏菡萏冷眼看着,那失去行动能力的苏偲瓘与苏慕逾早在一片嗷嗷乱叫声中被射成了刺猬。

    她没想到苏英看起来柔弱不堪,心底却是如此淡漠凉薄,大片的血液染在苏家父子周围的地面上,未及挣扎多时,早已一命呜呼。

    待到几波箭雨过后,数十个铁钩钉地,几十名定武阁弟子飞身下山,与无影派的弟子缠斗在一处。

    那些湖蓝色衣衫的定武阁弟子手执金焕刀,倒是一股脑地向苏菡萏围绕,将她团团围住。

    苏菡萏并不在意,冷笑道:“怎么,想取我人头?那就试试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苏菡萏左手缠绕着月华莲纹佩带,那些定武阁弟子相互对视一眼,一窝蜂似的将她包紧,金焕刀在日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苏菡萏旋身而上,那佩带如同一条白色的蛇,将她团团围住护在其中,那蛇又猛地盘旋向周围丝丝吐着信子一般,唰地将一圈定武阁的弟子击退。

    一层定武阁的弟子倒在地上又瞬间出现另一圈弟子,层出不穷地将她困住。

    苏菡萏试着提起右臂,仍是白费力气,她喘着气,说道:“看来定武阁打不过我,便想着将我累死在此处,想得也太简单了些。”

    东紫阁的几个人顺着小径,趁着前头打得热闹,飞速上山,寻得一处营帐,几人潜身而行,用暗器放倒守卫,敲敲摸进了帐子。

    眼见一位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绑在那屋中的椅子上,见到东紫阁的人进来,神色一惊。

    领头的紫衣人忙轻声道;“董掌门放心,我们是苏家主派来救你的。”

    董素晚双手握成拳反剪绑在背后,没有出声,只是劫后余生一般庆幸地点点头,任由紫衣人解开自己的绳子。

    那绳子绑的并不紧,领头的紫衣人解开并不费力,看来这定武阁并没有为难无影派的掌门。

    正出神间,一柄短刃已然没入他的心口,他不可置信地抬眼,发现董素晚正目光冷淡地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让他觉得看到了今生最可怖的场景,可他已然失去了说话的气力,那匕首准确无误地没入心口。

    几个看守的紫衣人察觉到异常,正想过来,却一下被董素晚飞出的梅花镖划过细嫩的脖颈,突兀着双眼倒地。

    “有劳了。”董素晚笑了笑,拂去身上的绳子,起身解决门外的紫衣人,又放出烟火弹,示意前头一切准备就绪。

    董素晚自己向前山赶去,她是迫不及待地想看苏菡萏吃惊的样子,那一定是有趣极了。

    一群一群的定武阁弟子向苏菡萏涌来,鲜红色的液体浸染了她月白色的胡裙,她分不清那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不顶用的右臂此时又抽搐地疼起来。

    她咬紧牙关,看着踩踏着同伴层层叠叠尸体而来的定武阁弟子,她单膝跪地,却使出了毕生的力气一般支撑自己不能倒下。

    那些定武阁的弟子并无意攻击无影派的人,只是自顾自地向她涌来,这让她不由得后知后觉一般脊背发凉,她望了一眼身后深不见底的深渊。

    狐狸,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笑起来,面若星辰般好看,却带着冷意与倔强。

    若是狐狸知道自己这般容易地死掉了,他是会哭呢,还是笑个不停?

    “菡萏——”熟悉的声音在山上响起,她抹了抹血雾凝上的双眼,瞧清楚董素晚站在山腰处看她。

    董素晚笑着看她,看着从来傲绝于世的她如入泥淖,看着从来清高无瑕的她狼狈可怜,看着不可一世的她浑身血污。

    董素晚觉得颇为快意,说不出来的兴奋,她笑道:“菡萏能来救我,姐姐很感动。”

    苏菡萏轻笑出声,有些怅惘地说道:“董素晚,为什么呢?”

    她自觉自己从未对不起过董素晚,她素来将她当作自己的朋友,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而是从不愿怀疑她,所以,终归是自己的心软,宁愿自己被蒙骗到今日境地。

    董素晚见她面色颓然,好整以暇地笑道:“不为何,无影派与苏家素来同气连枝,可有人却冒充苏家子嗣,褫夺家主之位,又谋害苏家长子,你说,作为无影派的掌门,我岂能容你?”

    苏菡萏抬眼,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自己,看着董素晚、苏英与王朗之,皆是一副兴奋又道貌岸然的样子,巴不得为武林除害一般地看着深陷泥淖的她。

    董素晚看着苏菡萏,又说道:“看在你不辞辛劳还想救我的份上,不如,你自废武功,我便饶你不死如何?”

    苏菡萏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笑出了声,清越的声音穿过晨光,她说道:“就看董掌门,是否有这个本事了?”

    她静默地站在那里,身上的衣裙被划出无数的口子,显得破烂不堪又被鲜血染得看不出颜色。

    她仿佛穿着一袭红纱,飞舞在山林间,缭乱的黑发散开,一种不属于人世间绝尘的美感。

    有风吹过,几片树叶簌簌落下,一片长长的柳叶已是新绿,却不知为何坠落在她的衣摆上,她缠绕着佩带的手拾起那叶子。

    谁也没看清她抬手,谁也没看见那翠绿色的叶子去了何处,却听得董素晚一声凄厉的声音,捂着自己的右臂,那里已然鲜血汩汩冒出,半片叶子没入其中,足以见得力道之大。

    众人皆是惊异如何化花叶为刃的功力,静嘉忙上前扶住董素晚,又听得董素晚嚷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她!”

    她一说完,无影派的众人立时领命,手持兵刃将苏菡萏逼到山崖边上,又不知谁一声令下,寒光闪闪的兵刃便是不由分说的迎面劈来。

    苏菡萏用佩带回击,步伐却愈发沉重,不断被逼退。

    她回首看了身后深不见底的绝境,透过上百弟子看见被搀扶在一旁,却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董素晚,面带笑意的苏英以及面露兴奋的王朗之。

    她想,今日一劫,怕是逃不过去了。

    若是狐狸知道了,他会伤心吗,他可会替自己报仇呢。可她现在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唯独怕的是最后没有见他,怕他会忘记她,不过不见也好,这副不堪的样子,怕是他想起来一次,就要伤心一次。

    可惜,阿爹的仇还没有报,南宫家的冤屈难道就要像一颗无所谓的血色砂砾,跌落到这茫茫的尘世间不见踪影吗。

    阿九,是否会继续帮她完成这还没有完成的心愿呢。

    耳边风声呼啸,她纵身一跃仿佛融于这万丈天地间,一切的一切似乎不再重要,纵然心有万般不甘,可都将与她无关了。

    她飘忽不定,在黑色的、一片无尽的迷茫中沉沉浮浮,她恍惚间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仿佛,就仿佛回到了孩提的时候,阿娘轻轻地拍着她,哄着她这个不安分的孩子。

    “菡萏。”有人轻声唤她,带着笑意。

    “谁?”她茫茫然张开了眼,迷茫而混沌。

    “不认识我了?”那人终于飘到自己的眼前,她在黑暗中看清了她,她张着眼睛,漂浮在她身前。

    “阿九?”她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不知何地的混沌里遇到她。

    “是啊,洛莲九。”眼前的少女一袭红纱,在水中晕染着血色,似一朵开在水中的娇艳红莲。

    “阿九,我累了。”她觉得自己被拥在怀里,冰冷虚幻却让她觉得心安。

    “睡吧,先睡一会儿。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红衣的少女虽双眼紧闭,面上的笑容却带着对怀中人的怜爱。

    “等天亮的时候,你会叫醒我吗?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在少女怀中闭着眼,撒娇一般地问道。

    “当然,睡吧。”少女紧紧抱住她,缓缓张开那同苏菡萏一模一样的眸子:“只是离天亮还要好久呢。”

    ——《菡萏曲》第一卷《浮灯暗》完

第13章 世家

    陬月初五,瑞雪隆冬,苏家的演武堂中高朋满座,四方天井下,水磨石铺就的地面旁,玉茗花开得正盛,红色的绢绸从殿中沉香木撘就的比武场上缓缓垂下。清风徐来,纱幔摇动,映着玉茗花灿烂的嫣红,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苏家的老家主苏偲瓘穿了件赭色直裰,轻抚须髯,笑容满面地立在厅堂之中,看着长子苏慕远举止得体地迎接来往宾客,见堂中的围在比武场四周的高足笙蹄几乎全部坐满,熙熙攘攘的各门各派弟子与亲眷将演武堂边上的回廊堵得水泄不通。

    无论是风家昆玉派的公子风泠,还是定武阁少主王朗之,江湖上日益兴盛的武林世家都给了他面子,苏偲瓘觉得心下快慰,若是慕远一举取得家主之位,再与这些少年才俊交好,也不枉他一番苦心。

    那件事情之后,苏偲瓘多年不曾与其他世家有所交集,生怕惹祸上身,可过去的事情早已埋入尘土里,谁又会再去在意呢。

    如今苏家已大不如前,定武阁已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单凭一个无影派,根本经不起江湖的风雨,若能再次与定武阁牵上线,苏家中兴就指日可待了。

    苏偲瓘心下思绪翻转,没听到苏凛问他宾客的事情,他回过神来,又看了看门外,对着身侧垂手立着的管家道:“人都到了?”

    苏凛低声答道:“是,邀请的宾客里就差寿州言家的家主言三少爷了。”

    苏偲瓘神情黯了黯,素来知道言怿散漫又习惯目空一切的性子,他不给面子,倒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一个人丁凋敝的寿州言家,倚靠着一个黄毛小子言怿支撑门楣,言怿此人,目中无人又自由散漫,不争不抢,仍在武林中独善其身;不闻不问,却在世家中不可小觑。

    言怿不肯赏光,知道主人气恼,苏凛低头说道:“言三公子极少参加江湖集会,许是又在哪里游山玩水,叫东紫阁的澹台阁主代为出席吧。”

    苏偲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知道了,也不必等了,去告诉远儿他们三个,准备开始了。”

    苏凛恭声应是,步履匆匆地去叫身后的小厮去安排。

    苏偲瓘抬步走到中间搭着的比武场上,演武堂中随之静了下来,他笑容可掬地冲四周抱拳,朗声道:“诸位,老朽苏偲瓘谢过诸位赏光莅临,苏某在江湖四十余年,承蒙各位豪杰照应,然而老朽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这苏家的事情,也该交到小一辈的手里。今日我苏家遴选家主,特邀诸位英豪共同做个见证,还望各位不必拘束,有不周之处还请诸位给个薄面,老朽在此谢过了。”说完,他拱了拱手,底下的武林世家便是一派祥和的恭贺之声。

    长安苏家极盛之时,中原武学莫出其右,来此拜师的人堪堪把苏家的门槛踏得矮了三寸有余。然而世事难料,苏家嫡女苏未央拜师离家未归,嫡子苏偲瑾走失,老家主苏逸悲恸病逝。

    天赋不足的庶长子苏偲瑾成了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可继任大典之时,无影派的老掌门怀疑苏家两个儿女的失踪都与庶子苏偲瓘脱不开干系,然而董青并没有办法证明这份怀疑,便以苏偲瓘没有家主与无影派缔盟的信物为由,与苏家彻底撇清了干系。

    至此之后,苏家一蹶不振,依靠着老家主苏逸的名望与江湖地位,勉强在江湖上支撑着“四大世家”之一的头衔。这样的苏家,迫切需要一个新家主,带领苏家摆脱困境。

    因着苏偲瓘在武林中并未有什么出类拔萃之举,今日的世家门派能到场给苏家一个面子,多半是因着曾受恩于老家主苏逸的缘故,另一半是想见识这苏英究竟何等倾国倾城,还有少部分的,是听说无影派的新教主董素晚要到场,便好事地来瞧瞧这两个强弩之末,又早已断绝了关系的世家门派如何针锋相对。

    苏偲瓘对身后的官家苏凛使了个眼神,苏凛走到台下,引着苏慕远、苏慕逾和苏英上了比武台。

    苏慕远今日着了件烟色直裰,带着镶了猫眼绿的襆头,右手拿着青云玉龙剑负在身后,俊朗坚毅又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谦逊又不失风骨的笑容,满是一派乾坤朗朗的浑然正气,对着台下宾客拱手拘礼惹得底下门派世家的小娘子登时红了脸。

    苏慕逾身着浅碧色胡服,上面密匝匝地用银白色的暗线绣着西番莲,手里提着那把他顶得意的皓月金刀,墨色的鹿皮靴上沾着几许残雪,他伸出左脚向前抖了抖,想甩掉残雪,却听到兄长的轻咳,回首瞥到兄长警告的眼色,却让他变本加厉地不屑一哼。

    苏英身穿一袭鹅黄胡装,腰间缠着她的银线软鞭,头发像胡姬一样编成小辫又用银簪高高束起,蹀躞带上依旧系着那个杏子大小的银香球,显得俏皮洒脱又不失端庄贵气,世家双姝的名头不可不谓之实至名归。

    底下的儿郎见了苏英,不由得认真注视,目不转睛起来,又想到世家双姝中另一位少女,风家的长女风浅,便不自主地向风家坐的位置看去。

    众人只看见风家的公子,风浅的弟弟风泠,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袍罩衫,披着银锦色的狐毛披风淡然温和地坐在那里品茗,仿佛天地间混然无物,只剩得他罢了。

    “未见令姊许久,不知身体可安好?”坐在风泠身侧的东紫阁阁主澹台彦状似无意地开口。

    风泠温和地拱手点头,山明水秀的眸子在红绸漫天的苏府衬得愈发隽逸淡雅:“劳澹台阁主挂念,家姐一切安好,只是最近派中事物冗杂,泠不堪大用,让她费心了,所以无奈错过了苏家家主遴选的盛事。”

    “哦,是这样。”澹台彦点了点头,促狭地笑笑,伸手抓了块桌上的透花糍放到嘴里,继续转过身看着台上的苏家四人。

    “今日请诸位英豪到场,还有一桩喜事想让大家见证。”苏偲瓘朗声开口,底下的宾客闻得此言,不由得满是猜测,议论纷纷。

    “他不会要将苏小姐许给谁吧,哪个小子有这样的福气,非得揍他个满地找牙才是。”澹台彦回首,对风泠低声道,眉宇间皆是义愤。

    风泠抬眼看了澹台彦一眼,没有搭话,轻轻将卡在嗓子的茶水咽下去。

    苏偲瓘招了招手,身后的苏凛低身奉上一八角玲珑紫檀匣,苏偲瓘小心翼翼地接过,对着世家门派朗声道:“诸位,我苏家与无影派的信物螭纹莲花佩已失传许久,然老朽一直在暗中寻找,多方打探,幸苍天垂怜,在我年近半百之时将玉佩归于我苏家,还请诸位英豪公子为证,今日大选获胜之人,便是这螭纹莲花佩的所有之人。”旋即,拍了拍身侧的长子苏慕远的肩膀,欣赏又期待地对他笑了笑,惹得苏慕逾狠狠地瞥了瞥嘴,握着皓月金刀的手青筋凸起。

    底下的人却半分未注意到台上父子三人的情绪变动,都沉静在一派讶然中,议论连连却又默契地看向坐在东面的无影派教主董素晚。

    十七岁的董素晚穿着一身素色织锦梨花袄裙,梳着玉瑶双环髻,带着银制的璎珞圈,明亮的眼睛像西域最甘甜的葡萄水儿,小巧玲珑的身段更添俏皮,不知道的,根本不会将她与无影派教主联系起来,只当她是谁家娇憨的小姐罢了。

    董素晚面上稚气,可到底是一教教主,并不动声色,她似乎没有听到周围人的议论,犹旧带着灵动的笑容。

    她手里把玩着案几上的琅玕碧玉杯,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打量那苏偲瓘手中的紫檀匣,像是在探寻着什么,瞥见苏偲瓘和苏慕远冲她意味深长地看过来,董素晚只是浑不在意地眨了眨眼睛,仿若苏家父子的一切举动,都与她无关似的。

    祖父董青执掌无影派多年,如今年事已高,将教主之位传到她手中,此次苏家之行,董青并未到来,只想给董素晚当作锻炼。

    无影派在金州以掌法闻名,虽是条小船,可在江湖中飘摇多年,苏家老家主苏逸有恩于董青,遂与苏家缔盟相互扶持。苏偲瓘的心思在临行之前,祖父对她千叮万嘱,万不可受他蒙蔽牵制才是。

    到底是个在祖父保护下,未见过风浪的娇女,董素晚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有些紧张起来,却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诸位,苏家家主的遴选比试,现在便开始。”苏偲瓘四下笑笑,昂首阔步地走下了比武场,对着苏慕远赞许地点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次子苏慕逾的目光,只是欣赏地对慕远拍了拍肩膀:“你们几个,点到为止。远儿,你好好的。”说罢,便坐回堂中正对比武场的高足笙蹄上,轻轻地品着手中的茶,小心翼翼地把那紫檀匣放在身边的案几上。

    苏湘灵站在回廊里,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匣子,抬头发现苏英正在向她这边看去,湘灵笑着兴奋地挥手,苏英见状,抿了抿嘴,目光坚定地点点头。

    她长呼一口气,提起气力,握紧了手中的银鞭,像是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第18章 拨云

    揉碎的微光斜倚过枝桠,如同打碎的镜子散落细微的光。长安城中临近年关,稀薄的日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愈发显得拥挤而热烈。

    坐在东市的茶楼上,透过茶炉冒着大片的白烟,可以看见底下往来不绝的各国商贩,各色的吆喝声倒也掺杂出和谐的调子叫人惬意,哼唱佳节,哼唱归乡。

    大雪欲至,万事胜意。

    澹台彦素来喜欢热闹,坐在言怿面前,喝干了盏中的茶水,瞥了瞥四周,又看了看言怿,说道:“喂,你不是素来自诩高洁,受不了市井之气吗,我找你见面,为什么你会选这种地方。”

    言怿并未动身前的茶盏,瞥了眼窗外,徐徐说道:“不为什么,新奇罢了。”

    澹台彦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平康坊新起的邀月阁正热热闹闹地揽生意,歌舞丝竹之声不绝,澹台彦了然地笑了笑:“我说呢,言三,不就是个歌舞坊吗,还担心自己的名声,在这里眼巴巴地瞧着。说出去怕不是叫人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言怿并没有接澹台彦的话茬,问道:“你说有事找我?”

    澹台彦见他严肃起来,轻笑道:“嗐,并不是什么大事,来举世闻名的长安城,自然要好好逛逛,你常来这边,肯定熟悉。”

    言怿笑了笑:“既然是想找个陪吃陪玩的,喏,这样的活计,平康坊里多的是姑娘接,许多还会用胡语做胡人的生意。”

    澹台彦似乎真的在想这提议的可能性,赞叹了一声,却又说道:“嘿,你这小子。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言怿摇了摇头,徐徐说道:“阿彦,你总喜欢说此物而言它,你是我嫡母的侄子,我两位兄长早夭,你从来待我如亲兄,往后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好了。”

    澹台彦凝视着言怿,又低下头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言三,你从小就极为聪明,谁也摸不透你的心思,对你,我真是含蓄惯了。那我开门见山,那日,苏家家主遴选,你在其中扮了什么角色?”

    他的姑母嫁入了言家,用东紫阁的力量让言家从名不见经传变为四大世家。然而姑母在两个儿子意外落下毓山后一蹶不振,郁郁而终。言怿本是一介舞姬之子,却年幼失恃由姑母带大,在众人不在意的角落里,从草芥长成大树,渐渐成为言家的家主。他从来看不懂言怿,以前不懂,以后怕是也不会懂。

    言怿笑了笑,注视着漂在金黄色茶汤中一小段茶叶末打着旋儿,徐徐道:“看客。”

    澹台彦嗤笑一声,又给自己斟茶:“看客不言不语不落子,你这是哪门子看客。”

    言怿缓缓说道:“日后江湖,自有其造化。我不过旧事重提,这旧事本就不是我做的,我只需要看戏而已。我自然是看客。”

    澹台彦费解道:“苏家的旧事?那个一个落魄世家三十年前的嫡子失踪,提它做什么?”

    言怿看了看窗外,纷杂的市井之声里,他的思绪却能飘得辽远:“因为她想知道。”

    澹台彦问道:“她?苏菡萏?”

    言怿没有回答,澹台彦知道他是默认的情态,又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看了看沉思的言怿,叹了口气。

    还在毓山的时候,苏菡萏就向他问起苏偲瑾,那个不是父亲的父亲,连苏未央都不知道菡萏并不是苏偲瑾的女儿,知晓她这般重要的秘密,让他觉得惊异悸动又颇有几分沉重意味。

    她想要知道当年南宫将军府的旧事,想要知道自己的母亲如何与苏偲瑾有交集,连无影派信物这般重要的东西,苏偲瑾都交给了母亲,让她阴差阳错地成为苏菡萏,也让她活了下来。往昔的种种谜团织成了一张网,将她紧紧束缚中,挤压着那颗想要复仇的心。

    对言怿而言,如果是菡萏想去做,他陪着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有些真相,他或许这一辈子,都不许她知道。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不在意,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苏府,西跨院。

    苏偲瓘神情郁郁,饶是宾客尚在也断没了左右逢源于宾客之间的心情,遂对外称病谢客,有时过问下儿女的情况罢了。

    苏凛匆匆进来,看了看苏偲瓘的神色,试探地问道:“老爷,定武阁少主来探病。”

    苏偲瓘神色一变,虽不明白王朗之为何来此,却颇有几分柳暗花明的欣喜,将药碗摆在小几上,又坐回床榻:“还不快请进来。”

    王朗之方一进门便瞧见苏偲瓘虚弱却急迫地从床边坐起来,王朗之忙说道:“老前辈先休息便是,是晚辈叨扰。”

    苏偲瓘摆摆手:“哪里哪里,王公子能来探望老朽,有心了.”

    王朗之道:“我遣人买了些补品,正好给老前辈补身子,还望前辈收下。”

    苏偲瓘面露愧色又笑了笑:“有劳王公子。老朽与王公子难得一见,不知道王公子可有工夫同老朽说上几句家常?”

    王朗之笑道:“朗之却之不恭。”

    苏偲瓘笑了笑:“王公子少年英才又品貌兼优,你祖父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芝兰玉树。不像犬子,学艺不精,不堪大用。如今让一个小丫头成了家主,苏家的前程啊,着实堪忧。”

    王朗之并不说话,只是陪着笑,听苏偲瓘下文。

    见他并不接茬,苏偲瓘瞥了眼他的神色,说道:“当年老朽也算同你祖父共过事,承蒙他照拂,苏家才有了些起色,如今若是王公子能助老朽一臂之力,苏家必不忘定武阁襄助,日后也能为王公子尽绵薄之力。”

    王朗之自然明白这苏偲瓘的心思,他对苏家毫无兴趣更是看不上,然而今日的王朗之因为她,总要给苏偲瓘几分薄面:“苏前辈客气了,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共在江湖多年。苏家有事,定武阁自然倾力相助。”

    苏偲瓘听了这话,顿觉浑身轻松,喜上眉梢,连连拱手:“如此,有劳王公子了。”

    王朗之道:“前辈客气了,不过晚辈到有个不情之请。”

    苏偲瓘说道:“但说无妨。”

    王朗之道:“那日比试,苏小姐伤得不轻,朗之想探望苏小姐,不知。”

    苏偲瓘看了看那素来有些骄傲的王朗之面上显露出迟疑又小心翼翼的神色,心下了然,他欣喜地笑了笑:“有劳王公子费心了,小女病中,若是哪里不周,还请公子见谅。”

    王朗之闻得此言,顿觉眉间舒展,朝苏偲瓘道谢,跟着传唤苏英的苏凛向后园中走去。

    亭中炉火正旺,苏英尚在伤中,听闻王朗之来探病惊讶不已,也因着那日比试的不甘并没有按着苏凛的提点打扮自己。

    反而在苏凛明里暗里的暗示中,聪慧如她,如何不懂父亲的意思,可偏偏是这层意思让她心下顿生厌恶。不闻不问自己的父亲,如今要求她为了兄长与苏家舍弃自己。

    苏英未施粉黛,单薄的身子裹在狐裘里,面色沉静,如同一支鸢尾花徐徐开在岸边,却能让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王朗之定定地注视着她,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快要溢出胸膛似的,他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起初或许对她的容色惊艳,而后却变成熟悉的平和,可那日比试中的苏英却让他莫名其妙的地方,突如其来地点燃了花火。那不是苏菡萏倨傲的炫耀,而是一个沉寂了许久的声音强烈地渴望着被听见的冲动,那种冲动令他震颤。

    他看过花红柳绿,见过无数光芒,可唯独吸引到他的,偏偏是那些猝不及防,像拨云见日,如柳暗花明。

    王朗之回过神来,嘴角都泛着笑意:“在下定武阁王朗之见过苏小姐。”

第14章 内斗

    红色的纱幔在朔风里飘散,时而聚拢,时而飞扬,映衬得偌大的比武场宛若一朵瑶台朱华,肃穆高远,却殷红刺目。

    火红的纱幔拂过苏英的面庞,眼前便笼上了一片迷茫,她觉得自己的眼中似乎也一并带着褪不去的红色,心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一般。

    习惯了的温婉隐忍在这十六年里像一条条绣满道义的束带缠绕得她早已麻木,可是自从她进入这演武堂,她觉得那些束带似乎已经无法将她困住,就像一只马上破笼而出的小兽。

    她想像个自由散漫的胡姬,或者最好能做个快意人生的儿郎,带着霸道与狠厉,畅快地将十六年里的规训统统毁灭。

    因为怕年幼早慧的她掩过大哥的风头便将她捧杀的父亲,永远一副谦和微笑却总是遥不可及的兄长,然而她的不甘与不敢,似乎已经在踏入演武堂起便不复存在。

    苏英手执银丝软鞭,面色沉静,一步一步地走向先和她对决的二哥苏慕逾。

    苏慕逾素来只当这个漂亮的妹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站在原地举起了皓月金刀,面若无人地吹了吹刀上的残雪。

    苏英却是内力暗作,手中的软鞭就像一条银白色的小蛇吐着信子恶狠狠地冲苏慕逾的面门咬去。

    苏慕逾被她突如其来的进攻吓了一跳,急急躲闪,又一个侧身劈向苏英持鞭的右手。苏英足尖轻点,胸中提气一跃而起,手腕上的力道不断加深,招招狠辣地对着苏慕逾挥鞭。苏慕逾哪里见过自幼乖巧地跟在他身后的妹妹这样的架势,心思缭乱之际,只得硬着头皮用皓月金刀左右作防,银鞭叮当打在刀刃上,速度之快可见火花阵阵不绝。

    底下的人纷纷吃惊苏家小姐的鞭法狠辣卓绝,那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也不由得对她频频侧目,哪里晓得以温婉端淑闻名的世家嫡女竟然如此深不可测。

    苏偲瓘跟苏慕远在底下有些坐不住了,对苏英今日的反常更是惊异不已,内力暴增的苏英在台上已经打红了眼一般,苏偲瓘皱了皱眉,逾儿怕是再撑不住苏英三招了。

    此刻的苏慕逾大喝一声,拼尽了全力去抵抗着几近疯狂的苏英,旋转着身子使出他最拿手的四方破云式,金刀迎着寒风铮铮作响,带着实打实的内力对苏英拦腰砍去。

    底下众人不由得为柔柔弱弱的苏英捏了把汗,只见苏英向后一仰,猱身一动把那金刀堪堪错了过去,又立刻飞身用银鞭牢牢拴住苏慕逾的小腿,死死一扥,借着力道横身飞起,对着苏慕逾的腰间生生一脚,那苏慕逾登时叫苦不迭地摊在地上。

    围观的宾客惊异地赞叹,纷纷道贺苏偲瓘虎父无犬女。

    苏偲瓘的心里可没有面上那么样的好心情,急急遣人把苏慕逾抬了下去,又背对着众人冲苏英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却猛然看见女儿那一双眼睛已是鲜红刺目,却当着诸多宾客,他不好再问些什么。

    苏慕远瞥了眼被抬下去的弟弟,又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衫,端庄地上了台,冲四方宾客作了一揖,淡笑着看了看妹妹,徐徐说道:“英儿进步很大,为兄甚慰。”

    苏英没有理会,只是低头默默地缠着手上的鞭子。

    苏慕远虽也奇怪,但只能笑容满面地说道:“今日比武,你我兄妹点到为止。”

    他话音方落,苏英便提力攻了上来,银制的鞭子缠在手腕上,在她的一招一式中,那银色的小蛇便时而游走时而进攻,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苏慕远倒也不慌不忙,只用了五成的功力轻轻阻挡,却也没有让苏英讨到半分甜头。

    苏英双足点地,横身旋转飞起,想要去缠住苏慕远的青云玉龙剑,苏慕远倒也明白她的心思,侧身一避,将剑从银鞭地下挑到了上面,发动内力,把银鞭甩到一旁,连带着苏英踉跄到一边。

    台下的宾客不由得为苏慕远的武功与聪慧连连叫好。

    苏湘灵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着急。

    然而,更着急的是苏英,眼中的猩红更甚,她一咬牙,牵动了全身的内力,使出了尚练习在初阶的上清落星式的第八重,银鞭在气力下密匝匝地冲苏慕远打下,宛若天上的流星飞落。

    苏慕远旋转着青云玉龙剑来挡,却被苏英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强大内力爆发出的力量逼得脚步不断向后退去。

    苏慕远咬了咬牙,狠下心去,催动握剑的右臂,一招晗岺羿日式狠狠朝苏英挥去。

    苏英本就用出了超出自己内力范围的招式,正在强弩之末地硬硬撑着,忽地被苏慕远的狠招推动便瞬间被自身内力反噬,堪堪飞到比武台的另一端,嘴角鲜血溢出,昏了过去。

    底下的宾客都皱了皱眉,心道苏慕远对自己嫡亲的妹妹下手未免过于狠辣,在一片唏嘘中看着苏凛指挥着小厮家丁们把苏英抬了下去。

    苏偲瓘虽然欣慰长子得胜,却难免对其中过程曲折心中戚戚,急急凑到苏英前,见女儿脸色苍白,不由得急切道:“快叫大夫看看,仔细伺候。”

    苏湘灵急急忙忙地赶到苏英身前,哭唤着姐姐,也未理父亲苏偲瓘,便随着小厮们往内堂苏英屋子里去了。

    苏偲瓘带着一脸不情愿的苏慕逾缓缓走上了比武台,站在长子苏慕远身边,歉意地对底下的宾客们笑道:“小女目前尚无大碍,劳各位挂心,年轻人之间动手也难免没个轻重。”

    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看着苏英被打昏在地心中郁郁不快,如今见苏偲瓘仍旧为儿子开脱,不由得更加烦闷,登时起了打抱不平的心思,轻轻哼声:“果真虎父无犬子,若是今日晚辈与苏大公子过招,怕是也要倒在轻重之间了。”

    苏偲瓘知道定武阁素来看不上日渐式微的苏家,苏家也没有能力与愈来愈壮大的定武阁计较,只得轻声道:“王少主说笑了。”

    苏偲瓘将那紫檀木匣交到苏慕远的手中,对着四下门派世家的人物朗声说道:“诸位作证,今日我将苏家家主之位传给长子苏慕远。按照先祖与无影派董老前辈的规矩,以此物为证,苏家与无影派同气连枝。远儿,日后你要和董贤侄好好合作,共同扶持苏家和无影派,将其发扬光大。”

    “慢着——”清清亮亮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董素晚站在台下,徐徐说道:“苏家老伯,我无影派再不济也不会用一个破木头盒子做劳什子信物,能不能把它打开,让素晚也见识见识所谓的螭纹莲花佩?”

    “这——”苏偲瓘抚须笑了笑。

    “怎么,有何不可,毕竟是当年我无影派的先祖将其送与苏家第一代家主做信物,我董素晚看一看,不过分吧?”

    与此同时,苏慕远用只有他和弟弟慕逾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二弟未免过于拼命了,瞧瞧今日被一个弱女子撂倒还跌花了脸,让为兄我好生心疼,只是愚兄不明白,无论如何,无论以何种方式,父亲都会将家主之位传给我,你这么拼死拼活作甚?给台下的小娘子们瞧的吗,今日二弟可谓出彩得很。”

    苏慕逾本就对兄长苏慕远积愤已久,自小他都被哥哥比在后头,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衬托他大哥的聪慧懂事,天赋异禀,父母偏心倒罢了,连世人都只对他大哥赞不绝口,而他永远只是别人口中,那个翩翩公子苏慕远完美无瑕的人生里最大的污点——有一个蠢钝鲁莽的弟弟。

    苏慕远还在明里暗里地刺痛着他,苏慕逾今日本就在一众武林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丢了脸,天生直来直去的性子让暴躁易怒的他更加无法忍耐,他苏慕远凭什么拥有了苏家还要拥有无影派。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苏慕逾一掌狠狠地向紫檀木匣劈去,那木匣子登时四分五裂,粉碎成灰,只余得一地的木屑与玉屑。

    “慕逾,你干什么!”苏慕远急急地喝到。

    “你这逆子,真真是气死我了。”苏偲瓘一掌把苏慕逾扣到在地。

    苏慕逾跪在地上,难以置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他那一掌虽然气急,可如何连木匣中的玉佩也一道震成粉碎:“父亲,不是我,明明——”

    “够了,众目睽睽之下你这不肖子还胆敢狡辩,还不向董教主认错,她若是不原谅你,你便不要起来了。”苏偲瓘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指着苏慕逾的手一个劲儿地发抖。

    董素晚小小年纪哪里想得到如此变故,痛心玉佩被毁,更心焦难以辨明那玉佩真伪,看着跪在地上三分呆愣,三分不甘,三分气恼的苏慕逾徐徐说道:“苏老伯消气,祖父告诉素晚,无影派只认持有螭纹莲花佩的苏家家主,苏二公子就是在这里跪上个个把月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今玉佩已毁又该如何?”苏偲瓘咄咄问道。

    “这——”董素晚有些为难,当着这武林英豪的面前,担心被苏偲瓘的寸步不让而翻脸,那就忒给祖父丢脸了,正在惶急间,耳边却忽然听见话语传来,有如清风拂过。

    “谁说这螭纹莲花佩被毁了?”

第19章 谋心

    啜罢清风歌宛转,饮绝醉雨貌貂蝉。红绢佳人踏金缕,酣游豪客忘乡关。

    虽是时近孟陬,但邀月阁的宾客仍旧络绎不绝,堪堪一派热闹的歌舞升平模样,真叫人忘却归路。

    彩锦霞帷,茵榻翠幌,华丽的邀月阁大堂里气氛热烈得紧,长安城的公子哥们早早叫人在堂中摆开了宴,虽已是掌灯时分,却正在行酒令行得热闹,犹未有归意。

    洛莲九仍旧戴着绯色的面纱,只露出那一双明厉魅惑的眸子以及额前花瓣样的朱砂痣,她从堂间走过,倒也未看那热闹的堂中百花宴。

    左拾遗的次子李愗眼尖得很,虽然已微微有了醉意,腮边酡红,却直愣愣地上来要拉住洛莲九,愠怒地叫喊:“玉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洛都知[1]不在吗。”

    玉姑连忙上前赔罪,陪着笑说道:“李公子,今日莲九姑娘去保唐寺听姑子们讲经,这不才回来。”

    这洛莲九素来来去无踪,玉姑却不敢过问,一是这样有倾城之貌又才思敏捷的都知千载难遇,二是自己的东家早就吩咐过那洛莲九想做什么就让她去。

    李愗笑笑,斟了酒端到洛莲九面前,说道:“洛姑娘回来得正好,如此赶巧倒也有缘,不如同在下入宴共饮。”

    洛莲九也未接过那杯酒,灵巧地避开李愗不老实的手,自顾自地上了楼梯,回眸笑笑:“多谢李公子好意,只是今日怕是不巧,莲九方从保唐寺回来,倒也乏了,就也不打扰公子雅兴,莲九先去休息,公子自便。”

    李愗的朋友见他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大笑着揶揄。

    “多少小娘子梦里盼着的李大才子居然没有入这洛都知的眼。”

    “李二,看来你的才学样貌都不够做洛姑娘入幕之宾的资格呢,哈哈。”

    这又让李愗满脸通红,好不生气。

    李愗瞪着洛莲九莲步轻移的背影,朗声说道:“紫箫吹断彩凤飞,阮郎诗成娇娥回。蓬莱仙子痴情态,留住王孙不放归。”

    他方做完诗,四下的公子哥纷纷调笑叫好,这移步成诗的李愗说的便是这平康坊邀月阁的头牌洛莲九看上自己,李愗好比被丽人招婿的阮肇,这洛莲九要欲擒故纵,好不痴情,居然还要留宿倒贴。

    玉姑的脸微微变了颜色,怯怯地看着洛莲九想要上前劝她留下陪陪公子哥吃酒,要是跌了份便是没了饭碗的大事。

    洛莲九却也未回头,仍旧旁若无人地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但见尨惊司晨飞,却是田舍李郎回。魑魅休引闲人到,青蚨散尽趁夜归。”

    她不卑不亢清冷高傲的声音方落,周围人皆是惊愣,而后底下的王子公孙和莺莺燕燕的姑娘们纷纷叫好。平康坊里的花台柳巷素来看中的就是女子的才与艺,容貌倒是占了次等的地位。这洛莲九不假思索便以李愗的韵底作文,骂李愗才学穷酸,就是自己将钱财全给了鬼神,也要把他连夜送走,洛莲九头也未回地往楼上走去,只留下李愗在周遭的一片唏嘘中目瞪口呆。

    好一个邀月阁的洛都知。

    李愗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势汹汹地想上楼拉住洛莲九,却又立刻被邀月阁里五大三粗的护院们拦住,玉姑急忙上去劝和赔罪,生性高傲如李愗也自知理亏不好意思,便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洛莲九转眼便到了自己的屋子,轻轻推开门。

    阿遹警觉地呼道:“谁在那里?”

    洛莲九拨撩开屋子里淡紫色的帷幔,瞬间一个转身便到了阿遹身前,看着小小的她拿着乌金匕首惊恐又戒备地站在自己身前。

    阿遹看到是洛莲九,登时放松了警惕,回身把匕首收好,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主子,你终于回来了。”

    洛莲九叹气似的摇摇头,娇媚又怜惜地轻抚阿遹稚嫩的脸颊,她的声音好听地带着魅惑:“阿遹,如果听到有动静,别急忙喊叫发问,这样轻松暴露自己位置的方式,你真是又让我耳目一新,记住,你要做的是先出手而不是先出声。”

    阿遹怯怯地低下头,轻声应是。

    洛莲九见她神色黯淡下来,知道这孩子素来将自己的评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连忙笑笑,摸摸她的脑袋:“算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守在这里也是不易。阿遹,这里不用看着了,好好下去休息吧。”

    阿遹乖觉点头,看了看洛莲九的神色,复又匆匆地退下,轻轻合上门。

    洛莲九转过那绘着小瓣梨花的屏风,摘下自己的面纱放在青玉案上,轻呷了一口细陶碗中的白茶,懒洋洋地蜷在胡床上,娇俏地说道:“菡萏,哦不,苏家主,别来无恙。”

    苏菡萏笑了笑,从那半人高的铜镜后款款走出,看着榻上金红色齐胸襦裙的洛莲九,在她身边坐下:“方才见洛都知才思若泉涌般调侃登徒子,实不愧平康的花魁都知之名,看来洛都知一切安好。”

    洛莲九笑着说道:“我洛莲九自然不比苏家主新登家主之位得偿所愿。”

    苏菡萏笑了笑,拿起洛莲九饮过的白茶,自行添了水,接着热气氤氲细细品尝,没有说话。

    洛莲九坐直了身子,正视着苏菡萏的眼睛,敛了魅惑妖冶的神色,带着几分严肃,轻轻缓缓地说道:“不过嘛,现在说你得偿所愿到底还是为时尚早。苏菡萏,我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信任的人,也是这天下里最为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得偿所愿,从你下山那一刻起,苏家不过是你顺水推舟的第一步棋。”

    苏菡萏拿着陶碗的手骤然抖了抖,脸上虽然没有被人窥知心事的讶异羞讷,只有隐隐的压抑与不安。她绝不会在其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可偏偏她眼前的,是洛莲九。

    替她挨过鞭子的阿九,为她笨拙第疗伤的阿九,帮她打抱不平的阿九。苏菡萏知道,自己什么也瞒不过她的阿九。

    阿爹让她做个普通人忘记仇恨,可是她做不到。

    洛莲九逼迫着苏菡萏看着自己,神色媚惑又含着引诱:“苏菡萏,你不必同我掩藏心思,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仇恨,你阿爹要求你做的事情,你做不到。我只想保护你,不过,既然你已然入局,我也没什么意见,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嗒”的一声苏菡萏把茶碗放在青玉案上,她骤然变了脸色,被人窥知心思的不安化作恼怒掩盖,她冷声说道:“你让我查的邀月阁的金主我已查到是寿州言家家主言怿,若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哈,菡萏还是以为你想从我这里出去便能出去吗?从小到大,你何时能违抗我?”洛莲九并未上前迈步,去挽留抬脚要走的苏菡萏,自顾自地躺在床榻上,看着铜镜中艳(*)色(*)旖旎的自己,徐徐说道:“果然是言怿那只狐狸,这次竟然出手插手我的事情,他管得未免太多了,真是令人生厌。”

    苏菡萏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洛莲九,没有做声,也没有动用武力的意思,她知道,从五岁时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离不开洛莲九了。

    洛莲九见苏菡萏回头,挑了挑眼睑,徐徐说道:“如今你苏家无影派在握,今日比武更是在世家门派面前极尽风头,苏家人难免心有不甘,所以必须让他们安分。无影派在江湖上这十几年里可是日渐落寞,不得不说菡萏你抓了一手烂牌,不过嘛,越是不显眼的门派也越是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的动作倒是自在许多。但要是真正想达到目的,就必须把这面和心不和的各个门派世家拧在一起,这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苏菡萏看着洛莲九,她的那双妖冶绝世的眸子似乎早已将自己彻彻底底地看个透彻,自己十年来一直压抑的,抵触的,就在一次又一次与莲九的见面里慢慢的渗出,让她控制不住。

    好半天,苏菡萏敛了心神,徐徐说道:“阿九,我与你不一样。”

    洛莲九微微愣神,好半晌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菡萏的眼睛,似乎想从中读出一丝动摇:“你出身名门,姑母疼爱,这些我一样也没有;可你的功力与心思,这些我一样也不差。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却不同的是,我从来不顾后果,不顾自己,除了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在乎。”

    苏菡萏却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她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对洛莲九话重了:“阿九,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莲九忽地笑了,摆了摆手说道:“菡萏儿这几日也乏了,我便不送了,过几日我便把这些世家门派的老底帮你摸个透彻。你只需记住,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就是了。”

    苏菡萏看了一眼娇笑着的洛莲九,点了点头,不可置否地转身看向窗外,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1]都知:唐朝时期青楼歌馆经常举行文酒之会,必须有一位才貌出众、见多识广、能言善道的名妓主持宴会节目,这种节目主持人就称为“都知”。

第29章 为棋

    花疏脉脉向天淡,枝雪依依朝风晚。小梅未折逢春去,常作旧物赠新人。

    未到晌午,雪便停了。苏英走到庭院内,望着白茫茫的地连接着灰蒙的天,肃静的雪色将一切显得渺小而寂寥。

    她踏在绵软的雪地上,平整无暇的地面霎时落下她的足迹,见证着、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垂头看着地面,有些入神。

    雯巧急匆匆地从回廊穿过,打破了周遭的僻静,她冲苏英招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大小姐,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苏英穿了身浅碧色的襦裙,在雪地中显得单薄不已,她却似乎感觉不到似的,面上的苍白更是添了几分清冷的美感,她闻得“父亲”二字,手掌收紧攥成拳头,复又放下。

    雯巧以为苏英没有听到,又试探似的问道:“大小姐?”

    苏英不耐地点点头,轻声道:“我晓得了。”

    雯巧松了口气,说道:“老爷催得紧,小姐快些过去吧。”

    苏英神情漠然,走到雯巧身旁,示意她带路。

    雯巧见状,立时转身将苏英向正堂引去。

    正堂山水厅,苏偲瓘坐在上首,见苏英来了,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笑:“英儿来了。”

    苏英点点头,向苏偲瓘行礼问好,乖觉地立在苏偲瓘身前。

    苏偲瓘使了个眼色,厅中随侍的婢女小厮知事地退下,偌大的山水厅中,只余得父女两人。

    苏偲瓘的目光看向自己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很少有时间他会与她这般独处,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然在他不曾注目的时光里,从小小的一团,长成这般温柔美丽的少女,而这一切,他都不曾察觉。

    苏英见父亲看着自己若有所思,她开口出声,轻柔地询问道:“父亲找女儿,所为何事?”

    苏偲瓘看着一侧的箱箧礼物,眼中似是带了满意的光彩,他笑着说道:“这是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王公子送来的。”

    苏英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有前朝大纛的字画,有雕纹繁琐精巧的琵琶,礼物贵重却也不落俗套。

    她看向那些礼物,转过头来对上父亲满是笑意的双眼,心底生出一股凉意,却渐渐被另一股莫名的情绪压下去。

    见女儿并不说话,苏偲瓘温和地笑着:“我看王公子也是个有心的,现下江湖世家,定武阁独大而无人能出其右。”他说的不错,虽然定武阁并非让其他世家难以望其项背,却在弟子人数上是几个世家门派中最多的。

    听了这话,苏英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可自落选家主后的这几日内,心底的倔强与不甘仿佛疯长的野草在心底愈发繁茂。

    她并未落泪,神色渐渐变得正常,只是略略低头一瞬,再抬头时,已然是笑得温柔又亲和的大家闺秀苏英。

    苏英莞尔,佯装不懂:“父亲的意思是?”

    苏偲瑾缓缓说道:“英儿今年也有十七了?”

    苏英笑起来:“父亲忙得糊涂了,女儿今年十六。”

    苏偲瓘笑意有些僵,倏尔又是慈父的面庞:“父亲平日忙,你也知道,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但父亲一直为你留意着这江湖才俊。这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是如今江湖上难得的少年英雄,知礼有度又仪表堂堂,他对你有意,英儿如何想?”

    苏偲瓘细细地瞧着苏英,面上的笑意一成不变,带着他最大的耐心与女儿商量似的问询。自然,他也做足了若是苏英不答应的后备手段。如今苏家被旁人褫夺,用一个女儿靠上定武阁的大树,实在是最划算的买卖。

    苏英凝视着父亲,或许从前,他的关注与耐心是自己渴求已久的东西,时至今日,她只觉得厌恶罢了。

    苏英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嘴角轻轻勾起,像是达成了企望已久的心愿:“终身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苏偲瓘似是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笑意,他的女儿还是同幼时一样,不争不抢、不哭不闹,最是听话:“好,好,你这般懂事,倒不枉为父一片苦心。”

    苏英轻笑,仿若娇羞地垂下头去,又看向父亲,点了点头。她不想再被称作“父亲的女儿”“大哥的妹妹”,她不是谁的后缀与陪衬,她应当如此耀眼而不是掩盖自己的光芒,去换得毫无意义的贤名与他人的利益。

    但她是聪慧的,苏英知道自己与苏菡萏不同,她没有绝世的武功,令人艳羡的助力,如果能达到为人瞩目的目的,任什么手段又如何呢。

    王朗之作为定武阁这一辈的独子,备受宠爱又自大惯了,可王朗之背后的定武阁确实是江湖中第一大门派,天下少年莫不心向往之。苏英笑起来,心下已然有了盘算。

    苏偲瓘看向自己低头思索的女儿,当她羞怯罢了,他又缓缓说道:“后日上元节,本事合家团聚的时节,王公子远在长安,定是思亲难耐。不如,英儿你去给王公子递个帖子,邀请他来苏家作客,也算是我们尽地主之谊。”

    苏英看父亲从一旁拿出准备好的帖子,显然做好了准备,苏英乖巧地接过,应了声是,勾起嘴角笑起来:“女儿这就去送。”

    苏偲瓘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女儿瘦削的肩膀,点点头。

    苏英将帖子收好,看了看四周,敛了面上的笑意,徐徐问道:“不过父亲,可否回答英儿一件事?”

    苏偲瓘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苏英:“英儿尽管问,你我父女之间,自然无话不谈。”

    苏英勾了勾嘴角,缓缓问道:“苏菡萏坠马之事,父亲可知。”

    苏偲瓘愣了愣,又笑起来:“自然知晓。”

    苏英凝视着苏偲瓘:“父亲知道,女儿想问的,不只是这些。”

    苏偲瓘笑了笑,对上女儿的眸子:“怎么,你觉得为父做错了?”

    苏英勾起嘴角,说道:“自然不是,女儿只是好奇罢了。”

    苏偲瓘垂下眼眸,看向杯盏中的茶叶,缓缓说道:“毒是王公子给我的,只可惜,那丫头被多事的言三救了,但是下一次,她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苏英挑眉:“王公子?”

    苏偲瓘看向女儿,分不清她的意思,又抬头望向屋顶,似是在聊很久远的事情:“他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王公子如今有意助我,日后苏家重归正轨,无影派与苏家襄助定武阁,到时候江湖一统,唯定武阁马首是瞻,而苏家再也不会为武林众人小觑。”

    苏英心底发笑,只觉得父亲自视甚高,区区落寞的苏家与无影派,不会是定武阁的障碍,自然也不会是定武阁多大的助益,王朗之的举动与许诺,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早些下了将自己赠给定武阁的决心罢了。

    即便她将棋局看得透彻,只可惜她是枚小小的棋子,可日后,她知道自己必然成为这落子之人。

    苏英笑了笑,对父亲点点头:“女儿省得了,父亲先去休息,女儿这就去送请帖才是。”

    苏英向父亲行礼告退,含笑垂眸。

    一乘小轿停在雕楼画阁前,苏英出来得急也无心回屋中添衣裳,穿得单薄,她攥了攥手,放在嘴边呵气,想汲取一份温暖。

    听到苏英来访,披着厚重大氅的王朗之快步走到轿前接她,见她穿得单薄,立时将大氅裹在苏英身上,皱着眉说道:“怎么穿得这么少?”

    苏英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似的,愣了愣,复又说道:“多谢王公子。”

    王朗之带着她往楼上的暖阁走去,见了她过来,少年人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欢喜:“苏小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雪这样厚,你叫我过去就好。”

    少年的眼里闪耀着光芒,藏不住的欣喜瞧着苏英,苏英被少年的神情搞得无所适从,怔愣中带着些懵懂。

    他的关怀与在意写在脸上,却是苏英从未感受过的情愫,这样对她毫无保留的关切,让她所有准备好的言语与举动,那些期待能让他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的计较与举措,已然全然不重要了。

    苏英看了看少年,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暖意透过骨瓷传在她有些冻红的手上,她面容温和,有着少女的温柔与娇气:“过几日就是上元节,王公子可有安排?”

    王朗之笑起来,说道:“还没有。”

    苏英从怀中掏出帖子,徐徐说道:“前几日子生了病,有劳王公子探望。后日上元节,父亲让我给王公子递请帖,想请王公子在苏家一聚,尽地主之谊。”

    王朗之接过帖子,看向苏英,带着雀跃的欢喜:“甚好甚好,有劳苏小姐送一趟请帖,还望苏老前辈与苏小姐莫怪在下叨扰。”

    苏英摇摇头,说道:“王公子这是哪里话,还请王公子赏光。英儿也想听王公子多讲讲江湖轶事。”

    王朗之心下愉悦,点点头:“好说好说。对了,上次送苏小姐的礼物,苏小姐可喜欢?”

    苏英莞尔:“王公子有心了,我很喜欢。”

    王朗之笑起来,说道:“那就好,我问苏老前辈你喜欢什么,他也说不好,我特地去问了雯巧,你喜欢就好。这几日你可有空,苏小姐在长安长大,自然知晓不少有趣的地方。哦,对了,苏小姐可去过并州,待到雪融之时,也让在下尽地主之谊才是。”

    苏英抬起头,看向少年喋喋不休又颇为快意的脸庞,她发自内心的笑意也渐渐浮现在脸上。

第46章 为你

    你为谁而来,黑暗中抓住了谁的手,你又要与谁面对一切。

    苏菡萏见风泠神色轻松了些,忽地又眨着眼睛问道:“不过风公子可有听前辈们讲过江湖往事?我给你讲了个故事,你也得交换一个吧。”

    风泠顿了顿,停滞了半晌,看着苏菡萏仰着带着笑意与祈求一般的模样,仿佛与记忆中的那玉雪一般的小娃娃重合在一处。

    他微微抽了一口气,缓缓低声说道:“其实,我,曾经与祖父去过南宫将军家。大概是十多年前了吧。”

    苏菡萏神色盎然,好奇地问道:“真的,你可见过南宫将军?传说他少年英雄,俊逸不凡。”

    苏菡萏一副懵懂少女的模样,那些往事,对她而言,不知怎地,她学会了如何坚硬地隔绝一切,不再去想。

    可那些隐藏在她心底黑暗角落的恨意,并不意味着她已然放下。

    风泠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不愿意回想的过往:“那时有人告诉祖父,南宫夫人收藏了不少医书古法,可以救我的命。我头一次随祖父外出去北地。祖父当时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郎中,南宫夫人是个极好的女人,虽热情款待了我们,但她说根本不存在那些古书,只不过是世人的以讹传讹罢了。祖父很失望,我又受不了北地的冬天,只见了南宫夫人和南宫小姐,我们便回来了。”

    苏菡萏呷了口茶,听着这些往事,母亲的模样她已然模糊,她关切地问道:“风公子病可还严重否,没想到还有妙手回春的风老前辈治不了的病症。”

    风泠柔声说道:“无碍,祖父的医术也是一点点观书,望闻问切积攒。大概是我七八岁的年纪,也就是十年前,祖父整日把自己关在这件书房里研习医术,对着这半人高的书架终于找到了药方。后来我日日服药身子便比从前好了许多,现在仅仅是每月服用一次了。”

    苏菡萏看向那高大的书架,眸光扫过那成堆的古籍说道:“能找到这么多古书真不容易,风老前辈一定寻找了很久。”

    风泠看着那成堆的书籍,脑中似乎有些东西变得清晰,却又愈发模糊起来。

    风泠笑笑;“我能长这么大,也着实辛苦祖父了。”

    “公子,言公子来了。”门外的小厮恭敬地传话。

    风泠立时起身说道:“快请言公子进来。”

    门被推开,言怿被小厮请进了玉冰阁,言怿把玩着手中的玉葡萄,笑着说道:“寻了半日不见你,没想到你在这里。”

    苏菡萏促狭地笑笑:“狐狸,你跟风小姐练完剑了?”

    言怿凝视着她的脸色,见她仍是一副玩笑似的样子,他点点头:“是,风小姐天资聪颖,进步很快。”

    苏菡萏撇撇嘴,方要接话,言怿却对风泠拱手道:“景华,这丫头约了我去城外的杏林绕绕,景华操劳寿宴,便不打扰你了。”

    风泠看了一眼苏菡萏,轻轻点头:“既然如此,不留二位了。云之,送客。”

    苏菡萏几乎是被言怿拽出了长清园,后门旁言怿的云琼华盖马车正在那里候着。

    “言明,让人继续盯着风公子,不要出了岔子,这几日会有收获的。”言怿眸光变得冷冽起来,低沉地吩咐着。

    “属下这就去安排。”言明拱手答应。

    苏菡萏皱眉问道:“狐狸,你怀疑风泠?”

    言怿冷声道:“上车说。”说完,便将苏菡萏推进了马车。

    苏菡萏额头差点磕到了桌角,不满地占了整个榻,在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位子自己躺好。

    言怿也跟进来,言明放下车帘,几个护卫跟着马车徐徐发动向前。言怿坐在苏菡萏身边,说道:“你跟他提南宫府的旧事做什么。”

    苏菡萏面露不满,皱着眉说道:“狐狸,你竟然偷听我。”

    言怿哼声道:“我不过是在外边多待了一会儿。回答我的问题。”

    他总是有这般多的控制欲望,苏菡萏白了他一眼,说道:“自然是想试他一试。”

    言怿没好脾气地说道:“嗯?然后期待他认出你就是南宫菡萏,然后同你再续前缘?”

    苏菡萏气道:“狐狸,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让人讨厌。”

    言怿叹了一口气,扇子骨又敲到了苏菡萏的额头上,他徐徐说道:“娃娃,以后身世这种问题,切莫再提了,一点点关于南宫府的事情都不要说。苏菡萏是一个文弱书生苏偲瑾的私生女,被姑母苏未央养大。她与初五、洛涟城、南宫将军府根本没有半分关系,你最好记住。”

    苏菡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道:“不许再拿扇子敲我。”

    言怿没有继续看苏菡萏,他似自言自语道:“不过,那风泠多想想过去的事情,大抵会对风明权的怀疑更加深一层吧。”

    苏菡萏抓着小几上的果脯说道:“是啊,为何风明权在南宫家灭门后小小郎中竟然能拥有这么多珍贵医书,之后水涨船高,连带着创立了昆玉派悬壶济世。更何况,风泠的神色很不好看,应该是想起了什么。”

    她的娘亲洛涟城喜欢收集藏书,当她还是南宫菡萏的时候,娘亲常常教她认字,她总是喜欢将自己认识的字在书上圈出来炫耀给阿爹看,哪知那些都是珍贵古籍,娘亲总是被她气得想打她,可阿爹便会护着她。

    言怿看着苏菡萏微微失神的双眼,忽然握着她的手说道:“无论风明权在当年灭门案中扮了什么角儿,我都会查清楚。”

    苏菡萏感受到那掌心的温热,楞了一下,又立时将手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笑道:“我没事。不过我想,或许风明权能迁牵出更大的鱼。”

    言怿笑笑,手里继续开始把玩那玉葡萄:“嗯,一切等风明权寿宴那日再说。不过,言蹊从英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苏菡萏好奇地眨眨眼,说道:“英山,不就是昆玉派炼药之地吗?诶,言蹊是谁?”

    言怿轻声说道:“跟言明一样,言家的一个护卫,五年前我让他去昆玉派做细作。”

    苏菡萏皱皱眉,说道:“五年前你便怀疑风家?”

    言怿摇了摇扇子,颇有些自鸣得意地笑道:“我纵然天资聪颖,却哪里有那么神机妙算。几个门派各个家族人手那么多,谁知道谁家没有别人的耳目呢?”

    苏菡萏若有所思地低头不语。

    言怿又低声道:“你难道不好奇风家的秘密是什么?风老前辈成于此,也将败于此。”

    苏菡萏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言怿神秘兮兮的笑容,忽地额前一痛,竟是又被言怿的玉骨扇打了一下。

    苏菡萏登时气恼不已,出手还击,两人登时在马车车厢内打作一团。驾车的言明叹了口气,压低了帽檐,自顾自地赶马。

    你为谁而来,黑暗中抓住了谁的手,你又要与谁面对一切呢。

    是你啊。

第49章 归尘

    这世事总是这般无常,我不在意,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归燕台是风家最高的楼阁,春日晚风尚是透骨寒凉,卷起亭台的飘浮的纱幔,扰人心弦。

    黑夜中并不掌灯,老者坐在正座下首,矜贵地把玩着手中的念珠,借着月色,可以窥见他面上微微讥讽的笑意。

    正座上的风明权坐不住了,起了身,看着黑夜之下,俯视这风家之中灯火点点流转,是风浅在带着弟子们搜罗那块令牌的下落。

    老者见风明权颓然不安的样子,徐徐说道:“风兄这么晚将我找来,不会就是来这里吹凉风吧。”

    风明权转过身,看着王岐鹤正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他似乎并没有变,跟十年前他找上自己一样,对一切变数都胸有成竹。

    风明权徐徐说道:“既如此,我就对王兄开门见山了。”

    王岐鹤表情不变,示意他继续。

    风明权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昆玉派的弟子在找东西,你也知道了。十年前那块初五的令牌,方才被人偷了。”

    王岐鹤本平淡的表情骤然凝固,眉头攒起:“什么?”

    风明权见定武阁的阁主神色惊恐,心头不由得也起了些笑意似的,他接着说道:“不错,就是南宫府的那一块。”

    王岐鹤站起来,气急:“我不是十年前就叫你处理掉吗?”

    风明权勾了勾嘴角,苍白的须发在夜风下荡起:“当年王兄找上门来想要讨药,将我拉入南宫府的浑水中,凡事总要留个后手准备。”

    王岐鹤气极反笑:“所以呢,现在就是你的后手,让不明不白的人偷走了令牌?你想拿它在日后威胁我,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真是报应不爽。”

    风明权脸上已没有了当初慌乱的样子,面上透着决绝:“可王兄莫要忘了,我们现下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王兄也不想引火上身吧。”

    王岐鹤面色愠怒,手颤抖地指向风明权:“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风明权捋了捋须发,王岐鹤的慌乱与气恼倒让他找回了理智,他语气不容置喙:“不是威胁,只是给王兄一些建议。”

    王岐鹤冷哼了一声,缓缓说道:“当年江湖上盛传可令人武功盖世、长生不老的《长林录》在南宫辰风手中,南宫将军平叛初五组织有功却选择在盛年退隐,潜心收徒传武。江湖中人有的怕他横跨江湖与朝堂的势力产生威胁,有的想要那《长林录》,还有的觊觎南宫家的秘籍药典。南宫辰风武艺高强,若没有风家的秘药,我们都不足以与之抗衡。”

    风明权笑起来,似乎在帮老友回忆弥足珍贵的往事:“是啊,想要南宫辰风的东西,又怕作践了武林中人的矜贵名声。还是王兄聪明啊,做了初五的令牌,刻意留在风家,让天下人都觉得不过是初五余孽寻仇罢了。”

    王岐鹤面色僵硬,并不否认:“可是,我们都得偿所愿了,不是吗?若不是你自作聪明,信不过我,或者说想要敲诈我一笔,如何有后续事端。”

    风明权并不气恼,笑了笑:“是啊,可王兄再怎么说,也逃不开这泥泞之中了。”

    王岐鹤深吸一口气:“你想怎样?”

    风明权摇了摇头,说道:“王兄莫要紧张,而今我已让浅儿去搜查宾客,相信那人就在我们之中。”

    王岐鹤凝眉:“你怀疑我?笑话。”

    十年前,眼前的人不过是个穷苦的郎中,路过定武阁的门下,为孙儿讨口茶水喝,他看重了风明权能制出提高人内力的丹药,将他拉入局中,而如今,却连自己也被困在局中,无法脱身了。

    风明权叹了口气,看王岐鹤紧张的样子,倒是轮到他镇定起来:“王兄言重了。不过倒是有个人,令人起疑。”

    王岐鹤连忙出声问道:“谁?”

    风明权缓缓说道:“苏家家主苏菡萏,若不是她对泠儿提起初五的往事,不会平白添出这些事端。”

    王岐鹤皱了皱眉:“苏菡萏?她与初五有什么牵扯?”

    风明权摇了摇头,徐徐说道:“我不清楚,但是,还是小心为上。方才查了苏菡萏那处,她却是在屋中,可这并不能打消我的疑虑。”

    王岐鹤沉思道:“苏慕远与苏慕逾相继出事,似乎她来苏家中,苏家上下鸡犬不宁。”

    风明权说道:“苏偲瓘当年也参与了那件事,说不好,苏菡萏就是为了十年前的事情。”

    王岐鹤摇了摇头,说道:“苏未央的侄女、苏偲瑾的女儿能跟初五有什么牵扯。再说了,当年南宫府烧得渣都不剩,怎会有漏网之鱼呢。”

    风明权并不赞同,缓缓说道:“现在事情没有头绪,她的出现与行为过于巧合,自然先从她这边入手为妙。”

    王岐鹤转头看他:“你想怎么做?”

    风明权凝视着这定武阁的阁主,淡然道:“苏菡萏武艺高强又有言三公子庇护,我不过一个小小药郎,哪里能动得了她?”

    王岐鹤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你把我找来的原因?”

    风明权笑了笑:“江湖世家,荣辱一体,同气连枝。王兄莫要学得苏偲瓘的下场,朗之那般的少年英豪,自然不能在江湖中出现个苏菡萏与他为敌才是。”

    王岐鹤略一思忖,也不反对,如今自己的孙儿王朗之已然成年,他正盘算着定武阁阁主继位的事情,不能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出了差错。

    更何况听弟子来报,朗之似乎与苏家的苏英走得很近,他似乎并不满家主之位落在苏菡萏的手中。若真的能将苏菡萏钳制在掌中,无疑是一举多得。至于言怿那黄毛小儿,他王岐鹤并不放在心上。

    他心下思绪翻涌,想起个人来,傍晚的时候弟子来报,说是无影派的掌门董素晚要见他。他心中是瞧不起那小小的无影派,于是找个由头打发了她去。现下,他想起来,这董素晚与苏菡萏走得颇近。

    王岐鹤心下有了主意,对风明权说道:“我知道了,苏菡萏的事情,我会处理。”

    风明权颇为满意,点点头:“那就恭候王兄佳音了。”

    王岐鹤瞥了眼风明权,补充道:“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搜查宾客倒罢了,这几日不要打草惊蛇。”

    风明权点点头,捋了捋须发:“这是自然。如此,有劳王兄了。”

    王岐鹤冷哼一声,看着地下搜查的灯火仍不住地攒动,在黑暗之中明灭,心下更是烦躁,拂袖而去。

第52章 困兽

    林月未沉,朝露欲滴。

    清晨林雾未散,密林环绕里,竟是一间两层的屋子,白底黑瓦,挂着块几乎要掉下来的牌匾,上面写着“裕景居”。

    苏菡萏停了脚步,看向那处屋子,低声说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言怿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仔细打量:“密林之中还有这屋子,真是诡异。”

    苏菡萏握紧了手中的月华莲纹佩带,吸了口气:“是谁在故弄玄虚,看看就知道了。”

    言怿点了点头就要从密林掩映中走出来,却被苏菡萏一把拉住,他疑惑不解地回头看向苏菡萏:“怎么了吗。”

    苏菡萏微微抬头,凝视着言怿,嘴角挑起泛起笑意:“那信笺本就是写给我的,若不是苏合向你通风报信,我拗不过你,本该是我一个人来此。”

    言怿眸光幽深,皱起眉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冒险。”

    苏菡萏摇摇头,说道:“我并不是让你离开,狐狸。我只是想,既然那人要单独见我,多出个人有些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我想弄清楚当年的一切,这是个冒险却也是个机会不是吗。”

    言怿并不赞同,立时说道:“不行。”

    苏菡萏又争辩道:“我的身手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

    言怿摇头,冷声道:“你不会还以为,这江湖上谁武功高谁说了算吧?”

    苏菡萏叹了口气,极为无奈,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看向言怿不容置喙的神色,低声说道:“好吧好吧,走吧。”

    言怿见她妥协,笑了笑:“我说过帮助你解决南宫府的事情,就不会食言。”

    言怿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过身去,走在前头,却骤然觉得肩上一痛,待他几欲还手,却霎时失去了全部力气,他方要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却被人一手扶住,拖拉到一旁。

    苏菡萏面色沉静,徐徐说道:“别挣扎,越反抗这封住穴道的时间越久。”

    言怿发觉自己竟是一点无法活动,只是斜斜地依靠在树干上,瞪着眼瞧着苏菡萏。

    苏菡萏看着他愠怒的神情,好整以暇地说道:“不要那种眼神看着我,不到半个时辰这穴道自动会打开。狐狸,这是个机会,带着危险罢了,可机会就要抓住,不是吗?”

    她瞥了一眼言怿,眸光深沉,又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密林之外走去。

    苏菡萏走到屋前,上下打量,那屋子虽鄙陋,却一丝灰尘也无,显然,这里常有人来,她吸了口气,平复心情似的叩门。

    无人应答。

    苏菡萏轻轻一推,那门戛然打开,屋中空无一物,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卷,有人物花鸟、有奇石怪林,画工说不上有多高明。

    她端详了许久,也没瞧出什么门道,苏菡萏本就缺乏耐心,朗声道:“在下苏家家主苏菡萏前来赴约,不知可否见阁下一面?”

    她话音刚落,顿了一会儿,那本被她敞开的门“哗——”的一声紧闭,四周的窗户骤然被铁板合上,她借着幽幽的烛火眯起眼睛。

    头顶上有轮轴压过的声音,这是机关消息启动的标识。

    “阁下这是何意?”苏菡萏并不慌乱,朗声问道。

    “苏家主来得还真是迟。”声音幽幽传来,却辨不清方位,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苏菡萏已然将月华莲纹佩带紧紧握在手中,一副随时战斗的样子,她面上却笑着:“年轻人贪睡,还请体谅。”

    “苏家主既然看到帖子赴约,在下就开门见山了。”那声音在四周环绕,朦胧飘渺:“苏家主为何对初五如此感兴趣。”

    苏菡萏笑了笑,缓缓道:“什么初五?我来这里是因为阁下的帖子,处于好奇便过来了,哪里识得什么初五?”

    “唰”地一声只见寒光一闪,苏菡萏眸中一亮,迅速跃起翻了个身,堪堪躲过四面射来的暗箭,再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向几幅画卷,竟是全然被暗器扎了几个窟窿,那画幅下面,全是暗器的发射口。

    “苏家主小心说话才是,在下可没什么耐心。”那声音开口,带着笑意。

    看向紧闭的门窗,这屋子宛如一个铁笼,苏菡萏皱了皱眉,看来今日是惹上麻烦了,她嘟囔道:“彼此彼此,我也没什么耐心。”

    那声音有些不耐,冷笑道:“即便是都没有耐心,不同的是,苏家主的命可掌握在我手中,你武功高强,不设下机关,在下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呢。所以,苏家主,不要消磨彼此的耐心,你究竟和初五有什么关系?”

    苏菡萏并不慌乱,缓缓道:“一个多年前覆灭的组织,跟苏家的家主有什么关系?阁下怕不是惯会牵强附会。”

    那声音徐徐传来,不紧不慢:“看来苏家主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话音方落,数十枚暗器从四周向苏菡萏袭来。

    苏菡萏灵活地用佩带挡下那些暗箭,白色的长带如同一条长蛇缠绕在她四周,将她护在其中,她猱身而上逆着一面飞来暗箭的画卷,狠狠向那处一踢,机括骤然散裂,木制的闸门被她生生踢成碎片。

    苏菡萏喘了口气,看向其他几幅画卷,一边用佩带挡住飞来的暗箭,一边凑到那些画卷前,狠命往上一砸,她轻轻嗤笑:“这就是阁下所谓的“罚酒”,怕不是不够我喝上一壶?”她带着少年人张扬的意气,轻笑出声。

    那声音顿了顿,却不一会儿出声道:“苏家主怕不是只认为在下只准备了这些当作见面礼?”

    苏菡萏并不回应,轻巧灵活地在密闭的屋中翻越躲避暗箭,又挨个破坏掉那些机括,她声音渐渐发冷:“你是谁?风家,苏家?还是,定武阁?”

    那声音并不改,幽幽道:“最后一个问题,苏家主与南宫辰风有什么关系?”

    苏菡萏神色未变,朗声道:“阁下这般问法不觉得太蠢了吗,不够还是要多谢你,让我心中的猜疑落了实锤才是。”

    她蓦地眼中精光大炽,心下已然知晓那声音的方位,她如一离弦之箭向那处枇杷鹧鸪图飞去,手中握住的暗箭,方要向那处刺去。

    一阵雾气骤然袭来,带着刺鼻的烟味,苏菡萏立时闭了五识却仍未来得及,是迷药。

    苏菡萏“咚”地向后一仰,直挺挺摔在地上。

    朦胧之间,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破门而入,那身影略带狼狈的慌乱,匆匆而来。

    她视线变得模糊,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暗箭向那身影挥刺过去。

    “菡萏,是我,没事了。”他的声音如此熟悉又令人心安。

    听到言怿的话语,苏菡萏终是被抽离了最后一丝力气,安静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言怿的马车里。

    苏菡萏揉了揉酸痛的后脑勺,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言怿坐在她身旁,见她醒来,倒了杯茶水给她。

    苏菡萏接过,轻轻喝了一口,只觉得口中苦涩:“这是哪里?什么时辰了?”

    言怿叹了口气,看着她有如牛饮一般,颇为无奈地说道:“在城郊杏林,已是申时了,刚刚喝了药,你可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菡萏甩了甩头,略微清醒了一些:“还好,只是后脑勺摔得生疼。”

    见她左右无事,言怿微微变了脸色,手中的折扇又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脑门上,听得她“哎呦”一声:“这时候知道疼了?把我丢在林子里时候怎么没想到,我堂堂言三公子生平头一次遭人暗算。”

    苏菡萏连忙揉了揉脑门,见言怿面色不愉,却也并不服软:“这不是,没出事吗?”

    言怿冷声道:“且不说那机关消息如何,你若真是中了迷药受人摆布,后果你可承担得了?”

    苏菡萏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转变了不屑一顾的神情,柔声道:“狐狸,别气了,我保证,下回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言怿扭过头去,接着马车的窗口看向外边杏花开得烂漫。

    苏菡萏又连连说道:“我保证,以后只有你背后捅我一刀的份,绝不会捅你一刀。”她连忙去拉他的手,腕上双鱼白玉镯的冰凉触感碰到他的手背。

    言怿听了这话,心头一滞,又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说道:“又会说胡话了。”

    苏菡萏笑了笑:“那狐狸不要生气了。”

    言怿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她讨好式的脸庞,那是苏菡萏少有的少女娇憨与乖觉。

    苏菡萏笑起来,莞尔道:“那就是不气了,话说狐狸,你是如何进入那铁屋子的?”

    言怿叹了口气:“机关消息罢了,解开也不难。并不是所有的机括都需要没脑子地暴力拆解的。不过,屋中出了什么事?谁要见你?”

    苏菡萏听得他话中的嘲弄,却又见言怿好不容易被她捋顺了脾气,不好顶嘴回去,她缓缓说道:“那屋中没人,只有一堆暗器招呼我。我好不容易分清了那声音的位置却被下了迷药,不过,那人一直问南宫辰风、初五与我的关系。”

    言怿摇了摇头,说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苏菡萏笑起来:“糊弄罢了,不过在风家初五令牌丢失之后,又出来这么多事情,一定是当年参与之人。”

    言怿皱起眉,徐徐说道:“我们还是打草惊蛇了,那人知道风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也八成知道是你烧起来风家的火。”

    苏菡萏凝神问道:“是风家的人做的?不可能。”

    言怿也摇了摇头:“风家的人言明在盯着,不是他们。不过定武阁掌门倒是彻夜未归。”

    苏菡萏凝眉说道:“是王岐鹤?”

    言怿叹了口气又带着些迟疑:“还没有确定的证据,只是言家的细作说王岐鹤今早仍不在住处罢了。”

    苏菡萏挑了挑眉:“看来打草惊蛇的不只是我们,那群人开始病急乱投医了,就想这般审问我吗?真是愚笨。”

    言怿见她仍对自身冒险的行为毫无悔意,甚至有些洋洋自得,折扇又敲了上去:“你们彼此彼此吧。”

    苏菡萏颇为不满,皱起了眉头,“啪”地一下手打上言怿的额头。

    言怿被她拍得一愣,却又笑起来:“明日英山比试,你这脑子不清醒的样子还去吗?”

    苏菡萏挑眉:“当然要去,还要好好看看定武阁堂堂王老前辈的模样才是。”

    言怿颇为无奈地笑起来:“明日英山精彩的可不只是比试,娃娃若是错过了倒也可惜。”

    苏菡萏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

    言怿挑开车帘,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车帘之外,大片的杏花次第竞开,团团簇簇的花瓣叠在一起,叫人看了,心情便如同在暖阳下踩着融碎的日光,莫名其妙地开怀起来。

    言怿展开车帘,回首对苏菡萏伸出手,笑容清越如明月般的少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杏花开得正好,莫要错过了。”

    苏菡萏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又笑起来,修长的手与他交叠在一处。

第70章 番外一 形影

    (一)

    我们天生一对,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将彼此撕成碎片,我们在无尽的黑暗中紧密相拥。

    (二)

    “那孩子也真是怪,旁的丫头卖到了这里恨不得哭闹个没完,她倒是好,不吭不响地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

    “三天没吃过饭倒是能忍,而且怕不是个哑巴?”

    “哪里会,你又不是没看见,她对那人牙子说了什么,那阴沉威胁的语气,怎会像个五岁的女娃娃。”

    “模样这么周正,就是不会说话算什么,当个舞姬绰绰有余了。”

    屋里没上亮子,借着月色可照见屋中浅粉色绣着团花的帐子、角落处放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桌上摆着茶水冷饭。

    南宫菡萏一声不吭地蜷缩在角落里,她的眼睛泛着红色,却如何也流不下泪水,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成一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屋外仆妇姑娘们的话语,声音不高不低,倒也没进得了耳朵。

    三日前,她失去了家人,被父亲的徒弟卖到了这处歌舞坊。

    五岁孩子的世界,顿时倾倒得天翻地覆。

    “啪嗒”“啪嗒”,有人踩在这地板上的声音,她从屋中的角落里缓缓走出来,那赤着的脚立在她面前。

    “阿爹叫菡萏活下去的,对吧?”那双赤足的主人在她身前蹲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南宫菡萏苍白的小脸从缭乱的发中缓缓抬起,黑暗之中,她看清眼前的来人,却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只是个年幼的孩子,她穿着红色的襦裙赤着脚,黑色的长发如瀑,蹲在她面前的时候垂在地上,她的脸上带着认真的神采,却在发觉南宫菡萏惊异的目光的时候,对她温和地笑了。

    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她眉心的三道红莲花钿,不带任何的区别。

    “你,你是谁?”南宫菡萏颤巍巍地问道。

    她笑起来,却带着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成熟:“就叫洛莲九吧。”

    “洛莲九?”南宫菡萏揉了揉眼睛,看向她与自己毫无分别的脸庞,就仿佛对着一面镜子。

    洛莲九点了点头,安慰地拉住她瘦削的手:“洛莲九是阿爹买给菡萏的替身,你知道什么是替身吗?”

    南宫菡萏愣了一下,又点点头,她记得阿爹曾经跟阿娘讨论过这件事情,阿娘还骂了阿爹一顿,她以为爹爹只是个玩笑话。

    洛莲九拉住她的手,微微的冰冷,却带着力量:“我会一直一直保护菡萏的,有我在,菡萏就不用怕了。”

    南宫菡萏嗫嚅道:“阿爹,他们杀了阿爹。”

    洛莲九深深低了口气,抚上她的发,安慰她:“我知道。他们一定会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她的语气从温和安慰渐渐转变得愈发冷冽,她将菡萏拥在怀中,轻轻地哄着。

    “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三)

    如果一个人不足以承担痛苦,

    那两个人的话,是否就会好一点呢。

    (四)

    “你是谁?为什么要带我走?”她望向牵着自己的女子,仰着头出声问道。

    “难不成你想在此处争当第一舞姬?”女子戴着斗笠,左手持着一柄带血的长剑,冷声回答。

    南宫菡萏摇了摇头,只是看着她滴血的剑身,眸光微微颤抖。

    女子注意到孩子的神色变化,叹了口气,将长剑收入剑鞘,蹲下来看向孩子:“我早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五岁的孩子生性敏感,立时问道:“她是谁?”

    女子双眸凝视着南宫菡萏,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个,或许你还能活得长些。南宫菡萏,我带你去一个故人那里可好?”

    南宫菡萏若有所思,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

    女子摸了摸她的额发,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曾经是你娘亲的师父。”

    南宫菡萏眨了眨眼,惊异道:“娘亲有师父。”

    即便女子并不觉得跟一个五岁的孩子捋清楚事情,是件值得做的事情,可她仍旧神色认真,凝视着孩子扑闪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问道:“南宫菡萏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的话题转得莫名其妙,孩子被她问得一愣,没有立时回答。

    女子淡漠地问道:“是相夫教子顺理成章却一生平淡,还是身入江湖颠沛流离却掀起一番风雨?”

    南宫菡萏略一垂首,又看向女子:“方才你杀了一屋子的人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你能教我武功吗。我想报仇。”

    女子凝视了她一会儿,半晌,她问道:“哪怕付出万死莫赎的代价吗?”

    南宫菡萏点点头,神色坚定。

    五岁的孩子根本不会懂得何为代价,女子心下叹息,缓缓说道:“好,这是菡萏自己的选择,你要记住了。”

    仿佛时光流转,十多年岁月翻过去,也有一个孩子曾经跪在她身前,握紧了手中的剑,稚嫩的声音满是不容置喙。

    “师父,我会成为初五最好的杀手。”

    (五)

    愿你在阳光下享受无忧无虑的欢喜,

    只留给我阴翳里手握凶刃的卑鄙。

    (六)

    偌大的屋中只留下小小的她,她听得见墙外大人们的话语,夹杂着“苏家”“小瑾”“洛涟城”这些或听得懂、或不懂得词语。

    她小心翼翼地吹灭了灯火,凝视着角落:“你在吗?”

    角落里传来脚步声,她在四处打量,有问道:“这是哪里?”

    她现在叫苏菡萏,娘亲的师父告诉自己,从今天起,南宫家的一切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苏菡萏见洛莲九出来,在陌生的环境中多少有了宽慰:“是毓山。你不让我告诉旁人你的存在,我还以为你会丢下我。”

    洛莲九看向四周,缓缓问道:“毓山?”

    苏菡萏点点头:“娘亲的师父将我带来这里,今天起我是苏偲瑾的遗孤苏菡萏,投靠姑姑苏未央生活。”

    洛莲九皱起眉:“苏偲瑾?”

    苏菡萏吸了口气,缓缓说道:“阿九,我只是为了报仇。”

    洛莲九将她搂在怀中,安慰一般:“你自己说了,南宫家的一切都是个秘密。从今天起,你是有姑母照顾的苏菡萏。南宫家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苏菡萏摇了摇头:“我跟你一起。”

    洛莲九笑起来,摸着她的乌发,笑意写在脸上:“我们俩个,陷进去一个就够了。”

    (七)

    不离不弃是一种幸运的诅咒,

    我们却只能永远不眠不休地纠缠下去。

    (八)

    “所以你就将南宫家的事情告诉了他?那个寿州来的小子?”洛莲九只觉得自己被气得七窍生烟。

    苏菡萏被她骤然发火吓了一跳,十二岁的孩子嚼着糕饼,只是怔愣了一下,却带着不在乎的意味看向她:“言怿,你也认识的。”

    洛莲九见她不紧不慢,觉得头疼不已:“寿州言家,江湖上的一方势力。他要是拿你的身世作一番文章呢,苏菡萏,你不要命了。”

    苏菡萏放下糕饼,以往她们之间争吵,从来都是阿九面不改色,自己火冒三丈,今日真是好笑,换了个模样似的:“对,我早就不要命了,你忘了吗,南宫菡萏死在了七年前。”

    洛莲九见她好整以暇地冷语,反而平静下来:“菡萏,我说过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我会保护你。”

    苏菡萏看向她:“所以把我弄晕,装成我的模样出去也是保护我的方式?”

    洛莲九微微变了神色,缓缓说道:“我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我活着的意义,全部是为了你。”

    苏菡萏被她的话语怔住了,她顿了一会,什么也说不出,她坐在高足蹄笙上面色疲惫地说道:“我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现、说话、做事,你一次次地将我关起来,让我睡过去,我一睁眼,又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阿九,我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呢?”

    洛莲九叹了口气,徐徐说道:“菡萏,我是为了你的安全。”

    苏菡萏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洛莲九,笑容有些扭曲:“阿九,你可不可以为自己活一次呢?”

    (九)

    你看,

    太阳沉落的时候,

    阴翳就代替了晨光。

    (十)

    她看着湖水中的人,血色漫延在这水波中。

    她看了好久,一动不动,直到那苍白而美丽的脸庞沉了下去,不见踪影。

    青云涧之下,她缓缓抬首,眸光渐渐望向辽阔的天外。

    天的西方是嘉州,朔方是漠北。

    末了,她打定主意似的勾起嘴角,向西边缓缓而去。

第71章 番外二 初五(上)

    (一)

    你不会想象得到十五年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是什么样的感觉,正如同我没办法想象一个自由阳光、充满欢笑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我在初五位于山坳中的地下总坛生活了十五年,幸运的是,地面上的人与这里的人默契地拥有同样的生存法则——当我的剑停在敌人的面前时,我就失去了活着的资格。

    所以在这里长大,倒不至于将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初五人数众多、等级森严,一切皆以代号为“大姐”的首领为尊。

    名为初五,实为“除武”,这里的人多是被武后迫害过的宗室臣子的族人,也有如我一般被收养的孤儿。初五训练杀手、组织暗杀、勾结外族,只为了能够倾覆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以光复李唐江山。

    我提着剑迈着步子缓缓向大姐走去,剑上与身体上的血随着我一路蜿蜒,我的身后是昔日师兄弟堆叠成山的尸体。

    大姐看着我,满意地笑了,她轻轻抚上我的发:“阿鸢,做得好。今日起,你便是一名真正的杀手了。”

    狠厉决绝、聪慧机敏、沉默寡语、懂得进退,大姐对我的如此评价。

    “莫离,往后你就是她的师父,你是初五最出色的杀手,她是初五最好的苗子,可不要叫我失望。”大姐对身后那名青色衣裙的女子吩咐道。

    那女子恭声应是,立在我面前,并没有多余的话语。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以一种看物什的目光,我跪伏在她身前:“嘉鸢见过师父,愿跟随师父教诲,成为初五最好的杀手。”

    她神色淡淡地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二)

    雨水顺着精致的脸颊滑落,最后洇湿在脖颈间,风一过,有腥甜的血色。我坐在柳州一处据点的院墙上,俯视着院墙下擎一把油纸伞的苏偲瑾。

    他穿着雪色的直裰,好看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我,像是一个从不会与初五有任何交集的、与一个浑身是血的杀手有任何关系的清俊书生,可他偏偏是大姐最器重的副手。

    “去哪里了?”他一半的脸又挡在伞后的阴翳里。

    “杀人去了呀。”我回答得干脆,眼底是不带感情得冷漠,语调却软得像是同他撒娇。

    苏偲瑾不喜欢我杀人,可他却能将千百人性命倾覆于股掌之中;苏偲瑾不喜欢我在初五,可他却在初五混得如鱼得水俨然有大姐接班人的样子。

    苏偲瑾就是这样讨厌,他生怕我夺了大姐的宠信,对吧。

    我从院墙上一跃而下,伸手去拉他,嘴上笑着:“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腿上的伤不是一下雨就会痛吗。”

    苏偲瑾避开我的手,凝视着我:“我把你调到柳州,就是希望你离那些任务远一点。”

    被他打空了的手在冰冷的雨滴中愈发寒凉,我突然打掉了他的伞,面上却笑得愈发明媚:“为什么?你凭什么为我做决定呢?”

    苏偲瑾长我足足六岁,他见过我被打得狼狈的样子,他为我偷偷送过药疗伤,他在一次次危险的任务中救下我的性命,他哪里都好。

    唯一不好的,就是想让我离开初五。

    苏偲瑾看着我淋湿的狼狈而倔强不已的模样,将我狠狠拽进屋子:“就凭我比你大六岁,凭我是初五九大堂主之首,而你,愚不可及。”

    我几乎是扭曲地尖叫起来:“苏偲瑾,是你自作主张,是你愚不可及!”

    他意识到手上的动作重了,在屋中放开了我,拿着绢帕帮我擦头发,他只当做一个十六岁孩子的叛逆气话,不屑于跟我还嘴。

    我将自己埋在他胸前,他身体一僵,小时候还在嗜杀营训练的时候他会抱住我安慰我,可现在,他却做着越来越多我看不懂的决定,我觉得我们越来越远。

    他停了擦头发的动作,末了,顿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鸢,你快乐吗?”

    我抬起头,惊异地看向他认真的模样,骤然觉得好笑:“在这种三个月得不到解毒丸就会毒发而亡的日子里,快乐重要吗?”

    苏偲瑾眉头一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赤丸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赤丸是初五控制教众的利器,每个月分发解药,若是做出了对不起初五的事情,得不到解药,三个月内经脉尽断、毒发而亡。

    我笑起来,不以为意:“所以,不杀人,没有任务,什么下场,九堂主应当比我更清楚吧。”

    苏偲瑾看向我,重重叹口气:“大姐让我交给你个新任务。”

    我神色认真起来,问道:“杀谁?”

    师父说,我已然是初五最好的杀手,这是活命的法子也是索命的符咒。

    苏偲瑾看我有些好笑,缓缓说道:“折冲都尉洛长秩的胞妹洛涟城因为少时家贫,寄养在远房亲戚处,现如今洛长秩领兵一方倒也算平步青云,想接胞妹过去团聚。”

    我从善如流地接道:“大姐想同契丹交好,如果一个领兵戍防的将军的一举一动皆在眼底,初五与契丹自然不费一兵一卒。”

    苏偲瑾笑起来,看着我眼底的自信的狡黠:“洛长秩与洛涟城分开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之后再无联系。我已掌握了洛涟城的行车路线,之后的事情,就看你的本事了。”

    (三)

    洛将军为自己的妹妹回到自己身边,办了个顶隆重的接风宴。

    年近三十的将军拉着我的手,俊逸而不失锐气的脸庞满是笑意:“涟城,我们兄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含泪点头,带着小女儿的娇憨以及对兄长的眷恋,缓缓一声“哥哥”让他几乎流下泪来,然而他不知道,真正的洛涟城被我一剑封喉,埋在了乱石堆里。

    我遏制住心头恶作剧般的笑意,瞥见洛将军身后的少年一动不动地审视着我,或许这是他常年保持警惕作战的习惯,可他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让我一颤。

    “涟城,这是我的副将,南宫辰风,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个军中好手。”洛将军微笑着向我介绍。

    我对着他粲然一笑,歪着头:“初次见面,南宫将军。”

    或许是我好不容易团出来的笑容过于明媚,或许是我看花了眼,我看见他冷若冰霜的清俊脸庞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中划过一抹惊艳。

    (四)

    当细作打探消息这件事情对我而言,比杀人难上千倍万倍,苏偲瑾真的是会帮我安排好差事。

    哪怕洛长秩再疼宠洛涟城,却永远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也或许是他过于警惕,这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竟是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

    我变着法儿地旁敲侧击却鲜少能从他的嘴巴里套出些有用的东西,看着院中练剑的南宫辰风,我立时有了新的目标。

    我使出浑身解数同他套近乎,可不管是我拿他逗趣还是摆弄着声音撒娇,他总是看着我一个人像只小猴子那样的上蹿下跳,暗地里气得我直跺脚。

    我缠着他,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缠到了连我都觉得厌烦的地步,他却只会看着我直叹气,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老实下来。

    “你生气了?”我撅着嘴问他。

    他没说话,瞥见我安静下来,垂着头等他训斥的忧郁模样,又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都不对我笑一笑呢?”我歪着头,委屈极了似的。

    南宫辰风被我磨得气极反笑,古怪的嘴角抽了抽,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登时扭曲得惨烈。

    我被他骤然逗笑,笑出了声,这一次,我的笑容真心实意。

    南宫辰风看向我满是笑意的脸庞,不知怎地,也跟着微微勾起了嘴角。

    (五)

    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洛涟城得不到的消息,午夜时分的杀手阿鸢却可以轻松地窃取,在与洛家上下除了南宫辰风那个面瘫混熟后,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就容易得多。

    大周行军的路线图在南宫辰风带兵前往契丹边境的前一日,我成功交到了苏偲瑾手上。

    一切就像初五期待的那样发生着,大周军队在行军中遭到伏击,伤亡惨烈,不战而败。

    战败、将士、阵亡,这一切都与闺阁中的千金小姐太远,可我把玩着那碧色的钗环,心头却骤然一颤。

    我任务完成得这样好,为什么不开心呢。

    南宫辰风被抬回将军府那日,我感到我在发抖。

    我见过许多死状惨烈的尸首,却不会想象到素来武艺高强的少年将军会如此不堪一击地倒在床榻上,他几乎被一杆长箭贯穿了前胸,昏迷不醒。

    他昏迷的这些时日里,我并没有去看过他,似乎他的伤口写满了“罪过”二字。

    我想起他表面上嫌弃我做饭难以下咽,可全府上下只有他吃得碗底透亮;

    我想起他从来对我永不消散的逛街热情不屑一顾,可他总是说着保护我,却也陪着我;

    我想起那日上元节我故意玩笑要那小侯爷手中的花灯,他当了真帮我去要,害得他被同僚们好一顿取笑。

    我生平第一次,竟有了与初五割舍得一干二净的妄想。

第72章 番外二 初五(下)

    (六)

    日子过得真快,如同见风就长的草。

    南宫辰风身体方转好,就接到下一个差事,剿灭一个叫初五的组织。

    他跟我说起初五的时候,我坐在他身侧,手里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轻轻别在鬓发旁,我笑起来,问他好看吗?

    他眼睛微微张大,转头看我,却又低下头去,“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被他的反应逗笑,我想,他低着的脸庞,一定也莞尔了。

    “后日,我跟随将军去永州。”他淡淡开口,又转头看向我:“你一个人去洛都赴宴,可以吗?”

    我大度地摆摆手,歪着头笑起来:“当然,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

    我哪里是去洛都参加兄长同僚的贺宴,苏偲瑾极其紧急地找我回去。

    最近总是听几个线人说,初五变了天,而我却在洛长秩的亲情与府里上下的真心相待中,从嘉鸢渐渐变成了洛涟城。

    “明明就是个小孩子。”他小声嘀咕,却被我听到了。

    我没好气地将手头的荷花作势就要往他发边插,他愣了一下轻轻夺走,极其自然地替我簪在鬓边,还弯了唇角对我笑。

    我神色骤然慌乱,调笑的话锁在嘴边,什么也说不出,脑中苏偲瑾的话却愈发清晰。

    “你该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了洛家大小姐吧,他们对你再好,不过因为你现在是洛涟城,可若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们会对你如何呢?”

    (七)

    祐山之中是初五的总坛,我回到了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却对一切感到模糊与陌生,看着苏偲瑾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苏偲瑾扳倒了大姐,当上了初五的首领,他的继任礼尚未举行,所以大多数初五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坐上那高高的位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火急火燎地将我召回来。

    “你似乎不太高兴。”苏偲瑾看向我,我亦打量着他。

    我摇了摇头,问他:“有什么吩咐直接用线人联系我好了,何必要我回来招人眼目。”

    苏偲瑾看着我,脸上并没有当上初五之首的兴奋,这难道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我又看不懂他了。

    好半天,他才对我说:“阿鸢,我替你安排好了另一个身份,今天起你就与初五不再有干系了。”

    我微微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诧异地问道:“什么?”

    苏偲瑾叹了口气,凝视着我:“你不能当一辈子杀手,你不能一辈子替代别人生活,离开初五,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觉得好笑:“所以你有了对付赤丸的法子?”

    他听了这话,神色有些疲惫,拿出一个不小的宝函给我,里面是一块螭纹莲花佩和几个解毒丸的瓶子:“我想了很多法子,可那赤丸无解,解药足足够六年,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那玉佩我从小戴着,你留着也算个念想吧。”

    他看向我,谪仙似的面容笑起来煞是好看:“阿鸢,你可会怪我夺了大姐的位置?可是,只有我坐上了大姐的位置,你才有自由,你才不用每日刀头舔血地生活。”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话,方要想说些什么,只感到脚下一阵晃动,顶头的石块扑簌而下,轰隆的巨响像是催命的符咒。

    (八)

    圣历元年,永州城外的祐山中,天作异象,地动山摇,湖水倒灌入山坳,那高耸的山峰骤然断裂,竟然生生坼成了湖泊。

    曾经庞大而雄心壮志的初五,一夕之间精锐主力全部倾覆于山底,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化作泡影。

    被巨石滚落冲击的那一刻,苏偲瑾将我一把推了出去。

    压在石堆下的我被南宫辰风的人发现,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几声争辩。

    “南宫将军,这还有一个初五余孽,小的这就把她带上囚车。”

    “她不是。”

    “啊?”

    “她是洛将军的妹妹,我没有护住她,走错了路。交给我吧。”

    我脑子昏沉沉地,醒来的时候,满眼疲惫的南宫辰风正在一板一眼地坐在在床榻旁喂我药喝,那药极苦,他却故意似的满当当盛了三大碗。

    我见他刻板的动作、刻板的脸,什么也不敢说,脑海中苏偲瑾最后的话语与释然的神情让我心头颤抖,尚未清醒过来的当下,我却因伤而动不了,只得在这里面对着南宫辰风。

    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你失望吗?

    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天真无邪的贵胄千金,我不过是初五逆党中最险恶的杀手,是你生来要消灭殆尽的那种人。

    可为什么你要袒护我呢?

    他看我不敢吭声地喝下第二碗苦药,他按照洛涟城的习惯,递了颗蜜饯给我,我摆了摆手,刀头舔血的嘉鸢哪里会怕苦药呢。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见我平静地躺在哪里,他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我转过头,瞥向他,牵动伤口有些疼,神色却是平静:“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洛涟城,我是初五的杀手嘉鸢,就是你奉命围剿的那个初五,所以,现在要把我送入牢中,还是直接将我千刀万剐?”

    他看着我心如死灰的面庞,破天荒地将粗粝而满是刀茧的手覆在我的手上,面上云淡风轻,眼底却小心翼翼地关心我的反应。

    “不要害怕,涟城,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他声音极其轻柔,带着不自然的表情:“我来保护你。”

    我想,这或许就是这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平生里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

    (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裙,镜子中妆容精致,我对着镜子笑了笑,这是闺阁小姐洛涟城的幸福,也是杀手嘉鸢另一面的人生。

    洛长秩笑着看向我,怜惜地感叹,若是爹娘还在世,看到妹妹嫁给了这么好的人,定是欢喜的。

    就像南宫辰风答应我的一样,我仍就是洛涟城,杀手嘉鸢的一切就像初五一样,埋在了祐山的石堆中。

    南宫辰风平定初五逆党有功,圣上升了他的官职,又答允他一件恩典。

    辰风说,他想娶我。

    我手紧张地交握,长年拿剑的手却不稳当地颤抖,我感受到他的气息逼近,将我稳稳抱起,却隐隐察觉到他胳膊也在发抖。

    原来少年将军也会紧张啊。

    他慢慢将我放在床榻上,柔软的红绸塞在我的掌心,眼前倏地明朗,盖头被他掀起,我怔怔地抬起头,看向一身红衣的少年。

    南宫辰风看了我很久,我听到他唤我:“涟城。”

    我看向他,时光交错,一如初见。那时,我一身红色衣裙,带着矫揉造作的笑意挑衅似的对上他打量的眸子。

    可世事就是这样奇妙,初五冰冷的杀手嘉鸢有了自己的家,收起了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剑,卸下自己浑身的防备与警惕,如此死心塌地的被他束缚住,掩盖起身上不可告人又无比传奇的过往,面对崭新的生活。

    我看向小几上的药瓶,南宫辰风跟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轻拥住我。

    “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

    他从不骗人,我相信他,就像相信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那样,如此坚定。

第73章 邙山

    连峰蔽日,巉岩峻直,飞瀑喧豗,古木参天。

    嘉州邙山,天下奇险,且不说横绝天堑的悬崖峭壁,璇教五步一卡十步一关的明岗暗哨,饶是苍鹰也插翅难飞。

    穆清坐在马车的货仓之中,嘴里叼着根草叶百无聊赖地嚼着,看着身侧的陆离将两人的腰牌标示递给来来回回的监察人,总算到最后一个岗哨了,他觉得两个人出任务都没有回到璇教繁琐。

    “穆清哥,你可听说最近教里面有什么新鲜事?”陆离将腰牌递给他,又将自己的腰牌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眨着眼睛看着他。

    穆清颇为无奈,眼前的少年来璇教不过半载,十六岁的少年,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他抽出草叶,佯装怒意地点着少年的头,说道:“你这小子,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即可,到时候少不得廖护法责怪。”

    陆离撇撇嘴,眉眼间有些畏色,嘴上却是不以为意:“眼下教主将要闭关,廖护法正跟凌护法明争暗斗热闹得很,哪里还有心思管我这种小角色?”

    穆清重重拍了下他的脑袋,又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小子脑袋不想要了吧?敢说这种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就是咱们堂主也护不了你。”

    穆清面色铁青,眼下教主马上闭关,管理璇教外事的左护法廖洺与负责教中内务的右护法凌彻正是明争暗斗的时候,两人狼子野心,璇教的少主顾云笑又是个天真烂漫、不问俗事的。

    少不了哪一天暗斗变明争,也是一场腥风血雨,每一个人都对这两大护法的争权夺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妄图富贵险中求的早早站队,也有想明哲保身的视若罔闻。

    他与陆离这样管外务的一个小小杀手,还是少说为上。

    陆离见穆清颜色紧张,便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又想转移话题道:“穆清哥,你可知道教中新来了个顶漂亮的姑娘?”

    穆清摇摇头,笑骂道:“你这小子净不学好,是不是又偷偷往御春园跑?”

    陆离慌忙摆摆手:“才不是御春园的姑娘,听说是咱们少主的救命恩人,生的是国色天香,听说倒在郢山的青云涧中,正好被路过的凌护法救回璇教。少主见了这姑娘十分开心,等她醒来就要给她指了个左护法堂主做。”

    穆清笑了笑,说道:“凌护法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陆离神色暧昧道:“听说那姑娘浑身血污正倒在青云涧的岸边,凌护法见她说是惊为天人,本想带回璇教的御春园,却发现她腰间悬挂着咱少主的飞鸟环璧,这才老老实实地把她送到少主这里。”

    穆清不以为意,徐徐说道:“送给少主比起送到御春园里面,对凌护法来说用处大得多。不过,既然是少主的救命恩人,一下子能做到堂主,听你说这么个漂亮姑娘指给左护法做下属,啧啧啧,怕是可惜了,也不知道这姑娘什么底细,有几分能耐。”

    陆离摇摇头,说道:“本来是要指给右护法凌彻做堂主的,可右护法不愿意,说不养闲人,倒是左护法顶痛快地接受了。只听说当时少主偷偷溜去长安,路上遇险,多亏这姑娘搭救,别的事情,瑶光殿里口风死死的,什么都只说不知道。”

    穆清若有所思道:“教主可见过那姑娘了?”

    陆离说道:“那姑娘昏迷了好几日,前天才醒过来,待养好伤,也不知道教主是否有功夫过问这女子。不过少主这么上心的人,教主总归是会上心的。”

    穆清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少主身边也没几个体己人,若是这姑娘有些神通,怕是教主的目光不会在两个护法身上逡巡了。”

    陆离笑了笑,说道:“一个姑娘,有什么神通呢?长得好能当饭吃吗?”

    穆清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你这小子净说胡话。”说罢,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清灵台上,四周水波环绕,水面上凭空搭建起的楼阁别是一番雅致。

    洛莲九坐在屋中,看着水光莹莹荡漾起楼阁四周青碧色的帷幔,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一身绯红色的襦裙随着清风吹拂摇曳生姿。

    “洛堂主,少主来了。”门外梳着双环髻的侍女轻声唤道。

    洛莲九起身,衣裙有些松松垮垮,却丝毫不介意,清泠的声音说道:“给少主在前殿看茶,我这就过去。”

    顾云笑见洛莲九进来,笑嘻嘻地挽起她的手,说道:“莲九,这清灵台住得可习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差人告诉我。”

    洛莲九轻笑道:“不缺,我一个小小堂主占着这么个风水宝地,倒是怕别人眼红得紧。”

    顾云笑摇摇头,同洛莲九在胡凳上坐下,说道:“阿九不会还在因为我这个名门正派嘴里的魔教少主,没将身份告诉你而责怪我吧。”

    洛莲九笑了笑,花颜绽开:“岂敢岂敢,我这邀月阁的都知落魄时多亏这魔教救济,我一风尘中人,何谓正邪,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是想着不仅劳烦少主给了个落脚地,还有这么大阵仗,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顾云笑摇摇头,孩子气地仰起脸,坚定地说道:“怎么会,我在教中也没几个体己人说说话,左护法廖洺为人诡谲,右护法凌彻是个不着调的,爹爹虽疼我,却总拿我当小孩子看,怪没意思的。听人说,你这几天吃得少、睡也睡不好,你是不是想中原了?”

    她这几日总是在做梦,梦中的自己一次次从高高的青云涧坠下,被他人逼迫的无助,再无翻盘机会的绝望,让她恐惧地无法入眠。

    洛莲九咧开嘴,轻笑说道:“怎么会。往后邀月阁的事情就莫要再说了,少主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个身份,在中原的往事,忘了就忘了吧。”

    顾云笑点点头,说道:“阿九你放心,定武门的人,那些害你跌落郢山的暴徒,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洛莲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少主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教主马上闭关修炼。虽说是几个定武门的登徒子,可难免会扯上璇教与定武门的关系,我既在璇教,便不能轻举妄动,报仇的事情,来日方长。”

    顾云笑见洛莲九神色坚定又将璇教利益放在自己心上,不由得心中欢喜,说道:“也好,等爹爹出关,武功大成,定会横扫中原武林的,到时候定武门还是东紫门,苏家还是言家都是手下败将。”

    洛莲九神色自然,没有说话,冲顾云笑点点头。

    顾云笑又兴奋地说道:“对了莲九,那些鹞卫可还对你不服,若是再对你指指点点,傲慢无礼,我这就去教训他们。”

    璇教内部等级森严,五品飞燕四品鹞,三品恶枭二品雕,小小的鹞卫也可以不把自己这个三品堂主放在眼中。

    洛莲九面上不以为意,摇摇头说道:“上次少主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如今他们已是大改。若是你再去教训,怕我这个无能至极只会告状的绣花枕头之名可真真是落实了。少主放心,我自有办法。”

第74章 如风

    顾云笑凝视着洛莲九似乎还想说什么,又见她仍然对着自己柔柔地笑着,心里想说的话被她这么一看便说不出口,只得转了话头。

    “前几日听凌彻说中原武林的长安苏家换了家主,听说以往的苏,苏什么?哦对,苏菡萏,好像是这个名字吧,被她堂姐苏英说只是个冒牌货,听说被拆穿后便下落不明,家主之位就落到了苏英头上。”顾云笑说得充满兴味。

    顾云笑又啧啧称奇道:“要我说,这中原武林可真是有趣,还没等被人来打,自己都会被家族伦理、争权夺势搞个气数散尽。”

    洛莲九听她这样调侃,不由得跟着一笑,挑挑眉说道:“所以这苏家家主苏菡萏下落不明?”

    顾云笑又继续说道:“是呀,苏家给出的答案是她恼羞成怒,被拆穿后便连夜奔逃,不知所踪。”

    洛莲九噗嗤笑了出来,说道:“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那苏家和中原武林的人恼羞成怒,被一个姑娘骗了堂堂苏家家主之位,如今连人都找不到吗?”

    “那姑娘竟然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如何又会被拆穿后不知所踪,平白被人当作家主尊崇了这些时日,可真是个妙人。”

    顾云笑被她一笑也挠挠头道:“我也觉得蹊跷呢,不过苏家家主之位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吧,前些日子老家主两个儿子一死一伤,后面又传来苏家老家主积劳成疾而病逝的消息。”

    “说到底,苏家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这新家主苏英现在跟定武门的少主王朗之勾结在一处,怕是想做朵攀援而上的凌霄花吧。”

    洛莲九徐徐说道:“苏家这么个破落户又明争暗斗,找几个借口却如此荒唐不堪,真是江湖笑柄。”

    顾云笑见她神色骤然变冷,问道:“阿九你似乎对苏家颇有微词?你可认识苏家的人?”

    洛莲九摇了摇头,轻笑说道:“我只是对中原武林的人,尤其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惺惺作态,道貌岸然,全然没有半点好感。”

    顾云笑以为她想起来被定武门逼下青云涧的往事,连忙调转了话头。

    她轻声说道:“听说素来与那个苏菡萏交好的无影派,不过在她失踪后,掌门董素晚得了恶疾整日闭门不出。那老家主叫董青的,再也不同苏家来往,甚至颇为憎恶定武门,不知他们出了什么嫌隙。”

    洛莲九莞尔一笑道:“如此看来,这番所谓的苏家家主更替,似乎定武门的势力又上了一层,中原武林的均衡,怕是终归有要打破的一日。”

    顾云笑不懂洛莲九在说什么,又问道:“你是说定武门会统领中原武林?可那东紫阁以及言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虽然昆玉派因为老家主逝世而折损气数,可听说那新家主风浅意图跟言家家主言怿交好,以求风家重振旗鼓。”

    听到言怿的名字,不知怎地她心头一怔,又缓了神色,继而笑道:“那言怿自然要选择成人之美,定武门有个落魄的苏家扶持,言家也可以加上个破落的风家作伴。不过看起来风浅要比苏英有用得多。”

    顾云笑点点头,说道:“正是啊,听说言家家主言怿跟那风浅也算青梅竹马,正有此意。”

    洛莲九微微勾了勾嘴角,若有所思,她只觉得心底发笑,为那可怜的苏菡萏不值,难道她方生死不明,言怿就这般容易而畅快地找到了替代的人选吗。

    果然只有苏菡萏这般的傻瓜,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顾云笑见她又不说话,不知她在想什么,来到教中这半个月,洛莲九时常出神。

    顾云笑觉得眼前的少女虽然出身风尘却带着傲绝天下的霸气与野心,可她猜不透洛莲九想什么,正如她看不透那右护法凌彻一样,所谓或娇媚或轻率的外表,大抵是为了掩盖心中真正的欲求吧。

    顾云笑整顿神色,收回探究的目光,又说道:“近日可有人找你?你若是不喜欢,便可以不见。”

    洛莲九摇了摇头,说道:“前几日左护法提过,一个月后会派我去焉耆,收取今年的岁贡,顺便为焉耆的王妃祝寿。”

    顾云笑神色一变,皱着眉说道:“那焉耆国王龙邬利并非善类,我虽不了解教中外务,却听说焉耆有脱离璇教庇护之势,放出这样的风声,必然是势在必得。你此去怕不是凶险万分,搞不好将你斩于马下明志。不行,我这就去跟廖洺说,让他换个人。”

    洛莲九连忙制止住她正要往外奔的脚步,说道:“少主且慢,我无功无德、来历不明便能轻而易举地跃居众多劳苦功高的鹞卫之上成为堂主。如今百般推辞左护法交给我的任务,怕不是再也无法在璇教立足,更何况,璇教不养闲人,少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璇教盘踞西域与中原之交,其手段凌厉,弟子众多杀手上万,各个武功狠毒。

    每年西域小国与中原附近的小门派不得不交给璇教教主岁贡以求璇教庇佑,俨然成为小朝廷。

    璇教的堂主从卑微的奴仆而起,被抓来的奴仆或有西域人或有中原人,无非是上位者的玩物,每年观看上千名奴仆厮杀搏斗活下来寥寥五人,便是几个堂主的乐趣。

    顾云笑明白这种被人嘲弄德不配位的刺痛,她生来便是少主,阿爹曾经向无数人夸耀,她是武学奇才。

    可是,因为五岁时一次受伤误用伤及筋脉的化功散,她成为只会花架势的草包少主。

    然而那时候年少懵懂无知,正好不必练功了她心下欢喜,如今回头想想由着自己天真烂漫的性子,活得随心所欲也好。

    可爹爹的担忧她又是知道的,若失去了爹爹的照顾,她又该依靠谁呢,所谓的自由与快乐在迷茫的未来前,让她感到格外的彷徨。

    顾云笑看着眼前的少女,艳绝天下的风骨带着不服输的韧劲,她点点头,对洛莲九说道:“我多差几个人给你,你务必小心为上,完不成任务,溜回来就是了,有我在,谁敢惩罚你。”

    洛莲九点点头,颇为自得地嗯了一声,又眨眨眼,少见地轻松地笑出了声:“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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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曲介绍:
武周久视年间,十五岁的少女苏菡萏下山重夺家主之位,名闻天下意气风发之时,围绕她的秘密与诡计却早已展开。烟雨望春双城困,瑾年流光往事沉。从江南云碧到漠北月白,从荒山凉夜到九重之巅,她与他携手走过十年风雨,而秘密的尽头,又是一场风雨。
一句话简介:双重人格少女的江湖复仇之路。菡萏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菡萏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菡萏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