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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越如霁     菡萏曲txt下载     菡萏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3章 英山

    芳菲初绽,春意盎然,山岚飘转,空气清透,翠鸟啼鸣,正是一年好光景。

    英山落在楚州城南百里也是昆玉派所在之处,一路上春景芳华细柳依依,田垄间劳作的乡民勤劳和乐,错落的村庄正飘起袅袅炊烟。

    前往英山的马队浩浩荡荡地行在路上,风家一行人早已先行布置去,苏家的车队与东紫阁的车队行在一处,董素晚坐在马车里。

    言怿、澹台彦与苏菡萏策马在队伍前。

    苏菡萏看眼前有几片的药田,一面指着一面口中叫着名字:“那是白芷、那是刘寄奴。”转头笑着得意地看着言怿。

    言怿却没有看着她,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江南少有白芷,那是桤木,又错了。不过不怪你,昨日好好地也能摔到脑子,佩服佩服。”

    苏菡萏撇撇嘴说道:“我才来南方,当然不如你知道得多了。这要是到了北边,你才不若我。”

    言怿挑眉轻笑:“嗯,一个毓山也没几样花花草草,你用十年熟记于胸也算有心了。”

    马队停在了半山腰,一片桃林处围绕着的空地中搭着十丈见方的台子。

    王岐鹤与风浅陪着风明权已然在台子北边的帐中坐着,面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遥遥见马队来了,方起身相迎叫众人落座。

    除了昆玉派、玄武阁、东紫阁以及无影派的人,还有林林总总几个小门派的弟子,一群人热热闹闹寒暄之后,好半晌才各自落座。

    苏菡萏本被与董素晚、无影派几人一起被安排在昆玉派的女弟子们身侧,但她仍旧带着苏合同言怿坐到一处,目光时不时向王岐鹤打量。

    却未想到对上王岐鹤的目光,那老人对她和蔼地笑笑,如同关怀一个后辈。

    苏菡萏咧咧嘴,笑起来,对王岐鹤遥遥作揖。

    风浅在北面,定睛瞧着苏菡萏的动作,见她与言怿犹自有说有笑,眉头微微蹙动。

    几个门派多是经历了家主的更替,方是少年人们新的开始又有琼华丹做彩头,众人不由得对这次少有的比试愈发期待起来。

    台周围各门各派的弟子围在一处兴趣洋洋地看着台中,有的是为了瞧一瞧这英山盛会,有的是为了看一看新任的苏家家主苏菡萏,各个向看台东侧瞥去。

    苏菡萏似乎没有接触到这些目光,她赌气一般剥着瓜子壳玩,剥完倒也不吃,壳与仁各分开一处摆弄,只是为了好玩一般。

    言怿用手中的玉骨扇轻轻敲了她的脑袋,笑着说道:“这么多人在场就不能有点规矩的样子。还有,你那打量的目光未免过于明显了。”

    她揉了揉头,瞪眼看他,说道:“你怎地跟我姑姑似的,管这么多。”

    言怿拿着瓜子仁吃着,摇了摇头:“那拜托娃娃你剥快一点,也好堵上我的嘴。”

    苏菡萏放下手中的瓜子,想拿起去丢他,却听到风泠上台的脚步声,虽然身子似乎有些单薄却仍旧似月华流水一般清朗俊逸。

    风泠朗声说道:“多谢各位赏光祖父的寿宴,借着这英山桃花灼灼喜人,祝各位今日比试都满兴而归。今日比试,点到为止,各门各派皆是少年英豪,同气连枝切莫伤了和气。比试的头名便以祖父的三颗琼华丹作彩头,最后留到台上的人便是头名。”

    他又看了看台下骄傲却又复杂神色望着他的风明权,见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便轻轻将目光移开,复又平复下心情,看着风明权对他点点头。

    风泠清越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畔:“如此,比试可以开始了。”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没有碍于面子之说,风泠方到帐子中坐定,两个少年便猱身落在台上,一副剑拔弩张随时开始的样子。

    个子偏高一点的少年身形健硕得如同一只豹子,他穿了身湖蓝色的袍子,躞蹀带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鎏金镶宝匕首,高声说道:“在下定武阁弟子陈渊还请赐教。”

    身形瘦弱的那个少年着了身青碧色的衣衫恭敬地拱手见礼:“崀山派弟子齐腾,陈兄请。”说完他便舞动手上一柄银枪,身法敏捷,那长枪在山风里舞动,呼呼作响,让人拍手叫好。

    陈渊不由得嗤笑,看着眼前人的目光如同看一只绣花枕头,应了声“请”,手中金焕刀势如破洪地向银枪砍去。

    一蓝一碧两个身影在台中不断翻飞,如同天光湖水相互辉映,底下的人有的欣然叫绝,有的看着台上的阵势,不由得打了退堂鼓。

    “哗——”的一声银枪被那金焕刀挑落,那湖蓝色的少年微微喘着粗气,看着眼前个子偏矮的碧衣少年,说道:“承让——”

    齐腾面色仍然平静得彬彬有礼,拱手说道:“今日得以与陈兄过招,腾之幸也,技不如人,陈兄客气。”

    陈渊也略还一礼,站在台上俯视着四周,额头虽出了一股薄汗,却也颇为自得地看着众人,期待自己下一个对手。

    风明权看着定武阁的陈渊,对着王岐鹤说道:“定武阁不愧是以刀剑闻名,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王岐鹤虽心下得意,也谦让着说道:“风兄过誉,小徒着实莽撞。”

    话音未落,那台上已然站上了一位银灰色衣袍的青年,手中一柄短剑,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愈发显得整个人身如修竹。

    那青年朗声抱拳道:“云山门大弟子杨正请陈兄赐教。”

    陈渊握紧手中的金焕刀抱拳还礼:“杨兄请。”

    灰色衣衫的青年步履稳健,如同行于轻云之上、溪水之间,堪堪躲过陈渊交错的两刀,一道银光向陈渊下路攻去。只见那湖蓝色的身形并步一跃,才堪堪躲过一击。

    陈渊尚未来得及吐息,那杨正又拿着手中的短剑刺去,仿佛一条银白色的小蛇游走步步紧逼却带着几分轻松的意味,须臾之间,那二人又缠斗在一起,衣袂纷飞。

    底下观看的众人连连叫好,没想到云山门虽规模不大,却倒也颇有真才实学。

    苏菡萏正百无聊赖一般拨弄着手中的枇杷果,说道:“定武阁素来标榜中原武学无出其右,仅此而已吗?”

    言怿说道:“那弟子躞蹀带上的金匕首并未镶宝,只是个年轻的弟子罢了。定武阁一群武痴,功夫自不容小觑。”

    苏菡萏闻言抬眼看着陈渊的躞蹀带,果然只是一把雕花金匕首而已,她方想开口,目光却定定地看向陈渊武刀的一招一式,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清晰,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言怿见她有些异样,也看着陈渊说道:“怎么,在想如何拆招?这不过是定武阁玄空刀的几个初式而已,你要是想看能破天分月的玄空刀,须得王岐鹤才行,连他们的少主王朗之也不过学了个皮毛罢了。”

    苏菡萏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定武阁的玄空刀。”

    言怿转头看她,问道:“嗯,怎么了?”

    苏菡萏咧开嘴笑了笑,说道:“没事,只是觉得看不到完整的刀法有些可惜罢了。”

    言怿见她面色稍霁,说道:“这还不容易,定武阁这帮武痴,不过让陈渊打个头阵而已。”

    言怿话音方落,那陈渊已然仰在地上,正一脸不服输地看着眼前的短剑,短剑上握着一只白净的手,杨正收回短剑,又拱手道:“陈兄,承让了。”

    陈渊咬咬牙,站起身来硬声道:“杨兄多礼。”说完便不敢看台下众人,逃似的下台却不往定武阁的帐子中走。

    王岐鹤看着小弟子少年意气,颇为难堪地笑笑:“陈渊这孩子,功夫不到家,脾气倒是大得很。”

    风明权说道:“十多岁的年纪如如此的功夫倒也不简单,心气高也不是什么坏事。”

    杨正神色颇为轻松地看着眼前上台的少女,那少女身穿一件青色胡装,身量高挑,容色清秀,面对乌压压的人群,她气定神闲地上台,清丽的声音开口说道:“无影派三堂堂主静嘉请公子赐教。”

    杨正听对方自报家门,对其是个少女的轻视便淡了几分,说道:“原来是无影派的三堂主,能与三堂主过招,正不胜荣幸。”

    静嘉面色平淡,侧眸看了底下注视着她的济桓与董素晚一眼,点点头:“杨公子谬赞,请吧。”

第54章 比试

    静嘉话音方落,一瞬不瞬地瞧着杨正手中的短剑。

    杨正闻言,手中锋利的短剑在日光下勾起冷冽的光芒,出手向静嘉刺去。

    杨正虽离她只有一步之遥,静嘉却也不躲闪,待众人屏息凝神看那剑尖正如同一道光刃刺入她眉心时,静嘉纵身一跃近三丈高,如鬼魅般的身影跃到杨正身后,同时两枚梅花镖如同从九重天坠落的星子一般,向杨正刺去。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般发生在一瞬,杨正饶是反应力再敏捷,却也堪堪转身用短剑将那梅花镖挡去,发出“叮当”两声脆响。

    他带着惊魂未定般的喘息,未等她匆匆站稳,那梅花镖如巨石落入溪水中激起的水珠飞霰一般铺天盖地地向杨正刺来。

    台下的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玉一般女子的动作,连连夸赞:“不愧是无影派的堂主,没想到虽是个半大姑娘却身法到了如此的境地。”

    对面帐子里坐着的济桓目不转睛地看着静嘉,董素晚拍手叫好,又冲着苏菡萏这边粲然一笑。

    苏菡萏抬眼看见那笑意也报以一笑,说道:“无影派果然身法出众。”

    言怿瞥了一眼台上全然占了上风的静嘉,笑了笑:“是啊,无影派把他们放在你身边只做个耳目,未免有些屈才。”

    眼看着静嘉已然挑落三人,几个小门派都不免有些踌躇不前,苏菡萏看着定武阁,见他们丝毫没有上来的意思。

    风明权看着台上的静嘉,徐徐叹道:“而今江湖中的女子都是如此厉害,竟是无人应战吗?”

    王岐鹤神色不变,呷了一口面前的云雾茶说道:“因是个女子,又连打三场,总不好叫人说欺负女儿家不成。”

    风明权闻言,说道:“这无影派与苏家听闻最近又因新家主重修旧好,我看无论是苏家还是无影派,虽说落寞了这么些年,可将来都不容小觑。”

    王岐鹤点点头:“是啊,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我们这些人老骨头,如今落得个看着热闹的清闲,倒也自在。”

    风明权别有深意地开口道:“江湖中人,哪里轮得到‘自在’二字呢,便是树欲静,却难秋风无情啊。”

    王岐鹤听了这话,转头看向风明权,等待他下文,可风明权却不看他,自顾自地看着台上的静嘉,目光又转移到台下的苏菡萏身上。

    苏菡萏喃喃自语:“没想到那定武阁前一时张狂如今还想做正人君子不成。”

    澹台彦插话道:“苏家主对定武阁颇有兴趣?”

    苏菡萏笑笑:“一时觉得那几招玄空刀颇为精妙,想看个完全。”

    澹台彦朗声笑道:“想不到苏家主竟武痴到这等地步,那定武阁只知道拘在这些皮毛上摆弄正人君子门面,东紫阁从来不拘小节。”说完他抬手指着身后的一位玄色衣衫的少年说道,“阿衡,去让苏家主与无影派见识见识东紫阁的本事。”

    那少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眉眼间仍带着几分稚气,闻澹台彦此话,面上却没有少年人该有的雀跃,只是木讷地冲澹台彦抱拳施礼走上台去。

    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那玄色衣衫的少年已然如鬼魅一般站在那台上,轻轻冲高他半头的静嘉恭敬抱拳,却也不做声。

    静嘉看到半晌无人应战眼前陡然来了个半大少年,心中讶异,但不敢小觑,面上波澜不惊般问道:“不知阁下是?”

    那少年长剑出鞘,在天幕之中挥出一道夺目的光芒,负剑立在原地,声音平淡得没有起伏,说道:“东紫阁江义衡。”

    他言语间没有任何敬辞谦语,却没有分毫令人不适的傲气,干净利落的话语方落,那长剑向静嘉刺去。

    静嘉轻松闪过,知道那只是少年最初的试探,可少年没有停歇的意思,逗弄一般从她四面八方刺来,静嘉身法灵动用手中的茶碗大的六面飞镖挡住少年胡来一般的攻击。

    济桓忧心忡忡地望着台上的静嘉,她已连战三场,难免有些疲态,如今只是防守的姿态用燕行法熟练的身法应对那少年毫无章法一般的进攻,他知道她只是在等少年的破绽。

    可那少年乱中带着一丝稳健,如同杂乱的鸟鸣细听之下却带着别样的旋律。

    静嘉似乎已在苦苦支撑,那长剑仍是从四面八方披散开来,她只顾着一昧地闪躲,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落在她的身后,玄色的衣衫如同夜魅。

    但闻董素晚叫了一声:“小心!”

    少年手中的长剑刹那间冲天而发,人与长剑一道形成破云之势,变成一条黑色的长蛇,可顷刻间从一化万,让静嘉无处可逃。

    只听见六面飞镖落地的叮当声,那长剑已然如同一条毒蛇般攀在静嘉的脖颈处。

    静嘉犹自面上平静,看着松了一口气的济桓以及微微有些懊恼的董素晚,对着眼前的少年说道:“技不如人,我输了。”

    江义衡面上没有分毫表情,长剑入鞘,对着只静嘉一抱拳,便定定看着台下,等待着下一个应战者。

    “怎么样,厉害吧。”澹台彦笑着对苏菡萏道。

    “还可以吧”苏菡萏说道,“不过看着破云剑虽有形无影但应该不输其他东紫阁年长弟子,他在东紫阁待了多年吧。”

    澹台彦似乎不太满意苏菡萏‘还可以’的评价,又想到苏菡萏十五岁便武功基本在他所认知的江湖众人之上,又觉得这三个字着实有些分量又得意地说道:“是啊,自从在江边捡到出生不久便被遗弃的他之后,他在东紫阁待了十三年了,我待他跟亲兄弟一般。虽脑袋木讷了些,但是学武的天赋可是非同凡响。”

    苏菡萏点点头,眸光看着琼山派的一名青年已然手持双刃上台应战,见并不是定武阁的人,失了几分兴致,又转头把言怿剥好的枇杷果拿起轻轻吃起来。

    后山,藤萝环绕的深处僻静幽深,岩洞的洞口处牢牢封锁见不到里面的情形。

    几个值守的白色长袍少年正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掷骰子玩,却也没有什么兴味一般,只是僵直地重复动作,轮着次序。

    终于,一个面色蜡黄的少年嘟囔道:“我可受不了了,师兄们故意将我们几个今日跟他们换班,前山桃林盛宴的热闹百年一遇,这机会就这么没了。”

    “就是,好事轮不到我们,卖苦力的活儿,全是我们摊上。”其余的少年听到这个话题又有些懊恼,不由得纷纷长吁短叹,唉声连天。

    那面色蜡黄的少年又八卦地说道:“我听说,这几日林林总总来了好多门派,有琼山派的、崀山派的、定武阁的、云山门的,还有东紫阁、无影派都来了。”

    看着眼前几个少年又纷纷吊起了胃口,说道:“而且这次言家家主言三公子今日也来了。”

    “真的?”右手边的少年轻呼道。

    面向南边坐着的少年,兴奋的说道:“真的真的,我前几日去风家送东西,远远瞥见了言三公子,当真是神仙似的人物。”

    见几个少年纷纷面上雀跃,那蜡黄脸色的少年又说道:“不过要我说啊,这一次盛会的重点倒不是鲜少在各个宴会上露脸的言三公子。”

    前面的少年连忙问道:“那是谁?”

    他故作神秘地回答道:“是苏家的那个新家主,今年才十六岁的苏菡萏。”

    左边的少年接过话头问:“就是那个在家主遴选之宴上第一次露面的,将两个哥哥全都打到连连求饶的苏菡萏?”

    右边插话道:“一个小姑娘,当真有这么厉害?”

    未等左边的少年说话,面色蜡黄的少年说道:“这可是我前两天听无影派的一个弟子说的,他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不过,武学造诣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苏菡萏她生得国色天香,容貌倾城,真真是百年,啊不,千年难遇的大美人——”

    其他的少年被勾起了兴致,问道:“有咱们风小姐好看?”

    面色蜡黄的少年啧啧嘴,说道:“我前天不是被三师兄派去风家送东西,正好看见她一面,什么‘北有苏英,南有风浅’,在我看来那只能说是人中的绝色。那苏菡萏好看得如同,如同一只妖,人哪里能跟这些精怪比呢?”

    几个少年纷纷想想,听着他天花乱坠的形容,却难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何谓妖精般的容色,不由自主地叹道:“唉,要是咱们能看上一眼就好了。可惜偏偏今日要在这里看着,今天的日子哪里有人来后山禁地。”

    那面色蜡黄的少年说道:“阿源说得对,今日的风头都在前山,哪里会有人来这鸟不拉屎的后山禁地。我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怕是错过了便没有了,你们难道不想去看看?”

    被叫做“阿源”的少年苦着一张脸,说道:“想倒是想,要是师兄今日突然问起来后山有没有弟子来过,这怎么回答。”

    面色蜡黄的少年挠了挠脑袋,似乎思考了一下,说道:“我们四个一起闯祸一起挨罚惯了自是兄弟情深,不如这样,我们四个人轮流掷骰子,谁的点数最小,谁便留在这里看着,其余的去前山看看,晚上如果师兄问起来,那看守的人将来人的情况告诉其他三个,断不会有事,如何?”

    阿源又说道:“那若是里面关着的传染病人跑了出来,这可如何交代?”

    少年嗤笑道:“胆小鬼,几个病秧子还能跑出来这重重枷锁机关不成?喂,你到底去不去,不然的话你替我们看着正好。”

    阿源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扔骰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点了点头,想着那么大的概率,断不会是自己吧似的侥幸,便将骰子轮流投掷。

    “哎呀,怎么是我,真没劲,要不我们三局两胜。”面色蜡黄的少年懊悔地看着手中的骰子。

    其余三个少年皆是兴高采烈,说道:“阿西,你可别想抵赖。”

    阿西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冲他们摆摆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快回。”

    他看着那三个雀跃的身影渐行渐远,本是懊恼万分的脸上骤然洋溢着笑意。

第55章 身法

    待到阿源挤进那热闹的前山时,比武台上站着的湖蓝衣衫的青年一柄金错刀正堪堪指正眼前半跪在地上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玄色衣衫已染了灰显得凌乱不堪,正是东紫阁的江义衡。

    “这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嘛,怎么这么快就倒下了。”阿源嘟囔着道。

    身前站着的崀山派弟子不屑地说道:“你也不看看那定武阁派出的可是首徒,看来是连落四个定武门弟子后,老阁主的面子上挂不住了。再说了,那东紫阁的人已经连赢六场,如此年纪等到三五年之后该是何等的模样。”

    阿源倒也不闹他的不屑,激动的说道:“这样啊,我才赶到这里,正巧赶上了。不过烦问这位兄弟,苏家的新家主可有出现?”

    崀山派的弟子了然地笑着看着他,二人相视一笑,那弟子说道:“那边坐着的帐子里就是。”

    阿源抬脚看去,目光正好被白色的帐子挡住,看不真切有些懊恼地说道:“看不清啊,她要是上台比试比试就好了。”

    崀山派的弟子应和道:“谁说不是啊。”

    苏菡萏双眸落到定武阁的首徒王贠身上,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又陡然停驻,留下一片阴影。

    言怿察觉到她今日有些反常,问道:“怎么了。”

    苏菡萏压低声音说:“这个武功的路子,十年前我曾见过。”

    言怿闻言一愣,说道:“他是王朗之的表兄,年近而立,你怀疑他?”苏菡萏对武功路数有过目不忘,甚至能随时模仿的能力,对她的记忆,言怿从不怀疑:“所以,昨日真的是定武阁的人。”

    苏菡萏开口说道:“不过,你也知道这十年,我的记忆有时候时断时续。所以十年前的记忆我已不敢打保票,我须得试上一试。”

    言怿蹙眉,轻声说道:“你想上台?”

    苏菡萏目光看向站在台上傲视群雄一般的王贠,神秘莫测地勾起唇角。

    言怿无奈地摇摇头,说道:“随你吧。”

    “在座的各位可还有想同在下活动下筋骨的?没有的话,按照规矩,半柱香快要燃灭,这琼华丹便是在下囊中之物了。”王贠语气平淡,面上却是倨傲无比,轻轻勾起嘴角看着台下众人,仿佛在瞧等闲的酒囊饭袋。

    却只见一道白光将他身形一晃,王贠还没看清,那身上已被缠绕上了一条白色的缎带,他方要挣脱,一身玉脂色襦裙的少女长发如瀑,借着那月华莲纹佩带登上了台。

    苏菡萏看着王贠,笑嘻嘻一般说道:“王兄果然武功盖世,苏家菡萏特来向王公子讨教一二。”

    她扬手一挥,那佩带已系回了她的腰间,山岚吹动她衣袂飘摇,精致的眉眼、挺立的身躯,她端端站在那处,仿佛是天地间孕育最瑰丽的明珠。

    底下的众人不由得骚动起来,纷纷从座上站起,或踮起脚尖、或伸长脖子,往苏菡萏身上看去。

    王贠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不由得满是惊艳,却带着几分不屑的意味,他拱手道:“原来是苏家主,能与苏家主过招,贠之幸也。”

    苏菡萏笑了笑:“王公子过谦,如此,便拿出王公子的看家本领一试如何?”话音未落,她却是猛地向王贠奔去,却手不握兵刃,负手向前。

    王贠见她如此却手不留情,手下金刀飞旋,又快又狠,那金刀乃金石所铸,寻常人难以拿起,可他却似乎在玩弄一把轻巧的匕首一般,刀刀紧逼向苏菡萏刺去。

    苏菡萏身影晃动,随着王贠的动作行云流水般躲闪,却丝毫没有进攻的态势。

    这落在风泠眼中,以为苏菡萏无力还手只得以守为攻,不由得暗暗着急;落在底下众人眼中,虽赞叹苏菡萏身法诡异却不知她为何从不进攻;落在王贠眼中,便觉得这眼前的少女正无比轻视地戏弄自己。

    王贠见久攻不下,苏菡萏却仍未有疲态,玄空刀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凌厉狠绝,可他惊异地发现,苏菡萏似乎已然看出自己下一步的招式与想法。

    奇怪,未尝败绩的他难道三招之内便露出了破绽吗,可饶是自己如此熟悉玄空刀法却也未曾有按图索骥知晓招式的领悟。

    王贠觉得,哪怕眼前的少女不动手,今日的自己怕也是要输了。

    苏菡萏面上渐渐冷厉起来,眼前的一切仿佛与十年前丝毫未变地重合,她自幼聪颖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这曾令她引以为傲的能力如今却再次让她落入深渊。

    苏菡萏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可意识却越来越清晰,她忽地长啸一声,内底里一股气力如排山倒海般翻涌而来,周围围绕的桃花林为之一振,大多的落花如遭狂风骤雨簌簌落下不堪其力,底下的众人皆觉得被一股气浪倾轧,堪堪向后倒去。

    王贠被结结实实地击中胸肺,眼前的少女却丝毫容不得他喘口气缓解身上的剧痛,手中的月华莲纹佩带却如长剑般坚硬挺立。

    她身形如燕手中佩带如虹,向王贠刺去,王贠登时本能一躲,从地上翻身而起应战。

    苏菡萏面无表情,神色显得几分诡异,她眸光森冷丝毫不见少女的天真朝气,眉眼间皆是化不开的杀意。

    王贠来不及想苏菡萏古怪的表情,他不知道哪里曾得罪这般的人物,方才不过只是运气而已便将山中桃花尽数震落,若是起了杀心,他今日怕是真的栽在这里了。

    苏菡萏几个招式砍去,每一个动作都堪堪劈向王贠面门。

    王岐鹤面色担忧地看着台上的动静,可眼前的比试让他格外震惊。

    那苏菡萏竟然用的是玄空刀法,不,不对,那不止是玄空刀法,仿佛台上的少女一分为二。

    一个以玄空刀法做诱饵引王贠按天然的条件反射去拆解,另一个却是真正的少女,以他从未见过的诡秘身法将王贠露出的空档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势。

    台下的众人无不被眼前的少女所震骇。

    “她也在用玄空刀吗?这,这怎么可能,她不过与王贠过了三招。”

    “是啊,三招之内学会人家三十年的功夫,这,这简直非常人所能想。”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断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等高人。”

    “苏家主才不过十六岁啊,未来几十年的武林,怕是无人能出苏家其右。”

    话音未落,王贠已然倒在地上,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眸带杀意的少女。

    王贠感觉胸口剧痛,似乎一口淤血凝结却如何化解不掉哽在喉中,他好半天才出声:“苏家主好功夫。”

    苏菡萏似乎没有半分理会他的意思,手中的佩带紧握,正是要下手的趋势。

    只见一柄玉骨扇堪堪打落她手中的月华莲纹佩带,言怿站在台侧,眼中带着笑意说道:“娃娃,恭喜你得胜。”说完,言怿在众人的目光中将仍在怔愣地看着地上王贠的苏菡萏拉下台走到帐子中。

    “娃娃,我会处理好的,别怕。”他紧紧拉住苏菡萏的手,他一面在她耳边轻轻地唤她又一面扶她坐好。

    苏菡萏觉得手上一阵刺痛,挣扎着抬手,只觉得灵台骤然清醒,没好气地说道:“狐狸,干嘛这般看着我,还有你扎我作甚?”

    言怿见她仍是气呼呼的样子,倒也恢复了苏菡萏惯有的神态,他笑着用扇子点着她的头,又给她系好佩带,戏谑道:“比武便比武,动不动解腰带做什么?”

    苏菡萏轻哼一声不想理他。

    言怿帮她一边剥枇杷果,一边说道:“看起来十年前定武阁也必然登台唱戏。”

    苏菡萏点点头,神色复杂,先是风家昆玉派之后又是王家定武阁,这定武阁是尽头还是不过是个小角色,她轻叹口气,眉头紧锁。

    “可还有人愿意与苏家主比试?”风泠看着言怿将苏菡萏拉下台去,眸光深沉。

    底下的众人皆是不做声。

    “半柱香过后,若是每人应战,今日的头名便是苏家主了。”风泠手指了指身侧的香炉,徐徐说道。

    可他话音未落,四周忽然想起东西坠地的闷声巨响,起初只是几下让人觉得听错了,后来却是不计其数的声音在地面上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滚落下来。

第56章 药罐

    闻得几声巨响。

    众人从座上站起,走出窗外,只见数十个长条状的黑布袋子已然散落在帐子四周,那黑布袋子里的东西不断扭动,发出咿呀不清的呻吟声。

    “里面是人吗?”云山门的弟子脱口而出。

    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胆子小的已然向后退去。

    风泠见状也是一阵惊异,二十多个黑布袋子滚落在四面八方,不住晃动,他说道:“情况诡异,诸位先且退后。”

    “是什么?”

    “里面有东西。”

    “会动诶,是人吗?”

    风浅、王岐鹤与风明权在众弟子的围绕中从帐子里走出。

    风明权先问道:“泠儿,出什么事了。”

    风泠并不看他只是说道;“突然掉下几个袋子,似乎是从山上滚落到这里。”

    “此中怕是有诈”风明权神色沉郁。

    王岐鹤朗声道:“到底是什么诡计,打开便知。诸位退后。”

    众人闻言,纷纷后退为王岐鹤让出一条道来。

    王岐鹤手中匕首飞去,周围几个袋子霎时被破开了几个口子,几个人从里面挣扎地将头探出来冲四周挥手,见这日光仿佛见到了无比的希望,不停地挥舞着无力的手,喊着救命,其声之哀,其嘶之悲闻者为之不由得惊骇。

    那几个人形状惨烈,或四肢不全伤痕累累,或面色乌紫通体发黑,或骨节扭曲双目凸起,却是呜呜地叫着救命。

    风明权才看清眼前状况,呼地大声惊呼方要出口,却被一旁的风浅猛地拉住,问道:“祖父,这是?”

    正在这档口,风泠却急急走过去俯身查看几个人状况,皱眉朗声道:“这是反复中毒的情况。”

    “中毒!”周围人听了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一步,互相看了看又紧紧盯着眼前的状况。

    苏菡萏与言怿已然走到了风泠身边。

    澹台彦忧心忡忡一般问道:“风公子,这可会传染?”

    风泠没有看澹台彦,正随手将躞蹀带上的药囊解开塞了几粒药丸到地上挣扎的人嘴边,一面说着:“无碍,只是这些人情况怪异,似乎被人反反复复下毒又解毒。”

    风泠回首看向言怿,神色凝重地说道:“这些人情况怪异,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望言公子组织诸位帮忙把他们安顿到山上昆玉派的神农殿。”

    言怿点点头,几个门派的人见此形状,准备去解开其他的袋子。

    “泠儿,这都是身患传染病之人,不要胡闹。”风明权怒喝道,“常雀,还不快差人把他们送到后山。”

    周围围着的各门各派听了此话纷纷离开那些人,唯独风泠、苏菡萏、言怿几个在前面看着其中人的惨状。

    “祖父,这分明不是传染之症,这明明是下毒。”风泠看着这些人面上惶急,其惨状之烈令人不忍去看。

    常雀已然一身白色袍子带着昆玉派的众弟子戴了手套去搀扶这些麻袋中的人,面上不动声色,似乎对这状况司空见惯。

    那些病人见到常雀他们围上来,登时惊慌失措,惊声尖叫着“不要”“救命”桃林里登时哭声哀声四起。

    那几个病人突然铆足了劲儿挣脱常雀他们的束缚,扑通跪倒在言怿身前,紧紧抱住言怿的双腿。

    言怿看着他们,皱了皱眉,却将他们扶起来说道:“几位莫怕,在下言家家主言怿,那些人是昆玉派的弟子,昆玉派医术精湛是为几位治病的,几位莫要怕。”

    苏菡萏登时惊慌地叫了声“狐狸”,言怿没有回应她,只是面上春风和煦,无比慈悲。

    那几个病人止住了哭声,仓惶地喊着:“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昆玉派将我们抓去试药试毒,害我们如此。求求公子救救我们,不要让他们带我们回去,我不想死,求求公子了。”

    各门各派听了这话,登时一片哗然,开始议论纷纷又将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风明权,似乎想从那医者仁心的外表下窥尽他无比歹毒的残忍。

    “一派胡言。”风明权斥责道;“我昆玉派虽基业不深却也医者仁心,救人无数,无处不施善举,这来历不明的小人何故于我昆玉派过不去。”

    那病人虽身体残破狼狈不堪,却似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去控诉昆玉派的种种行径,仿佛他的话语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若抓不住今日,他又要被关进那关兔子一般大小的铁笼,被不断地灌着苦涩的药汁。

    那病人冷笑,面上乌紫的颜色扭曲起来,使出全部力气一般说道:“救人无数?昆玉派用我们这些流民乞丐的命换取达官贵人的命,救人无数,我呸,为一味药,数十人葬送在后山中;为救一个贵人,多少人血成了药引!哪里是救人无数,分明是杀人无数!”

    各门各派的人听了这话,登时一惊,几个不会功夫的显贵听了这话,顿时干呕起来,看着昆玉派弟子们纯洁无瑕的白色衣袍却觉得那是最凄凉无情的刺目。

    言怿皱着眉轻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景华,你可还好?”眼看眼前正为这些病人查看的风泠身形晃动,正是要倒下去。

    苏菡萏一个箭步上前,正好将风泠揽到怀里。

    “娃娃,掐他人中。”言怿连忙说道。

    苏菡萏立时照做,风泠悠悠转醒,双眸看着眼睛看着台上不远处的风明权,似乎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喃喃说道:“你果然,再一次让我失望。”

    风明权看着那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倒下,觉得胸中剧痛,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强行镇定下来,抬眼看着这些目光紧紧锁定在他身上的众人,有失望的、有惊骇的、有犹疑的、有窃笑的。

    这些将他奉为神佛在世的众人,如今看着他仿佛在凝视深渊中的魑魅。

    风明权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沉声道:“这些人来路不明,恐是璇教外族离间中原武林的棋子,而今之际,当是将这些人送往神农殿医治,等好他们恢复神智再说。今日之事,还请诸位相信风某会给江湖一个交代。”说完,他看向王岐鹤,似乎期待他为自己说几句话。

    王岐鹤面色平淡,似乎方才与风明权把酒言欢品评天下武林的并不是自己,说道:“而今这些身中剧毒之人口口声声说是风兄昆玉派所为,又出现在英山,我看这件事风兄仔细调查才是,免得在座的诸位心存疑窦,对风兄也是不利。”

    底下的各派也随声附和,纷纷让风明权早日给天下武林一个交代。

    风明权没有想到,王岐鹤会此时骤然向自己翻脸。

    “师父——师兄——”且听到一个少年在不远处的小山包上高声叫嚷,呼喊声随着风滑落在众人耳中。

    “是阿西。”几个昆玉派的弟子看清楚那少年的模样。

    少年神色惊慌地喊道:“师父,不好了,几个黑衣人杀来把后山的人都放出来了!”

    “住口!”常雀抢在风明权前面厉声呵斥,“快把那个蠢货拉走。”他吩咐身后的师弟道。

    可眼前哪里还有阿西的踪影,早已只剩下那个小山包。

    风明权却早已无心理会一般,说道:“常雀,先不要管了,带人去神农殿。诸位,今日招待不周,多有担待,诸位请自便。”

    那须发斑白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下台子,仿佛从神坛上跌落一般,落寞不堪、懊悔不甘,眼前的一切不知如何收场,可事已至此,他真的就要束手无策了吗。

    是了,肉眼凡胎,哪里可比神佛呢。

    风明权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地上。

第57章 家丑

    当下的英山已是大乱。

    “祖父——”风浅连忙去搀扶已然昏厥过去的风明权,惶急地唤道。

    风浅跪坐在地上,扶着风明权,她抬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挣扎着求救又凄凄切切控诉着昆玉派的病人,对着她指指点点人言鼎沸的宾客,昏倒在身旁的祖父,以及面色苍白神情呆滞的弟弟。

    风浅轻轻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必须坚持着处理目前的局面。

    偌大的风家,从前只有她一人,如今,亦是如此。

    “云庭,带人把祖父送到房中休息。”风浅站起身,轻声吩咐道。

    她站在那里,环视一眼周围的宾客,不卑不亢神态坦然,她面色已然平静,向身侧的常雀吩咐道:“方才那人说后山出事,英山怕是不太平,先遣弟子们送客人们回风家。”

    常雀领命,吩咐弟子们带宾客下山。

    风浅看一眼不住咳嗽的弟弟,昆玉派羸弱而善良天真的少主,叹了口气。

    她眼睛看着窃窃私语的宾客,微微一拱手,朗声说道:“诸位,今日之事让各位见笑,请诸位稍安勿躁,昆玉派的弟子会送各位安全下山。风浅与昆玉派定会给诸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虽面露疲态,却挺立若湖中芰荷独立,仍然美得不可方物,声音清越而倔强,“陈伯,带上少主,我们去后山看看。”

    陈伯上前从苏菡萏怀中搀扶起面色苍白的风泠。

    王岐鹤却突然开口说道:“且慢,刚才听闻那名小弟子说后山有杀手冒犯,昆玉派子弟多不习武,风兄与我亲如兄弟,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老朽也会愧疚终生。各个门派弟子同气连枝,如今昆玉派出了这等事情,若是有贼人有心之举恐怕对昆玉派不利,我等还是与风小姐一起去后山为妙。”

    云山门的少主白星点点头说道:“风前辈说的极是,白星与云山门弟子愿陪同风姑娘去后山一看。”

    风浅不语,又看向同风泠在一处的言怿,言怿见风浅看向自己,他缓缓说道:“先将不会武功的女眷送下山,诸位一起去后山查看吧。”

    风浅点点头,却觉得疲惫不堪,说道:“如此有劳各位了。我虽为风家长女却很少上英山,后山素来为本派医治传染病患的禁地,今日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陈伯,带路吧——”

    穿过藤蔓层叠的林子,却是一处被地棉缠绕的山洞,洞门的几层锁链被随意的丢弃在一处,门洞大开,山风吹拂呼啸而过带着些血气香甜与草药苦涩的气息。

    几个门派对视一眼,点点头朝着那敞开的洞口进去。

    洞穴入口处虽窄,却越走越开阔,内里燃起灯火,风一吹,掀起飘渺不定的光芒。

    “这是——”走在前头的定武阁弟子不由得抽了口冷气。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岩洞,东边是几十个能仅仅容得一人蜷缩进去的铁笼,上面锈迹斑斑带着些猩红的痕迹。

    西面是几排宽大的药材柜,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式药物。

    北边被围起来似乎是个冒着热气的池子,而宽大的石台石桌摆放在中间,上面是一堆堆典籍与书卷。

    陈渊与身边的定武阁弟子对视一眼,将手边的一块卵石投入那北边碧色的池水中,那石子方没入水中,便发出呲呲的声响,雾气弥漫,陈渊连忙后退一步嚷道:“这,这竟是化骨水。”

    周围人无不闻之变色,苏菡萏看着那池水,猛然觉得心中发寒,不由得瑟缩起来。

    言怿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安慰着。

    风浅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愕得无法言语,她好半晌才对着身旁双目无神的风泠不轻不重地问道:“阿泠,这,祖父不是说后山只关着传染病的病人吗?”

    方清醒的风泠颤抖地看了一眼惊慌的姐姐,目光复杂又悲悯,却没有说话。

    王岐鹤上前,看着石桌上的书卷笔记,喃喃念着:“以千日红覆伤口半日,中邪火蟲毒,伤口溃烂腐化,次日血液稠结而亡。服灵芡草汁,不出一炷香,胃灼绞痛,口吐胆汁,剖其腹,然肠经萎靡乌紫。”

    澹台彦皱紧眉头,震惊地说道:“难道这是拿活人试药试毒,所以那黑布袋子里没了人形的病人,就是试药的对象?!”

    琼山派的弟子骇然道:“怪不得昆玉派医术极高,疑难杂症诊治天下无出其右,原来竟然是如此的卑劣。”

    “丢了这么多人,怎么没人报官?”白星问道。

    王岐鹤面含鄙夷,开口说道:“看来抓来的人大多是流民乞丐,这些人的命谁又会去在意,用无辜的流民乞儿的命去换达官贵人的命,昆玉派的仁心仁举真是让人敬服。”

    “竟没想到仙风道骨,济世济民的风老前辈竟然如此不堪。”

    “什么风老前辈,分明是个歪门邪道,简直是武林败类。”

    “就是,这样的门派留在武林简直是武林耻辱。”

    一时间群情激奋,对前一刻还在神坛的风明权与昆玉派登时鄙夷不已。

    风泠只觉得目眦欲裂,似乎还没有从这一切中回过神来,他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只是眸光深邃凝视着眼前的铁笼以及石台,仿佛一切的挣扎与罪恶在他面前开展。

    他却难以阻止这一切,浑像个木头人一般戳在那里,看着祖父带着弟子在流民身上试毒试药。

    他的祖父,那个从小就依赖着敬仰着的祖父,教他医者仁心教他礼义廉耻,可如今,他的祖父究竟是谁呢,是恣意作践他人生命的恶鬼,是逆贼初五屠戮他人生命的余孽。

    还是立在光明里的他的心中的名门正派,却在阴翳中成为,他所一切不齿行为的集合。

    “这是怎么回事,祖父!”风泠猛然大吼一声,他身体不住的颤抖,似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那翩翩如玉的谪仙一般的人物陷入了癫狂之中。

    “怎么回事。”风泠身体晃悠着,口中不停地喃喃低语,不住地向下沉去。

    “阿泠。”身侧的风浅将他紧紧依靠在自己的怀里,她眸光冰冷,未有她弟弟那般激动。

    “这怎么又昏过去了,这后山的事还没解释清楚呢。”周围的人并不关心风泠的身体,只是冷冷嘲道。

    言怿眸中一沉,朗声说道:“诸位,今日发生之事各位亲眼所见,风少主体弱多病,风小姐不过一个姑娘家,想必对后山的事物也未必清楚,恐一时半晌也无法解释明白,而今之计还是等风老前辈醒来,弄明白来龙去脉再说。王老前辈觉得如何?”

    王岐鹤看了一眼地上的风泠以及将风泠护在怀中的风浅,沉吟一声,点点头:“如此也好。不过这里的药方笔记多是毒药的典籍,被有心之人拿到倒是不好,不如清点一下为上。”

    言怿嘴角含笑,说道:“王老前辈思虑周全,有心了。”

第58章 阿九

    月上帘钩,烛火合着蜜合香摇曳地燃着。言怿屏退了手持灯盏的言明,独自进入了内室,幽暗的屋中借着月光,混合着荷花的清香。

    言怿皱了皱眉头,自顾自燃起内室的灯盏,暖色的灯火将床榻上半卧着的女子妖娆身形照亮,她眉眼间开着一朵三瓣红莲,一双绚烂欲滴、娇妍不已的眸子将言怿凝视着,却是笑而不语地朝他招手。

    言怿抬了抬眼,顺着月色倾泻,举起手中的杯盏将尚且温热的茉莉香片抿在唇畔,却只是坐在高足蹄笙上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勾起嘴角。

    那床榻上的尤(和谐)物似乎有些气恼,右手撑着身子,左手上下翻飞一条红色的缎带从袖口翻飞而出,将言怿紧紧缠绕,霎时间拉进到自己身前。

    言怿倒也不恼,正中下怀似的笑了笑,俯身欲覆上女子的唇瓣,却感到胸口遭到一记钝痛,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一手从缎带里挣扎开来,牢牢把控住她的胳膊。

    “今日怎地不戴面纱,叫人看见如何是好?”言怿一闪身坐起,堪堪躲开洛莲九飞踢上来的小腿。

    “言三公子是怕对我不利还是对菡萏不利呢?”洛莲九挑挑眉,脚轻轻地抵在言怿的胸前。

    言怿抿唇而笑,复又俯下身,深邃的眸光照进洛莲九那一双明媚的眸子里:“你说呢?”

    洛莲九勾起唇角,直起身坐起来,一手抚上言怿的脸颊,另一手死死抵在他的心口,让其无法靠近自己,两人状似亲热地僵持在一处。

    洛莲九挑眉笑道:“言三公子以为,知晓我的秘密便可把阿九拿捏于股掌之间吗?”

    言怿闻言却也不变声色,只是温和地笑着将洛莲九的一只手把控在手掌心中,徐徐说道:“言某以为,我与阿九情投意合,何谈拿捏呢?更何况,我只会帮你,断不会做出不利于你的事情。”

    洛莲九笑起来:“利于我的事情,不一定对苏菡萏有利。”

    言怿面色温柔,徐徐说道:“那阿九觉得我会在其中选择谁呢?”

    洛莲九似乎极为愉悦,眼睛扑闪着眨啊眨,低低笑道:“哪一个有利于言三公子,言三公子就会选择谁。”

    听了这话,言怿神色怔了一下,却立时恢复了笑意:“阿九多心了,我说过我是来帮助你的。”

    洛莲九试图将手从言怿掌中抽出,谁料他却握得更紧,她眉眼含笑,柔声说道:“哦,这我倒是不知了,阿九初到长安城,言三公子便差人诱使我到邀月阁,如今,苏家与风家相继出事,定武阁恐怕就是下一个。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言三公子要出手?难道你真的想当那俗气的武林共主不成?”

    言怿看着那张与苏菡萏一模一样的眉眼,说道:“自然是为了幼时情谊,帮助菡萏完成她的心愿。”

    洛莲九嗤笑,一双桃花灼灼的眼睛弯成月牙,说道:“我也好,菡萏儿也罢,可承受不了言三公子如此大的恩情。”

    忽地,洛莲九却又面色狠厉,面上的笑意全然被肃杀的情绪替代,眼睛紧紧盯住言怿说道:“我本就是南宫将军为了菡萏养的替身,保护她是我此生唯一要做的事情。三公子想如何对待阿九,阿九本就命如草芥并不在乎,但你若伤菡萏分毫,阿九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拉三公子陪葬。”

    言怿眼底也没有了嬉笑的意味,带着些许复杂的神色,轻轻抚上洛莲九额前的碎发,说道:“阿九这次来,是为王家了?”

    洛莲九看了看言怿认真的神情,推开言怿,兀自在榻上坐起来,说道:“是,今日我也在英山上,那王家的刀法无疑印证了我的猜想,看来,王岐鹤手上也沾满了南宫府的血。”

    言怿表情像是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幼猫,面带笑意,和蔼地问道:“阿九想如何做?”

    妩媚的阿九、轻狂的阿九、渴望复仇的阿九。她会是他循循善诱下磨砺出最好的一把刀,在厮杀中建立一个新的武林。

    洛莲九并不在意言怿的神态,她笑笑:“单杀王岐鹤一人倒也容易,不过我更期待屠戮定武阁满门,将菡萏所遭受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们岂不是更妙。”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带着难以言语的疯狂与对生命极其的漠视。

    言怿看着洛莲九,心中生叹,他虽视人命如草芥,却在洛莲九那张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快意与渴望,那种不加遮掩的直白,最是让他不由得心头一颤。

    当年幼的苏菡萏将身世偷偷告诉自己时,当洛莲九将她对生命的漠视展露在自己面前时,他告诉自己,就是她了。

    回过神来,看向洛莲九的眼睛,言怿笑着说道:“如今王家与定武阁正是鼎盛之时,饶是苏家与言家联手都未必能以少胜多,阿九想如何做?”

    洛莲九抿唇而笑:“三公子的顾虑阿九自是知道,现在局势不稳,我自然不能给菡萏徒增烦恼。如今当年的杀手只浮现了风家与王家,这两个名门正派与初五到底是何联系,是否还有其他门派势力在其中插手,都尚未有定论,所以,此事还不急下手。”

    言怿轻笑:“倒是难得见你如此有耐心。”

    “我和菡萏等了十年,多些时日算什么。没有什么比看一个人从最高处跌落更有趣了。”洛莲九又转头看向言怿,徐徐说道:“江湖上的事,人脉关系到底还是三公子熟稔,如此便拜托言三公子了。”

    她随时一副求人的语气,面上倒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媚态,灼灼目光望向言怿。

    言怿轻笑,勾起嘴角:“还请洛都知放心。”

    洛莲九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明日我便启程回邀月阁,出去这些时日还不知道玉姑要如何担忧。”

    言怿覆上洛莲九的手,却被她一手挥开,他倒也不恼,轻声说道:“我的阿九,别说是邀月阁,饶是在江湖之上,如何恣意妄为都不允许他人置喙。”

    洛莲九当作玩笑话一般听着,笑了笑:“阿九若是三公子的,那言三公子可真是好脾气,喜欢让自己的女人在自己开的青楼中恣意妄为,倒是颇有情趣。”

    言怿用手捏了捏洛莲九的脸颊,低声说道:“当初若不是答应你留在邀月阁,你怕是不会再来求我了,你若不愿意在邀月阁,随时可以来我身边,珍馐珠玉,任君挑选。”

    洛莲九挥开言怿的手,倒也不想接言怿的话,站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若是风老头醒来,怕是又一番折腾,各个门派狼子野心,倒也防不胜防。三公子,有缘再见。”

    言怿看着她,又望了望窗外的夜色,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这里眼目众多,阿九万事小心。”

    洛莲九莞尔,顺着窗棂,消失在夜色里。

第59章 昆玉

    天方破晓,微微勾起鱼肚白,风家门口的车马喧闹打破了初春清晨微凉的沉寂。

    风明权的寿诞过得格外“热闹”,饶是风老爷子仍躺在床上昏沉不醒,风家的客人已然在今早乱哄哄地匆匆辞行。

    常雀与云庭虽疲惫不堪也颇为恼怒,却仍坚守在风浅身后,协助她送别那些对风家避如蛇蝎的宾客。

    前日方亲亲热热同风家套近乎试图弄出点沾亲带故,如今墙倒众人推,用唾弃着风家一切人与事的方式来撇清自己与风家的关系。

    连带着风家的大多数弟子,也迫切地三三两两,或小心翼翼,或颐指气使地向风浅辞行。

    风浅今日着了件杏色的罗裙,淡雅素净,婷婷立在晨风之中,愈发显得孤傲,敛去眼底收不住的疲惫。

    常雀站在她的身旁,喝退了那些前来辞行的昆玉派弟子,又担忧地看着风浅。

    风浅笑了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仍是面上挂着不卑不亢的笑意,美丽大方,一如既往。

    言怿身后跟着言明,正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玉葫芦,一边向风家的大门口走去。

    他今日虽没有想过风浅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可他没有料想到风浅能如此自如地面对这一切骤然的变化,又或者说,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风浅所期待的呢?

    如果他的娃娃,面对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否能镇定地面对一切,带着一股不服输的样子?

    “言公子。”风浅轻笑,那笑意从心底漫开到唇边,“言公子可是来向阿浅辞行?”她微微行了个屈膝礼,衣袂飘摇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如好看。

    言怿拱手回礼道:“并不是,今日言某到这里来只是想看看可有言某能尽自身微薄之力之处。我曾多次叨扰风家,又与景华是挚友,如今出了如此变故,言某也颇为担忧,想来风小姐较之言某忧虑更甚,故今日特来替风小姐分忧。”

    风浅面色稍霁,她笑了笑,说道:“家中不堪,遭此变故,言公子来此作客,风家也未能尽地主之谊,还望言公子海涵,如今哪里敢劳烦言公子。”

    言怿柔声说道:“风小姐无须同言某见外,如今风老前辈与景华都尚在病中。风小姐独当一面操持风家,既然景华是言某的挚友,风家蒙受此难,此事也与风小姐无关却平白遭受责难,言某不能坐视不理。”

    风浅抿了抿唇,一双杏眼迷蒙上一片水雾,显得倔强又楚楚可怜,又盈盈屈膝行礼道:“言公子如此说,阿浅倒是不好推辞,如此,阿浅便代风家谢过言公子了。若风家能挺过此关,定涌泉相报。”

    言怿抬手,扶起风浅,笑起来春风和煦:“风小姐言重了。”

    不过两日时间,风家贺寿的宾客便全部离去,只剩下定武阁、东紫门与无影派。

    风明权便是在这样冷清荒诞的氛围里悠悠转醒,榻前随侍的风浅见风明权转醒,眉眼里稍稍带着些安心的神色,却犹自因为身体而面露疲色。

    “泠儿可好?”风明权似乎没有注意到孙女面容憔悴,忧心起风泠来。

    风浅心头有些酸涩,说道:“身体已无大碍,不过不愿意与旁人说话,就对苏姑娘愿意说上几句。倒是对我这个做姐姐的,甚是冷漠。”

    风明权长叹一声,推开风浅送到他嘴边的汤药,说道:“是我不好,泠儿这孩子天真又一根筋,本想将昆玉派干干净净地交给他,现在看来,他大概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祖父了。”

    风浅默然,将汤药放到小几上,说道:“祖父放心,阿泠虽天真却总是风家的子孙,他终归会明白识大体的。”

    风明权心下凄然,说道:“他虽天资聪颖,却只是对黄岐之术颇为聪敏,对风家昆玉派的掌控怕是一窍不通,如今昆玉派与风家遭受这等事,怕是留给泠儿的时间不多了。”

    风浅面上虽沉痛,心头却是陡然一喜,宽慰风明权道:“祖父放心,昆玉派虽遭搓,却定会东山再起,祖父先把自己身体养好才是。”

    风明权闻言,看着这个眸光坚毅的少女,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孙女露出了当年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神情,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果敢。

    十九岁的风浅已然脱去了苏菡萏那个年纪才有的天真与懵懂,带着倾国倾城的眉眼,自信骄傲又落落大方。

    风明权发觉,自己记忆中那个总是被独自一人留在破落的药材铺的小娃娃,那个总是在分别时泫然欲泣又独独不肯落泪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了,在他不曾留意的世界里。

    风明权眉眼带着些慈爱,轻轻拍了拍风浅的手背,沉疴初愈的他轻声问道:“浅儿,今年已经十八了吧。”

    风浅微微怔愣,却又轻轻笑着掩盖心底的苦涩,说道:“祖父,浅儿长了阿泠两岁,如今已是十九了。”

    风明权面色略显尴尬,轻咳了两声又笑着说道:“祖父老了,糊涂了,你父母去的早,泠儿又跟你父亲患有同样的病症,比起你来,他从不是个省心的孩子。这些年,是祖父疏忽了,浅儿照料昆玉派与风家,蹉跎了年华,是祖父的不是。”

    风浅摇头,说道:“祖父这是哪里话,浅儿是风家的女儿,阿泠身体不好,浅儿怎好不为祖父分忧反倒徒增烦恼。”

    风明权眸光深邃,微微泛红,小心翼翼一般问道:“浅儿,祖父当年不过一个走方郎中,你弟弟又身患重病,我不得已与王岐鹤合作去南宫将军府盗走古方,可那药性猛如虎狼,我又不得已用活人试药。你可觉得祖父心如蛇蝎,不,你可,你可怪祖父?”

    风浅静默了一会儿,又抬眼对上风明权那双迫切盯着她的眸子,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说道:“浅儿并不怪祖父,如果没有祖父所为,阿泠怕是早早夭折;如果没有祖父所为,浅儿怕是真的要被卖给邻村的屠夫。浅儿如何能平白享受今日钟鼎玉食,反倒怪祖父。”

    风明权闻言,轻轻抚上风浅有些粗粝却洁白修长的双手,说道:“浅儿,你去把昆玉派的弟子以及风家的客人全都带到大堂里,我有事情要说。”

    风浅皱皱眉,问道:“那阿泠呢,他似乎不太愿意……”

    风明权叹了口气,接道:“不太愿意见我吗,唉,去问一声,他愿意过来便过来,不愿意,便罢了。”

    风浅点点头,道了声是,便转身下去安排,步履轻快。

第60章 托付

    风家的大堂虽未有华丽的陈设,但胜在清雅宽正,庭前清风映衬,遥遥送来几许柳絮胜雪。

    风明权被风浅搀扶着落座在正座上,王岐鹤、言怿、澹台彦以及苏菡萏、董素晚两人分别坐在下侧。

    风明权看了一眼堂上,并未见到风泠的影子,觉得心下凄然,又兀自摇了摇头,同在场的几位寒暄起来。

    他望了望堂中满满当当的各派弟子以及几个昆玉派弟子,似乎都在等他开口一般。

    风明权让风浅立在一旁,兀自咳了咳,开口说道:“今日老朽请各位前来,是有几件事情要宣布,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那两鬓斑白的老人抬眼,对上澹台彦与苏菡萏那些嫉恶如仇一般的双眼,仿佛正在看一出滑稽的笑话。

    风明权垂了垂眼睑,倏地颤巍巍地跪倒在青石砖地上,众人被骇了一跳,不由得起身要上前扶起他。

    王岐鹤沉痛又恳切地劝慰道:“风兄,你这,你这是何意啊。”

    风明权却犹未理他,沉声说道:“风某自知做了如此天地不容的事情,惭愧于天,羞赧于地,灭绝人伦道义,自知唯有一死才可谢罪。”

    言怿与苏菡萏对视一眼,皆未出声,却见苏菡萏眼底透出的鄙夷与笑意。

    风浅与常雀、云庭几个皆是大惊失色,登时要出声制止,却被其制止。

    风明权接着说道:“老朽自知风烛残年,命不久矣。然唯有昆玉派与我的两个孙儿令我放心不下。泠儿与浅儿心思恪纯,对试药之事不但不知情反而深恶痛绝,这次的事还请江湖诸位莫要迁怒于他们。”

    一旁的风浅已然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喃喃哭道:“祖父。”

    董素晚撇撇嘴,小声对苏菡萏说道:“怎么,他说不知情便不知情吗?”

    苏菡萏瞧着风浅因为低声啜泣而楚楚动人哀不自禁的模样,轻声答道:“左右是用几个流民试药,哪里牵扯到其他门派切身利益,如今昆玉派无论如何难以东山再起,各个门派借机多捞些好处才是正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风明权望了一眼风浅,又看了看各门各派的人物以及寥寥无几的昆玉派弟子,缓缓说道:“风某虽创立了昆玉派,但此举令门派蒙羞,如今昆玉派的弟子,是去是留,皆是自愿。今后昆玉派便交给我的孙女,风浅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又似乎明白过来得对视一眼,风浅将风明权赶紧扶起,低声啜泣道:“祖父,这如何使得,阿泠虽少年心性却比浅儿更可担此大任。”

    苏菡萏与董素晚面露诧异之色,言怿却面色平和。

    苏菡萏皱皱眉,不知道风家老头的打算,不过以目前来看,昆玉派就是个烂摊子,谁要是摊上了也是陷入泥潭的灾祸。

    董素晚低声对身旁人问道:“风老前辈不是最看好风公子吗,如今怎么会将昆玉派传给风姐姐?”

    澹台彦故作神秘地笑笑,与董素晚凑在一处,轻声耳语:“如今风家再不是当年辉煌的悬壶济世的杏林,而是一个烫手山芋,风老前辈倒也真心疼孙子。如今看来最好把风华绝代的风小姐与昆玉派捆绑在一起,谁救得了昆玉派,谁就能娶容色倾城的风小姐。”

    王岐鹤看了一眼风浅,又说道:“风兄,这本是昆玉派的家事,我不该管,但浅儿到底是个女儿家,风兄还是三思吧。”

    风明权却摇摇头,说道:“我心意已决,日后若是浅儿嫁与他人,须得助昆玉派一臂之力。”

    风浅没有说话,低头抬眼悄悄瞥了一眼坐着品茶的言怿,他似乎知道风浅在看自己,遂转过头来,冲她轻轻一笑。

    王岐鹤抿了抿嘴,不好再说些什么,闻得风明权此言,又笑着说道:“浅儿也该寻一家良配,我看浅儿倒与朗之年岁相仿,又是从小长在一处,朗之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不如风兄与我成一对儿女亲家,风兄倒也可放心了。只是朗之已心有所属,不过纳个小妾也未为不可。”

    风浅闻言,微微变了脸色,这王岐鹤在昆玉派堂上竟然如此看不起自己,可如今风家的模样,又让她如何抬得起自己的身份呢,她心头一凉。

    风明权面露疲色,又看了一眼风浅,知道王岐鹤有心贬低自己,却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风浅听了这话,又见祖父沉默下来,心中大骇,忙跪倒在风明权身前,说道:“祖父,浅儿在您将家主与昆玉派交给浅儿时心中已打定主意,浅儿在此立誓,昆玉派一日不复当年,浅儿一日不思嫁娶之事。还望祖父成全。”

    风明权怜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风浅,又看了看面色不悦又讶异的王岐鹤,说道:“好孩子,仅凭你一人之力,面对这大厦倾颓,祖父不想让你受累了。”

    澹台彦看着眼前的一切,冲苏菡萏挤挤眼,低声问道:“这王老头真是能落井下石,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这么好的风小姐做王朗之的妾室,好歹是昆玉派掌门。”

    苏菡萏看着王岐鹤的面庞,只觉得恶心,小声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昆玉派的药方秘辛都是旁人求不来的东西。他看不起昆玉派的作为,却想好好捞一笔,把风姐姐当个物什来看。”

    言怿看了一眼苏菡萏,示意她安分一些,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菡萏瞧着言怿,嘟囔着说道:“怎么,狐狸不开心了?”

    言怿没有说话,将澹台彦的茶盏放到他手中,对着澹台彦说道:“多喝点茶水,省得话多得聒噪。”又拿起苏菡萏的茶盏,递到她嘴边,说道:“你也是。”

    那边风浅见祖父如此,心中惶急,她知道王朗之虽待她如兄长一般,可那也只是兄长而已,祖父的寿辰他不曾来,她哪里愿意将此生错付给王朗之,毕竟他不是他。

    风浅仍跪在地上,说道:“祖父,浅儿只希望振兴风家与昆玉派,旁的什么,浅儿不愿肖想也不配肖想。何况浅儿不会累,也并不会一人承担,阿泠是我的弟弟,自然会帮助浅儿的。”

    风明权摇了摇头,说道:“都是祖父不好,泠儿怕是,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昆玉派与风家了。”

    风浅见祖父仍是不为所动,王岐鹤又在一旁劝慰,她惶急地瞥了一眼言怿,正好对上他一双深若星辰的眼眸。

    她似乎坚定地打定了主意,正声说道:“言公子与阿泠和浅儿是挚交,言公子答应过浅儿,浅儿的事情便是言公子的事情,我想言公子会助我的。”

    风浅说完,一双眸子热切地看着言怿,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风明权与王岐鹤闻言皆是一怔,以言家的势力以及言家背后与庙堂讳莫如深的关系,饶是定武阁也未必能与之一争高下,风明权面色渐渐舒缓,看着孙女倾国倾城的姿容以及旁边坐着的言怿。

    言怿轻轻看了苏菡萏一眼,见她初是怔愣后又不悦地看着他,又自顾自地小女儿心性转过头去,言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玉面温和,说道:“风小姐说的不错,我与景华是挚友,自然风家的事情会鼎力相助。”

    风明权虽心生欢喜,却也知道眼前的言三公子并不是什么和煦的主,又带着不确定的目光说道;“这是风家的家事,如何好意思劳烦言公子?”

    言怿笑了笑,说道:“这是怿的意思,自然也是言家与东紫阁的意思。”

    澹台彦忙站起来说道:“正是正是,彦也正有此意。”

    风明权看着堂内满满当当站着的各门派弟子,面上仍是感激之色,说道:“如此,老朽便将浅儿托付给公子了。”

    言怿闻言,没看到面色娇羞的风浅,回头看了看颇为气恼不愿理他的苏菡萏,笑着说道;“风老言重,怿愿助风小姐与景华一臂之力实乃为人朋友本分。”

    风明权听言怿如此说,虽不甘心,却也不好再提些什么,只得作罢,说道:“言公子客气了。”

    风浅微微蹙眉,却也没有言语,站起来向言怿与澹台彦敛衽施礼致谢。

    王岐鹤自觉无趣,遂道:“言公子年少有为,比我那朗之不知成熟稳重多少,既然言公子有意,老夫也不好为朗之求娶风家丫头了。”

    风浅闻言,心头稍微宽慰,又低眉看着言怿,自是无限情意。

    言怿听得王岐鹤这话,方想回话,又回过头去向苏菡萏坐着的位置瞥去,去看见空荡荡的椅子,与面面相觑的董素晚和澹台彦,哪里还有娃娃的影子呢。

    言怿皱皱眉,叹了口气。

第61章 不疑

    言明觉得自家主子从风家的大堂中出来,便黑着一张脸,他小心翼翼地跟着言怿身后,唯恐惹他不悦。

    堂前庑廊旁的桃树枝丫伸出了几许,正是繁花相衬的好光景,言怿路过时不经意撞碎一片飞白,他心下烦躁,随手将那花枝打落,惊得一阵白雪迤地。

    回到院子里,言明见言蹊一脸盎然地迎上来,忙在言怿身后使了个眼色,言蹊微微怔愣,却又连忙正经起来,安安分分为言怿端茶倒水。

    耳房的茶水间里,言蹊瞥了瞥言怿的背影,低声对言明问道:“哥,今个儿公子是怎么了,我听说昆玉派尽在公子掌握之中,公子怎地不高兴?”

    言明摇摇头,示意言蹊动作麻利点煮茶,轻声说道:“许是,因为那苏家家主?”

    言明想到骤然从大堂中闪身出去的苏菡萏。

    言蹊来了八卦的兴致,说道:“哦?那日英山一见,当真是姿容无出其右,如今还能惹我们家公子心中沉郁,倒是个妙人。”

    “贫嘴。”言明拍了下那少年的脑袋,也不由得一笑。

    苏合觉得自家主子从风家大堂出来那一日起,便不甚高兴,风家园子里植的供人观赏的花花草草可是倒了霉。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苏菡萏揪花瓣玩,自己像帮她把风一般,生怕被风家的人瞧了去,所幸这里倒是偏僻,鲜少有人路过这里。

    苏合忧心忡忡地将苏菡萏望着,想起早上去厨房端面蚕时言明偷偷叫住自己。

    “你说你家家主每天上午都会去南边庑廊那处瞧春梅?”言明问她。

    苏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言明身侧的言蹊倒是个生面孔,那少年冲她眨眼笑笑又同言明对视一眼,说道:“多谢苏合姐姐。”说完,便兴冲冲地拉着言明向自家公子复命去了。

    那厢苏菡萏仍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摆弄着那三角春梅,倒也默然不语。

    “那梅花带刺,伤到了自己如何是好。你若是喜欢,我去给你弄一屋子牡丹,那花瓣最多。”抬眼间,一个身穿绛色圆领袍的男子踱步至她面前,如切如磋的面容上带着几许笑意。

    “狐狸,不好好看着昆玉派与风小姐,到这里做什么?”苏菡萏看了言怿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看在多年的交情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别到时候煮熟的鸭子飞了,你这只狐狸还不知道怎么哭才是。”

    言怿心知苏菡萏在为什么怄气,对言明与言蹊使了个眼色。

    言蹊忙道:“苏合姐姐,公子方从江南托人少了些玉簪糕,赏了阿蹊一些,我们一起去尝尝。”

    言明连忙附和,苏合不明白为何今日言蹊与言明对自己如何热情,只见言怿看着她,她只好向苏菡萏望去。

    苏菡萏只是气恼一般地看着那些三角梅花,并没有看着自己。

    言怿说道:“苏合,你先下去,我与你家小姐还有话说。”

    苏合看了看苏菡萏,迟疑地点点头:“那奴婢先行告退。”说完便被言明与言蹊半推半攘地向庑廊外走去。

    “怎么,就打算这么不理我?也不愿意听我解释?娃娃这副样子同话本子里那骄纵的小姐有何区别。”言怿沉声说道。

    “才不是,不必拐弯抹角说我无理取闹。”苏菡萏抬眼,一双桃花眼瞪大地看着言怿,颇为气恼。

    言怿笑了笑,说道:“看来还是想听我讲些道理的。”

    苏菡萏看着他,神色未变,也不想反驳的意思。

    言怿将她鬓发间戴着的玉簪扶正,不等苏菡萏推开,他温润的气息已然缱绻在她耳边,泛着微微红光:“你这副样子,说实话,我很开心。这十年,埋藏的心意,我从未改变过,那你呢?”

    苏菡萏只觉得眼前那桃树落下的花瓣晃晃悠悠,似停滞在半空,又倏地击中在她心尖上,叫她忽然动弹不得。

    言怿看着苏菡萏迷蒙又明丽的双眼,见她怔愣一般不说话,恰少女初怀心事的模样。

    他骤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雀跃,从十岁到二十岁,从潦倒的舞姬所生下的庶子到如今尊贵显赫的言家家主。

    昏沉幽暗的岁月与讳莫如深的往事,他的世界,她最明亮。

    言怿俯下脸庞,笑着问她:“菡萏不说话,便是承认了。”

    苏菡萏方想与他争辩,话语却被生生打断,他竟然。

    苏菡萏觉得头脑昏沉,十年的武艺似乎全被抛之脑后,她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言怿终于放开了她,大口喘着气,似乎在平息着什么。

    “你,狐狸,你耍流氓。”她一掌挥过去,却被他牢牢控住,言怿犹是一副颇为满足开怀的样子。

    “我对风浅,从来无意。”言怿正色,目光对着苏菡萏的眼眸,沉声说道。

    “可你——”苏菡萏方要出声抗辩,又被他打断。

    言怿神色认真地说道:“我本以为我在大堂之上说得很清楚了,景华为人我甚是钦佩又是我的好友,且风家的有些药方秘辛我想以后我们总用得到。我肯帮忙恢复昆玉派,完全是因为这两点。我知道你在当场肯定不高兴,想出了大堂便找你解释,没想到一眨眼你便甩开我先走了。”

    “可,可是风小姐她大抵是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苏菡萏被言怿小猫一般圈在怀里,不安分地想要挣脱,却被言怿紧紧抱住。

    言怿哭笑不得地说道:“那我还觉得景华颇为中意菡萏呢,这你我二人之间是要如何计较,算是平手吗?”

    “你再胡诌,我便不理你了。”苏菡萏气恼地说道,又想挣脱开言怿。

    “好好好。我并没有对风家小姐如何,只是为了得到昆玉派与她热络了些,可感情须得讲个两情相悦才是,错付了若还是执着于此便是莫大的悲哀了。”言怿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他的生母,曾是扬州名动江南的舞姬,多少人为看她一舞不惜抛去千金,可她偏偏瞧上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已有正室的龙武卫上将军,最后落得那般不堪的下场。

    苏菡萏觉得束缚自己的力气似乎松懈下来,她从言怿怀中挣脱,恰巧对上言怿严肃又沉郁的双眸,微微问道:“狐狸,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言怿看着苏菡萏,那一双眼睛眨呀眨,羽蝶一般的睫毛上下翻动,他心中一暖,说道:“无事。娃娃,过几日我送你回长安吧。”

    他的菡萏,绝不会像他的母亲一般孤独地拉扯着懵懂的幼子长大,绝不能像他的母亲一般因丈夫的懦弱而凄凉离世。

    苏菡萏沉吟道:“也好,仅凭苏家与无影派现在的势力怕是难以与定武阁抗衡,更何况师出无名也没有把柄来收拾他们。不过,我自己同素晚一道回去即可,你在这里收拾好昆玉派的残局再来与我汇合也不迟。”

    言怿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不担心我被风浅抢走?”

    苏菡萏严肃一张小脸,说道:“你敢的话就去试一试好了。你利用风浅错付的感情来掌控昆玉派,她于你不过是一张令牌而已,可你却既得了昆玉派又能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告诉她自己与风浅毫无关系。

    言怿看着苏菡萏严肃的神情,轻轻抚摸苏菡萏鬓边的发丝,说道:“虽有时候小女儿姿态,剖析起我来倒是头头是道,你说的的确不错,可是,人人为利奔走,恩恩怨怨纷扰不休,这江湖如此,人世间也亦是如此,所以不必真的做到有多高尚罢了。”

    苏菡萏似懂非懂,却看着言怿,说道:“风公子果然与你不同。”

    言怿笑了笑,说道:“所以,景华到底无法在江湖中生活,不当风家的家主,风明权还是挺替自己孙儿考虑。”

    苏菡萏默然,想起那修竹般挺立的男子,不再言语,也不知道他未来到底如何。

    言怿见她沉默,轻笑着说道:“明日你便启程回长安,我处理好风家的事情再去找你,我想,除了风明权与王岐鹤,后面或许有更大的鱼等着上钩,我正好借机探一探定武阁的虚实。”

第62章 生离

    月上钩帘,雾霭沉沉。

    风浅独自站立在归燕台上,她俯瞰着整个风家府邸,目光又落在北边勾勒出天边一角的英山之上。

    她着了件素华穿锦的齐胸襦裙,茜色的半臂在风中微微飘摇,月色中,她轻轻坐在那把金枝木圆椅上,手中犹自抱着那把琵琶。

    未及心曲起,弦声已动容。

    风浅嘈嘈切切地弹起,素手欺霜,如蝶一般翻飞,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悠扬辽远的琵琶声鸣响在风家的夜色中,恍若其下有无数听者为此精彩卓绝之声拍案叫绝,可匆匆热络过后,天地月夜之间,恍惚只余下她一人。

    忽地听闻一箫声传入,那洞箫声如春阳,似白雪,高洁无暇,雅致清远,一箫一琵琶相互交织,相互应和。

    “阿泠,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一曲终了,风浅的手从琵琶弦上拂开,看着眼前那个素衣直裰的少年。

    风泠从月色中走到风浅身前,月光在他身上流转,蒙上几分虚无缥缈的出尘意味,几乎让风浅觉得,眼前的少年许是要羽化成仙,离她而去了。

    “阿姐,我来向你辞行。”风泠轻声说道,生怕惊扰这月色一般。

    他语调虽轻柔,面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风浅愣了愣,看着自己的弟弟,她叹了口气,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阿泠,你可恨我?”风浅抬眸,柔声问道。

    风泠怔愣一下,浅浅一笑,说道:“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阿姐罢了。”

    风浅心头蓦地一抽,眼前这个白色衣衫的少年仿佛回到小小孩童的模样。

    他自幼病弱,得到了父母以及祖父所有人的疼爱,连带本应属于她的那一份,也全被他夺去了,她那时孩童心性,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负他。

    可那雪玉娃娃一般的小人儿,却从来不曾告过她的状。。

    如今她千方百计地拿到了昆玉派的位置,她本以为,或者说她内心多少有些期待,她这个高洁如云的弟弟能够气上一气。

    风泠见风浅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我幼时多病,劳累长辈。可阿姐也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却被我平白夺走爱护。如今昆玉派这般光景,若不是阿姐,我也无心面对这一切。”

    “我庆幸自己有个姐姐,能在阿泠想放手远游时恣意放手;我也后悔我有个姐姐,阿泠没能保护她,没能让她如其他女儿一般受万千疼宠。”

    “阿泠——”怀中的琵琶啪地跌落在地,风浅将眼前的少年拥入怀里,仿佛她就要失去他一般。

    “阿姐,我想去北方看一看,或者还可以去一趟西域,我身子已大好,风家与昆玉派,我便不负责任地全部推给你了,还请阿姐莫要责怪。”风泠拍了拍风浅颤抖的双肩,笑着说道。

    风浅正视着风泠的眼睛,那一双如甫出生的小鹿一般纯净的眸子正看着她,风浅喃喃道:“你这,又是何必。”

    风泠神色淡然,又笑了笑:“祖父为了救我,办下如此害人性命的祸事,阿泠这一条命是用那些流民的命延续的,我当个走方郎中,医治贫苦百姓,也算,也算是还了他们的命吧。”

    风浅又下意识地问道:“你如此做,祖父尚缠绵病榻,你一离去,他该如何。”

    听到祖父二字,风泠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冰冷地道:“他从小教我礼义廉耻、孔孟之道,如今却做出如此腌臜的事情来,令风家蒙羞,为天下不耻,早知当初,又是何必如此。”

    风浅急急说道:“可,祖父那也是为了救你性命,也是为了风家。”

    风泠气恼道:“为一人之生,可致南宫府百人之死;为一家之兴盛,可令流民千万之亡故。如此斤斤算计,自私自利之人,何故为自己假托那些荒唐的借口。”

    风浅叹了口气,知道无法再劝,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阿姐也无法留你,不过,听阿姐一句,还是同祖父说一声才是。”

    风泠皱皱眉,神色复杂,正想如何拒绝。

    风浅知晓弟弟的心思,她又补充道:“不然,我是不会让你离开风家半步的。”

    风泠一愣,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对着风浅点了点头。

    风浅却是满意一般,笑了笑,一手抚上风泠那与自己酷似的脸庞,说道:“什么时候动身,阿姐为你准备行装。”

    风泠对她笑笑:“阿姐放心,我已全都打点好了。”

    风浅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一人去?我让常雀准备一下,照顾你。”

    风泠摆摆手,说道:“不必了,走方郎中哪里还有仆僮呢。我今晚便动身,免得叨扰他人,平白惹出是非。”

    风浅看着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也罢,阿泠,万事小心,记得给我去信。”

    风泠笑笑,带着这几天从未有过的欢愉般,说道:“阿姐,保重。”

    已是子时,熙春堂里已是静谧一片。风明权卧在榻上,不断地咳嗽着。

    “云庭,水——”风明权断断续续地唤道。

    只见一人身着墨色长袍,端着碗汤药,递到风明权嘴边。

    风明权方从梦中醒来,汤碗中刺鼻的气味令他一惊,登时清醒了不少,猛然躺在榻上惊慌地看着来人。

    “是你——”风明权颤抖地看着他。

    王岐鹤黑色的长袍掩映在未着烛火的堂屋里,显得诡秘又可怖。

    “老朽明日就要回并州,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的风兄,特来送风兄最后一程。”王岐鹤开口,轻笑着说道。

    风明权忙环顾四周,见四下里并没有小厮丫鬟的身影,忙问道:“云庭呢,怎么会是你?”

    王岐鹤笑笑:“这就要问你的好孙女了。若不是她巴不得你身死谢罪,如何能有我的可乘之机。”

    风明权蹙起眉头,只觉得后背冰凉一片,自己的孙子唾弃自己,自己的孙女抛弃了自己。

    他本以为将昆玉派作为筹码交给风浅,便可以用移花接木的假死之计同风浅助力下逃过一劫,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无用的弃子,他勉强镇定道:“王兄前来这是何意?”

    王岐鹤说道:“风兄贵人多忘事?哦,也是,出了这么多事情,你都忘了心心念念向我打听苏菡萏如何。”

    思绪被拉回那辽远的夜色,以及无边黑暗下漫天的血迹,那里是十年前的南宫府。

    风明权哑然:“我现下自身难保,如何管得了那些。”

    王岐鹤说道:“那丫头倒是机敏,让她给逃了,她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真是让我失望,不过风兄别担心,在下迟早要撬开她的嘴。”

    风明权摇了摇头:“我管不了许多,如今她是南宫家寻仇的人也好,不是也罢,我这般境地,还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呢?”

    王岐鹤笑起来:“也是啊,不过风兄就不好奇,好好的后山如何突然出事?”

    风明权眸光一怔:“你是说?”

    王岐鹤面色阴骘,徐徐说道:“苏家、风家、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风明权听懂了他的意思,疲惫之中却有些看好戏的淡漠:“看来当年南宫家的参与者,一个都跑不了,不是吗,王兄?”

    王岐鹤知道他的意思,却只是笑笑,将汤药放到小几上:“十年前,你不过是个穷苦的郎中,路过我的门下,讨饭求药,我不过看重了你能制出提高人内力的丹药,用南宫将军府的医书换取你的丹药。”

    “我本想着,南宫辰风剿灭初五有功,为了掩人耳目才装作初五残党的样子抢掠南宫将军府,没想到我的好朋友风兄,却不甚相信老朽,留着那王家制的初五令牌,企图暗地里威胁老朽与定武阁,枉我当年信守承诺,留你一条性命又以医书相许。”

    风明权愣道:“若不是那令牌,你如何有今日对苏菡萏追查的线索。”

    王岐鹤笑着摇摇头,说道:“若不是你留着那令牌,我们如何今日落得如此胆战心惊的下场。”

    风明权方向要开口咒骂,却被王岐鹤封住了哑穴,动弹不得:“嘘——莫要出声。”

    外头果然传来了动静与脚步声,王岐鹤已准备好兵刃准备一招致命来人。

    可外头的人,似乎停驻了脚步,传来衣物迤地以及膝盖硌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那人许是跪在了地上。

    “祖父——泠儿来向祖父道别。”风泠声音传来,倒是细若蚊呐,仿佛极其不情愿,他怕惊动了熟睡的风明权。

    风明权浑身颤抖,他最疼宠的孙儿,如今跪在屋外,不愿意见他,来向他辞行,他要去哪里,他得去阻止他!

    可王岐鹤将他如俎上之鱼那般钳制在那里,他如何也动弹不得。

    “祖父,泠儿明白祖父心意,但偏偏是这心意,泠儿不能承受。您从小教泠儿圣人之道,如今却铸成大错。”

    “泠儿这条命全赖那些无辜的流民相赠,泠儿不愿意留在这荒唐的江湖,也不愿意留在这败絮其中,张口闭口冠冕堂皇的风家。”

    “泠儿要远行去做一名走方郎中,义诊黎民苍生。泠儿心意已决。”风泠又重重叩首在青石砖地上,坚决异常。

    王岐鹤在屋中闻言,不由得觉得荒唐好笑,他低头,看着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决堤的风明权,说道:“可笑,如今你的好孙儿也是不想活了,我看,不如你先下去陪他,也算是为你孙儿积德祈福。”说完,那一碗刺鼻的汤药全数灌入风明权的口中,又连点几个大穴,逼风明权咽下。

    鲜血与汤药相互交融,风明权鼓胀着一双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看向门外,可那里只有一道门,他看不到他的泠儿。

    “祖父,一切保重——”门外的风泠重重叩首,从地上起来,没有留恋,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这院子。

第63章 作别

    月色掩映在云后,遮下一片清辉宁静,这夜里极静,只闻得鹧鸪不住地叫着。

    风泠身骑一匹雪白的大宛马,马蹄踏着方生出的青草,湿漉漉的。

    风泠稍稍放慢了马儿的速度,路过眼前那一片湖泊。

    那湖泊上,一只小船摇摇晃晃,燃起灯火,照耀在水面上,如同散落一片融碎的金子。

    “风公子——”苏菡萏立在船头,穿着一身素色胡服,灯火与水波的映衬下,灵动照人。

    “苏姑娘。”风泠虽讶异苏菡萏为何在此处,却仍停下马儿,看着那小船慢慢靠近岸边。

    风泠这才发现,船尾站着个人,一身玄色衣衫与夜色快要融为一体。

    “苏姑娘,言三公子。这么晚了,为何在此处?”风泠见言怿从船尾走到船头,与苏菡萏并立在小舟上,出声问道。

    苏菡萏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眨眼说道:“倒还不曾问风公子为何出现在此。风公子,这是要出门吗?”

    风泠面上一凝,担忧苏菡萏认为自己是懦弱潜逃的模样,心下有些晒然,说道:“本给苏姑娘留了书信说明情况,没想到在此地遇到了。”

    他顿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看向苏菡萏,轻声说道:“我想去当个走方郎中,义诊百姓,倒也算是,算是还了风家的罪孽。”他说完,目光又低下去不敢去看她,怕她露出些许鄙夷风家的模样,连带着不愿再看自己。

    苏菡萏心下戚戚,却是笑了笑,颇不在意地说道:“风公子宅心仁厚,风家遭此不幸,却也非风公子所愿。”

    风泠闻言,抬眼注视着苏菡萏,眸光深邃,轻声问道:“你可会怪我?”

    苏菡萏目光对上风泠,认真地说道:“菡萏与风公子永远是好友,我永远会站在风公子这边的。”

    言怿瞧了瞧苏菡萏,又看向风泠,轻咳了两声,带着笑意说道:“菡萏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景华,此去路途遥远,今日我与菡萏在此泛舟与你赠别,望景华定要保重。”

    风泠看着苏菡萏与言怿并肩立在一处,心底涌起复杂的情绪,他骤然觉得前路漫漫,不知所往。

    风泠拱手道:“言兄与苏姑娘也要保重,江湖浩浩,人心难测,切莫大意才是。”

    言怿看着风泠,那个自小孱弱的少年如今已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敢与勇气,他轻叹一声,说道:“景华虽医术高明却不通武艺,前路奸险,我看不如让个东紫阁弟子同你一道去。”

    风泠摇摇头说道:“多谢言兄美意,只是泠已决心脱离江湖,除了你们这几位朋友,再也不想与门派多有瓜葛。”

    苏菡萏皱皱眉,问道:“可是,你这么晚离开,正逢宵禁,若被守夜的将士盘问,倒也麻烦,不如明日我们一道离开,我送风兄一程如何?”

    风泠看着苏菡萏,说道:“不必劳烦苏姑娘,风家在此地,倒也方便。”

    言怿点点头,说道:“也罢,如此便送景华至此了。”

    “保重——”那白色长袍的少年翻身上马,月色之下颇为洒脱,如一道皎洁的月色乘风奔去。

    苏菡萏觉得,风泠的身影,从未有过的轻松。

    苏菡萏与言怿并肩立在船头,她歪过头去,问言怿道:“狐狸,江湖之外是什么样子?”

    言怿低头看着她,说道:“有恩怨便有江湖,有人事便有恩怨,有利益便有人事,人与人不相纷扰的地方,大抵是不在人世的世外桃源吧。”

    苏菡萏眨眨眼,似懂非懂,看着言怿问道:“任何两个人在一起都有纷争吗?”

    言怿笑笑,手覆上她的肩膀,说道:“并不绝对。亲情也好,爱情、友情也罢,都是例外。”

    苏菡萏莞尔,又笑起来问道:“你与我之间,可会兵刃相对,拔刀相向?”

    言怿看向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我之间,便是例外。”

    苏菡萏笑起来,徐徐说道:“狐狸,等南宫家的事情结束,我们便去那世外桃源可好?”

    言怿抚上她的额头,苏菡萏以为他又要拿折扇弹她,灵巧一躲,他轻叹一声,笑起来摸上她的额头,声音低沉地道了声“好”。

    苏菡萏因为这误会错怪心虚似的看向他,却笑起来:“你怎么知道风公子今日会路过这里?或者说,你早知道他要离开风家,如此一来,昆玉派岂不是乱了套。”

    言怿摇摇头:“昆玉派将掌门的位置交给了风浅,想来也是风明权有了后续的安排。至于风泠路过这里,我在风家的眼线还没撤走。”

    苏菡萏又问道:“所以英山上的事情?”

    言怿笑起来,带着少年人的明朗却又满不在乎地说道:“言蹊在这里,当了五年的炼药小童,终是知道了风家这个有趣的秘密。”

    苏菡萏面色却平静下来,轻声问道:“所以,你决定用英山上那些试药人的事情来对付风家。”

    言怿点点头:“在今日的江湖里,屠戮尽一个门派满门远不如让一个门派名声扫地,再无翻身的可能而来得更容易也更一劳永逸,不是吗?”他觉察到她语气中的异样,转过头来看向她。

    苏菡萏望着沉静的水面,并不说话。

    言怿叹了口气,问道:“你在可怜风家?”

    苏菡萏摇了摇头:“不是。”

    言怿又问道:“你觉得这样对风泠风浅不公?”

    苏菡萏顿了一下,却又说道:“无他,只是觉得,从来没想到在江湖上解决问题,原来还有这些途径罢了。”

    言怿见她没有那些荒唐的心软的意思,心下一松,轻笑起来:“这世上解决问题,从来不是只存在一条所谓公允的途径。我以为你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要更早地明白。”

    苏菡萏摇了摇头:“姑姑不会告诉我这些,阿九也不会让我知道。”

    言怿笑起来:“是啊,洛莲九跟苏菡萏,完全是两种人,即便长着一张同样的脸。”他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女,同样的容貌下,却带着异于常人的成熟与狠厉。

    苏菡萏抬眸看向言怿,似乎想分清他眼底的是戏谑,还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他却感到自己是否说了不应当说的话,骤然转了话头。

    “不过风家之事虽然告一段落,定武阁倒也蠢蠢欲动,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你素来天真惯了,不屑于蝇营狗苟。回到苏家,千万要谨慎些,那苏英与王朗之已然同气连枝,并不是什么池中之物。”言怿沉声说道,眼前的少女带着少艾活泼,仿佛十年前的巨变并没有对其造成影响一般。

    苏菡萏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道:“就算她与王朗之联手,定武阁也不是我的对手。”

    少女面露骄傲,带着不可一世的气韵,冲他璨然一笑:“狐狸,江湖再见啦。”

    言怿看向他的脸庞,饶是他认识苏菡萏多年,却能一次次为她的笑靥所惊艳。

    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不过是梨花树上快要和无尽繁花融为一体的小娃娃,见他杀了人,也能处变不惊地对他咧开嘴笑起来,便是那一笑,他记了好多年。

    言怿心下骤然生出些许暖意,折扇轻点她的额头:“江湖再见。”

第64章 少时

    垂拱四年,毓山暮春,芳菲烂漫。

    他方失去了母亲,站在毓山的梨花树下,看着风吹梨花,层层片片仿若大雪飘摇纷飞。

    他的母亲倒在这一个雪夜里,大雪飘落中,缠绵病榻的她骤然恢复了精神一般,穿着一身绯红的广袖襦裙,翩翩起舞。

    他想,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凄婉、最美妙的舞姿,是江南第一舞姬最后的怅惘与恣意。

    “言郎,我跳得可好?”他母亲娇笑着问出,可回答她的只有漫天大雪,狭窄破落的小院里,只有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在嫡母与兄长们的欺凌里,母亲因为风寒而被人褫夺了药物,在父亲不在家中的日子里,抱病而亡。

    “怿儿,父亲有几个同僚叙旧,同哥哥们上山看看可好,说不定能捉住一只小狐狸。”他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他的父亲言仲澜正担忧地看着他。

    言仲澜自知对不起言怿与他的母亲,遂安顿好妾室的丧仪带言怿与两个嫡子一同来毓山散心。

    言怿看着那头把玩木剑的哥哥们,发现两人正眼神凶狠地望着他,却在父亲看过来的一瞬间,面上变成了兄友弟恭的亲热。

    八岁的言怿点点头,跟着两个兄长向山上走去。

    万丈悬崖,幽深不见底,他耳边传来苍鹰的啼鸣,他竟不觉得脚软,果然,人若是不管不顾,心头被仇恨填盈,便什么都不怕了。

    “三弟,你快看,山崖壁上竟生了棵桃树。”他的大哥言怀指着悬崖边上说道。

    言怿看去,果然山崖壁上生了一棵桃树,山上天气虽寒凉,它却打了果,倒也奇怪。

    “大哥,大哥,恂儿想吃桃子。”他的二哥言恂素来备受娇宠,嚷嚷道。

    言怀与言恂对视一眼,解下了本用于捆绑猎物的绳子。

    言怀说道:“这个天气中竟还有桃子,说不定是仙果,我看不如用绳子拽住一人下去摘取,另外两个人在上面拉住,这个主意怎么样?”

    言恂笑笑,奶声奶气地说道:“还是大哥聪明,不过谁下去摘呢?”

    见言恂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言怿面色沉静,却是心头冷笑。

    言怀也看向言怿,说道:“我们几个里,三弟年纪小,身体轻,不如三弟下去摘可好,两个哥哥拽着你,三弟放心。”

    “就是就是,有我跟大哥在,三弟且放心下去摘便是了。”言恂也附和道。

    见言怿待在那里不曾说话,言怀笑了笑,上来将绳子系在言怿的腰间,又试了试松紧,说道:“三弟,靠你啦。”

    言怿看着两个兄长,面无表情走到山崖边上,两个哥哥正嘻嘻哈哈地看着他,言怿倒翻在山崖边上,准备向那桃树攀去。

    言怀上来,眼里闪着寒光,掏出腰间的匕首,向言怿攀在崖便上的手狠狠刺去。

    谁知言怿似乎早有准备一般,他双腿夹紧桃树的枝干,双手挣开崖边死死箍住言怀的脖子,腰间向后发力一弯。

    言怀未等反应过来,便被带下了山崖,凄厉的惨叫响彻山崖,又听得一声巨大的闷响,鸟雀纷飞,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大哥——”言恂方要叫喊出声,却被一条麻绳缠绕住了脖子,言怿借着力,生生从崖边上来,闪身落到言恂身后,猛然一脚,将言恂踹落山崖之间。

    言怿毫不在乎地轻哼一声,将腰间的绳子解开,准备离开山崖,却“碰”的一声,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竟是一枚桃子。

    他这才看见皎洁的梨花间,枝丫上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梳着双螺髻,身穿一身白色的袄裙,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桃子,他一眼便觉得她像是母亲绣的抱着鲤鱼的胖娃娃。

    “你是谁?”言怿发问,声色镇定,丝毫没有别人发现的慌张。

    那玉雪般的小娃娃笑了笑,说道:“你为了几个桃子便杀人,这难道就是姑姑讲的二桃杀三士?”

    女孩子并没有为他杀人而感到害怕,他反而有些惊异,却饶有兴趣的笑着说道:“在下言怿,寿州人士,不知姑娘芳名?”

    那娃娃灿然一笑,恍若人世间所有的天真美好都融在一处,她说道:“你笑起来真像个狡猾的狐狸,阿九说,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才不要把名字告诉你。”

    言怿皱皱眉,问道:“你住在毓山吗,这山上还有其他人?”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眨着眼睛说道:“你为什么要杀人?世上的人都喜欢杀人吗?”

    言怿觉得她问题过于奇怪,却轻声说道:“他们的母亲害死了我的母亲。”

    她似乎恍然大悟,笑起来:“原来是以牙还牙。你杀了两个哥哥,可找好说辞了,我若是偷懒被姑姑发现,定有些说辞搪塞才不会挨骂。”

    言怿觉得她的联想颇为有趣,便笑道:“不曾,不知你这小娃娃有何高见?”

    那娃娃并不恼火,说道:“正好阿九许久不来找我玩,我带你去打只小狐狸如何?”

    言怿看她从梨花树上轻巧地翻下,想不到一个小娃娃竟有如此的功夫,他忽地生了兴趣,带着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笑意说道:“也好。”

    可他们在林子里没有遇到狐狸,倒是碰上了难缠的赤狼,那母狼护仔心性,哪里容得生人靠近,龇牙咧嘴地向他们扑去。

    苏菡萏武功尚是稚嫩,哪里能打得过一头生猛的赤狼,她用缎带生生缠住母狼的嘴,却被它按倒在地上,苏菡萏胸口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上面被狼爪狠狠挠过,立时三道血痕划过,那狼马上便要挣脱那缎带。

    “娃娃——”本肩胛上挨了一口的言怿,惶急地叫唤道。

    那头狼转眼间挣脱缎带向苏菡萏脖颈咬去,言怿用尽全部的力气用手中的匕首,生生插进了狼头,本是坚硬如磐石的脑袋,立时出现一个血洞,那赤狼在地上死命地挣扎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娃娃——”他推开压在苏菡萏身上的狼,那玉雪般的小娃娃胸前三道血痕触目惊心,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言怿登时慌了神,他拼命地唤着她,祈求不要将这孩子带走。

    “狐狸——”地上的苏菡萏猛地挣开一双狡黠的眸子,带着几分骄傲的意味:“还没死呢,吓唬你的。”

    言怿愣了愣,又长舒一口气一般,瘫坐在地上。

    “狐狸,我叫苏菡萏,菡萏就是初开的荷花。”那娃娃整理着胸前的衣服,扯下裙摆上的布条,勒住伤口。

    “菡萏。”言怿看向她,眸光含笑,动手开始帮她缠绕布条,那伤口虽不重,却也不浅,想来会留下疤痕了,女孩子大抵最在意这些,看她倒是不紧不慢、颇为熟稔的样子:“你不是说不愿意将名字告诉其他人吗?”

    苏菡萏笑了笑,眨眨眼说道:“你救了我的命,当然不是其他人!”她颇为笃定,小脸上写满认真,却又牵动了伤口,有些疼痛。

    “得快去敷药,不然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言怿忧心地看着,那伤口从锁骨蔓延到胸前:“你可有家人在附近。”

    苏菡萏又问道:“为何不好看,我的身体我不觉得难看就是了,那你不也被咬了一口。”

    言怿想起自己的几个表姐颇为在意这些,一点谁也看不出来的绣花针伤便会忧心好几个月,说道:“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孩子是要嫁给他人的,怕会被丈夫嫌弃。”

    苏菡萏皱皱眉,问道:“那妻子可会嫌弃丈夫的伤疤丑陋?两者互相嫌弃,也算是扯平了。”

    言怿觉得她的逻辑颇为好笑,眼前的娃娃不过六岁的模样,哪里懂得这些,自然,自己也不懂。

    “狐狸的伤是为了救我,我自然不会觉得难看。”苏菡萏扬起小脸,拿出腰间挂着的小药囊,帮言怿止血,又问道:“我的伤口也是为了救你,你也不许觉得难看。”

    言怿一顿,觉得脸色微红,看着眼前认真包扎的小人,笑了笑说道:“好。”

    “这才公平嘛。”苏菡萏点点头,甚是满意。

第65章 筏子

    帘帐飞散,烛火摇曳,夜里春风寒凉,顺着月色,扑进苏偲瓘的堂屋里,“唰”地撞开那六瓣菱花窗格。

    “小瑾,是小瑾来找我了,他来找我索命了——”苏偲瓘衣衫凌乱,在空荡荡的屋中赤脚奔跑,口中嚷嚷不停,目眦欲裂,似乎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穷追不舍。

    “父亲——”苏英捧着药碗,追到苏偲瓘身旁,他的父亲如今像个担惊受怕的孩童,猫在帘帐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小瑾,不要怨我。”苏英一碰到苏偲瓘,他骤然受惊一般,“哗”地跳开,又匆匆跑到另一个帷幔后,瑟瑟缩缩。

    苏英一愣,不知道父亲所唤的“小瑾”是谁,又惶急地追上去,说道:“父亲,是我,我是英儿。”

    苏偲瓘看向她,面色微微一愣,眼中似乎渐渐清醒过来,喃喃着苏英的名字:“英儿。”

    苏英点点头,担忧又害怕地说道:“是,苏英,是您的女儿。父亲,先把药喝了好吗?”

    苏偲瓘似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猛地揪住苏英的袖子,说道:“英儿,英儿,是小瑾,小瑾来向我报仇了。”

    苏英茫然,柔声问道:“父亲,小瑾是谁?”

    苏偲瓘却没有看向苏英,怔愣着说道:“不,哥哥不该哄骗你,把你卖给了人牙子,是哥哥,是哥哥为了家主之位。你未出生,就有了我一生都得不到的一切。我只是不甘心!小瑾,小瑾你原谅哥哥。”

    苏英愣了一下,骤然明白,原来父亲口中的小瑾,正是她年幼时便走丢的叔叔,苏菡萏的父亲。看来坊间传言是真的,果然是父亲卖了自己的弟弟,只为了谋夺家主之位。

    她的父亲为了家主之位,将自己的弟弟卖给了他人,然而她并未觉得这有何不妥,只是感叹父亲手段而已。她苏英果然是苏偲瓘的女儿,遇到但凡侵害自身利益的事情,便绝无心软的理由。

    苏英轻轻抽了口气,正声说道:“父亲,父亲,你看看我,看看英儿。都过去了,没有什么小瑾,造成这一切的,都是苏菡萏的错,是苏菡萏将你,将苏家变成了这个样子。父亲,振作起来,你还有我,还有湘灵,我们要扳倒她,重新夺回苏家。”

    从前她以为是大哥二哥的存在让父亲漠视她的能力,可待到真正要自己抗下苏家骤变的一切,她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可她不能就这般将苏家交给一个陌生的苏菡萏,一个比自己武功高强又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的苏菡萏,她苏英,并不甘心。

    苏偲瓘凝视着一脸严肃的女儿,似懂非懂,风忽地吹进来,卷起他身前的帷幔。

    苏偲瓘被唬了一跳,猛地一下掐住苏英的脖子,口中嚷嚷着:“叫你莫要缠着我,叫你莫要缠着我,你非不听,我,我杀了你!”

    苏英脖子上登时红了一片,缠绕出可怖的纹路,苏英被掐的喘不过气来,窒息一般地哀声道:“父亲,父亲——”

    哪知苏偲瓘虽年岁已高,却陷入疯魔了一般,气力越来越大,苏英本想抬脚踹开苏偲瓘,如今却也是动弹不得,她双目微微凸出,拼命挣扎着喘气。

    “英儿——”眼前闪过一道人影,猛然踹开了苏偲瓘,惶急地扶起倒在地上倒气的苏英。

    “王公子。”苏英看清来人,脸上仍是苍白,几欲落下泪来,显得愈发楚楚动人,仓皇无助。

    那厢倒在地上的苏偲瓘已然是一动不动。

    苏英见状,愣了一下,忙要过去看,王朗之却一把将她护在身后,自己上前探看。

    “无碍,不过晕了过去。”王朗之说道,将苏偲瓘抬到床榻上安顿好,狠声说道;“想不到,一个父亲竟会如此对自己的女儿。”

    苏英摇摇头,面露凄然,轻声说道:“父亲不过是患了疯病,不认得所有人了。”

    王朗之叹了口气,扶着苏英向外走去:“若不是今日我寻你,这屋内半个随侍的人都不曾有,出了事,你叫我如何是好。”

    苏英脸上平静,徐徐叹道:“我们家主事务繁忙,哪里管得了她疯病的伯父呢。”

    王朗之冷笑,说道:“她大抵不是没时间管,而是不愿意管吧。自从你们那来历不明的家主回家,苏家遭受了多少事,英儿你又遭受了多少事?”

    苏英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王朗之轻哼一声,说道:“英儿,你就是太容易心软。”

    苏英轻轻抽泣,泪凝于睫,以一种柔弱又无助的姿态将王朗之仰望着,又伸手抹泪,摇了摇头:“朗之,可我,可我又能怎么做,苏菡萏的武功凌驾于我之上,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王朗之笑了笑,安慰着她说道:“英儿,你以为江湖人只讲个功夫高低吗?你且宽心,山人自有妙计。”

    苏英却又担忧地追问道:“可,我看苏菡萏与言三公子颇为交好,对她不利,恐怕会惹怒了东紫门与言家。”

    王朗之面露不屑,说道:“那言怿不过承着祖上受过几分官家荫蔽,如今他那龙武卫上将军的父亲早已解甲归田,言怿也没承上他爹的官爵。他不过是靠着东紫门的关系以及官场上的门面撑起了言家。他惯会虚张声势打着言三公子的牌面,可又有何人见得他动武,说不定手无缚鸡之力,全靠身边护卫支撑,我定武阁家大业大,百年基业,还怕他言怿不成?”

    苏英抿着唇,依偎在他怀中,并不说话。末了,她又如甫出生的小鹿探出头来,轻声说道:“朗之,谢谢你。”

    王朗之心头一软,扶住苏英单薄的肩膀,说道:“英儿,你放心,只要你狠得下心来,其余的事情,便交给我吧。”

    苏英凝视着王朗之,月华清辉照耀在少年人俊逸的脸庞上,苏英出了神,许久,将头依靠在王朗之宽厚的臂弯里。

    王朗之笑了笑,将怀中的人,抱得紧了些。

    若是能得到苏家,加之无影派的势力,武林一统的愿景,将变得唾手可得,祖父与父亲没能完成的宏愿,将在他的手中一一实现。少年人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在握,满是快意。

    倚天万里今振翅,堪上碧霄揽瑶池,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快哉快哉。

第66章 一念

    三日后,长安城外杏花绽放的时节,苏菡萏与董素晚回到苏府。

    “二姐姐。”苏湘灵梳着双螺髻,身着浅粉色袄裙,脖子上一串粉宝璎珞圈随着她蹦蹦跳跳上下翻飞如同一只凤蝶。

    苏菡萏将扑进怀中的小人儿拥住,笑着抚摸她额前的鬓发。

    苏湘灵仰着小脸瞧她,娇笑着问道:“二姐姐可想湘灵,湘灵时时刻刻想着二姐姐。”

    苏菡萏戳戳她圆润的脸蛋,笑着答道:“想。”

    苏湘灵又扭股糖似的撒娇道:“那二姐姐明日带湘灵去东市转转可好,听说荣记的酪樱桃最是好吃不过,还有灵沙臛。”

    董素晚听了笑道:“过几日荐福寺设了戏场,倒是离东市不远,听说颇为热闹,我来长安多日还不曾逛过,不如我们明日与湘灵一起去。”

    苏湘灵点点头,说道:“好啊,素晚姐姐最好了。”

    苏菡萏虽不喜热闹,却也觉得这几日事情发生颇为疲乏,倒是想着放松心情,索性荐福寺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苏湘灵热热闹闹地领着苏菡萏进了院子,花地上略微铺陈着青碧色,浅草方生。

    苏英蹲坐在草地上,手中摆弄着一串铃铛,苏菡萏的猞猁荷欢对着那铃铛扑来扑去,来回嬉闹。

    荷欢听见了来人,却并没有走上前来,仍旧在那边雀跃地围着苏英身边嬉戏。

    “英姐姐。”苏菡萏轻声唤道。

    苏英这才站起来,转过身看向她,微微笑了笑:“你回来了。”

    苏菡萏点点头说道:“嗯,英姐姐近日可好?”

    苏英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荷欢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

    苏菡萏见苏英并不打算搭理她,也不想自讨没趣,说道:“既然英姐姐无事,菡萏舟车劳顿,先去休息了。”

    “我听说风家出了事,风老前辈病故,风公子也不知所踪。”苏英在她身后,闷声开口。

    苏菡萏笑了笑,面色不变,耐心地说道:“确实如此,英姐姐消息,倒是灵通。”

    苏英勾起嘴角又接道:“苏家与风家先后出事,大哥亡故、二哥身入牢狱、父亲一病不起,菡萏你还真是神通广大。”

    董素晚气急,方想反驳,“你”字一开口就被苏菡萏拦住了,苏菡萏笑着,面色温婉:“英姐姐想说什么,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苏英却转头向院外走去,说道:“不了,担不起你这一声姐姐,还望你能顾及所谓姐妹情谊。”

    苏菡萏笑着说道:“英姐姐哪里话,只要英姐姐安分守己,定会平安无虞,逢凶化吉。”

    苏英冷笑一声,又自顾自地离开院子。

    “她这是什么意思!”董素晚看着苏英的背影消失不见,怒道。

    “无碍。”苏菡萏并没有放在心上,“父兄相继出事,她若喜笑颜开,像个无事人一般,那才奇怪。”

    苏菡萏又低头,对着苏湘灵笑了笑,苏湘灵一顿又一脸童真地看着苏菡萏。

    苏菡萏对董素晚说道:“我先回屋子里收拾东西,明日去荐福寺。”

    董素晚点点头,拉着苏湘灵转身离开。

    苏菡萏看着草地上仍对着那铃铛又撕又咬的荷欢,它似乎比半个月前看起来又长大了许多,耳朵尖尖的,两条黑色的线愈发显露。

    “荷欢——”苏菡萏唤道:“怎么,半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你这个小白眼狼。”

    荷欢当真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上蹿下跳,混着草地的清香,沙沙作响。

    长安七十二街,人声鼎沸,当今世上最繁华的盛市,荐福寺就坐落中间的开化坊,原是高宗潜龙之邸,如今大周朝成为佛寺。

    苏菡萏身着月牙水碧罗裙,上着青色纱衣,身旁跟着董素晚、苏湘灵,身后跟着苏合、济桓与静嘉,一行人浩浩荡荡在东市转悠。

    荣记的酪樱桃前排满了心向往之的人群,孟春下来的鲜樱桃果,沾上蔗糖浆,上面融了一片酥酪,看上去鲜红可爱,颇有春意盎然之感。

    街边的透花糍以红豆制成的灵沙臛做馅,有以冰皮糯米雕成花朵形状,宛如半透明的桃花开在唇边,香甜软糯。

    苏菡萏在毓山时并不曾下山,倒是言怿曾献宝似的给她带过些类似的小玩意,如今再次吃到,却不觉得有儿时记忆中香甜。

    苏湘灵同董素晚倒是开心得不得了,荷叶包着的透花糍拿在手中,又乘马车从东市向西往开化坊去。

    荐福寺是当今圣上为了先皇祈福所建,年份虽不如慈恩寺久远,却规模宏大,度僧众多,佛像皆塑金身,宝相庄严。

    三重佛堂前有一大片放生池,其中鲤鱼攒动,每年皇室也会在此处放生祈福。

    董素晚看着荐福寺的牌匾,上有当今生杀的飞白体“荐福寺”三字。

    正是法会时节,寺内高僧为俗世百姓讲解《华严经》,当今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皆是崇尚礼佛,兴建寺庙,百姓也愿意在法会期间,聆听经文。

    “菡萏,进去看看,听说这里很灵验的。”董素晚拉起苏菡萏的手,说道。

    苏菡萏歪着头,笑问:“董姐姐有什么心愿吗?”

    董素晚戳戳她的鼻子,眨眼笑笑,带着她向里走。

    苏湘灵目光被放生池中攒动的鲤鱼吸引,又看了看佛堂里涌动的人以及绵延不绝的经声,说道:“湘灵想看鱼,就不进去了。”

    “听说这里有一棵千年的银杏树,我也想看看,让济桓与静嘉陪董姐姐进去吧。”苏菡萏笑了笑,她看着佛堂中阴影里的大佛,心头不知怎地,有种被压住的感觉,顿生退意。

    董素晚撇撇嘴,又看了看身后无影派的两人,以及苏菡萏,无奈地说道:“唉,知道你们不愿意凑这热闹,也好,别走远了,半个时辰再去找你们。”

    苏菡萏点点头,让苏合跟着苏湘灵在旁边用小块灵沙臛喂鱼,自己自顾自地在这寺院后转悠。

    荐福寺的西跨院倒是少有人来,一派古刹的静谧祥和应是度僧们堆放杂物的柴房以及一口古井。

    那井青苔斑驳,旁边有几只木桶,春日的正午阳光倒不算炙热,苏菡萏往下望去,倒未见得深不见底,映着她的脸庞。

    那是一张张扬而妩媚的脸,慢慢与那一个人重合在一起,是倾城绝色却没有天真烂漫,是明丽动人却没有素雅清绝。

    她浑然褪去了稚气与天真,水面上那一张脸是谁,苏菡萏心中再清楚不过。

    她心头一惊,水底的那个人却在对她明艳地笑着。

    “施主,务必小心才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将她唤着。

    苏菡萏一惊,转过身看去,却是一位身形挺拔的僧人,苏菡萏忙见礼道:“小女误入此处,望大师莫要责怪。”

    那僧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精神抖擞,目光如炬,他轻声念了句佛号,又道:“无妨,女施主勿要立在这井边,实在令人担心。”

    苏菡萏问道:“法师,这井有何说法?”

    那僧人笑了笑,双手合十,又看向苏菡萏:“无他,水生镜像,像自心生。”

    苏菡萏皱眉,问道:“法师知道我,方才看到了什么?”

    僧人又看向苏菡萏,笑着说道:“双心一身,正邪一人。江湖中即将一场浩劫,旦夕祸福,全在女施主一念之间。”

    苏菡萏不解这出家人在卖什么关子,却被他看出江湖人身份,而觉得心惊,她面色沉静,偏着头问道:“法师这是何意?”

    僧人微微眯眼,念了句佛号,又沉声道:“天机不可泄露。还望施主心系苍生,万要将心中恶龙斩尽才是。”

    苏菡萏微微错愕,却又甚是不解,见老法师如此严肃的神情不由得笑道:“法师言重了,小女不过江湖一介草芥,如何可倾覆天下浩劫,自然又如何心系苍生黎庶,祸也好,福也罢,又与我何干?”

    那僧人听了这话,神色凝重起来,又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女施主武艺超群,恐天下无出其右,侠之大者,当心怀天下耳。”

    苏菡萏摇摇头,说道:“我不做侠。”

    僧人皱眉,问道:“你要入魔?”

    苏菡萏觉得有些好笑,又摇摇头:“我不做魔。”

    僧人凝眉看着她,似乎等着她的下文。

    苏菡萏轻笑道:“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在乎自己、趋利避害又睚眦必报,是侠是魔,是正是邪,我不介意、也不在乎。”

    僧人似乎没有想到她这般回答,却未等他说话,苏菡萏又对那僧人屈膝行礼道:“时候不早了,舍妹尚在等我,法师,就此别过。”说完,苏菡萏便转过身,向放生池走去。

    僧人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未央,你这侄女于江湖而言,是福是祸,一切皆看她的造化了。”

    苏菡萏走到正殿前,就看到了养鱼池旁边坐着的苏湘灵,苏湘灵见她,连忙拉着她走向鱼池旁,看那上下翻动的鲤鱼。

    苏菡萏见那鲤鱼翻动水花,却也只是呆呆地望着,没有说话。

    苏湘灵见她并不理自己,倒也不气,拉着她的胳膊问道:“二姐姐,你去了哪里?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苏菡萏摇了摇头,对她笑笑:“时间不早了,等素晚姐姐出来,我们就回去可好?”

    苏湘灵乖巧地点点头,又转过头去逗弄那鱼玩。

第67章 绑架

    长河渐落晓星沉。

    时值朔望,夜色明丽。

    苏合絮絮叨叨地带上了苏菡萏的房门,端着满满当当的莲子羹叹了口气,里面苏菡萏的声音仍是不依不饶地传来:“苏合,我想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苏合默然,自从苏菡萏上次从荐福寺回来,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见屋里橘黄色的灯火熄灭,听闻里面翻动被子的声音,轻轻地离开了院子。

    苏菡萏躺在床上,听着苏合离开的脚步声,烦躁地翻了翻身,她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她想起昨日在荐福寺僧人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从五岁起便出现在她世界里的阿九,从秦楼楚馆便保护自己的阿九,是否真的有一日背弃她,永远让她活在黑暗的阴翳中呢。

    “嗷——”窗棂上跃起一个身影,剪影透过窗户纸映在苏菡萏眼中,那是一只小兽的影子,正竖起两只前爪在挠着窗子,似乎着急开窗进来。

    “荷欢——”苏菡萏披衣起身,笑着唤道,“又去哪里皮痒了,不是不理我吗,还知道回来。”

    猞猁听得苏菡萏的动静,兴奋起来,挠的声音愈加紧迫,夜色中听得愈发刺耳。

    苏菡萏觉得奇怪,自她从风家回来后,荷欢便不再亲昵自己,甚至有时微微露出戒备的意味,她心下疑虑,伸手却打开了窗子。

    窗户被打开的一刹那,只见那琥珀色的眼瞳在夜色中如黄色的闪电划向屋中,那猞猁后脚发力,前爪猛地向苏菡萏扑去。

    苏菡萏毫无防备,待反应过来,闪到一旁,藕臂上已是三道清晰可见的爪痕,汩汩向外渗出的血液浸染在周边已然乌黑的皮肤上,竟是带毒。

    苏菡萏连忙用左手止住右臂的几个大穴,防止毒素蔓延,再想提起右手,却是锥心的疼痛,丝毫使不上气力。

    荷欢却是落在一旁的地上,仍然虎视眈眈地看着她,鼻子嗅到鲜血的味道,眼里透着野兽固有的贪婪意味,又弓起背,似乎在寻找苏菡萏的破绽。

    苏菡萏眼疾手快,待荷欢再次扑上来前,左手抓住那月华莲纹佩带,猛然一挥,随着苏菡萏身法翻动,她已然将猞猁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下它“嗷嗷”低沉的吼叫。

    苏菡萏喘着气,扯下布条将自己的右臂包住,又用牙齿结结实实地勒紧。

    她看着荷欢在不断地挣扎,那琥珀一般的眼睛正凝视着她,苏菡萏有些心软,却不敢再次将它放出来,她的右臂已然没了气力,看来中了毒。

    苏菡萏方想唤苏合,却听到了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之后便是苏合的声音:“家主,你睡了吗,董掌门那边出大事了!”

    苏菡萏一愣,连忙唤苏合进来,苏合闻到血气,又吓了一跳,连忙点起灯火,却看到苏菡萏扶着右胳膊倚靠在墙边喘气,那厢还有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猞猁在不停地挣扎。

    “家主,你没事吧!”苏合快步上前查看苏菡萏伤口,见那伤口极深,又急道:“我去找大夫。”

    苏菡萏左手一把抓住苏合,连忙说道:“董素晚怎么了?”

    苏合见苏菡萏这副模样,本不想让她费心,可又实在无奈,说道:“董素晚被人抓去了,现在无影派几个堂主急得直跳脚。”

    苏菡萏震惊道:“什么?可知道是谁抓去的董素晚?”

    苏合摇摇头,说道:“董掌门屋中只有一封书信,上面说…说……”

    “说什么?”苏菡萏着急地打断吞吞吐吐的苏合。

    “上面说让家主明日去郢山交换董掌门,否则,否则明日日落便杀了她。”苏合皱眉,苦着脸说道。

    苏菡萏尝试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臂,却发现丝毫提不起气力,这个时候向董素晚发难,怕是目标根本不是董素晚,如此的巧合,究竟想做什么,苏菡萏问道:“济桓与静嘉呢?”

    苏合迟疑了一下,继而说道:“在外面等家主吩咐,说是希望借苏家的力量营救董素晚。”

    苏菡萏烦躁地抬了抬手,说道:“让他们进来。”

    苏合担忧地看了看苏菡萏的右臂,叹了口气向门外走去,又说道:“您莫要乱动,我待会儿找大夫来。”

    苏菡萏又看了看地上扭来扭去的荷欢,说道;“你先把它带下去,小心些,先关起来,荷欢怕是遭人下了毒,可要看住了。”

    苏合小心翼翼地提起荷欢,颇有些吃力又回身将门掩上,又唤着门外焦急等待的济桓与静嘉。

    济桓与静嘉一进屋便齐齐跪倒在苏菡萏的身前,神色颇为焦急,待看到苏菡萏牢牢包扎的右臂,神色一顿,又慌忙说道:“苏家主,请务必救救我家掌门。”

    静嘉也轻声啜泣一般垂首:“苏家主武艺高强,苏家与无影派同气连枝,定要救救我家掌门。”

    苏菡萏凝眸看着底下跪着的两人,觉得颇为心烦意乱,说道:“可知道是谁做的?”

    济桓与静嘉对视一眼,济桓迟疑一下,将怀中的信笺掏出来呈给苏菡萏,小心翼翼一般说道:“看上面的徽记。应是,应是定武阁的人做的。”

    苏菡萏眉头一挑,问道:“王朗之?董素晚何时招惹王家了?”

    济桓连忙摇头,说道:“事出突然,属下也不知道掌门何时与定武阁的人有牵连。不过,不过听说……”

    苏菡萏捂着右臂,神色不耐:“听说什么?”

    静嘉见济桓迟迟不开口,说道;“听说王朗之与苏家大小姐苏英关系甚密,颇为亲昵。”

    静嘉并没有把话挑明,一双明丽的眸子抬眼直视着苏菡萏,又道:“苏家主武功盖世怕是江湖诸位难出其右,望苏家主看在无影派与苏家的情谊上,请苏家主务必要救掌门。”

    苏菡萏知道静嘉没有挑明的是什么,无非是苏英与她夺权,王朗之想替苏英出头,无法对苏菡萏下手,只好找到董素晚头上,苏菡萏轻笑,不置可否。

    静嘉见苏菡萏神色平静地捂着自己的伤口,又说道:“掌门可是董老掌门唯一的孙女,如今远在金州之外的长安城被劫,恐怕老掌门那处无法交代,苏家与我无影派同气连枝,切莫伤了和气。更何况,现在老掌门还不知道此事,等到我家掌门出来,一切风平浪静,也谈不上交代,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菡萏冷笑,说道:“我竟不知静嘉竟有如此一张利嘴,分析得鞭辟入里,只做个区区堂主倒是可惜。”

    济桓连忙道:“静嘉也是心急,口无遮拦,还请苏家主莫要怪罪。”

    苏菡萏皱眉,看了眼济桓与静嘉,静嘉虽出言无状,但确实实情,若在今日让无影派不愉快倒是一桩坏事,王朗之与苏英果然好手段,那荷欢的毒与自己的伤,怕也不用验查了。

    苏菡萏吸了口气,说道;“素晚姐姐是我的挚友,为朋友两肋插刀岂自然是常事,济桓,无影派有多少人在长安?”

    济桓喜上眉梢,说道:“我跟静嘉两堂人马,共三十人。”

    苏菡萏紧了紧右臂上的布条,仍是半分使不出气力,却犹自面如止水,说道:“嗯,收拾一下,天亮后动身。”

    济桓与静嘉对视一眼,点点头,领命下去准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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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曲介绍:
武周久视年间,十五岁的少女苏菡萏下山重夺家主之位,名闻天下意气风发之时,围绕她的秘密与诡计却早已展开。烟雨望春双城困,瑾年流光往事沉。从江南云碧到漠北月白,从荒山凉夜到九重之巅,她与他携手走过十年风雨,而秘密的尽头,又是一场风雨。
一句话简介:双重人格少女的江湖复仇之路。菡萏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菡萏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菡萏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