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灞桥
鹅黄嫩柳,沆瀣如烟,早春微暖,飞絮轻别。
长安城东,日头尚早,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立在灞水河畔,正是一面依依离别之景。
柳信初发,堕絮缭乱,追风如雪。
上次冰湖一事,苏慕远只解释几个仆妇不小心坠入窟窿中冻死,全然当苏菡萏喝醉后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面上仍旧是一片风光霁月,仿佛所有的阴霾都与清风入怀一般的苏家长子苏慕远无关。
苏菡萏只是暗地里嗤笑,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何必顾了苏家的手足之情,何况自己根本就是个冒牌的苏二小姐。
言怿与澹台彦并着苏家众人走在前头,言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微微笑道:“自古折柳灞桥送别,今日有幸承蒙各位相送,荣幸之至,然世间未有不散的宴席,诸位还请留步。”
苏偲瓘虽然清减许多,却依旧摆出端正谦和的样子对言怿说道:“言公子少年英雄,犬子难及一二,若是有幸,定携犬子前往拜会。此次家主继任盛会却颇有不堪,实在是让言公子见笑,还望言公子见谅。”
言怿面上仍是晚辈恭敬的样子,又偷偷瞄了眼一旁漫不经心的苏菡萏,他笑着说道:“我同苏家主自幼相识,也曾三生有幸拜会过苏未央前辈,苏家主素来天资聪颖,通情达理,苏家得此家主实是可喜可贺,令我等羡慕不已。”
言怿转头冲苏菡萏粲然一笑,又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客套道,“言某叨扰的几日全仰苏家主照拂,何来不堪之说。”言怿三言两语摆明自己支持苏菡萏的立场,似乎并未把苏偲瓘放在心上。
苏菡萏将视线放在言怿身上,碰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后却又倏地躲开,转而去看那来来回回的飞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想笑。
果然这狐狸的话,三分荒诞、三分矫饰、三分夸大,剩下的一分便是嘲讽吧。
苏偲瓘微微涨红了脸,一旁的苏慕远也是皱了眉头。
苏偲瓘从未料到本次家主遴选言怿会来,作为少年便接任言家家主,又靠一己之力让东紫阁与言家东山再起的言怿,他们自然不想失去了结交的时机。
可现实又是,这言怿似乎对这苏菡萏有意,这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形。
未等苏偲瓘再开口,澹台彦又抢先一步道:“是啊,这几日游历长安风光不思归,全仰苏家主照拂,如此,在下谢过苏家主,”
澹台彦远山眉微微弯起,笑意浮现,冲苏菡萏作揖为礼,苏菡萏面上笑得春风和煦,朝他屈膝还礼。
澹台彦看向苏偲瓘,缓缓说道:“苏前辈年事已高,幸苏家找回了苏家主这样的芝兰玉树方能独当一面,苏老前辈大可含饴弄孙,享人间清福,倒叫我们这些晚辈艳羡得很。苏老前辈为苏家筹谋半辈子,如此便可放心了,彦还要恭喜苏老前辈啊。”
说完这话,澹台彦又向苏偲瓘作揖行礼,面上替苏偲瓘开心的笑容叫人挑不出毛病,仿佛真真正正替苏偲瓘可以撒手苏家而庆幸不已。
苏偲瓘涨红了脸,摆摆手扶起澹台彦又清清嗓子说道:“澹台阁主说笑了,苏某任家主十余年,自然要为苏家筹谋一辈子。”
澹台彦有些好笑地看着苏偲瓘,这才笑道;“那晚辈祝苏老前辈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苏菡萏憋了半日笑,只无事地默不作声,又怕澹台彦做得太过,便温婉清和地上前说道:“时辰不早了,便不耽搁二位行程了。言公子、澹台公子,请。”
言怿看着苏菡萏,轻笑说道:“澹台兄,你带着队伍先开拔,我和言明一会儿骑马追你。”
澹台彦看了看言怿,又看了看木头人一般的言明,问道:“什么事啊,你一会儿追得上?”
言怿笑笑,面上风光霁月般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同苏家主说。”
澹台彦愣了愣,转而忽地笑了,又冲言怿眨眨眼说道:“嗨,没事,我们几日可能在灵州附近修整,你便是晚些时辰也追得上,不急不急。”说完,便轻身上马,对苏偲瓘微微致意,便下令领着东紫阁的几位堂主与弟子缓缓启程。
苏慕远看着苏菡萏与言怿,轻轻拱手道:“如此,言公子珍重,慕远告辞。”说完,轻轻示意父亲一起离开。
苏偲瓘似乎还想对言怿说什么,却又撞上长子的眼神,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言公子珍重。”
言怿微笑致意回礼,看着苏家父子渐行渐远,便示意言明守在旁边,对苏菡萏说道:“本想在这里多留几日,但东紫阁那边突然有了事情只得提前出发了。不过,过些时日,风老前辈寿宴,我们还能再见。”
苏菡萏笑了笑,看着归来的青燕说道:“你便是不在这长安城,还不是有许许多多的人盯着这里,狐狸放心,这穷途末路的苏家父子,尚且不能如何拿捏我。”
言怿放眼灞水,初融的春雪在清晨的阳光下铺得细碎而无比灿烂,有风吹过,湖面粼粼波光浮来,宛如也有热热闹闹的笑意。
他轻轻说道:“穷凶极恶,想必近来便有大动作,你还是小心谨慎得好。”
苏菡萏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有点恼言怿对自己的不信任似的,说道:“那我便先下手为强,我心下已有了计较,你倒是不必忧心了。狐狸你可还有别的事?”
言怿收回看着湖面的目光,双眸锁住苏菡萏的眼睛,笑着说道:“没有别的事便不能留你说话?”
苏菡萏挑挑眉,审视地看着言怿,他只是轻轻地笑着,又悄悄低下头去,她叹了口气,却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半晌才说道:“狐狸,你今天好奇怪。”
她以为言怿会促狭地看着自己,正如小时候他开玩笑捉弄自己一般,可言怿却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叫她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一双明媚的眸子不停地眨。
言怿看着她衣裙间挂着的环佩,整块粉玉雕琢的玲珑香球随着她一举一动轻碰出声,如空谷幽泉煞是悦耳,手腕上的白玉双鱼镯在阳光下若雪水流转。
他嘴角噙笑,定定地看着她,说道:“往后若是惹了不得了的事情,尽可以给我传信。天大地大,家大业大,我护你一个,还是足够的。往后要好好练功,切不可偷懒,医理岐黄你素来不喜,却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苏家不日便会有动作,无影派的那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心思恪纯之人,私底下不要走得过紧,无影派的力量若是不好掌控,不要也罢。初春方至,荷欢这几日性子有些躁,嘱咐人看紧些。”
言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这么多,既然这般对她放心不下,那又为何会答应那件事,可是应与不应,若是一分一毫地厘清,半点由不得他。
自小养成的冷静与理智告诉自己,苏菡萏于他而言虽然这般重要,可当每次心思流转之时,他知道她不应该成为他最重要的事情,可是他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言怿笑了笑,可惜,他并不知道。
苏菡萏皱着眉头听完言怿若老僧念经一般的殷殷叮嘱,觉得眼前的人比姑姑苏未央还要唠叨上几分,却觉得今日的言怿十分奇异,便耐着性子听完才笑道:“都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狐狸你絮絮叨叨叮嘱了这么多,又是为何啊?”
言怿自小听惯了苏菡萏的玩笑话,这一次却懒得同她回嘴一般,只是含着笑意注视着眼前若兰信风发般的少女,她似乎尚带着年幼时初见的稚气却骄傲的样子。
多年不见,小女孩已然婷婷袅袅地立在面前,清风添秀气,花信带兰姿。
苏菡萏笑了笑,仰头看他,却又发现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却也不胆怯似的,噙着笑意望向他。
言怿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似的,半天才道:“下一步想做什么?”
苏菡萏叹了口气,又轻笑道:“怎地,天天问我下一步想要干什么?好像在敦促我完成什么事似的。”
言怿眸光黯了黯,笑道:“你方从毓山下来,自不知晓江湖人心,你又性子颇为冲动,还不是为你铺好路,怕你轻举妄动,行差踏错。”
苏菡萏笑笑,点点头说道:“除去苏家,我确实有下一步的想法,可是这是个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
言怿偏过头,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骨,轻轻笑道:“连我也不能告诉?”
苏菡萏神秘似的眨眨眼,笑道:“当然,告诉狐狸一人,岂不是等同于告诉天下人?”
言怿轻笑着摇摇头,说道:“你若能独当一面,那样也好。”他居高临下一般,目光轻柔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暖意微微叹气出声。
苏菡萏没有说话,似乎静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言怿在一处的时候,这般安静的时候,几乎没有,有时候她兴致盎然地讲起什么事情,他总要开上几句玩笑。
言怿垂下扇骨,轻轻地开口道:“娃娃,洛莲九狠戾乖张,性子又捉摸不定,还是少去找她得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瞧着苏菡萏的神色,见她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又颇不以为然,他却有些放下心来,面上笑着摇了摇头。
苏菡萏挑挑眉道:“你是觉得我众叛亲离了才好?阿九与我自幼情同姐妹,便是她性子有些不一样,那也断不会对我如何。”
言怿看着苏菡萏,沉默了半晌说道:“我担心的并不是她对你如何。”
苏菡萏笑了笑,说道:“那又是什么?”
言怿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上那玉骨扇柄,苏菡萏知道每每言怿这个动作,便是他在想令都他踌躇不展的难题。
苏菡萏静静地等待着言怿接着说下去,可是言怿只是思索了一会儿,蓦然说道:“没什么,至少她不会伤害你。”
许久苏菡萏微微抬起头,知道他不想再继续洛莲九的话题,她笑起来:“狐狸,唱支歌给我听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言怿愣了愣,看着灞水边尚在抽条的柳树,树枝在清晨的骄阳下微微闪着金白交织的光芒,如烟却又如雾,他看得几乎入神,曜石一般的眸子间羽一样的睫毛微微浮动。
言怿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又悠游自在地低唱,声音低沉的却有安抚人心的魔力:“和风拂叶响声碎,微光添妩媚,清月何照长桥柳,莫问郎君何时归……”
苏菡萏顺着言怿的目光看着那层层叠叠的柳烟,静静地听着他小声地哼着,她转头看着他,突然觉得,如果一生就这般了结,似乎也不错。
言怿笑了笑,看着一动不动的她,正对上她明亮的眼睛,笑着问道:“好听么?你可会这首歌?”
苏菡萏说道:“好听倒是好听,但是我没听过。这曲子像是离别又像是母亲哄小孩子入睡,姑姑从来没有哼过。”
言怿见她如此回答,凝视着苏菡萏说道:“这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唱给我听的。”
苏菡萏好奇地问道:“是谁呢?”
言怿笑了笑,彷佛轻松起来,他缓缓说道:“一位故人罢了。”
苏菡萏见他不说,倒也没有什么兴致,她素来不喜音律,对曲子半点提不起兴趣,言怿的那位故人,大概如洛莲九一般能歌善舞吧。
言怿看了看眼前的柳树,笑了笑:“时辰不早了,再晚了澹台兄也不会等我了,娃娃,楚地桃花灼灼,与你共赏。”
苏菡萏笑笑,折了一支柳条给言怿:“折柳送别,也算雅兴。”
言怿看着她折的那光秃秃的柳条,缓缓说道:“本来以为是鹅黄的,没想到现在发现,这柳条竟是碧色。人便如这柳条,人前人后不一样,熟识前与熟识后不一样,他人的眼里与自己的心里也不一样。”
苏菡萏轻笑出声,以为他还在反对自己与洛莲九走得近了些,方要辩白几句,言怿却翻身上马,招呼着言明,在鹅黄的柳烟中轻轻起程。
那碧色的柳枝在一片柳烟中,也渐渐分不出颜色。
第36章 共谋
翠鸟清啼,流风回转,芳菲欲绽。
苏菡萏一身月牙色的窄袖襦裙在院中逗弄着荷欢,荷欢歪着头轻轻咬上苏菡萏的手,又歪倒在地上露出肚皮冲着她撒娇,前爪擒上苏菡萏露出的手腕,舔了又舔。
猞猁的舌头大多带着倒刺,荷欢这般让苏菡萏倏地吃痛,轻轻地拍了一下荷欢的脑袋,荷欢不依不饶以为苏菡萏在同它玩耍,便又用前爪扑她,忽地又突然警戒起来,身子后弓瞪向院口。
“二妹好兴致。”苏慕逾倒不甚在意这如半大小猫一样的荷欢,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对苏菡萏说道。
苏菡萏起身,拍了拍荷欢哄它去别处嬉闹,说道:“原来是二哥,找我有事?”
她有些奇怪,在这几日对苏家人的观察中,苏慕逾不同于苏慕远与苏英,他仍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因着自己注定难以企及家主之位,连带着父兄的背叛,所以心底竟然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成为家主,倒没有多大的厌恶之情。
“二妹连杯茶都不请哥哥吃了吗?”苏慕逾轻佻地看着苏菡萏,笑着说道。
苏菡萏直直地对上苏慕逾的眼睛,声音明澈,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哥哥是稀客,自然该请。阿鹂,看茶。”说完,引着苏慕逾进了屋中。
屋中清净雅致,物件虽不似父兄那般奢靡也没有苏英湘灵那般小女儿情态,苏慕逾打量着,笑着在高足蹄笙坐下。
阿鹂捧着托盘,看了一眼苏慕逾,又斟好茶,轻轻退下将屋门带上。
苏菡萏听着阿鹂离去的脚步,转过头来问苏慕逾道:“二哥素来繁忙,怎地有空到我这儿?”
苏慕逾凝视着苏菡萏一双明亮的眼眸,说道:“二妹妹可知道洛莲九?”
苏菡萏眉头皱了皱,想来这苏慕逾竟然对阿九念念不忘,不由得觉得好笑:“不曾听说过,那是谁?”
苏慕逾紧紧地盯着她,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眼前的妹妹容色绝丽,眼睛也是少有的灿烂动人,可就是这双眼睛便是让他觉得熟悉,他这几日终于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了,若是苏菡萏的眼眸蒙上几抹魅惑的意味,便真的同洛莲九一模一样。
而那迟迟不愿意摘下面纱的洛莲九,是不是面纱之下有着同苏菡萏一样的脸呢。
他拿起茶杯,缓了缓神儿,说道:“是平康坊邀月阁的都知。”
苏菡萏一副生气的样子,徐徐说道:“哥哥说笑了,那平康坊的小娘子我哪里会见过,莫不是二哥对菡萏有什么误会?”
苏慕逾脑子是个迟笨的,说道:“我,我只是觉得二妹眼睛与她生得相似。”
苏菡萏打断了苏慕逾,缓缓说道:“二哥这是哪里话,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二哥问这个又是为何?”
她不知道苏慕逾想要做什么,就算被他知道自己与洛莲九是好友又如何,估计只是苏慕逾着急教训洛莲九,却又被邀月阁死死看住,病急乱投医了。
苏慕逾赶忙摆摆手说道:“二妹误会了,我只是问问而已。二哥还有事,先告辞了。”
苏菡萏抬眼,耳朵一动,又笑着:“玩笑话罢了,二哥日后切莫要再提了。不过二哥此次来,只为一句玩笑话?”
苏慕逾瞧了瞧四周,又轻轻凑上前来说道:“二妹可知前几日几个仆妇掉入冰窟窿里的事?”
苏菡萏点点头,手指间的银丝抚上茶水,细细看了一眼才默默喝下,静静地等待着苏慕逾的下文。
苏慕逾神秘似的笑了笑:“你那日喝得迷迷糊糊,可知道为何?”
苏菡萏不耐地皱皱眉,眼前人无非厌恶自己的兄长想借自己的手除去,她缓缓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苏慕远与苏英容不下我。”
苏慕逾神色微微尴尬,听苏菡萏的语气变化知道她对苏慕远与苏英多半没有什么好感,心上一喜,嘴上连忙地说道:“那二妹为何不?”
苏菡萏噙了抹笑打断苏慕逾,说道:“二哥这是不顾手足之情睚眦必报?”
苏慕逾瞪着眼说道:“是他们先不把我们当成手足,何怪我们没做到兄友弟恭?”
苏菡萏勾了勾嘴角,说道:“二哥看来是对大哥积怨已久。”
苏慕逾忽地眼睛无神,怅然若失说道:“是,我知道我从小便不如他,父亲也偏疼他。对于家主这个位子,我苏慕逾只要吃好喝好,便干不到我什么事情。可是没想到父兄竟然让我作伐子,让我摔碎无影派的假信物,牺牲我来换取门派,我苏慕逾没想到不争不抢也会让父兄陷我入如此不堪之地。”
苏菡萏没有说话,半晌才说道:“那不知二哥想要如何去做?”
苏慕逾神秘莫测地凑上来笑了笑:“后日他将在园子里宴请琼山派诸位好友,自然是向他酒中下毒。”
苏菡萏知道苏慕逾素来心思简单,却也敛去心底的嘲意,耐着性子问道:“二哥想置大哥于死地?”
苏慕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只想让他再不能习武而已,杀了他,倒不至于。”
苏菡萏觉得好笑,说道:“二哥哥真是好心,苏慕远这般骄傲的人,若失了功力,跟死没什么分别吧。”
苏慕逾不置可否,转开了话题:“所以,现下还需要妹妹帮我做件事。”
苏菡萏把玩着手中的瓷杯,挑眉问道:“何事?”
苏慕逾摇了摇头,说道:“苏慕远早对你心怀怨怼,除去了他也是少了家主位置上的一大麻烦。苏慕远发现自己内力尽失,腿脚不便,定然会失控,到时候还请妹妹遵从家法,将他禁足园中,不允任何人探望。”
苏菡萏笑了笑:“二哥想用私刑?”
苏慕逾愣了愣,连忙摆摆手,说道:“二妹妹真是小觑了我。不过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苏菡萏笑道:“哥哥这次来,将底儿透了个彻底,看来是对我参与此事十拿九稳?”
苏慕逾笑笑:“自然,此事二妹妹不过是依家法行事,而只对你有好处,断没有坏处。只需要妹妹动一动家主的威仪罢了。”
苏菡萏放下茶杯,直视着苏慕逾那张微胖的脸,讽道:“若是哥哥不来找我,菡萏也会如此做,甚至做得更好。哥哥如此来跟菡萏摊牌,不过是希望示好纵横捭阖罢了。”
苏慕逾谄笑道:“妹妹武功盖世,气度无双,堪当家主大任,为兄心悦诚服,颇为仰慕。”
苏菡萏笑笑,倒不甚推辞:“难得哥哥如此深明大义。不过,二哥这一路过来,定有许多仆妇小厮见过,哪怕事情成功传出去倒瓜田李下,败坏门楣。还要劳烦二哥哥。”
苏慕逾醒悟过来,点头笑道:“妹妹放心,为兄今日外出饮酒作乐,便不曾来过这东跨院。”
苏菡萏点点头,笑道:“那就不送二哥了。”
苏慕逾笑笑,冲苏菡萏作揖道;“告辞。”
看着那微胖的身影远了院门,苏菡萏唤道:“苏合。”
一个身影从帐后出来,苏合没好气的说道道:“家主,这苏家没有一个人安好心。”
苏菡萏抬手笑道:“苏合,帮我办件事情,算是送苏慕逾一件顺水人情。”
第37章 毒弑
月上梢头,风起花舞。层层叠叠的帷幔之下灯火摇曳,十数个茜纱灯笼将冶趣园中的涵芬楼照得灿烂若白昼。
苏慕远同着六七好友在涵芬楼中行酒令舞剑作乐,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一阵嬉闹恭维过后,少年人心性也是饮酒正酣,几个人坐在圆桌前,吃着羊肉冷淘开始谈论江湖中的新鲜事。
坐在西向的琼山派四弟子柳玉炀一阵推杯换盏说道:“诶,子遥,你怎地不喝酒?我们难得一聚,你这样岂不扫兴。”
子遥是苏慕远的表字,旁边的几个少年也随声附和,凑上前来便要劝酒。
苏慕远笑了笑,眸光幽深:“昨日未曾休息好,适才有些头痛,慕远以茶代酒,还望各位谅解。”他瞥了瞥身边随侍的那个脸生的婢女,方才似乎刻意在杯子中取了这个递给他。
他心下戚戚,一个时辰前,他从那个女人口中得知,苏慕逾竟然想要如此对他下手,他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能一味不碰茶杯玉著,见柳玉炀他们一切无碍,他明白看来是饮具被人动了手脚。
几个少年见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再劝,一时间也没人说什么。
苏慕远见大家如此尴尬,忙劝他们继续喝酒,不必在意自己,又差人将他千金求来的绿蚁醅拿来给各位朋友,一时间又热络了起来。
坐在西南面的琅琊王家的小公子王崇宇已然半带醉意,问道:“诶,今日怎么不见你那表妹?”王崇宇笑着,眼神迷离。
未等苏慕远开口,一旁的云山门少主白星已经脱口问道:“那什么苏菡萏真的有那么武功高强?”
柳玉炀也被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说道:“不光武功绝世少有,那容色也是艳冠京华,不不不倾国倾城才对。”
白星见苏慕远脸色微僵,连忙说道:“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山野丫头,拿着块玉佩上门认亲,哪里有柳兄形容得如此夸张。”
一旁的崀山派首徒方玄湛摆了摆手说道:“当日家主遴选,我就在当场,那苏菡萏身法诡谲,内力高深,一条柔软的白绫竟让她舞得好比世界上最坚韧的青锋。我敢说,便是在座的各位加起来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苏慕远的脸色已然越来越难看,仿佛在承受着令他感到惊异的痛苦。
白星连忙冲方玄湛使眼色。方玄湛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还要接着往下说。
王崇宇笑着连忙打断他的话,看着苏慕远说道:“当日我也在场,方兄着实夸张了些吧。若不是子遥当日连斗两场,那丫头初来乍到,故意使诈,我看她能与子遥相抗。”
柳玉炀也附和着说道:“王兄说得极是,不过这样的妙人,倒是想见上一见。”
他话音方落,只听众人倏地惊呼出口,那苏慕远已然倒在了圆桌上一动不动。
“快叫大夫,快去找苏伯父。”方玄湛看着苏慕远乌青的脸色与骤圆的双眼,心底叹息,急急冲着身旁的下人喝道。
苏菡萏带着苏湘灵急匆匆地赶过来的时候,苏慕远的恒伽居已经乱作一团。
苏湘灵方才与苏菡萏一同逗弄荷欢玩,听着仆役缭乱的脚步呼喊着“大公子中毒了”心底觉得这苏合办事倒是利落全面,听几个仆役喊得人尽皆知,厉声喝到:“你们在嚷嚷什么,还不住嘴。”这才安静了许多。
苏湘灵一脸的不敢置信,蓦地拉住苏菡萏的手,颤声问道:“二姐,他们在说什么?大哥怎么了。”
苏菡萏低头看着苏湘灵,皱眉抚上她额前的发,叹道:“我们去大哥那里看看。”
苏慕远的几个朋友围在外间,神色悲戚焦急,见了苏菡萏微微愣神,方要行礼却被苏菡萏一挥手拦下:“诸位是大哥的朋友,不必多礼。家兄今日身子不便,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谅解。苏凛,送客。”
一旁悲不自禁的管家点点头,方要开口送客,却听到里面一声怒喝传来,那声音又带着几许颓废,宛若悲鸣:“等一下,都不准走!”
里面的屋门被打开,苏偲瓘走了出来,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却只直愣愣地看着在场的少年以及苏菡萏,好像随时准备战斗似的,说道:“小儿中毒颇为蹊跷,各种缘由还待细较,各位还是先留步为好。”
被怀疑成下毒者,年纪小的柳玉炀自然不满,嚷嚷道:“子遥兄如何了,苏伯伯这般可是把我们当做下毒之人了。笑话,我们与子遥兄多年的交情,怎么会做如此不堪的事情。”
王崇宇也随声附和道:“就是,子遥兄这般形容我们也未曾想到,怎地一桌吃饭,偏偏他,偏偏他有事。”
白星冲苏偲瓘拱手道:“苏世伯,眼下门派还有事又快要宵禁,我们也是都担心子遥兄,但还请世伯体谅门派琐事。”白星拿出云山门来压苏偲瓘,神色除了焦急之外也有些怒意。
苏偲瓘神色黯然,渐渐冷静下来,云山门同琼山派都是些小门派,可是苏家目前的状况也断然惹不起,否则他何苦让长子与这些人交好。
苏偲瓘叹了一口气说道:“诸位见谅,老朽也是拳拳爱子之心,难免有些急躁,失礼了失礼了。”
几个少年人见他这般,再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问道:“无碍,那子遥兄现在如何了。”
苏偲瓘摇摇头道:“仍是醒不过来,大夫说中了很霸道的毒,怕是药石罔用。”
方玄湛安慰道:“伯父不要太急躁,有什么药材需要,可尽管同我们说,我们几个义不容辞。”
苏偲瓘点点头,勉强冲他们扯出个笑容,复又看向苏菡萏,厉声问道:“你方才在哪里?”
苏菡萏扯了扯笑,看着像审讯犯人一样的苏偲瓘,说道:“大哥同朋友的私人聚会,菡萏怎好露面,自然是同湘灵玩去了。”
苏偲瓘又看向苏湘灵,苏湘灵眸中含泪,惹人怜爱,说道:“下午我去缠二姐教我画画,晚上我便在二姐处吃的饭。湘灵一直同二姐在一起。”
苏偲瓘看着小女儿泫然欲泣的样子,一双明眸若甫出生的小鹿一眼明丽,说道:“罢了,苏凛,带小姐回去。”
苏凛恭敬地点头,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苏湘灵往恒伽居门外走去。
苏菡萏看着面色不耐的几个少年,轻声问道:“我大哥,当时是什么情况?”
王崇宇看着苏菡萏,不慌不忙又颇有耐心地将已经答过苏家人许多次的话又说了一次:“我们几个舞剑饮酒,子遥兄说他今日头痛,喝不得酒,便只顾吃菜了。后来我们闲谈,正说到兴头,子遥兄却直直地倒下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苏菡萏又看了一眼苏偲瓘,带着家主威仪一般问道:“大哥中的什么毒?”
苏偲瓘凝视了一会儿苏菡萏,复又叹气道:“大夫说是玄元散。”
苏菡萏摇摇头,似在喃喃自语道:“玄元散?这毒虽很常见,却又霸道难解。”
苏菡萏又突然说道:“既然同桌吃饭,唯独大哥有事,那必是只有大哥独用的东西被人动了手脚。快,把大哥的餐具饮具拿过来,差人看看是否被动了手脚。”
苏偲瓘仿佛也如梦初醒,立刻差人去取。
第38章 阋墙
正吩咐着,屋内婢女突然走进来说道:“老爷,大公子有话对您说。”
苏偲瓘惊异道:“慕远醒了?”便连忙向屋中走去。
屋内,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那玄元散能将人从内向外腐化,着实霸道,那举世无双的苏长公子此时形容枯槁,面白如纸,正剧烈地喘着气。
“慕远——”苏偲瓘赶紧凑到他榻前,“你感觉怎么样?”
苏慕远惨白的脸犹挂上阴狠的神色,却是虚弱无力地开口:“是,二弟,二弟做的。”
苏偲瓘怔愣了一下,脸上无比震惊,不可置信地问道:“慕逾?你弟弟?怎么会是他!”
苏慕远扯了个荒诞的笑意,本就虚弱无力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扭曲:“他定是,定是恨那玉佩之事。我知道,我知道他从小到大都嫉妒,嫉妒我。”
苏偲瓘泪如雨下,紧紧地攥住苏慕远因愤恨与疼痛而不断颤抖着的手,他没有想到,一向懦弱无知又莽撞好欺的苏慕逾竟然作出这样弑兄的举动。
他看着长子痛苦不堪的样子,慕远,他的骄傲,在苏家家主地位被人褫夺的危机中,被自己的亲弟弟下手。他觉得自己胸中剧痛,喉头腥甜,看着榻上的苏慕远不住地垂泪,口中颤抖,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偲瓘半晌才恸哭着喃喃道:“他可是你亲弟弟。”
苏慕远瞪圆了眼睛,仿佛在控诉父亲的不信任,握着父亲的手又紧了紧,似发狂似祈求地说道:“父亲,您怎会不信我,您一定要,一定要为孩儿报仇。父亲,父亲……”
忽地,目眦欲裂的苏慕远,一双手陡然滑落,他的双眼依旧无神地张着,望着头顶的床帏,苏偲瓘满眼通红,颤抖地抚上他的眼睛,泣声道:“远儿,远儿,你叫为父怎么办呐,你叫为父怎么办呐……”
“大夫,我求求您,您一定救好远儿。”苏偲瓘再无往日的威仪气度,仿佛骤然老去,被剥离了所有的力气。
一旁的老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苏老前辈还请节哀,大公子他已经……”
他这话方出,屋中的婢女登时跪下哭作一团。屋外苏慕远的朋友也急躁地推开门,冲了进来,惊声道:“子遥?子遥怎么了?”
苏菡萏神色平淡,静静地跟在后面进去,看着地上长跪恸哭的婢女、一旁叹气的老者、颓然在地的苏偲瓘还有榻上毫无血色的苏慕远,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又看了看廊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几个少年已经围在苏慕远榻前,满脸的不可置信,更多的是惊疑,今日与苏慕远同桌吃饭,说不准这榻上躺着的人,就会是自己,一想到自己差点如此下场,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愤然说道:“这究竟是谁,下此狠手,我定饶不了他。”
“家主,家主,涵芬楼走水了——”一个满脸惶急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
苏菡萏问道:“可有伤人?”
小厮喘着气答道:“并没有,只不过,只不过那火势顺着风烧得颇旺,楼里什么东西都没了。”
苏菡萏面上急躁地问:“我让你们取得餐具饮具呢?”一旁的众位少年也是同样的关切,紧张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连忙答道:“幸好您吩咐得早,大火中只留下了这个。”说完,另一个小厮刚从偏门过来,手里用托盘捧着方才苏慕远用过的餐具。
柳玉炀突然说道:“还好苏姑娘提前想到了这一层,不然什么蛛丝马迹都不见了。”
方玄湛看着那托盘上的饮具餐具说道:“这大火来得未免蹊跷。”
一旁的白星也随声附和,转眼看向苏菡萏,等她说话。
苏菡萏点点头,说道:“二位公子说的有道理。那涵芬楼旁可有可疑人等?”
小厮骤然变了脸色,看着苏菡萏又看向一旁神色颓然的苏偲瓘,嗫嚅道;“在,在楼边的矮墙旁发现了二公子和一名面生的婢女。”
苏菡萏点点头,说道:“二哥许是凑巧路过,将那婢女带过来吧。”
小厮头低得更深,半晌才说道:“二公子手中,正拿着,正拿着。”
“拿着什么?”一个颤抖而半带苍老的声音传过来,苏偲瓘满眼疲惫,更多的是失望之色。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视死如归一般说道;“二公子手中正拿着燧石,方才还想阻止小的拿大公子的用具。”
“什么?莫非是苏二公子?”王崇宇脱口而出道,面上嫉恶如仇一般。
苏菡萏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去,把二哥一并带来吧。”
第39章 家法
苏慕逾被带到恒伽居时脸上仍旧是桀骜不驯的表情,瞧见苏慕远朋友面上的怒不可遏以及苏偲瓘悲痛不堪的表情,开口冲苏菡萏问道:“你们怎地这副表情,当我大哥死了吗?”
“混账!你这逆子可是得偿所愿?”苏偲瓘抬手直指苏慕逾,厉声斥道。
苏菡萏看着仍是装作没事人的苏慕逾,心下觉得好笑。
苏慕逾光明磊落般朗声问道:“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为何突然斥责我,我大哥怎么了?”
苏菡萏瞥了一眼险些背过气去的苏偲瓘以及欲拔刀相见却被方玄湛拦下的柳玉炀,对着苏慕逾缓缓说道:“二哥,大哥去了。”
苏慕逾眉头骤然攒成一团,面露惊异之色,问道:“什么?你说什么?这,这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想废了大哥的功力,怎么会骤然离世?
众人皆当作他还想继续为自己脱罪,厉声道:“子遥中了玄元散,怕不是正中你下怀,二公子何苦再装作清白?”
苏慕逾有如雷击,问道:“玄元散?怎么会是玄元散?”
苏菡萏皱了眉头,轻飘飘地问道:“那二哥觉得应该是什么?”
苏慕逾看着苏菡萏,他怕是着了这个女人的道了,便冲苏菡萏慌不择路一般责问:“是你,一定是你。”说完便要向苏菡萏冲过去,欲要掐上她纤细的脖颈。
柳玉炀登时合着几个小厮制住了苏慕逾,斥责道:“二公子敢作敢当,何必这般为难一个姑娘?”
苏慕逾虽然被一群家丁钳制住,又连忙看向自己的父亲,急急喊道:“父亲,父亲,你信我,是这个女人做的。”
他对上苏偲瓘失望的神色,血液骤然变得冰冷,无论大哥在或不在,他的父亲何时信任过他呢。他的双眼猩红若血,犹如一头猛兽欲伸出爪牙。
眼瞧着苏偲瓘尚在丧子悲痛之中没有缓过神,若是反苏偲瓘反咬一口也未免麻烦,心中虽然惶急,但面上苏菡萏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二哥,在责问我之前,你最好解释一下身上的燧石是哪里来的,带着它作甚?”
苏慕逾登时来了精神,骤然清醒,指着那身侧的婢女吼道:“是她,是她鬼鬼祟祟地从涵芬楼中跑出,将这燧石塞给我又跑了,幸好我一把抓住了这小妮子。”
苏菡萏颇有几分不耐,看着跪在苏偲瓘身旁的那个粉色衣衫的婢女,她身子较小,灰头土脸,一副方从火场中逃出的样子,正跪在地上抖个不停,似乎是怕极了。
苏菡萏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叫什么?”
那婢女低声道:“奴婢福遹。”
苏菡萏又问道:“你在大公子身前侍奉?”
福遹摇摇头,略带紧张地回道:“今日福柔姐姐不舒服,奴婢便顶了她的职在涵芬楼侍奉大公子宴饮。因着奴婢会行酒令,所以大公子便只留了婢子一人。”
苏菡萏点点头,让小厮将苏慕远的用具呈给大夫。
那老翁闻了闻又在火上烤了烤,徐徐说道:“这玉著上有玄元散的剧毒。”
周围人都是分外惊异,尤其是那几个少年,想着自己的杯子同苏慕远俱是相同,若不是苏慕远倒霉了一些,说不好便是自己一命呜呼,便更加对苏慕逾怒不可遏,纷纷要严惩那苏慕逾。
苏菡萏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悄无声息的苏偲瓘,他仿佛老了许多,不再感知这个世界,只是愣愣地瞅着这发生的一切。苏菡萏挑挑眉毛,说道:“福遹,今日除了你还有谁接触过这杯子?”
福遹颤声说道:“从小厨房中出来,许是……许是接触了很多人,奴婢哪里会知道。”
苏菡萏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想说便罢了。那为何将燧石塞给二公子,是不是你火烧涵芬楼?”
福遹连忙摇头,慌乱地摆手:“不,不是我,是二公子拿着燧石。奴婢,奴婢从楼中跑出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拿着燧石想要逃跑的二公子。然后,家丁追上了他,把奴婢和二公子一同带到了这里。”
苏慕逾登时嚷嚷起来:“你个小小婢子,竟敢血口喷人爬到我头上来了。我知道了,苏菡萏,你们,你们分明就是一伙的。”
苏菡萏笑了笑,不再理他,伸手上前捏住福遹的死穴,狠声道:“你最好给我讲实话,不然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
福遹痛苦不堪,小脸皱成一团,尖叫道:“二公子,二公子救我,你说过会救奴婢的,你说过的。”她一边叫嚷着,眼泪从一双明丽的眼眸中扑簌簌落下,当真是可怜极了。
方玄湛到底不忍:“苏姑娘,她不过是奉命行事,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苏菡萏松了手,看着泣不成声的福遹说道:“你现在愿意讲实话了?”
福遹仿佛突然得了生机,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咳嗽起来,又看向苏慕远,而苏慕远只是怒视着她,福遹脸上皆是失望的神色,又深吸一口气,带着几许决绝在地上叩首:“婢子斗胆求家主放过我的家人。”
苏菡萏轻哼了一声,点点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株连。”
福遹在地上又重重叩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二公子无情,别怪奴婢无义了。三天前,二公子找上奴婢,叫奴婢侍奉大公子宴饮且务必将一对玉著给大公子用,说事成之后给奴婢十两银子。奴婢家中父亲卧病在床,两个弟弟也是正读书的年纪,想着这事没什么难的,二公子只说他与大公子置气,将玉著上加了些泻药想让大公子在朋友面前出丑,便应下了。奴婢没想到,没想到,这哪里是泻药,分明是毒药,不曾想害死了大公子。大公子出事被抬到恒伽居,奴婢想着赶紧将那玉著丢弃,却被家主派来的小厮抓个正着,正要找机会离开,却发现,二公子点火想要将奴婢烧死在涵芬楼里,想将奴婢灭口。幸好奴婢命大,被小厮带了出来。只要家主放过奴婢的家人,奴婢千刀万剐为大公子偿命,也是甘愿的。”说完她匍匐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苏菡萏看了看一旁五脏俱裂的苏慕逾,轻声问道:“二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苏慕逾震惊地说道:“分明是她血口喷人,一派胡言。苏菡萏,这一切,都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苏菡萏笑了笑:“二哥可有证据?”
苏慕逾感到一阵悲凉,仍是不死心地叱骂。
苏菡萏摇摇头,对着那小厮说道:“去,带人搜二公子的院子。苏合,将这婢子带到地牢。”
几个人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几个小厮跑过来,边跑边嚷道:“家主,从二公子书桌的暗格中找到了这个。”
苏菡萏看了一眼大夫,示意他接过,那老翁接过瓷瓶,仔细辨认,这才说道:“不错,这正是玄元散。”
苏慕逾厉声叫道:“不,不是的,我何曾有过这东西,有人陷害我!”
苏菡萏漠然地看着苏慕逾,方想开口却被苏偲瓘打断。
苏偲瓘奔到苏慕逾身前,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缓声道:“你大哥亲口告诉我,是你下的手。”
苏慕逾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眼睛带着冰冷的绝望,喃喃问道又像是轻声自语:“父亲,你不信我?”
苏偲瓘满脸都是失望,说道:“事到如今,还有有什么好说。”
苏慕逾仓惶开口,泣声道:“我并没有想害死大哥,我只想给他些颜色瞧瞧,父亲,父亲您从小便偏袒他,您何时注意过我?苏菡萏,是这个女人,害死了大哥。”
苏菡萏轻声问道:“二哥,凡是讲个理字,你可有证据?”
苏慕逾这才想起,那看到自己走入苏菡萏东跨院的仆妇早就被自己清理得一干二净,他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说不出半点话,半晌,苏慕逾剧烈地笑着,身体也随之痉挛,喃喃道:“苏菡萏,好,你很好。”
苏偲瓘苍白地看着眼前骤然变化的一切,一时间长子突然离世,次子就是凶手,他茫然地吩咐道:“将二公子禁足在自己屋中,没有我的指令,谁都不许探望。”
听了这话,柳玉炀急道:“自古杀人偿命,子遥兄走得可怜,世伯怎么能徇私枉法,就这么放过凶手?”
白星年纪小,跳出来说道:“就是就是,苏老前辈,一命抵一命,您怎么能如此放过苏慕逾?”
王崇宇也附和道:“苏世伯如此,怕是会让天下人认为您徇私偏袒,难以服众。”
苏偲瓘面白如纸,正想张口反驳,苏菡萏却开口说道:“诸位公子,家兄尸骨未寒,伯父怕是比各位更难过,伯父已经失去了大哥,断不能再受这般刺激了。既然是苏家的家事,也为了替大哥报仇,菡萏作为家主,自然要秉持公正。”
方玄湛看着苏菡萏,笑着问道:“不知苏姑娘想要如何?”
苏菡萏徐徐说道:“废了苏慕逾的武功,告慰大哥在天之灵。”
苏慕逾向来视自己武力为傲,大吼道:“苏菡萏,你还不如杀了我,杀了我啊!”
苏菡萏没有理睬苏慕逾的叫嚣,看着苏偲瓘徐徐说道:“伯父以为如何?一为大哥在天之灵,二为苏家秉公持正的声誉。”
苏偲瓘一脸惨白地看着自己的次子,苏慕逾已然绝望地跪在地上,双手挥舞在空中挣扎,他疲惫地说道:“就依你所言吧。”
第40章 离析
明旌低昂,素幡迤地,恸声连天,赙赗不绝。
苏慕远的葬礼上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他素来一副谦谦公子模样又在人情场上左右逢源,结识的江湖侠士颇多,一个个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一为苏慕远被亲弟弟所害鸣不平而来,二为见识这江湖上传得神乎其乎的苏菡萏而来。
苏菡萏穿着青缣素服,长发垂下未饰钗环,神色黯然地迎接宾客,眉眼里皆是疲惫之色,令人不由得不绝宽慰这失去表哥的家主。
苏湘灵在苏偲瓘屋中侍候汤药,那苏偲瓘骤然经历如此变故,神情恍惚,时不时突然停下动作,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处。
天色放暗,宾客陆续离开,明日便是苏慕远大敛之日,停灵后便葬入西郊苏家祖坟之中,青缣长裙的苏英神情憔悴,她被雯巧从灵前扶起来,她几乎站不稳,险些一个踉跄。
她不过是与王朗之和几个闺中好友同游城外杏林一遭,一夕之间,大哥身死,二哥成为废人,她脑子几乎嗡地炸开。
苏英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向苏慕远的棺椁走去,她看着眼前俊逸的少年,那个她嫉妒过羡慕过也感激过的哥哥,他仿佛只是读着书睡着了一般,安静如月华。
苏英皱着眉,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哥哥离开的事实,可为什么她每次一回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呢。
她的大哥,父亲最偏袒的孩子,她是那样的嫉妒他,可是,自己被二哥戏弄时、被父亲责罚时都是大哥在一次又一次的帮她,说他沽名钓誉也罢,说他博一个贤德的名声也罢,但在这个显得冷漠的家里,他之于自己,犹是一抹亮色。
而这一切,她不相信是如坊间传言的那样,是二哥哥做的。
她的二哥,她自己心里清楚,是个好大喜功却胆小怕事的,他或许对大哥不满,可是,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让自己身陷囹圄的事情。
苏英也曾让雯巧打听具体细节,那个叫福遹的小丫头,为何自己从未见过,又为何这么巧地反咬二哥一口,可苏菡萏不允许任何人去地牢审问。
她苏英相信,苏菡萏与这一切都脱不了干系。
她的父亲已经被大哥的事情刺激得成了一个废人,不过她也没有指望那个如同陌生人一样存在的父亲什么,无论是为了大哥,还是为了自己,苏菡萏,她一定得除掉。
苏英轻轻抚摸着棺壁,她笑着喃喃自语一般:“大哥,放心吧,苏菡萏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要将方要落下的泪水收回去似的,她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悲凉的抽泣声。
她转过头去,董素晚白裙迤地,眼睛通红地看着那棺椁。
苏英皱了皱眉:“董姑娘?”
董素晚点点头,对上苏英,眼底里却渐渐勾起一抹笑意。
流风婉转,春雪初融,竹溪叮咚。
苏菡萏静静地坐在洛莲九屋中的案几旁,看着她手指在古琴上拨撩,如梦似幻,琴音悦耳。
洛莲九一边垂首摆弄着自己的琴弦,一边不缓不慢地说道:“菡萏,猜猜这些日子楼里的小郎君谈论的最多的是什么?”
苏菡萏看了一眼洛莲九,她犹自抚琴,并未抬头,苏菡萏没有接话。
洛莲九并不觉得扫兴,自顾自地替她回答道:“苏二公子狼心狗肺毒杀兄长,被家主废了武功,如今苏偲瓘那个老头也落得个疯魔的下场。”
苏菡萏轻轻地抿了口茶水,看着洛莲九,半晌问道:“阿九,为什么我并不开心呢?”
洛莲九敛了神色,勾了勾嘴角,语气微微发冷不改魅惑:“你觉得他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苏菡萏静了半晌,说道:“或许是吧。”
洛莲九双手拍在古琴上,琴声戛然而止,声音幽深:“菡萏是怪我教你做的错了?”
苏菡萏摇摇头似乎又有些懵懂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我讨厌这些下毒离间的蝇营狗苟。但我更讨厌的是,我做下这些龌龊,我却没有半分的犹豫踌躇,甚至还想做得更干净一些。”
洛莲九身形一晃,便到了苏菡萏面前,她一双眼眸冷漠却狠厉,似乎还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额间花钿耀眼夺目,虽带着面纱,仍能窥见那倾国倾城的风骨。
苏菡萏没有半分惊异,她如水的眸子直视着眼前的洛莲九。
洛莲九轻轻勾起苏菡萏的下巴,让她下颌微起,看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天真。”说罢便身形一晃,斜枕在自己的榻上。
苏菡萏似乎有些气闷,没有去看洛莲九,眼眸仍是目视前方。
洛莲九冷笑道:“那些人,不配你动武。”
洛莲九看着苏菡萏,又沉声问道:“你父亲的仇,你不打算报了?你只想做一个小小的长安苏家的家主吗?”
苏菡萏立时道:“当然不。”
洛莲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那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苏菡萏说道:“可我不能白白戕害无辜,那苏慕逾并未曾不利于我。”
洛莲九不再看苏菡萏,靠在榻上玩着床帐上悬挂的银香球,笑得花枝乱颤,宛如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说你天真,你还真是天真了。那苏二不过一个无勇无谋的白痴,今天不曾加害于你,未必明日不会,明日不会,未必后日不会。最主要的是,他并不会是你能用得上的工具,除了他,还能好好气一气那苏偲瓘。”
听到苏菡萏静默了一会儿,洛莲九放缓了神色,轻声说:“菡萏,我不会骗你的,你信我。”
苏菡萏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头别过去问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她并非为什么苏慕逾鸣不平,她只是隐隐觉得再次遇到洛莲九以后,她似乎变得如同姑姑一样,不断地催逼着自己去面对,她不喜欢洛莲九这副要掌控她的态度。
洛莲九听她这般问,总算放下心来,缓缓说道:“去见一见苏二,总要给他个明白,也算为苏偲瓘的癔症加一副良药。”
苏菡萏点点头,看了一眼榻上百无聊赖的洛莲九准备离开。
洛莲九却又叫住她问道:“菡萏,摆平了苏家之后,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苏菡萏皱皱眉,说道:“去一趟楚州,为风老爷子贺寿。”
洛莲九“嗯”了一声,又从怀中掏出那块狼头腰牌,说道:“物归原主,幸好有这元家的印信,不然这次的药材还不好找。”
苏菡萏摩挲着那块腰牌,她下山遇到的第一个人,不知道那轻狂的少年现在如何了,等解决了父亲的事情,她或许可以去一趟漠北看看,万里黄沙,定然是她未见过的壮丽景象。
洛莲九定定地看着苏菡萏,静默了半晌说道:“若是,你不愿意这些蝇营狗苟,以后我来做便是了。”
苏菡萏抬头看了看洛莲九,眼前的人不再用势压天下的语气同她说话,带着几分软意,反倒叫苏菡萏心中愧疚起来:“不必,我还能应付,不能每一回你都挡在我前面,那样太自私了。”
看着苏菡萏离去的背影,默了一会儿,洛莲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不,是我的自私而已。”
第41章 解惑
月华皎皎似银辉铺撒,偶有几声辽远的雀啼惊动了树枝上的嘹鹊。
苏合为苏菡萏掌着灯笼,汇雅居门口的守备见是苏菡萏,纷纷行礼。
苏菡萏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免礼,轻声问道:“可有人来过?”
其中一个守备说道;“回家主,大小姐曾来过一次被手下拦住了,其余人不曾见过。”
苏菡萏从苏合手中拿出食盒,点了点头说道:“方才吩咐小厨房给二哥做了些吃的,我去瞧瞧二哥。”
守备恭敬地打开了院门,苏菡萏对着苏合说道:“你在这处等一会儿,我有些话要单独对二哥说。”
苏合点点头,不放心似的看了一眼苏菡萏,却将手中的灯笼交给了苏菡萏:“若有问题,随时唤婢子。”
苏菡萏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拿着灯笼向苏慕逾的院中走去,园里牡丹还未到开的季节,却急急地打了朵,含苞欲放的样子在月华下煞是可喜。
院中没有灯火,看来踩高捧低的苏家,连下人都对如今失了势的苏二公子如此克扣。
院中的小厮看苏菡萏过来,本来在打盹,恍然一愣,苏菡萏已经到了他眼前,小厮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苏菡萏却把手中的灯笼塞给他,吩咐道:“把屋门开开。”
小厮一个激灵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用胳膊夹着灯笼的提竿要开门,一边看着他开门,苏菡萏一边问道:“二哥近来可好?”
小厮笑了笑,恭敬地回道:“能睡能吃,只是一言不发,整日躺在榻上,有时候却在半夜骂骂咧咧。”
苏菡萏看着小厮躲闪的眼神,便知道苏慕逾整日骂的什么,她神色淡然,对小厮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看着他。”
小厮立刻乖巧地答应,见苏菡萏进了屋子又退立刻到屋外守着。
苏菡萏进了书房,苏二的书房并不常用的样子,房中挂满了名人字画,各色牡丹绣球花,色彩炫目。她顺着书房与里间的走廊,轻声笑道:“二哥哥,我知道你还不曾睡。”
她立刻感到身后有人攻来,她一个急促的转身,那人拿着碎瓷片的手便扑了个空,她身法极快,飞速地将苏慕逾身上的穴位定住,拿起他手上犹持着的碎瓷片,从苏慕逾眉心慢慢划下,像是在作一副天下最好看的画一样。
鲜血汩汩地顺着苏慕逾的额头流下,他嗅到了腥甜的气息,方准备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苏菡萏钳制着苏慕逾穴位的手放下了,轻轻地笑了笑:“二哥方被人废了一身功夫,还是别动气别说话,伤了身体,不过这废与不废也没什么区别。”
苏慕逾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想要把她戳穿两个窟窿一般。
苏菡萏笑了笑:“我今儿个来,是给二哥哥答疑解惑的。菡萏想着,怎么也得给二哥这个弑兄的名声坐实不是,以免日后你日后同大哥在那处团聚,彼此还心生嫌隙。”
苏慕逾眸中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惊异与探究,不像,她的眼睛不像苏菡萏,虽然样子一模一样,可是,可是这感觉不大对。
苏菡萏没有理会苏慕逾什么眼神,笑着说道:“你给苏慕远酒杯上下令人废去武功的磐石散我换成了蛇胆散,不过我是给每一个人的酒盏上都抹了一遍。”
看着苏慕逾惊异的神色,苏菡萏觉得颇为有趣,又像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样地说道:“没错,蛇胆散无毒还是一种解药,因为我把涵芬楼宴会厅的蜡烛里加了玄元散,燃烧的时候毒气飞溅,喝酒才是解读的明智之举。可我故意在一个时辰前让苏慕远不经意间听到了你要在酒里下毒的消息,所以,以苏慕远多疑的性子,他自然不会喝酒。给这种心思深沉的人单独下药确实不易,索性全都下药好了。”
苏慕逾愣住看着苏菡萏,这个人果真歹毒。
苏菡萏笑了笑:“福遹也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细作,她在内间服侍,到时候烧毁涵芬楼再嫁祸于你,甚至如今被我放走,这一切都是我早就安排好了的。”
她看着苏慕逾怔愣又愤怒的样子,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下颌,徐徐说道:“我早想除掉苏慕远,惊马的事、冰湖的事情,他的手不会干净。只不过,没想到二哥哥偏生自己将机会送过来。我从来不会跟蠢人做什么盟友,平白送上来的肥肉,我哪里有不叼一块儿的道理。”
苏慕逾虽然不能动弹,他的身子被气得全身发抖,若是有机会,他定会将这女人千刀万剐。
苏菡萏坐在书桌旁,看着苏慕逾,缓缓说道:“如今,你没了武功,在这苏家便没了依仗的东西。二哥哥素来父兄不待见,姊妹不喜欢,失了唯一自觉可以依靠的东西,想必真是生不如死。”
她灵活地跳上书桌,也不管身下那揉得皱成一团的芭蕉图,像只小猫一样斜倚在书桌上。
苏菡萏见他神色渐渐由愤怒变为惊异与恐惧,以为他在对自己的未来忧虑,她笑着说道:“二哥哥放心,苏家虽然落寞但是还是养得起一个吃白饭的,你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蜷缩一辈子吧。”
苏偲瓘看着她,他眼前的苏菡萏与洛莲九重合在一起,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绪根本顾不上苏菡萏对他的挑衅:“你是谁?你不是苏菡萏。”
苏菡萏微微讶异,面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不见,她贴近苏慕逾的脸,逼迫他看向自己,由不得他惊惧地闪躲:“哦,苏二公子,想到了什么?”
苏偲瓘只觉得牙齿格格打颤,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喉咙有些哽咽:“你是洛都知?!”
苏菡萏默了一会儿,垂下了头,只是一瞬她的神态便恢复了平康坊第一都知的气魄,她咯咯地笑得畅快:“苏公子还是有聪明得令小女刮目相看得一面,既然苏菡萏做不来这些,就由阿九替她解决不是更好。我就说嘛,优柔寡断只会给自己添堵,可如今再也不会了。”
她的眸光微微发冷,看着苏慕逾颤抖而扭曲的面庞,笑了笑:“今日一别,怕是再也无法与苏二公子相见了。阿九以佳酒做木桃待公子,那公子以什么做琼瑶还阿九呢?”
尚未等苏慕逾反应过来,她下手极快,身上丝毫没有沾染到她的鲜血,看着苏慕逾在地上痛得滚作一团,她勾起了嘴角。
苏慕逾的惨叫霎时惊飞了屋檐几只栖息的麻雀,撕裂宁静的黑夜,只是他如今,再也叫骂不得了。
第42章 风浅
早春三月,流莺飞舞逐摆柳,落英宛转绕和风,正是一年间欣欣向荣的好时节。
苏菡萏与董素晚在马上颠簸了几日,终于到了楚州城外。
她本想拉着苏湘灵一道来楚地散心,小孩子大抵不懂生离死别,虽经历了两个哥哥的事情,却仍然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
可临行前,苏英却以侍疾为由让苏湘灵留在苏府。
苏菡萏没有过多说什么,便让苏湘灵留在苏家,自己跟着董素晚来楚州为昆玉派的老掌门风明权贺寿。
“家主快瞧,那不是言三公子他们吗?”苏合骑马在苏菡萏身侧,看到远处的言怿一行人不由得喜上眉梢。
苏菡萏远远地看到了言怿的云琼华盖马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侍奉在身侧。
“狐狸,你在这处挡路作甚?”苏菡萏冲着那马车说道。
一双纤长的玉手掀开了车帘,言怿着了一身天水碧的直裰,把玩着自己的扇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看着苏菡萏,没好气一般说道:“女人就是磨蹭,我在这边等了你半日。”
苏菡萏驱马走到他身前下来,笑嘻嘻地说道:“狐狸,好久不见。”
言怿挑挑眉,似乎在仔细地打量着她,不急不忙地说道:“娃娃,你黑了许多。”
董素晚忍不住想要笑出声,堪堪憋住了,这才向言怿见礼:“言公子,好久不见。”
言怿神色恢复了正经的样子,谦谦有礼地说道:“董姑娘,别来无恙。”
苏菡萏并不理会言怿的揶揄,径直跃下马说道:“我们快进城吧,我一路上都没有睡个安稳觉,累死了。”
言怿闻言,看着她说道:“你这是打算在我马车里睡一会儿?”
苏菡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言怿本想继续戏弄她,却对上苏菡萏眼底显而易见的疲态,神色黯了黯,缓缓说道:“你坐马车吧,我骑马。”说完,他翻身上了踏雪的背。
踏雪打了个响鼻,倒也乖觉地听任言怿抚上它的毛发。
苏菡萏拉起董素晚的手,笑道:“素晚姐姐,我们一道坐。这狐狸会享受得很,他的马车最是华丽舒服。”说罢,便拉着董素晚进了言怿的云琼华盖。
“听说风老爷子这六十大寿请了各门各派的高手,到时候可以开开眼界”董素晚坐在马车里,看着苏菡萏斜躺在另一边。马车极为宽敞,除了一张小几外还有一把古琵琶、一张供人躺开的小榻,小几上的摆设都带着磁石,即便是车马晃动,车内的陈设都不会移动丝毫,极为精巧。
苏菡萏半眯着眼,缓缓说道:“如今江湖上大的门派相互制衡,小的门派林林总总,都是掀不起风浪的模样,江湖平静了多年了。”
董素晚看着她,笑道:“你还希望这天下腥风血雨不成。”
苏菡萏摇摇头:“久合必分久分必合,如今江湖上年老的一辈大多退隐,年少的一辈初掌权,倒是少年意气,谁也见不惯谁,难免会引起纷争。再者,风老前辈这一代人金盆洗手后,名门正派也少有能服众的少年人,璇教如今也虎视眈眈,虽平静了数年,未必不是养精蓄锐择时机而动。腥风血雨,或许不远。”
董素晚看着苏菡萏,默了许久问道:“你可害怕江湖风起云涌?”
对面的苏菡萏动了动,似乎在找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躺着:“这难道不该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
董素晚还想说什么,苏菡萏却半晌不再动作,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她看着苏菡萏,若是像她一样,能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里,那她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董素晚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沉重起来。
到了风家的时候,苏菡萏已经从马车里下来,她的鬓发有些乱,因是在马车中睡姿不佳的缘故,言怿皱眉地看着她从马上跳下来,帮苏菡萏重新插好鬓边的白玉簪。
苏菡萏方睡醒,微微有些怔愣地看着言怿自然而然的动作。
“苏姑娘,好久不见。”看着言怿的动作,风泠眸光幽深,远远迎上来,平淡开口。
“风公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苏菡萏见了风泠,忙不经意的挥开言怿的手,面上一派世家小姐的端庄样子,徐徐敛衽施礼,月华纱衬得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地好看。
“一切都好,苏姑娘来赴约是泠之幸也。”风泠轻笑,温润儒雅。
“景华兄,别来无恙。”言怿拱手笑道,“本该更早来的,路上等苏家主,便迟了些。”
“言三公子,别来无恙。”风泠将目光投向别有深意的言怿,声音如玉。
“久仰风公子医者仁心,仙人之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董素晚笑着施礼。
“原来是无影派的掌门董姑娘,上次得见一直未有机会相识,如今可巧。”风泠冲董素晚谦和有礼地拱手,“董老前辈身子可好?”
董素晚笑着说道:“祖父一切都好,劳风公子挂念。”
苏菡萏笑了笑,玩笑道:“董爷爷怕是担心风公子给他开苦药呢,所以日日爱惜身体。”一番话惹得风泠、董素晚笑声不断。
言怿笑了笑,转头吩咐言明,轻声催道;“言明,快把言家、苏家以及无影派的礼物抬进去。”
言明给守门的迎客小厮递上礼单,那小厮吃了一惊,便开始念;“寿州言家,水晶玻璃风灯一对,琅玕玉华尊一对彩轴六对,水晶帘子一十五挂,绸绫慢于一百二十架,流云百福羊毛毯一十五床……”
小厮尖细的声音远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言怿笑道:“景华这般小气,不让我们进去?”
风泠浅笑着说道:“言公子客气了,是风某疏忽,请——”
风家院落众多,各个精巧,十步一景,典型的江南水乡味道,东院的梨花将开未开,若雪若絮。
“不知二位姑娘是否喜欢,你们这次好不容易来了楚地,定要在这里多住上几日。”风泠笑了笑,看着仰头看梨花的苏菡萏。
苏菡萏笑笑:“有劳风公子了,我很欢喜。”
言怿在一旁笑道:“景华见色忘友,怿还不知今晚在哪里凑合呢?”说完,他看向苏菡萏,眉峰微微皱起。
风泠笑道:“言三你又在说笑了,你今日住在我那院子里,窗前的薜荔打了几个果,这个季节倒也稀罕。”
言怿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如此便劳烦景华了。”
远远地行来一群人,衣带翩跹,鬓发如云,一举一动皆是世家气派。
走在前面的小姐约莫双十年华,肤白胜雪,面若桃花,一身织云锦淡紫半臂襦裙衬得身材婀娜,叫人不愿意移开眼睛。
“怪不得前厅寻不见阿泠的影子,原来是迎接贵客。”她轻轻地笑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的几人,声音甜糯温婉如江南三月细雨春风。
风泠看着来人,笑着说道:“阿姐,刚想叫人去找你,你来的正好。给各位介绍一下,这是家姐风浅。”
董素晚看着眼前容色绝丽的女子,笑了笑:“北有苏英南有风浅,这南北双姝如今见了果不虚传。金州无影派董素晚见过风小姐。”
风浅莞尔一笑:“原来是无影派的掌门董姑娘。”
苏菡萏打量着风浅,正对上她一双眸子,苏菡萏有种被抓包的尴尬,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菡萏见过风小姐。”
风浅早就注意到眼前这连她也不由得觉得惊艳的小姑娘,原来这就是江湖上近来传遍的苏家新任家主苏菡萏。
风浅瞥了眼自己的弟弟,他果不其然也在看向苏菡萏,她不由得笑着说道:“我听阿泠常说起你,说你武功盖世,容色倾城,今日一见,怕是比阿泠形容得还要厉害。你今年多大了,可有许过人家?”
风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原本略带病弱苍白的脸色添了几许绯红,尴尬地咳了咳。
苏菡萏愣了愣,巧笑倩兮,眉眼般般入画:“菡萏今年十六,自小跟姑姑住在山上,哪里说过什么人家。”
风浅却似乎对于苏菡萏很有兴趣,又问道:“我今年十九岁,痴长你三岁,今日一见,倒与你投缘,菡萏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姐姐可好。”
苏菡萏不明白这风浅为何对自己感兴趣,她瞥了瞥言怿,言怿面色不改,轻轻点了点头。
苏菡萏颔首,灿然笑着:“风姐姐。”
风浅笑了笑,说道:“十日后才开宴,这次来你们便在楚州多住几日,春暖花开正是一年好时节,也可以让阿泠带你们去转转。”
苏菡萏笑着应好。
风泠嗔道:“阿姐光与苏姑娘说话,言公子都在这里晾了半日。”
风浅笑着,似乎与言怿颇为熟识的样子,眸光莹莹,冲言怿敛衽施礼:“言公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言怿抱拳回礼道:“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倒也清闲,明日澹台也会过来。”
风浅点点头,继而浅笑着对言怿说道:“你上次托我寻得那曲子我已经找到,不知言公子何时有空一听?”
言怿又拱手道:“如此,真是有劳风小姐了,不知晌午过后风小姐可方便。”
风浅面上微微露出喜色,笑道:“自然,那下午在长清园中的归燕台见可好。”
言怿笑着,眸光轻轻撇过苏菡萏,她正在拿脚在地上画圈玩,绣鞋上沾着薄土,似乎颇有趣的样子。
苏菡萏似乎发现他在瞧着她,又仰起头,立时站得直了些,促狭地看着言怿眨眨眼。
言怿眼底黯了黯,说道:“能闻风小姐一曲,怿之幸也。想必菡萏与董姑娘初来楚地,都未曾听过风小姐的琵琶,不如一起?”
未等风浅开口,苏菡萏摆摆手笑道:“与知音弹琵琶是世间佳话,与牛弹琵琶便是笑话了,菡萏不懂音律,还是你们去吧。”
风浅笑了笑,说道:“菡萏说笑了。不过你若不愿,便让阿泠带着去城外的杏林看花也好,寿宴准备得差不多,若是后日开宴,便忙了。”
风泠方想接话,言怿开口道:“这丫头莽莽撞撞不知轻重,景华身子偏弱,这几日又操劳风老前辈寿宴,就莫要给他添麻烦了。左右也无事,下午还是一道去欣赏风小姐的琵琶音吧。”
他看着苏菡萏,用密语传声对苏菡萏道:“我说什么便做什么,风家不简单,在后园绕绕,也算看看地形。”
苏菡萏轻轻“哦”了一声,说道:“早闻风姐姐一曲天下醉,琵琶动百音绝,菡萏虽不敏,倒也去欣赏一番。”
风浅轻轻笑道:“如此,便要献丑了。”
言怿接话道:“菡萏倒是与风小姐一见如故,说了这半日,我们还得去拜见风老前辈呢。”
风泠笑笑:“言兄所言极是,几位打点好东西,便随我去看看祖父吧,他也很想见见如今江湖上的少年英豪。”
第43章 余音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长清园中百花将放未放,远远望去粉烟翠雾煞是好看。园子中琳琳总总种了些药草,在庇荫处静静地生长着。
归燕台在长清园的南面,约莫三层楼高,顶楼中空,没有墙壁,仅以紫纱遮挡视线,清风吹过,恍若仙境阆苑。
言怿、苏菡萏、风泠与董素晚跪坐在小几旁,苏菡萏看着几上北地未曾见过的各色瓜果,满眼的新奇。
言怿看了看她,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风泠也淡笑着瞧向苏菡萏。
风浅抱了琵琶从帷幔中间走了出来,向底下的四人婷婷笑着说道:“董姑娘、菡萏、言公子,献丑了。”
风浅的手指轻轻在琵琶弦上扫过,琵琶声嘈嘈切切。
时而若江水激越跌宕,时而如流水清越飞扬,忽地又让人觉得眼前大片大片的荷花盛放,朱华重重,有一婉转淑女泛舟而来,她是带着别样的离愁别绪,或者又带着别样的窃窃心意,似要如慕如诉,如泣如怨,将自己的心意爱慕,仿佛是唱给了如水的月光,可她又盼着,那月色皎皎,能将自己的爱意传达给江岸旁的心上之人。
一曲终了,苏菡萏还仿若在梦中,董素晚也是微微动容,言怿面色含笑,神色倒是如常,他朗声笑道:“怿两年前曾有幸听过风小姐的琵琶,如今借着寻曲的名目再听风小姐一曲,不胜荣幸。”
风浅闻得此言,颇有几分开心,笑着说道:“言公子见笑了,我也许久不曾练过,到底有些生疏。这曲谱,我取来给言公子。”
言怿笑着道谢,点点头:“我让人去誊抄一份便是,劳烦风小姐了。”
苏菡萏恍若刚从琴声中回过神来,莞尔道:“风姐姐,一手琵琶冠绝天下,菡萏虽不通音律,只觉得美极。”
董素晚也随声附和道:“是啊,风小姐琵琶真是余音绕梁,我方从梦中醒来一般。”
风浅点点头,笑道:“董姑娘、菡萏过奖了。”
苏菡萏忽地问道:“还不知是什么曲子?”
风泠接道:“是江南一首古曲,讲的是个采莲女子向心仪少年诉说心意的故事。”
苏菡萏低低笑了笑,看向言怿,眼底带着几许戏谑:“狐狸,你找这曲子作甚?”
言怿面色不改,说道:“曲调好听又是难得的古曲,自然是找来欣赏。你若能及风小姐半分琴艺就可懂得个中乐趣,只可惜啊。”他手中把玩的扇子又轻轻地敲了敲苏菡萏的额头。
苏菡萏连忙用手挥挡,哼声道:“别敲别敲,再敲下去就傻了。”
风浅轻笑,将琵琶交给身侧的侍女说道:“言公子说笑了,早听说菡萏武艺超群,我在学武方面甚是平平,不知菡萏可指点姐姐一二?”
苏菡萏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敢不敢,我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上不了台面,怎能教风姐姐。言三公子出身武学世家,让他教再好不过了。”
风泠低笑,若苏菡萏的武功说是三脚猫功夫,他快二十年见过的武林中人,除了顶几个拔尖的,那怕是连蝼蚁都算不上。
风浅却略带企盼地看着言怿,说道:“这般麻烦言三公子,如何使得。”
言怿瞥了眼苏菡萏,又面上春风和煦地笑着说道:“若是风小姐看得上,言某不敢说指点,愿意当风小姐的陪练,权当答谢风小姐寻曲之礼。”
风浅站起来,面带喜色,敛衽施礼:“如此,谢过言公子了。”
时在孟春,阳和方起。
楚州云溪之畔,芳菲正盛,玉白的梨花似云如雾,少女一身红衣,款款从梨花掩映间走出,般般入画。
言怿斜靠在溪畔的湖石上,摇着扇子:“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你不在楚州才是最好的选择。”
洛莲九立在他面前,笑起来:“为何?你不会觉得一个邀月阁的玉姑就能困住我吧。”
言怿瞥了眼她,拿着身侧的酒壶为她斟了一杯,递到她手中,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同她说话,对她的莽撞出现着实不赞同。
洛莲九一饮而尽,斜靠在言怿身侧:“事关南宫家,我不可能不来。我知道,你担心我与苏菡萏同时出现在众人身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放心,我更担心这一点才是。”话到最后,她面上严肃的神情已然被戏谑的魅惑替代,笑起来,手轻轻抚上言怿的脸庞。
言怿倒也不躲,兀自对着酒壶呷了一口:“你总是不会听我的话,这也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地方。”
洛莲九却变了脸色,勾起嘴角:“你我之间,除了帮助菡萏解决南宫家灭门一事外,没有任何干系。”
言怿动作一僵,却慢慢恢复了神色,笑起来:“你在害怕吗?”
洛莲九眉头皱了皱,面上尽是疑惑:“什么?”
言怿见她蹙眉,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没什么,你约我见面所为何事?”
洛莲九徐徐说道:“你可有探查风家?”
言怿“嗯”了一声:“晚上我这边就会有消息,不过风家与当年初五的牵连,目前还没有进展。”
洛莲九从袖口中拿出一块古旧的铜牌,背面雕刻的一条吐着信子的蝰蛇,正面赫然写着篆刻的“初五”二字:“有了这个,自然能引蛇出洞。”
言怿面露惊诧,又极其不赞同地看向洛莲九手中的铜牌:“不行。”
洛莲九将铜牌紧紧攥在手中:“菡萏将这个交给我,自然要发挥它的作用。”
言怿握住她的手腕,摇头:“我说了不行,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这件事。”
洛莲九轻笑,手腕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凝视着言怿:“当年如此庞大的初五,骤然销声匿迹,这背后的事情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
她神色严肃起来,眸光闪动:“我跟你一起。”
言怿有些恍惚,洛莲九的神情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她总是这样,言怿叹了口气:“好。但你不要拿自己冒险,也不要拿苏菡萏冒险。”
洛莲九笑起来,算作答应。
言怿看见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眼神看向她手中的铜牌,轻声问道:“这是南宫家出事那日留下来的吗?”
洛莲九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不,菡萏说,这是她母亲的。”
言怿并不意外,缓缓说道:“所以洛涟城是初五的杀手。”
洛莲九挑了挑眉:“嗯,不仅是杀手,还是个叛徒。”
言怿看向少女的侧颜,她面上带着不属于洛莲九的怅然:“所以南宫将军娶了一个叛党的杀手,那与洛涟城关系异常的苏偲瑾又是什么角色呢?”
洛莲九莞尔:“我不知道,菡萏只说是个书生罢了。”
言怿皱眉,说道:“所以当年的事情是初五的余党寻仇?”
洛莲九笑起来:“一个庞大的组织骤然销声匿迹多年之后,死灰复燃的第一件事是去寻一个嫁作人妇又隐世多年的叛徒,然后暴露自己的行踪?”
言怿叹了口气,心知事情背后并不简单,他接着她的话说道:“是啊,然后在南宫家灭门之后,十年并无音讯。所以,根本不是简单的寻仇。”
洛莲九满意地点点头,笑起来:“嗯,言三公子比阿九想象的要聪明一点。”
言怿喝完了壶中的酒,说道:“而且这事情与风家恐怕多有牵连,现在只需要找出初五与风家过去的关系,多数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洛莲九晃了晃手中的铜牌:“所以,引蛇出洞。”
言怿并不赞同,眉头攒成一团:“还是等我的消息再说吧。”
洛莲九笑得妖娆,手指轻轻划过言怿的下颌:“言三公子总是对自己太自信,阿九凭什么像苏菡萏那傻丫头一样,听命于你呢?”
她站起来又俯身凝视着他的眸子对他粲然一笑,未听他继续许许多多的阻止的话语,红色衣裙的少女荡在漫天的梨花间,轻盈地离去。
洛莲九勾起嘴角,将言怿呼号的话语放在耳后。
我喜欢上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一成的时间我们在打情骂俏,一成的时间我们在彼此猜忌,还有八成的时间,他在对我危险的想法喋喋不休。
子夜,月光流转透过半开的窗棂,窗前的薜荔果碧青中泛着银色的光芒。
言怿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睛,直到一个黑影动身翻到他的身前,言怿方抬眼看眼前人轻轻地关上窗子,也不点烛火,半大少年的身影站在他身前。
“言蹊见过公子。”眼前的黑衣少年扯下面上的黑色面巾,露出一张略带蜡黄的脸。
言怿笑着看着他,说道:“两年不见,身量见长,不知武艺上可有长进?”
言蹊皱皱眉,蜡黄平凡的脸上带着几许失落,委屈的模样像是一只小兽,仍旧一副少年人的天真:“言蹊在昆玉派待了快五年,一帮药罐子一样的人要么絮絮叨叨地记着药典要么一动不动地静坐,我都快要疯了,言蹊着实不适合这里。公子,求求你行行好,什么时候让言蹊回到公子身边?”
言怿颇为同情一般啧啧嘴:“天下第一的药学杏林,居然被你说得如此不堪,真是同情风家得很。”
言蹊听见风家便嗤之以鼻一般说道:“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败类罢了,我才不想跟他们做一丘之貉。”
言怿笑了笑,安慰少年一般:“看你给言明的消息,我想你差不多几日便可离开这里了。”
“真的!?”言蹊不由得兴奋起来,“这几日风老头寿宴,后山的守卫颇为松懈,到时候公子将他们带到英山即可。”
言怿说道:“嗯,这几日便等我消息吧。”
言蹊欢快地应下。言怿无奈一般地笑了笑:“去跟言明打个招呼便赶紧回去,虽说下山来风家拿东西做借口,但被人发现晚归总不好。”
言蹊点点头,脚步颇为轻快地离开,又回头笑了笑:“谢谢公子。”
言怿笑了笑,又看向窗外的薜荔果,喃喃说道:“风泠,到时候,你会怎么做呢?”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幽深起来。
第44章 畅春
梨花竞放,次第盛开,皎皎若雪,踏烟而来。
风鸣院临水而建,碧青的草地旁微风拂过染起一片波光粼粼。这里便是风浅的住处,雅致却宽敞,少有江南女儿的情态。
风浅着了件紫色束腰罗裙,裁量贴身倒也方便练武活动,她手持一柄长剑跟随身侧的少年学着一招一式,柔中带稳,灵动如雪。
风浅的目光没有落在长剑上,她比划着动作,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身侧的少年身上流转。
那少年仿佛甫瞥见着目光似的,蓦然笑道:“风小姐可是累了?歇一歇也好。”
风浅似乎被人窥知心事,眼神一闪却勾起面上的温柔笑意说道:“阿浅技艺不精,一早便有劳言公子了,如此休息下罢。长慧上茶。”身侧的婢女应了一声,退去耳房煎茶。
言怿随着风浅走过水上庑廊,到厅中坐下,看着水中摇曳扭动的红鱼,笑着说道:“风小姐天资聪颖,比之两年前怿见到小姐时进步很大。景华身体不佳,风小姐一面管着偌大的昆玉派,一面看着整个风家实属不易。”
风浅眼底黯了黯,笑道:“阿浅若是有言公子半分的能力倒也不必如此操劳苦闷。”
庑廊上传来脚步声,长慧端着茶盏上前,给他们倒好茶,看了风浅的神色又乖巧地退在庑廊外边。
言怿透过敞开的院门,看着形形色色的风家仆役与昆玉派弟子奔走地为风明权的寿宴布置,他端起茶盏,温润如玉的脸在氤氲水汽中变得模糊又动人心魄,叫人移不开目光。
言怿呷了一口茶说道:“如今景华身子大好,倒也能让风小姐享享清福,风家的重担往后风小姐也不必操劳了,倒是叫怿羡慕。”
风浅放下茶盏,觉得口中清茶略显苦涩,却温莞一笑:“是,以后就全交给阿泠了,也是一桩好事。”
她目光移向水中的小红鱼,一团团挤在岸边婢女长苓喂食的鱼饵处,如同大朵大朵的血液晕染在水波中,她不由得心中烦躁。
言怿笑了笑,漫不经心似的说道:“说起来景华虽然身子不好,但这几年风老前辈悉心照顾倒也健壮如常,如今直接接手昆玉派与风家,即使方有些稚嫩,但风家与昆玉派被风小姐这几年管得妥妥帖帖倒也能让风家越来越好。”
风浅蹙眉,撇过头看向这个让女子无不心生向往的言家家主,四目相对,倒是她被窥尽心中秘密似的败下阵来。
的确,从小父母早逝,又因是个女儿便被祖父忽视,一切的目光与宠爱全都集中在那自幼体弱的弟弟身上。
祖父带着弟弟四处求医,将她扔在领居家受尽白眼的时候,祖父为弟弟炼制药物而让弱小的她照管整个昆玉派的时候,她将韶华之年辛辛苦苦经营昆玉派又被祖父褫夺给弟弟的时候。
她心中生了一条恶龙,而现在,面前这个让她偷偷欢喜了五年的青年,似乎正在挥砍着恶龙被束缚的最后一根铁索。
风浅代祖父掌管风家与昆玉派多年,远非池中之物,她轻轻开口,温柔如水的眸子又看着言怿:“阿浅冒昧,敢问言公子想说什么?”
言怿赞赏似的看着眼前的少女,虽是江南毓秀景色缔造出的温柔却带着别样的成熟与魄力,他缓缓说道:“风小姐什么都不用做,怿请风小姐看一出戏如何,看完之后,风小姐一定会一扫心中苦闷。”
风浅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俊逸青年,他如星子般的眸子正满是笑意地回看着她,深不见底。
风明权的寿宴日子也越来越近,风家的仆役迎来送往忙忙碌碌。
苏菡萏一行作为风家的贵客,风泠遣人仔细照料。
她素来不喜他人来来回回地跟前跟后,索性遣散了几个丫鬟,自己在长清园里看梨花玩。
苏菡萏晌午本想找言怿,但风浅的丫头却说言公子指点风小姐武功,不便叨扰。苏菡萏倒也识趣似的,自顾自地瞧花去了。
可她终究觉得心里倒是空落落一片,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她靠着身后的榕树,瞧着手中的梨花枝,百无聊赖地摇了摇,花瓣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
她觉得无趣,扔了梨花枝,又瞧上了身后的老榕树。
她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董素晚说是遇到了几个儿时旧友,便也不在她身旁。
苏菡萏解下腰间的月华莲纹佩带,手轻轻翻动将佩带往上一抛,那佩带便绕上了榕树的枝干,她将佩带的末端打了个结儿,自顾自地坐了上去,左摇右晃地荡秋千玩儿。
清风抚过她的长发,抚上脸庞,痒呵呵的,她银铃般的声音响彻在长清园,她在梨花妆成的雪海里,好似一只纷飞的白蝴蝶。
苏菡萏忽然转头,觉得有人过来,她瞧了瞧,那人已经到了眼前,苏菡萏慌忙停了下来,从佩带上蹦了下来,尴尬地笑着:“风公子,好巧,本以为你在前厅忙,没想到你也来逛这园子。”
风泠温润如玉,笑了笑说道:“是泠打扰了。祖父说我身子素来不好,大的事情交给阿姐与陈伯就可以了。是风某不巧,扰了姑娘的雅兴。”
苏菡萏理了理自己略略散乱的长发,笑了笑:“不过是玩闹罢了,怎么算的雅兴呢。”
风泠看着苏菡萏收了月华莲纹佩带,又重新系在腰间,不由得略略低下了头,轻轻咳嗽道:“是风某疏忽,未能及时招待好苏姑娘。”
苏菡萏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怎会,我头一回来楚地,这园子里的梨花开得真好,像雪一样。”
有清风拂过,梨花花瓣被垂落,落英缤纷下,风泠的记忆有些辽远:“楚地的雪,便是这层层叠叠的梨白了。小的时候,我曾经到过北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那样的人间茫茫,真是美极。”
苏菡萏看着风泠,笑着说道:“是吗,那风公子可打过雪仗?”
风泠忽然转头看她,那一双明媚的眼睛似曾相识一般,他顿了顿说道:“算是曾打过一次吧。”
苏菡萏看上他的眼睛,莞尔一笑。
春风吹过,风泠忽然又咳嗽了起来。
苏菡萏忙说道:“春寒料峭,风公子这几日劳累,我们进屋说话可好?”
风泠接过身边小厮递上的帕子,缓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也好,就去那边的玉冰阁吧,能瞧得上这满园的梨花。”
苏菡萏点点头,随着风泠向玉冰阁走去。
第45章 弈棋
浩瀚苍穹九重天,似水流年。一睹人间沧桑事,蹉跎哀叹无人怜。
风泠所说的玉冰阁是间书房,虽是早春季节,仍旧燃着暖炉,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暖意融融。
屋中间是一面两人高的紫檀木书架,上面琳琳总总摆放着医书无数,像一扇屏风。
苏菡萏目光被那些医书吸引,古旧的医书上卷了边,看上去上了年头。
一旁的案几上摆着琉璃棋子与十九道围棋盘,苏菡萏瞧着新奇,便走过去把玩起来。
“苏姑娘可会下棋?”风泠看着她,轻笑着问道。
苏菡萏笑着看着那棋盘,说道:“我随姑姑长在山上,倒也学过几分,不过都是十七道的,这十九道倒是未曾见过。”
风泠坐在她对面,轻声说道:“我来教你可好?”
一旁的小厮送上了灵芝茶,又乖觉地退下,为二人轻轻带上了门。
苏菡萏歪着头笑道:“好,我执黑先行,风公子可不许赢了我。”
风泠看着她笑起来皱皱的鼻子,宛如一只活泼可爱的白兔,笑着说道:“好。”
苏菡萏一边听着风泠絮叨讲棋,一边看着窗外的梨花,笑着问道:“这里风景真好。”
窗外翠鸟清啼,花舞纷纷,夕阳微红洒落。
风泠点点头,仍看着面前的棋局:“是啊,这原本是祖父的书房,后来我常在此处看医书,祖父便将这屋子添了几个暖炉给了我。”
苏菡萏目光看向书架上成百上千的医书,缓缓笑道:“原来曾经是风老前辈的书房,风老前辈制的药听说可令人腐骨生肌,起死回生,江湖人千金难买。那些医书里可有奇方?”
风泠闻言笑道:“祖父虽医术高超,可远没江湖人传得那么玄乎其玄。那些医书,苏姑娘若是有兴趣,尽管拿去看好了。”
苏菡萏笑着摆摆手,又将棋盘上风泠故意卖给她的破绽收入囊中,说道:“我可没有那个兴趣,往日里我姑姑也是粗通岐黄,她总喜欢拿些苦药灌我,我最讨厌吃药了。”
风泠轻笑出声,如玉般温润流转格外好看:“苏前辈若是知道你如此编排她,定是又要拿苦药灌你了。”
他难得活泼得如一个少年,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叫人不想将眼睛移开这眼前的少年,叫人忘了这少年的羸弱与苍白。
苏菡萏连忙摆手说道:“不过我姑姑平日里倒是对我很好很好的,只要我不调皮捣蛋,乖乖练武读书。”
风泠面色温和,轻声问道:“山上的日子有趣吗?”
他自小身子羸弱,若不是出门诊病,便被祖父圈在屋中不许出去,稍稍一点冷风,便会叫他咳得惊天动地。
苏菡萏点点头:“嗯嗯,上树摘果下河摸鱼,我都干过。若是我听话,姑姑晚上会给我讲一些江湖中的往事,倒也有趣。”
风泠看着歪着头回忆的少女,出声笑道:“江湖往事吗?可有好玩的?”
苏菡萏看着棋盘,将风泠被围住的棋子拿走,徐徐说道:“姑姑跟我讲过一个‘初五’的组织,风公子可曾听过?”
风泠喃喃念叨,说道:“好像听过这名字,不过一时竟也想不起来。”风泠似乎是触动了往事的回忆。
苏菡萏接着说道:“我朝的前威远将军南宫辰风便是平荡那个叛乱组织有功。说来也真是巧,长安三年的一场地动不偏不倚正好在初五的老巢之下,南宫将军将他们一举歼灭。”
风泠似乎将零碎的记忆片断勾连起来,眉头微微蹙起说道:“南宫将军,可是退隐多年的南宫将军。”
苏菡萏面色讶异,仿佛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是啊。”
风泠眸光闪动,棋路骤然一变:“那南宫将军后来呢?”
苏菡萏叹了口气,似乎为英雄早逝扼腕痛惜:“说来可惜,大概十年前,初五的余孽找上了门,屠戮南宫府上下一个不留。”
风泠面色一变,拿住棋子的手微微颤抖,然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菡萏连忙抚上风泠的后背,关切道:“风公子,你没事儿吧。”她神色慌张而关切,目光顺着风泠手指的地方拿来药瓶与茶水,递给风泠服下。
风泠苍白的脸庞渐渐有了血色,随着咳嗽上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他摆摆手:“无碍,多谢苏姑娘。”
苏菡萏面露关切,点点头,又不放心地扶风泠靠着胡床的椅背坐好,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见他已然恢复刚才的神色才略略放下心来。
风泠看着因他一举一动而无比慌张的苏菡萏,脑海里浮现那个小小的雪一般的小娃娃,若是她还活着,或许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吧:“我好多了,你不必担心。那后来呢,可有初五的下落?”
苏菡萏坐回棋局旁,盯着棋盘,徐徐说道:“没有,自十年前初五灭尽南宫府后再无其他动作,就在江湖上消失了。听姑姑说,当年初五灭门传得沸沸扬扬,我们那时年纪还小,这种事情每天都在江湖上上演,待到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了。”
风泠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初五的人为何要动南宫将军府?”
苏菡萏咬着手指,缓缓说道:“我姑姑告诉我,当年的初五的势力都能伸入神都,南宫将军的夫人曾经是初五的叛徒,南宫将军也是剿灭初五的功臣,初五余孽在当场留下带着蝰蛇标记的铜牌,复仇示威。”
风泠思绪似乎被拉得极远,面色骤然阴郁,带着无可言尽的怅然。那枚刻着可怕蛇头的铜块,正叫嚣着从他尘封多年的记忆中破土而出。
祖父从匣中轻轻摸出铜牌,又摸上他的头:“泠儿,你的病很快就能好了。”
祖父将铜牌系在躞蹀带上,笑着逗他:“又不是真的蛇,怕什么,比毒蛇还可怕的是人心。”
祖父将药箱中的瓶瓶罐罐收好出了家门,复杂地问他:“泠儿,祖父不是坏人,对吧。”
回忆像是一根绳索,将一切模糊而零碎的记忆串起来,又钳制住他的脖颈,叫他喘不过气来。
苏菡萏将风泠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却并不理会,她又轻笑着看着棋盘,说道:“风公子,我赢了。”
风泠神色郁郁,却见着这黑棋的一面江山,笑着说道:“苏姑娘竟是框在下,苏姑娘哪里需要风某教。”
苏菡萏开怀地笑了:“若不是这样,我怕是连一个子都不剩呢。”
风泠对上她得意洋洋的眼眸,脸上也露出了点点暖意。
年少时无比匆促的约定,原来转眼就能成为泡影。他心中那个玉雪般的小娃娃,曾约定着找他下棋的孩童,在只会为他人谈资的变故中,永远将年岁停留在他初见的模样。
第47章 匣子
鸡骨香,薰陆香袅袅地焚在鎏金的香炉里,窗外的梨花借着皎皎月色婀娜落下。
跟随着回忆,风泠颤抖地摸上屋中那副美人芭蕉图中美人的右手。
身后的墙壁忽然弹出了几个暗格,里面除了层层叠叠的药方之外,还有一个鸡血木的小盒子,风泠缓缓地打开,里面是一个二十七重瓣莲花密盒。
风泠按着阴阳顺序转动那花瓣,试图解开密盒,他幼时体弱多病素来喜欢把玩些精巧的玩意,解开个盒子倒也不算难。
半炷香时间不到,那莲花瓣“咔哒”一声向外张开宛如一只开得正盛的莲花,盒子中间掉落一块铜牌,上面雕刻的一条吐着信子的蝰蛇正张着毒牙,正面赫然写着篆刻的“初五”二字。
他幼时所瞧见过的一切似乎都被连了起来一样,愈发清晰的事实却让他脑子里变得一片混沌。
为何祖父一个小小的郎中突然多了这么多珍贵的古籍医书,为何祖父的医书中会有诸多南宫家的印信刻章,为何祖父会有这写着“初五”二字的令牌。
这一切的东西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他的祖父与当年南宫家灭门的惨案脱不开干系,甚至与组织“初五”有染。
风泠想起姐姐风浅对他说过的话语。
“阿泠,苏菡萏对你而言再特别,祖父也不会喜欢你带她去玉冰阁。祖父不会喜欢任何外人去那里。”风浅冷声提醒着。
风泠皱眉问道:“苏姑娘对那些医书古籍没什么兴趣,何况那些古方也没什么特别。”
风浅笑起来,说道:“阿泠,你懂事听话、温润知礼,可惜祖父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你说,为何祖父偏偏看重了你?”
风泠皱眉,问道:“阿姐这是何意?”
风浅轻笑一声,不甘的神色掩在精致的容色后,微微露出些许笑意。
“阿泠,你方才不是问我初五的事情吗?你不是想知道昆玉派是如何有今日的吗?你不是素来好奇为何祖父骤然桑榆得志吗?”风浅低低地笑着,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的弟弟。
风泠没有接话,眉头紧锁,凝视着风浅,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见弟弟的面色愈发苍白,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却并不吭声。
风浅索然无味一般叹了口气,莞尔道:“祖父不是最喜欢那幅芭蕉美人图嘛,我想阿泠这般聪明,见到东西,一定会知道真相是什么对吧。”
风泠收回思绪,瞧着窗外的梨花眉头不由得攒起,正想将东西轻轻放回去,玉冰阁的门却被人推开了。
“泠儿,祖父不是跟你说过,玉冰阁的书你可以随便看,东西却不能乱动吗?”风明权长髯飘动,一身白色素服,精神矍铄。
跟在风明权身后的风浅忙说道:“阿泠许是不小心触动了机关。阿泠,还不快把东西放回去。”
风泠看着风浅,瞧上她略显焦急关切,却微微带着些欢颜的容色,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祖父,那个永远疼宠他的老人,他朗声问道:“祖父,这是什么?”
风明权见那令牌,呼吸一滞,没有立时回答。
风泠紧紧攥着那块令牌,彷佛拾起了一把淌着着整个南宫家的鲜血的刀:“这是‘初五’的令牌,祖父怎会有这个。”
风明权闭上眼,似乎带着些疲态:“泠儿,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学好医术武艺,处理好待人接物,旁的事你不用管。我会把风家与昆玉派干干净净地交给你。”
风浅神色黯了黯,目光又冷冽地看向风泠:“阿泠,还不快收回去。”
风泠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态度,继续追问道:“祖父,我想要知道真相,您难道是初五的人?”
风明权看着风泠手中紧握的初五令牌,似乎多年前的往事似乎触碰到了他的神经,他勃然大怒道:“泠儿,把东西交给我,此事与你无关。”
风泠微微愣了愣,面上不复少年老成的模样,他神色戚戚,颤声道:“祖父,您参与了南宫将军府的灭门,对不对。所以,风家才有这么多南宫家的医书古籍,才有风家的今日对不对?”
“你住口——”风明权厉声道,“浅儿,还不把你弟弟带下去。”
风浅为难一般地看着风明权,劝慰道:“祖父,阿泠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罢了,您莫要生气。阿泠,快回去休息吧。”
风泠谪仙一般的眉眼变得冷漠绝望:“祖父,您素来教我儒家仁义,风家与昆玉派义诊救人的仁心仁举,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拿他人鲜血换来的假仁假义!”
风明权冷声道:“泠儿,你累了。”
他冲风浅摆摆手,风浅方欲取下风泠手中的盒子。
忽地,玉冰阁的烛火全部灭掉漆黑一片,屋中只听到风明权慌乱的声音。
“怎么了,浅儿!快!快上亮子!”风明权叫嚷着。
风浅声色惶急,心底却思忖得千回百转,闻言开口应着:“是。”
在黑暗中惊慌地摩挲了好半晌,风浅才重新点上烛火,屋内照耀出明暗不定的光,窗户被打开,月华下梨花皎皎美得无声无息。
“阿泠,匣子呢?”风浅看着风泠空空如也的手,惊异道。
风明权方缓过神儿来,这才注意到,原本在孙子手上的匣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我不知道。”风泠显得略微有一丝慌乱,从灭灯到重新上了烛火不过须臾,自己还未觉得手上一轻,匣子便不知所踪。
“糟了!”风明权颤抖地吐出两个字。
风浅却是最先冷静下来的,她眉头紧锁,说道:“怕是有备而来,祖父,这几日寿宴江湖各派都在风家,先从他们搜起。”
风明权顿了一会儿,又瞥了眼不知所措却又怒目而视的风泠,他叹了口气:“不妥,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风浅说道:“令牌在外总是个隐患,换个名目来查,祖父放心,我可以办妥这件事情。”
风泠仍然不说话,表情复杂,对祖父所作所为的不满以及为家人骤然招来灾祸的不安交织在一起。
风明权略一思忖,对风浅说道:“就依你说的去做。”
风浅又说道:“令牌放在十年从未出过差错,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她眼神有意无意看向自己的弟弟。
风明权也反应过来,看向风泠,一字一句说道:“你为何突然对初五感兴趣?是谁跟你提起这些事的?”
风泠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少女的模样,可他看向风明权,目光如炬:“初五的事情有违道义,如今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风明权冷笑起来,被素来寄予厚望的孙子气得发抖:“是啊,你靠风家的名声地位与财富有了今日,却想骤然划清界限,清清白白吗?”
风浅见状,连忙拉了下祖父的袖子示意:“祖父。”
风明权自知被气得失言,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风泠,语气柔和下来:“泠儿,昆玉派上下百来号弟子何其无辜,不能因此毁于一旦,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再说。祖父这些年带着昆玉派施药义诊,若没有那些医术,如何救得成百上千的人的性命。”
风泠面色冰冷,嘴唇变得苍白,骤然咳嗽不止,风浅连忙为他倒水端药,好半晌,风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祖父认为杀了南宫家百人,救这世上千人,足矣?”
风浅皱眉,连忙说道:“事态紧急,阿泠先回去休息。祖父,先让陈伯送阿泠休息。”
风明权见风泠咳嗽不止,几欲咯血,连忙唤屋外的陈伯将风泠送回去,风泠身体虚弱,面无血色,被陈伯连扶带拽地离开玉冰阁。
风明权深深叹了口气,关切地看风泠被陈伯扶走。
风浅见风泠走远,她在风明权耳边徐徐说道:“晌午阿泠一直同苏家家主一处,阿泠带她来了玉冰阁,不如先从苏家主处查起?”
风明权眉头一皱,喃喃道:“苏家家主,苏菡萏?”
风浅点点头:“就是那个初到苏家就夺下家主之位的,无人知晓她以前的经历。”
风明权沉声道:“她武艺高强,来路不明确实叫人怀疑。不过听说她与言怿走得很近,还是小心为妙,莫要招惹了言家和东紫阁的势力。”
风浅面色沉静,缓缓说道:“是,孙女省得。”
风明权摆了摆手,觉得极为烦躁:“你先去查吧,我要去见一个人。”
第48章 搜查
苏菡萏住在风家的西院,风明权寿宴这几日用作女客的下塌处。
苏合正在苏菡萏住的东厢房中惴惴不安地等着苏菡萏回来。
苏菡萏是被言怿叫走的,临走前,言三公子叮嘱她,万万不可让旁人知道苏姑娘久久未归。
苏合对于言三公子拐走她家主子的行为又气又惧,虽满心愤懑却不敢吱一声。
方才董素晚来找苏菡萏说话,被她好不容易搪塞过去,想到董掌门的难缠,苏合真是感到汗如雨下,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如今却来了搜查。
她穿着苏菡萏的衣衫躺在苏菡萏的床榻上,帷幔是紫色的薄纱,床四周的香球里薰陆香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
可苏合一点也不敢睡,她听得见外头在搜查女客的声音,进进出出地拍着房门,苏合猜想,八成是言三公子带着主子又闯了祸。
“苏家主,苏家主可在?前头进了贼,昆玉派弟子长谨来看看您是否惊着了。”一个昆玉派女弟子的声音传来,不耐烦地扣着门。
“不劳姑娘费心,我一切安好。”苏合学着苏菡萏的声音,带着方被吵醒的不耐烦以及慵懒,她虽心下不安,可在紧要关头却十足十拿捏出苏菡萏的声音与派头来。
“弟子还是进去看一下吧,少主的意思,弟子不敢不从,还望苏家主行个方便。”昆玉派弟子不等回答,便硬气地推开了门,带着几个仆妇进了厢房。
“你这是何意?”苏合的语气变得森冷,人坐在纱帐里,虽看不清容貌却带着几许威仪。
几个仆妇倒也不敢上前,领头的女弟子恭声道:“前头进了贼,掌门担心宾客安危,这也是少主的意思,还请苏家主谅解。”
苏合冷笑出声:“你们觉得我堂堂苏家家主窝藏贼人不成?”
女弟子声音平淡:“只是担心您的安全。”
苏合轻笑:“所以你们觉得自己武功在我之上来保护我?”
女弟子笑了笑:“只是瞧一眼,还请苏家主见谅。”
苏合翻身躺了下去,背过身子:“罢了,终究是风家的待客之道,你们搜你们的,我睡我的。”
女弟子笑着点点头:“谢苏家主体恤。”
那几个仆妇带着昆玉派的女弟子便在屋中随意翻找起来,一时间物件散乱,人影缭乱。
窗前的薜荔以及打了果,微微泛着青色,月华透过窗棂紧密地打了进来。
言怿拿着那已然被风泠打开的莲花盒,说道:“风明权果真不是池中之物。”
苏菡萏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并没有这么顺利摸到真相的喜悦,她缓缓说道:“这就是初五的令牌,跟事发那日落在庭院中的一模一样。风明权曾经是初五的人?”
言怿摇了摇头,沉声道:“一个从没学过武艺的郎中不可能颠覆整个南宫将军府。”
苏菡萏目光微微暗淡,轻声说道:“你是说还有其他人?”
言怿侧过头,把玩着新得来的玛瑙竹枝,说道:“或许是,风明权最大的得益之处应该就是南宫将军府的古籍医书,南宫家覆灭是他想看到的却难以一己之力做到的事情。”他说完,眸光关切地看着苏菡萏。
苏菡萏看着那令牌,手微微颤抖,双唇紧闭,说不出话一般。
言怿拍了拍她的手,又说道:“不过这风明权为何还要留着这烫手山芋一般的牌子,倒是耐人寻味。”
忽地听到言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院子也变得嘈杂不堪。
“我家公子正在休息,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言怿皱眉道:“是风家的人。”说完便把那莲花盒裹在外衫里,将自己的外衫与苏菡萏一并扔到了床榻上。
“盖好。”不等苏菡萏反抗,言怿已将苏菡萏埋到了被子下,被子颇为厚重,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只着了中衣的言怿卧在榻上,半梦半醒的模样,身子紧紧贴着苏菡萏,苏菡萏不耐烦一般离他远了些,言怿便急急地凑过去再一次贴上,他拍了拍被子里的苏菡萏,示意她安分些。
待到苏菡萏暂且消停了些,言怿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声音透过窗子传出去道:“是景华吗,言明,请他们进来吧。”
门被应声推开了,风泠并不在,而是一众昆玉派弟子进了屋中,昆玉派的弟子冲言怿略一施礼便自顾自地在屋中分散开,翻找起来。
言明刚要发怒,却被言怿挥手制止。
言怿仍是卧在榻上,带着初醒后的不耐烦一般,说道:“这么晚了,怎么了吗?”他看着屋中胡乱翻找的昆玉派弟子,神态上带着克制的气恼。
领头的弟子带着满脸歉意,拱手说道:“言公子,实在抱歉,深夜叨扰。只是前头出了贼,这两日来往宾客颇多,怕惊扰了言公子。”
言怿挑眉,撑着头问道:“贼?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
风泠神色黯然,却仍温和地说道:“哦只是一些宾客送的寿礼,不过怕伤及宾客。”
言怿缓缓说道:“要我帮忙吗?”他声音懒散,颇为倨傲,带着些不耐烦的威仪起来。
昆玉派的弟子连忙拱了拱手道:“多谢言公子好意,昆玉派弟子人手倒也充足,只是还请公子莫要怪弟子叨扰。”
言怿神色冷淡,看着来来回回翻找东西的昆玉派弟子:“不敢,怿还想请你们莫要把我当成贼人对待才好。”
昆玉派的弟子赶紧道:“弟子无状,还望言公子海涵,夜色已深,不打扰公子休息。”说完,见一无所获,便带着其他弟子离开了屋中。
看到言明带上了门,言怿将苏菡萏从被窝中拽了出来。
苏菡萏赶紧喘了几口气,颇为不满地说道:“狐狸,你刚才腿放哪里了,我都快被压死了。”
言怿笑笑,并不在意:“还不是怕你不老实。”
苏菡萏白了他一眼,说道:“他们风家不会挨个宾客处抓贼吧。”
言怿道:“看来确实是这么蠢。”
苏菡萏忽然皱眉说道:“难道说已经去了我的屋子,若是找不着我岂不麻烦。”
言怿见她正爬过自己往榻下移动,忙将她拉了回去说道:“不怕,有苏合在。”
苏菡萏犹自有些担心,不过又缓缓说道:“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今日风泠要拿匣子所以让我跟你在屋顶上蹲着?”
言怿看着她,帮她将微凉的手放进被子里面:“你跟风泠说了那南宫家的旧事,本就是他一块心结,何况所有事情都指向自己最崇敬的祖父,他必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而我,不过是提点风家小姐旁敲侧击一下罢了。”
苏菡萏偏过头,缓缓说道:“你与风浅又有什么?”
言怿凝视着她,苏菡萏侧过头去不再看他,言怿在她耳边问道:“想知道?”
苏菡萏后悔自己问出这句话,迟疑了一下,笑道:“不想。”
言怿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可我想告诉你。风泠自小体弱又是三代单传的独苗,自然得宠,但众所周知,风浅风泠其实并无甚差距,甚至风浅多年来管理昆玉派井井有条。可风泠的病一好,这大好的成果就要白白送到弟弟手上,你说,风浅会甘心吗?”
苏菡萏皱皱眉,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借着教习武功这几日便对风浅旁敲侧击,让她最好把持昆玉派不放?”
言怿笑道:“虽然不止这些,但看来娃娃还是很聪明的。”
苏菡萏继续说道:“所以,今日风浅授意昆玉派弟子大肆搜宾客物品,而宾客大多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打着风泠的旗号,风泠定会受人指摘。”
言怿点点头,说道:“风泠心思恪纯,脑子里看人就是非黑即白,知道自己从小崇拜的祖父原来是这副模样,根本不会有心思去管那昆玉派。”
苏菡萏脑海中浮现那如玉一般的人,他如今被祖父欺骗,被姐姐背叛,如今一定没有心思在月下看梅吧。
言怿见她不说话,沉声问道;“你在担心他?”
苏菡萏摇摇头:“没有,只是可怜他吧。”
言怿笑了笑,说道:“他祖父身上血债累累,如今孙子憎恶,子孙隙墙也是报应不爽。”
苏菡萏转过头看他,问道:“那下一步要做什么?”她问得自然而流畅,带着些许依赖。
言怿看着坐在床榻另一头的苏菡萏,嘴角泛起笑意,缓缓道:“我听说英山桃花开得正好,灼灼其华,与君共赏。”
第50章 贺寿
是日天朗气清,春风和沐,江南初暖,归燕呢喃。
风明权六十大寿这一日,风家阖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因昆玉派医术绝伦又颇好施药善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对风明权钦佩有加。
除了江湖门派外林林总总来了众多显贵与平民,风家一派繁盛气象。
长清园一处被作宴饮之用,四周支起了红色的帐子,偌大的园子中填满了宾客,宴饮作乐,中间一片九尺见方的台子留作舞台,上面叮叮当当鼓乐不断,格外喜庆。
风泠神色颇为憔悴,本就孱弱的身子这几日显得愈发疲惫,他强打起精神,带着和煦的笑意迎接诸多武林中的宾客,见风浅扶着风明权过来,风泠皱了皱眉,又扭头招呼起客人来,匆忙地隐到人群里。
“泠儿这几日可是不舒服了?”王岐鹤正与风明权站在一处,方见到风泠想打个照面,没想到却受此冷遇,便向风明权问道。
风明权面色尴尬,笑道:“这几日来往宾客,辛苦他了。”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是何事情,可王岐鹤有意让风明权尴尬,见他面色讪讪,倒也止住了话头。
风浅立时笑道:“伯父,怎么不见朗之?”
王岐鹤提到自己得意的孙儿,也接过了话头,他笑了笑:“定武阁新收了批弟子,倒有几个根骨不错的,我让朗之亲自带带他们。”
风明权脸色不佳,却也说道:“朗之也是年少有为,如今这江湖上拔尖的青年才俊倒也数的过来,朗之小小年纪便带的起来定武阁,真是独占鳌头”。
王岐鹤笑着回道:“朗之只好舞枪弄棒,不似景华遍读诗书,医术过人,风兄你呀,也算得后继有人。”
风明权眸光深邃,说道:“泠儿,也未必肖我啊。”
王岐鹤并未感到风明权眼中的悲凉,接着道:“你倒也不必过多操心,泠儿成人后,身子骨我看越来越好。”
风明权笑了笑,敛了神色,换着话题说道:“不说泠儿了。不知未能与你我一聚的苏兄现下如何了。他因两个儿子内斗得了癔症?”
王岐鹤闻言,叹了口气道:“世事无常啊,不仅时运不济,还偏有些小人自甘其扰。”
风明权知道他在讥讽自己,并不接话,只是自顾自笑起来。
王岐鹤看了一眼风浅,风浅知会,便笑道:“王老前辈,祖父,你们先聊,浅儿先行一步看看园子里怎么样了。”
风明权点点头,见风浅走远,接着说道:“王兄可有消息?”
王岐鹤笑道:“昨日风兄才仓惶找我,今日就眼巴巴盼着?未免太强人所难。”
风明权勾起嘴角说道:“不过是提点罢了,早些弄清楚那令牌的下落,对彼此都好,不是吗?”
王岐鹤看向远处正笑容灿烂又一团孩子气的苏菡萏,若有所思地说道:“风兄别急啊,我想这件事情马上就能够了解了。”
风明权叹了口气,本是愉悦的寿宴,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他摇了摇头:“最好如此。”
今天早些时候,王岐鹤找到了董素晚,果不其然,董素晚告诉他,昨晚搜查的时候,苏菡萏并不在屋中,而是她的婢子装成她掩人耳目。
他沉思着看着眼前的董素晚,他不明白,都说无影派与苏家同气连枝,为何董素晚巴不得苏菡萏落入深渊。
那少女面上仍带着天真而雀跃的情态,却总能说出最令人心寒的背叛:“王少主和苏英姑娘想要苏家,他们许诺我,一旦得到苏家,无影派再不需要坐那为人不齿的第二把交椅。”
王岐鹤微微讶异,心下却又觉得董素晚好笑,尤其是少女问他,为什么要问起苏菡萏,风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
眼前盼着掌控一个小小的无影派的少女,怀揣着对权力最幼稚而热烈的渴望,让他想起来年轻时代渴望一统江湖的自己,不过,他更高明、更卑劣,也会更成功。
王岐鹤没有回答少女的疑惑,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哄她听话,又将她打发走了。
寿宴当前,鼓乐不绝。
苏菡萏同董素晚坐在一处,她百无聊赖一般看着舞台上的鼓乐歌舞,上面的胡姬风姿绰约,脚佩银铃,伴着阵阵清脆的声响,旋转地飞快。
苏菡萏面上仍是一副温和恬淡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小几上的樱桃毕罗,这样的天气能吃到樱桃,倒也是风家舍得花银子了。
董素晚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歌舞,同着众多宾客为胡姬合着拍子,对苏菡萏笑道:“想不到在江南也能看到胡姬,我还以为只能在漠北与长安城里见到呢。”
苏菡萏点点头,对董素晚笑了笑,便又饶有兴致地对付起来面前那鲈鱼羹,一面说道:“对于舞乐我可是一窍不通,不过这几道菜做得确实不错,董姐姐也快尝尝。”
董素晚倒也未被苏菡萏的不解风情扫了兴致,接着看那胡姬歌舞。
风泠坐在风明权的左手下边,身后坐着的是昆玉派的几名弟子,他神色厌厌,抬手喝着自己手中的绵酒,一杯接着一杯。
苏菡萏瞥着风泠的动作,便端起酒杯起了身,冲着风泠走去,说道:“风公子医术无双,无私义诊,实在令菡萏敬佩,菡萏敬风公子一杯。”
她抬手拿起风泠桌上的酒壶,向自己的空杯中倒去,有时倒歪了,撒出去不少,那酒盅已是满满一杯,酒壶里已一滴酒也无。
未等风泠阻止,苏菡萏已仰头将酒盅中的酒一口饮尽,风泠唤道:“苏姑娘——”
言怿隔着舞台坐在风泠的对面,将一切收在眼底,方要起身却被身侧的澹台彦拉住。
“怎么了你?”澹台彦不明所以,方才全顾着眼前的歌舞胡姬。
言怿眸光深邃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复又坐下,“幼稚。”
澹台彦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问道:“你说什么?”
言怿摇摇头,自顾自地斟酒,眸光不再往对面看去。
澹台彦仍是笑道:“你该不会对眼前的小娘子动心了吧?”
言怿微微一愣,顺着澹台彦的眸光缓缓看去,苏菡萏正对着风泠有说有笑。
澹台彦笑道:“要我说,你觉得她与邀月阁的洛都知比如何?”
言怿颦眉问道:“你见过她?”
澹台彦接着颇有兴致地说道:“我虽未曾见过,不过好歹邀月阁也是言家的产业,你我都是表兄弟,听说那洛都知娇媚不自胜。下回见了,你可得为我引荐一下。不过要我说,这舞台上的胡姬肯定比不过洛都知。”
言怿这才明白澹台彦说的是什么,眼睛瞥了瞥台上的胡姬,缓缓说道:“嗯。”
澹台彦不依不饶:“‘嗯’是什么意思嘛?你快说说好在哪里。”
言怿盯着对面苏菡萏的动作,说道:“好在哪里?我答应为表兄你引荐。她不过我花楼中的一个都知,我哪里会见过。”
澹台彦听了这话,仍是兴头不减,一说言怿傻得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兴冲冲地说道等空下来再去一次长安城。
第51章 风起
清风祝酒应笑我,愁结尧觞尽蹉跎。
见苏菡萏如此痛快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风泠不由得攒起眉头。
他立时说道:“酒不宜多饮,会伤身的。”言罢,风泠忙取下苏菡萏手中的酒杯,眸光中带着关切,紧紧地看着她。
苏菡萏脸色未变,莞尔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既然风公子晓得了,那便不要再喝了。”
风泠诧异,转而低下头,他神色复杂,半晌,他笑了笑:“多谢你,苏姑娘。”
苏菡萏笑着摇摇头:“不必,风公子若是有不开心的事情,不如跟菡萏有时间说一说。朋友可比酒管用多了。”
风泠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她面色略显红润,如兰信风发一般美好地立在春风里,一身浅黄色的襦裙衬着容姿绝伦,却带着一身孩童的狡黠与可爱。
风泠点点头,对她笑了笑:“我没事,让苏姑娘担心了。”
苏菡萏“嗯”了一声,对他笑了笑,又准备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苏家主好酒量。”正位的风明权长须飘摇,对她唤道。
苏菡萏脚步一顿,却是扭头过去,明媚地笑道:“还未向风前辈敬酒贺寿。”
她瞧了瞧手中的空杯,一旁的侍女已乖觉地添上酒水。
苏菡萏走到风明权身前,双手捧杯,天真活泼,巧笑说道:“风老前辈华佗妙手,悬壶济世,堪称晚辈楷模,菡萏敬风老前辈一杯,愿风老前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清越,眸低皆是真诚的敬佩之色,施施然若少艾少女。
风明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菡萏的一举一动,苏菡萏一杯饮尽后,他抚须笑道:“苏家主过誉。早闻苏家主武功高强,尽得苏家真传,今日诸多江湖少年英雄在此,我们这些老朽看武林一日胜过一日,实是欣慰得紧。”
风明权说完,笑着看了看身侧的王岐鹤。
王岐鹤打量着苏菡萏,也接着风明权的赞誉,笑着说道:“风兄说得极是。如今真的是少年江湖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只能靠边站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武林共主的派头,神色得意。
坐在不远处的风浅站起来,看了眼祖父的神色,笑着说道:“早听说定武阁的玄空刀,东紫阁的破云剑,无影派的燕行法皆是各门各派的看家本领,祖父,浅儿斗胆提议,不如来一场比试如何。想这江湖的盛世,也能借祖父的光得以一见。”
风明权虽不解为何风浅如此提议,此时风家的紧要关头,他并无什么兴味办比武,方准备拒绝,那头言怿却说了话。
言怿朗声道:“如此甚好,各门派近些年也少有机会切磋学习,晚辈也甚是期待,能在风老前辈的寿宴上比试助兴,也是一片武林风光盛事。”
他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大小世家门派弟子皆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谁不想一举成名,震撼武林呢。
少年人独有的自信与骄傲暗暗较劲,这江湖上的佳话,该是轮到他们这些少年人书写。
澹台彦见此状,想着这言怿跟风浅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不由得嘟囔道:“真是的,为什么突然要比武,好好地看歌舞不好吗?”
苏菡萏品着言明端上来的云雾茶,笑道:“不过想试试在座的深浅罢了。”
澹台彦不明所以,说道:“昆玉派从来都是炼丹炼药,想想也是武功上不如旁的门派,还用得着比试吗?”
见言怿和风浅一唱一和,也不好扫了其他门派的兴致,风明权不好说什么,他缓缓说道:“也好。不过,既然是个比试,必然得有个彩头。老朽前几日刚好炼出三颗琼华丹,虽是些小玩意,为博诸位少年英雄一笑了。”
风明权此言一出,底下的门派发出惊呼,开始兴奋起来,琼华丹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它能令学武者内力大增,顿时底下人纷纷欲试起来。
董素晚也是颇为兴奋的样子,冲苏菡萏眨眨眼。苏菡萏并没有什么参加的兴致,只是对董素晚的兴奋回以一笑。
苏菡萏对风明权恭声说道:“风老前辈好兴致,晚辈也颇为期待,不如现在就将场中央空出来吧。”
风明权刚要说话,言怿却走出来,把玩着手中的玉骨扇笑道:“晚辈听说英山有温泉,桃花开得颇早也是一片奇景,听景华说,后日要带大家去英山赏花,晚辈看不如在英山比试可好?这台子颇小,今日准备匆忙又有许多不会武功的女眷家人,万一失了轻重,倒也不好。”
风浅听闻言怿此言,又接着说道:“是啊,祖父,言公子说得极是。今日吃了些酒,也甚是疲惫,不若明日英山比武论剑,倒也一桩雅事。”
言怿的话在江湖上素来颇有分量,言三公子未满十岁掌家,言家与东紫阁在江湖上的地位比他父辈时高了不知多少。
风明权从来没有想过言怿会来自己的寿宴,听言怿此言也觉得在理,悄悄瞥了眼王岐鹤,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说道:“就依言公子所言,后日英山比武。”
言怿轻笑,看着苏菡萏,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别有深意。
坐回到位置上,苏菡萏接着捧起那碗鲈鱼羹来。
苏菡萏觉得言怿在看自己,转过头去果然如此,便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侧着头悄声问道:“狐狸,天下真的有能让人功力瞬间大增的丹药吗?”
言怿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手中的扇子,轻声笑道:“幼稚。可以提升,不过多半持续不了几日,不过琼华丹是昆玉派的宝物可增月余的功力。”
苏菡萏轻声说道:“那风家可真是出手阔绰。”
言怿嗤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又喃喃自语一般:“跟他们卖给各门各派、贵胄王侯的天价药方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回到屋中的时候已是时近傍晚,董素晚同苏菡萏一处,她看起来因后日的比试而颇为兴奋,跟苏菡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菡萏,你说这武林中谁的武功最高?”董素晚问道。
苏菡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许是王老前辈那些,不过后日比试,他们也不会下场才是。”
董素晚点点头:“也是,不过要我说,现在的江湖中人,都不如菡萏武功高强,你一定能拔得头筹。”
苏菡萏推开房门,打了个呵欠:“我倒是不感兴趣,不过,我见济桓静嘉都是伶俐的,或许为无影派增光添彩,为素晚姐姐夺得琼华丹。”
董素晚神色不变,笑了笑:“菡萏你啊,是武学的天才,你才不懂得平常的人为这些能够提高内力的法子,下了多少功夫,唉,没办法跟你说这些。”
苏菡萏不可置否,没有接话,目光却被桌上的信笺吸引,她走过去一看,信笺压在茶盏下,正面只写了“初五”,背面似乎还有内容。
她警觉,立时问道:“苏合,今天有谁进过我的屋子?”
苏合被她骤然变化的语气吓了一跳,立时说道:“不曾有外人啊,只是洒扫的婢子们罢了。”
“怎么了?”董素晚凑上去问道,苏菡萏却将信笺收起来。
苏菡萏摇了摇头:“无事,素晚姐姐,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听得她话中送客的意思,董素晚点点头,乖觉地说道:“那菡萏早点休息。”
见董素晚离开,苏菡萏展开那信笺,背后写着:“明日卯时楚州城东裕景居。”
她顿了顿,将信笺放在蜡烛上燃起一角,跳跃的火光映着她面色阴晴不定。她笑起来,颇有自信,既然如此,那就放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