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管他什么心路历程
合上了卷宗,熄灭了脑海里的画面,朱厚照久久不能平静。
韩文还是挺有本事的,不出意料的话晒盐法应该是他的功劳,至少一个慧眼不过誉。
而且他还数次上疏历数盐政之弊,也反对孝宗以折色法废开中,言折色法必然颓废边事,至使军供无继。
哪怕他也贪了,可这家伙也没有耽于安乐,抛开为了守护私盐的利益不谈,其在赈灾、田政上面的成就也不少,可称得上是有明一代最杰出的计相了,给一个财计绝伦都不夸张。
而且他做的这些都很得罪人,就没有权贵不恨他的。
这是不是导致其后来转变的原因呢?定体问?
呸,管他什么心路历程呢,感叹惋惜韩文和张懋那是孝宗的事情,朱厚照的责任是送韩文和张懋去见孝宗。
现在要做的是将这些鼹鼠挖的地道给堵上,夯实,让那里不再那么容易挖。
揭开真相之后朱厚照发觉张懋和韩文的手法并不高明,但不得不说他们真的做得很隐秘,所以出乎意料。
想把围墙砌牢还真的涉及到了体制问题。
盐政问题就出在砌围墙上,一道高大的禁墙并没有保住盐政,反而砌起了专用漏洞。
既然出现了劣币驱逐良币,那就说明大明的盐业制度真的出了问题。
现在已经不仅是改造长芦盐场,而是整个大明的盐业都要动一动刀子才行。
所以在回宫的半道上,朱厚照问了钱安:“王守仁回家了吗?”
“今天是大朝会,内书堂不上课,王主事没有进宫,应该在家里。”
钱安忠实地执行着头号跟班的职责,也越来越有模样。
“去王家。”朱厚照一声令下,马车立即改道。
自从把王守仁强行收编了,朱厚照就严命他不得参与朝中政争,还不许犟嘴。
这对杠精体质的王守仁是一件难事,可谁让师命难为呢,说过的话,再为难也不能吃了。
眼下这件事可以找王守仁商量,甚至还应该找更多的人,盐政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太广了,光灶户就以百万计,可不是拍脑袋就能搞出来的。
即便搬来了后世完善的制度,可在这里也得有人帮忙落地并执行。
朱厚照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一套治政班底了。
李东阳、焦芳、王鏊、靳贵这些不算,一来得执弟子礼,天然矮一头,二来年青人的思维也跟中老年搭不到一块,三观不同,怎么融?
朱厚照一脑子激进思想,还是得找自己的群体。
与其到传统士大夫那里去碰钉子,还不如树起自己的圈子培养自己的人。
也难,就一根独苗,队伍扩展太慢。
都怪王守仁,说了多少次让他找人,结果口上应得爽利,行动没见着,动不动就跑没了影。
到了王家也扑了空,门房说王守仁跑翰林院找湛若水玩儿去了,可能是刚刚学到了两招绝学,急着找小伙伴炫耀吧。
正好,朱厚照可以一锅端,自从听说了湛若水,朱厚照就想跟其见见面,可惜事赶事,一直没找到机会。
湛若水就住在翰林院官廨,那里有庶吉士、新出馆翰林的宿舍,都是还没任官或刚任官的快乐单身汉,不拖家带口,不用在京城置宅。
出馆转任部院的官员就不行了,陶谐就是这样的悲催样本,除非家里有矿,不然也买不起。
不过湛若水不在此列,他出了馆却留在了翰林院当编修,家人全在广东老家,房租可以一直省。
翰林院来对了,不仅仅堵住了湛若水,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也在,二人正与王守仁争得面红耳赤,老远就听到了像吵架一样的声音,中气都足得很。
自然不可能认不出朱厚照,三人急忙见礼。
那位老先生是湛若水老师陈献章的挚友周瑛,算是他的半个师叔。
所以今天是心学派先锋王守仁单挑实学派叔侄二人组。
这一回王守仁占优,他得了朱厚照的加持,正以满装欺负湛若水和周瑛这对黄金、钻石组合。
湛若水不算初出茅庐,他中举后停了好些年没考会试,而是呆在家里跟陈献章学艺,陈献章去世后他还为师守孝三年。
整整十二年,要不是老娘以死相逼,估计湛若水也不愿意进举出仕。
所以湛若水弘治十八年才考上进士,现在已经年过四十,却还是实学派的先锋小卒,被王守仁欺负得死死的。
老师来了,王守仁胆气更足,大有要将湛周二人挑落马下的气势。
竟然是这样的王守仁,看来史书里说他是二楞子还真不冤杜他。
不过也正常,要不是这样哪能那么容易收服他?
史实上王守仁就这么个人,王艮是戴着纸高帽去抻量王守仁的,二人辨论一场,王守仁让下住家里,拜不拜师无所谓,爽了再说。
湛若水可没那么好办,能守住书桌不愿做官,可见湛若水就是个学术狂魔,不容易勾引,他后来也不愿做实务官,主要在南京晃荡,后又回广东办书院讲学,正宗臭老九。
有够讽刺,实学大家不干实务,到底是大明不会用人还是自抬身价?
还真不算自抬身价,湛家不穷,但湛若水散尽家财办学,是真学人,并不辱没实学家的名头。
看来又要上大招了,虚中腹诱敌?
朱厚照打断了他们的学术辩论,将韩文和张懋的事情以及盐业的问题直接倒了出来。
【叮,机事不密,昏庸度+1】
本来就打算拉拢收编实学派,朱厚照一点都没犹豫也不保留,他本来就是在赌,输了掀桌子灭口,赢了爆赚,典型性昏君作为。
听了内幕的湛若水和周瑛小心肝扑通扑通的,完了,上了船,下了去。
周瑛也是大臣来着,已经当到了四川右布政使,回京是述职转官,其实是打算致仕,这不是赶上了朱厚照新的退休政策了嘛。
此人还非常有才,写的一手好字,承天殿改造之后的新匾就是他题写的,“承”字中间作一“王”字,四周钩角相向,寓“四夷来王”之意,朱厚照赐玉带一条为润笔。
赶上了,朱厚照顺道将此事也说了,邀请周瑛题匾。
今天大臣们再跪久些估计会得伤风,朝殿安装地暖、防雷防火的改造势在必行。
76、最好的拐带
周瑛最大的长处不是书法,他还是位隐藏的化学家。
野史将他的老底写得清清楚楚,朱厚照找出来时都愣了。
也不意外,实学就是朴素唯物论,实学大儒搞点科学研究,就像修理工随身携带扳手一样,合理。
朱厚照立即意识到不能将儒学与科学做切割,那是辫子戏里才发生的事。
明朝的大儒绝对不会竟不知天下几何,刘大夏那样的是少数,况且刘大夏也懂南洋西洋的情形,不然他也不会算到朝贡贸易亏钱的账。
而且在翻史书时他还找到了许多边角料,炮车、水雷、几何、日历、隧发枪、机关枪这些竟然是一水的士大夫弄出来,官还不小。
得分化士大夫阶层!把里面的人才拉拢出来。最好是以思想理念拐带,这些人是才智没有用在正确的地方,用对了绝对是一代大家。
严嵩的小舅子就是这样的例子,主职权奸,业余爱好研发器械,还搞出了人力播种机,六尺宽的。
这样的人才不抢救一下就太可惜了。
就先从眼前这俩开始吧。
周瑛在弘治十四年编撰《兴化府志》,里面列有食糖蛋清脱色法。
这年头还没有白糖,只有富含各种杂质的红糖,或者说黑糖,味带焦苦,周瑛是文字记载的第一个提出食糖脱色的人。
不要小看这么一条不起眼的文字,它的背后可是海量的利润和生产力,糖盐是放在一起说的。
可人家就这么无偿地写在了府志里广而告之,可见其品性。
朱厚照有了搞定湛若水的抓手,他故意先放下湛夫子,转而攻略周瑛。
喜欢黑科技?朕教你呀!
将黄泥脱色法一并跟周瑛说了,还提了一下密度、浓度、比重和分子结构,解释清楚了脱色着色的原理。
朱厚照噼里啪啦地一杆子捅到底说,前面的没过劲,又一波接上,两连招将实学派叔侄二人镇住了,静坐着沉吟不语。
王守仁则得意洋洋地冲二人使眼色,似乎在说:怎么样,我都说是师尊学究天人了,你们还非不信,小样。
见状朱厚照也不客气了,直接出言邀请周瑛入伙研究化学,等豹房建成后进驻研究院。
这一发图穷匕现威力更大,真就扎进了叔侄二人的心里,周湛二人的脸肉都开始弹动,可见内中潮卷之剧烈。
周瑛回过神来,立即向朱厚照行了个大礼,想跪下叩首,被朱厚照扶住了,只能长揖。
“皇上对臣下推心置腹,以机关玄术相告,老臣不胜感激,虽年迈难堪,亦不敢辞,皇上所言密度和比重这此说词,道尽物质本性,老臣唯有鞠躬尽瘁,穷余生之力将其勘透。”
连致仕也不提了,好,搞定一个。
湛若水比较务虚,但性子倒是实实的:“皇上,盐业不仅仅在于技法,还需一个更完备的章程,以臣观之,盐法的出路不在禁,而在张,先皇改开中法其实改错了方向,朝廷应该放开食盐的生产和经营,只负责监管和征税,如此就避免了空引,维持住了开中法,保住九边军需,又降低了灶户的负担。”
他虽然担心捋了虎须,却咬着牙铁青着脸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从朱厚照不避人说出盐政弊案湛若水就品出味来了,皇上坦露肚腹,他便亮明底线,想的是表明立场,让朱厚明知难而退。
却不料朱厚照比他更激进:“要是能做的话朕早就这么干了,朕这里有一盘账,如果放开食盐的生产,不怕盐价下跌,总体的利润要远远高于现在的官营,盐业应该是官督民营彻底放开,如此既解了百姓之困,又富了朝廷的户库,这不是一堆朝臣拦着嘛,朕的想法也得有人听才行啊。”
说完朱厚照就一脸殷切地看向湛若水,开始钓鱼。
朕都说得这么明了,你还不纳头便拜!
轮到湛若水呲牙花了,竟然还有比他还直的人,可他又感觉到心脏在加速跳动,有些压不住了,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王守仁,结果王守仁助推了一把,直接将湛若水逼到墙角里。
还是一脸臭臭的:“可想好了,一旦参与了此事就得当孤臣,再也无法从它处捞着情面。”
激将法都用上了。
对湛若水没用,湛若水性子稳得很,不然也不会懒得做官。
他向朱厚照拱手:“还请皇上示下通盘打算。”
朱厚照很干脆地摇头:“没有,现在听朕招呼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这些都是初步的想法,还需要一些志同道合之士辅助帮朕整理出章程来,再想办法落到实处。”
嚯,那么随性的吗?
朱厚照明显看到湛若水瞳孔张大,便再加一把力:“唉,百事艰难,千头万绪,朕幼年冲龄,一无所待。”
只要故事讲得好,不怕赚不到眼泪。
湛若水听了果然眼都红了,再看看朱厚照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也不比自己的儿子大多少,却要面对一个千疮百穿的老大帝国,皇上太可怜了!
朱厚照是真哭上了,第一个技能包用到的场合少,但还在。
湛若水一甩袍服就跪了下去:“臣愿将毕生所学献于陛下,虽百死而不悔。”
【叮,收服实学家,获得昏君的扩展技能包:唯物论。昏君必须有自己的一套,讲点实在的。】
待遇都还没谈呢,果然,卖理想就是好使。
最好的拐带不是拐带别人,而是勾着别人来拐带自己。
朱厚照亲自将湛若水扶了起来,让其差一点落泪,这是怎么的明君啊,竟然还有那么多人说皇上荒唐,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没有再多谈,让王守仁牵头负责这个仅有两人的治政班子,朱厚照就回转了。
至于周瑛,不关心政务,科学研究太香了,而且食糖食盐的工艺研究出来那就是钱呐,朱厚照还等着用它来给皇产承包助推呢。
天都黑了,再不回去皇宫就会落禁,以那些禁卫的做态,朱厚照不敢保证自己不被关在外面。
反正史书里他享受闭门羹也不是一次两次,还都是些正人君子所为。
虚假的昏君可以炮烙大臣,真正的昏君连门都进不了。
77、病中惊闻
也许是气温太低,出行没有做好保暖,回到宫里朱厚照就犯病了。
还是感冒,但比上一次严重得多,气紧、发冷、发烧,三下两下就躺倒。
见势不妙,夏雨荷去搬来了王钟英,老奶奶立即下令:“请太医。”
其实朱厚照很抗拒太医,史书提醒他,嘉靖宁可炼仙丹也不吃药,还活到了六十多,乖乖吃药的宪宗、孝宗和朱厚照自己全都没活过四十。
【叮,讳疾忌医,昏庸度+1】
于是朱厚照开始气紧,还发高烧,夏雨荷也就豁出去了,坚持找外援。
以此可见这个性子绵软的美少女也不是真的那么面,让朱厚照能聊以自慰,最近的心思没白花。
感情还谈不上,但至少开始心向着他,能将自己的荣衰暂时放下,哪怕顶风也将朱厚照的安危放在首要。
王钟英对此满意极了,还拉着夏雨荷的小手不放。
来的是御医吴杰,半夜三更的也没办法挑人,吴杰正好在太医院值夜。
被太皇太后催得急,吴杰几乎是跑着来的,气都喘不匀,匆匆向朱厚照抱拳请安便上手号脉。
等看了脸色舌苔,又诊出了脉象还趴在朱厚照胸前听了听,吴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着坐在床边的王钟英行礼:“微臣吴杰禀太皇太后,皇上无大碍,两颊浅红,嗓音嘶哑,但腹无杂音,仅鼻腔涩塞,风寒在表,全无凶象,好好服药,休息一些时日便能龙体康安。”
这时朱厚照也听到了,想撑起来,他的首席御医来了。
吴杰可是朱厚照的保命道具。
后来朱厚照临死前还后悔没有带着吴杰南巡,导致用药不及时,临行前吴杰说他身体状况不佳,劝他不要离京,为此吴杰还挨了板子。
朱厚照落水之后以为没事,直到病重了才派人快马请来吴杰,用药也压住了,回到京城还出面祭祀,转眼就恶化了。
杨廷和还请了另一位太医诊断,说是不行了,吴杰却被江彬控制住,未能守到最后,所以有人怀疑杨廷和跟朱厚照之死有关,也有人说是江彬下的手。
死得也不仓役,还是留下了遗言,说都是自己作死,跟下面的人无关。
临死想着的还是他身边的人,希望他们不要被连累,可见原身就死在坏得不彻底。
他为什么听到吴杰就激动,因为他要通过吴杰对大医院动手。
一个叫刘文泰的御医连着治死了宪宗和孝宗,跟他一起犯事的都死了,唯独他逃脱了,发配广西,还得了善终。
这个皇官,伸手不见五指。
不能故意找吴杰,好不容易撞上了,不能错过。
这时王钟英冷不丁地向吴杰发问:“几日?”
吴杰再鞠一躬:“回太皇太后,迟则五日,速则三日。”
王钟英有些不高兴:“若是葛太医在,又何须三五日,定是一剂见效,两日断根。”
她说的葛太医就是葛林,朱厚照小时候犯了惊悸就是葛林治好的,所以王钟英对葛林印象深刻,不知不觉以他为标准。
吴杰听明白了,太皇太后这是在称量自己呢,便又鞠一躬:“两日亦可,但陛下须依臣二事。”
不等王钟英挑毛病,朱厚照操着沙哑地嗓音帮吴杰解了局:“你且讲来,朕尽量遵医嘱便是。”
病人听话还是让大夫很窝心,吴杰朝朱厚照微笑道:“小事,皇上不可再感风寒,这两天也不可行房。”
旁边的夏雨荷、沈沉鱼、吴落雁都唰地红了脸。
朱厚照却来了恶趣味:“你看朕像这样的人吗?”
可吴杰却出人意料,笑笑没说话,而是竖起了大拇指。
朱厚照挑挑眉毛:“这都能看出来?”
吴杰轻声:“遁脉相可知。”
王钟英却不耐烦了:“好了,打什么哑迷,皇上病体,还是歇着吧。”
这点小意思还能瞒过王钟英的法眼,老祖宗白叫的?
然后她吩咐吴杰:“吴御医,两天内皇上如果康复了,老身做主给你官升一级,如果皇上的病没好可是要重重地治你的罪,你用心开方子,莫要轻忽。”
吴杰依言再礼:“微臣敢不从命。”
接着他便提笔写好了药方,递与旁边的黄伟,黄伟急忙忙地跑了出去,药方还得送回太医院勘定。
之所以要将诊断说出来,写好药方又让人检验,都是按宫中的规矩办。
过了一会,黄伟又回来了,拿着签印了太医院司章的药方给王钟英过目,然后才吩咐送御药房煎药。
还没完,药煎好之后,当面倒成两碗,一碗吴杰和黄伟以及御药房送事的管事都得喝一口,确认无碍,剩下的那一碗才给朱厚照服用。
感觉程序很严格呀,问题出在哪呢?
服了药之后朱厚照迷迷糊糊,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就睡了过去。
……
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天已经亮了,朱厚照张开眼帘就看到吴杰还在床前枯坐。
皇上龙体欠安,御医可不能休息,必须通宵值夜。
当然还有旁边不断鸡啄米打盹的黄伟,他是不可能逃掉的。
三美少女估计是被王钟英打发回去了,不能太过紧张,会吓坏人的。
看到朱厚照醒来,吴杰马上过来诊脉,黄伟也顶着个熊猫眼凑近。
是好消息,吴杰没有说话,只是号脉后向黄伟点头示意。
朱厚照自己都感觉到病症轻了很多,至少头不沉了,噪子也不涩了,就连鼻孔也通了一半。
“朕感觉好多了,辛苦吴卿,黄伴伴,你也受累了,朕没事,你去歇一歇吧。”
黄伟感动坏了,忙道“奴婢不累”。
可朱厚照却坚持:“下去吧,朕想跟吴卿说说话。”
这是很明显要密谈的节奏,黄伟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办了,反正他也就在外头,并不会走远。
等黄伟离开,朱厚照才细声细气地问吴杰:“父皇大行之后朕一直在想,为什么当时张瑜能够进药呢?明显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而最后刘文泰保住了性命,要是不查此事,朕还被蒙在鼓里,这也是朕不相信太医院的缘由。”
吴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朱厚照说出的话还是让他惊骇莫名,脸色一下子就变青了。
78、黑幕重重
朱厚照会安慰人,释放出了无害的笑容:“放心吧,这里只有朕与卿,卿所言朕一个字也不会外露。”
吴杰仍在犹豫,朱厚照索性反过来给他开方子:“其实朕也看医书的,朕觉得太医院的路子走偏了,将来朕若革新太医院,吴卿必是首选,你就当作是提前君臣奏对吧。”
“是”,吴杰终于还是开口了,看来药引用对了。
明显看到吴杰喉头动了几下,也许他要说出的话比较难出口吧。
“微臣其实看过刘太医开的方子,许多人说那是乖方,但以臣的见识,那副药其实是对症的。”
“哦?不是说那是热剂吗?父皇当时是感风寒。”
吴杰苦笑,朱厚照索性再秀一把,他有万能顾问:“是不是表里之症不一?父皇一直寒虚,所以用热剂反而能起效?”
吴杰诧异了一下,欠了欠身:“皇上果然聪慧,已得三味。”
既然朱厚照能勾通,吴杰也就平静了下来,话语也顺畅了:“以微臣看来,问题出在药上。”
朱厚照想了想,实则在翻书,又接着发问:“有人说刘文泰脱难,是因为其与李阁老、谢阁老相善,照吴卿的意思,刘太医是冤枉的?”
“不,臣以为李阁老和谢阁老是惜才,但刘太医也不冤枉,他开的方没问题,但这样开方子有问题。”
有点拗,但朱厚照能懂:“是因为他编写的《本草品汇精要》让李阁老动了恻隐之心?”
《本草品汇精要》是第一本附工笔彩图的药典,其条目详实,比《本草纲要》严谨多了。
吴杰点头同感:“那版本草确实功德无量,束之高阁未免偏颇,但刘太医应是受人影响才那样开方子,给了别人机会,作为杏林圣手,不应该忽略这一点。”
到核心了,朱厚照急着掀开它:“什么机会?”
“热剂中多含干姜、附子,皆为虎狼之药,尤其是附子,因泡制繁杂,稍有不慎便无益反害,御方尽量四平八稳,一般不用重典,可刘太医当时却开了,观先皇情状,也符合药力冲撞的样子。”
“所以你怀疑药被人动了手脚。”
吴杰摇头:“当时同案的右参议丘钰曾因引入太医院一批劣质药材而坐狱,罢职去藉。”
都说明了,朱厚照也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东西。
刘文泰在开方子时有意无意地给了别人方便之门,可能刘文泰认为自己的方子没问题,也可能形势所逼手软了。
黑手也不是下毒,宫里服药前须试药的规矩一直在,宪宗也好,孝宗也罢,都不可能例外,也只能利用药性达到目的,这需要非常专业的手段。
一想到皇宫里一直藏着这样一条毒蛇,盘在阴暗的角落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朱厚照不寒而栗,出了一身白毛细汗,阴错阳差,感冒大好。
到了晚上,他基本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但也不能到处跑,说过的话得算账。
于是朱厚照索性与吴杰切磋医技,大谈特谈人体解剖和器官结构功能,将吴杰唬得一愣一愣的,皇上的学问也太广博了吧。
但朱厚照也意外,通过吴杰他才了解到中医不擅长外科原来是偏见,明朝这会医生对于解剖也是很熟的,还有了成套的手术工具。
只不过没有显微镜,没法从微观来还原细菌病毒这些细节,也无法分析器官的作用原理。
但中华医术的整体系统观念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解决问题,因为吴杰就真的让朱厚照见识到了“气”。
针炙是可以让人感觉到气脉运行的,而不是错觉。
但吴杰也说明了,气越来越难练了,效用也越来越低,迟早有一天会灵气枯竭。
没错,一代国手吴杰也持灵气枯竭论。
所以他才叹息像《本草品汇精要》这样的医书是多么宝贵,不趁着还能用气息来感应药性分析药理将药典、医典整理好,后来人就只能靠着臆想附会了。
想到几十年后万物皆可入药的《本草纲要》,朱厚照默然。
除了养病,他也让钱宁去搜集事关孝宗医案的线索,也找到了蛛丝马迹,意外地跟韩文和张懋联系上了。
医户归属于户部管理,刘文泰将其子从医户转为儒户,估计是打算让儿子改行仕进。
明代有医户制,医生是祖辈相传的,不得随意更改。
这也是太医院里面很多御医的医技不行的原因,因为天花板已经封顶,上进无望,许多人开始混吃等死。
刘文泰已经达到了医户出身的顶峰,任职通政司右通政。
弘治朝阁老丘浚也好研究医术,与刘文泰相得,刘文泰欲图上进,便帮着丘浚弹劾政敌王恕。
王恕并没有倒,刘文泰却被贬,因为王恕当时是吏部尚书。
可能从那时起刘文泰意识到医户是个难以打破的天花板,影响其升迁,希望子孙换条路。
于是他就被韩文拿住了把柄,一如朱厚照拿住了焦芳、臧贤的把柄那般。
而引入不合格药材的丘珏是丘浚侄子,药材中也恰恰包含了附子,正好涵盖了孝宗所用之药。
有意思的是事发后领衔弹劾刘文泰的是英国公张懋,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更惊悚的是孝宗因为张太后力排众议听信了张瑜,采用了不常规的药方。
朱厚照猛然想到俞日明说的,张太后有办法让自己去见孝宗,还能不为人知。
如果掌握了一个罪犯的证据和犯罪手法,想办法驱使其重复作案,确实不太难。
借刀杀人的手法有了替罪羊也安全,毕竟凶手都不知道其被左右。
也许孝宗死后张太后已经知道内幕,但她引而不发,是想着利用这个手法?
只要通过张氏兄弟打草惊蛇就行,韩文和张懋多半会挺而走险,一个办法成功过一次,一定会被优先使用。
黑幕,一层又一层的黑幕,将紫禁城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让人几不能呼吸。
朱厚照生出了强烈的立马离开皇宫的念头。
可他不甘心,好不容易站到了人间的巅峰,老子还没得享受呢!
遮天蔽日?揭开它便是,有着超越五百年的见识,对手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怕它个鸟!
79、看见了一角
信心有了,架子还是空的,仔细一盘算,想动韩文和张懋,朱厚照的实力差老远。
张懋掌握后军都督府这么多年,走私的收益足够养肥一群党羽,想跟他来硬的,朱厚照确实还嫩。
万一他鼓动京营哗变该怎么办,丘八手里拿着刀枪,可不跟人讲道理。
那么是什么让他们的谋划没有成功呢?
朱厚照对照了一下,原来的历史轨迹自己并未觉悟,而刘瑾权势更大,早早地将韩文赶回了老家。
没了事发的风险,也没了执行的渠道,再加上朱厚照一直远离皇宫,这个办法不好弄。
于是朱厚照熬死了兴王,又熬死了张懋,对了,朱厚照还伙同江彬一起去英国公府吊唁,从英国公府讹到了五千两黄金。
五千两黄金啊,折合白银十几万两,为了承袭,英国公府眼都不眨一下就拿出来了,钱那么好赚的吗?
更可叹的是朱厚照当时竟然没有警觉。
直到朱厚照一意孤行赶走了吴杰,身边缺少一个明眼人守护,于是他就落水惊悸挂了。
难怪嘉靖死都不吃宫里的药,他是怎么上位的心里能没数吗?心理关过不了。
这也解释了张太后为什么到了嘉靖朝还敢那么作,而嘉靖又一直忍着她。
手里握着嘉靖的把柄呢,或者应该说是同谋。
杨廷和是不是也从明武宗之死发现了什么,所以他敢跟嘉靖硬刚,而嘉靖捏着鼻子忍了许久。
可能性很大,后来清算江彬是杨廷和主持,吴杰是啥事也没有,安全脱险,致仕了。
想到这里,朱厚照下意识地看了吴杰一眼,此人还真是自己的保命符,得随身携带。
被朱厚照莫名其妙地盯了一眼,吴杰也有些不自然,再加上钱安又进来了,他便提出告退。
但朱厚照没让他走,而是令其随驾左右,至于太医院,朱厚照下了一道敕命,吴杰升太医院院使,一下子出头了。
其实孝宗已经对太医院动过刀子,宪宗的死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吴杰就是受益于此才进入太医院。
吴杰是从民间考上来的,弘治年间孝宗广集民间名医至京城,由礼部考核,吴杰当时拔了头筹。
当时最好的去处是御药房,外快多油水厚。
可吴杰却退而求其次,主动要求进入太医院,因为他认为不时常看病会失去对疾病的敏锐,医术也会变得陈旧不合时宜。
不得不说,相较于刘文泰千方百计逃离太医院,吴杰的操守更符合一个医生的身份。
但也有一条隐藏着的原因,吴杰不是医户,属于外访保举,不受医户的限制。他的儿子后来一个中了进士,两个中了举人,可比刘文泰宽裕多了。
刘文泰的医术不好吗?不好能编写《本草品汇精要》那样的经典来?
可他被医户卡死了,别人就有了拿捏他的抓手。
宪宗和孝宗与其说死在被人暗算,还不如说是被明朝的户籍制度给害了。
对于朱厚照而言最好的办法是从制度上着手,把隐患给消除掉。
又是要对祖宗家法动刀子啊,可以想见阻力会有多大,但昏庸度就有了。
盐业还没解决呢,灶户的问题其实是弊端的根源,如果没有灶户卡着,盐业改革的阻力就去了大半。
明眼人都知道,灶户的生产积极性被抑制了,多劳不多得,又无法脱身,不出问题才怪。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只有搞定了张懋和韩文才能借机撬动盐改的大门。
看来确实应该去拜访一下淳安大长公主了,王钟英不会无的放矢,她说二老能镇住军方和勋贵,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但也不能这么贸贸然上门,多少年不走动的亲戚,猛然间亲近起来太突兀,只会惹来有心人的注目。
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打草惊蛇就坏了,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韩文送了个套餐上门,他将清田的第一个目标对准了淳安大长公主府。
也不知道韩文是意识到了什么做出试探,还是他想用淳安大长公主府做盾牌,朱厚照病刚好,就收到了韩文的奏疏:淳安大长公主府赐田三百倾,侵夺任丘民业,请革之。
这不是恶心人嘛,淳安大长公主府缺这三百倾地?那些成千上万倾的他不看,就盯着这最少的,绝对居心不良。
朱原照御笔朱批:准!
正缺理由呢,这不就来了嘛。
从小事情入手确实好玩,小有小的好处,毕竟不伤筋不动骨,谈起来也不伤情面,还能试探出各方的态度,真真个妙。
朱厚照大张旗鼓:“摆驾,朕要驾临淳安大长公主府,将仪仗都给朕准备齐了,一定要隆重,要体现出大长公主的隆恩盛遇来。”
朱厚照已经多久没用这套家伙什了?上一次是大婚时用过,再往前就是他登基。
一时京城哗动,有心人纷纷打听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几个线索一联系,他们又都缩了回去,清田清到了姑奶**上,估计小皇帝正火急火燎地上公主府求情面呢,也许这波清田会无疾而终吧。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虽然朝臣都知道朱厚照经常偷偷跑出去,可这么出宫却是少有的,不是被逼到上蹿下跳,小皇帝不会这么干。
给足了礼遇,不就是想让公主府主动配合嘛,可这回才三百顷,下一趟三千甚至三万顷时怎么办?
就连韩文也认为自己的谋算成了,多来几趟,估计朱厚照就不再煎迫他了。
韩文不知道他已经被看穿,朱厚照现在要的不是煎迫,而是要直接收皮。
不说韩文,接驾的淳安大长公主都觉得朱厚照过了。
“小猴儿,姑奶奶知道了,不就是三百顷地嘛,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这是把姑奶奶当外人看啊。”
淳安亲热地摩了摩朱厚照的帅脸,根本没拿他当皇帝。
宫里宫外能这么唤朱厚照的人不多,但淳安大长公主是其中之一。
朱厚照是独苗,没兄弟姐妹,走得近的皇亲不多,淳安大长公主府是唯一可以撒野的地方,美猴王也得有花果山不是。
80、真正的裙带关系
公主府里表叔表姨多,表哥表姐也多,还都让着他,朱厚照当然留连。
可后来就不行了,朱厚照是唯一的皇子,小小年纪就得出阁读书,九岁那年开始他就被一群道学家围着,一举一动都得规规矩矩。
为了避免朱厚照受奢靡之风影响,马文升向孝宗进谏,杜绝朱厚照参加一切宴乐,到姑奶奶这里来玩当然属于此列。
到了十五岁登位,没人管了,童年缺失的就会报复性地找回来。
心理学上说童年会影响成年的性格,所以朱厚照的荒唐就是宫中的教育制度造成的。
王钟英问他有多久没来公主府,不是他不想来,而是怄气,因为他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样子。
可这回不一样,将那一票人马留在了公主府外,一进门,朱厚照就原形毕露。
“姑奶奶,那颗柿子树还在不在,今秋结果了没有,拿些来尝尝,太久没吃到冻杮子了,还像以前一样甜不?”
淳安和蔡震面面相觑,这哪里像来讨人情的,这分明是来打秋风的。
吴杰倒是跟进来了,却脸直抽抽,朱厚照拿话堵住了他:“冻杮子润肺化痰,清热生津,正好对症,只要不多吃就无害,放心,朕就用一枚。”
解放天性了,没了皇帝包袱,以前那个聪明伶俐又淘气的朱厚照回来了。
小猴儿的名号太贴切,等闲是没上房揭瓦就算给面子。
淳安与驸马蔡震对视一眼,似乎在问:家里多久没遭灾了。
蔡震来不及多想,忙让下人去冰窖提取,但他下意识地对淳安笑了笑,若干年前的心境回味起来也不错。
等进了屋坐定只剩下三人时,朱厚照又收起了那股皮劲,重温一下可以,现在没空玩幼齿。
他认真了起来,向淳安和蔡震抱拳行了个礼:“姑奶奶,姑爷爷,奶奶让我来求教,京营和勋贵如果哗动,该怎么弹压,她说二老有办法。”
朱厚照的另一个形象又在淳安和蔡震心中显现,朱厚照在人前一副小大人样装相时,一准憋着坏。
淳安眼神恍惚了一下,蔡震却敏锐的想到了些什么。
“就因为清田?好像不会吧,除了张家和周家,其它各家的田亩数并不多,至少不伤筋不动骨,断断不至于,如果皇上不放心,老夫出面替皇上周旋一二,应该就能将这股议论压下去,至于那些人的用心,哼,就这点小伎俩,还难不倒老夫。”
蔡震的语气很轻松,让朱厚照松驰下来,但也引起了好奇心,于是他反客为主地帮蔡震续了茶。
下人都被挥退了,只能自己来。
朱厚照的这个举动让淳安很惊异,带出了脸上的欣喜,不由赞道:“照儿真长大了。”
懂得顾虑细节,必然心思缜密,这便是成熟的表现。
但她又马上红了眼:“要是樘儿能看到就好了。”
孝宗一直担心朱厚照顽性难驯,至死还在遗诏里强调,让淳安多了些感慨。
蔡震抚须而赞:“应无憾。”
朱厚照趁机提疑惑:“姑爷爷,您怎样镇住京营和勋贵?”
蔡震呵呵而乐:“不能说镇,只是大家给面子。”
迷惑加深了:“给面子,为什么?”
蔡震脸带幸福地看了淳安一眼:“因为老夫辈份高啊!从公主这论,周老太后仙去后,京城的勋贵里就没有比老夫辈份更高的了。”
这倒是实情,淳安是英宗的女儿,宪宗、孝宗又早逝,一下子就跨了四代,这也是蔡震掌宗人府和主祭的原因。
一般做这事的怎么也得六十往上七老八十,可淳安和蔡震才五十出头。
“可这跟京营有什么关系?”
“京营里的总兵主将都是勋贵出身吧?大家都是亲戚,还不得论辈份嘛。”
“都是亲戚?”
新鲜了,朱厚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论调。
如果说那句“我的朋友遍天下”还能图一乐的话,“我的亲戚满京城”就有点荒诞了,感觉这话应该出自一个二世祖口中,与蔡震的形象重合不起来。
见朱厚照不明就里,蔡震以指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六边形。
“老夫的情形比较特殊,三代都是六个子女,又加上公主带来的辈份,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朱厚照不断摇头,不是看不懂,而是大受震撼,被教育了,难以自抑。
蔡震又乐了:“小猴儿不是挺聪明的嘛,那些九章算术题你一看就会,怎么现在就看不懂了呢?”
看懂了,这就是一个天然的六度理论。
经过六个人,可以认识任何人。
蔡震家三代都能生,而他又尚了公主,大明的驸马在英宗之后就没了实权,便只能在勋贵圈里打转。
这样的身份想跟圈外的人家联姻很难,士大夫不愿跟勋贵沾上,普逼人家又不想低就,所以便勋贵加勋贵,结成了一个裙带关系网。
六的三次铺展套叠,就基本上将勋贵圈一网打尽了。
因为军户世袭的原因,军方的将领必然出身于勋贵圈,全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单纯勋贵还不算,又因为淳安的加持,蔡震辈份提上去了,还管着宗人府,这就是利益阀门,有输送的用处,也就变成了到哪里都有面子。
甚至蔡震在军方的面子都不比张懋来得小,除非扯旗造反,不然这种宗族的牵扯关系会构成连坐,足够让人束手束脚,毕竟是封建社会。
这便是蔡震能制约张懋的原因,若是能造反,张懋又何必玩阴招。
而且就算张懋造反,也会被这种束缚削减掉很太一部分能量,不患寡而患不均,利益不可能一致,各种平衡牵拉就抵消了。
虚假的裙带关系被外家整天狗屁倒灶谋算,真正的裙带关系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淳安公主府算是身体力行,用裙带关系验证了一把数学里的网络拓扑结构。
原来人际关系还能这么用,学到了。
朱厚照想着若非蔡震为人正派,宪宗和孝宗也不会让这种局面达成,而王钟英清楚底细也下奇怪,她自己也是组成部分。
81、罗网密密盘
公主驸马很多,可淳安公主府这一款在大明独一无二,甚至后头嘉靖朝还得给蔡震加公孤。
大势已成,只要蔡震不作死,就不能随便动他。
搞清楚了这一层,剩下的就简单了,朱厚照将张懋和韩文合谋私盐渔利并牵涉孝宗驾崩的线索道了出来,听得淳安咬牙切齿,恨不能手刃彼辈。
蔡震更稳健:“皇上须查阅档案,将所有与此二僚有关联的军方将领列出一个名单,如此老夫就可以梳分远近,按图索骥逐一将其瓦解,把动乱的苗头摁住。”
这个容易,有了内书堂里的数据组,扒拉个名单也就一两天的事,更何况还能在脑子里按图索骐呢。
能逃过史书刀笔的不多,韩文和张懋足以自傲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但也不忘提醒:“姑爷爷还得权衡利弊,以安全为上,小心狗急跳墙,一小撮难以攻心的家伙就不管了,只要不起大风浪便是全功。”
蔡震也很实在:“谢皇上挂怀,老夫不为无把握之事,必立于不败而后图功。”
那就齐活了,一眨眼的功夫。
朱厚照脑子里又开锅了,
白:这个蔡震,属于搞金字塔的高手哇。
黑:哪尼?没发现驸马爷有土木天赋啊?
的:傻子,人家说的是微商、老鼠盘,就像“朕是朱厚照,打钱”那种。
黑:还真别说,六度空间理论这帮人玩出了花。
白:还分北派南派,北派以人际关系拉人头然后粗暴实施,南派以利诱,忽悠为主,玩的是心理陷阱。
黑:卖海鲜?搞过阳光工程?
白:嘿嘿,亲戚朋友接触过的不在少数,上不上当不敢说,但听说过的绝对不少。
黑:我觉得照哥在明朝也玩一个杀猪盘不错,随便织网,还没人管。
好像还真的能玩,朱厚照托着下巴玩味着。
回去的路上,朱厚照就跟六度关系耗上了,要不说众志成城呢,人多挖起坑来起厉害。
自己不是要搞皇产承包嘛,就用这个做噱头,将盐、糖技术拿出来,在宗室和勋贵圈中拉人头,反正这玩意在这个时代的利钱也厚,肯定玩得动。
让他们把占的地拿来入股,剩下的就是金字塔玩法,总拿后头的钱给前头。
这么搞会不会穿绑呢?
怕鸟,首先利润真的够多,看看那些利用房地产集资的,如果能撑过去还不赚翻了。
如此也能顺利的清田,将侵占的田地腾出来,缓解土地兼并造成的社会动荡。
盐、糖的投入产出比赚爆了,如果再弄些其它的新技术搞点产业,说不定还真的能补上。
不需要补,这群宗室和勋贵里面的好货不多,把他们的地和钱骗出来,再杀猪不就行了吗?
黑白小人有不同意见。
白:开玩笑,朱厚照是皇帝,就靠这些人撑着,将这些人干掉了,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两下子就被别人推翻了。
黑:你是不是不读书,这些人撑他?正德朝造反的宗室就有安化王、鲁王、宁王,搞事的则有秦王、蜀王、代王,晋王府也因为争位弄得鸡毛鸭血,就这些宗室,不拖后腿就烧高香了。
白:勋贵也好不到哪去,孝宗的奶奶周家,数万顷地侵夺田地,朱厚照那两个二哈舅舅也是数万顷,还有那些喝兵血的,弄出动乱的数不清,没有他们乱搞,至于流民遍地、义旗如林吗?
黑:所以说这些肥猪杀了不心痛,杀了不可惜,杀了还能过个好年,没了这些人,正德朝简直就是封建王朝的顶峰。
白:那也不能这么干,直接拿宗室勋贵开刀,朱厚照还能坐稳皇位吗?
黑:不是说了吗?用杀猪盘来搞啊,而且山人有一计,都不用照哥脏手,那么多的义军干什么用的?驱虎吞狼啊!
白:那万一这些义军坐大了呢,江山不是更不稳。
黑:有句话叫杀人放火受招安,可以在宗室勋贵里拉人头,也可以在义军里拉人头啊,朱厚照不是搞了个皇家曲艺团吗?四处宣讲啊,他一个皇帝不是更方便吗?
白:对对对,反正也搞出了天玄书了,不如就组个天玄卫,四处网罗消息,同样也网罗人才,然后将这些人组织化,实际上就操控在朱厚照手里。
黑:这么玩还可以顺手将腐败的兵卫制给干掉,照哥不是想整军嘛,也别费那事了,投钱进去整军就是往无底洞里扔,还不如拿这些肥猪来喂,连实战都有了,最后一锅端,接手过来就是一支强军。
白:流民还是太多了。
黑:还是这套,拉人头,以工代赈搞工程,生产建设兵团屯田,搞大农场,杀猪盘骗来的田产不就有出路了吗?
白:嘶,不寒而栗,怎么感觉到处是曹操和宋江呢?
黑:嘿嘿,这些恶念往时没有用武之处啊,为什么看剧看爽文,看了还吐槽,就因为现实中的恶念无法实施啊,在这里无所谓了。
现形了,一个是他残存的良知,一个是朱厚照的恶念,被系统激活了,与系统的BUFF挂上了钩。
不过白色小人有黑化的趋势,对于这一点,朱厚照挺期待。
也许随着昏君系统的不断升级,当他成为一个厉害的昏君时,朱厚照的良心就会被黑狗吃了。
但他不怕,原身就是因为不够坏,所以被算计死了,身死道消,留下千古骂名。
与其这样,还不如当个彻底的坏蛋,尽情地骂昏君吧,朕爽就行。
回想一下历朝历代的皇帝,活得好活到老的都肚里冒坏水的,即便是一些被称为圣君的,被掩盖起来的脏事也不少。
怪不得儒家得往三皇五帝找呢,那会没史书,无图无真相,怎么编都行。
朱厚照终于理解为什么来个昏君系统了,当一个皇帝,越圣明死得越早。
法理上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别人想图谋什么,只能往皇帝身上打主意。
卧槽马,那可是面对天下人的算计,但凡心慈手软,那不是死得渣都不剩?
敢情他在给人织罗网,另一张大罗网却先将他给兜了个严严实实。
要不是天上掉下个逗逼系统,很难挣脱哟。
82、邪焰高高炽
当了一段皇帝,朱厚照也明白过来了,皇帝不能心想事成。
不知多少人看着皇位心里想着“彼可取而代之”。
名份不重要,太后就时时想着把朱厚照这个临时工开了。
而维持统治的文武大臣们真正关心的也只是他们自己的权势、地位以及钱袋子。
利益一致时他们或许会维护皇帝,利益不一致时皇帝是准?
还是利益不一致的时候多,人心是个无底洞,填不满。
填坑的东西却只能从皇帝这里拿。
作为一个分饼的人,皇帝天然站在所有人的对面。
所能做的就是拢住能保皇位的一批人。
既然这批朝臣和太后已然对皇帝不满意,那争取他们也就无意义,要价太高了。
只能找一批开价低一些的,这样朱厚照能剩下多一些。
确定分配的规矩,这才是当皇帝的终极奥义!
朱厚照是儒家士大夫眼里的昏君,那不正会适?
顺着系统当个昏君,造张大网捞鱼。
近的网住宗室、勋贵,远可网住义军流民,就算是朝中的士大夫或者地方的乡坤也不是没机会。
后世资讯那么发达这招还屡屡得逞,在封建社会还不是牛刀杀小鸡、菜刀斩豆腐。
人心都是贪婪的,不愁他们不入套。
还有什么盘口比皇帝亲自开更有说服力?
然后拉一波打一波,再从中帮忙拖拖后腿吹吹偏哨,如此皇位不就稳了吗?可以躺平了。
能躺着干嘛要站着?吃现成不香么?
回到皇宫,他也这么躺平了。
得把嘴,让小内待班子抓紧时间整理名单,再将满脑子史书筛选一遍,第二天就让钱安送到了蔡震手里,等着蔡震一家一家地游说。
对了,钱安还顺手提回了一筐子冻梨,也不知道能给公主府剩下几颗。
吃顺口了,馋。
朱厚照还与三美分了分,昏君嘛,色字当头一把刀,切水果好使。
吴杰也没话说,用银针检查了一番也就忍了,只要不暴饮暴食,吴杰不反对,对症嘛。
这个首席御医还挺称职,朱厚照多嘴了一句:“银针验毒没用,很多生物毒素银针验不出。”
好嘛,吴杰一听就不累了,眼巴巴地看着朱厚照:“臣亦是如此认为,可惜一直不得其法。”
朱厚照真想往自己脸上甩一巴掌,没事找事干。
不怕,有事手下干,朕负责吃柿子就行,可只有一张嘴,忙不过来。
“唔……啊……银针能验毒是因为砒霜不纯,里面含硫了,硫能让银发黑,如果毒素不含硫,比如麻黄草,麻黄草知道吧?哦,知道就行。麻黄草提炼出来的毒素银针就验不出。”
吴杰保持着恳求的目光,让朱厚照真不得劲,难得清闲,朕不要当教书先生。
于是朱厚照招来钱安:“你请来的那位老先生办完事了吗?”
就是俞日明,他要带着钱宁去取张太后和兴王勾结的证据。
钱安点头,朱厚照就指着吴杰道:“你带吴御医去找老先生,老先生懂硫是什么回事,估计麻黄草他也懂,甚至更多的草植,这些草植善加利用,没准麻沸散就有了,论玩这些,人家那是大师。”
转过头,朱厚照又解释:“朕也是从道家学来的,你多试几次就能分出来了,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饲养家鼠,找到家鼠里最敏感的那种,用家鼠饲喂来验毒,成本低,见效快,对了,对研究医药也很有用。”
吴杰眼神亮了,有医术可研究他什么也不在乎,跟着朱厚照算是跟对了人。
钱安领着吴杰走了,朱厚照又舒爽了下来,一边吃柿子,一边调戏三美,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长不了,没多久吴杰和钱安又回来了,一脸的凝重,还请示朱厚照屏退所有的人。
这是有大事啊,朱厚照只能将三美给哄回去,后宫干政的昏庸度收割了一次没了。
只剩下三个人,钱安看了吴杰一眼。
吴杰主动:“皇上,老先生收到消息,那边准备动了,臣姑妄猜度,他们又想用上太医院的渠道和老手法,欲图对皇上不利。”
俞日明太着急了,一见钱安就马上提到了用药,又说了老手法,吴杰跟朱厚照谈论过太医院的黑幕,他自然就猜到了。
而且吴杰比钱安懂的还多,他认真研究过孝宗的医案,往深一想就能找出相关的人员,推理到韩文身上也不难。
钱安干脆也告诉了吴杰一部分他所知道的信息,吴杰就决定立即回皇宫,向朱厚照禀告此事。
朱厚照是从躺椅上弹起来了,还将扶手拍得咿呀响。
太嚣张了,朕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他们倒是想先对朕动手。
可能韩文和张懋被逼急了,害怕事情暴露,想先下手为强,如果皇上都死了,那还有谁会揪着他们的事情不放?
想得美!朱厚照磨着牙:“朕继续装病,这几天所有的入嘴的东西都不经他人之手,吴杰,你马上改药方,就照着那个方子来用。”
【叮,以身试毒,昏庸度+1】
“皇上不可!”吴杰噔一下跪了下去:“皇上不可行险。”
他猜到朱厚照是想装病钓鱼,装成跟孝宗一样能安了一些人的心。
如此既可以争取时间,也能抓现行,顺藤摸瓜一网打尽,但其中的风险也确实很大。
朱厚照却笑了:“朕也没有说一定要亲自喝啊,钱安,你有没有办法调换御药房送过来的药?”
钱安也给跪了,还猛地摇头:“皇上,小人做不到。”
朱厚照诧异了:“以你的手脚速度还做不到吗?”
吴杰却点出了问题所在:“御药房送药来时管事是会亲眼盯着的,还得黄总管和微臣在场,三个人,很难,既然能通过御药房用药,那么宫中的渠道就不可信了。”
朱厚照想了想问道:“如果搞定黄伟,钱安你有办法吗?”
钱安想了想点头了:“如果黄公公向着皇上,帮忙遮掩,那药倒出来时换一碗臣是能做到的。”
朱厚照笑得露出了大白牙,看向吴杰:“吴卿,有没有那种吃了像慢性中毒的东西,最好能看得出来,朕打算赐给黄伴伴。”
【叮,下药陷害,昏庸度+1】
吴杰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受,但还是点了点头,这就成了。
83、种瓜得瓜
朱厚照当晚就又“病”了,有吴杰这个杏林圣手在,怎么装怎么像。
吴杰在药里混入银杏,黄伟也要试服,然后他就中招了,身上起了许多淤青。
当然也跟黄伟长期缺乏锻炼、新陈代谢比较慢、血液循环不好有关。
一个太监,本来内分泌就不正常,再加上胖成球,他不中招谁中招。
这种问题其实煲两次海带汤就能解决,偏偏宫里的食谱不包含海带。
海带现在叫昆布,还没有人工养殖,天然海带十四度水温以上就会死亡,只有冷洋才出产。
到深海采海带是不可能的了,只有朝鲜进贡,海带的价格高上天,只能用来做药。
于是黄伟郁闷了,惴惴不安坐卧不宁,这是得了绝症还是?
这时朱厚照摊牌了:“黄伴伴,有人要害朕,你也跟着中毒了。”
说完朱厚照亮出了手臂,那上面也是一团淤青,不过朱厚照的是他自己掐出来的。
黄伟登时瘫了,坐倒在地,嘴里不断喃喃:“皇上,奴婢可是要死了?”
怕死啊,那就好办了。
朱厚照摇头:“朕问过吴太医了,服药不深不致命,但需好好服药解毒。”
黄伟立马又活了过来,翻身跪地,不断地磕头:“请皇爷爷救命。”
朱厚照仍然摇头:“不将宫里的害群之马抓出来,朕也不得安生,所以毒性要留着,反正暂时不致命,但咱们不能再服这药。”
黄伟眼睛骨碌转了两圈,又低伏了:“皇上说怎么做,奴婢就怎么做。”
终于把黄伟给策反了过来,接下来的事情就稳当了。
然后朱厚照服药不见好、越来越虚弱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当然由王钟英出面打马虎眼也加深了印象,这一次就连吴杰也不灵了,太医院的一群医生被召来紧急会诊。
既然朱厚照是装病,那当然是服什么药都不见效,两副药过后,情况越来越不妙,太医院也抓瞎了。
这时因孝宗医案降为院使的王玉出面了:“诸方四平八稳,可能药力不逮,是否考虑用重典?”
大家都抬眼相觑,却都不敢说话,因为孝宗的事过去还没多久呢。
最后没办法,太医院商议出了两个医案,交由太皇太后以及太后定夺。
这时候王钟英不拿主意了,推给了张太后,张太后也像上一次一样拍板,用药效更强的药方。
图穷匕现。
俞日明收到的那封信意味着张太后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通知兴王。
已经可以确认了,王玉不干净,还有太医院负责药材的人员。
至于韩文,不用说是受到了张氏兄弟的压力。
这副药送来时,黄伟故意转移了御药房管事的注意,钱安用他的弹弓手换了一碗,见黄伟和吴杰服药无事,朱厚照便照常服用。
果然有效,服药后不久,朱厚照出了一身汗,情况见好。
其实就是吴杰开的利汗剂。
然后到了晚上朱厚照又反复了,还浑身燥热,甚至连厚一点的衣服都穿不了,一切都回到了孝宗晏驾的套路上来。
这一切都当着宫人的面,然后隔日俞日明就收到通知,让兴王做好进京的准备。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询问黄伟,看来张太后对黄伟也不放心。
逐个排查,除了太医院的人,也就只有御药房的管事能看到朱厚照的情况,又一个内鬼现身。
可即便是朱厚照“病”得那么重,张太后都没有亲身前来探视,心狠是一方面,估计也是撇清,将不在现场贯彻到底。
也不知是朱厚照病情反复让刘瑾不淡定,还是他认为皇上不会有事,刘瑾趁着朱厚照没空管他,又在朝堂上引爆了一颗炸弹。
事出礼部,问题却摊在了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无疑打上了个简在帝心的标签,刘瑾看着眼红,又有些忌惮。
但直接找王守仁的茬刘瑾又不敢。
而且朱厚照严令王守仁不得参与朝堂的风波,所以也留不下把柄给刘瑾抓。
于是刘瑾将视线盯在了王守仁他爹王华头上。
其实王华身上也找不出大的毛病,可王华是礼部的待郎,他还有个上司叫张升。
朱厚照大婚前要选秀女,出榜时张升弄出过笑话,可能因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张升将榜文“严禁娼优隶卒之家入选”中的“隶”字写成了“吏”字。
当时这事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京中各衙们的书房吏办还在榜下喝倒彩,因为将吏放到娼优之列,那就是地图炮狠狠地打脸了。
礼部慌忙收回榜文换上新的才平息了物议,但这脸就丢了。
当时还有人嘲笑礼部不知礼、状元不知书,不如将吏部改为隶部算了。
因为张升是状元,礼部的左待郎王华也是状元,而右待郎刘机也在一甲。
有明一朝,在严嵩之前,在科举中没考中一甲没脸去礼部当尚书、待郎,因为礼部主持科举,自己考试都不行的话凭什么考别人?
本来朝会是廷议焦芳辞去吏部尚书后的接任人选,刘瑾却突然发难,将这件半年前的丑事当众扬了出来,指出张升年老昏聩,应该致仕。
被这么当众羞辱,张升自然是当场脱冠而出,致仕就致仕,反正这尚书他也当腻歪了,待遇又不变,打什么紧。
可张升出殿了,刘瑾还不罢休,他又质问:“礼部出此纰漏,身为待郎你们到底规劝了没有?”
右待郎刘机出列:“臣当时已经向张尚书请示,但张尚书不以为意,言别字小事耳,无关宏旨,一如通假。”
王华也出列了,可他是个厚道人,不忍心往张升伤口上撤盐,便回了句:“臣不知此事。”
好了,刘瑾总算找到把柄大作文章,于是廷议吏部尚书的朝会变成了廷推礼部尚书以及待郎,因为王华被追责,调南京礼部待郎,等于是闲用。
刘机倒是捡到了便宜当上了礼部尚书,刘瑾认为他是北人,看样子也识趣,应该早晚会投过来。
朱厚照装病,不小心把王华给坑了。
84、自食苦果
一同廷议的还有吏部尚书的人选。
见刘瑾大发神威,朝臣也不敢撄其锋,最后吏部尚书落到了兵部尚书许进头上。
许进在兵部当待郎时曾经跟刘瑾打过交道,其时刘瑾提督三千营,两人有些交情。
刘瑾在一日之内坐收两部,大显身手。
当晚上收到消息时木已成舟,朱厚照也没有办法补救。
他只能让钱安给王守仁送口信,言明会事后补偿,安慰一下。
王守仁是朱厚照的头马,而刘瑾又是自已一手放纵惯出来的,他怕王守仁想不通消极怠工甚至撂挑子就不妙了。
朱厚照接下来的谋划里王守仁可是占了不少的份额。
其实以王守仁的性子也断断做不出找朱厚照告状的事,更不会因人废事。
他回到家就帮着王华收拾东西,准备送父亲南行。
王华想得通透,也看到了危机,颇为担忧。
“伯安,为父南行后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只做事,不说话。”
王守仁愣住了,旋即点头:“父亲,伯安现在既忙着内书堂的教职,又在帮师尊起草盐业方略,还有武选司的职事,每天都忙不过来,压根都没空理会其余。”
王华欣慰地松了一口气,他最怕这个掘儿子认死理,可也因为认死理,他就偏偏认准了小皇帝,还以师礼事之,口称师尊不停。
也好,至少在接下来激烈朝争中王守仁不会有什么大祸,只要他死心眼地跟着他的小师尊就行。
但一些个门道王华还是打算跟儿子交侍清楚,省得他懵擦擦着了小人的道,因为朱厚照身边就是个小人窝啊。
王华清了清嗓子:“伯安,你可知现在南北之争逾发炽烈,而刘太监又自成一党,接下来朝堂上可是会打出狗脑子的?”
本以为王守仁会蒙或者震惊,可他表情平静得很:“知道,其实这些师尊也知道,还是他故意放纵的。”
这就意外了,王华被雷得外焦里嫩,许久不跟儿子淡心,没成想落伍的竟然是他这个自诩目光如炬的父亲。
王华少见地动了容,话语也稍显捉促:“皇上故意的?”
“是,其实父亲也算是泱及池鱼,师尊有大手笔大谋划,伯安也是一时失算,浑忘了挥动狂澜会连累到父亲,师尊要做的事,伯安是弄潮手先锋官,不可能躲过有心人的眼,暂时没法动伯安,自然会从儿子亲近之人着手。”
王守仁没有具体说,王华也不问,都知道这是朱厚照的密谋。
其实以王守仁的聪明劲,朱厚照交侍的事情又怎么会不清楚,甚至后续他都有大概的推算,不然他也不会成圣作祖了。
只不过表面上的憨拙将他的玲珑心遮掩了,别人都当他王伯安是二楞子,他也乐得装,实际上了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
见王守仁如此淡定,王华就彻底放心了,反过来安慰儿子。
“你也别往心里去,为父南调也算是躲开了风波,到南京去修身养性也不错,南京是个好地方啊,离家乡近,风土人情都适应。”
王守仁却摇头了:“未必,以师尊的布局,南京不一定闲,甚至不久之后反而是众矢之地也未可知。”
这回轮到王华蒙了,他紧皱眉头,想不通会是什么局面,但鉴于老父亲的自尊,他也没问。
王守仁却说了,这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也不算机密。
“师尊刻意地促成刘瑾之势与南北对立,绝不是外人所见的宠信奸腻,师尊清醒着呢,而且短期内刘瑾也不会失势,儿子认为师尊是用刘瑾作挡箭牌,而内里却另有谋划,定为惊天动地之举,儿子也是因此对师尊五体拜服。”
当然啦,盐政的规划摆明了是全国性的,而食盐的最大产区在两准,糖业就更是南方的标配,朱厚照在这上面倾注如此大的热情,处在南方的南京又怎么清净得了。
“甚至伯安有预感,很快便会离京南调,到时又会在南京与父亲相聚。”
单说淮盐就属于南直隶管辖,想要实现朱厚照的计划,执行的第一人选便是他王守仁,这一点王守仁可是从朱厚照说出来时便有了心理准备。
王华见王守仁如此笃定,也就信了七分,但也有三分的不确定:“为父应该如何应对?”
“如果儿子所料不错的话,师尊应该会对南方的吏员作出调整,而且十分可能会动南方的解额。”
这王华就不淡定了,由不得他不关心,去了南京也是礼部,而科举就是礼部的事。
“何以见得?”
“科举南强北弱,并非是南人真强,而是南方文教盛于北地,这也与南方比北地繁荣有关,师尊欲以南北之争让朝臣疲弊而另超炉灶,就必然会动用这条。”
如果朱厚照在此的话,一定会惊叹自己的心思被王守仁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如果王守仁没有这个能力和眼光的话也不值得朱厚照收为己用。
幸好王守仁没有别的心思,而且因为朱厚照带给他许多新理念让王守仁心服口服,倒也成就了师徒相得的佳话。
君择臣,臣亦择君,王守仁从朱厚照的言行举动里看出了其中的民本思想,它符合王守仁的志向。
王守仁跟朱厚照想到了一起,这会朱厚照也正在打解额的主意,甚至想走得更远些,不是分榜,而是分卷。
刘瑾的举动让朱厚照自食其果,他索性就打算利用科举把南北党之争彻底激化,利用党争来搅乱刘瑾的小算盘,让刘太监也尝尝自食其果的滋味。
刘瑾认为刘机会向着他,殊不知刘机本来就曾因皇榜之事与张升闹过别扭,实话实说而已。
实际上刘机不但看不惯刘瑾,还恨不得事事处处与其作对。
这是史书上写明的事实,怎能逃过朱厚照的法眼。
刘机当了礼部尚书,也正好管着科举这摊事,那就是最好的入路了。
在南北分榜的事上捅一手,头疼的不是朱厚照,反而因为装病使他最无嫌疑。
而最受夹板气的是刘瑾,南党会恨他,北党不买帐,焦芳还会找他闹,四处难做人。
85、装神弄鬼
为什么朱厚照如此笃定刘机会听命行事呢?
因为朱厚照摸到了刘机的软胁,此时他麾下的头号神棍已经出动。
钱宁领着俞日明找到了刘机府上,投贴拜会,上面写着:汝父不安,何为人子,不为人子,何谈伦礼,礼耶?
这可要了刘机的命,他亲自出府将俞日明请了进去。
看到俞日明一派仙风道骨模样,刘机的心里又咯噔一下,他屏退下人,单独与俞老道密谈。
灭口是不敢的,因为他已经看见一名锦衣卫在外面候着了。
但名贴上所写实在惊悚,不由得刘机不小心。
事关刘机的父亲,而且是很多年以前的事,除了族中之人,根本就没有外人知晓。
对了,当年的那个阴阳先生也知道,可那位老先生也不是今天这位,怎么就把风漏出去了呢?
上了茶请了座,刘机按捺不住了,向俞日明拱了拱手:“道长何以教吾。”
俞日明不着急,先捋了一把及胸的长须,再用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手掐六壬,闭目推算起来。
老手艺了,做得滴水不漏,哪怕是方家也找不出俞日明的毛病来,因为他口中喃喃的正是刘机的生辰八字。
最后俞日明的拇指停留在速喜处,可他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刘机憋不住,先示弱了:“道长何言吾父不安。”
见刘机上道,俞日明慢条斯理地答道:“老道以李淳风六壬课推算,刘尚书升迁是荫了先辈福德。”
这也不奇怪,今天朝臣都知道刘机过了廷推,圣旨下来也就在旦夕之间,也许明天就会有明旨着内阁和吏部行文,所以刘机这个礼部尚书算是板上订钉了的。
而且道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正常,因为官员的生辰八字是要交给礼部和吏部入档的,如果礼部或吏部的人员有意泄露,也不为难。
为难就为难在能将刘机先父之事、升职和生辰八字勾连在一起,这就神奇了。
俞日明倒没有继续让刘机悬着心,他直接说明了:“今日有一位贵人让老道勘验刘尚书的䘵命,老道算得刘尚书命中挪占了先人阴德……”
刘机蹭的一下站起,还没等做出反应,俞日明单掌一推,止住了刘机的话头,因为老神仙要一言直指:“刘尚书不忙,老道并未向那位贵人言明,以老道看来,刘尚书有文运护身,当非恶人,所以老道簧夜来访,想当面见一见刘尚书,验证一下心中所思。”
“以道长之见应当如何?”
俞日明露出作难神色,刘机立即反应过来,指天为誓:“道长请放心,刘机绝不为恶,此心天日可表。”
俞日明还是摇头,刘机想了想打开柜子,拿出一封银子置在案上。
可老神仙不吃这套,见状俞日明起立,拔腿就走。
这下可镇住了刘机,他一把拉住俞日明的衣袖:“道长且慢。”
俞日明顿住步,却没有回头,而是背身而言:“些许黄白之物不在老道心怀,临别赠刘尚书几句话,天下文运倾颓,皆因阴德不衡,汝借走了汝父阴德,他便受此煎熬,当多修善德,以解汝父地下之苦,无量天尊。”
言罢俞日明一振袖,便脱了去,直出其门。
刘机望着俞日明月光下的身影,几如飘鸿,让刘机忍不住拜了下去。
真是高人风范,不求名,不求利,而是以天下苍生为任,刘机不由得联想起叩阙时朱厚照那一番太极剑,也有这等风采,只不过今天老神仙的风范比皇上更缥缈更具仙韵。
再联想到老道刚才说贵人,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刘机口呼“恭送仙长”,一拜再拜三拜,待他起身时,俞日明已经杳然无踪,只余门庭洞开,寒风带雪,没来由让刘机心胸一片醇清。
然后刘机也脑补出了皇上向老神仙请教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礼部尚书,老神仙神机妙算,算出了问题,特别来提醒自己。
刘机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坚定了自己心中的信念。
而那头俞日明也在跟钱宁聊天:“老弟,公子怎么就能知道这等秘事呢?”
钱宁拢了拢毡衣,直翻白眼:“公子一向神机妙算,这天底下就没有公子不知之事,我劝老道长还是别起了不好的心思。”
俞日明心下一紧,急忙摇头:“不会不会,老道只是感叹公子神人之姿,连这等秘辛亦能明察秋毫。”
这么说钱宁就放心了,又八卦了一下:“以道长所见,今晚这事算成了吗?”
“幸不辱命,看那人表现,已是透脾入骨,断断不会误事。”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这大冷天的要是白跑一趟,那不就误了公子的事了嘛,现在好了,可以睡个安稳觉,走,道长,咱们回去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汤,再烫上一壶酒,庆贺庆贺。”
“那老道就僭越了,钱老弟真是敞亮。”
“呵呵呵,都是为公子办事,见外个啥。”
一串轻声在胡同里飘扬,随风刮走,了无痕迹。
事情很简单,刘机的老父当年故去,阴阳先生说他的出生日期不能跟葬期相冲,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葬,最后刘机掌主意:“用我的生辰来推算,我与我父骨肉相连,父子一体,定可让父亲入土为安。”
这事本来很私密,可是那位阴阳先生写进了笔记里,若干年后成了风水先生课命算时的案例。
朱厚照也是从那一堆的史料中偶然翻到的此事。
刘机当上了礼部尚书,如果这件事扬出来,他的尚书也别想当了,封建社会就是这么迷信。
将别人的生辰八字占为己用,这种行为在古代叫作盗命,跟眼红别家风水好,盗坟占穴以利己是一样恶劣的事情。
朱厚照让俞日明来,先入为主将刘机心神镇住,最后伺机点透了他的心事,就能固化刘机的心念。
挑动南北解额的事情,原历史上刘机也干过,只不过那是经历了另一任礼部尚书,在明年时才施行。
改变了时间线,朱厚照不确定刘机一定会照办,所以才推动一把,反正养着俞日明也要花钱的,何不废物利用,现在看来还挺好使。
86、把科举琢磨透
三日后,刘机送别王华时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王华对科举改革的看法。
其实是王守仁奉命跟他家老头泄的题。
朱厚照给出的方案是解额也改,但南北分卷,就不考一样的题。
这就得讲解一下科举的结构,乡试分不同的布政司,也就是后来的省份,考出来的举人集中到京城来考会试。
这里面会试的名额就是解额。
如果只动科举的解额,无疑反弹会很大,多了我的就少了你的,哪一边都不会罢休。
而按照朱厚照的办法题目不同就无从比较,现在科举可不像后世的高考,它不是用简单的分数来衡量的。
会试的八股文,既限定了格式,又限定了内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出自四书五经,每一句的平仄对仗都有固定的韵律,也就是骈四俪六。
就是提出一个问题,必须以圣贤之语来作答,拼出来的答案还必须按固定格式压韵,还得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还得出彩,读之通顺朗朗上口。
举个例子:给你一首流行歌曲,规定你在限定的时间内用政治课本的内容填词,歌还得好听,词句也得符合规范,还得把话说漂亮。
是不是很难?
可以取巧的,只要教你唱歌的老师很精通,你就有样学样记得这种感觉以及现成的模板,也就是划好了重点,不用背完整本书,是不是懂曲乐也无所谓。
毕竟一本书的内容并不多,玩熟了就可以四处借鉴集合拼接而成,其熟练程度是能磨出来的。
可请这样的老师是要花钱的,就像学钢琴请私教一样,在经济条件不好的地方,学生们连教辅都买不起,更何谈请名师。
这就是科举南北差距的由来。
真要让考生自己来琢磨这种感觉,那等于要求每个考生都是天才音乐人,一点都不现实。
历来的科举也很难出名篇,少数的名篇也一定是出于天才之手。
按朱厚照的计划,会试分开,中选之后再放在一起考殿试,用殿试来决高下分名次。
等于是把五音不全的没有名师教导的学生跟高帅富分开考试,这样就不会被笑话了。
等过了会试,就不考八股文了,放开约束随便创作,你唱山歌也行,你诗朗颂也行,二人转都可以,只要出彩,将好的立意表达漂亮就行。
在这种情况下,请了名师的学生就没了优势,看的是个人的灵性。
这就避免了南北差距,因为南方的文脉鼎盛,考生们掌握了更纯熟的考试技巧,所以在科举中总是比北人录取名额多,久而久之,通过科举选上来的人都是做题家,却没有多少实际的工作能力。
改变局面的办法是多录取一些有实际能力强、思维灵活的士子,算是一种暂缓矛盾的方案。
还有一个好处,这样做并不违背祖训,相对来说对南方影响也不至于太大,必竟没有动到他们的根子。
本来刘机是打算硬推解额划拨,历史上他也因此与刘瑾交恶。
刘瑾的胃口出乎意料的大,一下子将陕西的解额扩充了五倍,也将河南的解额增加了一倍。
现在这个方案又不同,分卷了就不须同场,朱厚照干脆将北方各省的解额都扩大化,至于进京了考不上,那请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而且还会用殿试排名权重影响下一科,第一次南北榜五成对五成,状元计三百分,榜眼少一分,一直到最后一名,一榜相加占总分的额度就是下一科的会试录取比例。
如此刘瑾就没话可说,因为每个布政司的解额都是增多的,会试分卷后也赖到不南方头上,而是北方人的内部竞争,纯看才气。
至于殿试考不好,都不受八股的制约了还考不好,那就怪不得别人了,这样北党的嘴也被堵上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若想照顾自己的家乡,必须将乡试、会试、殿试三关全打通,除非搞定皇帝,不然说什么也没有用。
刘机新官上任,将这个方案一捅出来,朝堂立刻就炸了。
刚开始他们想群起而攻之,然后猛然间又发觉下不了手,因为南、北党之中也分了不同的小阵营,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利益并不统一。
比如刘瑾、焦芳想反对,可山东的就觉得这样的方案很棒。
被小山头一拆,南北党以及阉党顿时崩盘。
无可奈何之下刘瑾只得暂时搁置议题,但这股风放出来了就刹不住。
反而是吹出这股风的刘机得了天大的名声,毁也有之誉也有之,但所有的人都觉得刘机弄出来的这个方案照顾了绝大多数,也都认为他是干臣,开出了千古一方。
这股压力就压到了刘瑾身上,就连焦芳也连着两次找上门,要帮河南说话。
其实是怕刘瑾否了这个方案河南人吃亏,因为在焦芳看来,这个方案简直就是为河南人度身订做的一般,熨帖无比。
最终各派在争争吵吵之后也取得了共识,眼前的这个方案对南方来说是为害最少的,对北方来说是倾斜的,不应该杯葛。
然后刘瑾就为难了,不但阉党内部不稳,他的乡党也对他颇有微词,因为谁都觉得自己行,能在北方同行中抢得先机,可一言而决的刘太监犹豫了,那就说明他的心思不定,要坏菜。
朱厚照一次过将人情卖完,刘瑾这个中间商就没了好处,严重挫伤了刘瑾想网罗人才营私结党巩固自己阵营的打算。
但如果他一意孤行反对的话,又会得罪绝大部分人,毕竟众怒难犯。
就在刘瑾进退维谷时,又一件事爆发了。
南京都察院的御使们联名上疏,弹劾刘瑾擅权,戕害中外,请革之。
其实是叩阙的余波,或许有韩文的影子,因为韩文在回京前是南京户部尚书。
南京离得远,消息传递不及时,一程至少耗费半个月,再加上拉人头凑团伙达成共识也需要时间,慢了好几拍。
若不是王岳、范享在临清殒命的消息由逃脱的徐智带到南京又刺激了一轮,怕是这份弹章还得再慢些时日。
87、堵上他们的嘴
刘瑾这回被彻底惹火了,还让他找到了借口。
他先是以被参当避嫌待勘为由搁浅了科举增加解额、南北分卷之事,
接着又以朱厚照的名义出中旨下令械拿参与上疏的南京御使进京问罪,还特别正义凛然。
“朕待臣工以宽宥,未责叩阙犯上之罪,前时已有定论,然南京诸御使不感天恩,犹冥顽不化纠缠取闹,实属不敬,着锦衣卫押解进京,付有司论处。”
又当又立,就是这么两面人。
然而整个朝堂却只能对刘瑾吹胡子干瞪眼。
因为刘瑾能以朱厚照的名义行事,而正在装病钓鱼的朱厚照却不能跳出来阻止。
还不止这些,刘瑾还打算彻底地堵上言官的嘴。
这事是张文冕给他策划的。
“刘公,如今至大先生掌都察院院事,刘公何不出中旨敕令都察院勘核南京御使,都察院掌管天下御使,此举名正言顺。”
当时刘瑾正气得七窍生烟,张文冕为了安慰他便献了计。
二人那时正在司礼监值房,刘瑾连传旨的太监都不用,拉着张文冕亲自跑了趟都察院,勒令刘宇行事。
刘宇也滑头,脑筋一转就建议刘瑾用叩阙说事,当时朱厚照也确实将群臣驳得没话说,理论上讲参与叩阙之人是坐实了罪责,连辨都辩不起。
只不过朱厚照没降罪,大家就装了糊涂。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好面子,消息传到南京就漏了结果这一截,于是御使们弹劾刘瑾时也拿它说事,将王岳、范享之死说成是刘瑾之谋。
事实是这个事实,但叩阙并不是群臣占了理,说王岳、范享之事也没证据,严格来说王岳、范享作为内待参与叩阙属于私通中外,并不是白莲花。
这就确实犯了规,已经定了调的事情是不能纠缠的,不然天下事还能有了除?这些御使等于拖了所有参与叩阙的人下水。
翻出来公事公办,要不要治罪?不治罪朝廷的威严法度还要不要?
也只有朱厚照能对此进行特赦,现在南京御使撞上来了,抓他们进京就合理合法。
甚至于参与此事的人都不能帮忙说话,都有罪,是皇上免了,可皇上没免这些明知故犯的御使,他们没立场站出来,也怪不到刘宇头上。
于是南京官场就被降维打击了,也不能怨,谁让他们太天真给坑了呢。
可刘瑾还不解恨,回到外宅还让张文冕想办法。
“文冕,有没有什么办法堵上这些言官的嘴,这些言官听风就是雨,胡乱咬人,像疯狗一样,还不能打,实在是太憋屈了,最好让他们也尝尝滋味,”
看着刘瑾气哼哼的样子张文冕也不好受,主辱臣死啊。
想了想张文冕来灵感了:“刘公,今天至大先生的提议让文冕略有心得。”
刘瑾嫌他不爽利,语气不好:“讲来!”
张文冕又恭谨了些,还抱拳致意。
“这些御使喜欢风闻奏事,然而他们听到的不一定齐全,不如就由都察院行文,约束于其等,重申察事不明、非议有司法定之事反坐,如此可减少议论。”
刘瑾稍稍开释:“有些用,但杜绝不了。”
“刘公莫急,此次械拿进京的御使可令锦衣卫严格问罪,以为范例,以警效尤。”
刘瑾想了想,锦衣卫听他的,还不是想怎么炮制就怎么炮制,确实解恨,还可杀鸡骇猴,果然爽快。
他已经动了杀心,誓要将挑头的御使挫骨扬灰。
气出了些,刘瑾又平和了下来,但仍意犹未尽。
“有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劳永逸,省得整天跟这些疯狗治气。”
这个要求超出了张文冕的能力范围,头疼御使的人多了去了,可天下无狗的境界从未与闻。
刘瑾见张文冕蹙眉深思,不禁抱怨:“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是闲,可咱家不得闲啊。”
张文冕听到“闲”字,突然眼放光芒,以拳击掌:“刘公真是深谋远虑,只要不让言官闲下来,便可釜底抽薪,无忧矣。”
不知不觉中张文冕又拍了个马屁。
可这个马屁拍得有些偏,爽感来得慢,刘瑾一时没感觉。
但他又不能自打自脸,便故作高深不言。
张文冕也意识到了,马上采取补救措施:“刘公,您可是掌着司礼监呢,不必为难,就算是让锦衣卫每个时辰上门点卯,也是理所应当。”
这么一提刘瑾就反应过来,科道言官不是朝官,而是天子侍从,六科名义上是受司礼监领导的,因为司礼监代表皇帝。
御使是派出人员,而六科是皇帝近从,所以前者是进谏,后者是规谏。
这也是科道言官品级小威力大的原因,他们可以直接找皇帝告状,御使却要经过朝廷机构上疏。
所以科道言官就是养在皇帝身边的狗,可以放出去咬人,也有规束皇帝的作用。
搞清楚这一点,刘瑾顺坡下驴:“这不是那些文官瞧不上咱家这些刑余之人嘛,咱家是怕万一他们不听话,咱家这脸面须不好看。”
“他们敢!”
张文冕直立而起,朝着刘瑾深鞠一躬:“刘公,司礼监掌印代表天子尊严,不服掌印即忤逆陛下,公可代皇上杖之笞之,那可不是廷杖,而是镇抚司的诏刑,打了也白打,谁让六科是皇上的侍从呢,他们敢不从命。”
刘瑾心中窃慰,喜上眉梢:“好,咱家明日就让锦衣卫上门点卯,有无故缺席者杖之。”
这一招挺毒的,给六科派一堆杂务,一个时辰点一次人头,不到就打,势必令六科言官颇于奔命。
弄得一些时日,这些言官识趣的也就乖了,不识趣的估计也残了。
张文冕还不罢休:“刘公,也有必要令至大先生钳束风纪,如果都察院都懒懒散散,又以何监视朝廷。”
这是张文冕对刘宇耍滑头的回敬,刘瑾说过贤能则用,张文冕在帮刘瑾训狗。
次日,六科就搞起了战时值班制度,一时人人自危,深怕着了刘瑾的道。
而都察院也搞起了半日一点,虽然没有像六科那么怨声载道,但御使们四处串联的时间就没有了。
总不成向上司禀报说自己去拉人头搞事吧,不保密,如何能成事?
88、差不多到时候了
【叮,滥用刑罚,昏庸度+1】
【叮,阻塞言路,昏庸度+1】
都等不到钱宁这个包打听传讯,朱厚照差点从病床上跳起来。
但不问可知肯定是刘瑾又搞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
虽然躺着也赚昏庸度,可再不起来刘瑾就打死人了,都会算在朱厚照名下。
太难了,这也有人伺机暗算,那边又有人到处煽风点火,还把黑锅拼命地扣过来。
朱厚照快撑不住了,这一波可是组合打击,应付不来的话就捉前大结局,没戏了。
他都想啐自己一口,出的什么馊主意,扮猪吃老虎也得讲个基本法,没掌控局面呢,玩这么大,前狼后虎上鹰下蛇的,嘿嘿,能不能吃到蜜糖还两说。
就算吃到了也没好,朱厚照不用装病也像了,熊猫眼由里而外印在了脸上。
他得压缩睡眠腾出时间翻找分析头脑里的史料,因为不知道哪条用得着。
几件事都脱离了原来的史实,没作业可抄,只能老老实实地补课,还得自己划重点预习。
为了屁股下的龙床皇位,为了早日过上荒淫无道而又不受指责的昏君生活,朱厚照拼了!
可看完资料更晕,还真看得起他,韩张联盟想轼君,张太后想换备胎,刘瑾要趁机扒拉权柄,连一群书呆子御使也来凑热闹。
好心在热血前搞清楚底细行不行,被人卖了帮人数钱,也是没谁了。
朱厚照只能唉叹命苦,就装病旬日不到,感觉天下大乱了都。
唉,还是因为自身力量不够强啊,要不然何须苟呢,一路平推过去不香么?
昏君看来也不好当,总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得有人任你昏才行!
心里怨念着,朱厚照急切地询问闻声进来的钱安:“怎么样,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问的是蔡震,蔡震那边一日没把握,朱厚照就得一天趴窝装病。
幸好孝宗那时也拖了好些日子,不然他都担心对手起疑。
钱安很稳:“老爷子说快收尾了,就在这两天。”
朱厚照长吁一口气:“总算是熬过来了,朕都快发霉了。”
不夸张,不能洗澡,只能擦身子,能受得了才怪。
而且三美也不许假人之手,可把朱厚照刺激坏了,要不是吴杰的针炙厉害,能让他的身体短暂麻木,还真破了功。
这样的大事也不敢告诉三美,夏雨荷和吴落雁帮他擦身子时都是以泪洗面,沈沉鱼倒是能憋住,但那通红的双眼也就能在人前骗骗。
倒也不是感情深到这种程度,而是自伤身世,朱厚照要没了,可以想见她们的日子有多惨。
虽然英宗之后就废了人殉,但枯守冷宫青灯古佛的日子也没几个人能顶得住。
历史那么长,吴废后又有几人?
王钟英这些日子也忙到头皆眼花,一面要安慰三位美少女,一面要向她们灌输皇上就是天的道理。
眼前看到了,印象深刻极了。
朱厚照在出神,钱安也没告退,似乎还有什么想说。
回过神来,朱厚照发现钱安的异样,便帮他挤了挤:“说吧!”
“就是……就是……就是御营的问题。”
卡顿了两下钱安才顺当,非常时期,说话都不带称谓,万一被人听了去也不知详情。
可钱安不习惯,就带上了点口吃:“御营其实不堪用,小的心里有些不安,万一激化,一点后手都没有。”
朱厚照也沉吟下来,等了一会才拿定主意:“那就放在宫里,只要将老的哄进来就行,小的那个调不动兵,谁都可以将他拿下,让你哥给我把他盯住了,一定不能出意外,要活的。”
钱安有些为难:“万一他自己……”
朱厚照笑了:“找大夫和老道啊,他们办法多。”
钱安得了法子,脸也松驰下来,憨憨地笑了笑,莫名地冒出一句话:“还是跟着公子办事爽利,以前虽然能来钱,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说着钱安还挠挠头。
朱厚照却是一脸阳光:“功业,不亏心,告诉你哥,钱也不会缺,我弄的那些东西,哪样不是泼天的富贵,还能少得了你们的,这样的钱才花得舒心。”
钱安用力地点点头。
人没绝对的好坏,取利而已,能不亏心,谁愿受累。
朱厚照也时常敲打兼引导这两兄弟,犹其是钱宁,得盯紧,一不小心能歪到天边去。
跟见识有关,让他们见得多了有了比较,在选择上就会更从容,知道留余地。
看样子还不错,至少身上的坏习气在逐渐减少。
也不是没有考验,钱安突然跟在朱厚照身边,雷打不动,让很多人起了心思。
刘瑾就找人暗示过他,结果给他装傻装过去了,朱厚照也带动了身边人的演技。
钱安离开不久,王守仁那边就收到了消息,他消没声地离开了兵部,隐入一条不起眼的胡同民宅。
敲开了一个院子,门打开了,王守仁步入其中,门又关了上。
湛若水已经等着了,朱厚照让湛若水买了套民宅作为据点,这样接头议事更方便。
现在这里就多了好几个看样子像是商贾模样的笑脸人。
王守仁观察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放心,进屋后小声地询问湛若水:“行不行?怎么看起来都像笑面佛一样。”
湛若水不答反问:“准备动手了?”
他眼中冒出精光,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样,好像带上了锋芒,有如利剑出鞘。
湛若水不是文弱书生,历史上也曾仗节剑出使安南,当廷质问安南君臣,令其放弃称帝,俯首接受册封。
当时湛若水是孤身一人。
王守仁点了点头,湛若水兴奋地跺了跺脚:“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等得我心焦似焚。”
王守仁脸上不耐烦,湛若水凌厉尽去:“放心,都是经验丰富的积年老手,公子赐下了新的盘账法,都快把我家的这些老掌柜勾跑了。”
朱厚照不仅要干掉张懋和韩文,还要把庞大脏款收入囊中。
手脚得快,打时间差,又不能假人之手,更要防着刘瑾,他干脆让王守仁和湛若水想办法。
有烧坏数台验钞机的教训在,张懋和韩文经营这么多年,盘账累趴下几个老手掌柜很正常。
89、拉网起鱼
仅仅过了一天,就从淳安大长公主府传来消息,可以动手了。
朱厚照立即“病入膏肓”,不断地喊热,王钟英和三美闻讯而来,老奶奶倒也淡定,只是面沉如水,三美就不行了,当场哭成个泪人。
此时朱厚照需要用湿巾不断地擦身子,还要点水到他的舌头上才不呻吟,怎么看怎么像是不行了。
从叩阙之后再也没见过的张太后终于露面了,辅一现身,张太后就发下了懿旨:“召内阁三位辅臣入觐,召英国公张懋入宫护卫。”
终于亮出了獠牙,可惜演技太差,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而是面无表情。
朱厚照明白为什么历史上明武宗驾崩张太后一面都不见了,估计是怕装不像,万一脸上露出喜悦可怎么办哟。
同时他也看到王钟英别过去的脸露出一丝狠厉,随即又消逝了。
老奶奶才是老戏骨,看着像是不忍直视抹眼角,实则是释放情绪。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李东阳、焦芳和王鏊就被轿子接来了,轿夫们一路小跑,连进入左顺门时都没停,也不知坐轿的李东阳等人下轿时还能不能站稳。
张懋更是骑马入宫,让值卫的宫人们心头一颤,不会又……
李东阳和张懋领头进入乾清宫时,还看到太医院的一群御医像鹌鹑一样缩头缩手地候在御寝之外,脸色死灰。
李东阳眼前又浮现了一年多前的情景,当时他望向太医院的院正,后者摇了摇头,然后他的心中就泛起了一阵酸涩。
今天也一样,只不过摇头的人换成了另一个,李东阳视线有些模糊,都没认出来是谁。
脚步匆匆的张懋却忽然一缓,变得平稳了一些,还能顺手扶住踉跄的李东阳。
焦芳就更惨了,心如死灰,行尸走肉,好不容易攀上了个看好自己的皇帝,又有一个势力最大的太监引为内援,结果转瞬成烟。
王鏊还能挺住,就是为自己的学生有些惋惜,朱厚照顽皮的、伶俐的、可爱的、让人咬牙切齿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划过。
四人进了寝宫,看到太皇太后、太后和三位后妃已经将朱厚照围实了一圈,一个面生的御医和待卫以及黄伟在外围候着,朱厚照一脸腊黄,瘫躺在龙床上,还不时的发出呻吟。
见到李东阳,张太后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弹动,似乎如蒙大赦。
她朝李东阳和张懋点头示意:“李阁老、英国公,拜托了。”
然后张太后就向王钟英行了个礼:“太皇太后,有您老在这主持,妾身就告退了,妾身是个不祥人,无面目示人,事已至此,徒呼奈何。”
她全程都是面无表情,倒是深得没演技就藏拙的三昧。
李东阳领着焦芳、王鏊向张太后行礼,什么也没说。
啥也说不上,说节哀皇上还没死呢。
张太后飘然而出,其间连面都没有跟张懋照。
后者也完全不知晓张太后的作用,只当是太后一贯的冷谈,兼之短短一年时间,先死了丈夫,马上儿子又要没了,起了出尘遁世之心。
其实朱厚照是差点弹起来的,他可不想让太后就这么置身事外,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将群人一网打尽呢。
可她手背上用力泛起的青筋被王钟英看见了,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臂,还很用力地握了握。
想不到小老太还有这样的手劲。
朱厚照明白王钟英的意思,还不是时候,仓促强为,万一引发了反弹也难收拾。
毕竟朱厚照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只能算是借势,一下子打击面过广,驱使着各方联合起来,就是给自己挖坑了。
张太后走远了,王钟英也寒声吩咐:“皇后和贤妃、德妃也回宫吧!”
夏雨荷和吴落雁泫然欲泣,还没哭出声,王钟英老辣的斥责就来了:“不许哭,乖乖回宫待着,不得妄动。”
三美强行收束了眼泪,掩面而去。
结婚半年不到,又没有子嗣,遗诏轮不到她们置喙。
然后王钟英才给了吴杰一个眼色:“开始吧!”
吴杰打开医箱,拿出一副银针,一溜摊开在龙床边的几案上,他拈起最粗的一根,擎在手中,却不急着动作,而是朝着李东阳和张懋招手。
“请阁老和英国公近前,只有一刻钟。”
吴杰的意思很明白,银针催发生命力,就是回光返照。
但这么做能让皇帝把后事交待清楚,也就是立遗诏。
张懋闻声就走了过去,李东阳却眼一缩,觉得处处透着奇怪,却又想不起来在哪。
倒是黄伟手脚麻利,他以为李东阳不便,就过来搀扶。
看到黄伟李东阳回过味来,刘瑾呢?这么大的事刘瑾怎么会不露面?
失神中李东阳被黄伟扶着,带到了龙床边。
病人虚弱,自然说话也细微,起草、见证遗诏者必须亲耳听闻,甚至都得侧耳靠到胸前。
还需三口六面眷写用印,才不会带来后续的麻烦。
所以李东阳又被岔开了,然后他就看到吴杰手里的银针倏然一闪入了穴。
没刺在朱厚照身上,而是刺在了英国公张懋的后枕。
吴杰还不放心,又嗖嗖嗖地连入几针,分别钉在张懋的双手双膝上,还随手一弹银针尾,使其颤动,发出嘤嘤的细响。
这时钱安已经上前,一把将张懋抱住,拖了开去,抽出一根绳子就绑上了。
【叮,动用私刑,昏庸度+1,获得昏君的进击技能包:不问苍生问鬼神。作为一名有格调的昏君,人间已经无法阻止你,是时候问一问冥冥鬼神了。】
各种神通技法灌入朱厚照脑中,不管有没有用,仪式感十足。
得了好处,朱厚照猛地从龙床上弹起,冲着黄伟招呼。
“黄伴伴,快拿巾子来,朕难受死了,这姜黄味好冲。”
这一下剧变让李东阳、焦芳、王鏊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反应。
朱厚照擦完脸,执弟子礼向李焦王三位鞠躬:“三位阁老,今天是太皇太后请三位进宫讲经,朕还得赶场,请三位阁老勿怪。”
李东阳终于明白刘瑾为什么不在,王鏊则感到深深的无奈,又被这小子利用了。
焦芳啥也不想,只有狂喜,圣眷失而复得。
同一时间,韩文在驸爷蔡震的迎领之下走进了淳安大长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