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灰雨,相煎太急(2)
稍早时刻。
中午12时。王国国立图书馆。
教堂那口铜钟还是准时敲响了,提醒附近的居民即使天空都快比夜晚还要黑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吃午餐的时刻了。
当然,“灰雨”还是在照常下着。
三个小孩蹲坐在图书馆的角落,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了,此时正百无聊赖地重复着无谓的猜拳游戏。一卷发黄的《魔神》倒在一旁,页面的边缘因为经久翻阅,已经皱的不成样子。
不知是谁的肚子开始咕噜叫着,脏小孩倚靠着巨大的柱子,唉声叹气。
“巴尔德老大怎么还没出来啊,这都该吃午餐了,他进去都很久了吧。”脏小孩无力地看向一旁的矮个子小孩,“哈利,你知道老大他去哪儿吗?”
“你都问了好几遍了。”矮个子小孩同样唉声叹气,“老大他不是说要去见一见他那个哥哥吗,说到那个国王的子女,和这里有关系的,不就是这个图书馆的里昂馆长吗。”
“是啊——”高个子小孩附和道,“说是这么说,可就凭这层稀薄的亲缘关系,那个古板的馆长真的允许咱们进去躲雨吗。”他不屑地撇了撇嘴,“我可不想被那帮老西装用着鄙视的眼神看着咱们。”
“可是……”脏小孩正要辩解,却听到身后一阵由远到近的惊呼声。警觉地收起那卷旧书,他看见只穿着衬衫的少年狼狈地跑出大门,朝他们猛挥双臂。
可是当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脏小孩却感觉有些不对劲。那副表情……完全是一副无比惊恐的样子,像是看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脏小孩和少年都各自喝道:
“快走!”
高低俩小孩起初并不明白,然而只当看见了少年那副恐惧的表情,立刻都明白了原委。“我们走吧,老大肯定是被赶出来了。”各自捡起那件外衣,先行跳下阶梯,钻进了雨幕深处。
“不用管老大了吗!”矮个子小孩扯着嗓子说着。
“你没听见老大说的什么吗!他待会就会在老地方和咱们碰面的!”
“真的?”
“回去就知道了,现在是别拖累老大最好!”
望见三个小孩撑着外衣消失在雨幕深处,巴尔德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了一些。可他还是不敢松懈一分,要是让后面的那个人追上就麻烦了。
“我不过是不小心看见了,他就要拿枪来杀我……”他战栗地重复着,显得无比恐惧。
匆匆钻进雨幕,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雨幕深处。好一会儿,气势汹汹的追兵才姗姗来迟,他看着雨幕,很是气愤地收起了手枪。
“臭小子……被你看见了,我还要怎么过?今天就先放过你,下次再碰见你,非得让你吃点苦头。他要是说出去了……就不能怪我罔顾兄弟情谊!”
他愤愤地啐了一口,在一众面面相觑的读客的瞩目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图书馆。
……
水花四溅,少年狂奔在雨幕间,甚至不敢回头看向那座原本可以提供庇护的建筑。
巴尔德只是觉着一阵后悔,要是他没看见那东西就好了。难道看见那东西是他的罪过吗?难道他好不容易找到栖息,只是因为看见那东西,就要被他灭口吗?
那个古板的,没有一点血缘的里昂馆长,原来他策划了那样的阴谋。
少年仍然狂奔在雨幕间,然而不知不觉,他却在一片低矮老旧的房屋中间迷失了方向。他明明记得很清楚,这条道路……就是通向约好的老地方的啊?
“完蛋了……我光顾着跑路,倒忘记分辨方向了,这下惨了。”
趁机钻进某个屋檐下,巴尔德疲惫地理了理湿透的头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左右打量着方向,尽是模样相似的房屋,视线的尽头甚至还能看见交错复杂的小巷的入口。
一眼望不到头。
“啊,真是的,这一天天的,破事真多。”巴尔德嘟囔着捡起旁边的碎砖扔了出去,砖块落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叫着,他把头埋进膝盖,连连哀声。“啧,真不该早上不吃东西,现在浑身没点力气,真是……”
“你在找那三个流浪窝的小孩吗?”
头顶突然出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巴尔德吃了一惊,稍稍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沾满雨水的高跟皮靴。“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在找那三个小孩。”
踏着一双皮靴,身上紧贴着一套干练得体的衣装,纯白的风衣几乎都快拖到地上。巴尔德抬高头颅,迎面对上了红发女人苍白的皮肤和鲜红的眼睛。
她像是感觉不到下雨一般,任由雨水打湿着高高的马尾辫和贴身的衣装。又似乎是经过了剧烈运动一般,粗重地呼吸着。
嘴边一颗尖牙十分显眼。
巴尔德不由得看呆了,那颗尖牙,那副相貌,虽然违背了那条铁律,可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那种生物吧?那种不能在太阳下行走的生物?
“哼!算了!肯定就是你!”那女人抖了抖风衣上的雨水,头也不抬说着,“往左手边走,经过一家酒吧之后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他们。”
“真的!”
“快去吧,我忙着呢。”女人突然僵住了,充满惊恐的视线望向身后。巴尔德顺着视线望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人。然而回过头来,女人的身影却整个消失在跟前,仿佛她从未出现一般。
巴尔德靠着墙慢慢站起身来,连连的深呼吸印证着他此时激荡的情绪。不仅是因为得知了那三个小弟的所在,而且还亲眼见证了那个隐秘种族的存在。
“原来那个血族的传说是真的啊……”
这么想着,巴尔德迈开脚步,钻进雨幕,身形消失在前头的拐角处。在巴尔德消失那阵功夫,两个身着长袍的男人姗姗来迟,正对着空荡荡的街巷垂头丧气。
……
“巴尔德?你怎么在这?”
“伊德大哥!”
总算钻出了那个迷宫般的街区,气喘吁吁的巴尔德迎面却撞见了一个他最熟悉的人。身后几个小孩闪躲不及,一个接一个地摔倒在地。
“又是你那帮兄弟?”伊德斜眼撇了撇那帮小孩,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又不是第一次了,快进车里躲躲雨吧,这种天气要是感冒了就麻烦了。”
“谢谢伊德哥!”
伊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着车夫把几个小孩送进车厢。巴尔德却扯了扯他的衣袖,连连打着眼色示意他靠边说话。
然而只听见了他第一句话,伊德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时间,脸上便写满了为难和无奈。“我就猜到是这样,里昂这小子,是真的不回头地往绝路上走啊。”
“那该怎么办!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他,里昂哥就要拿着……”
伊德伸出手挡住了巴尔德的话。“这种话可不适合在光天化日下说,你也是知道的,你里昂哥并不是老头的亲生子。现在多了一个知道他计谋的人,恐怕最近几天不要再让他见到你,现在这种时候,保全自己才是上策。”
“也只能这样了……”巴尔德突然抬头看着伊德憔悴的眼睛,又探身望向道路尽头,“伊德大哥,看你刚才……该不会是去夏奇拉姐的剧院表演吗?”
“演出失败了。”伊德仰头叹了口气,拿着伞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抱恙,夏奇拉整个人很没精神,演出效果大打折扣,原本计划好的下次演出,恐怕也要推迟几天了。”
伊德面不改色地隐瞒了真实的实情。事实上,自从送走了夏奇拉之后,他的心中总有个不详的预感。
尤其是他联系不上劳诺之后。
“真可惜,夏奇拉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巴尔德遗憾地叹了口气,丝毫没注意到伊德心事重重的神色。然而转过头去的巴尔德却发出一声惊呼,整个把伊德拉回了现实。车厢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三个小孩探出头来,对着路那边交头接耳。
“那不是凯德尼斯医生吗?怎么这副样子?”
“他该不会又开始抽大烟了吧。”
“而且还一副被抽了魂的感觉,路也走不稳了。”
伊德狠狠瞪了那三个小孩一眼,旋即大步冲向眼前那个萎靡的男人跟前。头顶的伞遮住了密集的细雨,然而那个男人却像是毫无反应一般,直直地撞在伊德跟前,就连眼镜掉了都不肯捡起。
空洞的绿色眼睛里,仿佛视若无物。
“凯德!”伊德一把摘掉男人嘴里的烟头,“我刚才去医院找你,他们说你今天本该轮休,却跑回医院,又跟着不明身份的矮小人物离开了。喂!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凯德尼斯没有回应,嘴角却咧开了一丝笑容,挤出了一丝嘿嘿的傻笑。
“葆拉……葆拉……嘻嘻……”他机械地重复着,不时发出一阵嗤笑。
“凯德,你……”宛若晴天霹雳一般,伊德不由得震在原地。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原本生气勃勃,滔滔不绝的这个兄弟,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痴傻的模样。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凯德大哥,怎么变成这样了?”巴尔德担忧地问道。然而下一秒,他却看见凯德尼斯的眼睛死死盯着远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锁定在了一面酒吧女郎的海报。
“葆拉!——”
毫无预料地,凯德尼斯一把撞开伊德,整个人抱着那张海报一顿痛哭。像是看见里面有人察觉,他费力地撕下海报,沿着道路一路狂奔。
“小偷!把海报还给我!”店老板拉开大门,朝着凯德尼斯紧追不放。
事情一瞬间爆发了,又一瞬间停歇了。目睹着事情发生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伊德大哥,这……”巴尔德回过头来,犹豫着开口道,然而却听见身后的车厢发出一声巨响。伊德缓缓收起肿胀的右手,脸上已是阴云遍布。
“事情……居然是这样的么!”
捏着纸条的手露出青筋,仿佛掩藏着无尽的愤怒和悔恨。
灰色的雨,依然没有尽头。
第四十六章 灰雨,相煎太急(3)
晚上八时,城市重归黑夜。然而灰色的雨,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城市南岸的某栋精致的三层房屋,房屋角落的那个房间突然充斥着光亮。无神的绿色眼睛扫视着房间,女人的视线最后还是停留在那架最明显的钢琴上。
“钢琴,我已经很久都没碰过了……最后一次演奏钢琴的那时,好像还是葆拉姐失踪之前……不不不,没那么久,起码应该是三年前吧,谁让道格拉斯那首曲子还没练熟呢。”
自言自语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她打开了盖子,伸手抚摸着琴键。虽然已经积满了不少灰尘,但女人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她调整着椅子的高度,只等一切稳妥,女人张开双臂,开始弹奏着那早已刻进身体的那首曲子。
《安魂曲》。
每到加莱夫人逝世那天,女人总是会推辞掉一切事物,换上一身黑衣黑裙,在这个房间演奏着这首曲子,目的正是为了纪念她那个素未谋面的难产死去的母亲。
而现在的她,亦是如此。只不过今天并非是谁的忌日,也并不是为了纪念哪个人物。她只是单纯一时兴起,决定好好弹奏一番。
哼,这种只能骗骗小孩子的鬼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因为这首曲子并不是单单为了纪念母亲,而是葆拉失踪之前最后合奏过的曲子。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演奏这首曲子,无论目的为何,至于从她那个趴在门后观察的老管家看来,恐怕是为了用这首曲子来寄托自己的思念吧。
她从来就不会相信,也不会接受葆拉已死的消息。
而今天那场失败的演出,恐怕又为演奏这首曲子多添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劳诺,劳诺,回答我……我怎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随着呢喃的加快,弹奏的速度也显得越发激动,全然没有安魂曲的阵阵低吟,倒更像是又一次重复着那场失败的演出。
那场失败的《狂乱交响曲》!
正如曲名所言,她的内心逐渐变得狂躁,弹奏的动作也越发张狂。在老管家听来,反倒像是有万马奔腾一般壮怀激烈。摆脱了安魂曲的束缚,女人此时倒更像是在浪潮间指挥着波涛汹涌的巨浪。
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地,女人疲惫地趴在钢琴上,眼里似乎含着泪光。她紧咬着嘴唇,尽力不让泪水倾泻而出。“劳诺……你去哪儿了?我怎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她啜泣着,捂着嘴掩盖着哭声。门后的老管家长长叹了口气,只好悄悄合上了门。然而就在刚刚关门的瞬间,老管家却听见阁楼似乎有些声响,他正想拿着提灯上去查看,女人却拉开了房门,焦急地望向通往阁楼的阶梯。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是葆拉姐的声音!她在阁楼!她在阁楼!”
拔腿就跑,她甚至都顾不上拿上提灯,踏着阶梯奔向阁楼,都险些踩到了自己的裙边。她颤抖着取出钥匙,迅速地消失在阁楼后面。而当她看见了面前站着的那人,她呜咽着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人。
“葆拉姐!——”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开了女人。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赶快离开这里了么,夏……夏奇拉。”
“我不会走的,只要还能见到你,我绝不会离开这个城市。”女人拭去泪水,嘴边挂着一丝微笑,之前的悲伤和失落全都一扫而空。
“夏奇拉……”那人却紧咬着嘴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她悄悄望向身后的窗户,直到感觉自己的兜帽稍稍掀开,那人吃了一惊,不由得连连退后。
“不,不……”她的呼吸变得粗重,一只手已然开始摁住额头。
“葆拉姐,你怎么了?是不是……”
女人上前抓住了那人双臂,可那人还是轻轻地拨开了她的手。
“可恶……呼,呼,夏奇拉,最后再听我一句劝,好吗?就当是我在恳求你了。从现在开始,赶紧离开这栋屋子,不要回头,躲得越远越好。”
“啊啊!”那人突然捂着头颅,痛苦地跪倒在地。“快……快走。听我的话,快……”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淡薄的呼气声了。
“你等等!葆拉姐!”女人急忙跪下查看情况。“我去找医生!你,你先等等,没事的,没事的……”女人在手足无措地阁楼翻找着,然而并没有找到可用的药物。她正想下楼寻找医生,一转头却发现,那人的身影又消失了,像是她从未来过一样。
都是我的幻觉吗?女人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又是一阵哀嚎。“我知道你还活着,可我找不到你,你怎么也不肯回来……难道那首安魂曲,真的就是为我而准备的吗?”
她缓缓站起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细雨绵绵,以及远处仍旧潺潺东去的河水。一阵轻风吹起几滴雨水,悄悄打在她早已通红的眼圈附近,流下几道灰色的痕迹。
身旁窗帘吹起,不合时宜地拍打着她。她恼怒地收起窗帘,却看见了一双意料之外,然而却是情理之中的异色眼睛。
“她们真的来了。难不成她们一直都在这儿?”
看着那双眼睛,女人心里的伤痕稍微被抚平了些许,以及微微产生了些许被偷窥的羞耻,不由得生起一片绯红。她正向嗔怪地抱怨几声,却听见楼下老管家小心翼翼的问询声。
“小姐……楼下有个客人说要见您。”
女人急忙遮住了那双眼睛。“是谁?”她尽力平复着呼吸,“我不是说过今天晚上不见客的吗?虽然很抱歉,还是请他回去吧。”
“可是他说……他知道劳诺阁下如今身在何处。”
女人整理头发的动作突然停住了,恍若时间停止了一般。正想循着声音奔下楼去,窗帘后面却伸出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不放,无论女人怎么松开,始终是纹丝不动。
“放心吧,就在阁楼正下方的书房。没事的,等我回来。”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抓着她的手犹豫着松开了几根手指,女人闭着眼睛,一把挣脱了那只手。
快速走下阁楼,女人望见了老管家无言地守在楼梯前方,如同一尊石像。“我已经为他安排在楼下的书房了,要是小姐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将会在门口守候。”
“不用了,就请在客厅等候吧,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谨遵吩咐。”老管家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快步离开。
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手整理着早已杂乱的衣领,又轻轻拭去衣裙上的灰尘。她来到了书房门前,而后轻轻打开了门。
“怎么是你!”女人有些恼怒地关上门。
“怎么就不可能是我呢?”来人悠哉游哉地从书桌后站起身,两手插着裤兜,摇头晃脑,“你是不欢迎我吗?夏奇拉·特洛尔小姐?”
“如果没有劳诺的消息,我宁可将你赶出门去。”她恶狠狠地说着,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我确实预料不到,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会特地前来告知线索。”
“别把我想的跟凯德尼斯一样。”来人仍旧是一副摇头晃脑的模样,“也请你别把我和他一样赶出你这个家。我确实知道劳诺在哪,不过我想请你和我稍微进行一番合作。”
“这才像是你的风格,‘望风使舵者’。”女人冷笑道。
来人稍微皱了皱眉头,像是对这个绰号有些不满。“只要一个条件就好,夏奇拉,”他伸出一根手指,“请告诉我如今克劳迪娅,以及关于佩洛德夫妇的下落。”
女人身体突然一震,搞了半天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就这样吗?”
“只有这样,请您详细告知。”
屋外的窗帘动了一动,背对窗户的来人并没有察觉到。女人不动声色地走向书架,只是一本本地数着书籍。“能否让我提前知道劳诺的下落?”
“这就是您的条件吗?”来人轻蔑地冷哼道。
“照顾照顾我这个信息匮乏的女士吧。”女人朝来人眨了眨眼,“难道‘女士优先’这句话,在你们这帮名流绅士眼里,是这么一文不值吗?”
“‘绅士’?哼,也好。”来人打了个响指,慢慢凑近女人身边,“我们刚才约定好了,再过十五分钟,他就会过来。”
“他去哪儿了?”女人焦急地问道。
“这种事情请您自己去问他吧。”来人又离开了女人身边,摊开双臂,“好了,夏奇拉小姐,我已经交代了该交代的东西了,现在应该轮到你了吧。”
“我不知道。”女人冷冰冰地回绝道。
来人的身体僵住了,一丝厌恶悄然流过他的眉头。“我没听明白,夏奇拉,您的意思究竟是……”
“就算知道,我也是不会告诉你的。”女人转过头,露出了一丝轻蔑,“我就算告诉那个企图奸污我的那个无能的兄长,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个只晓得利益之分的无耻之人。”
女人突然微笑着,挂着一轮洁净的,毫无收到玷污的微笑。
来人收回手,插着裤兜,然而脸上却是毫无波澜。他的右臂用力一甩,似乎是沾到了桌上的墨水。“恕罪了,既然您不知道的话,那我改日再来拜访。”
“不送。”女人冷冷地回应道。
打开房门,来人最后留下的,是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像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房门重重关上,女人冷哼一声,仍旧在书架前择着书籍。
她突然感觉衣裙似乎沾到了什么东西,像是液体一样,然而却又很暖和。正要伸手摸去,然而看见那液体的来源时,她知道,她已经不可能走出这房间了。
她的脖颈,被剜开了一块肉,鲜红的动脉血喷涌而出,一股脑洒在了身前的书架。
“说……说不出话,连气管都被割开了吗?”
鲜血喷涌,女人捂着脖颈,然而却丝毫无法阻止鲜血的流失。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眼前的景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我……不,不行,我还有,我要留下……留下印记。”
女人往窗户挣扎着伸出手,她想呼叫,喷涌的血液却随着呼叫灌满了口腔。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女人只感觉身体正变得冰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吗?”
她不再动弹,然而眼前的视野却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女孩熟悉的的声音。然而这次,她却不能像当初一样,手把手教她拉小提琴了。
“夏奇拉大姐!——”
第四十七章 灰雨,相煎太急(4)
生命的最后三分钟,脖颈处的鲜血沾满了整件衣裙,一袭黑色也早被染成了暗红色。夏奇拉倒在地上,仅剩的力气随着血液不断流失,现在的她,恐怕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显得困难。
“身体……好冷……原来,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吗?”
“那家伙……原来是那样的人,那种眼里连一点亲情都不存在的人……竟然会那样做。”
一丝悔恨在夏奇拉心头萦绕着,那种人她本不该相信的,落成现在这种境地,可以说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吗?
不过,面前的这个女孩恐怕会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我不同意!”空白的世界里,女孩收回了满是鲜血的双手,一筹莫展地看着身旁沾满鲜血的绷带。“不会的,不会的,大姐绝不应该死的。”
灰色皮肤的男人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脸。“大小姐……我在想,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你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吗?”
“接受个屁!”女孩不由得喝道,看向男人的眼神里满是怒火。“你什么意思!你这家伙,该不会想让我看着大姐就这么死了!”
“你还不明白吗?大动脉被割开,再加上失血过多,不出一刻钟就会死去。唉,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比我更多才是。”男人叹了口气,仍旧背对着女孩。
下一秒,女孩沾满鲜血的双手揪住了男人的衣领。
“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我才不想听你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讲些什么大道理,我也不会听的!”女孩咬牙切齿地吼着,脸上几道混杂着鲜血和泪水痕迹清晰可辨。“我只知道,要是我不救她,大姐就要死了……居阳兴,你既然也是人类出身,也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着平生从未有过的嗓门吼道:
“你还想让我再体验一次家人的离去吗!!!”
“……”
男人头一遭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的眼神左右躲闪,似乎不肯对上女孩愤怒的视线。他久久抿着嘴,颤抖着的眉头似乎体现着他的犹豫。
——得亏这个声音是在精神世界里,不然这姑娘的声音真会惊动到别人。
他轻轻拨开了女孩的手。“我早就见得多了,这种生离死别的事情……大小姐,你应该知道的,我居阳兴,可是最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尔后却转身背对着她,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我不会对将死之人抱有一丝同感的,无论是谁。”
女孩此时只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不说是要有同感心吧,这个男人居然连摆出一副同理心都显得这么斤斤计较。
——原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她本想这样脱口而出,朝这个男人一顿痛骂。
可这个想法正好落到嘴边时,眼前却是一道身影闪过。不知何时,男人却单膝跪着,一只手紧紧握着地上将死的夏奇拉的手。
“夏奇拉女士!”
鲜血蔓延,夏奇拉的眼神逐渐涣散,呼吸声逐渐变得淡薄,只能隐隐听见微弱的出气声。她的脸上残存着一丝微笑,像是对来者的到来感到了一丝欣慰。
男人紧紧闭着双眼,低下了他的头颅,一只拳头狠狠捶在空白的地面。
“夏奇拉大姐!!”
身后是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以及紧跟着不慎摔倒的沉重声响。女孩的脸上趟着泪水,抬起头来,却看见夏奇拉的身体上方,一团灰白色的烟雾钻出身体,正慢慢凝结着人型。
——那是……灵魂吗?女孩张大着嘴,看着那团烟雾凝结成的人型,正逐渐幻化成夏奇拉的形状。
那人型正要向上飘去,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她低下身子,轻轻拭去了女孩脸上的泪水。
“真是个爱哭鬼。”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再这么下去,可是会哭花了脸的。”
然而女孩的泪水却像是停不下来一样,任凭那灵魂怎么拭去泪水,也无济于事。那灵魂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收回手,女孩却突然紧紧抓着不放。
“不……不要走。”她几乎是在恳求着。
那灵魂又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揽在身前。“我很抱歉,克劳迪娅,恐怕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请求。我已经是个已死之人,是时候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只是,”那灵魂突然哽咽着,“本想着等你回来一起举办乐团表演的,现在看来,恐怕我只能先多等几年了吧。你那时的小提琴拉得多好听,要是葆拉姐在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夏奇拉大姐……”一时间,女孩泪如雨下。嘴里有不知道多少心里话想要说,可看着面前正掩面悲伤的飘渺的魂灵,竟不知道要先说出哪句话。
“我……我会的……等等!居阳兴!!”
短短的一瞬间,男人一把抄起女孩,头也不回地狂奔着。女孩不停地挣扎着,她无力地伸长着手,想要抓住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魂灵的手。
——不要!夏奇拉大姐!
睁眼望去,那魂灵脸上挂着泪水,微笑着挥了挥手,而后,她的身影逐渐淡去,连同周围的空白一起逐渐消失。
她终究还是死了。
挣破窗户,身着黑衣的女孩踏着树枝消失在了黝黑的雨夜深处。精神深处,居阳兴不甘地咬着嘴唇,一只手已然堵住了一边耳朵。
——这都是第几次了,经历亲人离世的感觉,上一次好像还是快一千年前了吧。
——我说的果然不错,虽说过了这么多年,我可不想再体验这种滋味了。
——要是跑的迟了,大小姐这副身份,就要被诬陷成凶犯了,唉。
他叹了口气,听着腰间女孩痛苦的哭喊声,思绪感慨万千,即使脸上连一点波澜都不曾显现。
……
9月10日。王国早报。
昨天夜里,我国卢修斯国王之女夏奇拉公主被发现意外死于家中。其管家说,昨天夏奇拉公主在结束演出后,被发现死于其位于南城黑水镇的居所的书房内,根据到场的警员分析,公主是死于被锐器割喉。
根据调查,公主在身亡之前曾经接待过某位访客,在访客离开不久便意外身亡。管家透露,那位访客便是公主的同胞兄弟凯德尼斯王子。
凯德尼斯王子离开不久,劳诺王子也到访了公主家中。在向管家询问了公主去向之后,便一同来到书房,发现了早已死去的公主。
勘察房间得知,窗户被暴力打开过。而在公主死去不到两小时,凯德尼斯王子再次回到公主家中,被驻留的警员发现,目前正在接受调查。
卢修斯国王接受我报采访,表示一定要让真凶绳之以法,并要让任何试图伤害王室子女的所有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目前本案件仍在调查中。
……
“一派胡言!”
坐在桌边的莎拉丽丝猛地起身,一把将报纸拍在桌面。因为起的太快,放在桌边的墨水倒在桌面,给报纸染成了一片乌黑。手里的钢笔戳在报上,尖端已经被生生戳弯。
那女性深吸了几口气,又取了几张纸巾猛吸着鼻子。“怎么可能会是凯德尼斯害死的夏奇拉呢,这帮捕风捉影的记者,让我找到他们,非跟他们没完。”
“是吗?我倒认为这就是凯德尼斯闹出来的杰作。”
莎拉丽丝瞥了瞥坐在斜对面的佩洛德,此时他拿着手帕,头也不抬地擦拭着佩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佩洛德!连你都相信这些记者子虚乌有的传闻吗?”
佩洛德仍旧是头也不抬地擦拭着佩剑。“不是我相信,而是事实就是这样。按他们的说法,当初最有嫌疑的就是他,再没有别的人了。你叫我怀疑谁呢?”
“好,好,好。”莎拉丽丝强压着心里的怒气,“既然你觉得是他,那动机呢?他哪里来的动机要将夏奇拉置于死地?”
“这种东西,就让他们那些记者解释去吧!他们不是最擅长揣测他人的意图吗!”
佩洛德冷哼一声,将佩剑收回腰间,转身就往房间走去。莎拉丽丝正要上前,身后一声无力的咳嗽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您就别管大少了,他现在心情差着呢。”满脸疲惫的居阳兴费劲地咬下一口面包,又就下一口热咖啡。“毕竟短短两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情感出来了。”他又吃力地咬下一口,“而且您也早点去休息吧,这一双眼睛看起来可真没精神。”
莎拉丽丝吃了一惊,忙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我,我没事。不过是晚上看了点书,眼睛有点干涩罢了……”
“还是请您别掩饰了。我已经听了一夜大小姐的哭声了,忙碌还是伤心,我也是分得清楚的。她确实是太伤心了,葆拉,金雀花,现在又多了个夏奇拉。唉……纵使我再怎么不肯共情,然而亲人的离世却总会让我感到悲伤。”
居阳兴苦笑着,将咖啡一饮而尽。
莎拉丽丝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滴眼泪。
“其实他们那帮记者还讲少了一点,莎拉夫人,您应该也是知道的。”居阳兴取过手帕擦了擦嘴,“大少刚才那么烦躁,也是出自那个原因。”
“也许……就是您手臂上的那个印记吧,那个夏奇拉临终前留下的,讯息。”莎拉丽丝鼻子一酸,又是取过纸巾猛地吸了吸鼻子。
居阳兴点了点头。他抄起袖子,露出了印刻在手臂上的无比鲜红的痕迹。
沾满鲜血的掌印中间,分布着一个形状。夏奇拉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为了留下关于杀人真凶的讯息。
一个字母【S】?抑或是……数字【5】?
第四十八章 灰雨,相煎太急(5)
夏奇拉葬礼的那天,灰雨依然没有结束。
络腮胡对这种生老病死早就习以为常了,屈身在西城的这家酒吧,碰到这种事情的概率可是要比东城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高上不少。
他今天并没有心情操心这些,只是自顾自低头擦着杯子,不时抬眼打量着面前的来客。来客娴熟地启开瓶盖,握着酒瓶仰头喝下,虽说面相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可那副喝酒的动作,全然是个有些年头的老手。
“卢卡教士,一大清早就喝下这么多酒,是不是有什么琐事啊。”络腮胡有些漫不经心。
“只要不醉酒就好,主是这么说的。”教士撇了撇嘴,“你我都是老相识了,老汉斯。实不相瞒,因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教堂那边可是忙的抽不开身呢。”
“是夏奇拉小姐的葬礼?”
“就在今天,”教士朝天竖了一根手指,脸上却流露着一丝悲戚,“我确实是想不到,夏奇拉小姐怎么……怎么会遭此毒手,还是被她的那个同胞兄弟这么残酷地……杀害。”
“你也认为是凯德尼斯少爷做的?”
“是个屁!”教士啐了一口,猛地把酒瓶摔向柜台,“他是那种人吗?自从我和他结交开始,我的内心就始终贯彻着一个念头:以他的本性,绝不可能是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情的那种人。”
“你也清楚……”
“是呀,我知道。”教士幽幽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着,“这么长的时间,怀疑少爷是真凶的传闻就一直没消失过,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曾出来辩解过!都是那帮报社小道的错,竟然把过错扣在了那样的人身上。”
“可这样并不能洗清少爷十年前的污点吧。”络腮胡叹了口气,熟练地将杯子摆回原位。“而且我听说,昨天刊登在报上的那个匿名报道,可没给少爷留下一块干净的地方啊。”
“一提起这个我就来气!那帮记者!居然连这种毫无根据的报道都能刊登!少爷他到底是招惹到哪个仇家了,居然用这么丑恶的文字来污蔑他……”
二人无话。一时间,只能听见抹布与玻璃的微弱的摩擦声。
“我记得……待会儿小姐的葬礼就要开始了吧?”络腮胡试探性地问着,然而看见教士眉目间的悲伤,立时闭上了还没出口的话。
“哼……葬礼。”教士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我第一次操办葬礼,居然是为夏奇拉小姐操办的。真是世事无常。”
他仰头喝光了酒。放下酒瓶的瞬间,他突然开始低头抹着眼泪,颤抖着的手连拭去泪水都做不到。
“我还记得那天,老汉斯,那天是我第一次去观看小姐的音乐会。只是听见她演奏的第一个旋律,我的内心就已深深被她的才华所折服。要不是我已决定为主奉献余生,我应该会不自量力地向她求爱吧。”
“……”络腮胡没有回应。
“我再也听不到这样的音乐了,对我来说……呜,无异于世界崩塌……”教士猛地吸了一吸鼻子,往柜台拍下一张纸币,转身掀开门帘。
他突然回头看着络腮胡,只是轻哼一声。“我倒忘了,我们那位神父,你应该记得吧……那位曾经为加莱夫人的子女施洗的那位,这几天也是伤心得够呛。”他指了指络腮胡身后的酒柜,“我想带些让神父解解愁,您应该没有异议吧?”
“当然可以,不过钱要照付。”络腮胡会心一笑。
“非常感谢,愿主保佑你。”
教士离开了酒吧,然而屋外,灰雨依然不曾停歇。
……
酒吧里的摆钟指向正午时分的时候,酒吧又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这客人一袭黑衣,胸前别着一朵白花,一顶黑帽遮住了他的相貌,叫人分不清他的身份。
络腮胡对这类客人束手无策。毕竟连脸都看不清,怎么去揣测来客的心思呢?他叹了口气,却看见那位客人不知何时坐在跟前,自顾自地摘下帽子,取出雪茄轻轻点燃。
即使笼罩着难闻的烟雾,络腮胡还是一眼就分辨出这位来客的身份。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来客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这儿的地块还真不错,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家别有洞天的酒吧。要是开在东边那块,恐怕这儿的客人会多上不少。”
“您可别取笑我了,客人。我这个人不喜欢嘈杂,宁肯在这个清静的地方过活。再说了,有您这么尊贵的客人来访,我这小店何愁生意。您说是吧,爵士先生?”
“你知道我是谁?”
“加莱家族的领袖大名,谁人不知?前海峡公爵,亨利·勒内·德·加莱爵士?”
爵士轻声笑着,轻轻弹走雪茄的烟蒂。“我亲爱的外甥女突然遇害,我这个舅舅要是不去出席,怎么都不算数吧。”
“可您在这儿,说明葬礼还没结束。”
爵士向络腮胡要了一杯红酒,而后他指了指屋外,眉头微微一皱。“没想到你们这里竟然会有这么诡异的天气,到了现在都没有停息的迹象,没有办法,只好把葬礼推迟到晚间再说了。”
“那可真是抱歉,”络腮胡用食指敲着桌子,轻哼一声,“这地方的诡异天气,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顿了一顿,“而且这样的天气还要再过几天才结束,要是雨势还不消停,那这葬礼可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
“无关紧要的小事情。”爵士掐灭了雪茄,轻轻投进了垃圾桶。“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对我亲爱的外甥女痛下杀手的,居然是我那外甥。我那个小妹玛格丽特要是还活着的话,肯定会气得冒烟吧。”
“难道连您也认为是……”
“我不认为是他下的手,即使这街上到处都在流传着他的传闻。”
爵士皱着眉头,微微抿了一口红酒,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当初凯德尼斯留学的时候,曾经在我这儿住过一段时间。虽说他还是留着一副纨绔子弟的性子,可谈到他的几个同胞时,他的语气总是变得非常温柔,小心翼翼。而讲起夏奇拉的时候,我从来没看见他的脸上写满了那么沉重的愧疚。”
“他说:‘我绝不会再伤害任何一个家人,哪怕是恶言相待。’”
络腮胡紧抿着嘴,似乎不敢打扰爵士满含感情的讲述。
“那时候我还不是家族领袖,却收到了玛格丽特难产去世的消息。那段时间一有闲暇,我也会回到此地,去好好陪伴她的儿女。虽说我错过了施洗仪式,但带了这么多年,我也差不多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子女。”
爵士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你说说!这合理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会出现什么手足相残的场面!我并不想承认他就是真凶,可外面满城风雨,传出去多丢人呢!”爵士停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可我已经老了,无论真凶是谁,让我从哪里找出力气来呢……我不会原谅他的,无论是谁。”
“请您节哀。”络腮胡微微颔首,脸上配合着流露着悲戚。
爵士戴上帽子,轻轻在柜台上留下几张纸币。“让您见到我这副失态的样子,真是我的考虑不周。”他深深鞠了一躬,又指了指柜台上的纸币。“一点小费,望请见谅。”
爵士离开了酒吧。然而屋外,灰雨依然不曾停歇。
日暮西山。天空逐渐黑了下去。
酒吧离关店还有五分钟时,两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出现在了柜台前方。
“米海尔!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络腮胡不由得吃了一惊。
米海尔仍旧是一副侍者打扮,不过看向自己的眼睛却显得毫无精神,像是失去了焦点。眼睛周围满是黑眼圈,看样子最近的睡眠显得不怎么好。身旁留着紫色挑染的青年拍了拍自己的脸,无力地指了指络腮胡身后的酒柜。
“拿酒!来得越多越好!”他没好气地叫唤着,身上的酒气已经重的很不像话。
“别喝了,你都喝了这么多了。”米海尔一把按下这人的手臂,而后朝络腮胡摆了摆手,“你好啊,老汉斯,我……嗝,我又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了。”
他身上的酒气同样重的不像话。
络腮胡摇了摇头,转身倒出两杯醒酒的苹果汁。两个青年看也不看地一饮而尽,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杯子里并不是熟悉的酒精味道。
直到十五分钟后,米海尔才从醉醺醺的状态摆脱出来。对上络腮胡的视线时,他猛地一颤,整个人差点摔下椅子。虽说眼睛依然没什么精神,不过这下子应该可以好好说话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别提了!”米海尔随手一挥,一把将身旁青年拍下椅子。“葬礼好说歹说总算结束了,不过最后的关头,那个劳诺少爷突然揪住凯德少爷,在……在小姐的墓前不停的羞辱他。逼他自认罪责,又逼着他硬磕了几个头,他妈的,把头都磕出血了。”
“哼,劳诺少爷甚至逼着凯德少爷签下一张契约,还在一众宾客前强逼着他吃下了它。”身旁的青年扒着柜台回到椅子,又喝下了一杯果汁。“照我看,真凶是劳诺少爷才差不多吧,闹了这么一出,都不嫌丢人……”
“你是不是喝多了,那玩意不是酒……巴西尔。”
络腮胡不敢回应,光听着他的描述,足以想象出凯德尼斯到底吃了多少本不属于他的羞辱。
“不过,”米海尔摇晃着酒杯,盯着液面不停旋转,“我也是很怀疑真凶的人选。我跟着劳诺少爷这么多年了,可从没见过他那样的失态。就算是同胞兄弟,也绝没有做到这种地步。”
“他想让凯德少爷一口气揽下所有罪责,压根就不打算留后路的……”络腮胡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似乎想到了其他的猜测。
米海尔摇了摇头。“我并不相信凯德尼斯少爷就是真凶,可我也绝不会承认那样的劳诺少爷是他本人。这么多天没见到他,他怎么就变了另一副样子……”
屋外的灰雨,依然不曾停歇。
……
酒吧还是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要是少爷能过来喝上一杯就不错,不过现在这种日子,还是想想就好。”
络腮胡熟练地锁上店门,撑着伞离开了此地。转身消失在路口的瞬间,远处的黑衣男人依然站在原地。他并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沾湿了一袭黑衣。
他最终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
胸前的白花忽地被雨水打落,这人却连捡起它的心思都没有。他摘下眼镜,帽檐下方是一双通红的眼睛。他转身登上了漆黑的马车,无力地倚靠着靠垫。
“去哪里?客人?”车夫穿着斗篷,叫人看不清脸。
“随便。没有回头路就好。”
马车起动,空无一人的街上,只剩下孤零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驶向远处。
第四十九章 灰雨,相煎太急(6)
丧钟鸣响。
罪人罹亡。
这是早已铭刻在卡萨森骨髓里的信条,可她却拿不出武器。
——为什么?明明只是把他杀了就好了,为什么我拿不起匕首?
——车里的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一碰见他,整个人就没力气?
——他是谁?
卡萨森抹了把脸,想要抑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连给躁动的心脏降温都无能为力。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攥着缰绳的手颤抖得很是厉害。
——身体里面总有一股冲动不让我拔出武器。那是谁?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吗?
卡萨森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想法从脑中驱散。然而驱散这个想法的瞬间,脑中却突如其来地袭来的海潮般的画面,一股脑将卡萨森整个淹没。在起伏的画面中间四下挣扎,卡萨森却看见了那个最熟悉的人影。
从她第一次照镜子时就看见的,这副身体原主人的画面。
葆拉·特洛尔。她终于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了。
只是,她为什么要哭呢?
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流下。她尽力抹去,它却与雨水两相交融。
——不对劲,不对劲,从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开始,我的身体就有了一些怪异的感觉,仿佛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觉醒一般。
——尤其是在今天,夏奇拉的葬礼,那股冲动显得更加强烈。有生以来,我从未想过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痛哭流涕。
“为什么要杀他……”
耳边突然响过一个女人的啜泣声,卡萨森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气。一时不慎,马车与路边来了个亲密接触,险些闹了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稳住了车子,卡萨森回首望去,看见那座高大的钟楼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目的地已经到了。如今,只要等丧钟敲响。
卡萨森紧咬着牙关,驶向了目标最后的去处。
……
马车停住了。
西城的某片废弃街区,这片地方本就是荒无人烟,如今碰上了这么场雨,更是尽数驱散了所有人来人往的可能性。马车稳稳地停在街区一角,完美地避开了所有被人注视的可能性。
然而车里的这人毫无察觉。
不,甚至可以说,他压根就没打算看上一眼外面的风景。
他只是无力地靠着座椅,脸上盖着一顶漆黑的帽子,让人看不见他此时的面容。他甚至都不肯去打理早已被沾湿的一袭黑衣,任由它冰冷地贴着身体。
“你……果然带着武器。”
耳边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声音。然而这人却还是一动不动,任由那个声音掀开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了别在自己腰间的那把货真价实的手枪。
那个声音突然取出了自己的手枪,将它塞进了自己手里。
“我不会动手,现在的我,只想寻死。”
“你决不能死在这儿。”那个声音颤抖着,摘下了他的帽子。
他看见了卡萨森,也看见了脖子前的那把匕首。
“果然是你,葆拉,你要带我走吗?”
“……”卡萨森皱着眉头,手里的匕首微微颤抖。“恕我冒犯,我……我确实想放你走,可是我的信条不允许我这样做,请……请您原谅。”
“呵,没关系。”凯德尼斯释然地笑笑,那完全是硬挤出来的微笑。“我正等着你动手呢,反正我这个杀害夏奇拉的真凶,也没有必要再接着苟活了。”
“可你并不是真凶!”
“可我就是!你知道那帮家伙为了给我扣这个污点,费了多大的劲!还让我在她的葬礼上受到那样的羞辱!那个‘劳诺’,哼!被卢修斯‘救活’了之后,彻底成了他的傀儡。被这个假扮的同胞这样羞辱!你说!我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可你并不是真凶!”
“不是又能怎样!还能改变夏奇拉遇害的事实吗!……反正当年我也是企图玷污夏奇拉的罪人,以这副罪人的身躯这样离去,不是合了那帮家伙的意思!”
“可你……并不是真凶……”
泪水倾泻,如同珍珠一般跌落在凯德尼斯脸上。他看见面前的女性抱头痛哭,一副深陷其中的模样。“没事吧!葆拉!”他正想起身,却没料到那把匕首还架在自己脖子前。
那女性突然捂着额头,连连喘着粗气,刚才那般哭泣的举动全然消失,只剩下布满额头的点点汗水。“我劝您不要乱动,凯德少爷。呜……”她的脸上突然写满了痛苦,“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但是作为刺客的一个请求,我只希望您拿起手枪,来抵抗我。”
“我不能答应你。”
凯德尼斯把头撇向一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我凯德尼斯,绝不会朝我的家人动手的。”
“无论是……该不会这就是你不肯辩解的原因?”
“辩解又有什么用?既然这是他们强加给我的‘荣誉’,我接受便是。羞辱也好,污蔑也好,到头来,都是对我这个人一生的定性。”
“你不应该背着污名死去。”
“无所谓。反正肉体死了,还能剩下什么?我是不信灵魂这种学说的,在我看来,无论身后之名是好是坏,都跟你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有人能记得他的名声,也自然有人能遗忘它。”
“你过得可真坦然。”
“可我还有唯一的地方放不下。”
他指了指卡萨森。“那就是你,葆拉,从你失踪的那天,我就一直坚信你还活着。如今,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可站在这里说话的,不是她。”卡萨森咬着牙说出了残酷的现实。
“她听得见。”凯德尼斯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当然听得见。不过最可惜的是,你并没有比我了解的她多,要是你们能和好相处的话,趁早多问问一些,我也许还能多回答一些。”
“你,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了葆拉一个人,站在面前,准备取走我的性命。”
他微笑着,似乎早就做好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来吧,不要犹豫。要是你不愿意动手的话……”
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盯着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可手里的枪却不知何时瞄准着头颅。
“再见了!陌生人!代我照顾好她!”
他笑了,笑得异常放纵。笑声结束的瞬间,他扣下了扳机。
枪响了。
卡萨森突然失去了立足点。她的精神一路跌落,坠入了汹涌的思绪浪潮。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直到葆拉·特洛尔看见了面前的死者……
午夜。大雨倾盆。
空无一人的小巷里,葆拉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时扶着墙壁才能艰难地迈出下一步。看见死者的第三十分钟,她依然没能恢复说话的功能,只剩下不时张大的嘴巴证明着她如今的挣扎。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泪水混杂着雨水,打在脸上两相交融。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哭泣了,对她来说,经历了这几天一个个亲人的离世,她早已哭干了眼泪。
可是这么想着,脸上那两行血泪不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么?
她伸手抹了把脸,然而那两道痕迹却像是刻进骨髓一般,无法清除。
——这是对我的惩罚……是对我救不了他们的嘲笑。
她不知为何跪倒在地,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雨幕。倾盆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面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梦魇般的画面。她徒劳地摇了摇头,却看见面前的梦魇愈发清晰。
她看见那个不肯屈服的高大剑士,头颅后面绽放出一团灿烂的血花。
她看见幼时相好的姊妹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四溢,描绘出一片瘆人的赤色海洋。
她又看见那个背负着无数愧疚的医生拉开枪栓,向她交付着最后的遗言。
母亲痛苦地死去,直到最后还在尝试触碰一旁的襁褓。
生命的最后一眼,那个米色头发的女孩绝望地看着自己死去。
——母亲的血脉,到这儿,一切都结束了。
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哭成这样,像是要把内脏全哭出来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不了他们!”她捶着地面,声音早已变得沙哑,“就因为……就因为我们都是母亲的儿女吗!她那样凄惨地死去,还要让我们也要步母亲的后尘吗!”
“呜……他们都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
她碰到了腰间绿色的匕首,顿时感到了一阵恐惧。她颤抖着抽出了它,怔怔地放在雨中打量着。雨滴碰到刀锋的瞬间,顺从地分成两半,流过了镌刻在刀面上的诡异符纹。
“陌生人,真是感谢您的武器,能够让我和他们相聚。”
她咧开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下一秒,刀锋便急速地飞向脖颈。
“那可不行,你要是死了,我去哪儿?好了,时候到了,该让我用回身体了。”
——唉?
匕首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切开脖颈,两根指头稳稳地夹住了刀锋。眼前的雨幕恍然消失,露出了面前披着斗篷的女性面容。女性轻轻地收回了匕首,而后却是犹豫着后退几步,做了一个蹩脚的屈膝礼。
“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你们那边的礼节变成什么样了,还请您姑且宽恕。”
葆拉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然而看见女性胸前的鹰首标志,她的内心顿时豁然开朗。不过她此时并不想承认,面前这位百年前的传奇人物,居然和手刃亲人的那人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您不想承认。”那女性满怀歉意地鞠了一躬,发出一声悠然长叹,“没想到我卡萨森死去之后,居然会沦落到被人控制思维变成他人的棋子。哼!这种事情说出去,真是丢光了我那几个先祖的脸面,还请您不要透露。”
她眨了眨眼,又补充道:
“说起来,也许我应该得好好感激您。要不是您的记忆还没消去,也许我真要一辈子成为那家伙的傀儡,等到死了都没能恢复本我呢。”
“可您手里的匕首,还是杀害了我的家人。”
葆拉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而后眼泪又像是珍珠一样跌落。她正想抓着这个凶手好好质问一番,却被面前一面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
“您说得对,这个倒是我无法弥补您的。”卡萨森无奈地耸了耸肩,伸手抚摸着面前无形的障壁,“不过葆拉小姐,只要您愿意答应我一个请求,也许我还能帮您找到杀害夏奇拉小姐的真凶。”
“真……可我要怎么相信你?”葆拉用力敲打着屏障,然而屏障虽然纹丝不动,两人之间的声音却几乎没有阻隔。“还有这屏障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您愿意就好……为了搅乱卢修斯那家伙的事情,我的内心无比炽热。”
第五十章 灰雨,过后
麦科琳·基尔弗里德必须得走了。
——结果躲了这么些天,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耳朵这么尖,居然让他们打探到我的下落。
——不对,该不会是被那小子告发的吧?我可真是……掺和什么,好心好意给他指路,他倒转手就给我卖了。
——不不不,我的身份他不一定知道,不一定是他……
麦科琳又一次陷入了左右为难。她烦躁地挠了挠头,顺便打量着早已恢复如初的房间。直到确认所有的东西都归回原位的时候,她这才满意地披上风衣,转身锁上了房间的门。
——唉,算了吧,被告发了也没什么,反正我这副身份要是被发现了,到哪儿都会很引人注目吧。
她并不是个容易被搅乱思绪的“人”。
鞋跟踏在木制的地板,发出叩叩的声响。借着楼梯的间隙,麦科琳望向下方,只看见一个穿着工服的年轻人正和柜台后的老人说些什么。即使远在楼梯转角,麦科琳依旧能够听到两人异常大声的说话声音。
——说什么呢这是?不如先趁机听听。
……
“你倒是得闲跑我这儿来,年轻人,我可是记得老德雷克工匠的脾气可不太好呢。”
“他呀?正忙着清理东西呢。今天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这该死的雨天,店里的东西都泡得很不像话,哪有精神去挑我的毛病。”
“这倒也是。”
“不过说到这场灰雨,库克老板,您应该看了今天报上的新闻吧。”
“爆炸性的新闻啊,年轻人。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新闻,这场雨才会适时的结束。”老人顿了一顿,表情突然变得凝重,“昨天夜里,凯德尼斯少爷死了。”
“确实,而且还死的很惨。”年轻人也是皱着眉头,“不仅是胸口挨了一枪,而且……而且居然被……”
“枭首。”老人接过了话头,长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少爷他居然会受到这么残酷的伤害,上一次听到‘枭首’这个词,还是在几十年前的那段时间呢。”
“少爷他不会是惹到什么仇家了吧?”
“根本不可能!”老人摇了摇头,“因为体内的旧疾,我也曾经和少爷有过一面之缘。他这个人的生活,完全是医院和住所两地跑,哪里来的时间去招惹仇家?”
“嘿,”年轻人笑了笑,“真和那些记者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算什么?”老人讥讽地笑道,“一帮只会追着热点的无能之辈,光练出个追逐热点的狗鼻子!这算什么!连王族都能这么毫无底线地讥讽抹黑,他们还想不想混了。”
“说的在理……库克老板,有客人下来了。”年轻人连连敲着柜台。
“基尔弗里德女士!”老人急忙站起身来,“您是要退房吗?”
女人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中间握着一把发亮的钥匙。“房钱我已经付过了。”她只是简单地回应道。
“是的,我知道。”老人殷勤地笑道,然而瞥见女人转身的背影,却急忙叫住了她。“女士!请留步。有人托我给您转交一件东西。”
“东西?”
女人回过头来,望见老人从柜台下方取出一件信封。信封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在一角写着“答谢恩人姐姐。”
女人突然想起了雨中的那个少年。
“谢谢。”女人微微颔首,伸手接过了那件信封。信封离席的同时,留下了几张小费。她将信封揣进怀里,哼着歌儿走出了房间。
直到女人消失在转角的时候,年轻人这才回过神来,很是惊讶地说着:“库克老板,这位女士是从什么时候在这儿住的?长的是好生的苍白。”
“你了解这个干什么?莫非你小子想打她的注意。”老人兴致勃勃地数着钞票,头也不抬地回应着,“你不看看你的样子,没点上流人的气质,人家怕不是瞧不上你。”
“不是,我总觉得,她一点也不像是本地人……更像是北地那边的。”
“没点见识!”老人白了年轻人一眼。
……
不知道名字的姐姐收。
我知道姐姐的身份,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毕竟如果不是您为我指路的话,也许我可能会错过我那几个兄弟的去向。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个道理也还是懂得。
所以,我不会向别人透露姐姐的身份,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活着的血族,怎么会轻易告知别人的存在。虽然有点难听,不过要是姐姐能理解的话,也许我的意思就能表达出来了。
啊,还有,信封里面,是我们几个凑了钱买的一个小饰品,算是我为了报答姐姐的恩情。
(签名)巴尔德。
——这小子,你既然知道我是血族,怎么还要送我一个十字架呢?
——好吧,还是笑纳了,免得你将来不认识我
女人取出手帕,裹着十字架,将它系在腰间。日光照耀,十字架的表面正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如同流水一般流动着。
……
“正因为如此,若是身躯残缺不全的话,那个将灵魂放进躯壳的法术就起不了作用了。毕竟,你不会愿意看见一个没有头颅的死尸在大庭广众之下晃荡吧。”
披着斗篷的女人举起茶杯,朝盘缺微微致意。
“哼,真是个算不上多好的办法。”盘缺轻哼一声,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可除了这个办法,我想脱离了他控制的你,也想不到什么招式来恶心他了。”
“恶心他只是一方面,”女人淡淡地点了点头,轻抿了一口咖啡,“就是苦了这副身体的正主。她已经好几天都不肯和我说上一句,估计是在生我的闷气呢。”
“谁让你是动手的那一方呢,换成是我,都巴不得把那个人切成几块。”
“您是在拿我取笑吗?盘缺阁下?”
盘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摆了摆手。“有这点时间,还是多陪陪你那位孤苦伶仃的小姐吧。让她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你可是欠了她天大的人情。她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想你也是逃不过的吧?卡萨森女士?”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女士’。”卡萨森莞尔一笑,“你可真让我无所适从。”
“不仅是名震一时的传奇刺客,还是极为少数的女性刺客。这一点,难道不值得你为之骄傲吗?”
“我不过是恰好捡回了一条命罢了。”
卡萨森突然伸直了身子,警惕地望着远处的房门:“幸亏我没有和您聊得尽兴,要是不小心被门后的那人发现,恐怕要折了我这一身的威名。”
“是索穆尼少爷!可我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卡萨森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全赖这位小姐送给我的礼物呢。好了,我先走了,免得要被他们起疑。你要知道,我只是恢复了自我意识,可从来没有摆脱他们的麾下。”
“有缘再见。”盘缺挥了挥手,目视着卡萨森的身影消失在窗户的一端。
身影消失在视线的瞬间,气喘吁吁的律师解开门锁,浑身瘫软在沙发上。他用仅剩的力气打量着远处的窗户,却只看见盘缺的背影坐在窗前,对着摆在窗沿三个小瓷杯一言不发。
“您在干什么呢!盘缺先生。”
直到律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过了三遍,盘缺长叹一声,这才说道:
“我只是想起来,今天是我兄长的诞生之日罢了。”
……
大雨过后,仿佛一切如初。只不过,还是有些地方出了一些变化。
河边的那家酒店自此再也没有开启,只能看见贴在大门旁边的一张暂时关张的告示。住在附近的人家都不太明白,明明那位酒店的正主还在活跃着,怎么一时兴起选择关张?利润?还是其他别的?种种猜想甚嚣尘上。
只是,人们偶尔还是能看见一个侍者打扮的青年坐在门口,直到日暮西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此地。就算有几个好心人去打听,青年却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恍若一字千金一般。
剧院门口,那位天才的音乐女性的画报依然贴在门外,只是出入的人们都明白,这位女性再也无法踏进这家剧院的门槛了,也许她经常使用的乐器都要为之封闭一段时间。
医院倒是一切如常,来往的病患与医生令人无暇顾及是否缺席了一位兢兢业业的医生。不过,在那位缺席的属于那位医生的房间,总是能听到一首优美而又悦耳的乐曲。几个他曾经结识的同仁说,这是他曾经谱写的一曲曲子。
——海峡的轻风,吹拂着我的心……
虽然此时正午当空,车夫却提前决定回一趟家了。将最后一个客人停在教堂门口,车夫拉紧斗篷,头也不回地驶向北方而去。他此时已经没有闲暇去顾及那位客人是否交付过小费了,对他来说,所有的东西,都远不如身上这份东西重要。
一份堪比词典厚重的,揭露着层层罪恶的证据。
遥望着车夫远去,乘客拉下帽檐,试图让黑色的纱巾尽可能遮盖着面容。一袭黑色的衣裙显得格格不入,然而站在教堂前,那股不和谐早已烟消云散。
胸前的白花随风舞动,和乘客一同进入了教堂深处。
“好久不见,我罹难的家人们。”
第五十一章 至纯之恩
躺在床上的那人醒了过来。
他呢喃着翻了个身,伸手在旁边的柜子上摸索着什么。但他并没有碰到熟悉的水杯,取而代之的,却是纸张的触感。
他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起身,床单早已湿透。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
翻身下床,那人打开台灯,看见了纸张的真面目。堪比词典还要厚重的文件静静地躺在那儿,记述着无数令人作呕的罪恶。
“啧,我说怎么看到一半就睡着了,你可把我害的好惨。”
那人揉了揉眼睛,尽力让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自从被那个乳臭未干的崽子瞧见了自己的隐秘,他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次入梦,他总是感觉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忍受着一根根长矛穿过自己的身体。
他已经过了三个星期这种生活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人披上衬衫,卷起那份文件,打开了通往阳台的落地窗。虽然地方不大,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人还是从厨房掏出一个火炉,小心翼翼地摆在中间。
火炉点燃,微弱的火苗慢慢升起,给周围带来一阵炙热。那人解开文件的夹子,深深出了一口浊气,他取出其中几张,将它们丢进了火炉。
“原谅哥哥吧,凯德尼斯,恕我不能为了满足你的寄托而放弃我自己的愿望。”怔怔地看着逐渐旺盛的火焰,只是喃喃自语。“要是我不能看见那家伙的死,那才是愧对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罪过。我不能看着那个真凶逍遥法外。”
火焰熊熊燃烧,照亮着里昂·特洛尔瘦削的面庞。
……
转眼间,已经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了。虽说这几天的天上依然挂着巨大的太阳,可忽隐忽现的干燥冷风,却让暖和的阳光无所适从。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秋天的季节了。
一阵冷风刮过,佩洛德只是扯了扯外衣,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座荒废的小屋。隔着紧闭的栅栏门,欠缺打理的小院里面早已铺满了枯枝败叶。虽然房屋外表依旧光鲜亮丽,可佩洛德还是清楚地知道,失去生灵庇护的这座小屋,早晚有一天会陷入败落的境地。
捂紧着帽子翻身下车,佩洛德抚摸着仍旧崭新的门牌,心中的情感宛如打翻了配料一般复杂。
——她再也回不来了。
夏奇拉·特洛尔的名字依旧清晰可见,然而这座屋子的主人却再也无法打理这片院子了。佩洛德犹豫着收回了手,又打量着两边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才长叹一声,慢悠悠地坐回车上。
一声令下,马匹牵引着车子缓缓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
麦科琳·基尔弗里德奔跑着。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奔走了多久了,绕过了多少个巷子,拐过了多少个弯,这些她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了。现在的她只知道,要是自己慢了一步,马上就会落入他们的手里。
真要落到这种地步,那她自己为什么还要费劲心思逃出那个囚牢一般的家乡?
“真是的……那帮人还是找到我的下落了,真和鼻涕虫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一句抱怨不知不觉放慢了她的脚步。直到她再次听见耳边梦魇一般的脚步声,不由得又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一时间,她只感觉上气不接下气,眼前冒着金星。
“不行……快完蛋了。要是被他们追上了,我就全完了。得……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突然发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发现这辆空车的瞬间,麦科琳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
她不带一丝犹豫地钻进车厢,放下车厢的窗帘,蜷缩在座位中间,扯起风衣遮挡着面容。
她似乎并没看见一旁还没反应过来的车夫。
……
佩洛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恰好打完了和莎拉丽丝的电话,恰好地走出了邮局,又恰好地目睹了眼前的突发事件。他猛地眨了眨眼,试图确认眼前的事物到底是不是眼睛给自己开的拙劣玩笑。
很可惜,并不是。他走上前去,看见那个女人裹着风衣蜷缩在车厢的地上,以东也不肯动弹,像是死了一样。
车厢门还留着一道门缝,估计那个女人还没来得及检查车厢的隐秘性。佩洛德并不想纠结这些,要是放任这个女人躲在这儿,那他自己还做不做生意了。单凭莎拉丽丝给邮局当抄写员的那点微薄的工资,哪里能够负担家庭的生计?
“给我滚出去!”
他正想朝那个女人吼出这句排练已久的话。然而十秒过后,他却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甚至还转身背对着车厢,从无人注意的角度悄悄锁上了车厢的房门。
“有什么事吗?卢卡教士?”
不知何时,他的视线内骤然出现了三个身着长袍的男人。站在中间的瘦小男人犹豫着退后几步,不停朝着佩洛德打着颜色。在身形躲在一旁的高大男人之前,做着十字架手势的手就一直没停过。
直到这时,佩洛德才发现,面前这三个男人所佩戴的十字架,竟然各自风格迥异。“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三个……这两派的教士会站在同一战线。”
被称为卢卡的教士退到一边,只留下两个高大的长袍男人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戴着受难十字的白净男人从怀里取出一张告示,伸手递给了佩洛德。
“你见过这个女人吗?”那人带着些许的亚平宁口音。
佩洛德打量着告示里的红发女性的画像,忽然知道了躲在车厢里的那个女人的身份。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将告示交还给了那人。
“恕我并不知道,可否告知这人是什么身份?”
一旁戴着三条杠的十字的粗壮男人粗声粗气地回应:“这人是我们的敌人。到这儿之前,她已经取走了我们很多同仁的性命。”
这人声音很大,而且很多词汇感觉很不熟悉,听起来显得很是蹩脚。
“她杀了你们的人?”佩洛德问。
“您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在教廷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教宗陛下亲自吩咐,一定要活捉此人,以彰显本教的威名。但是来到此地,毕竟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我们只好请来这位教士前来指认道路,望您见谅。”
“教廷居然要和竞争对手合作吗?”
“只是出于共同目的,望请见谅。”白净男人虽然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但刚才那番话,显然已是有些挑衅他本人的脸面,眉头已是拧成一团。
“很遗憾,让你们失望了,”佩洛德微一摊手,整个人靠在车厢前,“我并没有见到过这位女性的下落,要是不能提供帮助,是我的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靠着那个车厢!难道那女人躲在里面!”粗壮男人吼道。
“请您见谅,这位客人有些害怕生人,不太喜欢被人注视。”佩洛德有条不紊地扯着谎话,“而且我也是要做生意的,要是损了这位客人的心情,那今天的车费恐怕要劳烦几位破费了。而且我并没有听说,主允许他的信徒随意搜查他人的东西。”
粗壮男人正要发作,白净男人却伸手阻止了他。“您说的对,是我们的过失。不过要是您知道这个女人的下落,还请您多多帮忙,体谅体谅我们几个负责出力的信徒。”
“我知道。”
随后,那个卢卡教士趁势出来打着圆场,算是勉强安抚住那两人的情绪。于是在那个教士的引领下,三人一同沿着道路尽头走去。
清晨的太阳,给三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直到那三个人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佩洛德松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遮盖着窗帘的车玻璃。然而车厢并没有预想当中的打开,他却感觉肩膀后面,被人用什么东西戳了又戳。
他不由得拔出剑来,却看见那东西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钢笔。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那女人深深鞠了一躬,又指了指满头雾水的佩洛德手里的钢笔,满是歉意地回应,“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算是我欠了您一个人情的回应。”
“可我刚才并不知道你居然是……血族的一员。”佩洛德轻轻掂量着手里的钢笔,“只有这根钢笔,恐怕和人情不相匹配吧。”
“我闻到了……我一个熟人的味道。”那女人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根钢笔里面的笔墨,可以让我随叫随到。只不过,要用一些特别的方法。”
“什么办法……你往哪儿去!”佩洛德突然看见那女人站在下水井盖的上方,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动一般,逐渐变得透明。
然后,佩洛德突然感觉眼前一阵灿烂,像是被窗户反射着的太阳光闪到了眼睛。直到眼睛恢复如初,那女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下水道口处的一滩闪耀的积水。
“麦科琳……这女人,可真够神秘的。”佩洛德将钢笔揣进胸前的口袋里,“西方公教的教廷,东方正教的牧首,甚至连本教的独立教会都被拉下了水。你到底招惹到了什么人物啊……”
“算了,还是该回家了,不然跑了一晚上的车,莎拉要生气了。”
登上座位的瞬间,他突然愣在了原地。
“等等!她一个血族,怎么能在太阳之下行走?”
第五十二章 至纯之怨
巴尔德·特洛尔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那盏老旧的吊灯。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走出门了。原因?还不是为了躲开那个瘟神。自从那天不小心看见那个人的隐秘,巴尔德每天只感觉头顶悬着一把锋利的斧头,只等着自己躺在断头台上。
而今天,九月份的最后一天,便是那个人决定动手的日子。
他当然想阻止那个人,毕竟毫无理由地准备剥夺他人的生命,就足够挑战他的底线了。还没有被认可为王族的身份之前,常年混迹在贫民区的巴尔德可是最知晓这一点的。
毕竟他曾经亲眼目睹着生母因为贫困而死,也曾经被沾满债台高筑的那个瘾君子的血。
——啧,不好,怎么又想起那些破事,真麻烦,我怎么就没忘了它们。
一股脑儿将陈年旧事打扫干净,巴尔德翻身下床,起身打开了房间唯一的一扇窗户。扒着窗沿向下望去,并没有看见那三个熟悉的人影。巴尔德这才一拍脑袋,为了躲避那个瘟神的视线,前几天不是吩咐过那三个小弟去附近盯梢吗?这会儿看不见人,估计是打探去了。
——说起来,那天伊德大哥那天看见了什么,怎么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他又想起了那天那个疯疯癫癫的医生,上一次看见他,还是在那次的家庭聚会呢。那时候的他,哪里来的缘由变成那副样子,居然还死得那样惨烈……
看见报纸刊登的现场图片,巴尔德突然掀起了一丝干呕。
——说到报纸……先拿过来看看再说。
他随手从一旁的桌上取过一份发皱的报纸。虽说这份报纸他已经翻阅了不下百遍,然而再次看见头版醒目的标题,他的内心依然还是不由得一番牵动。
“国王陛下决定于9月30日举办他的63岁生辰宴会。”
——在宴会上公然准备刺杀?这不免也太大胆了吧。难道里昂哥压根就没打算准备后路吗?要是行动失败,他这个始作俑者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巴尔德不知道第几次发出了同样的感悟。他扔下报纸,又重新躺回床铺。脑海中思绪激荡,他回想起了那个很是靠谱的人影。
“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伊德大哥了,我出不了门,现在只能靠他怎么出对付这件破事了。里昂哥啊里昂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求求你不要再来赖上我了,我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发现你的企图的啊。”
他许了一个强人所难的愿望。
而后,他闭上了眼睛,推开了前往梦乡的大门。
……
直到一声巨响将他震下了床。
他摔在地上,紧贴着地面的脸颊清晰地感知着还未散去的震动。摆在床头的杯子颤抖着挪向边缘,只差一点就要粉身碎骨。
“出什么事了?难道说……”
急忙推开门,巴尔德匆匆跑出家门。穿过狭窄的小巷,他还是看见了巷子尽头混乱的人群,以及嘈杂的人声。
“让一让!让一让!”
强忍着身旁各人的汗臭味,巴尔德挤进人群,在人群中间不停穿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挣脱人群,他望见远处的路口冒起一股漆黑的浓烟,不时还能看见隐藏在浓烟中间的艳丽火焰。
——里昂哥果真这么做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对!难道伊德大哥没有去阻止他吗?
巴尔德的心里燃起了一股焦灼。他焦躁地挠了挠头,却听见身旁两个绅士正在窃窃私语着,像是对刚才的事故了如指掌一般。如今也顾不得什么了,得把事情弄个清楚。巴尔德清了清嗓子,拍了拍其中一个绅士的肩膀。
“不好意思,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绅士吃了一惊,而当他们辨认出巴尔德的身份,更是有些瞋目结舌。“巴尔德少爷?您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您没有受邀前去参加宴会吗?”
“身体不太舒服,已经找过伊德大哥请过假了。”巴尔德望向远处,“究竟出了什么事了?怎么街上聚了这么多人?”
“您有所不知,少爷。”其中一个绅士回答,“前面的路口突然发生了爆炸,而当时国王的车驾离爆炸地点,只差了不到十米。”
“爆炸?”巴尔德的脸上写满了吃惊,“怎么会突然爆炸的?”
“谁知道呢?”另一个绅士摇了摇头,“不过您放心,我听说国王的车驾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不过马匹受惊是跑不了的。”而后他却叹了口气,“不过跟在国王后面的车驾就没这么幸运了,那辆载着卫兵的车子被炸上了天,恐怕是凶多吉少。”
“这么说来,看来国王今天的宴会,恐怕是要暂时中止了。”
“那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想他现在肯定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吧。没想到他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居然还要遭到某人的暗杀……少爷他人呢?”
两个绅士面面相觑,丝毫没有注意到巴尔德的身形早已消失不见。
“这小屁孩,真和以前一样,那副西城贫民的德性。”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牢骚。
……
——完蛋了!里昂哥怎么会把爆炸地点弄在那种地方!
巴尔德依旧在人群中穿梭着,借着不时空出的空隙四下穿行。
头顶的浓烟越来越浓了,那股燃烧的焦臭味也变得愈发浓郁。巴尔德紧皱着眉头,捂住鼻子强忍着奔向目的地。
当初是他安排的那三个玩伴前去盯梢的,这要是他们出了什么生命危险,那他这个大哥也当不下去了。要是不能保护他们的周全,那他这个大哥当了还有什么用?
“乔!哈利!汤姆!”
他用力吼着那三个小弟的名字,然而除了收到旁人的睥睨,巴尔德并没有等来他们的回应。第三遍同样的呼唤过后,气喘吁吁的巴尔德靠着栏杆,徒劳地敲打着栏杆边缘的白色石块。
——白色石块?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距离那个爆炸地点只有咫尺之间了。当初只是听那两个绅士的对话,他马上就知道了那个地点。这座白桥正前方对着的路口,就是那个爆炸的地点,那家极富盛名的理发店。
——那家老板……我记得已经搬家了吧,这家店铺正等着转租呢。没想到出了这件事,这家老板肯定是欲哭无泪了吧。
鼻子里的焦味越来越重了,巴尔德忍着恶臭借着人群探出头来,看见了一片狼藉的路口。那家店铺依然在熊熊燃烧,冒着烈火。爆炸引起的冲击,让原本平整的路面显出了不少裂缝。翻到的马车倒在一边,几具盖着白布的死者平躺着摆在一边。
几个卫兵正和救火员一道尽力地扑灭火灾,不过现在看来,这火焰一时半会是无法扑灭了。
巴尔德摇了摇头,整个人又重新钻进了人群中间。然而就在身形消失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了一股极为怨毒的眼神,如同中了剧毒一般钻心的疼痛。
那个眼神,他看见了里昂躲在对面的人群中间,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所在。
——完蛋了。
巴尔德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钻进人流。
——这出爆炸,里昂哥肯定是想一口气炸死老头的。现在他没死,他肯定会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在我头上,说是我告的密……真是憋屈,我凭什么要受到这种委屈。
他依然头也不回地奔跑着。勇气这种东西,在里昂这种人面前是毫无用处的,现在他肯定是急火攻心,正等着某个不识好歹的兔崽子送上门去迎接他的迁怒呢。
——我才不上你这个当呢。
然而说是这么说,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面前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巴尔德被阻断了去路,只能如同柳絮一般被动地在人潮中间随波逐流。
他听见了远处卫兵的高声通告,一时间竟然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封锁?!搞什么花样!这种关头搞什么封锁!要是我被里昂抓住了,那才是真正的危机,你们这帮被老头养着的家伙,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并没有人听见巴尔德的牢骚。后面的人推着前面,前面的人赶着更前头的人,人潮一时间竟像砖块一般叠得密集。巴尔德被挤在中间,忍受着来自前头那人的汗臭,以及来自后头那人的无端的牢骚。
以及跟在最后面的,那个如同毒蛇一样怨毒的眼神。虽然他也陷入了人潮中间动弹不得,然而他早晚会找到自己的,要是落在他手里,指不定要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巴尔德陷入了绝望,直到忽然被谁抓住了肩膀。他吃了一惊,回首望去,并不是来自后头那个发着牢骚的那人,而是一只从栏杆里伸出来的,沾满水渍的苍白手臂。
他突然想起来那是谁了。
下一秒,正合时宜的人潮突然撞向自己,一点点将自己挤进了栏杆的边缘。那手臂顺势一拉,巴尔德忽然感觉身子一软,整个人穿过栏杆的空隙,直直地跌入河中。
在被河水淹没之前,巴尔德仿佛听见了来自岸上的焦躁的呼叫。
……
而后,在浑浊的河水中间,巴尔德看见了她。虽然视野被河水掩盖了大半,她那头鲜红色的头发依然清晰可辨。
她的食指竖在嘴边,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然而巴尔德却像是知晓了她的真实用意一样,用尽最后的力气游到她的身边。
下一秒,两人的身影在河水消失不见。只留下仍是嘈杂的河岸,以及那双死死盯着河岸的满是怨毒的眼睛。
第五十三章 至纯至邪
“没想到居然会闹了这么大的事情,真是预料不到。”
坐在对面那人淡淡说着,掂出几粒糖块,一支勺子缓缓搅拌着茶杯里的咖啡。
“轮不到你在这儿说这些风凉话,”卢修斯嘟囔着摘下老花镜,揉搓着昏花的眼睛。“没想到那个家伙居然真的有那个胆子对我动手,着实是让我吃了一惊。”
“我知道,您现在的这副神态,可完全不像是平常的样子。”
“你说得对。”卢修斯赞赏地点了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原本就因为大业收到阻碍感到焦虑,现在又闹出了这么档子烂事,这几天恐怕是别想睡好喽。”
“外面那帮记者证等着呢,不准备去对付他们吗?”
“有伊德帮忙呢,他这个人,可是最擅长对付那些人了。”说到这儿,卢修斯的语气逐渐变得冰冷,随后冷哼一声。“这个不成器的小子,让他处理这几天的宴会,居然还给我遗漏了这么一出,可得好好整治他。”
“他也是远古骑士的人选吗?”
卢修斯摇了摇头,只是叹气:
“不会是他,起码现在不是。他那副性子,恐怕和我手里的魂灵不相匹配,失败的风险极大,要是让两股魂灵互相融合,那可就是天大的坏事。”
说罢,卢修斯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像是对当初的事故十分介怀。
“我猜……还是关于居阳兴和克劳迪娅的事情?”那人试探性地询问道。
“你知道就好。”卢修斯冷哼一声,“当初一时疏忽,没能将他们就地正法。你瞧瞧,现在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兹雷被害,派去暗杀的人选也被击退,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你叫我哪一天能睡个好觉呢。”
卢修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猛地迸出生机,死死地盯着那人。
“我倒是想起了一些旧事……我记得,当初率先举荐那三个执行法阵的,应该就是你吧。”
那人的脸上突然多出了一丝慌张,随后却被不动声色地掩盖下去。
“您是在怀疑我的主张吗?”
“我的法阵可不是第一次使用了,可为什么轮到你的人上去,就让那个居阳兴重归人间了?你最好给我一个答案,要不然你连这个房间都走不出去。”
咄咄逼人的卢修斯站起身来,一双锐利的眼睛俯视着那人。
那人终于停下了搅拌的动作,同样站起身来,同样对视着卢修斯的视线。
“我想也请您记住一点:当初可是我帮你擦的屁股,不然,你哪里能从报上得知你那个亲爱的女儿遇害身亡的消息?”
“这两件事毫无相干。”
“您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出于这个原因,我想用这个人情来偿清当初的过失,您看如何?”
“你是在跟我谈条件?”卢修斯发出一声冷笑。
“相应的,我可以给您带来一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那人揣着裤兜,毫不在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确定好的人选,您猜猜看,这个条件怎么样?”
那人在卢修斯耳边一阵耳语。话音刚落,卢修斯的脸上终于撤去了阴霾,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对这个对象很是满意。
“没想到你居然盯上了他……也罢,这个意外的产物,倒跟我手里的那个大人物十分契合。”他轻轻拍了拍手,“清算那个嫌疑犯的日程就暂时先放在一边,让我们重新开始启动这个计划,新的远古骑士,即将在一副新的躯体里重生。”
“那……我们之前说好的呢?”
“你就放心吧,大业成功之后,我会找个合适的时候彻底满足你的要求。”
那人的眼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失落,憋在口中的谄媚之语还是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与此同时,西城的某间小屋内。
不知是不是许久未曾修缮的原因,即使拧紧了龙头,浴室头顶的喷头依旧顽强地向外滴着水珠。如果把时间拉长一些,说不定这一点一滴就可以凿穿浴室的地面。
然而如果再把眼睛睁大一些的话,也许就能发现喷头的龙头正微弱地旋转着,像是在一点点拧开着开关。空无一人的小屋内,这种诡异的场面要是被人发现,恐怕又会被流传开来,变成某个奇珍异谈吧。
但房间的主人并不这么想。
无形的力量一口气拧开了龙头,倾泻而出的清水宛若泄洪一般,一时间便淹没了整个浴室。渺小的排水口显然不足以应付突如其来的洪灾,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积水漫过浴室,朝着客厅席卷而去。
然而积水却停在了客厅门前。一只湿漉漉的手臂在龙头附近摸索着,一把拧上了开关。浑身湿透的少年这才得以喘过气来,扶着墙壁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呼……没想到大姐姐你居然会有这么奇特的魔力,真是……”
他望向身旁正打理着风衣的红发女性。虽说经历了这么一波河水的洗礼,女性的身上却并没有被河水打湿,只有脸上尚存的水渍还能证明刚才的那波奇遇。
“没想到我这屋子,居然还能和河里联通的,这可真是大开眼界。”
女性摇了摇头,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点见识!得亏你被呛到之前让我知道你住在哪儿,就你那憋气的功夫,恐怕还撑不到回到这里呢。”
虽是责怪的口气,然而女性的脸上却是十分柔和,并没有发怒的意思。
“没想到你居然住在这种地方,”女性越过积水,四处打量着房间,“我看你身份挺不一般,怎么会挑了这么一处地方住着。”
“这是我老妈的房间。”
少年小心翼翼地迈过积水,在女性身边讲述着:“我老妈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是个想过好小日子的普通女性。结果被那个老头不小心看中,就把我生了下来。”
“私生子?该不会是那个国王的……”女性试探性地问道。
“那个老头。”少年一提起那个人,脸上几乎写满了不屑,“他算什么,和老妈发生关系,又不管不顾地把她扔在这儿?等老妈死了好几年,他才过来假惺惺地接我回去,正式承认我的名分。他早干嘛去了?他要是早点过来看看老妈,就不用让她那样吃不到药就这么死了。”
“不过算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少年突然换了副面孔,先前的不屑一扫而空,“大姐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还以为……”
“不用这么拘谨,叫我麦科琳就好。”麦科琳摆了摆手,在客厅拉了张椅子坐下,“只是碰巧找到的罢了,我早上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摆脱了约束,当然要找个机会在这座城市好好欣赏一番啊。说起来……我还想说你当初是怎么找到的我呢?”
“巴尔德。”少年的脸上绽放着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整个西城都被我记了个透,哪里开了家什么餐厅,哪里又住了什么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在查到麦科琳姐姐的时候稍微多花了点时间,那家铁公鸡老板可是多花了我好一番口舌。”
“原来是这样。”麦科琳不免掩嘴笑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取出手帕颤抖着揭下别在腰间的十字项链,“你可把我害的好苦,明明知道这可是我族的弱点,还想要来置我于死地吗?”
“这……”巴尔德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我,我们几个家伙凑出来的钱,也就只能买个这个款式的项链了……要是姐姐你不要的话,那我就……”
他正要抢过那条项链,却扑了个空。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要了?”麦科琳又重新别回项链,翘着腿打量着身旁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年,“放心吧,只要不直接碰到就没有大碍,你这条项链,我可是要好好收藏的。”
没等少年开口,麦科琳又从风衣里摸索着,取出了一串崭新的怀表。“这条怀表,就算是我的回礼吧,以后咱们俩谁也不欠谁的了。下次咱们见面的时候,就不用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客套了。”
“谢了大姐。”巴尔德果断地接下怀表,打量着怀表的眼睛里尽是压抑不住的狂热。“如果有这个东西,应该可以给他们改善下日子吧。”他不住念叨着。
“又是你那几个小兄弟了?”
“我毕竟是他们中间的老大嘛,要是没点老大的气派,那我这个老大还要做什么呢。老妈去世之前,都是由她来带着的。现在她去世,那就得由我来挑起这个责任了。”
“难道说她收养了那三个孩子吗?”
巴尔德没有回应,不过麦科琳还是从他清澈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虽然生活并不富足,但显然这位母亲教导的这位孩子,将来肯定是要成大事的。
麦科琳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起身的瞬间,她突然看见了摆在一旁的照片。
“巴尔德,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你和他拍了张照?”
“是我四哥,索穆尼,他可是个城里最有名气的大律师。”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麦科琳回过头,眼睛里满是震撼,“我看见了你那三个小兄弟,趁着人群混乱的时候,被他一个接一个的带走了。”
“四哥啊,那好说,他是个很好心的人,而且……”
“可引起那起爆炸的真正元凶,就是他。”
门外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
——我的计划成功了,却不是我预想中的那样。
——时间差了一小时,而且地点也不是在那家理发店。
——我想要的,是要在宴会厅送那个老东西上天啊。
——谁?谁改变了我的计划?还有谁知道了我的计划?
——是谁?是谁?是谁?
——巴尔德,这件事你逃不了……所有的告密者,我都要亲手刺瞎他们的眼睛!
第五十四章 至纯至恶
十五分钟后,守在门口的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解开门锁,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借着狭窄的缝隙,少年还是认出了门外这位苦等了许久的来客。
不过看着他那副毫无所谓的表情,少年反而冒出了一身冷汗。
“竟然是真的?索穆尼四哥,才是引起爆炸事故的元凶?”少年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强忍着压下内心的焦躁不安。他并不想赞同麦科琳的观点,然而现实还是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你和这个人交情深吗?麦科琳压低着声音问道。
——嗯。
——他也认识你那几个小兄弟?
——当然。
——而你并没有让他知晓今天的刺杀计划。
——我和谁都没有说。
——唉……这可不妙,既然他事先并不知道今天的刺杀,那他怎么会成为爆炸的元凶?
——是姐姐你看错了吧,四哥平日里是个很好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就算是我都知道,人类可是有千万张面孔,你怎么能打包票说,你平日里看到的索穆尼的形象,就是他真正的性格?
——这……
——对付他的时候小心点,我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善茬,他的身上尽是些阴谋诡计的味道。
少年回头望去,那个女人躲在房屋深处,正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虽然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等事情结束之后,少年暗暗下定决心,可得找个机会跟她好好道谢。
一阵深呼吸后,少年打开了门。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巴尔德。”门外那人的脸上突然多出了几分欣喜。
“我一直都在,请假的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索穆尼四哥?”
少年戒备地站在门口,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人的打扮。他的肩上依然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只不过白色的衬衫上面,像是沾染了灰尘一样,分布着零星的黑点。
“哈!我倒忘了。”索穆尼一拍脑袋,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既然你在这儿的话,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说不定有些事情会惹得你有些生气。”
“到底出了什么事?”巴尔德佯装不知情的样子。
“刚才老爹准备去宴会厅的路上,突然发生了一起剧烈爆炸。所幸他老人家没什么大碍,就是可惜了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卫兵。”索穆尼一脸心疼地讲述着。
——和我知道的没有出入。巴尔德心想道。
“在那之后,我接了老爹的委托,就在那家理发厅开始探查。这不查不知道,原来在这之前几天,这家老板曾经看见几个小毛孩在门口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口,甚至还趁着没人注意,在理发店里面一通胡搞,搅得老板很是生气。”
“是吗?”巴尔德虽然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然而在心底里却出现了某些不详的预感。尤其是索穆尼提到了那三个小孩,更是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慌。
——不可能吧……索穆尼四哥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看你那副样子,我猜,估计是有关你那几个小兄弟吧。”索穆尼插着口袋,倚靠着身后的墙壁,却是摊了摊手,“那三个小孩当然不可能是主使,他们不过是附近邻居的几个子女,和这家老板很是熟络的那种。”
“唉——四哥你怎么能开了这么个玩笑,真是把我……”巴尔德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听见索穆尼下一句话时,他突然感到了一股彻骨的恶寒。
冷汗,开始重新出现。
“不过很遗憾,你那三个小兄弟也逃不过干系,”索穆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宛若神判一般宣告着。“爆炸发生的时候,那三个小子正好被我撞见,为了保护周全,我便趁机把他们都接到了庄园里稍作休息。虽说平时的规矩是不准许非王室成员进入的,不过事态紧急,我也只能够打破这个成见。”
——庄园!他们怎么会被接到庄园里面!
巴尔德抬起头来,眼睛死死对准着面前这人的视线。然而从这人清澈的眼睛里,他却连一点污浊都看不见。这家伙……他绝不是在说谎,起码现在不是,那三个傻小子啊,怎么会落在他的手里。
直到一声清脆的咳嗽声,巴尔德这才回过神来,牙齿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是他不由自主地咬着指甲的手。额头像是湿透了一般,布满了大颗汗水。
“怎么了?”耳边是索穆尼的问候。然而在他听来,却像是呼唤死亡的声音。
他忽然看不清面前这个人了。这个人所展现的一面,真的……真的是他最真实的一面吗?
……
麦科琳愣在了原地,耳边仍然回荡着房门关闭的巨响。
——那个小子在搞什么东西,我明明警告过他的,他怎么还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
——虽然可以用‘叛逆期的孩子听不进任何苦口良言’这个道理来安慰自己,但这小子没有事实上的血亲,他找谁叛逆去?该死!他该不会把我当成长辈了吧……
苦不堪言的麦科琳无力地坐在地上,眼前突然回放着少年离开前的最后的画面。
——这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一去可是凶多吉少啊……
……
少年:“我可以跟你走,不过我得先收拾下东西。”
门外:“可以,手脚放快点,我怕那几个小子等不及了。”
然后,少年的脸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翻进屋内,发出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响。麦科琳本来想说些什么,少年却是竖了根手指,而后放在嘴边。
“别声张,门口那人恐怕早就发现里面有人了。”
“什……”
“姐姐你仔细听着,是不是能听到蛇的声音。”
话音刚落,麦科琳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嘶嘶声,仔细听着,竟和蛇类的嘶声相差无几。那个微弱的声音在房屋内徘徊着,不时还能听见那个声音在耳边回转着。
“他!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鬼才知道!我找了半天都看不见这个声音在哪,也许就在我刚刚打开门的瞬间,那个人就把整个屋子都摸透了吧。”
“那不就是说,他也有……”
“我才没心思理会这个,要是那三个小子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没那个心思接着混了。”
“……”
“等我回来,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呢。”
巴尔德微笑着,说出了宛若托付一般的无情的话语。
……
与此同时,北城白山镇。
“我回来了!莎拉!你……”
佩洛德愣在了原地,丝毫没有察觉锁头狠狠地摔在脚板。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屋内正和小个子男孩说话的女性,以及屋外坐在长椅,披着风衣正刷牙的女孩。
“出什么事了!里面那个小子是谁!”佩洛德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女孩一只手臂挡住了去路。
“紧张什么!大少。”居阳兴仰头吐出嘴里的泡沫,“那小子好不容易才从城里跑出来,侥幸被莎拉夫人撞见,这才把它接进屋里。你刚才在城里晃荡,不会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吧。”
“我当然知道!只可惜那起爆炸没能要了那老东西的性命……不对!这跟那小子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谁引起了这场爆炸。”
“谁?”
“是里昂少爷!”屋内的落地窗猛地打开,小个子男孩率先冲出门外,大声检举着真凶的名字。紧随其后的女性急忙上前,赶紧捂住了男孩的嘴。
“里昂哥!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克劳迪娅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他确实有那个理由。”佩洛德低头沉思道,“他并不是老东西的亲生子女,而是他那个意外身亡的格萨公爵的儿子,被他收作养子。如果公爵并不是意外身亡,而是被害的话,也许他就有理由去刺杀老东西。”
佩洛德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是这么说,难道这小子亲眼看见了里昂亲自引发的爆炸吗?”
“我和他谈过了。”莎拉丽丝说道,“当时他们几个确实看见了里昂在人群中间,不过在这之后,和他同行的两个伙伴都被一个神秘人给掳走了。他是趁着道路封锁的恐慌人群一路跑进这里的,这才没有被抓到。”
“用跑的……这离城里可有一段距离的啊,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有那个体能。”
“整个西城都是我们的地盘!”小个子男孩说道,“我们和老大一块在西城长大的,西城的哪个角落多了还是少了什么东西,我们几个都知道!我们都知道,穿过整个西城,就可以出了城,以及去北城和南城的道路!”
“你小子可真行!……你老大是谁?”
“巴尔德老大啊,你们不认识吗?就是三年前国王新认的子女啊。”
鸦雀无声。
——他又要动手了吧?
——冷静点莎拉,也许那个家伙只是单纯的……
——你怎么还是这么单纯啊大少,和那帮家伙交手才过了几天呢
——那,那我们要去帮他吗?
——不能去!现在出头,就是打草惊蛇,那个老东西也许正在等着我们呢。克劳迪娅,你毕竟是和阳兴共用身躯,这种情况下更不能随便出头。
——那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他知道你在这儿,所以,得找个理由给他扣着,别让他随便出去。至于剩下的几个小子,恐怕只好听天由命了。
(异口同声的叹气声。)
第五十五章 如梦如幻
“妈妈,我杀了一个人。”
这是巴尔德的生母琳达·鲍夫曼临终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想用最后的力气去好好教训这个犯了过错的孩子,生命的力气却在此刻消失殆尽。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下,离她孩子的脸颊只剩下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一声沉重的跌落声,沾血的口袋落在地上,露出了几盒尚未开封的药物。幼小的男孩静静注视着失去了生机的母亲,只是机械地讲述着刚才的遭遇。
“他想抢走我的药,我只好用他的枪杀死了他。”
“我不想看见你哭泣,妈妈,可你怎么睡着了呢。”
“是我惹你生气了吗?还是我犯了过错?”
“我犯下了这么残酷的过错,请你原谅我好吗?”
——不,不要带我走!我走了,谁来照顾我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还在睡着!
——我的大限……这么快就到了吗?
幼小的巴尔德·特洛尔第一次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残酷。
在那之后,他再也牵不到妈妈的手。
……
再次踏在脚下这块再熟悉不过的地砖,巴尔德的思绪又开始活跃起来,回到了三年前被正式认同为王族一员的那天。
那时候的他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买了些零食,正准备给那三个伙伴开开小灶。眼前那人却迎面朝着自己走来,蹲下身子,轻声询问着自己的名字。
那正是当初巴尔德·鲍夫曼与索穆尼·特洛尔的第一次见面。被认同为家族的一份子之后,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莫名多出了数不清的“家人”。家人?这个概念,从老妈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感受不到这个氛围了。
不过很显然,当时的各位家人显然没有把他当回事。管一个曾经的混小子叫弟弟?对他们来讲,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巴尔德早就做好了准备。
尤其是他们还忙着准备什么……“巡游”?
“你是叫巴尔德吗?”
他吃了一惊,转过身去,迎面对上了一个米色头发的女孩。
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预料到这般举动。
“我好像见到过你啊,当初领着那三个孩子在小巷子里转悠的,就是你吧?”
他依然机械地点了点头。
“算了。我才不想理会你的过去,现在开始,进了这个门,我们就是家人啦!”
女孩伸出手,似乎是在等着巴尔德伸过手去。
“干什么呢!克劳迪娅!待会儿老妈还有事情吩咐呢,你在……”
突然出现了另一个米色头发的军装少年探出头来,目睹着将要发生的场景。对上巴尔德的视线之后,少年突然嘿嘿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原来是你小子。我记得当初想偷我钱包的就是你吧?今天送上门来啦?”
“别这么说话!哥哥!”
少年猛地摆了摆手,径直朝着巴尔德冲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俯视着他,像是要吞吃了他一般。而后,少年却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巴尔德的手。
“道格拉斯!”少年突然露出了笑容。“记住啦!小崽子!到时候我们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先让你试试外面的特产!记住啦!”
巴尔德·特洛尔的回忆,伴随着少年爽朗的笑容戛然而止。
……
“发什么呆呢?巴尔德?再走几步就到了。”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巴尔德突然打了个冷颤。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他望见了前头那人狐疑着盯着自己的目光,以及尽头那间紧闭的房间。
不知为何,巴尔德总是能感觉到,那扇门后面肯定发生过什么,不然……不然怎么能闻到血腥味?虽然已经变得很是淡薄,巴尔德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味道。
脚下的路,仿佛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道路。
“没,没事。我,我鞋带松了,等我绑一绑。”不知不觉,巴尔德这才发现,被一股莫名的情绪裹挟着的自己,说起话来竟然变得不太利索了。
“哦,没事。”索穆尼却像是没察觉到一般,插着口袋倚靠在身后的墙上。
一番装模做样的“绑紧鞋带”,巴尔德小跑着来到他身边,一同面对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索穆尼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大门缓缓推开,正前方的长条桌子坐着两个低沉着头,缄默不语的男孩,即使过道的风顺着通口吹动着他们,也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乔!汤姆!你们还好吧?”
直到巴尔德连番焦急的呼唤过后,留着蓬乱头发的男孩才僵硬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双无神地眼睛。好一阵子,名为汤姆的男孩眼睛突然出现了生机,张大着嘴巴,却迟迟说不出话。
“他们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巴尔德怒不可遏地喝问着,就差揪着索穆尼的领子破口大骂。
“别把事情都赖在我头上。”索穆尼面露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们从人潮里面救出来,却没料到他们竟然受到这么严重的惊吓。要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就要把责任全归到我头上的话,那我的名誉往哪里放呢?”
“要是他们出了什么差错,我跟你没完!”巴尔德急忙冲上前去,检查几个男孩的情况,“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难道你以为我想和你到这个连家都不像家的地方吗?”
“你是在后悔被承认为王族吗?小子?”
“难道你能改变自己的出身吗?四哥?”巴尔德沉默了一会儿,“我连我的出生都没办法预料,何况是你呢?再说了,你也不是个会去在意这些东西的人,毕竟生下来就是最高点,哪里会去关注我们这些底层人呢?”
巴尔德被抓住了衣领,但他却连挣扎都不肯。
“我最后再说一次,小子,别用什么出身高贵来羞辱我,要是不能得到和这个出身相匹配的地位,我宁愿希望我没有被生下来。”
“你都是王族了,难道还有再高的追求吗?”
索穆尼伸出手指,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
“你知道的,小子,把我踩在脚下的人,就算是亲生父亲,我也要把他拉下来。”
熊熊野心,随着一声宣告,在此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巴尔德并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虚幻的东西,他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把被扣在这儿的两个伙伴带回去,带回他们幼时生活过的那个熟悉的地方。
“我们走了。”
他扔下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拎起两个男孩,正要迈出房间。
“等会儿,巴尔德。”身后的男人叫住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出去的时候注意耳边,要是错过了什么就不好办了。”
“故弄玄虚!”
巴尔德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索穆尼倚着大门,回头望着少年带着两个男孩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过道的转角。
他忽然笑出了声。
……
“老……老大!别……别再走了……”
肩旁的那个名为汤姆的蓬乱头发的男孩抓住了巴尔德的手臂,他的脸上满是恳求,但力气实在是不足以阻止少年的步伐。
“说什么呢!汤姆,要是不走出这个地方,咱们要怎么保证安全。”
“不……不是,我是说……声音……”
“蛇信子的声音,对吧?”
汤姆突然愣住了,这个少年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个罪魁祸首的声音,那个把他们变成这副样子的看不见的声音,老大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从和那个人结交开始,我每次都能在他身边听见那个声音。就像是蛇类在吐信子一样,他们搜索猎物的姿态,都会发出这个声音。”
巴尔德的脸上突然写满了后悔。“真是少算计了一步,我本来都没打算活着回去的,现在看来,那个家伙做的是真的狠毒,我巴尔德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老大!乔他……”
耳边是汤姆惊慌的惨叫,巴尔德转过头去,却发现了令他坠入深渊的一幕。高大的男孩依旧垂着头颅,只不过脖子前面,突然多出了一道深邃的伤口,瀑布一般的血液流出,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痕迹。
“乔!”
高大的男孩真的死了。他的眼睛没有生机,变得空洞虚无。少年的头脑已来不及处理这么突如其来的消息,然而下一秒,关怀伙伴的心思转眼间便被逃离死亡的恐惧所取代。在那个男孩倒下之后,耳边的信子声突然放大了数倍,在头顶飘忽不定地徘徊着。
“跑!”
两人头也不回地奔跑着,体能在永无止境的奔跑中间被逐渐消磨殆尽。永无止境的过道似乎没有尽头,身后是飘忽不定的追兵,所剩无几的体能早已无法支撑两人接下来的亡命路程。
通往花园的路口,两人最终还是沉沉地摔在地上。停止奔跑的瞬间,那个声音也越来越响,虽然两人看不见追兵的形状,但光听着声音,都能察觉到那个追兵离碰到自己的身躯,恐怕只有咫尺之遥了。
巴尔德突然抱住了汤姆,用后背抵御着将要袭来的追兵。在被刺穿心脏之前,他给护在身前的伙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用我的血,抹在脸上。”
瞬息之间,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一同洒在了汤姆的脸上。粉嫩的心脏依然还在跳动着,只不过多出了一个洞口一般的伤口。
席卷而来的情绪,刹那间摧毁了汤姆的理智,以及清醒的精神。
第五十六章 亦真亦假
——成功了,一切如我所愿!
蛇息的声音慢慢消失,那人插着口袋缓缓从转角处现身。虽然地上的那滩鲜血着实引人注目,那人的心思却早不在那儿。他依然是插着口袋,一点点地接近着倒在地上的两个沾满鲜血的男孩。
“抱歉了,巴尔德,要是没有真正确认你真的死去的话,那个老家伙会找上我的麻烦的。”
他喃喃自语着,脸上没有一点波澜。而后,他缓缓抬起手,微微瞄准着地上的目标。他原本是不带一丝犹豫地一击毙命的,却没料到背后突然生出了一丝变数。
“你做的很好啊,索穆尼。”苍老又带着一丝刚劲的声音响起。
那人吃了一惊,急忙将手重新插回裤兜。“多亏父亲指点,要不然我也没有办法能够干净利落地解决他们。”
“你少跟我油嘴滑舌。”老人的声音显得十分高兴,“你自己提出来的主意,反倒要让我抢了你的功劳?巴结也用不着做到这种份上吧。”
“都是按父亲的意思。”
“行了。”老人阻止了那人的说话,脚步声缓缓逼近了地上的男孩。“嗯……你已经确定这几个崽子都已经死了?”
“……已经确定过了。”那人似乎是犹豫着说出了这番话。
“嘿,死了就好。”老人似乎并不理会那人一时的支吾。“把巴尔德的身体请到我房间来,我得为他亲自举行一番仪式。至于刚才的那个崽子和这个小崽子,就一道扔进河里吧。”
“河里?不怕旁人发现他们身份吗?”
“两个无名无姓的小崽子的遗体,有哪个多事的回去管呢!”老人冷哼一声,“这件事就这么做吧,待会儿你可得过来好好看看,看看我费劲心思发现的这个古老的仪式,还能发掘出多少未曾发现的东西。”
“知道了,父亲。”
汤姆·埃德森最后失去意识之前,这是他最后听见的话语。
……
“这是什么?老大?硬币?”
“这是给汤姆你的,待会儿还得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个呢!唉,跑哪儿去了,这两个家伙。”
“这硬币……不就是普通的五磅元硬币吗?有什么特别的?”
“嘿,这是当初准备销毁的错版硬币,很值钱的。都过了快几十年了吧,现在我估计就剩下咱们手里的这四枚硬币了。”
“那这是用来……”
“我是打算这样的啊……等他们那几个都过来之后,咱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没人会去的那种,我们每个人拿着一块硬币各自发誓,永远结为兄弟。”
“兄……弟?”
“‘brethren’,应该是这么拼的吧?最近刚好从那个教士嘴里听见这么个很古老的词来着……不管怎么说,从我们发誓那天开始,你我几个人永不分离,无论是生还是死,我们这帮被人所不能容忍的小帮派,将会永远结为兄弟!”
“那不就是说,巴尔德老大你要……”
“这场发誓过后,我巴尔德,将会正式成为你们的老大。无论未来几何,我们一行人无所畏惧,只有我们挺得过的关,只有我们走得过的路。”
那场特别的回忆,成了汤姆·埃德森无法忘却的人生经历。
……
河水潺潺流着,平静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反映着头顶那轮炽热的太阳投下的光线。
当然,能反射着光线的不只是水面,还有汤姆手里的那枚磨得发亮的意义非凡的硬币。从那一天那一场意义非凡的发誓之后,带在他身上的这枚硬币已经和他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时光。每当他拿出这枚硬币,那天欢乐的笑声总会涌上心头。
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些东西都已经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他痴痴地端详着硬币的花纹,仿佛要把蕴含在里头的东西全都看透一般。直到视线又一次看见镌刻在硬币表面的那处错版,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痛苦,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身上沾湿的衣服早已无暇顾及,现在的这位男孩,只想好好倾泻自己内心无处可去的悲伤。他站起身,一遍又一遍地锤着身旁的树木,几片树叶应时落下,适时地映衬了小男孩此时的悲伤。
“别哭啦,来,吃点东西。”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汤姆吃了一惊,赶忙擦去脸上停歇不止的泪水。那人抬了抬眼睛,打量了一番汤姆,只是轻哼一声,仅剩的左手抱着一袋刚出炉的面包。
“脸上的血怎么不擦掉啊?看起来多难看。”那人扔下袋子,随手从里面取出一卷面包。
汤姆只是怔怔地盯着面包,不自觉地摸着脸上鲜血残余的痕迹。“我不会擦掉它的,老大好不容易保住了我的性命,要是把它擦掉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你还活着。”
“可老大呢!他……他做了什么了?就要受到这么残酷的惩罚?死了……难道就可以就这么算了?他们把他的身体要带到哪儿去?我……我……”
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眉目里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说实话,我也和你一样,这种最亲密的人突然离去的时候,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去体会它,可当它自己跑过来的时候,你是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
那人狠狠咬了一口面包,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汤姆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人猛地一挥手打断了话语。
“难为你了,小子,年纪轻轻就要体会这种痛苦,这种经历,你本来就不应该经历的,不,应该说是,要是不用和这个家族的人扯上关系的话,也许你就不用经历这种破事了。”
“这个家族?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已经忘了吧,前不久那几个王室成员死亡的新闻还新鲜着呢,我本来都去劝过他们几个赶紧离开这儿的,每次都是来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你就权当是我在发牢骚,我现在给你讲的一点就是,他们的死,全是来自于上头那位最尊贵的家伙。”
“是国王?可他们都是他的子女?”
“虽然我们东方人有句老话叫‘虎毒不食子’,但你压根就猜不到人性的底线到底还有什么地步。所谓亲缘,所谓情感,在他们这些没有底线的人看来,只是些随时都可以舍弃的东西。”
“连亲生子女都能下手?”
“连亲生子女都能下手,我并没有骗你。”那人又是一声轻哼,只不过声音里面反而带着一丝惋惜,“我只是可惜了那两个无辜的死难者,明明一无所知,却要遭受如此磨难。”
“那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实不相瞒,小子,当初我太过冒进,差点死去,幸亏蒙了其中一个王室成员的相救,才得以苟活。可我从未想过,那个王室成员竟然加入了那个国王的团伙,一道对他的兄弟姊妹进行残杀。每次谈起他,他妈的,我都觉得羞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耻的人。”
“既然讨厌他,为什么不走呢?”
“恩情还没还清呢。小子,你应该知道一命换一命的道理吧?……知道就好,如果他当初没有把我救起,我现在就是飘在河里的一具无名死尸罢了。我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要是不还清,那才是对我的侮辱。连恩情都不能两清的人,怎么能在江湖行走呢?”
“‘江湖’又是什么?大哥哥你话里有话啊。”
那人清了清嗓子。“瞎说什么!我只是把想说的都说出来罢了。”他顿了一会儿,又突然朝一旁望了一望,“你那个同伴的遗体,我已经给你放在旁边了,要是你注意到的话,就先去看一下吧。”
汤姆不由得一声惊呼,猛地起身检查周围,这才发现自己旁边摆着一副担架,一条白布盖着同伴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旁边。汤姆掀开白布,同伴神情柔和,恍若睡着了一般,颈部的伤口也被一道漆黑的痕迹缝补好了。
血液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仿佛他从未流过鲜血一般。
“这是你做的?”
“一点小手艺,从师傅学到的。”谈起他这位恩师一样的人物,那人的脸上总是带着崇敬,“我们这些天天见血的人,不学点缝补伤口的手艺,要靠那些找都不一定找得到的行走医生吗?”
“你又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大哥哥。”
“别叫我大哥哥,多别扭,叫我盘缺就好。”
汤姆的嘴突然张得巨大,“原来你就是那个盘缺!”
“你不会没见过满街的通缉令吧。”盘缺自得地笑了笑,“在这儿定居开始,我可没想到我居然又要回到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虽然麻烦,但是他们抓不到我的日子真的是……很爽。”
“对了,说到住处,”盘缺突然一拍脑袋,“这段时间你千万不能再回去你原来住的地方,在那个老家伙看来,你已经是已死之人,不能再让他看见你还在活蹦乱跳地出现。”
“那我去哪儿?”
“我倒是知道有个好去处……不过,你得先说说当初你们被抓到庄园的时候,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情形,我倒想知道收留我的那位到底有着什么本领,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走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汤姆·埃德森用力地点了点头。
午时的钟声,缓缓敲响。
第五十七章 祸福相依
稍早片刻。
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居阳兴伸直双臂,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声无力的呻吟,他趴在桌子上,眼睛只盯着握在手里的那把工具。
“刻刀?你想干什么?”
精神世界的克劳迪娅陡然出现,居阳兴吃了一惊,整个人向后倒去。在他看来,每次这位大小姐突如其来的发问,就像是她本人的面容突然凑近自己一般,频频刺激着尚未做好准备的自己。
“请你不要每次都突然出现好吗?克劳迪娅大小姐。搞得我每次都反应不过来。”
眼前女孩虚幻的形象抿嘴笑着,似乎是对居阳兴的反应很是满意。“这是我的身体,我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何况,咱们都是有约定的。”
“有约定也犯不着这么不打招呼的吧?”
“那你侵占我的身体,和我打过招呼了?”
“我说不过你!哼!”居阳兴猛地挥了挥手,似乎想把女孩的形象挥去。“不过这把刻刀,我倒是能和你说道说道,想听吗?大小姐?”
“至于这么神秘兮兮的吗……还专门挑了个佩洛哥和莎拉姐都不在的时候。”虽然脸上写满了不满,但克劳迪娅还是悄悄压低了声音。
“指正。还有那个小子。”居阳兴“嘿”了一声望向屋外。
“哈利?你还真打发他去给你带东西了?”
“不来可不知道,这镇子确实是偏僻了点,可是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这要放在我生活的时代,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居阳兴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可没想让他跑出这地方,要是被卢修斯的那个打手盯上了他,那这地方也待不了多久了。”
“说的也是……不对,那你为什么要拿那把刻刀?”
“《魔神》里面不是写了吗?我想……”居阳兴突然愣在原地,旋即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今天就直说了吧,带刻刀,是我想给莎拉夫人刻个有符纹的戒指。”
“啊!那这么说……”
“这也是我在下界学到的几招皮毛罢了。当初闲着没事,就去找某个已经过世的雕刻师的灵魂拜师,算是,算是求着他送了我几招雕刻符纹的基础。不过后来他嫌礼物不够,就把我轰出去了,只学了一点点……”
谈起这段过去,居阳兴显得很是支支吾吾,一句话恨不得拆成三句。他的眼睛很不自然地打转着,就是不肯对上端详着自己的克劳迪娅的视线。看着他这副样子,克劳迪娅心里不禁一阵暗暗的爽快,平日里无所不能的居阳兴,居然也有这样的一天。
“好了,不提这些了。”克劳迪娅摆了摆手,“既然你说你会雕刻符纹,那根据呢?在不知道旁人是否能够自如使用魔力的前提,我们要怎么准确判断契合他人的符纹呢?”
“这话我就爱听了!”
居阳兴突然换了副面孔,整个人变得十分愉悦。他找了个位子坐下,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空白的白纸。“你也是知道的,大小姐,自从魔力被人们发现开始,也代表着我们个人的树叶,陷入了周围无穷茂密的树林里。‘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树叶’这个道理,恐怕也是最能适用于魔法这种领域的。”
居阳兴又接着说:“而能够体现这个道理的,正是唯一能把魔力从人体体内提取出来的凭依‘符纹’。人类的数量逐渐庞大,也意味着魔力的属性正变得愈加繁多复杂。而在我看来,能够决定各自魔力差异最大化的,几乎是可以决定符纹花纹的因素就是……”
“就是什么?”
“每个人的出生日期,即为‘生辰’。”
鸦雀无声。
“就……就这样吗?”
“这样还不够吗?大小姐,可不能这么挑剔啊。”
“不是,我是说……光靠出生日期什么的,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魔力什么的,会不会太草率了?”
“魔力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和血液一样共生共存。但只要多出了符纹这个媒介,平平无奇的魔力就可以在符纹的加持下,焕发出专属于每个人的属性和威力。”
“说……说是这么说啦,不过光靠出生时间来确定的话,会不会……”
“其实就和每个人的出身一样。谁都预料不到自己生下来的时候,到底是名门望族,还是贫穷之人,同样的道理,大小姐,你不是也预料不到自己的生日,居然会和你的两位兄长是同一天吧?正是因为无法预测,所以才能够摆脱很多无谓的要素,以生日来确定符纹才会把准确率稍微提高那么一点点。”
“哦……明白了。”克劳迪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说了这么多,你已经知道最契合莎拉姐的符纹是什么了?还是说你已经知道她体内的魔力属性了?”
“咱们不是知道了吗?那么纯粹的雷霆难不成是说着笑的?”居阳兴苦笑一声,拿起钢笔在纸上缓缓画着,“不过那么纯粹的魔力就算了,最让我吃惊的还是最契合她的,符纹。”
居阳兴放下笔,缓缓展示着画满着符号的纸张。看着这个符号,克劳迪娅却皱着眉头打量了好一会儿,不时凑近着纸张比划着。
“一……一个圆吗?”
“准确的说,是一个连圆规都做不出来的完美的圆。”收起纸张的时候,居阳兴的嘴里还在啧啧念着什么,“太强人所难了……要是连圆规都做不出来,单靠我区区人手,又怎么能雕刻出来?”
“完,完美的圆本来就做不出来嘛,只要有一个圆的形状,应该就可以了吧?”
“那威力恐怕要大打折扣了,”居阳兴又开始抿嘴思考着,“不对,单靠莎拉夫人那股纯洁的魔力,偷工减料些应该也无伤大雅……”
“等等!居阳兴!有人来了”
“谁?”
“一个留着蓬头发的……小男孩?”
……
——我就告诉你几句,向左转,再向右转,然后直走转过一堵城墙,就到了地方了。
——到了那儿,你就看那屋子大门有没有上锁,要是没有,你就直接推门进去。
——进去之后,你就看着正对着大门的那扇窗户,是不是有条长椅摆在跟前。
——要是长椅的前面,坐着一个米色头发的小姐,你就一句话也不要问,坐在她旁边。
——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的了,嗯?你问我米色是什么颜色?
——这……我也不知道啊,白中带黄,黄里有白都是可能的吧……
——对了,千万不要被她的声音骗了,里面可是有着你绝对想象不到的秘密……
……
借着转角,远远望着远处那座地处偏僻的小屋,汤姆·埃德森心里反倒生起了一丝疑惑。那个所谓神秘兮兮的地点,竟然就是这么一座平平无奇的房子吗?
不过想到这儿,汤姆却用力摇了摇头,肯定是自己平时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看得多了,下意识里老是以为接头地点就应该是不同寻常,现在想想,连赌场还是酒吧门口都能大摇大摆交易呢,这间屋子比起来倒显得更加显眼呢。
“门关着。”
此时已是接近午休时分,街上的行人已无多少,尽管如此,蹑手蹑脚凑近屋子门前的汤姆还是受到了几个行人的疑惑目光。大中午的,哪里来的小子这副做派?
——门确实关上了,而且还锁住了。
坚硬的铁栅栏门紧闭着,散发着一股拒人之外的气息。汤姆轻轻握住铁门晃了一晃,两扇铁门在门锁的碰撞下,发出几声低沉的敲击声。一副崭新的门锁吊在内侧,正等着哪个不识好歹的陌生人被拒之门外。
汤姆遗憾地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然而叹气声还没来得及发出来,他突然感觉肩膀被哪个人拍了几下。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过头去,却望见身后那个矮小的熟悉的人影。
“哈利!”还没接着回应,小个子男孩却先开口打断了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老大他人哪去了?”名为哈利的男孩抱着一个铁盒子,一脸忧心忡忡地询问道。哈利自己毕竟是侥幸逃出城里,而面前的这位伙伴可是一时间突然下落不明,要是不找他问个明白,怎么能行?
而谈到巴尔德的时候,汤姆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该对哈利他说出真相吗?……可是,他会接受这个事实吗?还是说,他会把我的话当成是假的吗?”
他此时的混乱的思绪,在该不该吐露实情之间徘徊着,两个天大的难处困扰着他,差点就要把他缺乏锻炼的脑袋彻底挤压破碎。
“到底出什么事了?”等不到汤姆的回答,哈利的声音变得愈加焦急。汤姆紧紧咬着嘴唇,试图不让那么残酷的真相就这么倾泻在面前的伙伴跟前。
“不行……他要是不知道,那才会更不可收拾……”
汤姆最终还是屈服在了伙伴之间深厚的感情的连结。他犹豫着动了动嘴唇,正准备说出在他腹中酝酿许久的代表着那样残酷现实的话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身旁的铁门已经打开。
等他终于看见了头顶那双红棕相异的眼睛,等他终于看见了眼睛的主人那头米色的垂到腰间的长发,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到了救世主。
“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女孩的声音,平淡如水。
第五十八章 福祸轮转
“克劳迪娅大姐头!”哈利兴奋地叫出声来,将手里的铁盒子递给面前的女孩,“该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大姐头要先看看吗?”
“不用了,我待会再看看。”女孩点了点头接过盒子,而后又把门拉开一道缝隙,“闲话少说,要是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赶紧进来再谈。”
“可是汤姆他……”哈利正要开口,嘴里的话却被女孩那双平淡的眼睛吓得重新吞进了肚子里,他恹恹地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让汤姆一块进来吧,我和他是一道的。”走到一半,哈利回过头来问道。
“我当然知道,进去好好休息会吧。”女孩的脸上是心领神会的微笑,她回过头去朝哈利点了点头,手边也悄悄拉开了一道让汤姆进入的通路。“我有些话想和他说说,要是你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只好让哈利你多等一会儿喽。”
“没事,什么时候都成。”哈利伸手抹了把汗,转身推开门进了屋内。
直到隔着那扇巨大的窗户望见哈利踩着阶梯登上阁楼之后,又过去了好长一会儿,女孩紧绷的肩膀才不由得松懈下来,转身在窗前的长椅处坐下。她的落座的动作一气呵成,并且还带着一丝专属于贵族的气质,汤姆不禁有些怀疑面前的这女孩,是不是连这番寻常的动作都要接受近乎严苛的训练。
“坐。”女孩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如同拥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一般,汤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就坐在了女孩旁边。短短的时间内,他甚至都没有思考的空间,感觉刚才的动作,完完全全是身体自发作出的反应。
——难道盘缺老大说的是真的?这个女孩,这个大姐头,真的拥有那样神奇的力量?
“城里出什么事了?”那女孩突然开口问道。
“欸?”
汤姆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女孩果然是事先知道些什么。
他点了点头。
“然后……你就被捉走了?怎么回事?”
“发生爆炸之前,哈利因为他那枚硬币不小心掉在路上,就先回去试着找找,于是我就先和乔一起先去那个预定的地点去盯着。没想到发生爆炸之后,我们两个就被人群给冲散了。”
女孩不动声色地摸着下巴思索着,看起来,事情果然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在发展。
“之后呢?”
“之后我就被人群一路推着挤着,一路就被挤进了一条附近的小巷子里面。本来当时我还以为得救了呢,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脖子突然挨了一招,然后马上就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那个叫做‘乔’的伙伴,恐怕也是受到了一样的待遇了吧。”
“恐怕是这样……”汤姆突然猛地一吸鼻子,“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关在一间很豪华的大厅中间了。乔就坐在我旁边,整个人低垂着头,看不清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没想到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
“恐怕他已经死了,对吧?”从女孩的嘴里,突然发出了男人的声音。
汤姆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跳下长椅。下一秒,他却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一股出奇强大的力量牢牢攥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慌张什么,我给大小姐的时间到了,现在出来透透气罢了。”女孩将汤姆揪回座位,又伸手揭开了领子前的一枚纽扣,“这大小姐可真是的,还要把扣子全扣上,真是……”
“你……你是谁?”
“我?居阳兴你都不知道吗?”女孩嘿嘿一笑,拨弄了一下戴在右手的那枚银戒。
“你,你真的是居阳兴!太好了……”汤姆又是一声惊叫,旋即脸上写满了惊喜,“那个故事果然是真的……如果你在的话,一定可以把巴尔德老大也……”
“巴尔德?”谈起这个名字,居阳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我怎么还把他给忘了,以他那副个性,还有他那样的家世,是肯定不会就这么放弃你们的。但是那个叫做乔的小子却死了……我想他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你可以救救他吗?老大他绝不会被那么给害死的,他一定是被人给控制了!”
“救不救的另外再说!”居阳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只手打开盒子,在里面一顿翻找着,“我现在只知道这地方已经待不了多久了,这要是让那个小子找到了你们,势必会把这片地方给发现了。”
“该死的!给戒指雕刻符纹的进程得加快几步了,要不然就麻烦了!”随手抓起一把粗糙的指环,居阳兴烦躁地嘟囔着。捧在手里粗略地扫视了一番,他突然一声怒喝,一把将指环摔在地上。“小子!我问你,现在的事情,你都告诉你那个叫‘哈利’的小子了?”
“要跟他说吗?”汤姆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爱跟他说就说吧,至于他听不听得进去,那就是他的事了,我倒是希望那小子知道啊。”居阳兴顿了一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子!这地方是你自己找来的,还是谁要你来的?”
“是,是盘缺老大。”
“我就知道是他。”脸上遍布阴云的居阳兴此时终于显出了一丝微笑,而后他转过头,看着身旁一脸迷茫的汤姆,居阳兴的心里似乎酝酿着什么。
“你会画圆吗?小子?”
……
接近午夜。圆月高悬。
一眨眼的时间,半天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只属于自己的漆黑夜晚。虽说自己侥幸拥有了能够在太阳下行走的能力,但摆脱了太阳的笼罩,可我,尊贵血族的后裔,才能够彻底地发挥着身为血族的特性。
至少,此时的麦科琳·基尔弗里德是这么想的。
她暗暗叹了口气,自从早上巴尔德不告而别之后,她就再也收不到他的音讯了,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要是她没紧跟着巴尔德的那个蓬头发的小鬼,怎么会知道短短的一瞬间,竟然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
他,他就这么死了?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麦科琳·基尔弗里德不敢也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虽说她早已体会过这种亲人一声招呼不打就永远离开了的感受,可当她的生涯里又出现了这般坎坷,她总是会感觉心里像是缺了一块。
为什么?我们才见了不到几面?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
麦科琳·基尔弗里德闭上了眼睛,尽力地压抑着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莫名的悲伤。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像巴尔德这样的人类终究只是过客,可这位少年却丝毫不管自己身为血族的身份,妄图打破那层非人的禁忌?像他这样的人,麦科琳都不敢肯定还能再遇上几个。
她叹了口气,身子向前倒去,而后,化作透明的,不可定型的流水,一路流向了通路深处。
这确实是她的能力,准确来说,这应该算是罕见病所带来的副作用。她的身体,可以自由地化作流水,无论是冷兵器还是枪炮,甚至不能对她的身体构成任何一处伤害。
当然,十字架等圣器,以及附着魔力的武器除外。而她之所以不会畏惧太阳,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罕见病所带来的影响。她成为了族群中间,唯一的可以自如行走在阳光下的血族。
仅此而已。
……
不知是哪里的一座房屋,在它面朝铜绿色山脉的一处阳台,角落的水龙头正一点点拧开着,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水流倾泻,如同泄洪一般注入下方的洗手池,溅起一片绒毛般的水花。直到一只湿漉漉的手摸索着拧上了水龙头,这才阻止了海啸般的水流漫过阳台,淹没内部的房间。
麦科琳·基尔弗里德对此一向是精准地计算着能让液态的自己流出管道的水量和时间。在她这么长时间以来,这几乎成了她躲避那些追杀者再好不过的办法。
踏着积水,又抖了抖身上那件沾满水珠的风衣,麦科琳松了口气,转身就要拉开阳台的窗户。在她伸出手的时候,她突然感觉窗户的后面,似乎正站着一个披着大衣的女孩。
她抬起头,猛地对上了女孩一双异色的眼瞳。女孩似乎也很惊讶,一副眉毛正不自然地抖动着,似乎预料不到眼前这个突然的来客。
窗户打开,麦科琳突然一声惊叫,连连退后几步,一道银光从她的腰间忽地冒出,在她的手心里不停地颤抖着。此时的麦科琳,早就摆出了接招的架势,警惕的视线不停地在女孩身上打量着。
尴尬的僵持,直到女孩的一声轻咳结束。
“怎么,怎么会是你啊,麦科琳?”女孩的脸上满是尴尬,无处摆放的另一只手不停地捏着大衣的一角。
“居阳兴?你怎么……”麦科琳仿佛是知道女孩的身份似的,一眼就认出了他。然后接下来的,就是一阵扑哧声。“哈哈哈……居阳兴,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反倒屈身在小姑娘的身体里了,我,我还认不出你了……哈!”
“是啊……今年已经六百三十七岁的,麦科琳·基尔弗里德·德古拉女士?好久不见?”
“你很吵啊,居阳兴,随意谈论女士的年龄很不礼貌啊。”
“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麦科琳,今晚怎么要大驾光临啊?”
“我……我来找个人。”
“汤姆·埃德森?还是巴尔德?很遗憾,他们两个都不在,请改天再来吧。”
“那我只好过几天再来拜访了。”麦科琳低着头,面露遗憾,“不过我觉得居阳兴你,应该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拒绝我吧?”
“在下界过去的那几百年,难不成是白过的吗?”居阳兴轻哼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响指,“不过我可做不了决定,恐怕你得等屋子的主人没找到你之前过来才行。”
“我会的。”麦科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伸手又拧开了水龙头,“对了,居阳兴,既然你已经是以女孩子的身体在生活,那我不妨告诉你一点,要是你能注意到小腿部位的裤袜裂了个缝隙的话,嘻嘻。”
居阳兴吃了一惊,赶忙低头查看腿部的情况。这么愣神的功夫,麦科琳已是化作流水,消失在了茫茫的管道中间去了。
“……这女人,还是那副性子。”
第五十九章 惊雷乍现(1)
十月三日。未遂的刺杀事件已过去了三天时间。
那起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居阳兴钻进了最里间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过。关上房门之前,那个叫汤姆的孩子也跟着钻进了房间,手里还鬼鬼祟祟地抱着一个神秘的铁盒子。
三天时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迈出房间。
莎拉丽丝由是想着,只是默默地啜饮了一口热茶。坐在厨房的柜台旁边,莎拉丽丝的眼睛就从来没离开过通往那个房间的狭长过廊。
直到眼睛突然感到了一阵干涩,莎拉丽丝这才恋恋不舍地收起视线,转而望向前方,隔着面前巨大的窗户望向屋外。即使屋子的所在已经是小镇的僻静地带了,不时经过院子前方那扇巨大的栅栏门的稀稀拉拉的行人,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一番打量着这座屋子。
“还是太显眼了一些……恐怕这地方也待不了多久了,要是被几个碎嘴的抖出去,这片地方早晚会被那些人发现的。”
莎拉丽丝不免有些心疼这座出了不少血的屋子。这可是当初自己初来此地的落脚点啊,现在恐怕也留不住了。哼,只是有点可惜,这么大的屋子,要是荒废了,那可就太浪费了。
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缓缓驶过门前,伴随着马蹄声和车轮的声逐渐响起而又逐渐远去。打量着周围空荡荡的客厅,莎拉丽丝叹了口气,不由得思考起爱人的去向。
“佩洛德……你究竟去哪里了?说是出去跑车拉点小钱,哪里有彻夜未归的道理呢?本来还想着让他顺带接我去一趟邮局把抄好的信送过去的,还说什么‘不要去,我帮你带过去就好’的大话,骗谁呢?怕不是出去搞什么风波去了。”
想到这儿,莎拉丽丝轻哼一声,一把饮尽了杯中的热茶,也不管茶水是否降温。她从座位站起身来,登上阁楼,打开了通往阁楼的房门。
空空如也。属于哈利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床凌乱的床铺,一条被沾湿的枕巾,以及一本边缘发黄的旧书。名为《魔神》的书本摊开着,页面上方似乎还遗留着几滴零星的痕迹。
“这孩子……真是苦了他了。如果阳兴没有先跟我说过的话,我也没想到城里居然又发生了那样的惨剧,即使他嘴上一直不肯承认,实际上在他的心里,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吧。”
“巴尔德,这个一直被他们当成兄长的孩子,怎么会遭到那样的毒手……”
莎拉丽丝不敢多想,现在的她连阁楼里的一切东西都不敢动弹,就匆匆关上了门。“那孩子现在并不在屋子里,可能是出去了吧,像他这样从小玩到大的孩子,恐怕也是闲不下来的吧。”
走下阶梯的同时,莎拉丽丝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她吃了一惊,急忙迈开步子,奔进那条狭长的过廊。漫长的时间里,她终于等到了那间房间重见天日的时候。虽说只过去了不过三天,可对于莎拉丽丝来说,无疑是千万年一般。
“阳兴先生!你可算是出来了!”
停下脚步的瞬间,她并没有看见门板后方少女熟悉的面容。一个蓬头发的男孩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汤姆?”
“莎拉夫人,再过来点。”汤姆又伸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招呼莎拉靠近。
“出,出什么事了?”莎拉丽丝虽然一头雾水,却还是配合着汤姆靠近房门。
“把手伸出来,快点。”汤姆又低声命令道。
“怎么,怎么回事?汤姆?”莎拉丽丝犹豫着伸出手来。然而在看见汤姆手里的那件东西,转眼间她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手臂下意识地准备收回。
但是汤姆还是成功阻止了她。一枚深蓝色的指环腾地在汤姆手里现身,他的另一只手悄然出现,一把抓住了莎拉丽丝的手。汤姆松开了手,那枚指环便稳稳地落在她的手心里。
“噼啪!”
又是一阵电流的声音出现。莎拉丽丝发出一声惊叫,急忙想让指环离开手心,可那指环却躺在手心处纹丝不动,浅白色的光芒正顺着刻在内圈的几个圆形图案蔓延着,直到指环的表面都散发着浅浅的白色光芒。
“这是!”
光芒亮起的同时,莎拉丽丝突然感觉到头顶的灯泡又莫名地亮起来了。这个时候还是白天,她刚才并没有打开灯泡的开关。那……那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捂住了耳朵,然而灯泡却不像之前那样骤然破碎,只是向外散发着温和的足以照亮周围的光亮。而那指环依然在她手心里安静地躺着,向外散发着只属于莎拉丽丝本人的纯洁魔力。
“怎么回事?汤姆?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阳兴老大给莎拉夫人定制的一个刻有符纹的指环。只要戴上这个指环,夫人就可以非常自如地使用自己的魔力了。虽然雕刻符纹什么的看起来很简单,可光是为了刻好那个画都画不出的圆形,都不知道刻废了多少个呢!”
汤姆讲到这儿,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容。即使并没办法掩盖自己眼圈周围的黑色痕迹。“不过,嘿嘿,当初只是在书上看见了关于魔力还有魔法的记载,没想到亲眼见到的时候,倒是真的很意外啊。”
“真是辛苦你了。”莎拉丽丝伸手摸了摸汤姆的头,“可我……可我手里都戴着婚戒了,再戴一个恐怕不太合适吧?”
“系条链子当成项链来戴就好了啊。老大他说,只要这个指环没有过远的离开自己的身体,就可以非常自如地使用魔力了。夫人要不要先释放下试试?”
“不了不了。”莎拉丽丝连连摆手,“魔力什么的改天再说吧,你们都在里面呆了这么多天了,不出来找点吃的休息下吗?”
汤姆闻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我……我那边倒是弄好了,可是老大那边,他说还要再搞些善后的工作,说是为了备用,还要再打个指环出来。”
“备用?他要给谁打戒指吗?”
“不知道啊。”汤姆顺势探出身子,一把带上了房门,“不过我刚才看了下,还差最后一步,再等一天的话,应该就能完成了。这段时间,连一个人都不能打扰他。”
“还要一天?而且还搞什么不许别人打扰吗?”
“多体谅啦,毕竟老大这几天一直都在忙着计算和雕刻呢。我不过就是忙着刻了几百个用不着的圆罢了。”汤姆又伸了个懒腰,打呵欠道,“有吃的吗?夫人?这几天没吃点什么好的,待会儿还要去忙着打个盹儿呢?”
“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吃的东西都放在厨房里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那间最里间的房间门前。在他们的身影离开之后不久,就像是配合好的一样,头顶的那颗灯泡应声熄灭,恍若舞台谢幕一般。
但此时,真正的舞台才刚刚上映。
……
“呼!找到了!果然在这儿!”
小个子的男孩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一枚发亮的硬币。不管周围行人的视线,男孩收起硬币,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向前奔跑着。
哈利·费恩的人生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畅快。
被汤姆告知了那样残酷的真相,哈利当然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事实的。他们两个在院子里大吵了一番,最后还是被不堪其扰的莎拉夫人一人赏了一个拳头才罢休。
那时的他一腔热血,根本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伙伴的一通胡话。可当他晚上回过神来,却无时不刻不在被连番的噩梦折磨着。他看见了和黑衣服的人一块渐行渐远的巴尔德,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彼岸。
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抱着巴尔德送的书籍流了一夜眼泪。
那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儿?哈利·费恩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都会为了自己的胆小懦弱而感到羞耻。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假借巴尔德赠送的硬币不慎丢失的缘由离开了事发地,并且在事发之后才知道他自己任由两位伙伴被掳走的事实。
难道现在是为了偿还自己懦弱的代价吗?那枚硬币果真不见了,大概率还是因为自己逃走的时候,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吧。那可是他们与巴尔德老大关系连结的证明,如果弄丢了的话,到死了的时候,都不会有人认为自己是巴尔德的一员的。
现在他侥幸地在小镇前的杂草丛里找到了那枚硬币,到底是怎么掉到那地方出的呢?哈利现在也没有心思去思考了,只要能够安全地回到那座房间里,那他至少还能找到机会,好好地和那位被冤枉的伙伴真诚地说声道歉。
“至少……这样就好。”
至少……让我做到这个地步吧……
追兵终究还是来了。
哈利·费恩的最后一眼,还是没能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