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大明星
晚上刚吃过饭,郭永坤跟老母亲知会了一声,便推门而出,沿着乌漆墨黑的过道上了楼。
等来到二楼后,又是一番别样景象。
乌央央一片人头,大家屁股底下塞着小马扎,肩并肩挤在狭窄的廊道中,一个个眼神明亮,盯着郝家的门口。
准确地说,是盯着门口那张破书桌上摆放的9吋黑白电视。
小小的雪花屏上正在播放《新闻联播》,郭永坤瞅了半天才看清,但楼道里的邻居们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诶,小坤上来了。”
郝艳兵听到脚步声扭过头,不禁笑着招呼,还用手示意了一下,让他坐到自己的前排位置去。
可惜郭永坤没兴趣。
他要馋这个早买了,这年头的电视清晰度近乎雾里探花不说,还收不到几个台,就一个央视、一个省台,外加一个地方台,每天播来播去就那几个节目,无聊得很。
他决定等等看,过不了一两年彩电应该就会时兴,到时再弄一部给家人看,不然就这种黑白小电视,他担心看坏老母亲的眼睛,小妹也是一样。
“呀,艳兵,咋又不明了?”
屏幕上的雪花越来越多,小雪转大雪,有些自持年长的邻居,白嫖不说,还不乐意了。
郝艳兵只好起身摸到墙角边,去转动那根鱼骨天线,一边转,还一边问,“好点没?”
“再转。”
“怎么样?”
“再来一点。”
“好好好!别动别动!”
屏幕上重新降为小雪,大家总算安静下来。
这也是郭永坤为什么不急于买电视的另一个原因。
“小坤,你是不是有事啊?”
郝进步这时也回过头,见郭永坤杵在那一动不动,不由问道。
“是啊郝叔,想借你家电话用一下。”
“哦好好,来来,大家伙儿挪个空。”
这年头的电话比电视更稀罕。
至少电视就几百块钱,一般的双职工家庭攥个两年,也能买得起。
而电话普通老百姓就真的不必指望,先不提要托各种关系,还要提前一年半载预约,就是那动辄几千块的安装费,也让人望而却步。
大家对于电话的艳羡,同样远胜电视,打电话对于很多人而言,甚至是一件极为神秘的事。
孩子们就经常以此为主题,玩起过家家,坊间流传着一首儿歌——“两个小娃娃,正在打电话,喂喂喂,你在哪儿,喂喂喂,我在幼儿园。”
这年头家里但凡有电话的,基本都是干部家庭。他们是因为工作需要,由单位出资安装的。
就譬如郝家这种,老子以前是文化局的小干事,如今儿子又是派出所的刑侦队长。
郭永坤好容易才穿过人堆进了屋。
郝家的房子跟他家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面积差不多,但摆设和家具就明显高档不少,客厅里还有布艺沙发,上面铺着用白色棉絮编制成的菠萝格罩头。
一部红色转子电话就放在前面的木艺茶几上。
“郝叔,能打长途不?”郭永坤问。
“那要拧一下。”郝进步说着,从茶几下面的什锦糖铁筒子里,摸出一串两把小钥匙,端起电话捯饬了一下,“行了。那你打着,我去看新闻了。”
“好。”
郭永坤随即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拨通了张鱼留给他的那个申海号码。
运气还算不错,张鱼约莫刚拍完戏,正值休息期,所以在家。
但她听出郭永坤的声音后,明显楞了楞。
“喂,你还在听吗?”
“哦在在……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调听起来,给人一种既紧张、仿佛又带有某种期盼的感觉。
“确实有点事。”
郭永坤笑了笑,便将纺织二厂有意请她代言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啥?!”
张鱼一听懵了,人生头次遇到这种事。
她的反应完全在郭永坤意料之中,呵呵笑道:“别害怕嘛,明星代言广告,很正常的事情,国外见怪不怪,你跟你们领导反应一下,价钱方面好商量。”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张鱼即便代言了,钱也不能往自己口袋里揣,就好像她拍电影一样,拿的不是片酬,而是工资,每月估计也就几十块。
所以这个年代的演员,还是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
“可……他们那些大明星都没干的事,我干……合适吗?”
张鱼其实并不想拒绝,甚至很想答应,这毕竟是对方第一次找她帮忙,而这个对方,还不是别人,是她青春的一个印记,她的初吻给了这个男人。
但时代的观念,以及开创一个先河的复杂性,都让这个年仅23岁的姑娘心生胆怯。
“我说张鱼,别这么看不起自己嘛,你现在不也是大明星?”郭永坤哈哈笑道。
这年头内地大腕并不多,男明星暂且不提,女明星的话不外乎五朵金花:刘小庆、沈丹平、斯秦高娃、倪平,以及林方兵。
而眼下《庐山恋》热映,深受广大青年喜爱,甚至引起极大社会反响,不吹不擂地说,张鱼比起她们毫不逊色。
“我算啥大明星啊……”
小姑娘还是没意识到这股浪潮会涌出一个怎样的高度。
不过郭永坤倒也清楚,这件事情她的想法顶多占三成决定权,其他七成还得看上影领导的意思,所以打算用金钱开路,道:“反正你跟领导汇报一下呗,能行就行,不行就算了,酬金方面,至少五万起步。”
五万,在1980年,绝对不是小数目,此时拍摄一部普通电影,耗费大概也就十来万。
半部电影的价格,就看上影领导心不心动。
“……你们厂这么舍得啊?”
“那是。”
郭永坤话虽这样讲,但心里却在腹诽,舍得个屁,他花了老半天才好容易从大爷那里要来这个价码,抠得一批,根本意识不到明星效应的凶猛。
“那……好吧,我跟领导说说,但能不能成,我就不知道了。”
“行!”郭永坤也没其他想法,要的就是这句话。
正准备挂电话时,哪知对方突然又冒出一句,“假如没成……我们还会见面吗?”
郭永坤苦笑,这应该是对方第二次问这话了,上次是在庐山分别的时候。
看来这姑娘,是真对他动了感情。
哎呀,我这该死的魅力啊!
老实讲,此时她大明星的头衔还是相当诱人的,男人是一种天生具有征服欲的动物,特别是针对女人,而女人的魅力来自多方面,漂亮的脸蛋和姣好的身材只是基础,给她们更多加持的,其实是此类光环。
这也是为什么街头巷尾并不缺美女,而后世大多富豪仍然只对女明星趋之若鹜的道理。
你不是有一亿粉丝么,好,我就要让他们看着你在我胯下……那个啥的样子。
反之,换成女人也一样。
所以人都是变态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不过张鱼,郭永坤是绝不会碰的。
因为他很清楚对方的经历,一个受过爱情的伤害后,终生未嫁的女人。
他不认为自己有那种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能力,但至少,他不想做那个畜生。
“我想应该有机会的。”
“哦,好,再见。”
“再见。”
……
万元户老王同志,依然在转运科的仓库里当搬运工,每天干着衣服上班,湿着裤头回家,他是不大可能有晋升空间的,没有背景不说,文化程度还极低。
郭永坤就劝他回家做个富家翁得了,他却抵死不从,也是没辙。
当然,虽说苦力差事还在干着,但生活条件,肯定不是以往能相提并论的。
正值午饭时间。
俩人猫在食堂角落的一张长条桌上,面前摆放着六只饭盒。
免费的鸡蛋汤都不带喝的,直接饮料二厂的桔子汽水整起。
每人都是三荤两素,搞得偶尔路过的职工怀疑人生。
那个整顿办的干部就不说了,什么时候一个搬运工也敢这样胡吃海喝?
“老王,要不你走点后门,弄个好点的岗位?”郭永坤建议。
老王压低声音道:“你说塞钱啊?”
“也不用这么赤裸裸的,送礼就行。”
老王下意识点头,感觉未尝不可一试,反正……钱多的也用不完呀。
“唉……其实我倒好说,就是现在这样干着,也没觉得很累,我更担心的还是我弟。”
“小强啊,他咋了?”
“你想想啊,以前家里没钱他就那副德行,现在有钱了,根本放了羊,天天不着家。”
“你不给不就行了。”
“不给他不会偷啊,家里就那么大,我埋在院子里他都能挖出来。”
“……”
这倒也是,那小子就跟条赖皮狗一样,反正坏事干完就往那一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意思,你能拿他怎么办?
“走路子跟他搞个工作?”
“谁要啊,再说,他能干下去?三天不打架就浑身痒痒。”
这就是老大难了。
郭永坤歪着脑壳想了半晌后,道:“要不……你让他礼拜天过来找我,我给他搞点事做。”
“当真?”老王顿时大喜,“要真这样就太好了,那小子明显服你啊,我的话都没你的话好使,你要让他干啥,他肯定能干!”
郭永坤也是这样想的,不然怎样?
他跟老王这称兄道弟的,难道见他唯一的弟弟去死啊?
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再这样混下去,到了83,这小子翘辫子的可能性超过八成。
076.上了一课
张鱼那边回电话了。
说领导不同意。
至于原因,大抵就是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而且张鱼还透露,眼下《庐山恋》虽然热映,但在高层中仍然不乏驳斥的声音,所以上影的领导也背负了巨大压力,此时哪敢再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那郭永坤也就没辙了,只能跟大爷如实将情况做了反馈。
大爷同样很无奈,唯有听天由命了。
所幸销量虽然下滑不少,比不了前几月,但跟去年相比,还是妥妥暴涨的。
起码眼下这才刚到九月,全年任务就已经超额完成。
礼拜天。
郭永坤躺在床上还没睡醒,就听到门外有动静传来,似乎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小坤哪!”
果不其然,没多大会儿老母亲就进房扯被窝,还压低声音问,“你没交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啥意思啊?”郭永坤睡眼朦胧,挠了挠脑壳。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八成是王子强那小兔崽子来了。
不是让他别直接往家里冲,在外面候着么?
顿时有些上火。
因为实在不想让老母亲担心,大哥在外面狐朋狗友一大堆,已经让她操碎了心。
套上一条大裤衩来到客厅,结果左右一瞅,差点没气炸肺!
一个王子强来了不要紧,还有麻子、小鸡、浩子他们三个,全都衣衫不整、流里流气的模样,也难怪老母亲一脸担忧。
“怎么收个废报纸来这么多人?”
郭永坤张口就是一句,也不管他们一脸懵逼的表情,不由分说将他们拉进房,拎出两摞报纸让他们提走。
“到街口早餐铺等我。”
所幸小声交代了一句,王子强约莫有点回过神儿,点点头带着三人离开了郭家。
“收废报纸的?”李秀梅望向门口,蹙眉问。
“对呀,昨天在外面碰到,想起家里好像有些,就让他们过来收一下。”郭永坤打着哈哈说。
“可他们刚才说找坤哥!”
“哦,那领头的小子我认识,他哥就是那个小东啊,跟我小学同学,你以前见过的。”
“当真?”老母亲一脸狐疑。
“这我还能骗你么?”
“那报纸收走了,我怎么没见他们给钱?”
“……”
妈的,忘记这茬了!
“哦,没关系,熟人熟事的,他们一般卖完了再给钱,昨天讲过。”
“小坤哪。”老母亲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显得语重心长地说,“你哥在外面交些不三不四的人,已经很不让人省心了,你可千万别学他啊!”
“那不会,我怎么可能学……”
“谁说我坏话呢!”
房里传来一个不乐意的声音,郭永年也被吵醒了。
“我!”
郭永坤还未搭话,老母亲已经发了飙,借着气头冲进去,“上次那300块还剩多少,拿出来给我瞅瞅?”
“诶~妈,那不都给我了么……”
俩人开始扯皮,郭永坤趁机遁走,麻利洗漱一遍后,出门吃早饭了。
幸福小区出来有条半新半旧的街道,因为两年前修缮了一下,起码路给整平了,街口有家国营早餐店,生意非常火爆,是郭永坤的日常打卡地。
这里跟过去红阳公社的那家就完全不同了,不仅店面很大,足足四间门面,品种也相当丰富,就是每天吃一种,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河东素有“早餐之城”的美誉,而这家店就很好的诠释了这个名头。
当然,其实本地人是不会说“吃早餐”的,通常用“过早”两个字来表达,早上假如遇到熟人,总会热络问候一句“过早了吗”。
郭永坤从门口钻进,一眼就瞅到了王子强四人,正大快朵颐着,居然还占了个桌,这可是他从没享受过的待遇。
“坤哥,你要不说我们还不晓得,这家店的东西真好吃!”
王子强一只灌汤包塞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旁边的麻子立马将早占好的一张凳子挪过来。
郭永坤懒得鸟他们,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河东早餐最知名的自然就是热干面,但其实外地人不知道,热干面之所以出名,重点还是那抹化不开的故乡情结,其次是物美价廉。
这年头一毛钱一碗,除了面条外,里面还掺杂了萝卜丁、酸豆角、大蒜子、卤水汁等,多达七八种辅料,更不得了的是那满满一勺的浓香芝麻酱。
一碗下肚,滋味先不提,到中午都不带饿的,岂是两个馒头能媲美的?
但其实论好吃程度来排名的话,让郭永坤这个地道河东人来说,热干面甚至排不进前三。
比它好吃的东西多了去。
三鲜豆皮,豆皮的外层是由蛋液混合豆浆摊成,里面的馅儿则由笋丁、榨菜丁、肉丁,外加胡萝卜丝搅拌制成,再配上用木甑蒸出的喷香糯米,上大号铁锅烫烤,直至表皮酥脆金黄,那一口咬下去……简直不要太爽。
面窝,一种形似甜甜圈的油炸食品,材料很简单,就是面糊和葱花,盛在扁面中凸的专用勺子里,下油锅炸制金黄捞出,再撒上一撮黑芝麻,也是香到不行。与油条那种大路货比更酥更香。
牛肉粉,粉必须是不含任何添加物的纯粮米粉,至于牛肉,特点就是大块,与后世遍布大街小巷的某伪牛肉拉面相比,诚意简直不要太足,一碗面端上来,顶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牛肉。
重头戏在于汤汁,由几十种调料调制而成,香浓辛辣,滋味无穷,倒颇具川地风采。
当然,好吃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譬如郭永坤现在叫的……
“劳驾,一个糯米鸡,一个苕面窝,一碗蛋酒!”
但服务员不会送,得先买票,然后自己去窗台拿。
郭永坤不紧不慢地享受着早餐,却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扭头一看,才发现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
隐隐还听到一些声音……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挺正派的,怎么跟这几个二流子搞在一起?”
“是啊,跟他们搞在一起就废了。”
“嘘!别说了,看过来了……”
郭永坤还未有所表示,王子强已经怒了,站起身来,指着满屋的人怒喝道:“谁特么再跟老子BB!”
众人噤若寒蝉。
“啪!”
“操!特么谁打老子!”王子强猛一回头,等看清人后,脸顿时有点僵,也有点郁闷,“坤哥,你打我干嘛?”
“你是不是感觉自己特牛逼啊?”
“那个……”王子强心说,有点。
“这桌子怎么来的?”郭永坤就说不对头,什么时候来这里有过座位,偏偏他们四个在就享受了一回。
王子强嘴巴合拢,死不说话。
“麻子,你说。”
“这个……人家让的。”麻子尬笑道。
“让?谁让的,来,把他找出来我瞅瞅,这么好心的人我也得认识一下啊。”
“那个……走了。”
“嘭!”
郭永坤直接一脚踹过去,麻子瞬间翻倒在地。
满屋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瞪着眼珠子看好戏,心中大笑不止。
“起来。”
麻子赶紧爬起,丝毫没有脾气。旁边的小鸡和浩子都有点哆嗦。
早就听说坤哥猛得一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坐。”
等王子强和麻子重新坐下后,郭永坤问,“你们难道没发现一个问题吗?”
“啥?”王子强下意识道。
“我刚才打了你们两个,大家伙儿非但不劝架,还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你们再看看店员,要知道这里可是国营单位,他们有半点制止的意思?”
“……”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们巴不得我打死你们才好,指不定还要鼓掌欢呼。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生活,如同过街老鼠样人人喊打?”
四人蔫头耷脑的,不敢吱声。
“人如果活成这样,已经不算是个人了,也活该人家不待见,喊你们二流子,败类,无良!
“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其实耍威风的手段很多,譬如口袋有钱,你今天请在场所有人吃一顿,我保证每个人都会向你投来羡慕的眼光。
“大家甚至会感激你。这不比耍横来得威风?”
四人相视一望,也在心里捋了捋,似乎确实很威风的样子。
所以接下来要努力赚钱了吗?
郭永坤深吸几口气后,平复了一下心头的怒火,道:“先吃饭!”
可四人哪里吃得下,硬是大眼瞪小眼,看着他一个人吃。
这时耳边又有声音传来……
“看来这个年轻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对,好像还能管住他们呢!”
“那可得好好管管,一个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这辈子才刚开始,路走歪了一生就毁了。”
“是啊,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些话四人全都听在耳里,触动挺大。
“坤哥,我们以后全听你的,你说干嘛就干嘛,你说不让干就不干!”王子强咬着牙,全所未有的认真。
“我说先吃饭。”
四人闻言,赶紧伸手,筷子都懒得用,一阵风卷残云,将之前点的东西,一粒米都没剩下,吃得精光。
郭永坤同样光盘后,才抬起头来,用眼神扫视过他们。
“你们如果想跟着我干,有些坏毛病、臭脾气就必须改掉,这里可是中国,最不稀罕的就是吊炸天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
“放心吧坤哥,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也不知道哪些该干,哪些不该干,但只要你肯教我们,我们就改。”王子强重重点头。
郭永坤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我记得。”
“那就做点正事,交给你们第一个任务,在市里找栋房子。”
“房子?干嘛用啊?”
“我要买。”
“哦哦……”王子强倒也不觉意外,就说坤哥都腰缠万贯的人,怎么还住那种小破楼,睡双层床。
“那……有啥要求不?”
“尽量不要太偏,但也别太吵。至于房子嘛,我不太喜欢新建的红砖房,如果有照料得好的老房子,带院子的那种,就最好。”
“啧……”王子强蹙眉道:“不能太偏,又不能太吵,还要带院子的好老房子,这可不太好找啊。”
“不然要你干嘛?”
“……”
“行了,就这样,给你们一个礼拜的时间。”
说罢,郭永坤就起身离开了。
满屋子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不少人依然在窃窃私语,直夸这年轻人不错。
“我去,才一个礼拜,这也太紧了吧?”小鸡说。
“那咋办,老大交代的第一个任务,要没办成以后还混不混?”
王子强撇撇嘴道:“行了,回去召集人,马上行动起来。”
077.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
三天后,礼拜三。
郭永坤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份关于提高积极性的大字报,不曾想,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哟,还真没想到,莽汉郭大侠,有天还能拿起笔杆子!”
林红道穿一身蓝色制服,大檐帽夹在胳肢窝里,凑上前瞅了瞅后,打趣着说。
“没办法啊,生活所迫。”
郭永坤哈哈大笑,起身给他倒了杯茶,问,“诶,你怎么跑我们厂来了,上次去你家没会到你人。”
“你们厂,我还不是想进就进?”
“那倒是,瞅你这身衣服也没人敢拦呀。对了,工作还行吧?”
“再怎么行也没你这舒服啊,翘着个二郎腿,挥挥手就完事了。”
“行了,少拿我开玩笑,你这就是混口饭吃,跟你们当官的不能比。”
俩人谈笑风生,办公室里的另三人自然不太得劲,但正如刚才郭永坤所言,林红道的这身制服,威慑力十足,三人也只能眼不看为净,结伴出去唆烟了。
“对了,不出意外的话,李有光他们很快就要返城了。”林红道突然说。
郭永坤顿时眼前一亮。
没心没肺的小光,终于要回了么!
“另外,你装病的事情已经露馅儿了。”
“啊?咋……咋露的?”
郭永坤只觉一阵脑壳大,而且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前头山那边现在肯定骂声一片。
“我露的。”林红道没好气道:“不过这事可不赖我,你又没跟我提前打招呼,我哪知道啊,跟那边通电话时,他们支支吾吾地想问我你死了没有,我还纳闷呢。”
“……”
你他娘的没事通什么电话啊,我这不是没会到你人么,要不然早说了。
不过郭永坤其实也清楚,这事迟早要败露,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对了,我这次过来除了跟你照个面外,还有件事想问你。”林红道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郭永坤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周静现在在哪里吗?”
妈的,还是没逃脱啊!
这件事情就是个巨坑,而且左右都是。
“具体在哪我不知道,只知道去了西部。”
郭永坤也是没辙啊,现在被问到头上,只能对不起周静了。
林红道微微眯眼……而但凡他一露出这个微表情,郭永坤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去过她家,房子已经换了人,连隔壁邻居知道的都不清楚,只说她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外地?”
“因为……她走前去过我家。”
“是吗?”林红道眉头一挑,嘴角泛起冷笑。
“但我没遇到,我当时去江州出差了。”
郭永坤心里很清楚,信的事绝对不能提及,否则这位很可能直接就翻脸了。
如果说人有逆鳞的话,那么周静就是林红道的逆鳞。
似乎……也成了他们俩人间永远化不开的结。
“她走的前几天我还去找过她,但她就这样悄悄走了,没给我透露半句。”
林红道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红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跟周静没什么的,就是同学和朋友的关系……”
郭永坤再次强调,可奈何人家不听啊,而且更显生气。
“永坤,我承认我在某些方面不如你,但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过去在乡下是你的天地,现在回到城里了,就是我的天下,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她在哪里,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但我迟早会打听出来,而且,我会向她证明,我林红道,不比你差!”
说罢,夺门而出。
留下郭永坤呆愣原地,连一句“我特么真不知道”都没机会说出口。
完了,算了。
原本重生之后,一直想跟林红道解除矛盾,现在看来,矛盾越搞越大,已经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这该死的魅力啊!
……
夕阳西下。
郭永坤下班后没有回家,直奔云琅小街,既然想要拜师,自然得有点拜师的思想觉悟,没事帮人家老爷子挑个水、劈个柴啥的。
只是很可惜啊,他这房子虽破,竟然通了自来水,要知道这年头即便是城镇居民,好多还是吃井水的,几户人家合资打一口。
至于柴……他家连个灶都没有,烧煤炉子,用的是煤球。
所以郭永坤接连过来好几天,硬是没找到表现的机会。
此刻四爷正坐在屋檐底下,用他那双明明可以写一首极好书法的手,捯饬着一只破了洞的搪瓷红花脸盆。
左手一只烙铁,右手一块铝箔似的搪瓷料,脸盆反扣在膝盖上,全神贯注。
这是一项绝学,叫搪锅底,只不过会在岁月的更迭中永远失传。
物质的丰富,让后世的人们不再稀罕补过的锅盆。
但在这年头,买一只新脸盆的代价还比较大,而补一下就很实惠,几毛钱搞定。
这就是四爷的真正营生,卖猫只是因为恰好家里的大花猫下了崽儿而已。
郭永坤倒是想帮忙,可这手绝活显然超出了他的技能范畴。
所以只能杵在一旁,望着此情此景,蓦然想起后世的一句话——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
明明是一位博古通今、慧眼如炬的国学大师,怎么能干这个?
也忒浪费人才了!
看不下去。
“四爷,其实我有个盘算,想跟你商量商量。”
“没空跟你搭话,有屁就放。”
“我寻思现在时机很好,外面不少人家都有老物件,而且还不识货,当然,我也不识货,所以……”
“不干!”
靠!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啊!
“为啥呀,你老可是河东第一朝奉,这就是你的活计,为啥不干?”
“因为当年我们开当铺,是清白买卖,人家拿东西来典押,什么物件什么来历,价值几何,都会跟人家道个七八,最后他不愿赎或是没钱赎,才算自家的东西,你这摆明的是想捡漏,糊弄人的事情!”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服气了!
“那我买走的那只碗呢,你也是跟人家说明的?”
“那当然,一样道了个七八,跟他说过是宋代的,但他愿意卖,要价五十,我就买了。”
“……”
尼玛,这谁呀,脑壳锈了吧,一件宋代瓷器卖五十?
郭永坤颇为无语,但同时心中愈发窃喜。
你想啊,如果一只宋代瓷碗,知根知底了,只要价五十,那要是完全不懂的人呢?
眼下古董可谓完全没有市场啊。
而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商机!
他这辈子虽然没想过拼命赚钱,因为感觉再陷进钱眼儿里忒没意思,但如果财路送到门口,还不随手薅一把,岂不是二杆子?
再说,家人的幸福生活总要保障。
“四爷,你说的自然有道理,但这事你得换个角度想想啊,老祖宗留下的物件就那么多,损一件少一件,放在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手里,你放心啊?
“不如把它们收过来,由咱们这些知晓珍贵的人妥善保管,将来肯定能传得更远……”
罗四突然停下手中动作,蹙了蹙眉,约莫感觉他的话有点道理。
郭永坤赶紧趁热打铁道:“而且我收这些东西,重点是为了收藏,不是靠它们发财致富,我对古玩的喜爱你是看在眼里的,真正的好物件到手之后岂能出去。你说对吧?”
“你真是这样想的?”罗四抬头望向他。
“对!”
这话倒也不算打马虎眼,因为郭永坤心里大抵是这种想法。
当然,你要真说穷得快吃不起饭的时候,他自然也知道取舍,但他感觉那种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说说你的计划。”
成了!
郭永坤心头大喜,其实这事他早有琢磨,不然也不会收了王子强那帮小毛头,一是打着为社会做贡献的想法,二就是为了自己的古玩大计。
但当时他并不确定能不能说服四爷,存的是见老物件就收的想法,毕竟这年头此类造假的现象还未听闻,密眼网一网全捞,总能捞到一些好东西。
不过这样干也有不少弊端,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到时一屋子瓶瓶罐罐,到底哪样是宝贝,哪样其实就是个工艺品,他也不知道啊?
别捧着一件工艺品,却当成宝贝疙瘩,那可就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收藏界最丢脸的事情莫过于此。
但现在有四爷加盟,那么一切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我打算安排一票人手,走街串巷去收老物件,便宜的就直接拿回来,如果要价太高的,就让他们观摩好,记下来,然后回来道给你听,你给掌掌眼,真是好东西,咱们势必要拿下。”
“你有人?”罗四问。
“必须的。”
罗四没好气地笑了笑,那模样似乎在说,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什么正经的厂职工。
“那东西拿回来放在哪里?如果想好好收藏它们,至少得有一个安全、干燥,适合存放的地方。”
“这你也不用担心,我早安排好了,几天之内就会有结果。”
这也是郭永坤为什么让王子强他们找房子的一个原因。
至于另一个,自然是为了投资。
那些钱放在床底下,感觉一不留神就会消失。
想想就知道,到了老母亲手上,再想让她拿出来投资……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这年头在普罗百姓眼里,一切不靠认真工作赚到的钱,都是不合规矩的,甚至可以全部归类为投机倒把。
“你小子倒是准备充足嘛,老实交代,这事谋划多久了?”罗四眯起眼睛,审视着他。
我去,老爷子,你可别临时反悔哈!
郭永坤赶紧安抚起来。
078.买房
清晨,霞光以刁钻的角度映入城区,一阵微风拂过,掀开了黑白相册的又一页。
郭永坤特地起了个大早,趁着某只小懒猪还没挪窝,撒开脚丫子逃离家门。
没办法,昨晚被缠着实在无计可施,答应小妹今天带她去玩,可实际上他哪里有时间?
今天得去看房子。
而且这事暂时还不好让家人知道,否则挨顿骂不要紧,房子肯定买不成,自己的古玩大计和收藏梦也无法实现。
依旧是街口的早餐铺。
郭永坤要了一份三鲜豆皮和豆浆,正准备出门蹲屋檐的时候,有位大爷热情招呼道:“诶,小伙子,来这边坐吧,我们吃完了。”
搞得他都有点小感动。
毫无疑问经过上次的事情后,他已经成了这家店铺的红人了。
道了声谢后,索性郭永坤也就坐了过去,又要了半份牛肉粉。
其实他挺馋这口的,天天吃都不会腻,只是通常过来没位子坐,吃粉面之类的流食不方便。
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约好的人也到了,但人头不对。
“咦,你咋来了?”
郭永坤诧异望向老王,视线主要还是落在他紧紧抱在怀里的解放袋上。
老王嘿嘿一笑,凑上前来,咬着耳根子说,“小强说那边房子有两套,都挺不错,我就想过去瞧瞧。你知道的,我家那房子都成危房了,指不定哪天就塌了,不安全。再说,我钱留在手头也没用啊。”
没毛病。
郭永坤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老王完全摸不透的话,“老王同志,你是个欧气的人。”
“我不怄气啊!”
“行了,吃饭吃饭……”
等吃完早餐后,一行六人就乘公交前往目的地。
王子强嘚瑟不已,说这房子坤哥你指定能看中。
也让郭永坤略有期待。
众人在临江口站下车,再往前走的话,就要掉进长江了。
所以还是一套江景房吗?
郭永坤眼前一亮,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想想就知道,后世河东临江而建的楼盘,哪个不是三四万每平的均价打底?
当然,这里现在肯定还未开发,只是一个村,就叫临江口村。
沿着村口的黄泥路走进,这个村的房子有一个特点——全是豪宅!
就是户型很大、独门独院的那种,而且间隙也大,与郭永坤所在的街道见缝插针的房屋格局迥然不同。
这越发让他有了期待。
“坤哥,这个村可不简单,都是一些胆大包天,撬社会主义墙角的家伙……”
一路走过,王子强还不忘科普一下,郭永坤听着也有些了然。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长江边上,俨然就是背靠一座集宝盆。
不说别的,单说一项资源,沙子。
那简直就是工业万金油,冶炼要用到,造玻璃什么的也要用到。至于建筑业,就更不用提。
而这个年代又缺乏管理,只要胆子够肥,不怕发不了财,河东顶先的一拨百万富翁,大抵就是沙老板。
“就是恶人太多,所以这个村外人想住进来,几乎不可能……”
郭永坤呵呵一笑,王子强不说他也能猜到一些,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不想与旁人分食蛋糕罢了。
人之常情,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样就正合他的心意。
“就这了。”王子强指着身前的一排两间大屋说。
郭永坤定眼一瞧,不算古屋,却是仿古的造型,碧瓦朱甍、飞檐翘角,房屋主体结构是木料,院墙则是用河石混合水泥砌成,呈现出不规则的网格状,既美观又耐用。
就它了!
他一眼就瞧中,里面都不带看的,也难怪王子强几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这么说两间都卖?”
“是啊。”王子强点头道:“俩兄弟的,所以才建在一起,据说要搬去南方沿海那边,估计有什么其他营生吧。”
南方沿海?
郭永坤眯眼一笑,倒是聪明人啊,此时手上如果有一坨子,再去南方折腾一把,很容易在未来的十年或二十年后,成就亿万豪门。
当然,首先路子得折腾对。
南方那几座城市里同样埋葬了无数人的尸骨和梦想。
“走,会会人去。”
所以说老王很欧气啊,他要不过来,这两套房子郭永坤肯定给它全薅了。
屋主显然已经等候多时,都在一个院子里,毫无疑问的确是俩兄弟,皆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五大三粗,模样能有六七分相似。
“金兰啊,倒点茶出来!”
俩人极为热情,一边招呼郭永坤几人在院里的石头桌前落座,一边唤里面的婆娘端茶倒水。
郭永坤倒也不急,一边品着茶水,一边打量着院子。
很开阔,能有百来平方,地面上还铺满了鹅卵石。毕竟唾手可得的东西,不算稀奇。
他们现在坐在进门的左侧,这里用竹子架起一个棚子,上面缠绕着长势很旺的葡萄藤,底下就是一张打磨圆滑的花岗岩石桌,还配有四个石凳。
中间正对屋门的是一片空阔地带,再往右,沿墙边用河石垒了一条花坛,里面种着赖活的杜鹃、菊花等植被。
往后些有一口水井,上面架着一只带大扳手的机械打水器,旁边还有用砖石砌成的水槽。
几乎挑不出毛病。
屋主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但无疑是个懂得生活的人。
“几位小兄弟,你们仔细瞅瞅,不是我吹,就我们哥俩这房子,整个河东都少有……”
这话确实不算吹牛,郭永坤心知肚明,这样的房子也就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市中心不可能有。
林红道家的房子够气派吧,但占地仅有这里一间屋的一半,而且远没有这么宁静。
这房子用来养老最合适不过,符合郭永坤的心理期望。
当然,想是这样想,但脸上他肯定不会表露出来,甚至时不时地蹙蹙眉。
俩兄弟已经搞清他就是拍板的人,一直留意他的表情变化,见状又说,“要不去屋里看看,屋里也很体面的。”
随即,一行人便踱步进屋。
房子虽只有一层,但占地着实不小,能有两百多个平方,居中是一间堂屋,两侧各分布着两间大房,堂屋后面还有厨房,后门也能开,外面的院子虽没有前面大,但也有两三分地,种着瓜果和蔬菜,旁边还有厕所。
屋里由于全是木质解构,看起来颇具古韵,房梁上甚至雕有祥云图案,用红漆描绘,显然花了心思。
家具也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木料打制,而且木匠的手艺确实没话说。
“房子看起来虽然还行,但离江边这么近,全是木头造的,以后容易腐啊!”
“那不会!”屋主赶紧解释,“我们用都是上好的杉木,赖腐的很,人家造船就用这个,而且白蚁都蛀不掉!”
这一点,郭永坤当然晓得,但他这不是故意找茬么?
“但说到底还是木头啊,肯定比不了砖房结实。”
他完全无视木房冬暖夏凉的好处,咬准了房子不够结实这一点。
“唉,要早知道你们看不中,我就不让你们过来了,外面想买房的人大把。行了小兄弟,咱们去外面谈吧。”
我信你才有鬼!
住房改革虽然已经开始,但这年头其实走得很艰难,各地区为了响应上面号召,放开了政策,甚至搞出一些公售房,但几乎没人会买。
至于原因很简单,根本犯不着嘛,政府分的福利房难道不香?
除了没有产权外,跟自家的也什么两样,何必要背负一身债务去买房子?
于是房改开始走了弯路,搞起贴补售房。
这倒是挺香的,可惜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机会染指,全被单位领导们弄去了,80年代一小撮人占有数套住房的例子屡见不鲜。
搞得民愤极大,而单位和政府又面临不堪重负的贴补压力,所以此次房改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
中国房地产想要真正崛起,得等到1989年,国家大幅提高公房租金,并将过去的分房福利逐步转化为货币工资,也就是说不再给单位职工分房。
那就完全没辙了,必须得买。
“你们想要什么价格?”院子里,众人围坐在石桌旁,郭永坤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俩兄弟相视一望,显然早就商量好了,大佬伸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出一个后世的爱心,然后再将两指伸开。
那郭永坤也就懂了,不禁呵呵一笑,倒还真敢报。
“那你告诉我,这房子凭什么值9800,不过也就两百多平的样子,还是木头造的,比砖石要便宜一大截,你一个平方想卖四十五块吗?那我为什么不去市中心买公售房?”
这年头哪怕在城市里,这种边角的土地也不值钱,刚刚解决温饱的人们也没空品味临江而住的雅致,他们更担心的是夏季的江水会不会漫上来。
俩兄弟顿时语塞,半晌后,老大梗着脖子道:“可公售房更贵啊!”
“但人家贵有贵的道理啊,地段好,手续全,交通便利,安全性高!我买你的房子,要是不图便宜,还图啥?”
没毛病。
“那……你说多少?”
“5000,不能再多了。”
这位也是个狠人,横刀就是一斩。
“5000?你开玩笑吧小兄弟,5000我们连本都回不了!”老大瞪着眼珠子说。
老二也帮腔道:“就是,不说别的,喏,这口水井我们都花了好几百打的!”
郭永坤自然知道这个价格略低,他刚才那话只提房子,却没提院子,房子虽然是木头造的,但院子里砌墙和铺鹅卵石所用的水泥显然不少,所以才说是豪宅。
只是……谁还规定做买卖不准讨价还价了?
“就5000。”
“那不行。”
“不行就算了。”郭永坤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这虽然是一种很低劣的招数,但往往十分奏效。
老王几人也一样,准备跟着他离开。
俩兄弟表情阴晴不定,直到他们快要走出院门时……
“一口价,8800,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5800,爱卖不卖。”
“……7800,不要你走!”
不要我走?
嗯,我也没想走啊。
079.收获
这年头房屋过户很简单,毕竟政策刚落实下来,正值方便期。
郭永坤和老王甚至都没怎么掺和,对方出面搞定的,他们只要给钱就行。
每套房,六千八百块。
一顿欲擒故纵好歹砍下了三千大洋,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们钱都拎过来了。
这一点非常具备诱惑力。
两位屋主甚至都没想到,以为他们肯定要去贷款,可能得耽误好一阵儿,所以当看到现金摆在眼前时,也就软了。
郭永坤得了老大的房子,也就是他们参观的那一套,老王得了弟弟的房子,两套房子仅搁着一堵院墙。
一个礼拜后,对方就搬走了,除了一些细软外,倒是什么都没带。
老王随即就开始搬家,很谨慎,也很低调,连亲朋好友都没通知,随意在新家里摆了一桌,入席的也就郭永坤和麻子他们几个。
至于郭永坤,他就不存在搬家的问题了,只要搬个人过来就行……
“四爷,你瞅瞅,这房子还行不?”
院子里,郭永坤正陪着老爷子东看西瞧。
“这房子,你就特地拿来放古玩?”罗四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对呀。”郭永坤呵呵笑道:“当然,也是为不亏待了您老。”
“得了吧。”
罗四没好气道:“你小子的那点小心眼,以为我不知道?把我这个老头子糊弄过来,一箭双雕的好把戏,不仅可以帮你鉴定古玩,还能帮你看家。对吧?”
郭永坤讪讪一笑,他这是阳谋,不怕被戳穿。
“但四爷,我也不让你白忙活呀。”
这也是罗四为什么答应住过来的原因。
老话讲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猪窝,若只是鉴定古董,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主要因为他缺钱,而且还欠了对方两千大洋。
他的工资是自己开的价,每月两百块,郭永坤自无不从,只觉太便宜了,等手头宽裕之后,指定还得加点。
“小坤哪,有件事情,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等参观完房子后,罗四表情严肃地说。
“你讲。”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现在不是刚认识的那会儿,罗四已经搞清楚了他的底细,不曾想,对方还真是纺织二厂的一名职工,而且家庭条件很一般。
那他就很奇怪啊,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为什么会这么有钱?
要知道上次买碗加借给他的,就快三千块了,而这套房子……他估摸着要大几千。
那就上万了呀!
此事不弄清楚,他心里不踏实。
郭永坤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倒也没隐瞒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便将自己如何掘到第一桶金的经过,如实道来。
罗四听罢,没好气地笑了笑,“你小子倒是油滑。”
“但您老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啊?”
一老一少相视一望,哈哈大笑。
罗四心里再无疙瘩,便开始收拾房间。
郭永坤在院里等了约半个小时后,门口有动静传来,王子强带着一帮人走进。
“坤哥!”
“坤哥……”
郭永坤点点头,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葡萄架下,眼神扫视过一字排开的十二名小年轻后,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小强都跟你们说过吧?”
众人纷纷点头。
“好。你们既然过来了,那就说明愿意干,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讲,以后看你们的表现。”
郭永坤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两千大洋。
“小强,这里有两千块,拿去配六辆三轮车,多的钱就当收货款。你们自己分配一下,两两一组,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出发,下午五点回来,把收到的东西和账目交给四爷。明白吗?”
“明白!”王子强恭敬接过钱。
“我平时没有时间,但礼拜天肯定会过来,至于你们,想在这里住也行,回家也可以,这我不管,但你们必须尊重四爷,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懂吗?”
“懂!”
“很好。”郭永坤笑着点头。
他自然不会亏待这帮小兔崽子,或是说不会亏待任何给自己办事的人。
已经让王子强跟他们讲过,以后按月发工资,目前暂定工资二十块,另外每收到一件真物件,都有奖励,视珍贵程度而定,这个标准则由四爷来拿捏。
当然,要是持续不出货的那种,摆明的就是没用心,那他也不会伺候,卷铺盖走人,爱咋的咋的。
他是有心将这帮小兔崽子往正道上引,但如果他们自己非要破罐子破摔,那就怨不得别人。
……
一个礼拜后,当郭永坤再次来到这里时,明显感觉有些不一样,似乎深吸一口气都有种历史的韵味。
进屋一看……
原来没那么神乎其神,只是四爷闲来无事,创作了一大批书法,整个堂屋都快挂满了,有些墨还没干。
“来了。”
罗四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出。
“对呀,四爷,成果咋样?”郭永坤搓着手问,迫不及待的意思。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侧头示意了一下,郭永坤赶紧小跑进去。
只见原本整理出来专门做收藏室的一间房里,已然不那么空旷,靠墙的一排拼凑起来、高矮不平的桌面上,多了几十样造型各异的古朴物件。
如此说来,自己没嗅错?
郭永坤瞬间眼前一亮。
快步走近,小心翼翼打量起来,能有三十几件东西,大小都有,最大的是一只绘有青色草枝纹理的花瓶。
“青花瓷呀!四爷,唐宋元哪朝的?”
“想得美!”罗四白眼一翻。
“……那是啥朝代的?”
“民国陇山安口窑的一件防JDZ青花瓷,行当里称‘土青花’。”
那特么也是青花啊!
郭永坤心想。
民国就民国吧,是真家伙就行。
主要之前那只宋代钧窑的窑变碗先入为主,搞得他总有种这年头好物件多如毛的感觉。
“四爷,这么说这三十几件,都是真家伙?”
“假的我能放进来?”
“哈哈……”
郭永坤大笑,既高兴,又激动,“四爷霸气!”
“我说你小子也别高兴太早,要我看来这些样虽然都是真的,但收藏价值并不高,而且你要知道我扔了多少,估计会哭。”
扔掉的,无疑就是假的。
郭永坤心头一凛,有点为自己的荷包捉急,问,“你……扔了多少?”
“大概七八十件吧,都是国营厂的工艺品,账本上有具体数目。”
狗日的王子强,眼睛糊大粪了,都说了收老物件收老物件,这年头又没什么假货,还收这么多工艺品回来干鸟?
略微有些上火。
也就那小子不在,出去开工了,否则肯定要找过来臭骂一顿。
不骂不成器啊!
“那四爷,这些东西不会都是民国的吧,就没有一件稍微老点的?”郭永坤蹙眉问。
“民国的有19件,清末民初的8件,清代的有6件,还是一件是元代的。”
“元代!”
郭永坤气血翻涌,眼神重新焕发光彩,忙问,“哪件?”
“最不起眼的那件。”
得,老爷子还卖起关子。
郭永坤俯身打量起来,目光率先落在最小的一个物件上。
是一枚寿章,拿起看了看,底下刻有几个什么鬼字,他不认识,但材质不错,摸在手里很温润,显然是一块好玉。
于是又放下,再瞅向其他东西,最终视线定格在一件半臂来长的瓶子上。
这东西器型挺大,能排前几,而且品相也算完整,只是黑里嘛秋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这件?”
罗四笑了笑,点头道:“元代黑陶模印螭龙纹贯耳瓶。”
果然!
郭永坤心里顿时乐开花儿,小心翼翼将瓶子拿起,抱在怀里端详起来。
他心想够了呀!
这才一个礼拜,就收获一件元代古董,还想咋的?
做人要知足嘛。
四爷这种家伙,也就是好东西见多了。
但他不会知道,即便是民国的东西,现在收过来一样一本万利。
“你小子如果能猜中它是干嘛用的,中午可以留下来吃饭。”
听他这么一说,郭永坤倒有点紧张,赶紧将瓶口挪开。
可仔细瞅了瞅后,似乎又不像夜壶。
“装酒的?”
罗四摇头。
“装水的?”
“有区别吗?”
“插花的?”
罗四还是摇头。
那郭永坤就真不知道了,在他看来,瓶子不就这几种功能吗?
唉,想吃顿四爷的饭,也真心不容易。
没办法,只能求教了。
他总得知道手上的宝贝疙瘩是个什么玩意儿吧?
不然以后都不好跟人家嘚瑟。
“四爷,给道道?”
“我提醒一下。我国古代对于仕子的要求很高,必须精通六艺,也就是御射书数礼乐。其中的射,指的是射箭,但靶场不是天天都能去的……”
“哦~我知道了!”
郭永坤眼神大亮,忙道:“是不是玩游戏用的?就是把这个瓶子放在身前,然后拿箭往里面投?”
“书上看的?”
电视上看的。
当然,这话肯定不能讲出来,点点头,算作默认。
郭永坤这时就在想啊,要有时间的话,真想在这边住一阵儿,或是每个礼拜多来两天也行,因为感觉能学到不少东西。
奈何现在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说不得,只能回去找科长陈智勇谈谈人生了。
等看完货后,郭永坤又从四爷手中接过账本,打量起来。
倒不是为了查什么,主要他得知道自己这一个礼拜支出了多少,四爷刚才的话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天知道那帮小兔崽子怎么祸害他的钱?
“咦~也不算多嘛!”
等看完账本后,郭永坤长出口气。
因为即便收了百来样东西,但支出的费用,也就三百多块。
平均每件才三块钱,却收回三十三件真古董,正儿八经的捡漏!
不过想想也不算奇怪,毕竟这年头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古董的概念。
而大多家庭生活又比较拮据,所以如果能拿一件放家里都压了灰的东西,换二十几斤大米,不也挺好的吗?
但是,他依然想将成本进一步压缩。
于是就缠上了四爷,想让他给一帮小兔崽子补补课,哪怕上几堂也行,毕竟节约的可都是钱呀!
倘若身上有一大坨子也就无所谓了,主要并没有。
080.小光返城
“科长,来,碰一个。”
正值中午饭点,纺织二厂门外的如意饭店,郭永坤和陈智勇坐在一间小包厢里,谈笑风生。
这边饭店竟然有包厢郭永坤也是才知道的,搞得以前浪费了不少时间。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厂里领导经常过来吃饭,岂能没点悄悄话,如果有包厢,自然事半功倍。
菜是好菜,两个人,七菜一汤,妥妥的浪费。
酒更不提,郭永坤花大代价搞来的外汇券,然后去友谊商店买的茅台。
说起外汇券,这年头可是真正的香饽饽,不吹不擂地讲,比人民币好使,所以不少人称它为“特权券”。
它的由来要从友谊商店说起,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友谊商店就是国家的创汇据点。
起初并不对国民开放,但后面不少人路子野,总能从海外亲友或是黑市上搞到一些,所以慢慢就放开了限制,老百姓也可以进入,但前提是,手上得有外汇券。
这是一种专门兑换给老外使用的票据,所以不少老外也将它唤作“旅游券”。
然后手持这玩意儿,就可以去友谊商店愉快烧饼了。
郭永坤这年头也是第一次进去,简直亮瞎他的狗眼,里面的商品那叫一个琳琅满目啊,什么好时巧克力、万宝路香烟、瑞士手表等国内市场中没有的东西,比比皆是。
而我国的一些名贵商品,譬如茅台、丝绸,在里面也是无限量供应。
最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是,友谊商店里……竟然还直接卖古董!
这你敢信?
郭永坤当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着实逛了好一阵儿,感觉应该都是真的,而且价格……怎么说呢,如果用他这个过来的人眼光去看,真的相当便宜,买来绝对一本万利。
令他十分眼馋。
只是可惜啊,钱先不提,外汇券实在难搞,他就搞了一百块,却花了双倍的代价,而且据王子强讲,还是走了狗屎运,刚好碰上。
“小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陈智勇倒也不傻,这好酒好菜招待着,岂能没点目的。
而在郭永坤看来,他这位科长不仅不傻,还是这年头难得的人精。
想想就知道,整个科的人都讨厌他,唯独这位见面就是笑脸。
至于原因自不用提,他跟厂长走得近呗。
“倒也没什么事。”
郭永坤顺口接茬,手上却不含糊,将口袋里早就准备好一只精巧小红盒,不动声色塞到对方手边。
“这是?”
陈智勇如此精明的人,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勾当,但还是佯装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科长不妨打开看看。”
随即,陈智勇便将盒子打开,当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瞬间眼前一亮。
只见一块精美华丽的腕表,静静躺在其中,蹭亮反光的铝制表带,宛如水晶的光滑镜面,纤细泛着银芒的灵动指针,其上还有两个亮堂堂的大字——东风。
东风牌腕表!
我国第一腕表品牌。
1955年诞生于津门,最早由于表盘上镀有“中国制造”三个金字和五颗金星,所以定名为五星牌,后面又改为五一牌,现在叫东风。
“这……”陈智勇内心狂喜,但脸上并不显露丝毫。
他手腕空空,盼望一块手表很久了,但每月工资有限,也就六十块不到的样子,家里还有两位老人和三个小孩需要照料,实在没什么闲钱,不曾想这个心心念念好一阵儿的愿望,今天居然实现了。
“小郭,这什么意思啊?”
“哦,没什么意思,科长不是大年初二的生日么,我寻思到时不一定有时间,就想提前感谢一下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聊表心意罢了。”郭永坤呵呵笑道。
虽然行为很赤裸,双方都了然于胸,但有时候就是那最后一丝遮羞布,能不戳破就别去戳破,这样对双方都好。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
陈智勇话虽这样讲,但已然开始上手,“哟,还挺合适,都不用卸表带。”
“嗯,我想象科长要比我稍胖一点,就按自己的手比着多留了一格,买的时候顺便让人调好了。”
“小郭,有心了!”
陈智勇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话锋一转,“对了,最近工作上还顺心吧?”
“工作上倒是没什么。”郭永坤佯装有些踌躇地说,“就是……”
“诶~小郭,有话就直说,咱俩还需要拐弯抹角吗?”
郭永坤点头道:“是这样的科长,最近家里事情特别多,经常需要人照料,而我工作时间又长……”
“哦,你说这个呀,那简单!”
陈智勇都不等他话说完,大手一挥道:“以后有什么事,你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只要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照顾好家庭也是很重要的嘛!”
搞定!
郭永坤心头一喜,整顿办有个屁的工作,一个礼拜分到每个人头上,顶多一张大字报,他两个小时就能整完。
“那就谢谢科长了。”
“没什么没什么的……”陈智勇连连摆手。
天知道他巴不得呢!
整个科室的人都看这小子不顺眼,迟早要闹出问题,而对方又是厂长身前的大红人,你让他怎么搞?
倒不如少出现点,这样对大家都好。
……
当天下午,郭永坤就跟老陈同志知会了一声,明后天休息。
当然,也不让人家为难,已经将本周的大字报提前拟好,交了上去。
下班后,郭永坤乘坐有轨公交,一路哼着小曲回家,临近小区门口的时候,却一下愣住了。
望着破门楼下站着的那个消瘦人影,甚至还抹了把眼睛。
“坤哥。”那人笑了笑。
“靠!狗日的,你终于回了!”
这个瘦不拉几、贼眉鼠眼的家伙,不是李有光,又是谁?
俩兄弟快有一年未见,狠狠来了个熊抱。
“不错嘛,感觉比以前壮实了点。”
“还不是托你的福,现在前头山的日子那叫一个舒服,好多县里人都羡慕。”
“他们……算了,晚点再说。”
郭永坤拍着他的肩膀问,“怎么不去我家,在这等着?”
“关键你也没告诉我你家的门牌号啊!”
“……”
郭永坤尬笑一声,搭着他的肩膀,往自家那栋楼走去,心情十分不错。
李秀梅见老三带朋友回家吃饭,原本还有些诧异,因为臭小子回来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等打听清楚是一起下乡的知青后,顿时笑眯了眼。
她并非不好客的人,只是不希望孩子们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像这种同甘同苦过的知识青年,她就很欢迎嘛!
着实舍得了一回。
把家里备了两天菜,一股脑儿全烧了,一条红烧鲫鱼,一个木须肉,一份冬瓜排骨汤,外加一盘辣椒炒鸡蛋和蒜泥大白菜,还整了个下酒神器——盐拌花生米。
“小光,整点?”郭永坤也把压箱底的一瓶红星二锅头给拎了出来。
倒不是说它有多贵,而是一种情怀,上辈子创业伊始,十一块的茅台和七块的五粮液显然不必指望,好喝不贵的二锅头着实浇灭了他不少烦恼。
而由于是北方的酒,这年头河东市面上还不好买到,这跟物流业的局限和地方的品牌保护政策,有很大关系。
他也是偶然见到,就买了一瓶。
“整点就整点呗,我又没事,这么猛的酒就怕你又搞多了。”李有光呵呵笑道。
“那就能者多劳,你喝一杯,我喝一半。”
“想得美!”
“哈哈……”
饭桌上气氛很不错,由于郭永年也加入争斗,他八两的酒量,喝李有光那是稳打稳的,所以郭永坤压力锐减。
狗日的,65度啊,一口进嘴就跟吞了团火一样。
刺激是刺激,可惜他幼稚的肠胃受不了。
郭小妹一边吃着饭,还时不时抬头打量李有光两眼,心想这家伙既然跟三哥关系这么好,怎么上门也不带点好吃的?
她却不知道,今儿个遇到对手了,比起没心没肺,这位能当她大爷。
李有光绝对不是没想到这茬,那为什么还空手呢?
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囊中羞涩……只是可能性不大,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买不起麦乳精那种高端送礼货,两瓶罐头总能拎得起。
那就剩另外一个,感觉以自己和坤哥的关系,根本没必要这样,生分!
“小光,没事没事,再加点,晚上就别回去了,上我的床睡,刚好跟小坤好好聊聊。”
郭永年热情招呼,李有光说这样啊,那加点就加点呗。
在三人齐力之下,一瓶红星二锅头总算怼完了,郭永坤估计干了一两半,李有光能有三两左右,剩下的就全进了郭永年肚皮。
这位吃饱喝足,嘴里叼着根市面上不太好买到的“福”牌,也就出了门。
至于他晚上去哪里睡觉,那就太简单了……这么说吧,他外面那些狐朋狗友,就算一天蹭一户,仨月都不带重的。
“坤哥,大哥他是干嘛的呀?”
李有光手里捏着一根郭永年散的烟,愣是没舍得抽,六毛五一包呢,一根下去就是半两肉。
“食品厂送货的,行了,给你你就抽。”
俩兄弟酒喝多了,也懒得洗漱,进屋房门一锁,郭永坤同样从床底摸出一包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迫不及待搭起话。
081.两条出路
从李有光的口中郭永坤得知,国家已经明确支持大包干了。
而作为大包干的发源地前头山大队,现在则是正儿八经的全国典型,各种赞扬和荣誉纷沓而至,经常有领导过来视察,时不时还会有外地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学习。
各种资源和政策大力倾斜……总之,前头山现在是想穷都没辙,因为国家不允许,人民不允许!
“坤哥,你也就是不好功,说真话,当初你要是选择留在红阳公社,现在肯定都进县里了。”李有光多少有些酸溜溜地说。
这些事情要是搁他头上,让他少活二十年都行!
他们老李家八辈子都没出一个当官的。
“照你这么说,我也算功德无量,那……”郭永坤挠着脑壳问,“他们现在不恨我吧?”
他指的自然是诈病的事。
“怎么不恨?”
李有光哼哼道:“老支书说了,再碰到你,不踹你几屁股他就不姓赵。大龙哥更是火大,已经放了话,照面就打死……”
“不对不对,等等!”
郭永坤挥手将他打断,诧异道:“大龙哥为啥这么恨我?”
在他看来,前头山的人就算恨他,但也要分个轻重,譬如赵福民,他火大点完全在意料之中,而大龙哥……他应该是最懂自己的呀,知道自己迫不及待想返城,俩人关系也是铁到不行,怎么会……
“你走没多久,他家小珍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哦?”郭永坤眼前一亮,心想大龙哥就是大龙哥,一击必中不说,还要把有把儿,但……
“这特么有关系吗?”
“你听我说完呀!”李有光没好气道:“他给他儿子取名,叫赵小坤。”
“……”
郭永坤愣了,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甚至眼睛都有些红。
“那娃俊不?”
“骨架随他爸,手长脚大,模样随他妈,眉清目秀……”
那就是俊咯!
郭永坤哈哈一笑,“得,啥都不说了,这个干儿子我认了!”
“那也得你回去呀?”李有光奸笑道。
“别激我,我告诉你,哥们儿迟早要回去。”
“那到时一定叫上我,我还挺想看看那场面。”
郭永坤没好气刮了他一眼,问出了萦绕心头有一阵儿的问题,“苏柔……她还好吗?”
“好呀,怎么不好,自从她父母解放后,越洗越白,本身又长得漂亮,现在还在下里湾当老师,谁不喜欢?逢人照面都得喊声苏老师。”
“哦……那就好,那就好。”郭永坤下意识点头,神情有些呆滞。
“坤哥,你要真放不下,为什么不回去再争取一把,说不定……”
“行了!”郭永坤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心里很是烦闷。
他回城这么久,也不是没有泡妞的机会,譬如张鱼,虽说存在一些其他因素没有下手,但若说其中没有半点苏姑娘的原因,那也是假的。
小光说的没错,他确实没放下。
但他总有种感觉,无论再怎样努力,他和苏姑娘之间都不会有结果。
那姑娘正如她自己所言,像是天上掉下的仙子,不沾凡尘因果,任何人都无法拥有。
“不谈她了,说说你吧。”内心郁结,郭永坤摆摆脑袋,转移了话题,“你不会今天刚回的吧?”
“那倒不是,昨天回的,上午去看了我妈。”
郭永坤点点头,倒也不显意外。
李有光的家庭关系十分复杂,他父母很早就离了,当时他妈不过三十,他也才几岁,后面又改嫁了别人。
但离婚这事不赖他妈,怪就怪他那个又酗酒又好赌的父亲,天知道他妈年轻时怎么会看上他,还嫁给了他。
可能当时收敛过一阵儿吧,但后面又死灰复燃,喝完酒后就打人,赌输钱后就变卖家当,试问这样一个男人,哪个女人能受得了?
他妈倒也不是不想带着他一起改嫁,可他爸明明自己都养不起,在这件事上却异常执着,死都不肯放手,再加上新丈夫这边也不太情愿,所以李有光最后还是跟他爸生活在一起。
而他妈现在又生了一个女儿,他是当成真亲妹妹来看待,奈何人家姑娘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都够写本小说的了。
这也就是郭永坤,旁人做不到这么知根知底。
“你回来的出路,我已经跟你计划好了。”
“看,我坤哥就是我坤哥!”李有光一阵激动,哈哈大笑。
“有两条,你自己选。”
“哟呵!就我这出身,还能有两条出路?”李有光瞪着眼珠子道:“赶紧地,说来听听。”
“第一,去我们厂上班。”
关于小光回城的出路,郭永坤确实一直放在心上,毕竟也是当初答应的事情。
他的出身虽然不太好,但有了前头山的政治担保,想来问题应该不大,毕竟如今的前头山,那可是全国闻名的先进集体。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差点火候,以他和大爷的关系,相信也能给它补齐了。
所以此事可谓十拿九稳。
“可以呀,没问题!”
李有光眼神明亮,他清楚自己完全没有挑的资格,而且还能跟坤哥在一起,何乐而不为?
“不想听听第二条?”
“比这还好?”
郭永坤呵呵一笑,“我说完你自己掂量掂量。”
“行!”
“第二条路就是不进国家单位,你自己单干,至于干什么,我都替你想好……”
“单干?”
郭永坤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有光诧异打断,小声问,“投机倒把呀?”
“投你妹!”
这年头虽然私人不好做生意,但政策终究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想要搞点买卖做做,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其实不少大佬已经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那个做万向节的鲁冠求,这一年已经有五家工厂了,而且正着手将它们整合为一,为了不抢占国企市场,将苗头对准了海外。
这一年有个叫何享建的大佬,电风扇卖得不要太好,雄心勃勃打算创造一个品牌,几个月后,会为自己的电风扇贴上一个标签,名为……美的。
这一年在苏省,一个名叫吴人宝的家伙,正在前往大邱庄取经的途中,大概半年后,他会功成归来,立志要将自己的家乡华西村,打造成超越大邱庄的存在!
毫无疑问,他们最后都成功了,而且生意做得很大,这得益于他们选择了同一个模式——集体挂靠。
世上没有辩驳不了的学问,也不存在完全没有漏洞的政策。
而集体挂靠,就是计划经济时代夹缝中求发展的唯一合法商途。
郭永坤就算坑自己,也不会去坑兄弟。
“集体挂靠?”李有光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几个字,完全不明所以。
“我举个例子,你就懂了。”郭永坤不得不解释一番,“譬如我现在创建一家工厂,厂牌上不会写‘郭永坤工厂’,还得加个前缀,叫‘幸福小区郭永坤工厂’,找到居委会,跟他们要挂靠,每年缴纳一定费用,那么这家工厂就完全合法了。”
“还可以这样干!”李有光的眼神瞬间亮得吓人。
“对。”
“不过……”似乎想到什么,李有光托着腮帮子问,“那这家工厂到底是你的,还是居委会的?”
不得不说,这小子虽然有点缺心眼,但脑子并不笨。
“从法律上讲,是居委会的。”
“啊?那有个啥意思!假如到时你把工厂建得好好的,他们大手一伸,要拿走呢?”
“如果是我的话……他们拿不走。”郭永坤呵呵一笑,这小子一番追问,却是牵扯出了90年代最大的一个企业难题。
在那场企业改革中,确实倒下了一大波人,辛苦大半辈子,最终一无所有,被一双无情大脚,踹出了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
但总归也有一些人,存活了下来,更有甚者,趁机侵吞了不少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身家暴涨。
而他郭永坤,如果作为其中一员的话,自然会是后者。
“那我呢?”
“多半会被拿走。”
“那还干个毛啊!”李有光撇撇嘴,瞬间没了兴趣。
想想就知道,谁愿意替别人做嫁衣?
“干个他们拿走了……也不值钱的行当。”郭永坤眯眼一笑。
“哦?”李有光眼神又亮了,忙问,“啥行当?”
“收废品。”
这就是郭永坤给他想好的第二条出路,没错,当个破烂王。
可别瞧不起收破烂的,这年头垃圾满天飞,但少有人能意识到,那些东西却是各大国企急需的原材料。
废纸,就问造纸厂你要不要;破锅破盆,就问炼铁厂你要不要;碎成渣的塑料……塑料厂求之不得,还省一道碾压;就是那一地鸡毛……都是好东西啊,掸子厂抢着要!
然而现在的行业格局是:垃圾很多,国营的废品站却很少,且态度极差,所以……
有何不能做?
后世收破烂的家伙,买奔驰宝马的例子还少吗?
有些破烂王甚至干出了跨国生意,整船整船的洋垃圾往回运。
再说,他手里有资源啊,王子强他们一帮小兔崽子三轮子都配好了,反正收古董也是收,何不把废品一并收了,给自己多笔赚头?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这事很容易干成,要不了几个投资,一块空地,一间只要不漏雨的仓库,足以。
到了日后,假如挂靠的集体要将它收走……给你就是,都懒得扯皮。
“收废品?不就是收破烂的么,卧槽,干这个呀?”
看,还是思想转不过弯。
没辙,郭永坤只好给他洗洗脑。
当然,最后愿不愿意干,还得看他自己。
082.废品站选址
临江口村。
郭永坤俩人刚从公交上下来,李有光望着眼前的景象,骂骂咧咧道:“妈的,这个村咋这么富啊?”
就是那种共同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碧海蓝天之下,突然发现一帮人已经悄悄脱离人民群众后的忿忿不平。
郭永坤不由撇撇嘴,这摆明的是连他也一起骂了。
“行了,当好你的破烂王吧,用不了几年,你也能这么富。”
是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李有光终究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本不是那种拉不下脸皮的性格,这与家庭经历有莫大关系,又听某人说干得好的话,一个月能挣大几百块。
那岂能不心动?
毕竟进厂,名头是好听,但一个月二三十块钱的工资,除去吃喝,对改善家庭状况毫无益处。
他可以不管哪个老不死的东西,却无法忽视母亲和妹妹,她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而郭永坤之所以带他来这里,是因为感觉临江口村就是一个顶好的经营地点。
首先是交通便利,大马路通到村口,背后还有一条长江,以后运货的话水陆两路都能走。
其次是地皮不缺,因为土地沙质化严重,种不了庄稼,所以村里闲置的空地很多,随便都能找到一处做废品收购站的好地方。
再一个,自己在这边也有房子,以后生活上会方便不少,总比天天住仓库舒服。
所以思来想去,大概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合适。
俩人来到房子这里时,还未进门,李有光就被惊讶到,“我去,坤哥,这就你说的刚买的房子?”
“嗯,右边是我的,左边是一个好兄弟老王的,今天应该在家,待会儿介绍你认识一下。”
李有光哦了一声后,又问,“可你有这么好的房子,怎么不让婶儿他们搬过来住?”
不怪他会这样想,在他看来这栋大房子,比郭家现在住的小蜗居,至少强上百倍……一个院子都比那边大!
“你以为我不想啊,但我妈……反正要让她现在搬过来,我的古董就收不成了。”郭永坤耸耸肩道。
这事李有光已经知道,只是他也很费解呀。
“我说坤哥,不就是一些死人用的家伙什儿么,放在屋里还瘆得慌,你收它们干嘛?”
“你懂个屁!”
郭永坤没好气刮了他一眼,道:“走,带你掌掌眼去。”
可李有光却兴致缺缺,只怕沾了秽气。
俩人来到院子里时,罗四正在水井旁拾掇两条手臂来长的刀鱼。
郭永坤眼前一亮,屁颠屁颠凑上去,问,“好东西啊,四爷,哪搞的?”
“江里钓的。”
“你还有这技术?”
郭永坤虽然不会钓鱼,也耐不住那个性子,但曾听人讲过,刀鱼这种洄游鱼很难钓。
“我会钓鱼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投胎。”
“……”
这话却也没毛病,四爷虽然看起来十分健朗,但已年过古稀,别说他了,他妈那会儿估计都没出生。
罗四此时也注意到李有光,抬头望向他,郭永坤适时介绍道:“我兄弟,小光,下乡刚回来的。”
“四爷。”李有光赶紧喊人,还微鞠了一躬。
“嗯。”罗四点头道:“中午在这吃饭吧。”
“靠!”
李有光还未有所表示,郭永坤顿时不乐意了,嚷嚷道:“四爷,你这偏心啊,咱俩处这么久了,我都没混到你一顿饭,小光一来你就……”
“谁让你小子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还想让我伺候你,想的美!”
“……”
妈的,梳个中分头、抹点贝壳霜也有错咯?
“那不行,今天这么好的菜,饭我吃定了!”
“行啊,鱼都收拾好了,中午自己上灶烧去。”
诶~你个死老头。
郭永坤还就不信了,治不了你,张口就是一嗓子,“老王!”
“诶!”
隔壁立马传来回应,不大会儿,老王就趿拉着一双布拖鞋跑过来。
“咦,来客人了?”
郭永坤将李有光介绍他认识过后,指着水槽里的那两条刀鱼说,“中午拎过去烧了。”
“行啊,干煎一条,红烧一条,咋样?”老王笑呵呵问。
“阔以!”
郭永坤说完后,还望向四爷哼哼了两声。
那模样似乎在说,臭老头,瞅瞅啊,哥们儿到哪里还蹭不到一顿饭?
不过时间尚早,才上午九点多,于是便带着李有光来到收藏室,老王也一起跟着。
几天没过来,藏品渐长,又多出十几样物件儿,郭永坤逐一把玩过后,还顺便捋了捋账本,心神大定。
撒泼放赖让四爷上的那几堂课,成效显著,扔掉的工艺品越来越少,这也就意味着少花了很多冤枉钱。
“喏,看到这个黑不溜秋的瓶子没有,我跟你们讲哈,这可是元代的宝贝疙瘩……”
郭永坤是讲解得神采飞扬、吐沫横飞、自嗨到不行,奈何李有光却半点反应没有。
就连老王至今都没搞懂其中道道,问,“永坤,你收这些干嘛呀,能赚钱?”
“这不是废话嘛!”
这下李有光眼神亮了,忙问,“坤哥,能赚多少?”
“就这个瓶子。”郭永坤指着那只元代黑陶模印螭龙纹贯耳瓶,示意道:“放个一二十年后,至少这个价……”
说着,竖起一根食指。
“一百?”
“……你特么的能给点想象力吗?”
“不是吧,一千?”李有光吞了抹口水。
刚才账本他也瞅了两眼,这些东西平均收过来也就两三块钱,如果将来能值一千块……那得是多少倍的暴利?
郭永坤白眼一翻,干脆懒得鸟他,扭头道:“老王,你猜猜。”
李有光顿时心头一凛,妈的,竟然还不止吗?
老王也是陡然瞪大眼珠子,诧异道:“不会吧,值一万?”
郭永坤无奈拍拍脑门,“算鸟,不跟你们扯了,没意思。”
说罢,扭头就走。
可李有光却一把将他拉住,“坤哥,那你倒是说说啊,到底值多少?”
“一千……万。”
“多少?!”
别说李有光吓得呆愣当场,就连老王都瞬间懵逼,只觉耳朵里有嗡嗡声。
好半晌后,俩人终于回过神儿。
老王嘿嘿笑道:“永坤,你说真的?那我今晚我可过来了,顺走这件,一辈子都不愁了!”
郭永坤心头一凛,倒不是当真了,而是对方的话给他提了个醒。
他这里的古董越来越多,却只有一个糟老头镇守,万一真引来某些人的窥视,可谓一偷一个准!
“老王,知道哪里有卖狼狗的不,藏獒也行!”
“不知道。”
“等等……等等。”这时,李有光打岔道:“卧槽坤哥,你说真的,真值这么多钱啊?”
郭永坤没有搭话,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的意思。
“靠!那还收什么破烂,就收这个呀,你在市里收,老子去外地收!”李有光一脸兴奋道。
奈何某人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你有本钱?”
“……没。”
“你辩得出真假?”
“……辨不出。”
“那收你妹夫啊!”
看到这小子一脸吃瘪的表情,郭永坤没好气道:“行了,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点,这年头在本地混混都不太平,还去外地,你要真带一笔钱去外地,那纯粹就是找死!”
李有光唉声叹气道:“说的也是。”
“也甭羡慕我,我收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赚钱,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肯定也不会卖。”
“那为啥?”
“嘚瑟呀!”
“……”
中午在老王家吃的饭,他妈下的厨,典型的农家菜口味,算不上特别好吃,但也不难下咽。
等吃完饭后,望着在堂屋里收拾碗筷的刘婶儿,院子里,郭永坤将老王拉到一旁,小声问,“是不是情况好转了点?”
因为刚才在饭桌上,他也跟刘婶儿聊了几句,对方对答如流、行为自然,半点不像有精神问题的人。
“还不一样。”
老王苦笑摇头,“她一般白天都比较好,就是早上和晚上容易犯病。”
“没带医院去看看?”
“怎么没带啊,可医生说主要还是心理问题,药物治疗没用。我爸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郭永坤倒也没去揭伤疤、打听他父亲的死因,蹙眉问,“市里没有心理医生吗?”
“还有这行当?”
“……”
郭永坤哑然,这年头他也不知道啊,想了想后,叹着气道:“有的,就是那种专门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生,我也是在报纸上看的,国外多的很。你多存点钱吧,等有机会了,带婶儿去国外看看,也不用太远,港城那边指定就有,说不定能看好。”
老王眉头紧皱,钱先不提,这年头出国可不容易,更别提带着有心理疾病的母亲一起。
但还是点了点头,大概也只能这样,先多攒点钱,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四爷,那你老先歇着,我跟小光出去一趟。”
罗四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坐在王家大院里,太阳暖洋洋晒在身上,已经打起瞌睡,郭永坤招呼一声后,就带着小光出了门。
准备去趟村委会,把今天过来的正事办了。
083.被抓了
这年头弄集体挂靠,摆明的就是送钱上门的活计,只要甜头够足,不怕对方不就范。
经过两天的周旋,郭永坤不仅以每年八百八十块的费用,从临河口村弄到挂靠证明,还以每月五十块的租金,租下了村子东头,正靠河口大道的一块空地。
面积不算很大,四五亩地的样子,但起步之初应该足够了,至于以后如果摊子铺大了,再往周围霸占就是,反正空也是空着,大不了再补点租金。
俩人忙活了一整天,半下午回到院子里,连灌了两壶茶后,郭永坤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石桌上,推了过去。
“坤哥,我这……”
李有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两天真金白银一千块已经当着他的面付给了别人,现在又递过来这么多,这年头就是亲兄弟都不见得这么照顾。
“拿着吧,就一千块,也不多,主要买了这房子后,我口袋也比较紧张,你抠着点用,趁年前把仓库先搞起来。”
这倒是实话,原本买房子之前,郭永坤身上还有一万一千多,结果房子花了六千八,又给了王子强两千,昨天和今天还付了村里八百八的挂靠费,外加三个月的土地租金,现在又拿出一千,自己身上都没剩下一千块了。
还得留着给一帮小毛头发工资,收货什么的,的确捉襟见肘。
所幸临近年底了,实在不行先放个假,等开年了再想办法搞点钱。
李有光叹了口气后,也不扭捏,毕竟事情已经办到一半,仓库说什么也得建起来。
“坤哥,将来赚的钱,咱兄弟一人一……”
“行了。”
郭永坤挥手将他打断,“我可没闲工夫收废品呀。”
“不用你收,我一个人搞定。”李有光也就是不知道“入股”这两个字,但意思已然表达到位,就是对方出钱,他出力。
要换旁人,他不提郭永坤也知道要,但两世兄弟,实在干不出自己当甩手掌柜吃红利的事情。
“这样吧,钱就当我借你的,等你以后赚了再还我就是。”
“那你拿走吧,我不干了!”
哟,一年没见,脾气渐长啊!
“当真?”
“不开玩笑。”
这个臭小子。
郭永坤拍拍脑门,也挺无奈,想了想后,只能答应下来。
寻思后续废品站运营还要资金,单靠他一个人,好像确实不怎么玩得转。
搞定此事后,郭永坤也没时间在这边多待,得先回厂里混几天再说。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临河口那边的废品仓库已经在着手开建,李有光全程监工,抱着能省则省的原则。
墙壁就用河石来砌,无疑是最廉价的材料,而且沙子也是,他甚至都没买,花钱雇了几个附近的劳动力,每天晚上跟他们一起去河里偷,应有尽有。
也就水泥费了些钱。
再就是石棉瓦。
目前进度还行,年前建好不成问题,过完年后就可以投入运营。
家里的万年历终于撕掉了最后一页,这也就意味着1981年到来了。
元旦之后,郭永坤一连放了七天假,别问他为什么这么爽,过节那天厂里依然没停工,所以整顿办也不好全体放假,陈智勇就想安排一个人值班,可那帮厂子弟没一个愿意,差点没吵起来,那郭永坤就说我来吧。
陈智勇当即大手一挥,小郭,你下礼拜休息!
馋死那帮厂子弟了。
某个家伙曾说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而这句话不光适用于物理领域,其实在人情世故上也一样。
想要获得领导的照拂,单是送礼终究缺点诚意,还要学会为其排忧解难。
很愉快的一个礼拜,在家里待了三天,去四爷那边学习了两天,还带小妹出去浪一天,却万万没想到,临了临了……
出了点事。
午饭过后,郭永坤正在二楼走廊上陪郝叔下象棋,马上就要形成一副“双炮将军无子挡”的格局,哪知楼下突然传来老母亲的呼喊,而且还带着哭腔。
他赶紧站起俯身一望,站在楼下的不光有老母亲,还有一个穿屎黄色圆领毛衣的瘦个青年,他哥的狐朋狗友之一,袁二狗。
真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
“咋了这是?”
眼见老母亲确实眼中含泪,郭永坤一下慌了神儿,手中棋子一撂,就仓皇跑下楼。
郝进步也跟了过来。
“秀梅,怎么回事啊?”
这位一脸关切,真恨不得上手抹一把那些眼神水儿。
“小坤,你哥被抓了。”不待老母亲开口,袁二狗已经告知了这个很不好的消息。
“被抓?”郭永坤心头一凛,忙问,“为啥?”
这事上辈子并没有啊!
他哥虽然行为粗鲁、脑壳还有点不好使,但犯浑的程度也就止于在外面打打小架,从没干过违法犯纪的事呀。
而他好像也没去掺和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跟铁头前几天不是跑了趟赣省送货么,回来还没空手,捎了小半车梨子回来,这阵儿一直在建设路菜市场那边偷摸着卖,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倒了霉,被工商给抓了。”
郭永坤听完后,心里真有句马麦皮不知该不该讲,他这个投机倒把的祖宗,到现在为止都没真正干过投机倒把的事,第一桶金严格意义上还不算,毕竟是厂里让卖的,他只不过加了道价而已。
他哥居然干上了?
“工商抓的?”
“对呀。”袁二狗点头道:“他们就专门抓这个。”
不待郭永坤搭话,旁边的郝进步也是一脸惆怅,“哎呀,小年他……怎么能干这个,这可是投机倒把啊!”
而他不说还好,那四个字一吐出来,李秀梅更是眼神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妈,你先别哭,我去一趟,一定把大哥安全带回来。”
郭永坤搂着她的肩膀安慰着,但话虽这样讲,心里却只有一半的底。
为啥?
因为他有熟人在工商局,而且恰好就是稽查大队的,可关键这个熟人……现在还熟不熟,他也不确定。
“小坤,你还有这路子?”
郝进步原本还想表现一把呢,他在体制内混了这么久,总归有点人脉,不见得能直接放出来,但起码会少遭份罪。
郭永坤却没空接茬,只说,“郝叔,我妈麻烦你照顾下,我去去就回。”
说着,就着带袁二狗快步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郝进步着实楞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呵呵笑道:“好咧!”
稽查大队虽然是工商局的直属部门,但办公地点并不在工商大楼,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大院里。
要不是袁二狗,郭永坤肯定没这么快找到地方,只见大门口的两根水泥墩子上,各挂着一块牌匾。
一边是“河东市工商稽查大队”。
一边是“省投机倒把办事处”。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全省小商贩的梦魇之地,也是阻碍市场经济自然形成的一道铁栅栏。
大门是锁着的,旁边倒是有条通道,只不过正挨着一个门卫亭。
袁二狗见郭永坤直挺挺往过冲,不禁问道:“小坤,你真有路子啊?”
郭永坤点点头,“要不你就在这等着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袁二狗求之不得,若非心里那股哥们儿义气在撑着,他来都不会来,一到这种地方腿肚子就打颤。
“诶~干嘛的?”
果然被人拦下。
“我找一下林红道。”
“哦?”门卫大爷顿时换上一张笑脸,问,“你找林队长呀,你俩……啥关系呀?”
郭永坤本想说“兄弟”,但犹豫一下后,淡笑道:“我们一起下乡的。”
门卫大叔呀了一声,赶紧放行,那可就是铁关系了。
这年头社会上有两种关系最铁,一是战友……人们常说过命的交情,不乏夸大其词的成份,但放在当下,就完全是字面意思,战友间的情谊是真能挡子弹的。
第二就是下乡知青,虽没有一起抛头颅洒热血,但至少携手走过了异常艰难的岁月。
只是很无奈,某人曾说过,一切都在不可避免中走向庸俗。
世间万物,终究熬不过岁月的侵蚀。
而郭永坤的这份兄弟情义,更是短暂到令人惋惜。
林红道的大名很好用,也不知是他上次没提,还是最近刚得到晋升,竟然已经如同坐火箭样,成为了稽查大队的中队长。
郭永坤找到办公室时,他正坐在一张崭新的红漆木桌后看报纸。
“来了。”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瞥,丝毫不显意外。
“是啊。”郭永坤苦笑一声。
“坐吧。”林红道起身,从背后的木架上拿起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缸,看不出喜怒地问,“菊花茶,绿茶?”
“菊花茶吧,清火。”
林红道嘴角弯了弯,却也没说什么。
等他在旁边的布艺宽背椅上落座后,郭永坤问,“严重吗?”
“投机倒把没有小事!”
“那后果呢?”
“没收所有非法所得,拘留十五天。”
郭永坤蹙了蹙眉,钱和货被收走,倒也没什么,但关键这个十五天……非常碍事。
他哥毕竟是有工作的,半个月不去上班,厂里能饶他,到时此事不闹得沸沸扬扬才怪,而正如林红道所言,投机倒把没有小事。
他哥终究不是铁头,厂里估计无法再容下他。
他被开除倒是无所谓,自己总能替他谋条出路,而且必然更好,可关键……
老母亲那里,如何能宽心?
要知道,他的这份工作,可是顶的父亲的缺。
084.兄弟情
郭永坤端起搪瓷缸,抿了口泛着清香、些微苦涩的菊花茶后,沉吟道:“能放吗?”
林红道没有抬头,正给手腕上的一块进口东方双狮牌机械表上发条,慢悠悠搭着话,“怎么放?”
“无罪释放。”
“呵!”林红道抬起头来,没好气瞥了他一眼,“永坤,你是不是以为国家法律都是为你服务的?”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兄弟有本事,应该会帮这个忙。”
林红道微微一怔,又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淡淡道:“我帮不了。”
郭永坤哦了一声,不再多言,站起身来。
“我特么真帮不了,人是大队长亲自抓回来的,我一个中队长,去放他的人?”
郭永坤脚步顿住,扭过头来,蹙眉问,“就一点办法没有?”
“除非……我犯纪律。”
“什么样的纪律?”
“违背入队宣言的纪律。”
郭永坤苦笑,他显然低估了林红道对这份工作的忠诚,这他娘的有区别吗,我过来找你帮忙,你只要帮了,无论怎样都违反了纪律。
“那……还是算了吧,我再想想其他办法。”他思忖少许后,这样说。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好用自己想象的无所谓,去践踏别人的忠诚、甚至是荣誉。
正准备告辞离开,哪知林红道又说,“不过,你今天如果是来求我帮忙的,我……愿意犯这个纪律。”
求?
郭永坤深深看了他一眼,问,“这比你的工作乃至忠诚都重要?”
“没错!”
林红道缓缓起身,目视着他,正色道:“我虽然很在乎这份工作,但并非不能割舍,我真正无法割舍的是什么,你很清楚。
“永坤,我要向她证明,我林红道不比你差,在她心中如此完美的郭永坤,有天同样会求我林红道帮忙。这,难道还不重要?”
你怕是魔怔了吧!
郭永坤蹙眉说,“红道,你为什么就听不进我的话,我真没想跟你争什么,好,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娶周静。这样总行了吧?”
“但她想嫁给你。”
“……”
老子日了条狗!
这特么也赖我?
“所以,你今天是来求我帮忙的吗?”
唉……
郭永坤不禁暗叹口气,望着眼前这张如此熟悉的脸,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爱情,真能让人疯狂到连性格都扭曲吗?
他此刻想的,不是说一个“求”字会有多么憋屈,或尴尬,而是替对方感到可悲。
爱上一个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人,那是种什么感觉?
说真话,两辈子他都未曾体验过。
罢了,就兑现当初的那个诺言吧,满足你一回。
想着,点点头道:“没错,我确实是来求你帮忙的。”
林红道笑了,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略薄的嘴唇拉成两道红线,无声地狂笑。
你开心就好。
郭永坤心里没有半点愤怒的感觉,有的……只是怜悯。
一刻钟后,在林红道的带领下,俩人来到稽查大队的羁押房。
他穿一双黑色大头皮鞋,踱步走在空旷的廊道中时,发出一阵哒哒声,引起了羁押人员的注意,但他们不敢喧哗,只是隔着铁栅栏静静观望着。
从那一张张油腻消瘦的脸颊上、那一对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郭永坤读懂了两个字——渴望!
渴望改革的春风吹满大地,渴望那位老人,能尽早在南海边写下诗篇。
“林队。”俩人走到廊道尽头,一名值班人员笑着打招呼。
“嗯。”林红道点头道:“小黄,把9号房开一下,我进去问几句话,你先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
“好的,那就辛苦林队了。”
小黄丝毫不敢怠慢,麻利掏出钥匙打开铁闸门,转身离开时,眼神还在郭永坤身上逗留了几秒。
“小坤?”
四目相对,郭永年其实早就注意到来人,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哟,小坤,你在这里面还有路子啊?”
木板床上,坐着一个白净壮实的青年人,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顶着一头当下还不多见的鸟巢卷发。
此人就是铁头。
“我跟红道一起下的乡。”郭永坤随口解释一句后,便蹙眉望向他大哥,“搞什么?”
“唉……这个……”
“哦~那敢情好啊!”郭永年一句话还没说完,铁头笑嘿嘿地打了岔,“那赶紧地,放我们出去。”
“想的美!”林红道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小子,说话客气点,你既然跟小坤同辈的,就得喊我声哥!”
隔世再见,铁头哥依然还是那么霸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不过,主要还是吓唬人,郭永坤门清,真论打架,细皮嫩肉的他还欠点火候,得看他大哥的。
林红道懒得鸟他,看了眼郭永坤,又对郭永年点头示意了一下后,表情平静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出去一个,而且记录也会想办法消除,但另一个人,得做点牺牲。”
郭永坤微微蹙眉,他没想到林红道说的帮忙,是这样一个帮法。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如果真按他所说的,是大队长亲自抓的人,那他确实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怎么个牺牲法?”
“一个人把罪全抗了,咬定另一人没参入这件事,只是因为工作上搭档的关系,被迫待在一起。至于后面的事,就交给我。”
郭永年和铁头一听,不禁相视一望,几乎同时准备说点什么,却被第三者抢了先。
“那后果呢?”郭永坤问。
“据实不报,甚至有强迫他人投机倒把的嫌疑,罪加一等,将会面临三到六个月的拘禁。”
郭永坤的眉头瞬间拧成一股。
而这时,铁头一把将正想开口的郭永年推开,从木板床上站起,笑嘿嘿道:“这种好事,那必须得我来咯,就想体验一把号子里的生活,一直没机会!”
“铁头……”
“你给我闭嘴!”
铁头猛地一扭头,恶狠狠望向郭永年。
“我也是这样想的。”林红道耸耸肩,丝毫不掩饰目的。
“嗯,你小子还不错嘛,有点前途。”铁头哈哈一笑,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还踱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铁头哥……”郭永坤欲言又止。
人都是自私的,他并不否认,这个结果是他所希望的,因为由铁头顶罪的话,还不见得会被食品三厂开除,如果换成他哥……那绝无幸免。
但从情感上讲,又过意不去。
“行了,带你哥回去吧,别担心我,我又没事,你铁头哥我走哪里都混得开,就是……过年的时候记得去我家拜个年,给我老娘捎点好吃的。”
“好!”郭永坤重重点头,而且不光如此。
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假如铁头哥真因为这件事丢了工作,那他势必要为对方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铁头,你……”郭永年顶大个人,眼泪水差点没飙出来。
“滚!”
铁头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先等等。”这时,林红道插话道:“就按刚才说的办,年哥这边千万别说漏了嘴,一定要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跟他搭档同车,所以才稀里糊涂被抓的。我现在就去找大队长,待会儿他肯定要再找你们问话。”
郭永坤自然无法待在这里,只能跟林红道一起离开,临时还有些不太放心,隔着铁闸门嘱咐了一句,“哥,记住了,不然暂时一个都出不去不说,还得坑了人家红道!”
“你们别逼我啊……”
他知道如果不这样交代一句,以他哥的哥们儿义气,待会儿还真可能出岔子。
“放心吧小坤,妥妥的,我来收拾他。”铁头嘿嘿一笑,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接下来的事情,与林红道猜想的完全一致,他作为内部人士,自然非常清楚稽查大队的办事流程。
大队长果然重新审问了铁头和郭永年,至于过程,郭永坤就不得而知了,他肯定无法参入。
离开羁押房后,便到了门外,跟袁二狗一起等着。
临近黄昏的时候,郭永年终于有气无力从大院里走出。
“靠!年哥,终于出来了,铁头哥咋样?”
袁二狗这厮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郭永年眼里满是自责,只觉出卖了好兄弟,但他真是被逼的,因为他不能害小坤的朋友丢了差事。
心里极度痛苦。
“哥,你也别难过,这不见得就是坏事。”
“行了,你就别安慰我了。”
“我说真的。”郭永坤正色道:“有件事情你们可能没听说,但我有朋友在首都,那边已经传开了,现在社会治安很不好,国家准备……动手了!”
郭永年先是一惊,转瞬又蹙起眉头,问,“可这跟铁头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想啊,他祸害了多少姑娘?”
“……”
妈的,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哥,我跟你说,这回可不是开玩笑的,严的很,到我们这边可能晚点,但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小道消息说宁可杀错,也不放过!所以不光是铁头哥,就连你们都得悠着点。”
郭永坤此刻的表情异常严肃。
因为事情远比他说的更凶险,只是他无法告知太多。
“那照你这么说,铁头进去待段时间,还真有好处?”郭永年挠着脑壳问。
“肯定的!很多事情避一避,也就淡了,而且等铁头哥出来之后,你还得帮忙劝劝,让他去跟那些姑娘道个歉、求个原谅啥的,不然到时抓二流子典型,他指定一抓一个准!”
“啧……”郭永年无疑十分清楚弟弟的性格,见到他说得这么煞有其事,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点头道:“行,我晓得了!”
“所以你就别想太多了,凡事都有两面性,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回去怎么跟妈交待。”
郭永年苦笑道:“擀面杖递给她打呗。”
郭永坤白眼一翻,要能这么轻松过关,那就简单了。
他还上个屁的班呀,让老母亲往死里打一顿得了,遭回一罪,落一辈子安逸,只是……可能吗?
比起老母亲的棒槌,他更受不了的,反而是眼泪呀!
085.稿费
“你个混账东西,当着菩萨和你爸的面跪好了,好的不学,学人家投机倒把,你对得起谁,啪!”
客厅里,老母亲正在施行家法,棍棒伺候不要紧,还一把鼻涕一把泪,郭永坤实在看不下去,只能推门而出,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郭小妹也蹑手蹑脚跟了出来。
“三哥,大哥咋了?”
“小孩子不该知道的东西别问。”
郭小妹挺了挺已颇具规模的胸脯,不服气道:“谁是小孩子了,再过几个月我就18了。”
“那就过几个月再告诉你。”
“诶~你……”
“小坤。”这时,楼梯口处传来声音,是郝进步摸了下来。
他快步上前,低声问,“你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伤心呗。”
“我说你们几个孩子,省点心吧,你妈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多不容易。”
郭永坤点点头,心说我难道不知道么,正因为如此,所以下乡回来后事事顺着她老人家,她说进厂就进厂工作,她说向左自己从不往右。
奈何他是管好了自己,却不知他哥犯了什么浑……
他到现在都没想通,为什么事情会出现偏差,跟上辈子不一样,他好像并没有太多介入他哥的工作或生活呀。
他决定晚点找他哥问问。
此事弄得他有些心神不灵,就是那种事情突然超出了掌控、变得飘忽不定的感觉。
这让他重生的优势荡然无存。
“还没吃饭吧?”郝进步问。
郭永坤耸耸肩,很明显的事情,他倒是想去做,可老母亲正值气头上,怕弄出动静使她更加心烦意乱。
“走,上我家吃,我去下点面条,待会儿给你妈也端一碗。”
讲真话,在这一瞬间,郭永坤真想将老妈嫁出去。
她虽然很坚强,但终究是个女人,需要有人体贴,有人呵护,而这些,身为儿子的自己给不了。
可是……郝叔,你特么的倒是加把油啊,天天眉目传情有个鸟用,我妈眼睛都发了,又不像你戴着眼镜,根本瞅不见好吗?
难不成还要教这家伙泡自己的亲妈……郭永坤怎么就感觉这事特别扭呢?
二楼的走廊上依旧是马扎排成串,郭永坤三人好容易才挤进郝家,不得不说这年头的人真是好脾气,这样居然都不嫌烦,要是换他指不定都把电视砸了。
罐头牛肉烩挂面,外加葱花和鸡蛋,食材虽简单,但郝叔光棍这么多年练就的一手厨艺,着实不错,一样有滋有味。
郭小妹这个大吃货一碗还嫌少了,郭永坤又夹了一大坨面给她。
她吃完后就和郝桐桐进房玩去了,郭永坤端着两碗面,来到楼下。
客厅里,大哥依然跪在斗柜前面,老母亲则坐在一旁的饭桌旁小声抽泣着。
“妈,吃点东西吧。”
“不吃了,吃不下。”
“妈,你想开点,事情过都过去了,大哥也知道错了。对吧,哥?”
“嗯!妈,我真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郭永年连连点头。
李秀梅眼泪婆娑望着他,叹着气说,“你是老大呀,你如果不带好头,让底下的几个跟谁学?”
郭永年一脸羞愧,“妈,你放心吧,我以后一定改。”
“起来吧……”
郭永年如释重负,见母亲在弟弟的劝说下,小口小口吃起面,一颗心才算真正安定下来,端起自己的那碗面,耷拉着脑壳进了房。
夜里。
郭永年躺在下铺,郭永坤躺在上铺,俩人都没睡着。
“哥,为什么突然搞起这个,你的主意,还是铁头哥的主意?”
“不好说谁的主意,我们去赣省,那边梨子又大又甜,铁头就提了一句,我觉得可行,就干了。”
“可行?你就没想过投机倒把的后果?”
“其实厂里很多押车的都这样干,去外地出差会顺便捎点东西回来,只是一般没带这么多。我们以前也不是没干过,东西基本不出厂就能卖掉。”
“那是两码事。”郭永坤苦笑道:“东西没进市场,就不算投机倒把,你们倒好,进了小半车的梨子回来,还跑到菜市场卖,人家不抓你们抓谁?”
“我……不是寻思多赚点钱嘛,马上快过年了,慧慧也要回来,一家人多少年终于团圆了,想打点好年货,添点家伙什儿什么的,你看,楼上郝叔家都买电视了……”
郭永坤沉默半晌后,才说道:“哥,以后钱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这不还有我吗?再说,咱们家现在又不缺钱,何必去冒那个险?”
“好,好,我知道了。”
“所以你进梨子,是我让妈给的那些钱?”
“对呀,不然我跟铁头哪来的这么钱。”
总算是找到罪魁祸首了。
郭永坤一时间心情复杂,他本意是不想委屈家人,让他们生活更好,怎么就偏偏弄出祸事了?
“你还有钱吗?”
“没了,裤兜都被他们搜了,一个子没留下,好几百块呢,唉……”郭永年长叹口气,心疼到不行。
郭永坤此刻就在考虑,还要不要给他钱。
不给,他估计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老母亲开口。
可给……钱他娘的有时候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犹豫不决。
‘唉……罢了罢了。’他心想,‘如果这辈子不能让家人生活无忧,还去过吃土的日子,那他重生又有什么意义?真有什么幺蛾子,自己扛下就是。’
只能说生活就是个表子,变化无常,无法从一而终。
“哥,喏。”郭永坤点好一百块钱,递到床下。
“小坤,你还有钱不,我怎么好意思一直用你的钱?”
“放心吧,我还有。拿着吧,不然你拿什么吃饭,就是别再去干那些违法犯纪的事了。”
他这么一说,郭永年才把钱接过去,“知道了,不会的。”
……
小区里开始张灯结彩,年味越来越浓,郭永坤也越来越没心思上班,基本是上一天翘一天。
反正工作都提前完成了,又有陈智勇帮他打掩护,只要厂里边不闹出岔子,老母亲这边也好解决。
用郭永坤的话说:你儿子的工作好啊!
这年头占着茅坑不拉屎、吃空饷的都大有人在,不算什么稀奇事。
腊月十八这天,郝进步屁颠屁颠跑上门,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笑呵呵道:“小坤,八一厂回信了!”
郭永坤正在客厅的饭桌旁,手里拎着一只死翘翘的老母鸡,帮他妈分担家务钳鸡毛,这不马上过年了么,准备腌几只老母鸡,等他姐回来吃,那姑娘就好这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八一……”
“就是上次你的那个小品,他们看中了,我替你把稿子寄过去的。”
郝进步这么一说,郭永坤才恍然,“来信说什么?”
“你自己看。”
郭永坤随即将老母鸡放桌上,接过信封撕开,里面除了一张信纸外,居然还有一百二十块钱。
“肯定是稿费。”郝进步笑着说。
郭永坤楞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能有这笔收入,以为正如对方许诺的那样,在编剧一栏挂个名就完事了。
接着摊开信纸一看,果不其然,他写给斯哥的《胡椒面》马上要搬上舞台,对方还表扬了他一番,这一百二十块正是稿费。
‘这个钱还蛮好赚的嘛,要是这样都能赚钱……’郭永坤心想,那自己脑子里的文化输出可多的很。
最近荷包犯紧,开年后收货和废品站那边也要用钱,他正在寻思正经的赚钱渠道呢。
想着,笑眯眯望向郝进步,问,“郝叔,你们文化圈里,啥玩意儿最赚钱啊?”
“你说投稿之类的?”
“对。”
“那可就多了!”郝进步呵呵一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后,掰着手指头说,“什么写表演剧本,像小品、相声、评书,包括电影剧本,再有歌曲、文学读物、小说杂记等等,只要你脑子里有货,还能写出来,别人又能看中,那都能赚钱。”
“不是,我是问什么东西最赚钱?”
“最赚钱啊……”郝进步想了想后,说,“那怕还得是写小说,最好是武侠小说,我跟你讲……”
“等等等等!”郭永坤挥手将他打断,诧异道:“武侠小说,这年头还能写这个?”
据他了解,由于政治原因,侠义类的小说可都被禁了,老百姓都是私底下偷着看的,包括他也一样,金古黄粱温有没有?
他也挺喜欢的。
特别是金老大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全看过,有些还撸过不止一遍。
“这你就不知道了,早放开了!”郝进步不无得意地说,“你郝叔我是谁呀,文化圈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跟你说,去年有本神书横扫了整个出版界,单是下半年几个月,全国有十几个省市抢着出版,印刷量高达446万套,打破了十多年我国出版的古今中外文艺作品的记录!”
“啥书啊?”
郭永坤好奇道,他没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但想想这年头金古黄粱温还没正式进入大陆啊,黄易甚至还没动笔。
“《三侠五义》!”
“……”
我去,这书郭永坤知道啊,清朝的人写的,这都能大卖?
那特么市场到底有多饥渴啊?
他微微眯眼,眼神明亮。
086.郭家老二(求推荐、收藏!)
与郝叔畅聊小半天,郭永坤也终于对武侠小说涅槃重生的势头,有了个大致了解。
1980年,也就是去年,不光《三侠五义》大火特火,另外还有些书同样大卖,各大出版社接连再版。
譬如《封神演义》、《杨家将演义》、《侠女传奇》、《济公传》、《龙图耳录》、《施公案》、《呼延庆打擂》、《西游补》等等。
其中《封神演义》印了三百多万册,《杨家将演义》印了二百五十多万册。
旧武侠市场一片火爆,而新武侠市场……后继无人。
或者说还没缓过神儿来。
此时写新武侠的人基本都在港城和宝岛那边,至于国内的文化圈,拿笔杆子的家伙大多正在死怼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就是揭露人道灾难、描述知青和知识份子在旧时代艰难生存的一些作品,都是些苦大仇深的东西。
当然,并不是说它们没用。
它们自然具备很好的历史价值和批判性,可关键……几个老百姓能看懂、乐意看?
在郭永坤看来,眼下日子越来越好,人民刚从苦难中挣脱出来,实在没必要再将他们的思绪拉回到那些苦旧往事之中,至少对于大部分人而言。
他们需要也不是这些,而是精神愉悦,能带给他们欢声笑语的通俗文学。
诸如《三侠五义》这类的旧侠义小说的兴起,无疑也印证了这一想法。
当然,同时也间接说明了当前社会的娱乐匮乏。
一些老掉牙的侠义小说既然都能大卖,那……
他感觉自己也能火一把。
“郝叔,假如我写一本武侠小说,你能帮忙卖出去么?”
“啥?”郝进步诧异,“你还真准备写啊,我就说说……你的文笔是还行,可武侠小说不是那么好写的。”
“写写看呗,关键你有渠道没?”
“看,小瞧叔了吧?”郝进步哼哼道:“只要你写出来的东西确实可以,那渠道还不是随便找?”
郭永坤笑着点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郭永坤基本就没出门了,毕竟一百五十万字的小说,就算做文抄公,也挺费精力的。
一口气写完不太现实,他准备趁过年期间先写一部分,然后让郝叔找找渠道,看人家能不能要,毕竟……他写的这本武侠小说,有点太后现代了。
甚至都不好称之为武侠,可能叫仙侠更合适。
天知道这年头的老百姓能不能接受。
文笔是肯定比不上原作者的,所幸是人生的第一本网络小说,当时被作者的脑洞深深震撼到,前后撸了不下十来遍,所有情节都了然如胸。
所以基本不存在卡文的现象。
也就文字白点,凑合能看,反正他是写得激情飞扬。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天,居然已经写了将近十万字,平均每天一万一千多字,在没有键盘敲的年代,郭永坤还挺佩服自己的。
不过今天他必须得撂笔了,大哥还没放假,作为家里仅剩的男丁,他要负责保护家里三朵金花的安全。
是的,他二姐郭永慧,今天回来!
火车下午到,已经提前电话沟通过。所以吃过午饭后,郭永坤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出门,毕竟火车站那块可不太平,而他二姐……
这么说吧,这年头只要是个男的,看到了都能生出点想法。
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带了四名跟班,就是王子强、麻子、小鸡和浩子。
“坤哥,听说慧姐在北大念书啊?”
公交车上,一行五人坐在最后排,生人勿近。
这帮小兔崽子现在虽然干正事了,但穿着打扮却越来越个性,四个人,三头卷毛,还有一个光头,青布棉袄配花衬衫,下身是清一色的藏蓝色喇叭裤,衬衫领口还挂着蛤蟆镜,可谓眼下全国最时髦的打扮。
毕竟兜里有钱了。
郭永坤管天管地,也管不着人家追求时尚,仍他们折腾,只要不胡闹就行。
“哟,你小子还知道北大?”
“这话说的……”王子强嘿嘿笑道:“我将来还想娶个大学生媳妇儿呢,不用慧姐这么厉害的,随便什么大学都行。”
他这话说完,郭永坤还未有所表示,坐在前排的人却齐刷刷扭头探来,虽然没什么言语,但眼神里的意思已然明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想想就知道,这年头大学生多金贵,每一个出来都是国家干部,人家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可能看上你这个二流子啊!
但郭永坤不以为然,拍了拍王子强的肩膀道:“不错,小伙子有志气,但想法有了,也要拼命去争取,不然就是白日梦,懂么?”
“放心吧坤哥,我知道的。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也要吃喝拉撒呀,等我开上四轮子,再在市中心买套房子,就不信相不中个大学生!”
郭永坤呵呵一笑,这帮小兔崽子在他的影响下,现在都有点财迷,成为了这个年代的异类。
他想法虽好,但在80年代还真不好实现,所幸他年纪不大,等到90年代,机会还是有的。
来到火车站时,人流比郭永坤年初过来至少翻了一倍,不光旅客,小商小贩也比比皆是,甚至都敢堂而皇之地大声叫卖。
时不时还能听到一阵骚动,毫无疑问不是有人被抢,就是有人被打了,混乱得一塌糊涂。
所以郭永坤不得不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
他们一行特别显眼,不是没被狩猎的人注意到,但一看那阵仗,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四个明显头铁不怕死的小年轻,倒也没人敢轻易招惹。
“几位大哥,可怜可怜我吧。”
从侧面突然冲过来一个小男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穿四处跑毛的黑袄子,一身污垢,手里捧着一只搪瓷海碗,里面有十几个铝镚。
“滚!”
郭永坤低眉怒喝,小男孩却半点不怯,骂咧两句后才转身跑开,冲向下一个目标。
这种招数他上次过来还没看见,显然盘踞这一带的杂碎的伎俩又提升了,已经开始利用起人们的同情心。
他最不齿的就是这种行为,刚才那小男孩如果不佯装可怜兮兮的模样,大摇大摆跑过来问他要几分钱,他说不定还会给。
他当然也替对方这样的年纪感到惋惜,但是……他又不是救世主。
而且这世上并非所有的可怜都是无辜的,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是完全的偏激。
再说,他也未必可怜。
下午三点一刻,从首都开来的绿皮火车抵站,郭永坤四人早早抢占到有利位置,王子强手持一张从罗四那里顺来的宣纸,上书六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郭永慧,看这边”,高高举过头顶。
旅客开始出站,郭永坤的心情也愈发亢奋,隔世重生,四年有余,他终于要跟二姐照面。
天知道他盼望多久了,前世的种种亏欠,今世,我给你补齐!
他犹记得当时二姐在首都念大学,而他则在蓉城读中专,虽说都不需要学杂费,粮票学校也发,但他并没有零花钱,那是真的除了吃饭外,吃不起任何东西,而他胃口又大,经常吃不饱,再加上那时脸皮薄,也不好意思问家里要。
于是二姐就每个月寄钱给他,一两块,两三块,不算多,都是她作为优等生,获得的奖学金,相当于零花钱,整整四年,她几乎没用过一分,全贴补了自己。
而作为北大公认的校花之一,谁又能知道,人前青春靓丽的她,其实身上穿的内衣都打过补丁呢?
她是那么爱护弟弟,而自己呢,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婚礼,都没去参加,仅因为那天要赶去羊城谈一笔三百万的生意……
区区三百万呀,再来一次,他会一把火烧掉!
闸口内人流不断外涌,郭永坤的目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不停变化,急切搜索着那个应该很容易辨认的身影,终于……
定格住!
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穿鞋的话目测能有一米七,一头如瀑的长发柔顺至极,随意披在锁骨分明的肩头都不至于散乱。
脸是那种后世很多女孩铁了头想整成的微锥形,皮肤白皙,好似凝脂,一对眉毛细长细长,宛如柳芽飘在额间。
眼睛很大、很黑,泛着超出年龄的睿智和该有的灵动,睫毛茂密,眨眼间像两只小扫把在哪扫啊扫的。
鼻梁算不上很挺,但鼻头小巧而翘立,使整个鼻子看起来特别精致,下面就是一张红唇,由于牙齿泛着晶莹,所以即便不抹唇彩,看起来都娇艳欲滴。
身材却是有些偏瘦,再加上穿着肥大而土气的蓝布袄子,以至于某些女性特有的魅力无法很好展现,同时拎着一蓝一黑两只布箱子也特别吃力……
“诶~同志,你干嘛,不能从这里进!”
不待郭永坤被拦下,王子强四人已经见样学样翻过栏杆,堵住了两名工作人员。
“我老大就是进去接个人,别找不自在!”
“老大?”
两名工作人员一听这称呼,干脆两眼朝天看,无视了某个乱入的家伙。
“姐。”
郭永慧正弯着腰歇气,蓦然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一抬头,刹那间,整个过道里仿佛百花齐放了一般。
不少过路的爷们儿都看呆了。
而更让他们艳羡的还在后头……
“小坤!”
郭永惠异常惊喜,手中箱把子一松,一头扑过来,扎进他的怀抱里,白嫩的小手更是死死将他钳住,生怕他跑了似的。
“姐,我想你。”
郭永坤搂着她,将脸颊贴在她额头上,嗅着从发丝上传来的蜂花洗发精特有的清香。
鼻尖,耸了耸……
087.人渣
“有没有搞错,这就是慧姐?”
出站口,望着款款而来的俩人,王子强眼珠子差点没蹦出来。
而比他更不争气的还有,麻子三人哈喇子掉了一地。
“这也太好看了吧?”
“还是北大高材生呢!”
“奶奶个熊,我将来的媳妇儿要是能有慧姐一半,就算让我天天看着不碰,我都乐意!”
“得了吧小鸡,就你那熊样儿,还不碰,别搞得那个啥亡就行了。”
“说的也是,谁忍得住啊……”
“聊什么呢?”这时,侧边传来一个声音。
四人赶紧闭嘴,聊什么也不能让你知道啊,不然还有命?
“慧姐,书包我来帮你背吧。”
“慧姐,你饿不饿,要不我去帮你买个面包?”
“慧姐,你累不累呀,那边有凳子,要不先去歇会儿?”
别说郭永慧搞得一头雾水,就连郭永坤都没好气道:“你们吃错药了?”
四人讪讪一笑,纷纷挠着脑壳,药倒是没吃错,就是有点激动,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啊,更别提挨得这么近。
“小坤,他们……”郭永慧上下打量着王子强四人,说不上什么感觉。
看起来牛气牛气的,但好像又不是坏人。
“我有个知青兄弟,集体挂靠弄了个废品收购站,他们几个都是帮忙收货的。”
“收废品的?”
郭永慧诧异,又瞅了几眼,心说两年没回,河东已经这么时髦了吗,捡破烂的都这样穿?
“走了姐,赶紧回吧,妈还等着呢。”
可惜郭永坤没给时间她多想。
……
这个年李秀梅无疑非常开心,整整六年了,老郭家就没有团圆过,今年除了那个死鬼外,一家人总算聚齐了。
别人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她如果心情舒畅的话,就会很明显地体现在吃喝用度之上。
顿顿都是大鱼大肉,会提前花上几个小时精心准备,饭桌上还总是一个劲儿往大闺女碗里夹菜,生怕她小猫肚子吃少了。
搞得某人就特别吃味,同样是闺女,凭啥差距这么大,她每顿就吃三碗饭而已,再想吃一碗,几对眼珠子一起瞪过来。
唉,没人性,虐代儿童。
“小娟,下午带你姐去商场逛逛,买几身衣裳。”李秀梅正在厨房里洗碗,忽然想到什么,不忘交代一句。
“给谁买?”
“当然是你姐呀!”
“……”
郭小妹想发飙,后果,很严重。
“停!”
眼见她屁股已经开始往椅子下滑,郭永坤赶紧开口道:“你也买。”
老母亲也真是的,这不过年了么,孩子买几身衣服怎么了?
郭小妹一听这话,哼哼了两声,才双脚一蹬,重新坐好。
“咱们家是发财了吗?”
回来两天,郭永慧也算看出点东西。
老妈阔气了,生活水平直线上涨,年货也备了一大堆,家里很壕。
“发个什么财呀。”老母亲没好气道:“就是你这个弟弟,好的不学,学人家拿回扣,中半年给厂里出了批货,收了人家不少钱。”
郭永坤也是无奈,心说妈,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郭永慧翻了个白眼后,正色道:“小坤,这种事情以后可不准再干了,虽说社会现状到那里去了,我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但咱们要做的是洁身自好,而不是跟他们同流合污,听到没?”
看,这就是他姐,中学入团,高中入党,完了还进生产建设兵团,随后考入北大,再后面……会进中科院研究所,党的优秀接班人,国家的好儿女。
就问你怕不怕?
反正郭永坤怕,这辈子都不想跟她讨论政治话题,连连点头道:“放心吧姐,就干过一回,以后不干了。”
关键也没机会呀。
“嗯。”郭永慧笑着点头,“那你接着写你的书吧,这才是正经事,我跟小娟出去转转,两年没回,感觉变化挺大的。”
她也就是不知道郭永坤写的什么,因为死活没让她看,就感觉很用功的样子,要不然……
只怕要气得飞升。
然而听说她要出去,郭永坤却心头一凛,问,“你今年回来,过去的老同学知道吗?”
“当然知道呀,几个要好的同学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
“哪几个?”
“你又不认识。”
“冯成刚算不算?”
“咦~”郭永慧诧异,“你怎么会认识他?”
郭永坤心想我岂止是认识,老子都想打死他,而且再过几年,你也一样。
现在还算安逸期,毕竟他姐还在上大学,等再过两年他姐大学毕业后,那厮就会像只恶鬼样阴魂不散,从河东一直追到首都……
单这样一听,似乎还是某种痴心男或护花使者般的形象。
但如果加上一句:这期间他从未间断过泡其他的妞。
那无疑就是人渣了。
冯成刚做过最过分的事,是某年借着自己的生日,又仗着老同学的关系,死皮赖脸把他姐约了过去,然后想霸王硬上弓。
当然,最后没有得逞。
他在酒里下了药,几名老同学、包括郭永慧确实全部中招,但原以为不会过来的刘建业,其实并非不来,只是有事耽搁迟到了,恰好撞上。
碍于同学关系,这事虽然最后没闹到公安局,但起码有了把柄,迫使冯成刚不敢再出现,如此他姐才算摆脱了纠缠。
但这辈子,郭永坤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因为那种侥幸,再来一次,谁能保得准?
“我遇到过,他跟我打听你的消息。”
“他怎么认识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
郭永慧哦了一声,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老同学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姐,这个人你少接触点,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市里见过几次,每次身边都有姑娘,还不一样。”
“不会吧?”
郭永慧蹙了蹙眉,冯成刚给她的感觉虽然有些滑头,但人似乎还蛮专一的,不然也不会一个礼拜给她写一封信。
是的,她很清楚对方喜欢自己,这在高中时代就不是什么秘密,但她对冯成刚并没有那种感觉,也曾委婉告知过。
“真的,我不骗你。”
郭永慧美眸转动,在他脸上扫视几眼后,笑着说,“小坤,你知道么,其实你并不擅长撒谎,漏洞太多。
“最明显的是眼睛,正常情况下人的眼皮大约每4秒钟眨一次,而且你撒谎时眼睛是不会眨的,从刚才到现在至少超过二十秒。
“其次是嘴巴,你很会演戏,所以每次撒谎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就会立刻进入状态,以至于嘴巴还始终保持在那个字的发音口型……”
“……”
郭永坤惊呆了,有种想死的感觉。
活了两辈子,纵横商场,忽悠过无数人,原以为自己的水平已无懈可击,不曾想到放他姐这里竟然漏洞百出……
“只是我很好奇呀,你诬陷冯成刚干嘛,你跟他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妈的,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不然非但达不到让他姐仇视冯成刚的目的,自己还会招来一身腥。
古人诚不欺我啊,女子无才便是德。
将来找媳妇儿,也甭管其他方面多优秀,太聪明的一概不要!
“那个……你们不是要出去吗,我下午也休息休息,陪你们一起。”
郭永坤说着,已经开始换鞋了,准备遁走。
郭永慧撇撇嘴,笃定他和冯成刚应该闹了什么不愉快,既然他不愿意说,那等见到冯成刚再问问。
三人离开小区后,也不赶时间,一路晃荡着,准备去搭公交。
郭永坤好福气,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胳膊上吊着一个,右胳膊上扒着一个,可谓羡煞旁人。
可好景不长,还未走出小街,他突然定住,郭永慧也一样,唯有郭小妹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此刻在三人前方,正快步走来一个男青年,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穿一件街头很少见的米黄色风衣,模样还算周正,下巴处蓄着一缕胡茬。
不是冯成刚又是谁?
“小坤,你怎么了?”郭永慧明显感觉到弟弟的手臂渐渐变硬,吐出的气息也越来越粗。
我想打人!
“慧慧……”
妈的,郭永坤没有忍住,虽然知道冲动是魔鬼,后面肯定要被他姐臭骂一顿。
慧慧也是你能叫的?
手臂瞬间从裤兜拔起,错开两条胳膊,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照着迎面走来的冯成刚就是一个正蹲。
“哎哟!”
东西撒了一地,毫无防备的冯成刚人仰马翻,完了躺在地上还一脸懵逼地模样望向郭永坤。
他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郭永慧的弟弟,可他为什么要打自己?
“小坤,你干嘛?!”
郭永慧果然发了火,冲上前来狠狠瞪了郭永坤一眼后,赶紧蹲下身体去搀扶冯成刚。
冯成刚心头一喜,心说这打也不算白挨呀,手一伸,准备去拉住那只白嫩的小爪子时……
“砰!砰!”
一只硕大的牛筋鞋底落下,照着他的肚皮就是狠狠几脚,疼得他瞬间缩成一团,眼泪水差点没飙出来。
088.偶遇
“郭永坤,你给我解释一下,我刚才已经问过冯成刚,人家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打他?”
逛街自然没有去成,郭永坤不管不顾,直接将冯成刚打得抱头逃窜才算完事。
之后就被他姐拎着耳朵扯了回来。
“他不是好人。”
郭永坤没办法解释刚才的行为,只能这样说。
郭永慧却被他气笑了,“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但人家发过誓,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我会证明给你看。”
“然后呢?”
“然后你别再理他。”
郭永慧忍不住地拍拍额头,饶是以她的脑子都分析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大概明白弟弟是为她好,可关键……至于大打出手吗?
她跟冯成刚其实也没有太多接触,人家现在在东钢工作,她则在首都念书,平时也就书信往来而已。
对方得坏到什么程度啊,非要她抹了老同学的面子,老死不相往来?
郭永坤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无益,拍拍屁股,跟老母亲打了声招呼,推门而出。
半个小时后,来到临河口村。
“东哥,你说那小子叫啥?”
院里的石桌旁,王子强不得不确认一下,怕搞错对象。
“冯成刚,两点水冯,成功的成,刚刚的刚。”
“哦哦,晓得了晓得了……”
“他家住工商大院,他下巴蓄了一缕胡茬子,找到人不难,你们也别动他,跟着就行,但凡看见他干坏事,立马通知我。”
郭永坤不是没想过让王子强这些小毛头过去敲闷棍,打得冯成刚生活不能自理,甚至直接搞残了算逑——断他一只狗腿,看他还怎么蹦跶!
但仔细考虑过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并不能从本质上解决问题。
想想就知道,以当前的局面,对方要真残了,他姐肯定还要去探望。而且以她的聪慧,分分钟就能联想到自己身上,这对姐弟情谊实在半点益处没有。
别七搞八搞,他成了罪人,冯成刚反到成了被迫害的对象。
那就得不偿失。
所以他觉得应该从本质上入手,让他姐看清对方的可恶嘴脸,从而设下绝缘罩。
腊月二十九,郭永年终于放假,郭永坤陪着他一起,来到市第一看守所。
铁头将面临四个月的羁押,自然不可能再待在工商稽查大队,一个礼拜前已经转到这里。
会面室里,当看到带着手铐的铁头走进,郭永年瞬间如同一口活火山样爆发了。
就连郭永坤都蹙了蹙眉。
但他还算克制,将他哥一把拉扯住,否则这用两瓶五粮液,外加一条福牌换来的机会,指定就没了。
看守所给每名犯人都设置了固定探视时间,每月一次,铁头是十三号,还早着。
“谁打的,等他出来老子弄死他!”
是的,嚣张不可一世的铁头哥,并不像他说那样在哪里都混得开,在号子里被人打了,左眼眶周围全是淤青。
“弄你个头,弄死他你不得偿命啊?”
铁头翻着白眼说,“行了,别看哥们儿模样有点惨,但那小子更不好受,肋骨差点没被哥们儿打断,现在躺在床上爬都怕不起来。”
他说的是一脸得意,奈何郭永年太了解他了,根本不信。
郭永坤也不信。
但俩兄弟很有默契没去拆穿他。
会面的时间很短,只有五分钟,没几句话就完事了,狱警开始催促时,郭永坤将提在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
两条福牌香烟,两筒芝麻油饼,还有两盒龙须酥。
原本还买了些牛肉罐头,铁盒的那种,却没能带进来。
只希望这些东西能让铁头哥多少体验到一些年味,同时能少遭几份罪。
离开看守所后,俩兄弟也没回家,去了趟百货公司,打了整整一小三轮的年货,雇人拖到了铁头家。
他家并不富裕,甚至还比不上一年前的郭家,住在食品三厂的福利房里。
主要人少,铁头爹英勇献身得早,家里仅有一个儿子,与老母亲相依为命。
他妈也没有工作,家里有台缝纫机,平时靠帮街坊邻居做些手工来贴补家用。
俩兄弟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帮老人家打扫了卫生、买好了过年的蜂窝煤,后面又贴了对联。
傍晚临走前,郭永坤还硬塞了五十块钱。
原本还能多给点,只是这一阵儿开销实在太大,口袋里所剩无几。
……
老郭家的新年简单而快乐,也不存在拜年,老母亲这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在乡下,有点路程,一般不会赶在春节期间过去,每逢开年她总会回乡住一阵儿。
至于父亲这边……自从他去世后,关系基本也就断了。
大年初二这天,阴沉了有一阵儿的天空终于放晴,一家人正坐在门外磕着瓜子、晒着太阳,楼上郝叔突然趴栏杆上喊道:“小坤,有你电话!”
“哦,好。”
郭永坤应了一声,心想终于逮着了吗,随即起身上楼。
想想就知道,谁会这种日子给他打电话,拿起话筒一听,果不其然就是王子强。
“坤哥,南山公园,赶紧来!”
“我知道了。”
南山公园并不远,距离幸福小区不过两三公里,郝叔他们一帮大爷们,每天早上都会过去练气功。
80年代初正值气功潮兴起和最荒谬的年代。
起因要从1979年说起,当时川报报道一个能用耳朵辩字的儿童,引来不少人趋之若鹜。凭此“技能”,这个十二岁的五年级学生和其家人,赚取了不少钱财。
消息传开后,全国各地不少“气功大师”都坐不住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张宝申,再过一年,他会凭借“非眼即视”和“送物取货”这两项绝学,被特异功能组织调到首都。
其实哪有这么神乎其技,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骗术罢了。
就说耳朵辩字这项“本领”,老祖宗几千年前就玩过,而且还辟了谣。
道家经典著作《列子》中就有记载,说的是道家高人亢仓子有耳朵听字的能力。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陈国的大夫出使鲁国,私下和孙叔氏见面。俩人喝嗨了后,便开始展现华夏民族自古以来酒后吹逼的传统。
孙叔氏就吹,“我国有圣人啊!”
陈国大夫就说,“你一定是指孔丘吧?他确实声名远播,但我们国家也有圣人呀,就是老子的弟子亢仓子,他得老子之道,可以用耳朵看,用眼睛听!”
后来鲁候听闻此事,就觉得好犀利呀!
派人给亢仓子送了厚礼,君候施恩,亢仓子自然得登门拜谢。
当鲁候询问这件事时,他就很谦卑地辟了谣,告知了对方入静的道理,即让身体和精气神合二为一,便可以听到很细微的声音,此时不知这声音是五官四肢所感,还是五脏六腑而得,只是自然而知,但绝对做不到变换耳朵和眼睛的作用。
可惜啊,由于传统文化断代严重,这个典故这年头几乎没人知道。
再加上如同张宝申那种人一再展现“神迹”,恰逢又在一个全民科学素质欠缺的年代,于是轰轰烈烈的气功潮就这样开启了,而且将愈演愈热。
“姐,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去南山公园逛逛吧?”回到楼下,郭永坤就向她姐发出了邀请。
奈何郭永慧早上吃了一大碗鸡汤面,却有些不太想动,兴致缺缺道:“不去了吧,这里太阳也挺好的呀。”
“走吧,那边人多热闹,还有好多放风筝的,吃多了就得运动运动嘛!”
“可妈说让我囤点肉……”
郭永坤怎么可能放过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半架着都把她拉去了。
郭小妹那个跟屁虫这次倒没跟来,同样吃撑了,坐在凳子上被太阳一晒,正打瞌睡呢。
俩人来到南山公园,着实逛了好一圈,郭永坤才在一个稍显隐蔽的方位,发现目标。
此时冯成刚正和一个扎双麻花辫的姑娘坐在长条椅上,不知说了些什么俏皮话,把人家姑娘弄得满脸通红,同时一双咸猪手也没闲着,姑娘半推半就,既害羞,大概也有些兴奋。
郭永坤没好气笑了笑,就说这个色胚大过年的好时光,怎么可能没点动作?
果然天一晴了就出来放骚。
“姐,你看。”
郭永慧一直在欣赏天上的风筝,还没瞅见,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
柳眉瞬间蹙起。
她当然不会介意冯成刚处对象,老同学如果能找到自己的归属,她还巴不得,可关键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手脚如此不干净,实在有伤风化。
对方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毁掉大半。
郭永坤一直留意她的表情变化,见目的已然达到,心情更加舒畅,直接走了过去,“哟,这不是那谁吗?”
长条椅上的两人闻言,猛一回头,一个呆愣当场,一个脸蛋瞬间成了红苹果,脑壳往椅子后面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慧慧。”
“我警告你,别再喊这两个字。”郭永坤眉头一挑。
冯成刚看了他一眼,有些忌惮,不再理会,麻利起身,跑到郭永慧身前,一个劲儿解释起来,“你千万别误会,她是我表妹,今天不是天气好么,我带她出来玩玩……”
郭永坤这时也凑上来,指着那姑娘问,“你确定她是你表妹?”
“当然!”
这厮的求生欲极强,为了更好的,直接舍弃另一个,没有丝毫犹豫。
“你要不这么说的话,我还没觉得什么,既然是表妹,你刚才又摸胸口又大腿的,乱轮呀?”
“你……”
“小坤,我们走。”
郭永慧深深看了冯成刚一眼,不再理会,扭头就走。
这厮还想挣扎,却被郭永坤点着鼻头下了止步令。
回家的路上,郭永慧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小坤,你放心吧,我以后不会跟他往来了。”
以她的冰雪聪明,如何看不出刚才的事情并非巧合,而是弟弟事先安排好的。
至于目的,正如他早前所说,要向自己证明冯成刚不是好人。
“那就好。”
郭永坤咧嘴一笑,悬在心里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
089.神农试毒
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年初十的时候,郭永坤亲自将他姐送上返京的火车。
这年头因为可以买站台票,所以他得以走上月台,望着绿皮火车缓缓驶离,开心许久的心情也慢慢黯淡下来……
那么,就化伤感为动力吧!
也是被逼无奈,年快过完了,古董收购计划还得进行,另外小光那边的收购站也建好了,就等着资金注入好开业,奈何他现在身上仅剩几十块钱……
说出来都没人敢信。
半年前堂堂的准两万元户啊,现在比不上火车站里卖茶叶蛋的。
“唉……咸鱼,还真不是想当就当的呀。”
长叹口气,郭永坤来到外面与王子强几人回合,乘公交回到家。
中午的时候,跟老母亲知会了一声,没在家吃饭,从柜子里拎出一瓶白云边,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厚厚的黑皮本子,上了楼。
来到郝家时,可怜兮兮的孤寡老人郝进步正坐在饭桌旁唉声叹气,因为年还未尽,菜是不缺,可惜儿子上了班,女儿上了学,也没个伴,怎么吃都不得劲。
瞅见郭永坤走进,手里还拎着酒,瞬间笑眯了眼。
“小坤,今天没事吧,没事陪叔走两盅。诶~这孩子,咋还带酒呢,行行,就喝这个……”
郭永坤接过筷子往桌旁一座,也被勾起酒瘾,狗日的干部家就是好,居然还有海鲜吃。
红烧带鱼,虽然明显不太新鲜,但这年头能在南方内陆吃到,也不容易。
所幸郝叔厨艺了得,约莫放了陈醋中和,倒也并不是太腥。
一老一少走了两盅后,郭永坤才开始办正事,从身旁的椅子面上拿起那个厚厚的黑皮本子,递了过去。
“啥东西?”
“武侠小说呀。”
郝进步诧异,“你还真写了?”
“难道开玩笑?”
“……那我瞅瞅。”
郝进步随即翻开本子,聚神观看起来,可刚看一小段,眉头就蹙得老高:“我说小坤,你的文笔不止这样啊,怎么这样写,也太白了吧?”
郭永坤心说不白能写这么快么,都二十万字了。
“我觉得这不是重点,故事才是重点。”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管什么小说,终究属于文艺范畴,而文艺两字中既然带了个‘艺’字,就说明需要具备一定的艺术标准,你这个……”
见他欲言又止,郭永坤笑着摆手,“没事的郝叔,有什么指教,你但说无妨。”
“感觉就像小学生写的作文一样。”
郭永坤白眼一翻,你妹,来,你找个小学生过来,看能不能写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承认文字很白,但也没白到那种地步,最起码……也是初高中学生的作文水平。
所以没错,他抄的这本小说,正是《诛仙》。
两辈子看过的书也不少,比这有内涵的比比皆是,但不知为何,唯有这本小说带给他的冲击最大,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忍不住去翻阅一下。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把握将重要情节完整复制下来。
“好吧,我承认文字是有点白,但我这本书胜在情节非常具备吸引力,不信你往下看看。”
“张小凡……”
郝进步暗叹口气,心说单看这个主角名我都没兴趣了,如此稀拉平常的名字,能干出什么稀罕事?
眼下市井百姓喜欢的可是类似于“刀皇”、“剑圣”、“枪无霸”这样响当当的名头。
看着看着,郝进步眉头越蹙越紧,“你这……是武侠小说?”
“为什么不是?”
郭永坤心想,既然还珠楼主的书都能归类为奇幻武侠,那说《诛仙》是本武侠,又有什么不妥?
当然,说它是仙侠肯定更合适,但关键这个词儿……这个年代不是没有么。
“这又是仙,又是和尚,还有鬼物……怎么,这么乱呀?”
郝进步此时想的是,那个快意恩仇、热血澎湃的江湖呢,他快看了两章,一点感觉都没有。
郭永坤心头一凛,问,“郝叔,这么说你不喜欢?”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问题:这个年代老百姓的接受程度。
“确实谈不上喜欢,跟我想象中的武侠小说完全不同。”
郭永坤蹙了蹙眉,心想王八蛋,不会白忙活一场吧?
酒也没兴致喝了,草草应付了小半杯后,也就拿着本子告辞离开了。
下午,郭永坤特地来到学民路,他的初中学校就在附近,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知道这条街上有几家租书铺,偷偷经营的那种。
因为不可能有合法手续,而且里面的书全是盗版的。
但就是这些盗版书,曾带给了他一段很中二、也很美好的时光,某种程度上讲,他的一部分性格,也受到这些书的影响,譬如好打抱不平,好色……
当然,现在已经能做到尽量克制。
时隔多年,那些铺子还在不在,或者说有没有换地方,郭永坤也不知道,只能按照记忆找过去。
还未临近目的地时,在一个大白天封铺的门面前,脚步顿住。
望着眼前这个用那种十几块长条木料拼凑一起当大门,而且封得严丝合缝的铺子,郭永坤心头一喜,这要不是一家租书铺,他把名字倒过来写。
一样的门脸,一样的味道,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咚咚咚!”抬手敲门。
“干嘛的?”门没开,里面却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
而郭永坤也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门那边可能正有人透过他没注意到的孔洞,在观察他。
“租书的。”
“你租书?”
“不行吗?”郭永坤懒得废话,直接摸出一张大团结,在身前晃了晃。
“咔咔……”
木门开始分解,一块长条木料被卸掉,然后再来一块,便止住,刚好可以容一个人侧身通过,露出一张泛着不健康白皙的脸庞。
是一个约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
他先左右一瞥,才招招手道:“进来。”
搞得像做贼一样。
不过也能理解,他这门营生风险很大,被逮住跑都跑不掉,所有书都会没收。
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一个三十平左右的空间,沿着两面墙壁摆放着简易的书架,上面侧放着数百本泛黄的老书。
而在这些书架前面,则以千奇百怪的姿势杵着十几个小毛头,更有两个干脆席地而坐。
他们虽然或站或坐,但手上的举止完全一致,每人都捧着一本书,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有人走进都懒得抬头瞅一眼,完全沉浸其中。
望着他们,郭永坤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同志,你租什么书?”
“我不是来租书的。”
“诶~你刚才……”
一张红色拖拉机塞到对方胸口,中年男人也就闭了嘴。
“嘿!小弟弟们,我这里有本书,谁想看看?”
郭永坤手举着黑本本,卖力吆喝着,奈何……没人鸟。
这帮兔崽子看得太入迷了,指不定下一个小说家就从他们中诞生。
这劲头要是放在学习上,什么大学考不上?
当然,他也没资格说人家,他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那时老妈给的早饭钱从来舍不得花,全拿来看书了,因为不够付押金,只能在铺子里看。
得用必杀技了!
“喂,谁来试试这本书,然后说说看法,我给五角钱!”
唰——
十几双眼睛同时扫过来,有些狐疑,不确信世上有这种好事,不仅有免费的书看,还有钱拿。
郭永坤从来都是一个懂得见真章的人,说着,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青色纺织厂。
都是提前换好的,就为了诱惑这帮小兔崽子。
毕竟神农尝草,也有风险,万一……毒发身亡了呢?
“我来!”
“我来我来!”
“我我我!”
见到真家伙事儿,一帮小毛头矜持不住了,抢着上前试毒。
开玩笑,看一下五角钱呀,就是身中剧毒都算了!
“别急,一个个来,愿意看的都有。”
于是小毛头们开始排队。
第一个小毛头捧着本子翻阅小会儿后,诧异道:“咦,这本书好容易看懂哦!”
也不奇怪会有这样的感叹,因为这间铺子里甚至有不少未译的文言文书籍,普遍性的也是那种堆砌华丽辞藻的写法。
初中生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甚至可以说没点语文功底的还真看不懂。
郭永坤也不打扰他,让他耐心翻看,这时老板凑过来问,“同志,你这是什么书啊,还抄本子上?”
他是为自己的生意着想,想想就知道,能让一个成年人不惜亲自动笔去抄录的书,岂是凡品?
要能给它翻版出来,肯定会创收不少。
“《诛仙》。”
“没听过呀?”
“你没听过的多了。”
“……”
老板虽然不太服气,但也没说什么,坐回凳子上喝茶去了。
“赵卫星,你快点呀!”
“就是,看书贼慢!”
得,小毛头们还等不急了。
“别吵吵,这本书有点意思,值得细品。”
哟呵,郭永坤瞬间眼前一亮。
郝叔,你老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