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震怒
前头山的人疯了!
这就是近一个月来,十里八乡其他大队社员的评价。
田里旱得都龟裂了,单靠挑水能有用?
还来回一趟三十里路!
简直要了老命。
但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他们大队的人也不知发什么神经,竟一个比一个卖命,听说每天都要晕倒好几个!
这还不算完,据说大队特地找老中医抓了药,专治暑症,于是那些上午晕倒的人,下午居然又出现在清溪河……
这如果不是疯了,那八成就是傻了。
倒不是没人心里泛嘀咕,想去前头山一探究竟,结果往往不等靠近,就被民兵给轰了出来。
也有些眼尖的人,杵在山头上,隔着老远注意到他们田畈里有动静,说他们种出了稻子,但信的人并不多。
再说,就算真种出来了,就这种旱灾年,能有个饱米?
瞎折腾个啥劲嘛!
所以,大家关注过一阵儿后,也就懒得再理会,谁家还没点正经事。
一晃,又是两个月过去。
南方长三角一带,二季水稻的生长期,基本在90至100天左右,也就是七月下旬播种,十月下旬收割。
而现在,正值十月下旬……
这日夜里,天色阴沉,感觉要变天又变不了的那种,拧巴得人特难受。
已经落了灰的赵利勇家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此时约莫晚上九点多,屋内人都快睡着了,但还是被这个动静给惊醒。
送粮送菜的不会在晚上,到底谁深更半夜跑过来?
赵利勇披着蓝色干部服、举着煤油灯,打开屋门,当看清院里站着的人后,瞬间急了眼。
“天杀的赵大龙,关了我整整三个月,还敢到我家来,我跟你拼了!”
这么久没出门,没事的人也得憋出点毛病,赵利勇的行为完全在赵大龙的意料之中,所以对方的小粉拳落到胸口上时,他甚至都没闪躲。
任由对方敲,大约十几下后,他都敲得没意思了,赵大龙才不咸不淡地说,“老支书让我过来放你出去。”
“现在?”赵利勇楞了一下。
他现在出去干鸟啊,大晚上的不用睡觉吗?
当然,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可以不睡。
但他敏锐察觉此事有蹊跷。
看到赵大龙点头后,眯起眼睛问,“赵福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支书说现在放你出去,你肯定会去公社,刚好报个信,他明天准备过去……自首。”
忽闻这话,赵利勇先是一怔,继而……狂喜!
“哈哈哈哈,他赵福民也有今天,当初死活不听我的话,被姓郭那小子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智,现在知道后悔了,还自首,自首就能抵消他的罪过么,晚了!”
赵利勇这会儿的心情可谓相当舒坦,感觉仨月禁足的委屈都一扫而空。
他虽然一直待在家里,连院门都不让出,但至少还有耳朵。
他家不远就是供销社设在大队的小卖部,也是赤脚医生下乡时的落脚点。
别以为他没听见,那里时常有慌慌张张的声音传过来,不是谁晕倒了,就是谁放了血。
近段时间还算好的,隔三差五才能听到一回,最吓人的是夏天那会儿,有时候一天都好几次。
赵福民这摆明的是拿贫下-中农当奴隶使嘛!
单凭这一条,就足够让他戴上脚镣,更别提他干的那件更大逆不道的事!
最好笑的是什么知道吗?
居然还没干成,要去自首……
这人哪,算是彻底废了。
想到这里,赵利勇的心情愈发舒畅,报应啊!
“那你去不去,不去的话,我就明早再……”
“去,当然去!”
赵大龙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赵利勇打断,别说去公社见领导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现在就算让他出门撒泡尿,他都必须去。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门外有车子。”赵大龙撂下一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赵利勇哼哼了两声,居然连自行车都给他备好了,现在倒知道巴结他,早干嘛去了?
还是那句话……晚咯!
回屋换好衣服,走出院门时,两旁的民兵果然撤了,大队唯一的那辆大凤凰,就停在门前,擦得蹭亮。
赵利勇深吸口新鲜空气后,便蹬起自行车,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沿着出村的大马路,呼哧杀向公社……
红阳公社位于羊头坳南边,靠近104省道,距离南集也不远,交通便利。
赵利勇的到来,让看门的老黄感觉有些纳闷,心想谁这么大晚上骑车过来。
借着门头那颗五角星下的长线小灯泡,瞅了又瞅,等看清来人后,显得十分诧异。
“咦~这不是前头山的利勇主任么,可有一阵儿没看见你了。”
提起这茬赵利勇就来气,他这么长时间没来公社,显然不合道理,但天知道赵福民耍了什么招,把公社领导给忽悠了。
“老黄,我大舅哥在吧?”
“哟,你是提前打过电话吧,来得还真巧,下午刚从县里回来,这会儿应该还在李书记那开会,一帮人在讨论啥大事,挺严重的……”
“李书记也在?”
赵利勇瞬间眼前一亮,其他的话就直接忽略了。
心想赵福民啊赵福民,你这是霉运来了,神也挡不住啊!
告别老黄后,赵福民便推车进了院,显得轻车熟路向李海生的住处走去……
公社大院东头,一间小两室的平房里。
此刻气氛压抑到极点,几名公社领导围坐在客厅的木沙发旁,全都蔫头耷脑的,面容惆怅。
“才五万……五万斤够干嘛的,我们公社拢共两万多名社员,一人还分不到三斤粮,能抵几天?”
李海生是唯一没有落座的,插腰在旁,跳脚大骂,责备手下人办事不利。
“老李,你也别生气嘛,今年不光我们公社二季稻颗粒无收,县里还有几个公社也受灾严重,摊子太大了,组织上也不好安排,只能一边先拨点……”
接茬的正是公社二把手兼革委主任,也就是赵利勇的大舅哥,孙宏辉。
“可五万斤也太少了!”
李海生揉着额头说,“这个数目肯定不行,现在还算好的,得多谢那个郭永坤,暂时有小龙虾撑着,但等再过一阵儿,天冷了,那时社员们如果没口粮,可是要出大问题的!所以,我不管你们用啥法子,就算天天去县委堵门,也要……”
“咚咚!”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啊!”
话被打断,李海生可没啥好脾气,一嗓子吼出去,吓得门外的赵利勇缩了缩脑壳,弱弱道:“李书记,是我,前头山的利勇。”
“赵利勇?”
李海生微微蹙眉,不光他,旁边的孙宏辉也诧异站起,赶紧跑去开门。
“诶~利勇,你不是请假跟红莲去省城看大夫了吗,咋样,首都来的大夫管用不?”
赵利勇有个毛病,当然,也可能是他媳妇儿的毛病,反正这么多年没造出娃,眼看都四十好几,他媳妇也快奔四了,那能不着急吗?
于是,这里面就有了一个“首都名医来省城免费会诊”的故事。
孙宏辉自然深信不疑,而搞定他了,公社其他领导也就好解决。
“啥玩意儿?”赵利勇听得一脸懵逼。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赵福民老儿,给公社领导灌的迷魂药啊!
居然敢拿这个说事……
这不是成心揭他的短嘛!
搞得他都想哭……
“大……孙主任,李书记呀,你们可得为我做主啊……”
旋即,在几名公社领导一脸震惊的表情中,赵利勇便将赵福民私分田地,并将坚决反对、绝不同流合污的他,整整囚禁三个月的悲惨故事,娓娓道来。
“嘭,咚!这个赵福民,翻了天不成!”
李海生怒喝一声,连手中搪瓷缸都砸了出去,可见气到何种程度。
赵利勇倒也没有添盐加醋,因为犯不着,他敢笃定就这些实打实的罪名,就足以使公社领导彻底震怒。
而事实,也很好的验证了这一点。
“太恶劣了,赵福民他……怎么敢?”
“是啊,欺骗我们还是小事,居然敢私分田地,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在场的所有干部都怒不可遏,全然忘记之前讨论的事情,誓要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让赵福民为自己的恶劣行为,付出惨痛代价!
“宏辉,立刻打电话去前头山,让赵福民马上滚来见我!”李海生厉声吩咐,两只鼻孔都在冒气。
孙宏辉得令,正准备去打电话。
这时,已经抹干眼泪的赵利勇,适时补充道:“各位领导,不瞒你们说,今晚就是赵福民放我出来的,还让我来报个信,说是明天……他自己过来自首。”
“自首?好啊,我等着!简直岂有此理!”
体制内一直有提倡主动、坦白从宽的规定,现在既然人家要主动自首,那这通电话自然就不必再打。
李海生气得连话都不想说,挥挥手示意大家都散了后,一个人来到门外,眺望前头山的方向,一张脸黑过阴沉的夜空。
031.自首
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宿。
烦上加烦的李海生,肯定睡不着。
挤在孙宏辉那张小床上的俩人,也睡不着。
而在前头山大队,赵福民和郭永坤,以及几乎所有社员们,同样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
终于不用再假装自己睡得很香,连呼噜都没有。
夜晚就要上床到底是谁规定的?
李海生翻身爬起,脸都没洗,因为犯不着,脑子里清醒得都快冒泡了。
“李书记,厨房做了开花馒头,甜的咸的都有……”
还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这会儿正蹲在隔壁屋檐底下,一手抓着两只开花馒头,身侧还放着只搪瓷海碗,里面盛有煮得稀烂的白米粥。
配上一撮辣萝卜丝,吃得别提有多香。
“赵福民把你关起来,没给饭吃?”
“那……还是给了的,我这人有什么说什么。”
“哦?给的啥?”
“顿顿都是肉,就那个小龙虾肉,搞得我现在看见就想吐……”
你妹,敢情肉吃多了,跑他们这来体验疾苦?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李海生说着,踱步离开宿舍,沿着院墙转了转,不自觉就走到了大门口。
“老刘,前头山的赵福民过来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书记。”
清晨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以至于很多懒虫一辈子都没体验几回,转眼,已是日上三竿。
让李海生有些不耐烦的是,赵福民竟然还没过来!
这使他满肚子怒火无法宣泄,实在难受。
索性又将几名手下召集过来,准备商讨一下,如何处置赵福民。
“都说说看吧,这事该怎么办?”
“必须严肃处理!”
孙宏辉率先开口,“私分田地,完全不把组织放在眼里,视国家政法于无形,情节十分恶劣,我建议直接羁押,让他将犯罪事实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再交由司法机关量刑。”
“我补充一点,在移交司法之前,最好能开个认罪会,召集各大队干部过来学习,以儆效尤。”
“我同意。”
“我同意。”
“同意……”
几名干部纷纷颔首,这时,杵在一旁没敢落座的赵利勇,弱弱接话,“各位领导,这事其实不光是赵福民的责任,还有个人,比他更罪大恶极。”
“哦?”
众人一惊。
“谁!”李海生沉声道。
“郭永坤。因为这个私分田地的点子,就是他一手谋划的,还特地开过会,乱七八糟讲了一大堆,我是现场唯一没被洗脑的……”
经赵利勇一番讲述后,几名公社高层,算是对此事有了个全面了解。
“知青郭永坤?这小子,前段时间因为小龙虾的事还立了功,怎么突然搞这么一出?”
“所以啊,社会闲散人员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反而是这种心术不正的文化人,他们要是干坏事,那才是真的危害大!”
“依赵主任这么一说,那赵福民还真不算主犯,顶多是被人蒙蔽了,而且现在醒悟过来,也有自首意识。这个郭永坤才是!”
“对!”
“必须严惩啊!”
李海生狞笑,“好一个郭永坤,怎么没见他来自首,还想躲在幕后,又教唆赵福民这个木鱼疙瘩来顶缸?宏辉,你马上打……不,派人过去,把郭永坤给我拎过来!”
孙宏辉点点头,起身正准备去安排,但刚走在门口,门外有动静传来。
“书记在吗,我门卫老刘啊,赵福民过来……不,前头山的人过来了。”
房门被打开,还哪需要老刘通知,因为隔着老远,大家就听到大门口那边传来不小动静。
“老刘,来了很多人?”
“是啊,数都数不过来!”
几名干部面面相觑,李海生气得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这是要造反吗?!”
说着,已经大步迈开,怒冲冲向大门口杀去。
身后几人赶紧跟上。
等来到门口……
的确,好多人,到处都是人头。
而且不光有人,还有牛……将公社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但李海生等人的目光,却不在人和牛身上,而是在那牛后拉的、人肩上挑的,东西之上!
“这……”一帮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傻眼。
总有十来辆牛车,车上堆满了一包包饱满的麻布袋,里面装的是啥,就不得而知。
但那些社员箩筐里挑的东西,却一目了然,全是……金黄的谷子!
人群中走出俩人,为首的正是赵福民,跟随其后的,就是郭永坤。
公社领导迫不及待想惩处的俩家伙,这下算是到齐了,然而,刚还怒不可遏的李海生,这会儿却完全说不出凶人话。
只是满脸震惊,诧异问,“哪来的这么多谷子?”
“我们种的。”
赵福民哪像来自首的人,本有些佝偻的腰杆挺得笔直,苍老的面颊上满是自豪。
这辈子就没这么风光过……
我骄傲!
“你们……真种出了粮?”不待李海生搭话,一旁的赵利勇已惊恐失声。
田里旱得连野草都不生的年份,秧苗怎么可能存活,就是来几场毛毛雨都够呛呀!
还讲不讲道理了?
“永坤有句话说得好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利勇啊,你这种眼力见差,胆子也小的人,实在枉为领导。”
“你……”
“好了!”
李海生出声将二人打断,眼盯着那一筐筐粮食完全挪不开,这可是愁得他最近觉都睡不着的好东西。
“赵福民,这里有多少粮,你运来公社干嘛?”他眯眼问。
“我们大队不是一直拖欠国家上交么,搞得觉都睡不踏实……”
几名公社领导听到这里,不由哼哼几声。
来,请继续表演。
“所以这回手里有了粮,第一想法就是偿还国家的恩情,我算了算,这些年我们大队一共欠国家上交粮81362斤,这里呢,正好十万斤……”
“多少?!”
忽闻这个数字,现场所有公社领导,惊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能有十万斤,骗鬼呢?”有人提出质疑。
“那是你们没看到全部。”
赵福民哈哈一笑,对着左右一挥手,原本堵在公社大门口的人,纷纷向旁边靠去,让出一条过道。
李海生眼神明亮,呼吸急促,大步踱开,麻利走向门外……
“我天!”
然后不仅是他,所有跟出来的人,全部震惊了。
那条从104省道分出来的岔路上,一字排开,全是人,乌央央的,男女老少都有,肩上全挑着担子,或大或小,绵延二里地不止……
前头山的社员,应该来齐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还真有十万斤!
天哪,十万斤粮,这是什么概念?
李海生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跑到县里求爷爷告奶奶,好一阵儿了,才好容易求来五万斤粮。
这时,一个很土老财的声音传来。
“过了秤的,十万斤,一两不差,国家对我们不薄,咱现在手里有粮了,就寻思把欠的上交一次性补上,至于多出的一万来斤,就献给国家吧,毕竟……咱现在也不缺这个。”
哗——
此言一出,现场一众公社领导,都不是惊讶,而是目瞪狗呆!
眼下全县都缺粮,他们前头山一个有名的三靠村,竟信誓旦旦不缺粮,还直接将十几年累积下的八万多斤上交亏欠,一次性补齐……
更牛哄哄的是,又无偿献给国家一万……不,将近两万斤粮。
这他特么的是真不缺啊!
那么问题来了。
凭啥?
他们凭啥有这么多粮?
“这……没道理啊!”
一众领导大眼瞪小眼,仿佛见到了世界第九大奇迹。
“宏辉,马上安排一下,把粮运到粮站去。”
李海生当即吩咐,管他三七二十一,到手的粮岂有不要的道理,先收了再说。
然后,才望向赵福民,顿了顿,眼神又瞥向一旁的郭永坤,板着脸道:“你们俩,跟我来!”
半小时后,公社一间小会议室里,李海生露出一副恍然表情,终于将整件事情弄通透了。
“你们粮食大丰收这一点,我不否认,是件好事,但……从本质上讲,还是犯了大错误,怎么能将国家土地私分下去,这严重违反了我党的政策和纪律!”
面对李海生的发难,赵福民的表情却相当淡然。
“永坤,你说说吧。”
郭永坤点头,旋即望向李海生,笑着说,“李书记,对于‘私分’这个词,我们是不赞同的,我们只是开辟了一种新的模式,将土地细分后,承包给社员,土地的所有权依然归国家,社员只是租赁,该缴纳的上交一分不少,不仅如此,各家各户每年还需向大队缴纳一定租金,所以集体的框架并没有改变。”
“是这样吗?”
李海生仔细品了品,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饶恕啊。
目光转向赵福民,问,“那你又说来自首?”
“我确实有错。”
赵福民正色道:“首先,我向公社隐瞒了情况,事先没敢报告。其次,我给赵利勇关了禁闭。原因都差不多,担心事情被喊停。”
“我们公社领导,在你们眼里,就这么古板、不懂变通?”李海生眼珠一瞪,没好气道。
“呵呵……”
赵福民和郭永坤相视一望,没有搭话——咱也不敢说呀!
“你们这个模式,我个人感觉,还是可行的……”
能不可行么,十万斤粮送门上府,要是刚开始试试?
这就是郭永坤为什么要求严格保密、必须干出成绩,才对外公开的原因。
因为结果,往往比计划更具备说服力。
“但这只是我个人意见,事情太大,国家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至于上面是个什么想法……”
李海生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扫视过二人后,继续说,“我马上去趟县里,汇报此事,你俩就待在这里,哪都不准去,等我回来。”
看,还说自己不古板。
这也就是没上手铐而已。
032.郭永坤死了
前头山粮食大丰收的事情,很快便在十里八乡传开,不仅如此,就是在县里、市里……都引起极大轰动。
联产责任承包制首次进入国人视线。
李海生在县里整整待了三天才回来,上面的意思是:先看看,不支持,不反对,不准效仿,静观其变……
典型的旧时代摸着石头过河的处理方法。
但对于郭永坤而言,足够了。
现如今他在红阳公社不管哪个地方出现,待遇就跟日后的明星一样,谁不屁颠屁颠往上凑、恭恭敬敬道声好?
不仅他,就是前头山任何一名社员走出去,都腰板挺得笔直,讲话音调都比以前高不少。
没办法,手里有粮啊,就是这么底气!
以往几乎年年都要借粮的前头山大队,现在倒成了土财主,反过来向外面发扬风格。
名头一时无两,甚至盖过了羊头坳老大哥。
混账东西赵爱国终于说上媳妇儿了,二根叔家的傻闺女也有人愿意娶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的林红道完璧归来……
知青们心心念念的返城指标,落实下来啦!
大队部的小操场上,整个前头山仅剩的37名知青,接到消息全部赶来。
“永坤,恭喜恭喜啊……”
由于赵福民还没出现,大家便聚在一起聊天打屁,气氛并不凝重,都显得挺轻松。
因为他们虽过来了,但根本没作指望,只是大队通知到,仅此而已。
眼下别说前头山,就是整个红阳公社,谁能有郭永坤的声势浩大?
不是不想争,而是不敢,也没脸。
“感谢感谢,等回去了一定寄点好吃的过来,到时大家分分……”
被众人簇拥着,郭永坤也是激动万分,千盼万盼,总算是盼到了!
还是那句话,谁能同他争?
这个返城指标如果不给他,人民群众都不能答应。
就是这么霸气!
“永坤,河东见了……”
林红道这会儿的表情,可谓要多惆怅有多惆怅,原本已是胜券在握,万万没想到……
三根肋骨都没怼过!
这还是人吗,怎么就跟独孤求败一样,根本无法战胜呢?
“好了红道……”郭永坤搭起他的肩膀,笑着安慰,“现在不是都在传,有些地方的知青已经开始返城了么,我相信咱们这边也快了。”
他说着,又将一旁有些不得劲的李有光揽过,“我估摸顶多再有个一年半载,政策就会下来,兄弟只是先走一步而已,回市里打好基础,说不定等你们回来时,工作我都替你们物色好了。”
“嘿嘿……要这么一说的话,我这心里突然就爽了。”李有光哈哈大笑。
林红道同样笑了笑,却显得有些牵强。
“都来了没?”这时,赵福民总算现身了。
手里拿着只白信封,里面装的啥不言而喻。
大家的眼神落在郭永坤身上,心里要说没点羡慕嫉妒恨,那绝对是假的。
因为这次不仅是返城,就连工作都能一并落实,简直不要太爽!
“那我就不卖关子了,名额只有一个,但还真的挺不错,省城工商系统下的一个单位……”
“啥?”
听赵福民如此一说,大家的眼睛越发红了。
原以为就是个普通工厂职位,谁能想到直接进了体制,而且是工商系统,还是省城的!
这年头什么单位最吃香啊?
那必须是供销社、物资、粮食,以及商业!
这四大系统也被称作金饭碗中的金饭碗,炙手可热得很,谁如果能在其中谋个职位,那家里一准得烧高香,左邻右里都要高看一眼。
“永坤,这下你算是发达了!”
大家虽然眼馋得紧,但也心知肚明没自己的份,所以只好再次恭贺几句,抱着提前打好关系的想法。
毕竟这位指不定过个一年半载后,就是郭科长、郭主任,郭领导了。
“好说好说,都是知青兄弟,将来有什么力所能及的……”
郭永坤心情十分不错,也愿意许点小承诺。
实际上有没有这个金饭碗,他根本不在乎,但话又说回来,有肯定比没有好,毕竟回到家里,他也不能当个巨婴。
这辈子虽然没想过奋斗,不过让家人生活好是前提,再说……
混个什么百万、千万身家的,还用的着奋斗吗?
然而郭永坤没注意到,现场所有知青的眼神,都带着艳羡聚焦在他身上,唯有一人的目光……
却有些闪躲。
“咳!下面我公布一下。”
赵福民这句话将大家的注意力瞬间拉扯过去。
“这次获得返城指标的是……林红道。”
哗——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大家瞬间懵了,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怎么会……”郭永坤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而林红道呆滞片刻后,险些没喜极而泣。
居然是他?!
怎么会……
但不管了。
火速上前接过返城通知书,捧在怀里如同心爱的姑娘,不断抚摸着。
“红道,恭喜啊……”
郭永坤瞬间被晾到一旁,身边唯一陪同的,只有李有光。
“坤哥……”
“什么都别说!”
郭永坤怒了,怒不可遏,直挺挺上前,想要打人!
“永坤哪,别激动,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李书记的意思……”
赵福民长叹口气,知道结果一宣布,肯定会是这样,把郭永坤彻底惹毛了。
但正如他所言,事情不是他定的。
郭永坤沉着脸,将嘴巴贴到他耳边,咬着牙蹦出三个字,“凭、什、么?”
“你跟我来……”
一刻钟后,郭永坤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落选。
此事确实跟赵福民无关,甚至返城指标上的名字都不是他填的,而是李海生的亲笔。
因为李海生告知赵福民,联产责任承包制引起了省级、乃至中央层面领导的高度重视,他们决定将前头山当作一个试点,想看看它接下来的发展。
然后李海生就问赵福民有什么打算,结果赵福民就说……我不知道啊!
两眼一抹黑。
因为所有计划和点子都是永坤那小子想出来的。
那李海生岂能……甚至可以说岂敢,放郭永坤走?
简而言之,他之所以落选,不是因为不够格,恰好相反,实在太有格!
功劳大过头了,以至于前头山现在离他不得!
听完赵福民的解释后,郭永坤心里真是有句马麦皮,不知该不该讲。
“永坤哪,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你也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是真不能,也不敢呀……”
赵福民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线信纸。
“这是你的入党申请书,下乡第一年就搁我这了,但过去……算了,老话就不提了。现在我已经签字,公社那边也审核通过,李书记亲自摁的章……”
郭永坤抬手接过,记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算奇怪,这年头谁不想入党啊?
不吹牛的说,有那个红本本在手,走遍全国都不怕,饿不死、混不栽,哪哪都有人接待。
这明显是打一巴掌,赏个枣的意思,他就尤为擅长此道,可关键……这并不能平息他心头的怒火啊!
功劳太大,奖励取消,这你敢信?
这会儿真是恨不得甩自己俩耳光,没事抢什么人家小岗村的风头,果然应了那句老话……
枪打出头鸟。
他这下是百分之百中弹了,而且对方用的还是狙击枪,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嚯嚯地往里面灌冷风……
拔凉拔凉。
“李书记让我给你带句话,就留在前头山好好干,他很看好你,喏……”
赵福民说着,又塞过来一张信纸。
郭永坤下意识接起一看……
‘兹任命郭永坤同志,为前头山大队副支书……’
我尼玛!
这是想将哥们儿圈死圈养了吗?
“赵利勇已经被撤职了,那家伙鼠目寸光不说,还游离于人民群众之外,不再适合做领导,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前头山大队的副支书兼……”
“打住!”
郭永坤直接将手中任命书搓成一团,又塞回给了赵福民。
“我是不可能在前头山当村官的,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想我妈了,就想回家,其他的屁事都不乐意干!行啊,你们把我留在这也没关系,但是……郭永坤死了,郭永坤脑子坏掉了,没主意了!就这。”
说着,这哥们儿扭头就走,一往无前,没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赵福民一人楞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这孩子,都这个岁数,咋好像还没奶大呢……
033.咸鱼郭
大队路口。
一辆牛车停在原地,赶车的和贵正在给老黄牛绑草兜,郭永坤等人杵在一旁,为林红道送行。
大家逐一寒暄完后,林红道才来到他身前,表情复杂。
“行了,赶紧地,牛车慢,再不走要耽搁大巴了。”郭永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生气?”
“生也不是生你的气,别想那么多,一路顺风,咱们河东……诶,我说你小子,马上就要走了,终于赢了我,好歹给个笑脸啊。”
“我……没赢。”
林红道苦笑摇头,心想这哪里是赢,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他对前头山根本可有可无,所以才让他走,而人家呢,太过重要,以至于上面不得不强行将他留下,要让他做副支书……
这你敢信?
他听闻过一些消息,知道某些知青下乡后表现好,申请入了党,或是在队上任了小官,但直接被任命为大队二把手的……
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重点是什么知道吗?
他一口就给拒了,死活不肯当。
要知道那可是管理几千号人的职务呀!
“我等你返城……”
林红道说着,转身坐上牛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
公社特意派领导过来劝了好几回,但郭永坤依然不理不睬,铁了心要做条咸鱼,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
再去下里湾见苏柔,都懒得偷偷摸摸,直挺挺往过冲。
搞得刘德成和刘金宝压力山大。
这位公社大红人,万一被带坏了可咋办?
这天,吃饱了没事干的郭永坤,又往下里湾溜达,刚进大队没多久,就被闻讯赶来的刘金宝拦下。
一脸尬笑道:“永坤,你这……能不能别这么勤快,两天往我们大队跑一次。”
“过河拆桥?”郭永坤斜睨着他。
这家伙最近跟巧妹打得火热,一样三天两头往赵家跑,又是犁田又是打谷的,俨然一副准女婿的模样。
“这叫啥话啊,多难听!”刘金宝扭捏道:“就是你这明目张胆的,跟那个……对你影响不好,我也是为你好呀。”
“不劳费心。你们这些大队干部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我泡妞放屁吗?”
“啥叫……泡妞?”
“就是跟姑娘喝茶的意思。”
“哦……诶~别走啊,你真的不要前途了?”
我要个屁!
我特么有前途吗,我就是一条咸鱼。
来到苏柔的小院时,她正在给花花草草浇水,一朵杜鹃不知何故枯了,半蹲在地上,葱白般的手指嘬在嘴里,百思不得其解。
“再种一颗呗,山上多的很。”
“你懂什么,小红已经陪了我四年,刚下乡时就种了,有感情的!”
得,一朵花儿还养出感情,郭永坤也是醉了。
太阳还算不错,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门口,顺来一本《傲慢与偏见》,似懂非懂看着,时不时抬头打量几眼姑娘妙曼的身姿,烦恼总算暂时消散,所谓幸福不过如此。
“在这吃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有菜?”
郭永坤诧异,来之前没这打算,纯粹过来散散心,待在前头山实在蛋疼。
现在不比以往,都包产到户了,自然不必再挣工分出任务,反正大队富足了,知青的口粮都是直接发的。
“有。”苏柔莫名的有些兴奋,道:“酒也有!”
“捡钱了?”
“你吃不吃吧,吃我就去做,不吃拉倒。”
哟呵!
这下郭永坤更笃定苏姑娘绝对中了彩头,不然能这么大气,又是酒又菜的,还亲自下厨。
要知道俩人认识也小半年了,但郭永坤还从没吃过她的饭,每次过来就算要吃饭,也是他动手,谁让他是郭大厨呢。
“走走走,我帮你烧火……”
迫不及待的意思。
苏姑娘居然还真备了两个硬菜,一个辣椒炒鸡蛋,一个红烧小杂鱼。
“哪搞的鱼?”
鸡蛋就不提,山上虫子多,她养了一只老母鸡,供她一个人凑合,但抓鱼可不是她这种姑娘擅长的活计。
“队里老阿公去河里网的,我问他买的。”
“买?你有钱?”
“那是。”
哟哟,翻身奴仆把歌唱啊!
这姑娘穷到啥程度郭永坤一清二楚,自己劳动挣的那点,全耗在牙膏贝壳香上,用她的话讲,饭可以不吃,但牙必须要刷,平时身上基本没有一个子儿。
现在竟有闲钱买鱼下酒?
也就是这年头没有彩票,否则郭永坤真怀疑她中了五百万。
可惜姑娘的手艺真不咋的,搞得他不得不帮忙救场,不然就是浪费了好食材。
但这股子待客之道,还是值得肯定的。
不错,当奖一杯。
结果酒拎出来,他大爷的,居然是红粮大曲!
这可要好几块一瓶呢,北边过来的,牛栏山出品。
“你肯定捡钱了!”
“没有。”
“不可能!”
“你到底吃不吃?”
那……还是要吃的。
两只搪瓷缸各倒小半杯,姑娘粉嫩的小手一举,“来,碰一个。”
这使郭永坤越发犯迷糊,“你……到底怎么了?”
姑娘却不搭话,自顾自小酌一口后,舒服得一对杏仁眼微微眯起,道:“是我们爸妈,四年了,我终于收到了他们的信,他们……快解放了。”
我就说吧!
怎么可能没点事?
别说姑娘高兴,郭永坤也替她开心。
其实关于这事,他一直没敢问,心里痒痒的很,现在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对了,你父母他们……干嘛的?”
“做学问的,都是大学教授。”
“怪不得你这么学霸……”郭永坤恍然。
“学霸?”姑娘瞬间被逗乐,似乎感觉这个词很新鲜。
“对呀,你读书这么厉害,现在你父母又快解放了,那你……”郭永坤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有股失落,“不是要走了?”
在他看来,苏柔如果参加高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别的不提,单是她会这么多门外语这一点,国家估计都会直接特招。
“咋了,你舍不得啊?”姑娘看似开玩笑地问。
这个话题就很暧昧了。
“对呀,我舍不得。”
如果连苏柔都走了,那郭永坤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熬过去。
“放心吧,我不走。”姑娘莞尔一笑。
“啊?”这下郭永坤就很诧异了,甚至有些心花怒放。
这是……也舍不得他吗?
姑娘却突然岔开话题,问,“你的事我大概听说了,你就这么想返城?”
“你说呢,下乡几年了,你不想家?”
“如果只是想家的话,你接受那个大队职务后,不就可以随时回去了?”
“唉……你不懂。真要接受了,那是一时爽,以后可就被栓死在这了。”
“这不挺好的么,山清水秀的,无忧无虑,村民们也都很淳朴。”
“淳朴?”
郭永坤真不知该说这姑娘心胸宽广呢,还是脑壳有问题,忽然想到什么,问,“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
“一辈子又不长,为什么不呢?”
“……”
郭永坤突然发现,他跟这姑娘之间是有代沟的,原来根本不是一路人。
人家都快成圣了,他只是个凡夫俗子。
“其实吧……”姑娘歪着脖子说,“你如果真的这么想返城,就考试呗,能有多难,我可以帮你补习。”
“你不考?”
“我……不。”
“那就别提了。”
郭永坤已经打定主意,熬吧,再过一个月就1979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年多,免得真考上,还得给一帮小兔崽子陪读几年。
“苏柔,你不是人哪!”
酒过三巡,撂下一句话后,郭永坤晃悠悠离开了。
……
春节期间,赵福民也不知找上门多少次,全吃了闭门羹,于是想到一个法子……
自残!
除夕这天,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室外是个啥滋味就甭提了。
他就杵在院门外面,左手拎着半斤老腊肉,右手提着两瓶高粱酒,一动不动,跟个雪人似的。
屋内,坐在灶台前烤着火的李有光,一个劲儿劝说,“坤哥,老支书这么大把年纪,万一冻出个好歹……”
“这个不要脸的!”
郭永坤也是一阵脑壳大。
“说了多少次不干不干,怎么就听不进呢……行了,把他搞进来糊弄几句,打发走。”
总算进了门哪,赵福民险些没喜极而泣,见到正主后,担心又给轰出去,第一句话就是,“永坤哪,不干就不干,我不逼你了。”
“你要这么说,咱们还能聊会儿。”
赵福民瞬间笑了,屁颠屁颠凑到灶台旁,瓜分走一些温度。
狗日的天,真是冷哪!
他先是不着边际地嘘寒问暖了一阵儿,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才开始转入正题。
“永坤哪,你看,咱大队现在也不缺粮食,就是有点缺……钱。隔壁下里湾的竹子买卖,是你给想的辙吧,真是好哩,你看能不能帮咱们大队也……”
“打住!”
郭永坤白眼一翻,就知道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强迫他当副手了,又开始打起这个心思。
但他能干吗?
是嫌吃的亏不够,还是这辈子就准备陷在前头山?
“大门在那边……”
034.贷款
老谋深算于赵福民,心里若是没点底,又怎会开这个口?
他提出了一个郭永坤无法拒绝的条件……
政治担保。
不是针对郭永坤,而是李有光。
这也是旧时代的鲜明特色,知青下乡后,他们的档案是随人到地方的,他日如果返城了,档案也会跟着走。
而那时,上面势必会多出几行字,就是关于他们下乡期间的表现评价,或好或坏,作用还是挺大的。
就譬如上次的小龙虾事件,郭永坤他们如果没能翻盘,被记了大过,那以后基本也不会有什么政策关怀落到头上。
反之,若是被嘉奖了、记了功,又是一番别样景象。
而政治担保,从某种层面上讲,比些许的小奖小功更犀利,特别是针对李有光这类出身不好的人而言。
想想看,就他这种黑五类的背景,返城之后,上哪找工作?
这年头可没有私营经济。
但如果有了某红色单位的政治担保,事情就完全不同,倒不是说工作就顺手拈来,可至少有希望。
而有了这份政治担保后,也就是说,日后李有光若是进了什么单位,犯了错误,那前头山这边也要负连带责任。
所以赵福民确实是一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为了挣点钱,也是够狠的。
郭永坤只觉脑壳疼,侧头望向一脸希冀的李有光……
不得不说,赵福民捕蛇的老手,这下正中他的七寸。
毕竟一般情况下,这种政治担保求都求不来。
“永坤,你看……咋样?”
赵福民笑容满面,活脱脱一只老野狐啊!
……
郭永坤自然是答应了,为了好兄弟的前途,他有得选吗?
但给前头山大队谋财路,却并不是一件简单事。
他们不比下里湾呀,屁资源没有,整个大队就一座光秃秃的山神爷,身上还薅不出二两油。
所以靠山吃山的门路,显然行不通。
而想干其他的营生……
总得有本钱吧?
他郭永坤自认有点小牛不假,但这一没资源,二没平台的,也干不成空手套白狼的活计啊。
至于问赵福民要钱……他连口水都省了。
他兜里要是有钱,前几天信用社的人过来,就不会收到风声提前尿遁了。
一泡尿撒了整整一天。
所以你说这叫什么破事?
顶好的一个春节,家家户户吃着饱焖饭,郭永坤却愁得茶不思饭不想,倒应了那句老话“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哪”!
十五元宵节,南方乡下有送灯的习俗,就是去祖人坟前点根蜡烛,照个门,好让它们回家,之前是年二十九接回去的……弄得还怪渗人的。
而送完灯后,回家用糯米粉搓几个汤圆吃,这个年大抵便过完了。
这时,赵福民踩着点出现……
“永坤哪,汤圆吃了没?”
人还未至,声音已经灌进耳朵,这话其实还有个下句——吃完就该开工了。
屋里俩人还真的刚放下筷子,所以这老家伙确实有点邪乎。若非身在这个年代,郭永坤都有种去床头找孔的冲动。
“这大晚上的,你就不能忍到明天再过来?”
“忍不了,我心急呀!”
明明是帮忙的事情,现在却搞得好像被人催债,郭永坤也是忧郁了。
“我先问一句,你打算一年赚多少?”
“这话说的……那当然越多越好啊!”赵福民眼珠子一瞪。
“说个数,咱得有个计划。”
“那就……”赵福民捋着下巴上的几根杂毛,说,“一千……不不不,太少了点,十万?”
“……”
我尼玛,这还真是没被贫穷限制想象力啊!
严重不符合国情,应该拉出去突个五分钟。
“行啊。”
郭永坤呵呵了两声,抬手一伸,“先拿一万,保证年底赚够十万。”
“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嘛。”
“那你一个老农民,做人不本分点,张口就是十万,不是拿我寻开心?”
赵福民尬笑了几声,没有应茬,半晌后,才问道:“对了永坤,到底干啥营生,你想好没有?”
“这是重点吗?”
“啊,不是吗?”
郭永坤懒得跟他拌嘴了,正色道:“养猪吧,队里本来就有个猪窝……”
“不,那是养猪场。”赵福民纠正道。
“我说是就是!还想不想听啦,想听就别打岔。”
“哦……”
“所以咱这一没人才,二没技术的,还是干老本行稳妥点,把那猪窝扩建一下,弄成真正的养猪场,至于规模……就得看这回能贷到多少钱。”
“贷?”赵福民听到这里惊了,问,“咋贷,找谁贷?”
他现在看见信用社的人就躲,还去贷,那不是上门送人头吗?
再说,傻缺才会再贷给他,那跟肉包子打……
有啥区别?
“你这不是废话么,还能找谁贷?”
郭永坤白眼一翻,“不过这次不能我们单独出面,得找公社牵头,他们不是想弄试点吗,咱也不要别的,就要点信任支持,不算过分吧?”
听他这么一说,赵福民顿时眼前一亮,连拍大腿,“对呀,只要公社出面,这事肯定能成!”
有这么好办才怪!
郭永坤也就是不想打击他,从60年代欠的贷款,到现在还没还清,马上快跨越两个时代了……
那都不叫老赖,而叫屎皮赖!
他要是讨债的人,都敢直接睡对方家去,也就是这年头的公务员脸皮薄,压力小。
还敢随便贷,真拿国家的钱不当钱呀?
“这事我就不参入,你自己去公社找领导,啥时候人凑齐了,三方碰头,我再过去。”
“成!”
……
其实有时候郭永坤也挺佩服赵福民的,别看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但遇到点有甜头的事情,那倒腾起来可谓相当麻利。
第二天一早,就蹬着大凤凰哧溜杀到公社,两天没见到人,第三天傍晚才屁颠屁颠赶回来。
也没进家门,直接冲来河东小院,进屋就是一嗓子,“永坤,搞定了!”
郭永坤的注意力却是被他鸡窝样的头发,以及油瘤子似的衣服所吸引,怎么就跟个从哪要饭回的一样?
“我说老支书,你这……是不是掉哪里了?”就连李有光都有些不忍直视。
“没没没,我能掉哪呀。”赵福民自己却全然不在意,脸上有的只是兴奋,“李书记开始死活不干,说是没脸,我管他有没有脸,不理我,行啊,我就直接睡他门口了……”
李有光瞠目结舌,心说这位爷,你好歹是个支书啊,就算自己不要面子,也给我们留点呀!
郭永坤苦笑一声,给他竖了根大拇指,门都不扶就服你,一张老脸冠绝中西。
“安排在什么时候?”
“就明天,上午十点,县联社的领导会过来,李书记让我们早点过去,千万别迟到。”
这个李海生不交代郭永坤也清楚,找人借钱,还迟到……
神经病哦!
……
翌日一早,草草吃过早饭,郭永坤便率先出发了。
没办法,人长一双脚,就是要走路啊,不然与爬虫何异?
反正他也没其他指望,大队就一辆二八大杠,赵福民原本说要带他,但他寻思还是走路安全点。
至于他带赵福民……
他想了想,实在是画风太美,还是算了。
来到公社时,时间尚早,李海生特地找他聊了聊,又劝了一次让他当官的事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好作罢,随后又问了问这次搞养猪场的事。
接近十点的样子,县联社的领导总算来了,是个白净的瘦高个,戴铁框眼镜,不苟言笑,看起来就很……小气。
“这位就是前头山的赵支书吧,你欠我们的那几笔账……”一间小会议室里,众人刚碰头,对方就开始讨债。
这让赵福民终于意识到,即便有公社领导镇场,今天这笔贷款能不能搞到手,也是个大问题。
摆明的半点面子不给呀。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要知道来的这位,可是县联社的副主任。
这个县联社,全名叫作“县农村信用联合社”,统管地方上大大小小的所有信用社,隶属于农行系统。
要知道这年头我国可没几家银行,日后的五大行,工行还没成立,交行尚未组建,只有人农建三行。
而人行属于央行,统筹大局的;建行则主要负责办理国家基建拨款等事宜,连个储蓄业务都没有。云里雾里的,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
唯有农行,刚刚成立,气势如虹,一统全国所有信用社,摊子不可谓不大,哪哪都有山头。
所以这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副主任,还真没必要给一个小公社的领导多大面子。
这次能过来,只怕并不是为了搞什么贷款,而是……
会老赖,要欠债的!
035.五万
“邱主任,来来,先坐,尝尝这刚到的新茶……”
李海生是个聪明人,适时出来打了岔,扯着对方坐下。
公社其他领导都不在,唯有孙宏辉陪同。
他目光在赵福民和郭永坤身上游走着,脸上却是有些不快。
想想就知道,赵利勇可是他亲妹夫,其实也没做错啥,干得好好的大队二把手,却直接给撸了。
县里面发的话,他甚至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说是要肃清前头山的内部矛盾,让他们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发展建设之上。
这事要不是赵福民整的幺蛾子,他死都不信,不然县里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如今倒好,被上面关注,辫子翘得老高,一个出了名的老赖大队,欠人信用社的贷款十几年没还清,居然还敢……
哪来的脸?
而老李这家伙,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被赵福民一番糊弄后,竟还真打算出面担保。
但这事,他可不答应,公社是集体的,他毕竟是二把手,可不想被人当枪使,莫名其妙背上一笔贷款。
“好啦,茶也喝了,谈谈正事吧,赵支书,我们的那几笔欠款……”
这个邱主任,还真是油盐不进。
赵福民一脸尬笑,不知该如何接茬,李海生略有不快,但稍纵即逝。
“那个,邱主任,是这样的,前头山大队现在有一个顶好的点子,办养猪场,就是缺点启动资金,所以如果你们这边能帮忙再贷点,我相信他们很快就能脱贫致富,到时……”
“呵,我没听错吧。”
李海生一番话还未说完,便被邱主任打断,似有讥讽道:“欠的几笔款子多少年了,我们上门讨债都找不到人,还往里喂?”
这句话有个潜台词:你傻,还是我傻?
“邱主任,这些事我都清楚,但现在的前头山可不比以往,相信你也听说了,去年那么旱的年,他们都粮食大丰收,还把欠国家的上交一次性还清,干劲十足啊。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代表红阳公社……”
“诶~老李,对了,我想起来有个紧急事,必须马上跟你汇报!”
正值关键时候,赵福民耳朵都竖起来了,孙宏辉却突然搞这么一出,起身就将李海生往门外拉。
这个见不得人好的大头鬼呀!
郭永坤苦笑,哪里不清楚姓孙的这是记了仇啊,原本还想抱抱李海生的大腿,现在看来……
算鸟,鲁迅说过,自己的田自己犁,硬着脑壳上吧。
“邱主任,贷五万,百分之二十利率,一年之内全部还请,不仅如此,过去欠的那几千块老债,到时一并还上!”
“这……”
忽闻这话,邱主任还未有所表示,赵福民却先抖了腿,用胳膊肘碰了郭永坤一下,小声道:“永坤,可不敢这么吹啊……”
我吹你妹哟!
就眼下这情况,不给点无法抗拒的甜头,款子能有着落?
“百分之二十的利率……那可就是五万变六万了,还把老债还清……”
果然,邱主任微微眯眼,有些心动。
要知道旧社会的高利钱,大概也就这模样,这笔利息要真作数,能抵平时十倍的放款量。
而且,那几笔账都不好做的老债,终于可以清零。
钱虽不多,但历任同僚都没办成的事,却被他这个刚上任不久的新人搞定,也是一笔不小的政治资本。
“我凭什么信你?”
这才是重点,大饼虽美,但也要看得见、摸得着,才作数。
“你当然可以不信任我,咱俩毕竟才初次见面,但如果你不试着信我一回,前头山的那几笔老债,别说今年,就是下个世纪,能不能还清都得两说。”
郭永坤说到这里顿住,看了眼微微蹙眉的邱主任后,压低音量,“你们的钱是国家的,贷的也是国家单位,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还不上,又能有多大损失?
“但如果你愿意赌一把,赌对了……你可能还不明白其中的政治含义。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前头山现在可是全国试点大队,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大寨或大庆,到时如果传出你在它发展伊始,就目光长远地予以过帮助,那对你日后的升迁……”
邱主任听到这里,眼神已经亮得吓人。
搞得郭永坤都挺佩服自己的,咋就这么会花言巧语呢,你让这个年代纯真善良的姑娘们,可咋办?
“你是前头山的知青吧,你叫什么?”
妈蛋,哥们儿这么牛哄哄的大佬一只,你居然不认识……
“郭永坤。”
“好,郭永坤,我看你面相周正,谈吐得体,应该是个守信之人,就信你一回!”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个三十好几的人了,没带戒指,说明不喜女色,顶好的高山绿茶,只抿一口就放下,说明不贪口舌……
那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在体制内厮混的男人,还能有啥追求?
这笔买卖之所以能谈下,无他,投其所好尔。
“这就……成了?”
赵福民有点懵逼,半天没缓过神儿。
“啥东西成了?”
这时,两个去门外唆了根烟的人,终于折回。
“邱主任答应,贷给我们前头山五万块。”
“啥玩意儿?”
一听这话,李海生还未有所表示,孙宏辉却瞬间傻眼,“五万?!”
眼神望向邱主任,那表情似乎在说,大兄dei,你脑壳安好吧?
“咋回事?”不光孙宏辉,就连李海生都挺诧异。
刚才老孙跟他讲了半天利害关系,但他没听进去,正准备不管不顾将这事给担下,不曾想……
居然用不到他了?
这年头领导这么不顶事了吗?
赵福民云里雾里,自己都搞不拎清,只好让郭永坤解释。
听完他一席话后,孙宏辉顿时跳了脚,“郭永坤,你不要扯大炮,贷五万,一年还六万,还有老债,那就是说这笔钱投下去,一年至少要赚回七万现金,建的固定设施还不算……你当你谁啊,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什么能都敢逞,这可是整整五万块!”
倒也不怪他这么激动,五万块钱放在1979年,是个什么概念,不是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人,很难想象。
之前说过供销社设在各大队的小卖部里,售价超1块的东西都不多,那么再来说说城市里比较金贵的商品吧。
18型大凤凰,168.5块。
蝴蝶牌缝纫机,175.4块。
12吋黑白电视,440块。
海鸥牌DF相机,453块。
还得凭票。
而一线城市的人均月收入,大概在四五十的样子。
也就是说,一名普通市民得不吃不喝1000个月……约83年,才能存够五万块。
当真不是小数目。
而前头山大队毕竟隶属于红阳公社,若借了这笔巨额贷款又还不起,公社多少有些责任,再不济领导也会脸上无光。
郭永坤耸了耸肩,没有搭话,因为理智告诉他,跟一个对自己有偏见的人争执,实在不算明智之举,更别提对方还是领导。
“邱主任,你这……”孙宏辉又调转视线。
“这么说,孙主任的意思,是不想让我贷?”
“没没没,他没这个意思。”
紧要关头,终究是李海生做了定海神针,将孙宏辉拉扯住,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既然这样,那行吧,赵支书什么时候得空了,就来县里找我,把手续办一下。”
“我……明天就有空。”
赵福民激动到不行,差点就没说我现在跟你去,生怕对方反悔。
邱主任于是就告辞离开了,众人一起将他送到大门口,而等他蹬着二八大杠走远后,孙宏辉便彻底爆发了。
“老李啊,你这回可犯大错误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纵容他们,一年赚七万块……咱们整个公社一年才多少收入,到时看他们拿什么还,你这,唉……”
李海生瞥了他一眼,也有些不高兴了,心想自家人干点事,怎么老使绊子呢,淡淡道:“我相信他们。”
“好好好,你们都是能人,就我没用,好吧!”孙宏辉气急败坏道:“到时还不起钱,可别怪我变卖你们的老底儿,我可不想拖国家后腿,跟着丢人!”
说罢,拂袖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李海生苦笑道:“老孙这回是真生气了,你们要是事情没办好,指不定都敢去县里参我一本,我这可把前途都搭进去了,千万别让我失望。”
赵福民这会儿却是有些犯怂,因为他自己都感觉用五万块的本金,一年赚回七万现金,实在有些不靠谱。
唯有郭永坤一脸淡然,笑了笑,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李书记,你将来一准能当大官。”
“……”
036.大龙哥的苦闷
前头山大队贷款五万巨款,搞养猪场的事情,在这个缺乏娱乐八卦的年代,想瞒都瞒不住。
没过几天,就弄得公社里人尽皆知。
有没有搞头先不谈,但几乎没人相信他们能兑现承诺,一年内还清信用社所有欠款。
捋捋就知道了。
这年头本地猪肉价是6毛一斤,而供销社的生猪收购价就更低,分一等生猪和二等生猪,据说是按出肉率来评级,但仅凭肉眼到底怎么区分,天知道?
反正收购站通常都会压等压价,就譬如每年都来前头山收猪的,那个供销社的“王狍子”,他手里就从没收过一等生猪。
一等生猪的价格,是3毛2每斤。
二等生猪,则是3毛。
这也就意味着,一只200斤的大肥猪,仅能卖60块钱。
那前头山要养多少头猪,才能凑够七万块?
1166.66……头。
可能吗?
年出栏量超过500头的,那都不叫养猪场,而是饲养基地。前期投入和后期喂养,都是海量资金。
不少人与孙宏辉一样,只等着看笑话,笃定前头山小有成就后,便翘了辫子,这次铁定玩砸。
但某个愣头青,还就这样不管不顾开干了。
首先二话没说,甩给下里湾500块。
干啥?
当然是买竹子了,不然砖石砌的猪圈,你玩得起?
而竹子只是配合茅草盖顶棚,墙壁还得用土砖搭。
于是前头山的所有社员,除了抓紧春耕外,每日又多出一项新活计——印土砖。
各家各户都有任务,那座老疙瘩山上别的都缺,唯独不缺黄泥巴,弄四块木板钉个框框,驮上两捆秸秆,浇水拌一拌,也就可以开始印了。
按质按量完成任务的家庭,接下来就会挑选一人,到养猪场工作,每月按时发放工资,跟城里人上班是一样一样的。
就问你干不干?
去年的粮食大丰收,彻底振奋了所有社员,所以即便外面质疑漫天,但他们对郭永坤依然深信不疑。
于是他一张罗后,大家立马翘起屁股干,别提多卖力。
猪圈正在加紧建设中,由郭总指挥的头号参谋李有光负责,大队里到处都是晾晒脱水的长条土砖,一排一排码起来,就像长城一样,蔚为壮观。
而郭永坤自己也没闲着,近段时间一直拽着大龙哥往县里跑,向畜牧站订购生猪崽儿。
整个前头山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利益的驱使是巨大的,社员们似乎根本不知道累,进度一日千里。
大半个月后,沿着老疙瘩山的南边山脚下,已经起了长长两排新猪圈,而畜牧站帮忙联系的500头生猪崽儿,近几天也会入栏。
是的,500头,这就郭永坤的理想规模。
再多,前头山暂时玩不转。
至于怎么用500头猪赚够七万块……
山人自有妙计。
当前万事俱备,只欠……饲料。
过去大队那个猪窝里养的十来头猪,都是不吃饲料的,毕竟规模小,割些猪草,配上家里刷锅的馊水,也能凑合。
但现在规模化养殖,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法子,指定不行,该花的钱不能省。
所以今天,他和大龙哥又得去趟县里,要把饲料供应商的事情,敲定下来。
其实之前倒腾小猪崽儿的时候,已经踩过点,县里拢共也就两家饲料厂,配方基本一样,无非就是二选一的问题。
入县的柏油马路上,两辆大凤凰并排而行,霸气异常,就是后面偶尔来辆大东风,都不敢狠狠拉畏子。
大龙哥屁股底下是老的,而郭永坤这辆则是崭新的,赵福民特地给他配的。
当然,钱还是从那五万贷款里拿的,整麻袋的钞票都败出去了,也不差这百来块。
“咋了这是,看你这闷闷不乐的?”
“哦,没没……没事。”
才怪。
“说来听听,你知道我点子多,说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
赵大龙踌躇半晌后,咬咬牙道:“就是……小珍她家里,又开始催了……”
他这么一说,郭永坤也就了然。
自从前头山包产到户后,家家都有余粮,十里八乡谁不艳羡,不少姑娘也愿意嫁过来。
就连赵爱国那种人渣,都能讨到媳妇儿,遑论大龙哥这样的优质青年?
媒人差点没踏破门槛,最终还真给相中一个,就是这个小珍。
羊头坳大队的,性格和模样都挺不错,也难怪大龙哥会喜欢,但唯独一点……
极没主见。
基本她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而她那对父母……
算了,想想郭永坤都能飙火星语。
搞得不像嫁女儿,而是卖女儿一样,各种条件一大堆,跟日后那种见面就是“有房有车,彩礼三十万”的女方家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你女儿整错关系了喂,得找个爹才行!
“具体咋说啊?”郭永坤问。
“上礼的话,得要一百,再给他爸配辆二八大杠,点名要凤凰牌的,我们这边就是荷花牌的缝纫机。”
丫的怎么不再要块申海牌手表呢,那城里人结婚的三大件,就凑齐了。
胃口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要个缝纫机也就算了,这年头农村确实时兴这个,哪家结婚要是台缝纫机,老羡慕人了。
但大凤凰和一百块现金,这要求就相当过份了,乡下不搞投机倒把的人,谁能拿出这么多钱?
对了,还有票,那玩意儿也不好搞。
“咱腰杆一挺,这个婚不结了,中不?”
“这……”
大龙哥开始扭捏了,而但凡他这个模样一露出来,是个什么意思,郭永坤基本也就懂了。
看来是真爱,如血……
那怎么办?
也只能被咬一口咯。
他想了想后,说,“行了,这事交给我。”
谁让大龙哥仗义,自己还欠他人情呢,也该还了。
“啊?”
赵大龙楞了一下,以为他在开玩笑。
俩人谁穷谁富,还真不好说。
也没太在意,继续苦闷着。
来到县里,抱着就近原则,先来到胜利饲料厂。
负责接待的供销科长,钱为民,相当热情,亲自来到门口迎接,然后将俩人请进办公室,又是端茶,又是递烟的。
郭永坤也唆了一根,三毛五的两撇胡呢,不唆白不唆。
他上辈子是抽烟的,但这个年纪还没学会。
“赵队长,郭老弟,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钱为民这么殷勤,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坐在他对面的,可是实打实的土财主,他们整个县,500头规模的养猪场,也仅此一家。
以往他们是怎么卖饲料的?
都是各公社领的国家任务,随便圈养的几十头,开个拖拉机,这公社丢几包,那公社扔几包,稀碎得一批。
而眼前这二位爷,就很怼实。
要不然不养,一养就500头,学学啊各位,这才叫大买卖。
我兴奋!
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对方不差钱,早就放过话,钱货两清,不像有些公社,养个几十头猪吧,还三天两头拖欠饲料款……
闹呢?
“首批饲料,我们打算要八百包。钱科长,这可是大买卖啊,你们这边……总得表示表示吧?”郭永坤呵呵笑道。
“哎呀,郭老弟,这你可就难为我了,咱们的饲料都是国家统一定价的,别说低卖,就是高卖都不行啊,你看……”
这倒是实情,这年头价格双轨制还没出来,倒爷这个极具时代特色的职业,还未诞生,但是……
这还是没听懂人话啊!
“大龙哥,你何不去上个厕所?”郭永坤扭头说。
“我没尿啊。”
“你……应该有。”
“……”
大龙哥终究还是去了。
本来确实没有尿意,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又有了。
这时,郭永坤又望向钱为民,笑得更灿烂,“可这没点表示,隔壁跃进家的饲料也不错,我凭啥要选你们?”
只差没有伸出两根指头,搓一搓了。
“这个……他们的饲料跟我们是一个配方,都一样的,郭老弟,你既然先过来我们这边,何必又费力多跑一趟呢?”
“既然这样,那就……告辞了!”
尼玛,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供销科长,郭永坤真怀疑厂长是不是他二大爷,搞了裙带。
“诶~别呀郭老弟,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明说就是,一定改正……”
改你妹哟!
难不成要老子直接开口说“你得给我塞红包啊”?
我不要面子的!
赵大龙刚从厕所出来,还没搞清什么状况,就被郭永坤拉走了。
随后俩人蹬着自行车,又来到跃进饲料厂。
“哎呀,赵队长,郭老弟,正等着二位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明明才上午十点,非喝个什么酒。
不过,郭永坤喜欢。
来到厂区食堂的一个小单间,酒菜果然备好了,五粮液,你说稀不稀罕?
这也忒上道了吧。
于是,郭永坤故技重施,“萧科长,八百包料,可不是小数量,你们总得……”
“好说好说。”
萧科长哈哈一笑,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抬头看了眼赵大龙,道:“那个……赵队长,马上要开喝了,你怎么不先去上个厕所呢?”
“我刚上,没尿啊。”
“不,你可以有。”
“……”
037.傻妞
返城的路上,怼了半斤五粮液的大龙哥,还没晃悠,小抿了两杯的郭永坤,却已经开始风骚走位。
蛇形游荡,风筝流,使得迎面冲来的一辆大东风,望而生畏。
惹不起啊惹不起,中单无敌,你牛逼,你先走……
忽然想起什么,郭永坤把住龙头,向大龙哥杀去。
“我……”
K·O!
两辆大凤凰四脚朝天,车轱辘咕噜噜转着……
“永坤哪,你是真不能喝酒啊!”
赵大龙伸手摩挲着蹭了漆的新车,心疼得快要滴血了。
郭永坤摔了一个屁股墩,也没觉得痛,顺势往后一躺,娘的,还是床上舒服……
“喏。”抬手递过一个东西。
“啥?”
赵大龙下意识接过,拆开一看,瞬间懵了,只见那红纸糊的口袋里,塞着厚厚一沓大团结。
“哪来这么多钱?”
“萧科长给的。”
赵大龙总算缓过神儿来,怪不得一直逼自己去上厕所,原来背后搞了龌龊交易。
“永坤哪……”他手都开始抖了,“这钱怎么能收啊?”
“你不能,我能。”
“这可是犯纪律的事!”
“我属于哪个组织的?”
“你不是党员吗?”
“……靠,好像还真是耶!”
怎么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真是给我党抹黑,罪过罪过,应该面壁三秒。
3。
2。
1。
赦!
“放心吧,大龙哥,出了事我兜着,反正已经收了,行为已经构成,退回去人家还以为有啥想法……”
郭永坤劝说老半天,可大龙哥依然过不了心理关。
只能说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都老实惯了,别说收红包,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坨,都得考虑考虑是绕过去,还是捡起来……交给警察叔叔。
忒纯真。
也特可爱。
“我可听说了,小珍家里不光说了你一个,他们本大队黄德才家的二儿子……”
听郭永坤这么一说,大龙哥终于有点小慌了,因为确实有这回事。
那个黄德才家的二儿子,很喜欢小珍,死缠烂打好多年了,而且关键是什么知道吗?
黄德才这家伙,一直在背地里倒腾老鼠药。
立克命!
你还别说,真有点效果。
这也是为什么事情没有败露的原因。
“据说……黄德才已经在南集那边放话,高价收购自行车和缝纫机票。”
大龙哥顿觉压力山大。
郭永坤窃笑,心想时代在变,大龙哥,你也得与时俱进啊,将来的社会,老实可半点用处没有。
还不就范吗?
那说不得……
哥们儿只能无耻一回了。
“你想想看,小珍家为啥一再逼你,你毕竟是干部啊,他们想肯定是想把小珍嫁给你的,但明显见钱眼开的人,你要不称了他们的心意,我估摸着……顶多仨俩月,小珍就该上黄小明的床了。”
“我……”
一想到心爱的姑娘,要被别人拱。
那不能忍!
“永坤,这钱算我借你的。”
“好说好说。”
铁了心的赵大龙,终于敢把钱掏出来数数,而这一数……又慌了。
“500?!这也太多了!”
“没事没事,你把你的家伙什儿置办齐,多的就给巧妹弄台缝纫机,将来陪嫁吧,你知道的,她可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赵巧妹和刘金宝目前正打得火热,差不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得益于郭永坤的刻意疏远,以及刘金宝的趁虚而入。
不过农村有个习俗,结婚得排队……或是说重男轻女更恰当一些。
毕竟家底摆在那,也甭管男女,结婚都得耗费点,那自然要以儿子为主。
所以赵巧妹啥时候能嫁出去,归根结底还得看赵大龙。他的事要是成了,他妹妹估计也就快了。
手里攥着钱,赵大龙微微有些红眼,“永坤,谢了。”
“是兄弟不,是兄弟就别整这些没用的。走啦,回去还一大堆事呢……”
一个月后,大龙哥大婚。
你还别说,凡事都有两面性,势利眼的父母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但凡能满足他们的需求,那真是恨不得将女儿洗白白了往床上送啊。
特利索!
郭永坤自然受邀,甚至连份子钱都免了,大龙哥死活不接,倒学坏了,用那句“是兄弟不,是兄弟就别整这些没用的”,一招慕容复的绝学,虐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乡下置办婚礼简单,隔壁左右的大妈大婶们,过来帮忙剪个纸,大红的“囍”字往门窗上一糊,汉子们自觉将家里的桌椅板凳驼过来,在院子里一字排开,流水席也就开锣了。
白菜萝卜不缺,万金油的配菜自然是猪肉,每盘里面都掺点,那整桌的档次,也就完全不同了。
好在农民有农民的特殊待遇,这年头票证横行,猪肉这种稀罕玩意儿,你就是堂堂国营大厂的八级工,照样得规规矩矩拿票买来吃,但农民却不受限。
因为国家有个征收政策,允许大队社员养猪,一头征半头,两头征一头,以此类推。
只要确保征收,剩余的猪肉就能自行处置,除了不能拉到市场上卖外,爱咋的咋的。
大龙哥家就养了两头猪,今儿个正好宰一头。
全小队的社员都来了,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流油,最俏皮的当然是肥膘肉。
从菜里扒拉出来,敢见天儿,就敢没有。
大龙哥确实是个狠人,一枪必中,因为俩月之后,赤脚大夫就报了喜……
转眼间,小半年过去。
八月末的某天,一辆县里从没见过的伏尔加小轿车,缓缓驶入前头山。
只是,不待熊孩子们凑上去闻闻油香,又车头一调,跑了……
绕到黄泥马路上,朝下里湾的方向驶去。
苏柔的父母来了。
郭永坤一直在养猪场忙活,得知此事,已是几天之后,当即放下手头工作,麻利往下里湾赶。
心里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
这半年来,他思家之情越发浓郁,若非有苏柔这股清流时常慰藉他一二,很可能真的熬不下去。
来到地方,那抹妙曼的身影,跃然于眼前,郭永坤差点没激动哭。
“你没走?”
“去哪啊,上面有政策了?”
小院里,姑娘正在脚盆旁搓衣服,看到郭永坤走进,赶紧将一片带蕾丝边的白色小布料,往盆底塞了塞。
“听说你父母来了。”
“那又怎样,他们又不是当官的,能随随便便把我带走啊?再说,我说过的,我不会走。”
“你……到底在舍不得什么?”郭永坤一脸期待。
说,只要你敢说出来,我就敢……
“啪啪啪啪!”
半掩的院门外传来响声。
“门没关嘞,谁呀?”
“诶~永坤也在啊。”
刘金宝迈步走进,看见郭永坤后,倒也不觉意外,笑着望向苏柔,道:“手续已经办下来了,队部那边也腾出一间屋子,明天你就可以去上课。”
姑娘还未有所表示,郭永坤却满脸诧异,“上课?”
“对啊,苏姑娘有大学问,干农活实在是浪费人才,正好我们大队也没学校,娃娃们每天去羊头坳上学,太累了,好多走着走着都能睡路上,所以我就跟老支书合计了一下,看能不能办个小学,让苏姑娘去教书,没想她还真答应了。”
“好的,金宝队长,我明天一定准时到。”
姑娘嘟着小嘴挺乐呵,似乎这事很有成就感一样。
闹呢?
大学不考,也不愿滚回父母身边,留在这穷乡僻壤教书。
你竟是这样的苏柔?
郭永坤没由来的一阵火大。
这就好比你遇上一个姑娘,俩人情投意合,啥啥都好,唯独姑娘不肯跟你嘿咻一样。
你说急不急人!
他是注定要返城回家的,而苏柔死活不挪窝……
咋整?
刘金宝通知一声也就走了,方圆一里地,就剩下两个人,郭永坤看了眼苏柔,打算垂死一扎。
“我的心意你应该懂,你如果愿意返城,我……娶你。”
姑娘搓衣服的手,不由轻轻一颤,没有抬头,道:“我……不嫁。”
竟拒绝得这么干脆。
这是郭永坤始料未及的,一瞬间连人生自信,都失掉大半。
幸好……
“我谁也不嫁。”
“当尼姑?”
“当仙子。”姑娘终于抬起头,傻甜傻甜地笑。
郭永坤一时无语,抬头望日,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老天爷啊,遇上这么一号傻妞……
该怎么破?
来,指个道呗。
038.收猪
养猪场的二师兄长势喜人,个个都吃得圆嘟嘟的,临近年底时,已经接近300斤每头。
倒也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大队社员养的二师兄,只喂猪草和馊水,都能长到200斤,如果没点差距,岂不是白瞎了成吨的饲料?
而郭永坤的成本控制,也是极好的,恰好这时,五万块败得个尽光……
腊月二十这天,供销社收猪的王狍子,掐着点来了,开一辆很拉轰的三轮拖拉机,擀面杖规模的Z形钥匙,揣在棉猴口袋里。
这要是往年,他一准就冲大龙哥等几家老养猪户去了,但今年,瞅都懒得瞅一眼,实在提不起兴趣。
就留给收购站的那些后生们捡漏吧,别总说老大哥吃相难看,不照顾。
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前头山养猪场。
他甚至都想好了,等搞定这拨,就提前放假,陪婆娘去市里烧饼一回,存了整年的票据,再不花都过期了。
养猪场旁边,有一间新砌的土砖屋,这里就是“二队部”,过去一年,赵福民主要在此办公,守着他们前头山的命根子产业。
郭永坤这位有权无实的总指挥,也被要求每天过来报告,但通常待不久,因为那味儿……
他宁愿直接进猪栏,一下闻个爽,过会儿也就习惯了,待在这时不时迎来一阵风,那真叫一个大粪扑面哪!
王狍子运气总是不错,来到这里时,两位能说得上话的人,都给撞上。
进门二话不说,开始散烟,2毛5的喜乐,让人不得不接。
然后又殷勤地划火柴,替二人上火。
赵福民跟他显然是旧识,但郭永坤对此人却并不了解,毕竟他过去也不养二师兄啊。
不禁上下打量着他: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皮肤黝黑,庞大腰圆,面相凶悍,一对眉毛特浓,演李逵都不带化妆的。
体重至少一百八往上,那圆滚滚的肚皮,宽大的棉猴都罩不住,也不知吞了多少肥膘肉。
不然能这么胖?
“赵支书,你看,这都年关了,你们那几百头猪,也该出栏了吧?”王狍子搓着手说。
从赵福民的表情中,郭永坤就能看出,应该还是首次享受被对方敬烟上火的待遇。
所以……有点端上。
“这才年二十呢,不着急吧?”
“咋能不急呢,你们这么多猪,又抓又宰的都要好长时间。我也是为你们好啊,早点卖,早点收款,完了能过个好年。”
王狍子这话无疑让赵福民有些心动,这正是他最近忧心忡忡的一件事。
年底了呀,兑现信用社贷款的时候到了。
可关键,他们这些猪,怎么算都算不出七万块。
若非郭永坤到现在都一副老神自在的模样,他哪里还坐得住?
“永坤,你看……”
郭永坤望向王狍子,问,“我们的猪你看过么,啥价收啊?”
“没呢,要不……现在看看?”
看看就看看呗,反正二师兄们又不会掉块肉,刚好辛苦忙活一年,也好让内行人掌掌眼。
旋即,三人便一起来到猪栏。
“啧啧……个头还真不小呢。”
王狍子瞅着那满栏满栏的、都打不开转的二师兄,眼神瞬间亮了。
“那是。”郭永坤颇为自信。
他养猪可不胡乱养,那是真请农科办的专家来指导过,同时自己也买了几本养猪手册学习,再把经验传给手下人。
“这回总该是一等了吧。”
赵福民同样信心十足,甚至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要知道,他们大队养猪也有好几年的历史了,但居然从没出过一等生猪。
你说气不气人?
“这个嘛……”
王狍子说着,翻过木栏跳进一个圈子里,将一头二师兄摸来摸去,从头一直摸到尾巴。
半晌后,摆出一副挺可惜的表情,“啧,还差点火候啊。”
“还差?!”
赵福民顿时不服气,指着那头二师兄说,“你瞅瞅这肥膘肉都晃起来了,里面得多少油啊,还不够一等?”
“赵支书,这你就不懂了,我二十几年的经验,可不是白来的,你听我跟你道道……”
王狍子呱唧呱唧说了一大堆,赵福民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但郭永坤却一个字没听进去。
好一会儿后,见对方终于停下,口水都差点没说干,才幽幽来了句,“说完了,那就请回吧。”
王狍子楞了,表情阴晴不定,没想到这毛头小子,还是个明白人。
“但是!
“斤两还是够的,我毕竟是供销社的老人了,还算有点门路,就私自做个决定,你们这些猪,三分之一的,按一等生猪的价格来。咋样,赵支书,还有这位小兄弟?”
赵福民思忖,三分之一也不少了,上百头呢,每斤差两分,老多钱了,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而郭永坤则眼神瞅向边上,“诶~巧妹,咋又冒滚烟往里倒,太烫了,凉会儿先。”
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去跟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搭话去了。
养殖场要用人,不过大多都是临时工,农闲才过来搭手,真正的固定工就10个,郭永坤可不管别人怎么说,自然要照顾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每月工资二十。
虽比不上城里人,但在家门口工作,能拿到这个钱,乡下人已经很知足了。
过去他们上哪一个月搞二十块现金,两块钱都稀罕!
“这事他做主的。”赵福民见王狍子望向自己,干脆撂了担子。
反正他也确实不敢做主,就指着郭永坤瞎折腾。
王狍子咬咬牙,过去收猪都是别人求他,哪受过这种窝囊气,不过……看你爹多,哦不,猪多,忍了。
“小老弟啊,咱再商量商量呗……”
郭永坤跟他商量个蛋蛋,眼下是赤裸裸的商品市场,什么时候轮到买方压价了?
这些人也就欺负欺负淳朴的庄稼人,给惯出一身毛病。
王狍子这回是真把口水都说干了,可对面的小兔崽子,根本油盐不进,要不是看在这些爹的,哦不,猪的面子上……
“全按一等生猪算,这总行了吧!”
“诶~你咋还没走啊?”
“……姓郭的,你啥意思,还不打算卖了是咋的?!”
王狍子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下老底儿都亮了,还没成事,瞬间怒了。
郭永坤冷笑,“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就不卖,咋的?”
“你敢!”
“笑话,我自己养的猪,爱卖就卖。”
“国家有政策!”
“县里就你一家收猪的?”
“……”
王狍子瞬间无言以对,县里当然不止他们一家收猪的,肉联厂那边也收。
但是,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一片可是他负责的,已经一二十年了,都这么过来的。
“姓郭的,你给我等着,你们前头山一向都是我负责,等我回去弄个文件过来,你小子不卖也得卖!”
“我等着鸟,去吧去吧,看我卖不卖。”
“你就嘴硬吧。”
王狍子哼哼两声,带风而去。
“痛痛痛痛痛……”
翌日。
县联社的邱主任也过来了。
对于这位债主,郭永坤自然得礼敬三分,亲自陪同,带着他将整个养猪场视察了一遍。
而赵福民,则再次尿遁。
“小郭啊,首先必须承认一点,你们这猪确实养得不错,但是……应该不够吧。”
不愧是成日跟数字打交道的人,几乎不怎么过脑子,就跟郭永坤掰了笔账。
“按你说的500头,平均300斤每头,我就全按一等生猪算,那一头就是96块,500头总计四万八,还差老多了,连本都没回。”
所以说那些收猪的单位得多赚钱啊,这要按市场价6毛一斤算,可就直接赚发了。
不过亏本倒不至于,毕竟这么两大排猪舍,肯定也不止2000块。只是按3毛2的收购价,也确实没什么赚头就是。
“邱主任,你放心吧,既然承诺的事,肯定会兑现,这不是还没到时间么,等过几天,保证那将近七万块如数奉上。”
“临过年也没几天了,我虽然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法子,但希望尽快吧,今天过来就是给你们提个醒的。”
“明白。”
送走邱主任后,郭永坤就开始掰着指头过日子,其实他也挺捉急的。
怎么还不来呢……
一晃,已是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
本是个喜庆日子,队里放炮仗、打糍粑,又是一个丰收年,家家户户都充满欢声笑语。
但在大队部里,又是一番别样景象,气氛凝重到极点。
郭永坤,赵福民,赵大龙,三个孤单单的人影,面对两拨来势汹汹的人马。
一方正是王狍子,和十几名供销社职员。
这家伙终究有些能耐,确实搞到了一张批文。
今天开来五辆拖拉机,准备奉命拿猪。
另一方,则是以孙宏辉为首的公社干部。
而他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信用社的那七万块欠款。
039.放开那只猪
“姓郭的小子,看你头硬,还是我手上的东西硬,怎的,还卖不卖?”
王狍子狞笑,真当他纵横猪肉圈,二十几年,白混的。
满以为对方该服软了,头得多硬的人,才敢无视领导的批文,不曾想……
“不卖。”
“你……好啊你小子,翻了天不成……”
王狍子骂骂咧咧,要不是见旁边有领导,都敢上前干一架。
批文在手,他怕谁?
“郭永坤,你什么意思?”这时,孙宏辉眯着眼睛,开了口。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个什么意思,猪不卖,你拿什么还信用社贷款,邱主任都打电话到公社了,他们年底扎帐忙,走不开,让我们帮忙催。”
“时间没到。”
“已经腊月二十四,过几天就该放年假了,还没到,到时你卖给谁去?”
“这个……你别管。”
一听这话,孙宏辉更是火冒三丈,“你以为你谁啊,一个下乡知青,在这红阳公社,你还就得服我管!”
“别断章取义好么,我是说卖猪的事,你别管。”
“我还就管了,因为这关系到公社的声誉!”
孙宏辉怒不可遏,“今天这猪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而且卖了还不够,本都回不了,以为能拖过去?我看这猪你们也没必要再养了,我待会合计一下,想办法把置的家伙什儿给处理掉,尽量凑凑还给信用社,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就这。”
他说着,向王狍子等人挥挥手,意思很明显,抓猪去。
“我看谁敢动!”
大龙哥却一下怒了。
而他这一怒,可不比郭永坤,甚至胜过赵福民,那是真有威慑力的。
本就年轻气盛不说,底下又有民兵,甚至……有热武器。
“赵大龙,你反了是吧?!”
孙宏辉气得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大龙哥是个直辣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可不像郭永坤多少知道审时度势。
脖子一梗,道:“孙主任,贷款的日子还没到,凭啥现在就要卖我们的家当。还有猪,我们又没说不卖,让它多长两斤膘行不行?”
话糙,理儿不糙。
怼得孙宏辉一时无言以对,气急败坏道:“好啊,你们前头山,放任久了,惯出毛病,我早说过这个路线是不对的。当我治不了你们?!”
说着,就走在对头的办公桌前,哈起那部黑色转子儿电话。
眼看事情闹大,赵福民心急如焚,赶紧上前劝阻。
“你这个支书,怎么当的!”
屁用没有,还惹来一身骚。
“永坤,咋搞,你说的那事……”
赵大龙碰了郭永坤一下,要说心里没点小紧张,那也是假的。毕竟硬怼公社领导这事,他也是头一回干。
天知道啥后果?
“今天,应该……来了呀!”
郭永坤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心里还很不厚道地问候了某人的娘亲。
“喂,钟所长吗……”
这回,事情可真大条了。
警察叔叔光辉无限,孙宏辉一通电话打完后,连大龙哥也犯了怵。
“赵大龙,还要拦吗?”
“……”
不敢接茬的意思。
“愣着干嘛,拖你们的猪去呀!”孙宏辉眼神一瞟。
“好咧!”
王狍子瞬间笑了,临时还刮了郭永坤两眼,哼哼几声。
那模样似乎在说:小杰耶,头咋不铁了,来,继续嘚瑟呀?
“永坤,这……”
望着门外齐刷刷杀向养猪场的众人,别说赵福民和赵大龙急得团团转,就连郭永坤,都忍不住想跳脚骂人……
吴荣,我草你大爷!
“啊雀!”
“啊雀!”
“啊雀!”
此时,前头山大队入口,一行十辆大解放,正浩浩荡荡驶进,坐在头车副驾驶上的某个眼镜青年,没由来地打了三个喷嚏。
“我说小荣,你可别搞病了,不然吴局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呀。”旁边一位光脑门关心道。
“廖叔说笑了,我爸能这么小心眼么,再说,这次还得多谢你们……”
郭永坤的援兵,终于到了。
“诶,徐师傅,看,那边山脚下,应该就是养猪场,直接开过去吧,免得待会儿还要挪车。”
“好嘞!”
再说养猪场这里,王狍子意气风发,正领着供销社的人,抬着几只二师兄往拖拉机上装,忽闻轰鸣声,跳脚一望,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几名公社干部也一样。
唯有郭永坤三人,眼睛水差点没飙出来。
尼玛,可算来了。
敢不敢再晚一点?
“放开那只猪!”
车门刚打开,便跳下一个小眼镜,直接就是一嗓子。
这边的紧急情况,电话里他都知情,要说着来得早,还真不如来得巧。
王狍子等人顿时楞住,纷纷揣测对方啥来头,十辆挂省牌的大解放,不可谓不霸气,一时不敢接茬。
几名公社干部的表情,如出一辙。
这会儿也只有孙宏辉,仔细瞅了瞅后,认清来人……
开玩笑,省领导的独生子,下乡到他们这里,岂能没个底儿?
“这不是吴荣么,诶,你不是去首都上大学了,怎么……”
一时心头狂跳,这位公子如果出马……
指不定,前头山还真有翻身之机。
“哦,孙主任也在。对呀,这不放寒假么,听说我兄弟有难,当然要过来帮忙。”
没毛病!
孙宏辉突然感觉手脚发冷,妈蛋,竟把这茬给忘了。
这位吴公子跟郭永坤,可不就是穿一条裤衩的好兄弟嘛!
怎么收场?
我也是要面子的呀!
总不能灰溜溜走掉吧……派出所的人都在路上了。
“你……谁呀,哪个单位的?”
王狍子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莫非到嘴的肉要吐出来?
那不能够!
他可有批文在手。
“你又是哪个单位的?”
吴荣本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即便在本省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确实有这个资本,但前提是……
别招惹他在乎的人。
他至今仍觉得自己能考上清华,是托了永坤的福,要不是他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让自己多出俩月备考时间……
此恩此情,何以为报?
所以听说兄弟有难,他刚从首都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就冲过来了。
“县供销社。”
“哟,来头倒不小。”吴荣呵呵一笑,撇过头说,“几位叔叔,要不你们也道道?”
“好说好说,本人姓廖,省国营第一饭店负责人。”
“本人姓何,国营江南大酒楼负责人。”
“本人姓穆,省国营红旗连锁饭店负责人。”
“本人姓洪,国营河东第一宾馆负责人。”
“彭元霸,国营龙吟山特招所负责人……”
一个个名头报出来,别说王狍子等人,就连孙宏辉一干公社干部,都眼皮狂跳。
整整十人,虽不是行政岗位,但从级别上讲……
全特么是领导!
省内闻名遐迩的餐饮企业,几乎来齐!
这就是吴荣老爹的权柄。
没办法,谁让他好巧不巧,正好是省防疫局的副局长呢,主管公共卫生健康……
“那……你们也不能来我们县收猪啊,我们自己也有供销系统。”
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食品链上的领导,王狍子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仍想挣扎一下。
因为家里婆娘死活要买12吋大电视,票都搞到了,要是这到嘴的肥肉没进肚……
那都不是像往常一样,回家角色扮演这么简单。
“廖叔,我们能吗?”
“那有什么不能的,集体对集体,不坏规矩。况且,他们这小县城能消耗多少肉,多的不还得往我们省城运嘛,就是少个中间环节而已。”
王狍子要哭了,兜里原以为大宝剑一样的批文,这会儿却羞于拿出来。
县供销社领导打的条子,在这帮省领导面前……
顶个屁用!
“孙主任……”
他慌不择路,还打算向孙宏辉求援。
可孙宏辉只要不是二杆子,会鸟他?
哦,你们县级供销都得罪不起的人,我特么一个乡级领导,还敢放个响屁啊!
“既然这样……”他笑了,比哭还难看,“你们随意吧。”
说着,赶紧告辞。
得去村口把派出所的同志拦下呀,不然他们待会儿冲过来,咔咔上手铐,那可就闹大乌龙了。
“王同志,王狍子同志……”
赵福民这老狐狸,别的事不爱干,顶爱这种落井下石的勾当。
为啥?
扬眉吐气呗!
笑嘿嘿来到王狍子身旁,用手指头戳了戳他,“愣着干嘛,别耽误我们跟省城来的领导们联络感情,带着你的人,撤吧。”
王狍子憋屈得都想掉眼泪水儿。
“好!你们前头山厉害,以后就算求我收猪,我都不来!”
这个威胁……
好软弱无力的样子哟。
不仅郭永坤等人直接免疫,就连己方队友都不好意思帮腔,麻利收拾东西,准备闪人。
“行了,不劳费心,以后这里的生猪,我们包圆啦!”省国营第一饭店的廖经理,哈哈大笑。
总有些人深谙攀龙附凤的道理。
雪中送炭本是美事一桩,若再来一记炭中赠栗,那就……
真香!
再说,反正他们也要买肉,而且这里价格还便宜,又是科学饲养,质量上乘。
何乐而不为?
刚靠近拖拉机的王狍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狠狠扭动多连杆的大钥匙……
“痛痛痛痛痛!”
040.夜话
吴荣的到来,正是郭永坤的底气所在。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靠关系的社会。
几年后泛滥成灾的倒爷中,谁才是大佬?
那必须是官倒!
手握批文,畅通无阻。
当然,那其实不合规矩,但他们眼下干的事,却完全合法。
集体对集体,没毛病。
这帮省城大佬以往没摸过来,也是因为本地并无饲养场。
胃口很大,直接包圆,出手也豪爽,现金支付,5毛每斤。
不过这个价格他们还是大赚的,因为省城那边的肉价更贵,要6毛8一斤。
所以一头猪他们得赚50几块,就是抛去运输成本,也有40好几。
毕竟路程也就百来公里,只是要分两趟拉而已。
但这样也好,使吴荣可以在这边住上一晚。
因为有这位作保,所以即便猪没拉完,那些大佬也都敞亮,直接把钱全付了。
于是,前头山大队瞬间入账大几万。
一众干部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儿,他们前头山啥时候这么富裕过?
重点是,这回总算能抬起头来,敞亮做人了!
永远不要怀疑穷人体面的追求,也无需思疑富人会不会龌龊。
赵福民场面话说得虽漂亮,但称完猪,扭过头去,便带着一帮人,蹲小黑屋数钱去了。
一张一张数过去,郭永坤也是醉了。
他特意喊来不少社员帮忙,总算赶在天黑之前,用二师兄装满了十辆大解放,卷着尘土走了。
来到大队部,一帮人还没数完……
“我说老支书,你这是看不起虫子呢,还是看不起人民币?”
“哎哟,咋说这话,你甭管了,让我们数数吧,一辈子都没经手这么多钱。”
原来数钱还能有乐趣,郭永坤后知后觉,早知道这样,他上辈子的过亿资产,就不存银行了,放家里,一天数一遍……
闹呢?
“赶紧地,把账兑一下,到底欠信用社多少,我跟邱主任都约好了。”
“现在?”
“对,去公社!”
从没欠人钱的习惯,邱主任现在就逮着他要账,郭永坤十分不得劲。
所以早还,早轻松。
要知道这年头可没有幺冻冻,人民币最大面值,就是十圆的大团结,最后一合计,卖猪款没错,75640圆,欠信用社,68420圆……
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养猪场那种80斤的饲料袋,足足装了大半袋。
然后由郭永坤拎着,吴荣和李有光左右护法,大龙哥亲率六名精兵,两辆牛车,遁着夜色,一路押往公社。
也不怪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就怕遇到某些此路是我开的家伙。
近年来,不少地方已有大批知青返城,而回去又找不到工作,无所事事,弄得社会闲杂人等与日俱增,治安环境越来越差。
70年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纯真美好,正在一点点消逝。
而关于这件事,郭永坤正打算跟吴荣好好唠唠。
他也想返城回家,做个无良啊,迫不能等……
来到公社时,邱主任已经到了,也不足为奇,因为他有四个轮子的家伙事儿。
“小郭啊,我果然没看错你。”
他甚至带来点钞机,两个模样周正的姑娘,那手速……
五个指头一起弄的招数见过吗?
令郭永坤叹为观止,心想……嗯,真不赖。
“还得多谢邱主任的信任,如果没有你的支持,前头山的生猪产业,也不可能弄起来。”
“呵呵,好说好说。我听说你们,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省城销售渠道?”
“对。”
“不错嘛。这样吧,以后我们这边,每年向前头山提供五万的信用支持,随借随有!咋样?”
“那就太感谢邱主任了。”
郭永坤话虽这样说,但心里却在腹诽,跟我有个屁关系啊,哥们儿的任务,已经完成,都不想待了。
倒是赵大龙,乐得合不拢嘴。
看谁以后还敢说他们是老赖大队,就这信用……
拿钱砸死你,都不带吹牛的。
“主任,数目不错。”姑娘甜甜禀报。
“哈哈,行了,小郭啊,李书记,那我们就先撤了,年底扎账呀,忙死个人,晚上还得加班。”
邱主任直到坐上车,都一直在跟郭永坤和李海生二人搭话,而旁边其实还有位大佬,鸟都没鸟。
就是这厮,过去还不同意他向前头山贷款。
鼠目寸光。
难堪大用!
鸟他作甚?
孙宏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还活着呢,就站这,你特么眼睛瞎了。
“永坤哪,干得漂亮,走,到我那坐坐,咱俩单独聊聊……”
李海生热络搭起郭永坤的肩膀。
望着二人的背影,孙宏辉这时就在想啊,那我干嘛去?
狗犊子!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
阔别两年多,吴荣回归,自然免不了一番热闹。
所幸现在不比以往,大队要粮有粮,要钱有钱,而且他还是功臣,赵福民就算再舍不得,也得张罗一桌。
鸡鸭鱼肉都有,就连酒,也是本地最稀罕的白云边。
众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活,唯有郭永坤极力克制,灌下二两后,就直接盖了盅。
当然不是不想喝,更不是不开心,而是得把持住,因为吴荣明天就走了。
在队部闹完后,三兄弟勾肩搭背,回到小院。
说来也怪,吴荣的大舌头,但凡喝过酒,就捋直了,咬字特清晰。
“永坤,不管你信不信,我老早看出来,你是能干大事的人。”
郭永坤不是那种好表现的人,所以很多事,电话里并没提及,吴荣也是过来才知道,前头山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全国典型!
你敢信?
而这一切,都是他兄弟一手谋划的……
我傲娇!
“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我还想向你打听点事呢,你在首都耳目广……”
“是知青返城的事吧?”
郭永坤不说,吴荣都能猜到。
毕竟眼下,哪个地方的知青不是闹哄哄的。
“对。我可听说有些地方搞了运动,最后还真成了,他们使的啥招?”
“我去……你想学这个?”吴荣白眼一翻。
“干嘛,他们能干,我就不能干?”
郭永坤现在光棍的很,只要能返城,除去杀人放火外,其他感觉自己都敢。
没有人能体会,他这种隔世重生后的归家之切。
“别说我没太关注这方面的事,就算知道一些,也不能告诉你。”
啥叫兄弟?
不是你要啥,我给啥,而是只给对你有益的东西。
“说不说,不说我掐死你!”
“来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吴荣一个后仰,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副随便上的模样。
“……”郭永坤也是一阵脑壳大。
难道一定要熬到年底,南边都改革开放了喂,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啊!
“算了算了,别讨论这个话题,郁闷。”李有光打岔道:“虫子,大学是啥样的,给讲讲?”
“大学啊……就是箐箐学子,郁郁葱葱,羞羞涩涩,懵懵懂懂,你侬我侬,含苞待放……”
“我去,你居然是这样的虫子,到大学都学坏了,说,是不是搞对象了?”
“木搞木搞,啊,哈哈……”李有光使出瘙痒龙爪手,吴荣顿时求饶。
好半晌后,才正色道:“现在外面都喊我们老三届,而其中这个老字呢,又是泛指,譬如我们宿舍,六个人,四个年纪过了三十,还有俩拖家带口,那读起书来……
“说是玩命,都一点不夸张,搞得我们这些小年轻压力山大,只能吊在屁股后面拼命追。
“反正大学讲起来还是蛮枯燥的,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其中乐趣。当然,好玩的事情也有,譬如各种社团呀,什么文学社,体育社,舞蹈社,电影社等等,能交到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
“另外,学校也会趁假期搞些社会实践活动,因为《光明日报》搞了一篇社论,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这次寒假回来迟了,就去了一趟密云……呃,那是首都的一个地方,去那边山区支教了半个月……”
“诶,我姐也去了。”吴荣说到这里,被郭永坤打断。
“惠姐也去了密云,我咋没遇到?”吴荣诧异。
在学习方面,他天都不扶,就扶郭永坤的二姐,郭永慧。
那简直就是个……妖孽!
知道人家看一本晦涩难懂的《纯粹理性批判》,花了多久吗?
8个小时!
我天……
重点是什么知道吗?
看完后,居然还能讲得头头是道。
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而且……敲黑板,划重点,惠姐还是位大美女!
“她去哪了我就不知道。”郭永坤撇撇嘴说,“上次收到她的信,说要去搞什么实践,今年回不了家。”
“哦,我说呢……”
三兄弟这么久没见,一时半会肯定睡不着,一直聊到凌晨。
不过郭永坤却有些兴致缺缺,他现在啥心思没有,就想回家啊。
原本吴荣没来也就算了,这一来,明天又能走,舒舒服服回家过大年……
这特么是羡慕谁呢!
041.再见,再也不见(大章求票!)
第二天下午,郭永坤撒着猫尿,告别了吴荣。
不是舍不得,而是……
羡慕嫉妒恨呀!
心情很差,得喝酒,昨天没喝到位的,今儿个给它补回来!
想着,郭永坤就哧溜杀到下里湾,会他的酒友了。
“你陪我喝酒!”
“你有病吧,马上就天黑了。”苏柔瞅着门外说。
过去倒还没什么,反正已经黑到没边,再加点墨下去,还是那么黑,但现在不同……
她可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还是教小朋友的。
得注意点形象。
再说,以前这位虽也常来,但太阳下山前,肯定会走。
不像今天,月亮都冒头了。
“确定不喝?那这瓶茅台我可就拎……”
“喝!”
小样,我还治不了你?
狼狈为奸这么久了,郭永坤岂不知道姑娘的那点好爱,第一是书,第二就是酒。
毫无免疫力。
“哪来的?”
“省领导的公子送的,咋样,可以吧。”
“切,不就是那个吴荣么。”
“吴荣怎么了,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啊,你敢瞧不起?”
“不稀罕。”
“哈哈……”郭永坤顿时笑了。
就喜欢这性格。
“这么好的酒,那你得炒俩菜呀,不然干喝多没劲。”
得,姑娘还矫情起来。
“有菜?”
“还有二两醋泡的花生米,一斤没人要的猪肋条,够不?”
“哟呵,看来你爸妈给你寄了不少钱呀,生活水平直线提高!”
“要你管。”姑娘腮帮子一鼓,吐了吐红艳艳的小舌尖。
大爷的,你再吐下试试?
邪火突起,十分难受,郭永坤也只能对着灶台发泄,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从小橱柜里取出那一斤猪肋骨,正和他心意,肥膘子肉谁吃呀,就算身体渴望,心里也抗拒,根本下不了嘴。
打算做一道烧肋条。
话说姑娘的小康生活,也在情理之中,不看看她父母是干啥的,教授嘞,还打啵!
眼下全国工资最高的一拨人,任何职业,都不能超过他们的薪资标准。
你歌唱得再好、戏演得再妙、兰花指扣得再妖……没用!
只可惜啊,维持不久……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再加上郭永坤也想喝,于是……一下就多了。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嗷~走在,无垠的狂野中,嗷~不为别的……”
姑娘目瞪狗呆,望着跪在凳子上,翘着屁股,望月而啸的郭永坤,心想这就是原形毕露吗?
“啥歌?”
“北方的狼……啊。”残存的理智告诉郭永坤,这歌好像还没问世呀。
完鸟,露馅了。
果然喝酒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啊!
“我自己写的,你以后如果听到,那就是我卖掉的,正有这打算。”
“你还会写歌?”
姑娘一对眸子瞪出黑玛瑙。
“那可不,信手拈来,信不?”
“再来一首。”
来一首就来一首呗……来啥呢,太骚的肯定不行,譬如什么嘻哈、蓝调,得怀旧点,那就……
“流浪的人啊,在外想念家……”
没由来的,郭永坤脑子里就蹦出这首歌。
而那苦情的声调一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就变得有些伤感。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唱着唱着,两行浊泪,顺着郭永坤红彤彤的脸颊,缓缓滑落。
姑娘见此,幽幽叹了口气。
看来,他是真的想家了。
“你别这样嘛,我听说政策快了,不少地方的知青已经开始返城了,再等等。”
“等不了。”
“你七五年过来的,不也就五年嘛,我还七四过来的呢。”
“我是七五过来的?不,我不是……”
“啊?你明明……”
“你不懂。我离家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我妈的饭是啥味道,我哥是不是还那么混蛋,我姐的书架还有没有空格,小妹还爱不爱吃巧克力雪糕了……”
姑娘确实不懂,五年虽不短,但应该还不至于变化太大。
“妞,给大爷再倒一杯!”
姑娘怔了怔,却并没因这句轻浮话而生气,只是捂住酒瓶口,道:“你不能再喝了。”
“求醉一次行么,这样我就可以啥都不想,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姑娘张了张嘴,很想问一句……但你睡哪呀?
可终究没说出来,犹豫了一下,给他斟满。
郭永坤醉了,酩酊大醉,以至于有点龌龊念头,身体也不允许。
简而言之,不省人事。
姑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拖到床上,然后就坐在旁边,静静望着他,望着他眼角那滴,挥不干的眼泪……
红唇轻咬,下定一个决心。
翌日清晨。
郭永坤六神归壳,闭着眼睛一个翻身,先习惯性地在床上做了几个俯卧撑,然后才睁眼……
“咦?”
这是哪。
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
“醒了?”
我去……
七魂复体,郭永坤终于意识到,当前是个啥状况。
他居然在苏柔这里,过了夜,那他……
“我……没……”
“什么都没,你昨晚喝醉了,我去金宝队长家陪婶儿睡的。”
“确定?”
郭永坤瞅着姑娘一脸的倦容,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那为啥不是刘金宝把我扛走,陪他睡?”
“因为……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姑娘抓狂了,也在情理之中,但后面那句,郭永坤认为应该是幻听,宿醉的后遗症。
“你刚说啥?”
“让你赶紧滚起来。”
“后面那句?”
“送你回家。”
郭永坤撇了撇嘴,“苏柔,这大清早的,可一点不搞笑。”
“谁跟你搞笑了?”
姑娘白眼一翻,细声道:“我有办法让你回家,去不?”
郭永坤依然没当回事,下意识问,“去哪?”
“医院。”
这下他眼神亮了,因为道听途说过一些消息,某些地方知青为了返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蒙骗医生,开具身体抱恙的证明。
那大队不放人也得放呀,不然……死你这。
就你问怕不怕?
“你真有法子?”
“走不走?”
必须呀!
郭永坤顿觉生活充满希望,人间充满真爱,屁颠屁颠跟姑娘下了山,脸都没要。
按姑娘所说,必须得去县医院,郭永坤不疑有他,因为这样才感觉靠谱。
先返回前头山,取了大凤凰,顺便刷了个牙,然后就载着姑娘,呼哧杀向县里。
“你最好抱着我。”
速度七十迈啊,风驰电掣,郭永坤不得不提醒一下。
姑娘很大方,根本没犹豫,就给他上了腰钳。
郭永坤心里美滋滋,想不到姑娘看着瘦,却挺有料。
一路哼着小曲,咿咿呀呀。
“对了,不会很痛吧?”
他可听说了,有些狠人兄弟,那是真的狠哪,吞钉子!
你敢信?
“不痛。”
“确定?”
“好好骑车,你摔一脚更痛。”
“那我就信了。”郭永坤心情越发舒畅。
到县里确实有点路程,大凤凰虽骚,但那种速度感毕竟是这个年代人的标准,而他,可是轰过大野牛的人。
他都怀疑姑娘睡着了,因为时不时就能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股温热,那明显是小脸蛋搁在上面的意思。
不得不时常提醒一下。
来到县人民医院,郭永坤显得轻车熟路,奈何姑娘不让插手,帮他填了一张体检表,什么身高、体重、甲亢、体脂……
七七八八一大堆。
神经病哦,检查这些皮毛,能有鸟用?
就是检查血常规、肝功能、乙肝五项,他也没病啊!
他身体健康的很。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要不是那个天杀的肇事司机,他起码能活到八十岁。
不过,话又说回来,撞那一下,也不算白撞,让他明悟了很多东西,但是……
丫的能不能别把我碾死?
他立马表示抗议,可惜姑娘不鸟他,就一句,“还想回吗?”
“好好好,完全服从,你说咋的就咋的。”
接下来,郭永坤就开始了漫无止境的检查。
弄了几个小时,一直到中午。
来到大厅,见姑娘还在,才算安心。
“说要下午出结果。”
“那你请我吃饭。”
“必须的。”
二人倒也没走远,就在附近的国营食堂解决了一顿,期间,郭永坤不是没打听具体招数,但姑娘死活不讲。
吃完饭后,俩人又压了一段马路,直到下午两点,才来到医院,拿了结果,然后……
郭永坤就懵了。
“奶奶个熊,老子居然有淋巴癌,还中晚期!”
这事他咋不知道?
差点没吓破胆,不过转瞬,就笑了。
“有你的啊,莫非你二大爷在这工作,这种机打单,塞钱都不好使吧。”
不怕它吓人,就怕不吓人呀!
这下,算是妥了。
……
前头山。
郭永坤得了绝症的消息,瞬间在整个大队传开,遍地哀嚎。
想想这位的贡献就知道,谁舍得他死啊?
门槛都没踏破,社员们纷纷过来探望,正值新年,家里也有点好东西,一股脑儿拎过来。
搞得郭永坤怪不好意思的。
“坤哥?”李有光也不知收是不收,显得有些踌躇。
躺在床上的那位就一个劲对他使眼色,不收,像话么,那能真?
“永坤,怎么会……”
以赵福民为首的大队干部,接到消息,自然第一时间赶来,表情显得沉重而伤感。
“没办法呀,天有不测风云……”
“永坤,挺住咯,别怕,咱们大队有钱,帮你治!”
大龙哥还是大龙哥,不枉自己唤这一声。
“是啊永坤,一定要保持乐观,咱还有几千块哩……”
而赵福民这么一说,就真令郭永坤有点感动了。
我不是人哪!
“谢谢大家了,不过,我这已经是中晚期,医生说,没得治。”
“那难道只能等死……”巧妹冲开人群,跑进来,瞅着床上那似乎清瘦许多的人影,瞬间泪如雨落。
不愧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行,那句你若有难,我必舍命相助的口头禅,这辈子都作数了。
屋内虽挤满了人,但实在谈不上热闹,不少人都哭了,让郭永坤感觉自己像个畜生。
不过咬咬牙,还是忍了,那就……畜生一回吧。
“永坤,你有啥打算?”
赵福民的这句话,算是问到正点子上。
挺不好意思讲的是,郭永坤都等老半天了。
“医生说,长的话,还有三两年的命,短的话,可能就几个月,我也没啥其他想法,就想回家。”
“应该的,应该的。”赵福民连连点头,甚至都不敢去怀疑那张化验单的真伪。
县人民医院的红章章敲着呢,能作假?
成了!
郭永坤努力抑制情绪,憋得相当辛苦,还得时不时分心,给旁边的李有光施加压力。
丫的可别坏了你哥的大事!
他终究没禽兽到连小光也骗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李海生带着几名公社干部,也过来了,同样一脸悲怆。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这位是真的痛心,知道为啥不?
他不光带来了一纸放行单,还有……一份任职文件。
红阳公社,副书记!
孙宏辉被他下了,不再兼职,只任革委主任。
他是真的惜才,即便失败过一次,仍想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大官职,想法设法将郭永坤留下。
而郭永坤呢?
心里只有一句……
奈何老夫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
幸好他先发制人哪!
不然就冲这势头,他年底只怕都甭想走,事情已然失控,功劳越搞越大!
他甚至怀疑,按照这个节奏下去,是不是再过几年就能当上县长了?
“永坤哪,这一别,只怕,来生才能相见。”
不是郭永坤冷血,这话说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啊……
这以后自己要再回前头山,赵福民、大龙哥,巧妹,包括李海生这些人,会不会直接被吓死?
“李书记,我现在就像见见家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待会儿就动身。”
“理解理解,我来安排……”
居然还有这待遇?
罪过罪过。
“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让小马待会送你去县里,至于回省城的车票,我现在就去队部打个电话,让县里的朋友帮忙跑一趟。”
李海生说着,起身离开。
“关门关门。”
屋里总算没有外人了,郭永坤赶紧从床上爬起,活动了一下筋骨。
“坤哥,你咋不给我也搞张?”
李有光特不得劲,这以后就真成老冰棍了。
“对呀,我咋不给你也搞张,然后俩人一起得癌症,对吧?”
“……”
“行了,你再忍忍吧,看这势头也快了,哥先回去踩点,保你回来就有工作。”
“那……好吧。”
不好也没办法呀,戏都做足了。
上午九点。
小院外面,郭永坤都不敢抬头看。
论史上诓人最多的一回,他应该能排个名号。
前头山所有社员,包括大龙哥家怀胎八个月的小珍,都挺着大肚皮赶来送行。
院外空地不够站,便排成纵队,沿着黄土路,乌央央一条长龙。
而且不光他们,下里湾那边也有不少人特意赶来,譬如支书刘德成、刘金宝、大强哥,以及……苏柔。
“兄弟,咋……搞成这样!”
刘金宝其实也是个铁面柔情的汉子,眼泪水差点没飙出来。
“抱歉了,不能喝你跟巧妹的喜酒。”
对于这一点,郭永坤是真心过意不去。
俩人的喜事就定在大年初八。
“说这话……”
刘金宝本想重重拍拍他肩膀,不过手落到一半,又收回九成力道,“回去好好养病吧,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知会一声。”
郭永坤不知该如何接茬,因为他寻思自己将来八成还要回来,不能把气氛搞得太伤感。
不好收场啊!
要说的话很多,几乎每个人都想关心嘱咐几句,但时间不允许,车票已经卖好,而且领导们也挺担心他的身体。
最后站在郭永坤身前的,是苏柔。
“一路顺风。”
姑娘笑了笑。
然而郭永坤的心情却并不好,甚至有些心痛,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还是舍不得。”
姑娘身体微颤,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记得吗,仙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值当。你肯定会遇到更好的。”
郭永坤沉默,他不太确定。
活了两辈子,愈发明白知己难寻,红颜难觅的道理。
“你……多保重。”
权当是一场傻傻的暗恋吧,青葱少年的那种,他这样安慰自己。
“嗯,我会的。”
汽车开动,牵扯住数千人的视线,也带走了数千份祝福。
良久,直到没有一丝踪迹时,大家才唉声叹气,四散离开,不少抽泣的妇人,也试着去抹干眼泪。
唯有一人,杵在原地始终没动,呆呆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原本脸上的笑容,一丝丝黯淡下来。
她咬着牙,极力控制。
但是,眼泪终究决了堤,全身力气一下被抽空,半蹲在地上,头埋在膝间,无声地放肆大哭。
哭成一个泪人。
寒风掠过,将她手里紧攥的一阵纸,吹得,吱啦裂开……
——
第一卷,终。
042.家
河东市。
一个两江交汇的省会城市,有着璀璨的文明历史,春秋以来,便是南方军事和商业重地,近代也曾爆发过伟大的红色革命。
从时间线上算,只是五年时间。
但实际上,郭永坤离开这里,已将近二十年!
期间即便偶尔回来,也是匆忙而短暂,从未耐心感受它的变化,关注它过的发展。
好啦,现在,没了……
一朝回到解放前。
从长途汽车站出来,他都不能迷路。
这你敢信?
一切都那么熟悉,还是小时候撒泼玩耍的地方,几乎每条街道上,都留有他的脚印,街头巷尾,残存着他的气息与影像。
每到一个地方,脑子里总会蹦出一些模糊片段……
康平东路,对了,他第一次吃热干面,就在这里。
丰茂市场,当年他和小猴子,在这偷过苹果。
大光明电影院,人生的第一场电影……
叫啥来着,哦想起来了,《小兵张嘎》,“吃你几个烂西瓜算什么,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给钱”,霸气,嗯……没给钱。
哟,老帽巷子!
这地方可值得怀念了。
初一时,送出宝贵的人生第一次,把隔壁班的张曼曼同学,摁在墙壁上啵了一个,就这……
满满的回忆杀。
不过,都挺阴暗……
我不是好银呀!
“小伙子,坐车不?”
旁边驶来一辆人力黄包。
其实郭永坤想走走的,但瞅着大叔嘴唇干裂,这大冷天的,也挺不容易,那就……
“两分钱,到幸福小区,干不干?”
“啥?幸福小区,七八里路呢,一盒火柴咋拉?不行不行,小伙子,再加点。”
“就两分,不去算鸟。”
说着,扭头就走。
大叔表情阴晴不定,好半晌后,才风驰电掣追上。
“四分!”
“两分。”
“三分!”
“借过……”
“诶~我说你这小伙子,咋这么抠呢?”大叔终究败下阵来。
郭永坤优哉游哉坐上后斗,居然还是顶配车型,带折叠斗篷,这寒风呼呼的,挺不错。
心想我是抠么,我一个亿万富翁,抠你一分钱……
闹呢?
我是穷啊!
大叔约莫憋了口气,就想早点完事,早点撒由拉拉,所以双腿倒腾出残影,毫无舒适性可言。
不过,郭永坤不在乎。
两旁的景象飞快倒退,头上带天线的有轨电车,贴着胳膊肘驶过,完全不必担心会撞上,而且最犀利的是啥,知道不?
司机是站着开的……
前面有个蘑菇形的建筑,一根水泥柱撑着,上面有个亭,旁边还摆把木梯,空中楼阁的既视感。
这可不是瞭望塔,而是警察叔叔的岗哨,指挥交通用的。
红灯绿灯不存在,一切指令全靠手。
大叔很熟稔地拐进旁边的小路,这让郭永坤明白,原来是辆黑车。
曲里拐弯的一条巷子,不过由于临近建设大道,还挺繁华。
一阵嘈杂声引起他的注意,定眼一瞧,好家伙,斗鸡呢!
一帮人围成一个圈子,竹篱笆里,两只大公鸡斗得那叫一个惨烈,鸡毛飞上天了……
在缺乏娱乐生活的年代,斗鸡是绝无仅有的厮杀大片,他以前也是吃瓜群众之一,手里捧把瓜子,能乐呵呵看一整天。
前面倒看见一个稀罕玩意儿——小人书摊,就一个木头架子,靠墙壁摆着,旁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一排入迷的熊孩子。
搞得郭永坤都想过去薅几本,本世纪初叶,二三十年代的,申海出版的《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封神榜》等,你说稀不稀罕?
日后具体啥行情,他不太了解,但他知道小人书的最高成交纪录。
就是沈尧伊八九年创作的《地球的红飘带》,应该是零几年的样子,以1540万天价成交。
要是遇到原稿……
他也不要。
要那多钱干嘛?
他这辈子就想做条咸鱼呀,够吃够喝就行。
再说,真要赚钱,他指这啊?
路过一个小摊,摊主是位身材壮实的青年人,卖的是啥看不见,一只箩筐反扣在地上。
这个郭永坤想要,哈喇子掉一地。
他抽烟,尤其钟爱外烟,好抽不贵,还够劲。
两旁的景象越发熟悉,离家渐近,郭永坤原本都酝酿好了,应该撒几滴猫尿,结果临了临了……
哭不出来,还挺兴奋,所谓的近乡怯情,对他无效。
唉,都被小光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给带坏了。
“咦?这不是那谁……永坤!”
终于被人认出来。
是……哪个,郭永坤也不晓得。
这就很尴尬。
“阿姨,买菜呢?”
“还真是!”拎着蓝白相间的编织篮,里头伸出一只大莴笋的中年妇女,八卦劲顿时起来。
第一反应不是鸟他,而是瞥过头去,大喊道:“街坊邻居们,老郭家的三娃,永坤回来了!”
瞬间,这一片的人都反应过来,使郭永坤有点热泪盈眶,居然,有这么多人认识他,而他……一个都喊不出名字。
牲口啊!
幸福小区名字虽起的不错,但其实,就是一个筒子楼组成的大杂院。
一水儿的四层小楼,楼龄都超过三十年。
最早是市里的大国企,东钢的双职工宿舍,后来东钢扩建,整成一个工业园区,盖了新楼,那些职工就搬走了。
于是,倒便宜了其他小单位的员工。
郭永坤的父亲,名叫郭孙平,还能蹦跶的时候,是市食品三厂的押货员。
后来突发脑溢血过世,就被他大哥郭永年,顶了班。
母亲李秀梅,未退休之前,则是市纽扣厂的职工,还是三八红旗手呢。
所以,老郭家能分到一套60平的大房子,也在情理之中,还是底层。
门外的花坛反正也没花,就被李秀梅开辟出一个小菜园,种不了大型作物,但种点小葱韭菜啥的,也能省去一笔开销。
小区里难得有什么喜庆事,下乡五年的郭永坤回来,自然算一个,被大妈大婶们簇拥着,这个摸一把,那个薅一手,搞得他欲哭无泪,挤都挤不出来……
心想,你们别看我长得帅,起歹心呀!
“我坤回来了?!”
也不知哪个好心人去通风报信了,听到这个声音,郭永坤就知道援兵到达战场。
果然,一个留着齐肩头发、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二话没说,推土机般地冲过来,硬生生替他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这并不是说郭妈胖,其实身材挺匀称,只是气势如虹。
“真是我坤!”
李秀梅顿时撒了猫尿,“五年了,终于回了,我坤,都长大了……”
还一个劲儿念叨。
这时,郭永坤就在想啊,原来我妈年轻时这么漂亮。
见惯了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模样,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
“妈,你别哭啊,你哭我也想哭……”
原本郭永坤真没眼泪水儿,有的只是兴奋,被这样一搞,也红了眼。
“诶诶,好好,不哭不哭,走,跟妈回家……”
家里没有其他人,二姐在首都念书,已经说过今年不回,就不提。大哥在食品三厂工作,年底往往是最忙的时候,一般要腊月二十九才放假。至于小妹……
“诶,妈,小妹呢?”
“这孩子,皮得很,一放假就不着家,下午又跟桐桐逛商场去了,反正我是一分钱没给……”李秀梅一边泡着糖水,一边唠叨。
郭永坤有些无语,他妈啥啥都好,唯独有点抠门,那是真的一分钱能掰开两半用。
至于这个桐桐,则是小妹的同学加闺蜜,俩人一起长大,楼上郝叔家的女儿。
“妈,这大过年的,小妹都上高中了,算是大姑娘,你好歹……”
“你懂啥,家里开支那么大,惠惠念大学,她还要上高中,就指着我的那点退休金,你哥又挣不了几个钱回来,不省着点用,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啊?”
这么说……好像蛮有道理的样子。
只是,这年头读书并不是什么大开销呀,大学完全免费,还发粮票,也就高中每学期要个十来块学费。
“你累不累呀,累就歇会儿,先去你哥床上睡,晚点我再把床铺整下,我去剁点肉馅儿,晚上吃饺子……”
李秀梅说着,就去厨房忙活了,郭永坤当然睡不着,便开始打量起这个久违的家。
60平的房子,作为不要钱的职工宿舍,也不好嫌它小,隔断很多,将空间利用到极致。
三室一厅的格局,外加一个厨房和洗手间。
所谓厅,其实就是个饭厅,没有沙发,也没电视,只有一个红漆小方桌,外加六把囍字靠背椅,旁边还有个长条斗柜,上面摆放着一尊大慈大悲观世音像,前面设有香炉,和一包拆开的香。
郭永坤索性上前敬了一炷,菩萨保佑吧,让他安安心心做条咸鱼,别又忍不住往外跑。
李秀梅是位虔诚的佛教徒,瞥到这一幕,笑得合不拢嘴。
心想,我儿果然长大了。
当年那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已然长成男子汉啦。
真好!
043.哥哥、妹妹
三间房,都不大,摆下一张床后,基本也没什么。
特别是两个老爷们儿的那间,还是张铁架双人床。
郭永坤推门而入,首先就被墙壁上的一幅邓丽君的海报所吸引。
他那个傻大哥,还追过星吗?
咋一点印象没有。
还挺时髦的,都追上这位了。
说到歌星,在内地,整个80年代应该无人可以比肩邓丽君,自从人道洪流后一首《阿里山》传入内地,便一发不可收拾。
要知道这年头她的甜歌由于尺度问题,还是被禁止的,但民间依然广为传唱,不少人都收藏有她的海报画像,至于磁带……
谁手里要是有一盘,那不用想,准是整条gai最亮的仔!
随后,目光便落到书桌上的半包勤俭上,管他呢,关门,先唆一根。
不过话说回来,他哥混得还真够栽的,堂堂国营食品厂的押车员……屁事没有,工资不低,也不知羡慕死多少人,居然抽9分的勤俭。
再怎么的,也得跟四级工一个标准,1毛5的金鱼整起吧。
“小坤哪……”
我去!
赶紧掐烟,往床底丢,窗户打开,毁尸灭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到不行,但是……弄完后,郭永坤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干嘛要这样?
他又不是十几岁的小毛头,今年都二十一了,放一些体制内的香饽饽单位都该发媳妇儿啦。
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
郭永坤不慌不忙又点上一根,翘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打算看看老妈什么应。
这将直接决定他接下来在家里的地位。
“咦~啥味儿啊。”李秀梅推门而入,然后……
“你怎么还学会抽烟了!”
还行不行了,大老爷们儿的,你还管这个?
没地位了,横竖都是一个儿。
“好好,我知道了,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对吧,不抽不抽……”
又浪费他哥一根烟。
“不是,主要费钱哪,你想想看,你哥一个人抽,一天就要好几毛,你再抽,一块都打不住,多大的开销?”
“……”
你……竟然是这样的妈?!
出门打了瓶酱油,还挺不好意思问他妈要了两毛钱,本来多少有点,只是逃亡前头山时都塞给小光了,寻思那小子更苦。
所以是的,他现在身上一个子没有。
成功实现小阶段目标,无良一个,啃老族。
“小娟应该差不多回了,我刚还去楼上给你哥打了电话,让他晚上早点回来。饺子还会包不,一起动手快点。”
面对母亲的问话,郭永坤不禁白眼一翻,“妈,你是不是以为,你儿子我在农村吃猪食过日子的?”
“不都说下乡苦么……”
郭永坤这才想起,他并不是空手而归啊,包里衣服没几件,土特产倒塞满了。
哧溜进房,将那只白里透黄的大编织袋拎了出来,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
巧妹送的两斤红薯干。
大龙哥送的一壶自酿烧酒。
和贵送的一块糍粑大饼。
兴旺送的一只剥了皮的野兔王。
刘金宝送的两条大咸鱼。
赵福民送的三斤老腊肉……
亏他拿呀!
也亏这年头工厂良心,袋子结实呀!
“哟!”李秀梅一看眼睛都亮了,“你们乡下生活还不错嘛。”
“那可不。”
“得,等下我再弄俩菜,你跟你哥喝两盅,嗯……就先把这个红薯干跟糍粑蒸了。”李秀梅喜滋滋开始收拾东西。
郭永坤欲哭无泪啊,心说,妈,你敢不敢再会过日子点,老腊肉留着生锈啊?
李秀梅抠门不假,但心疼儿子也是真,毕竟第一天回来,考虑良久,还是切了二两老腊肉,准备配点辣椒,炒个硬菜。
“咔咔咔!”
门外传来大力的扭门声。
哐当一声,门开了。
“我三哥回来了?”
“说多少回了,姑娘家家的,手脚轻点……”厨房里传来李秀梅的责骂。
一个俏皮可爱的丫头,出现在郭永坤面前,搞得他都有点不敢认。
老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是假的!
那个离开甜的不能活的肥妞呢,他闭眼前还瞥过一眼,当时就想啊,咋这么油腻……
至少一百斤肥肉不见了,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耐看的很。
就说老郭家基因优良,不能磕碜人吧。
但得保持住啊!
郭永坤立刻将这一点,划入到此生必干事情之一,蹂躏她,不给吃。
“三哥,我都想死你啦!”
郭永娟二话没说就冲过来,像只树懒样挂在郭永坤身上,摇啊摇的。
这老幺总是腻歪。
不过,他喜欢。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郭永坤轻拍着她的后背。
“还走不?”
“不走。”
“耶!”
刚耶完,就撒手,蹦蹦跳跳看她妈做啥好吃的去了,弄得郭永坤还想再拍一下的手,顿在空中……
“臭丫头。”
她大概是想,既然不走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腻歪,不差这一会儿。
没心没肺,跟小光那厮一个德行。
外面天黑了,夜幕下的城市,虽不像日后霓虹璀璨、灯光闪耀,但一抹抹昏黄的亮光,仍让郭永坤体验到了繁华,毕竟以前在前头山……太阳睡了你得睡,做不成熬夜小宝贝呀。
现在,爽了。
发明交流电的那谁,我欠你一个啵,至于电灯泡的那个……就算了,看不上。
“嘭!”
可怜那扇老郭同志亲手面的铁皮门啊,已坑坑洼洼,不成样了。
老郭家果然没有一个省心货。
李秀梅自然又免不了一番责骂,这回倒换了个词“手脚轻点行不,整天毛毛躁躁的,哪家姑娘能看上你”。
郭永坤的大哥,郭永年回了,一个身高一米八二的壮硕青年,小平头,方块脸,今年二十有五,还是个单杈。
“我这不是看小坤回了,激动嘛,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大笑传来,走上前就是一个熊抱,勒得郭永坤心窝子疼,一身匪气。
“小坤,哥给你带了好吃的!”
又是一个以为他在乡下吃猪食的家伙。
斜跨在肩上的绿色解放包被翻开,郭永坤还未有所表示,某个吃货已屁颠屁颠凑上前,小脑袋瓜差点没伸进去。
“大哥,这啥呀?”
一个牛粪纸包还没拆开,郭小妹就迫不及待询问,哈喇子差点没掉下,感觉……就很吃的样子。
“巧克力面包,我们厂新出的,可稀罕了,市里就两家百货有,一般人搞不到票……”
其实郭永年完全不必说这么多,后面是什么郭小妹也没听进去,一听巧克力三个字,便直接沦陷了。
谁也别拦我!
“诶,我说你这丫头,还有没有点规矩,这是带给你三哥的,他在乡下苦……”
“我……把我的饺子给三哥吃。”
这书没白读,硬抢不行,还知道迂回了。
“饺子能跟这……”
“好啦!”
郭永坤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他得多没出息,才会去馋一个巧克力面包,还跟妹妹抢,不过……
一把将面包薅过。
“喏。”从里面揪出一坨,递给某个眼巴巴的人,“晚上就准吃这些,我给你留着,明天再吃。”
郭小妹一脸狐疑,问,“为啥?”
“发胖。”
“……”
别说郭小妹楞了,就连郭永年也是一阵无语。
这年头,还怕胖,来吧,胖死我算逑!
真能长到二百斤,说不定就能当科长了。
香喷喷的饺子上桌,一个蒸红薯干,一个青椒老腊肉,再配上二两老坛酸酒,一家人吃得美滋滋。
“抽烟不?”
吃完饭后,郭永年递过一根金鱼……瞅着烟盒满满的,这位也是好面子的人,八成是见弟弟回来,狠下心才买的。
接是不接,在线等,挺急的!
“嗯?”
郭永坤手都伸都一半了,被李秀梅一眼珠子给瞪了回去。
一脸悻悻。
“对了小坤,你这回来有啥打算呀,纽扣厂那边,我还有个缺……”
真是亲妈啊!
就不能让我先嘚瑟两天,一回来就捉急这个,说好的咸鱼生活呢?
李秀梅在纽扣厂确实有个缺,这年头的工作都是世袭制,长辈干不动了,晚辈继续,不带任何条件,只要是直系亲属就行。
她为此一直心心念念。
老大就不说,有个更好的工作。
老二自然不提,都考上大学了,光门耀祖的事情,哪能再干这个。
老幺也一样,念上高中了,指不定将来又是个大学生。
唯有老三,已经来信说过,没有考学的打算,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然那个缺白空着,多可惜,对不?
“妈,你就饶了我吧,去跟一帮大妈大婶择纽扣,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044.年
纽扣厂的缺,郭永坤是绝不顶的。
即便是一条咸鱼,也要有咸鱼的尊严。
跟他妈僵了三天,谁也不鸟谁,终于以冷战的正确战术,取得了罕见的胜利。
李秀梅妥协了,但前提是他必须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这对于郭永坤来说,又有何……好吧,还是有些难度的。
想想就知道,这年头城里有多少无业游民,又以年轻后生居多,竞争压力颇大。他今早去街口买油条时,就撞到了社会我东哥,那厮居然不认识他。
你说气不气人?
小学六年级那会儿,某次蹲坑不摸兜,郭永坤还特地给他送过纸,就这种过命交情……
唉,只能说离开五年,许多事情已物是人非。
倒也没上前套近乎,因为那家伙有纹身,左手背上歪歪扭扭纹了个“忍”字。
就这种岛国特务,岂能跟他同流合污?
正好居委会大妈过来核查返城的事,郭永坤便顺手塞了份档案,让她帮忙留意一下。
嗯,就是这么草率。
工作个毛啊工作,要不是他妈催得紧,这辈子都不可能工作,那是咸鱼该干的事?
至于钱……好赚不难,让他先休息一阵,这年都还没过完,就操这个心,像话吗?
爆竹声声辞旧岁,1980年的春节,终于到来。
死皮赖脸问他妈要了两块压岁钱,带着小妹出去浪了一天。
回来时俩人左手一根搞搞糖,右手一串糖葫芦,那叫一个潇洒。
路边有熊孩子凑上来,一脸巴巴相。
“你想吃啊?”
熊孩子点头。
“喏。”
熊孩子瞬间大喜,心想这哥们儿也忒仗义。
赶紧伸手去接,郭永坤则不慌不忙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咬下,然后塞过去一根棍……
“呜呜呜呜~”
“哪个王八蛋欺负我家洋洋!”
“跑……”
俩人哧溜逃回楼下,恰好遇到楼里谁家办喜事——买了一部9吋黑白电视机!
这可把整栋楼的人都给乐坏了。
你家有,我家有,大家心相连,同舟嘛共济……嘿!
“慢点,慢点。”
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人,双手抱着电视,正往楼上搬,明明就跟个玩具样,旁边戴酒瓶底眼镜的中年男人,还一个劲提醒,好像生怕他抱不动。
“是郝叔家!”俩人定眼一瞧,郭小妹顿时大喜。
能不喜么,如果是这家的,那跟自家的也没啥两样。
先不提她跟桐桐的关系,这位郝叔,可有点意思。
退休前是市文化局的小干事,喜文弄墨,时不时还能吟诗一首,有点骚气。
倒颇受大妈大婶青睐,又因妻子早故,那简直放了羊。不过眼界颇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唯独看中咱妈了。
但咱妈岂是那么随便的人?
于是,他疯狂追求了二十年,最终……嗝屁了。
“小坤,有空来家里玩。”
楼上抱电视的青年人,隔着栏杆向下一瞥,眼神定格住,笑着唤了声。
郝艳兵,郝叔的儿子。
回来几天郝叔和桐桐郭永坤都已接触过,这位倒是今天头一次照面。
但他让去,郭永坤还真有点怯,实在是脑子里见不得人的事太多,而他好巧不巧,是位警察叔叔,还是刑警。
“好嘞!”
去不去的先不谈,人家好心好意的,先回一句再说。
走进家门,不出所料的是,老母亲照面就先查账。
“花了多少钱?”
“5毛。”
“多少?”
“1块。”
“舌头捋直了说。”
“没了……”
免不了又是一番絮叨,郭小妹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东西没少吃,这会儿却蹑手蹑脚跑了。
“小坤,来帮个忙!”
还是大哥疼我。
“诶!”
来到后门,郭永年正满头大汗对付一只冻猪腿,连斧头都用上了。
“小坤,你扶住,上面有冰,老是跑。”
郭永坤就地蹲下,双手握住猪腿的两端,道:“哥,你悠着点啊。”
“放心,剁不到你。”
华山一斧轮下。
“啊!”
地上有条蛇……哦不,错怪它了,其实是条黄鳝,从脸盆里成功越狱。
郭永坤倒不怕猛兽,虎头都敢摸两把,唯独怕蛇,约莫是看《新白娘子传奇》时留下的阴影。
当看到许仙得知白娘子是条蛇后,还敢在一起,他……挺佩服的。
夜幕降临,礼炮震耳,火树银花,这年头虽然缺乏娱乐不假,但也有好处,市区不禁鞭,有钱你可劲放。
以至于河东市已初现不夜天的峥嵘。
外面热闹非凡,左右邻里的饭菜味遁着门缝透进来,馋得三个饿货哈喇子掉了一地。
不过好在,自家的年夜饭,也开始了。
难得老母亲舍得啊,就四个人,弄了六菜一汤,把郭永坤感动得死去活来,当浮一大白!
正拎出塑料壶准备倒酒时,却被郭永年拦住。
“喝这个。”
哟!差点没亮瞎郭永坤的狗眼,竟然是茅台,还是飞天标的!
“哪来的?”
不是郭永坤小看他哥啊,这玩意儿他绝对搞不到,市面上的那点货,基本被广大的干部和机关送礼户包圆,另外的大头,还得充当国家的创汇利器。
“鬼知道,铁头给的。”
那还有可能。
铁头是他哥最好的哥们儿,也是搭档,一个司机,一个押货员,基友一生一起走……
关于铁头哥的光辉事迹,那可就多了,先说说他的名头吧,三厂扛把子!
在食品三厂纵是厂长都得敬他三分,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至于原因,无他,某日车间锅炉过热,铁头爹一往无前扑上去,然后……炸了。
衣服角都没留下,倒是给儿子留下了一块免死金牌。
其次就是风流韵史,三厂但凡有点姿色的妹子,几乎被他祸害光了。
可惜好景不长,再过两年铁头哥将有一难,虽没翘辫子,但也差不多,发配到西部挖煤去了,为期二十年!
郭永坤势必得救他一把,不为别的,就为这瓶茅台。
“来来,又是一年,小坤也回了,望你们几兄妹越来越成器……”李秀梅提杯。
她基本不喝酒,今天看有这干部喝的茅台,不经劝,也倒了一盅。
而郭小妹就郁闷了,来来来,来个屁股哦,饮料都没一瓶,也只好给自己盛了碗莲藕汤。
然后一饮而尽,谁怕谁,有种来?
这是郭永坤的点子,硬没让他哥买,还想喝饮料,美得你。
反正他妈也不好那口。
欢声笑语小吃一阵后,李秀梅突然又惆怅起来,“唉,要是慧慧也在就好了……”
这个不孝女,郭永坤得R她,后面还得连个Q,大过年竟敢玩失踪,惹母亲大人伤心,你说该不该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要真回了,某件事情就得提上日程了。
上辈子他姐被那厮纠缠得痛苦不堪,这辈子大概只能搞死搞残了。
对,就是这么狠!
他从不自诩好人,是非恩怨权看心情,有时自己受点委屈也就算了,但这辈子谁也别想搞他家人。
“那是她不知道小坤要回,不然早就屁颠屁颠跑回来了。”郭永年笑着说。
这倒是句大实话。
郭永坤知道他二姐可爱他了,俩人从小就是同盟,因为大哥年长,又有力气,单怼不过,结盟的话……还是怼不过。
常被揍得鼻青脸肿,苦命相连,因此结下深厚友谊。
“哎呀,别想那个没良心的,来玩东南西北吧,你们输了喝酒,我喝汤!”郭小妹起哄。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年头又不流行骰子,干喝多没意思,总不能当着老母亲的面,两只小蜜蜂,飞进花丛中吧?
说干就干。
郭小妹立马取来一张白纸,裁成方块,四个角往里面一折,咔咔几下,就造出一个东南西北。
然后又拿笔在里头写下一些字,什么喝一半,随意,喝一盅,讲故事,唱歌,跳舞……
乱七八糟一大堆。
“来吧。”有点婴儿肥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妈先。”
“这孩子,我还跟你们玩这个……”李秀梅笑骂,不过还是从了。
所幸运气不错,第一下就是随意。
“大哥?”
“东,八。”
“哈哈!”等郭小妹倒腾完后,大家瞬间笑了,而郭永年就郁闷了……
跳舞。
“这大过年的,可别耍赖哈!”
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会跳个屁的舞啊,像只大猩猩求偶样,捶胸顿足的,逗得大家人仰马翻。
“三哥!”
妈的,还是轮到了。
果然一时笑人一时爽,一直笑人……一直爽,“南,九百九十九。”
“……”
“不行,三哥你耍赖!”
“你又没说。”
“小坤,不准耍赖。”
“诶,天地良心啊,刚才你们自己说的,随便报……”
望着三人一脸吃瘪的表情,郭永坤差点没笑岔气。
真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突然发觉……过去那十来年,都过的什么年啊。
这,才是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