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早稻空穗
长三角一带,春天总是稍纵即逝,不待人们好好欣赏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时,毒辣的太阳便逼得许多人不得不放弃这一念头。
转眼间,夏天到了。
这不是一个好年。
郭永坤终于回忆起来,1978年得益于杂交水稻的普及,全国基本都是大丰收,但他所处的小县城,这一年却旱得不像话。
当气温升至37摄氏度,且持续一月之久,滴雨未降时,人们才终于意识到,1977年的小旱只不过是前奏……
郭永坤最近的工作只有一件事——挑水,徒步前往距离前头山十五里地的清溪河畔,挑水。
清溪河属于长江支流,基本没有干涸的可能,那里依然有水,只是距离太远了。
这活儿队里没社员愿意干,再说,一个壮劳动力一天顶多挑四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也只有郭永坤和几名知青,一直咬牙坚持着。
虽然大作用是真的没有,但起码这股子力气劲儿,全大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这对于郭永坤而言,就足够了。
太阳蒸烤着大地,地面上热气腾腾,一眼望去连光线都是扭曲的,让人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赶在午饭之前,郭永坤上午的任务终于完成,挑着一担水进入大队后,晒得像黑炭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东边的田野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喊,吸引了不少人注意,还在田里劳作的社员们就直接奔了过来,住在这一片的人也纷纷从家里冲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事。
郭永坤同样好奇,加上他本身也要把水挑到那边,于是便握好藤钩,快步赶了过去。
他挑着水肯定比旁人慢一拍,等来到事发地时,这里已汇聚了不少社员,奇怪的是,大家都眼泪婆娑的,有些妇人更是放声大哭。
“咋了这是?”
“永坤,你的这担水,也救不了火呀!”兴旺注意到他,伸手指向田里金黄的早稻。
弄得郭永坤有些不明所以,时隔多年,他虽然偶尔记起一些事,但也不是每件事都能想起来。
“这稻子不是长得还可以吗?”郭永坤将两只用木头箍成的水桶在田埂上放好后,便走进干涸的稻田,来到兴旺身旁。
“可以?可以个啥,你看……”兴旺说着,将身前的一簇水稻拉弯,用手捻着金黄的稻穗,说,“看着是没啥区别,但里面全是瘪的,空穗!”
郭永坤楞了一下,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这时,赵福民和赵大龙也带着一群社员,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老支书,完了,白忙活一茬,全是空穗子!”
“呜呜呜呜……这可咋办哪!”
“老天爷,你咋就这么狠心,咱农民种点粮食容易吗?”
现场哭成一片。
正如刘德成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咱农民也就这点底气。
而显然,现场农民们的这点底气,现在直接被老天爷给收走了。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嚎啕大哭。
“其他田呢?”
赵福民查看过这片稻子后,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同样是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
“这一片都差不多,全空了,往西头那边的要好点,有的空了一半,有的已经生了米。”
万幸,总算不是全军覆没。
“大龙,你赶紧带人去查查,看看到底空了多少,我要马上知道结果。”
赵大龙的心情无比沉重,迅速安排人手,挨个查田去了。
这时,田埂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得知消息后,慌忙赶来的大队社员。
出了这么大的事,哪还有人坐得住?
有些人刚正在家里吃饭,听闻这个噩耗后,吓得连碗都摔了。
大家纷纷加入查田的工作中,小半个下午,顶着炎炎烈日,疯狂奔波在田间地头。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结果终于统计出来。
望着赵福民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册子,满田埂子的社员们,表情既担忧,又充满期盼。
“社员们,不是好消息啊。”
然而,赵福民这沉重的一嗓子,却瞬间将他们心里的那点小期盼,轰击得支离破碎。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唉……”
赵福民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长叹口气道:“今年我们早稻的受灾情况,可比去年的二季稻严重多了,有……七成谷子,都是空穗!”
“七成?!”
有老人一听这话后,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天呐,还要不要人活了?”
“是啊,可恶的贼老天,快两个月了不给下一滴雨,咱农民还哪有活路!”
“不活了,不活了,呜呜呜呜……”
现场甚至有人起了轻生的念头,足以可见事情有多严重。
“好了!”
赵福民大手一挥,怒喝道:“都新时代了,饿不死人,别一个个像死了爹娘一样,遇到问题要想办法解决,哭有啥用,哭能解决问题吗?”
一些妇人被他骂得不敢吭声,但还是抿着嘴巴,在那不断抽泣着。
“能有啥办法呢,稻子不出谷,那就是草,除了拿来喂牲口外,还有啥用?”
“是啊,二根叔说得对,这茬注定是白忙活了,想啥法子都不可能救活呀!”
众人议论纷纷,皆是摇头叹息不止。
“老支书,你还得提前想想法子呀,不然到时大家又要饿肚子了!”
“对嘞,我们弄点野菜果子还能凑合,关键是家里的娃……”
就连赵福民都不得不承认,想要挽回早稻的损失,根本没可能,植物不会逆生长。
而正如社员们所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么眼下他就得开始未雨绸缪,否则一个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老支书,要不……到时再问其他大队借点?”有社员提议。
显然被去年那一拨借粮给爽到了。
很多人的目光,还不由自主落到郭永坤身上。
“今年……难哪!”赵福民苦笑。
跟去年不一样,今年实在太旱,他早就打听过,各大队的渠道里都断水了,就连下里湾那边几十年没断的溪水都断流了。
他们现在不好过,其他大队只怕同样好不到哪去。
“老支书,那你说咋办,借又借不到,我们上哪搞粮吃?”
“返销粮?”
“关键咱们能有钱买不,去公社硬要啊?”
赵福民也是一阵脑壳疼,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他还不知道,要是全国都这么旱呢?
就算弄返销粮,首先也得有粮才行。
再说,手头没钱,去公社硬要返销粮的破事,他是真心不想再干,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
太阳还是那么毒,但一片阴霾,显然已经笼罩在前头山上空。
而且不光前头山,整个红阳公社,都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
没人知道再过一段时间后,全公社数万名社员,该拿什么来填饱肚子。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上至八十老汉,下至三岁小孩。
现在小孩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攀比的不是今天你家吃了啥好东西,而是比家里还有多少余粮,谁家如果多一点,就能嘚瑟好一阵儿。
大家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紧衣缩食。
除一个人以外。
因为此人在这副光景之下,居然还天天有肉吃,这要是被大队其他社员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清溪河畔,郭永坤找了个隐蔽的大树脚下,面前一块硕大的光滑河石,已经被烧得滋滋冒烟,其上一排半截筷子长的小龙虾,也被烤得红艳艳的,香气扑鼻。
“今天说啥也得带点回去给小光尝尝,臭小子不知好歹,非说是虫子,神经病哦……”
郭永坤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大快朵颐。
调料还是不够,也就随身带了点盐巴,吃不出小龙虾的精髓,记得家里还有些过年时留下的卤料,晚上回去就用它们来烧一锅麻辣小龙虾,看某人还不就范?
郭永坤吃得一脸腻歪,就算调料不够,但在这年日能吃到小龙虾,也是绝无仅有的享受。
看看大队其他社员现在顿顿都吃的啥——野菜拌米汤,毫不夸张地说,不比猪食好多少。
他倒也不是故意藏私、一个人躲起来吃独食,只是这个年代很多事情犯忌讳,一个不好要出大事。
清溪河里有小龙虾,也是他近日才发现的,以前基本打完水就走,根本没细瞧,偶然间注意到水下有个红彤彤的东西,蹲下一瞅后……
当时是啥心情就甭提了,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而经他仔细查探后,现在心里就像是吃了秤砣样,这下即便全球闹饥荒,也甭想饿死他!
因为这河里的小龙虾是真的多,多到什么程度呢?
说得夸张点,只要找准地方,弄个网兜一舀,不说一兜吧,那起码也能捞起小半兜。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小龙虾的繁殖能力何其恐怖,而当地压根无人食用,这厮在自然界中又基本没有天敌,那还不是朝着龙虾帝国的方向发展?
美美解决掉三十只小龙虾后,郭永坤才拍着肚皮打道回府,他那两只水桶里其实都只装了一半水,底下全是小龙虾。
这就是今晚的麻小材料。
不馋得某人甘做牲口,他就不姓郭,还说他是牲口,呸!
016.真香
由于故意放慢脚步,回到大队时已经天黑,社员们也基本各回各家了,偶尔遇上几个人,也没人会关注他的桶底。
小院里,李有光正择着一把下午从山上采来的野荠菜,郭永坤推门而入,笑着说,“行了,别忙活了,晚上改善改善伙食,瞧你都瘦成啥样了,回去你妈还认识你不?”
一听这话后,李有光瞬间眼前一亮,鬼才愿意天天嚼野菜根子呢,问,“咋改善,你搞到啥好东西了?”
“喏。”郭永坤伸手指向刚放下的一担水桶。
李有光屁颠屁颠凑上来,瞪着眼珠子一瞅后,脑袋却又摆起花,“哎呀坤哥,都跟你说了,这虫子不能吃的,你见谁吃过?也不怕被毒死啊,还弄这么多回来。反正要吃你吃,我是不吃。”
“确定?”
“确定肯定一定,打死都不吃!”
郭永坤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行啊,有种待会儿别求我。”
“切~我就是饿死也不吃!”
看你能嘴硬多久!
旋即,郭永坤便闩死院门,开始处理小龙虾。
这些小龙虾可都是上品,在清澈的河水里自然长成,根本不脏,用洗衣服的木刷子刷几下,再去掉尾筋,也就可以下锅了。
起锅烧火,很奢侈地倒入二两菜籽油,再依次放入葱、姜、蒜、辣椒、八角……
说实话,料还是太少,如果再来点花椒和桂皮就完美了,但没办法,眼下这年头,特别是在穷苦的乡下,真的没法指望太多。
等香味出来后,满满一脸盆小龙虾,也就倒了进去。
土灶台上咕哝咕哝冒着热气,一旁冷眼旁观的李有光,忍不住狠狠咽了几口唾沫。
有没有搞错,一盆虫子煮出来居然这么香?
简直没天理了!
“想吃不?”郭永坤手里拿着锅铲,笑问道。
“不想!”
行啊,继续嘴硬。
大约煮了一刻钟,待里面的汤汁变得略微粘稠后,郭永坤又开始倒入酱油和陈醋,另外再烹入提前备好的青椒段、一把翠绿的小葱,剩下的就是大火收汁了。
霎时间,浓郁的香气四溢而散,倒灌进鼻孔后,使人嘴里不自觉生出涎液。
“日了狗,怎么能香成这样?”李有光杵在一旁,不停抹着哈喇子。
“想吃吗?”
“不!”
郭永坤大笑,不错嘛,小伙子还挺能忍,继续保持。
很快,一锅汤水就变成了酱汁,也就开始起勺盛菜。
望着他手里那满满一盆酱香扑鼻的虫子,李有光差点就没把持住,赶紧双手合十,直呼“罪过,罪过”。
“诶,小光,咱们是不是还有半瓶酒?”
这么好的美味,如果再配上二两小酒,放这年头,就真是神仙也不换的享受。
“你就别喝酒了吧,待会儿喝醉了又……”
“行了,少废话,拿来,我就喝一盅。”
李有光不得不翻箱倒柜,摸出那半瓶高粱酒,给郭永坤倒上一盅后,才想起一个问题,“不对呀,你这有酒有肉的,我吃啥?”
“外面不是有野菜根子么,自己弄去!”
“……”
郭永坤说着,已经从洗脸的铝盆中抓起一只小龙虾,先放在嘴边嘬了一口酱汁,再开始给它剥壳,不大会儿功夫,雪白的虾肉就呈现在眼前,好似一颗牛奶糖样,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嗯……真香啊!”
一口塞进嘴里,细细品味着,果然比白天那种只有盐巴的好吃不少,然后再抿上一口小酒,霎时间,只觉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
舒服得不像话。
“咕哝!”李有光望着他陶醉的表情,一口哈喇子咽进肚子里,硬是起了声音。
可见容量有多少。
“真的假的,能这么好吃?”
“谁吃谁知道。”
又瞅了瞅,当注意到郭永坤大快朵颐、根本无暇他顾时,李有光盯着那一盆小龙虾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嘴巴更像决堤了一样,哈喇子不要命往下流。
小半年没吃肉了呀!
是个啥滋味他都忘记了!
“坤哥……”
“嗯?”
“你已经吃过好多回了,对吧?”
“嗯。”
“那既然现在都没事,就证明它没毒,是可以吃的。对吧?”
“啊。”
“那我……”
“啊?”
“郭永坤!你不仗义,一个人吃香喝辣的,留我在这干瞪眼!”李有光突然急了。
郭永坤瞬间笑得人仰马翻,刚才不是还挺嘴硬吗?
当然,他今晚烧这顿饭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将小光拖下水,给他补充补充营养,所以肯定不会故意刁难。
将他拉扯坐下后,塞过一双筷子,没好气道:“行了,想吃就吃吧,都跟你说过这玩意儿能吃,非不信。”
李有光已迫不及待,学着郭永坤的吃法,直到将一坨虾肉塞进嘴里后,眼珠子陡然瞪大,表情变得无比兴奋,满脸的不可思议,“天呐!这虫子……居然这么好吃,咋感觉比猪肉还美味呢?!”
“正常啦,猪肉哪有这玩意儿稀罕。”郭永坤哈哈一笑。
李有光不尝则已,一尝就完全停不下来,一只接一只,吃得满嘴流油,直呼过瘾。
“坤哥,酒呢,我也来点。”
“不是你收起来的吗?”
“哦,对对对……”
俩兄弟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小口喝酒,好不快活,却完全没注意到,院子外面已聚满了人。
要怪就怪郭永坤的厨艺委实不错,在前头山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好的食材,一时心血来潮,正儿八经折腾一回,给弄得太香了!
再一个,想想看大队现在啥光景,谁家吃得起饱饭,更别提肉了。
早在小龙虾还在锅里收汁时,那股浓郁的香味就已经飘散出去,而这种味道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而言,简直不要太敏感。
大家遁着香味,也被吸引了过来,于是乎人越聚越多,还有不少住得较远的人,开始没嗅到香味,只是跑过来凑热闹,紧接着,便挪不动脚了。
此刻院门外面,大家伙儿议论纷纷。
“诶~你们说,永坤和小光这俩小子,在里面吃啥呀,咋这么香?”
“是啊,把我口水都勾出来了!”
“还能是啥,肯定是肉错不了,不然能这香?”
“可关键,大队现在这副光景,他们哪来的肉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凭啥他们有肉吃,我们没有,这也太不公平了。不行,我这就去找老支书问个清楚!”
这也就是院门被郭永坤有意闩起,有社员推了几下,没推动,否则一帮人早冲进去了。
实在太香了!
有熊孩子已经吊在大人腿上,撒泼放赖说要吃肉。
再说屋里,郭永坤俩人酒精上头,耳朵也不如正常情况下灵敏,其实外面动静已经不小,楞是没听见。
“坤哥,这也太好吃了,要不……咱俩把这点酒给掰了?”
“不好吧……我要喝多了,又发疯咋办?”
“怕啥,这在家里,疯就疯呗,能翻天不成?”
“也是哈……那……行吧。”
于是,俩人的酒盅又给满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
“永坤!郭永坤哪!把门打开!”
“诶~坤哥,好像有人在叫你。”
“别瞎扯淡,这大晚上的,谁会叫我。”
“不对不对,真有。你先吃,我去瞅瞅。”李有光的酒量终究好一些,起身开门,然后走了出去。
等他将院门也打开后,整个人便瞬间懵了。
此刻外面黑压压的人头一片,不说多,至少也有几百号,为首的正是赵福民和几位大队干部。
“小光,你们闩着门,在里面干嘛呢?”赵福民眯眼问。
“没干嘛呀,吃饭。”
“吃的啥?”
“吃……吃吃吃的……”李有光硬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吃的那是啥,他也不清楚啊!
就知道是种虫子。
“让开!”赵福民不再理会他,带着几名干部率先走了进去。
大队竟有社员偷摸着吃独食,关键还是在如此困难的时期,这可不是小问题。
往大了说,那就是脱离人民群众,搞特殊化,资本做派!
还有一个问题,大队的口粮都是统一分配的,他们的肉食是从哪来的,这一点也很值得深究。
“小光,我就说是你耳鸣吧,肯定没人。”
赵福民几人走进屋里时,郭永坤已到了要醉不醉的边缘,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
倒也没人理会他,因为大家的目光,全被小木桌上的那盆小龙虾所吸引。
“咦,不是肉啊!”
“对呀,这是啥?”
“有壳有钳子的,咋跟个虫子样?”
“这……永坤哪,你怎么饥不择食,这玩意儿也能吃吗?”
众人瞬间傻眼,而这时,郭永坤也终于意识到屋里多出一帮人,瞬间站起,酒也惊醒一半。
心想,麻烦了!
017.怕什么来什么
没过多大会儿,后面的不少社员也跟着挤了进来,等看清情况后,都摆出满脸嫌弃的表情,指着那盆小龙虾议论纷纷。
“诶~这玩意儿我知道呀,田里的虫子,上次插秧时我还碰到过几只。”和贵凑到铝盆旁,仔细瞅了瞅后,瞪着眼珠说。
“对,我也想起来了,咱们的水田里确实有。”
“永坤哪,现在这光景,不是你一个人吃不饱,大家都一样,但也不能……”
郭永坤见事情并没有朝坏的方向发展,内心狂喜,赶紧主动承认错误。
“是是……是我饿慌了神儿,一时嘴馋,这确实是田里的害虫,请大家放心,我马上倒掉,以后再也不吃了。”
说着,便将铝盆端了起来,打算毁尸灭迹。
可就在这时……
“诶~坤哥,别呀,别倒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太浪费了!”李有光飞速冲过来,一把将铝盆薅走。
他是真的吃上瘾了,就是虫子也认了!
‘这个猪队友啊!’
郭永坤突然有点欲哭无泪的意思。
而李有光的话,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
“小光,你说真的,这虫子真能好吃,不会吃出问题?”
“啥问题呀,你看我,都吃了快一两斤了,像有问题的样子吗?”李有光拍着鼓鼓的肚皮说,“我告诉你们,这玩意儿不仅能垫肚子,还美味得很,比猪肉都香!”
“当真?”很多人瞬间眼前一亮。
眼下谁不是饿慌了神儿啊,从早到晚,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来来,让我尝尝看,要真像小光说的这么好吃,虫子就虫子呗,只要没毒,为啥不能吃?”
有社员哈喇子掉了一地,已经忍不住上前下手了。
而他这么一动,其他不少人也跃跃欲试。
“老支书,你也尝一个。”
赵福民同样好奇得紧,寻思这说不定真能解决眼下口粮不足的问题,于是便顺手接过一只,还学着李有光的示范将壳给去掉,正准备将雪白的虾肉塞嘴里时……
“不能吃!”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小矮个火急火燎穿过人墙,挤了进来。
“老支书,不能吃啊,大家都别吃!”
于是,众人到嘴的肉,便又都放下,皆是不明所以地望向来人。
“小双,咋了,难不成这玩意儿有毒,可永坤和小光都吃了,不也没事?”
“毒?”冯小双目视着大家手里的小龙虾,居然干呕了几声,“要是毒……那就简单了!”
“啊?”
“啥意思,有剧毒?”
“那永坤和小光……”
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冯小双伸手指向铝盆中所剩无几的小龙虾,气急败坏道:“毒算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啥来路……”
郭永坤瞥了冯小双一眼,暗自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下完犊子了!
“我告诉你们,这东西是当年鬼子带来的,知道干嘛用的么,是用来清理尸体的!”
“啊!”
瞬间,所有人不约而同作出一个动作,飞快将手中的小龙虾扔掉,表情更是如同活见了鬼一样。
“小双,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真个屁!”
郭永坤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辩解两句,后果不堪设想。
“好你个郭永坤,居然还想狡辩,这东西金陵那边多的很,我有个叔叔就是金陵的,你想对峙吗?”
“对峙就对峙!你懂个毛啊,这东西叫小龙虾,是一种虾,跟塘里的对虾一样,只是品种不同,完全可以吃!”
“你说是就是啊!”冯小双嗤笑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我去,那你说是就是啊?”
“我说的当然是!因为我有办法证明,金陵那边所有人都这样说,老支书,您要不信的话,我马上给个电话,您打过去问问。”
郭永坤不由一阵脑壳大,突然有点无言以对的意思。
这个年代的金陵,他也没去过啊,鬼知道那边是不是这个状况。
而有一点他很清楚,民间一直存在这样的传言,饶是一二十年后都有。
这也是他发现小龙虾,却只敢偷吃,始终不敢广而告之的原因。
“怎么,没话说了?”
冯小双得意洋洋道:“郭永坤,还有李有光,我告诉你们,你俩完蛋了!这种虫子蚕食我们先烈的遗体,而你们居然敢吃……这是啥行为,这不等于变相的……”
她的话虽没有说完,但在场每个人都听懂了。
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这种行为,实在太恶劣了!
恶劣到让人气愤、让人作呕!
“不是啊坤哥,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李有光人整个人都有点哆嗦,感觉一不留神就要栽倒的样子。
“真个屁!”
“郭永坤,你真是冥顽不顾!”
冯小双怒喝一声后,望向赵福民,“老支书,这么大的事,您管不管,您要不管,我可去公社检举揭发了!”
赵福民微微眯眼,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又瞥向郭永坤和李有光,沉声吩咐道:“大龙,把他俩先关起来,这事我会亲自向公社汇报,看领导怎么说。”
“这……”赵大龙不由一阵为难,眼神瞟向冯小双,“小双,都是一个大队的,你们还都是知青,何必把事情闹大,我相信永坤和小光也是无意的。”
“无意?你看看他这样子,哪像无意的?”
郭永坤此刻脸不红心不跳地杵在那里,看起来确实像个没事人样。
“永坤哪……”赵大龙稍稍走近后,给了他一肘子,小声道:“别把事情闹大了,这女的难缠你是知道的,要不,你就给她服个软。”
“我给她服软?呵呵……做梦。”
“……”
“老支书,您看!怎么说?要不处理,我现在就去公社!”
赵福民暗叹口气,狠狠刮了郭永坤两眼,道:“关起来!”
就这样,郭永坤和李有光被成功羁押,倒也没去别的地方,还在他们的院子里,但门外有民兵把守,禁止他们踏出半步。
“坤哥,这回可被你害惨了!”李有光瘫软在床上,欲哭无泪。
“放心,真要闹到公社,你就说被我逼的。”
“大爷的,坤哥,你当我李有光什么人哪,敢做不敢当?”李有光没好气道:“我就是感觉不值当,你刚才跟那死女人服个软多好!”
“地球灭亡,这事也不可能发生。”郭永坤不屑道,“就她那种人,手上但凡有了把柄,还不当你孙子使?”
李有光不由一阵伤神,这话,似乎也没毛病。
“对了坤哥,刚才那死女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搞得我现在都有点想吐。”
“假的!”
“那你……”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小龙虾这东西到底啥来路,我也不是知根知底。”
“我去……那你又咋知道她说的就是假的?”
“因为……老子就是知道!”
“……”
整整关了两天,外面没任何动静传来,郭永坤二人无事可干,便直接睡了两天。
要说原本这样还挺不错,外面烈日炎炎的,他们不用出工,又能睡觉,但唯一比较蛋疼的是,粮食不够,又不敢一下吃完,饿得肚子咕咕叫。
这天夜里,都快到了睡觉的点,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争执。
“你来干嘛?”
“我想进去看看。”
“你看个啥?跟你又没关系,赶紧回去睡觉,别让爸妈找。”
“哥,你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呗。”
“诶~我就纳闷了,这么多知青都没人过来,你跟郭永坤和李有光的关系很好吗?”
“对呀,我跟郭永坤可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有这事?”
“那当然。”
“你手上拿的啥?”
“没……没啥。”
“赶紧地,就给你五分钟,进去马上出来。”
“谢谢哥!”
巧妹深更半夜跑来探望,令郭永坤很是感动,正如赵大龙所言,他们出了这茬事后,因为害怕受到牵连,以前关系还不错的知青,都没有一个过来探望。
而巧妹不光人来了,还没空手。
“愣着干嘛,赶紧吃呀,知道你俩肯定饿坏了。”巧妹笑嘻嘻说。
望着手里的一只蒸红薯,郭永坤如何都无法下咽。
眼下谁家也不比谁家好过,而红薯这种粗粮又最垫肚子,俏皮的很,两只红薯掺点米粒熬成粥,像她们一家四口人,可以美美饱餐一顿。
“巧妹姐,你可真好,谁将来要娶了你,那可幸福死了。”李有光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一只红薯瞬间啃掉大半。
“就你嘴甜。”巧妹嗔骂道。
“坤哥,你说呢?”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李有光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专心对付起手上的红薯。
“永坤,你也吃呀。”
“哦,好……”
018.处分
郭永坤小口小口吃着,巧妹踌躇一番后,说道:“晚上我听见我哥和我爸说话了,说公社的处理意见已经下来了。”
“哦?”郭永坤收起红薯,忙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就连李有光也赶紧闭上嘴巴,表情凝重地竖起耳朵。
“要开会通报批评,可能……还要处分。”
“混蛋,就知道是这样!”郭永坤还未有所表示,李有光已经骂骂咧咧起来。
“啥时候?”
“明天。”
“这么快?”郭永坤诧异,赵大龙那厮刚才进来怎么没跟他讲。
“嗯。”巧妹点头,“永坤,我相信你是对的,那东西肯定不像冯小双说的那么恶心。”
郭永坤苦笑,心想你相信能有啥用,得公社领导相信才行啊。
“巧妹,总之……谢谢你来看我们,不愧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得时常给巧妹灌输这个概念。
因为生活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东西说着说着,也就成真的了。
“好了,我要走了,我哥不让我多待。”
待到巧妹走后,郭永坤便趴到窗台前,大喊道:“赵大龙,赵大龙……”
“叫魂呢!”
等赵大龙进屋,郭永坤便赶紧询问此事,果不其然,公社针对他们的处分,确实就在明天,据说场面还不小,已经通知各大队,让派代表学习。
“你咋不早说?”
赵大龙瞥了他一眼后,没好气道:“说不说有啥区别,我告诉你,就这,还是老支书替你们求了情的,说你们是无心之过,不然让冯小双那丫头闹到公社去,你俩不死也得脱层皮!”
“好吧。”郭永坤耸耸肩,心里念叨了赵福民一把。
不过,接受批评处分……他可没这个思想觉悟。
凭啥呀?
“赵大龙,能帮个忙吗?”
“如果想让我放你出去,那还是别开口了。”
“不是。”
“哦?说来听听。”
“明天几点钟开始?”
“上午九点。”
“那好,你帮忙派个人去县农科办,请个水产养殖方面的专家,尽量九点之前,赶到会议现场。”
“这……”赵大龙不禁蹙起眉头,问,“你还是坚持自己的那套说法,想让农科办的专家,帮你解围?”
“对!”
“可……永坤,别怪我说话直,那玩意儿要是能吃的话,不早就普及开了。再说,就算它真的能吃,但在我们这边还没普及开,你就这么确定县农科办的人清楚?”
“不确定。”
“……”
赵大龙无奈拍拍脑门,搞了半天,敢情是死马当活马医呀!
“啧,这事可不太好办,先不提我派人过去,请不请得动农科办的专家,县里的单位都是八点钟上班,而会议九点钟就开始了,时间上估计赶不及。”
“没关系,你尽量安排,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算了,就别提啥人情了。”
赵大龙摆摆手说,“其实我也希望你是对的,这样起码还能弄点肉吃,瞧瞧眼下都啥日子。走了,我这就去安排一下。”
此刻的赵大龙,也就是不清楚郭永坤的一个人情,是什么份量,否则断然不会轻易拒绝。
毫不夸大地说,但凡郭永坤对他略微上心一点,那么他这辈子的人生,就将截然不同。
……
又是晴朗得不像话的一天,早上没过多久,太阳就开始冒白光,这要是冬天就爽了,但在夏天,无疑是一种煎熬。
不过好在,今天公社有大事,部分社员代表不仅不用干活,而且工分照记,这就令人心情十分愉悦了。
所以吃过早饭后,这些各大队的社员代表们,便三五成群自备小马扎,浩浩荡荡向公社所在的羊头坳大队杀去。
就像每年难得一次的看电影时那样热闹。
会议被安排在羊头坳南集,这里是整个公社最大的买卖交易市场。
县供销社系统下的百货部、农资部,布酒肉铺,在这都有分店。社员们也常将自留地里的果蔬,挑到这里,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
而且,集市上总不乏鬼鬼祟祟的私人小贩。
他们的货物一般不露出来,放在某个固定地方,只是空手在人群中晃悠,偷偷搞宣传,待确定需求后,再将人带过去。
这种小贩多半被人瞧不起,常能看到公社稽查时,他们事情败露后,被追得四处乱窜的场景,这时看热闹的社员总会大笑不止。
但他们却不知道,正是这些被他们瞧不起的私人小贩,家中破罐子里藏着的钱,拿出来却能吓死个人。
80年代令人敬仰的万元户,大多就从他们中诞生。
羊头坳南集,无疑是整个公社最热闹的地方,领导们将会议地点定在这里,显然动了真格,想以郭永坤和李有光这两个负面典型,以儆效尤。
集市最东头的堰畔上,已经架起一座高台,台上用红绸布铺好一排主席位,上面连大棒槌话筒都布置好了,不可谓不隆重。
各大队的社员代表们,也在自家干部的安排下,规规矩矩在提前画好的方阵中坐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待时间到点,大戏开锣。
然而这时,高台后方,却出了点问题……
“郭永坤,注意你的态度,你说不挂就不挂啊?”
一名公社干部大发雷霆,手指着鼻头,批评教育,身后还跟着两名身强力壮的民兵。
“不是不挂……”
郭永坤也是一阵脑壳大,“要挂可以,但你们能不能先把钳子绑上,这东西夹人哪!”
他们就弄了一根细麻绳,然后两头各绑住几只小龙虾的尾巴,简直要了老命。
要知道现在可是夏天!
“还跟你绑钳子……惯得你!”
“……”
交涉终究没能成功,麻绳就这样挂到了脖子上。
李有光胸口顶着几只小龙虾,满身不自在,一个劲地晃荡。
“别动!”郭永坤赶紧制止。
可还是晚了。
“啊!”一声惨叫传来,“他大爷的,坤哥,它们夹我那里!”
郭永坤定眼一瞧,完犊子,都出血了……
上午九点。
在万众瞩目之中,会议正式开始。
郭永坤和李有光像两根木头一样,被民兵带上高台后,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敢动。
与此同时,底下的上千名社员,也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表情各异。
“好样的!两个饥不择食的牲口,就应该接受人民群众的批判!”
冯小双兴奋异常,一张还算清秀的小脸激动得通红,逢人便开始讲述此事的经过,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就是揪出这俩败类的功臣一样。
倒也有人愁容满面,表情担忧,譬如赵巧妹。
“社员同志们,今天让大家过来,是为了……”
领导们已在主席台上落座,为首的正是公社一把手李海生,以及二把手兼革委主任孙宏辉,另有一名干部负责主持会议,已经开始发言。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社员们,那可是鬼子带来的虫子,蚕食咱们先烈遗体的,你们说,这样的行为恶不恶劣?”
“恶劣!”
底下千人齐呼,声势滔天。
原本听说台上的俩娃娃都是知青,是有文化的人,对此事还将信将疑的一些社员,这下也都变了脸色,与其他人一样,变得义愤填膺。
“但念在俩人年少无知,不清楚里面的事情,所以经公社领导研究后决定,宽大处理,只给予以下七条处罚……”
你妹哦!
郭永坤眉头紧锁,颇感无语,既然都宽大处理了,还弄出七条处罚。
而刚宣布完的第一条,他就不能接受——记大过处分!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要进档案的事情,别的他还不在乎,这辈子也没想过在体制内混饭吃,可关键记了一次大过之后,接下来还哪有好事落在他头上?
他就算把前头山改造成金山银山,也不可能获得下半年的返城指标呀!
此刻,眼神不自觉落到人堆里,开始搜索起赵大龙的踪影……
我亲爱的大龙哥,援兵呢,援兵何时到啊!
然而赵大龙还没找到,却先看见了冯小双。
也很难不注意到。
因为那女人正在前头山的方阵里,摇旗呐喊,雀跃欢呼呢!
“这个死女人,我真想……”
郭永坤还未有所表示,一旁的李有光,已经牙齿咬得咔咔响。
“最后一条:回到大队后,认真完成一万字的检讨……”
眼看罪名就要坐实,处分也快宣布完毕,郭永坤真是急得火烧眉毛。
可关键,大龙哥那边的援兵,居然还没到!
完了。
就在他打算认命的时候……
一个窈窕的身影,突然站起,然后直接穿过人群,往高台这边走来。
这也使台上念话的领导,停顿下来,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苏柔,你干嘛呢?”
后面有人快速追上,居然还是个熟人——刘金宝。
“金宝队长,这样是不对的,大家对这种虾的认知完全错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无辜的人,受冤枉。”
此时郭永坤就在想呀,这女人是谁?
好漂亮啊!
她穿一身蓝色碎花连衣裙,皮肤异常白皙,与在座所有女人都不同,乌黑的头发也不像农村妇女那样扎成大辫子,同样不是许多女知青钟意的那种学生头,而是随意在脑后盘起,挽成一个髻,用一只筷子插上。
丹凤眼,柳叶眉,管玉鼻,牙齿白得都能反光……
饶是郭永坤见惯了美女,这下都感觉眼睛有点不够用。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却浑然天成,令人怦然心动。
可谓极品!
下里湾那破地方,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妞?
要知道由于两个大队挨得近,那边的知青他不说全认识,但起码见肯定见过,但这个妞,别说这辈子,上辈子他都不知道。
“小光,这谁啊?”
他猜想小光平时喜欢四处蹦跶,在外面的人缘比他好,可能会认识。他这辈子的性格与上辈子变化挺大,通常情况下除了一些谈得来的人以外,基本不说没必要的话。
因为人生阅历告诉他,人只在独处时才是最真实的,而与别人在一起时,总会刻意地去迎合对方。
所以社交,往往是虚伪的开始。
果不其然,李有光诧异道:“你不知道?”
“废话,不然能问你?”
“苏柔啊。不过坤哥,我跟你讲,这姑娘你可千万别沾惹……”
李有光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后,郭永坤终于眼前一亮,算是有了些印象。
其实这妞他听说过,但从未见过,据说家庭背景十分不好,很多人见到她都绕着走,生怕扯上半点关系,也正因为如此,平时她几乎不怎么出门,更别说离开大队。
至于今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郭永坤不知道的是,苏柔今天之所以过来,还就是为了救他和李有光的。
或者说,不管现在台上被处分的是谁,她都会来,正如她所言,她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冤枉。
主席台上,几位领导正在窃窃私语,从他们一脸了然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显然已经知晓苏柔的身份。
不算奇怪,因为像她这种黑到没边的背景,整个红阳公社都找不出第二人。
“苏柔,你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就冤枉他们了?”还是刚才主持发言的那位干部,瞪着眼珠子望向台下。
“这种虾我知道,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哦?”
她的话立刻引起现场所有人的好奇,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好了,都安静!苏柔,你上来说!”
旋即,苏柔便在身旁刘金宝一脸担忧的表情中,缓缓走上高台。
“在你开口之前,苏柔,我要问你一句,你敢为接下来的话负责吗?”
“当然。我父母教会我很多东西,而首要的一点,就是诚实。”
这下刘金宝的表情,就不是担忧了。
心想这姑娘是不是脑壳有问题,这什么场面呀,还敢提自己父母?
果然,几位公社领导一听这话后,瞬间变了脸色。
“好,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就不是我们说的这样,这虫子到底是哪样?”
“申明一下,它不是虫子,而是一种虾,原名叫作克氏原螯虾,也叫红螯虾、淡水小龙虾、斗虾。起源于北美墨西哥湾,是当地一种很常见的料理食材,原住民食用小龙虾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有些地方甚至专门设立了一个节日,叫龙虾节……”
019.下场
苏柔娓娓道来,一番话讲完后,现场变得鸦雀无声,有些人听不懂,只觉得脑壳痛;有些人听懂了,但感觉匪夷所思。
唯有郭永坤笑了。
敢情不光漂亮,还是个学霸呢!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都是人家外国的事情?”问话的干部,脸上明显有些狐疑。
“因为我从小就在国外长大,小龙虾经常吃,也很喜欢,所有没事的时候翻阅过相关资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在场绝大部分的人,这辈子连县城都没离开过,更别提出国。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呀!
而眼前这姑娘,居然从小在国外长大……
她到底啥背景啊?
一时间,众人猜测纷纷。
“你有什么证据吗,怎么证明你不是信口开河?”
“我在国外长大这一点,我的档案里应该有,你们可以去查,至于小龙虾……事实就是这样,还需要证明吗?”
“她撒谎!绝对撒谎!”
公社领导还未有所表示,底下已经传来一声尖叫,继而,一个小矮个屁颠屁颠跑上台来,在苏柔身前站定,小脑袋瓜高高昂起,一副要与她当面对峙的模样。
只是很可惜,她身高不足,头顶才堪堪到苏柔的肩膀,场面略显滑稽。
苏柔看了她一眼后,淡淡说,“我没撒谎。”
“切~以为自己是半个洋鬼子了不起啊,把我们当土鳖耍,你说的话根本毫无依据,也无法证明,但我跟领导汇报的却是事实,马上就能证明!”
冯小双说着,已经来到主席台前,借了一支钢笔,写下一串长途电话。
李海生瞅了瞅后,吩咐道:“打过去问问。”
冯小双顿时笑了,又来到苏柔身前,挑衅般地说,“你这种超级黑的坏份子,就喜欢给大家添堵,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人民群众的痛苦之上,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啊,分不清它到底是虫是虾,想骗我们吃虫子,门都没有!”
苏柔似乎根本不知道生气,依旧显得很平静地说,“我……没话跟你讲。”
“你是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吧!”
很快,赶去打电话的公社干部,返身而回,报告道:“李书记,是金陵那边的电话,据说这种虫在当地十分常见,而对方所言,与冯小双基本一致。”
哗——
声音透过大棒追话筒传出来,现场顿时炸开了锅,不少社员望向苏柔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有些不同,闲言碎语纷起。
“这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咋就是个骗子呢?”
“是呀,所以说这年头,人不可貌相啊!”
“唉……挺中看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这时,公社干部也开了口,厉声道:“苏柔,你故意编造谎言欺骗大家,到底是何居心,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柔惨笑,“这样你们就相信她了,你们问过电话那头人的身份么,他谁呀,中科院专家?”
“这……”
“领导,这可是大大的顽固份子呀,必须抓起来狠狠批评教育!”冯小双又跳了出来。
“处分她!”
“对,一定要处分!”
“竟然敢骗我们……”
与此同时,底下涉世未深的社员们,也被她鼓噪起来。
民意不可逆呀!
挂在郭永坤和李有光脖子上的,到底是虫是虾,似乎已没有办法能证明。
几位公社领导合计了一下,打算遵从民意。
就这样,郭永坤和李有光俩人,多了一名“队友”。
“谢了。”郭永坤苦笑一声,侧头说。
“我不是帮你。”
“我知道,但还是谢谢。”
“不必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苏柔一句话说完,便闭上眼睛,脸上无悲无喜,安静得仿佛一尊……女菩萨。
“社员同志们,鉴于突然又冒出一个女骗子,我们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决定一并处分,那么接下来……”
“李书记,李书记……”
从远处传来一阵喊叫,将主持发言的干部,到嘴的话给打断。
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望去,郭永坤同样定眼一瞧,然后……
险些喜极而泣!
一行三人正火急火燎从西头赶来,为首一人,不是赵大龙,又是谁?
在他对面的是兴旺,而俩人中间“夹”着的,侧是一个戴银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头发花白,有点年纪。
刚才那几声“李书记”,就是从他嘴里喊出来的。
想来应该是李海生的旧识。
果然,李海生诧异起身,遁着声音瞅了几眼后,便认出来人,惊讶道:“叶主任,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们可要犯错误了!”
郭永坤此刻真是恨不得冲下去,将大龙哥和兴旺俩人抱住,狠狠亲几口。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这位看起来有点来头、但衣着十分朴素的叶主任。
救星哪,你可算来了!
他从这人的话中就能听出,绝对有两把刷子。
李海生挠着脑壳不明所以,还特地上前迎接了一把,将叶主任请上主席台。
“叶主任,你这……到底啥事啊?”
“就为你们现在处分的事,我是来更正你们的错误的!”
“……”
叶主任说着,不顾有些郁闷的李海生,直接从主席台上薅过话筒,面向底下上千名社员,气喘吁吁道:“社员同志们,你们好,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县农科办的叶东文,也是省水产局的二级研究员,我要给大家澄清一下,这个……”
他说着,侧过身去,伸手指向郭永坤脖子上的几只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小龙虾。
然后继续说,“它们不是什么虫子,而叫小龙虾,是我省七四年引进的,最初的计划是用它作为牛蛙饵料,但小龙虾的生存能力极其顽强,慢慢的,就在我省繁衍开了……”
叶东文可不像苏柔,首先他是一名干部,另外又是县农科办的主任,还是省水产局的研究员,讲的话,自然非常具备说服力。
甚至可以说,就是权威!
所以听他这么一讲后,现场众人瞬间明悟——原来郭李俩小子和苏柔姑娘,他们才是对的。
而真正造言生事的,反而是冯小双!
“愣着干嘛,放人吧。”李海生左右一瞥。
他比其他人更清楚叶东文的能耐,那可是县领导八抬大轿请过来的,称得上德高望重,他既然都这么说,那就绝对没错。
民兵们顿时会意,恢复了郭永坤三人的自由。
“臭娘们……”
李有光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行动无阻后,立马冲到冯小双身前,二话没说,直接一耳光抡下。
“啪!”响亮而清脆。
旁边的民兵拦都没拦住。
“你……敢打我?”
冯小双双手捧着脸,表情惊恐,半天没回过神儿。
“打你?老子要不看你是个女的,嫩死你信不?”
李有光绝对有生气的理由,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吃了一钳子,流了不少血,身上的蓝色两根筋都染黑了。
而这些大家全都看在眼里,也正因为如此,即便他此刻的行为十分欠妥,但公社领导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命令民兵看好他。
“主任,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是他们说的那样,金陵那边……”
冯小双依然不信,她可是在金陵待过的,当地人见到这种虫子如见瘟疫。
“姑娘。”
但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叶东文打断,“你有一点没有说错,我国的小龙虾确实是由日国舶来的,所以民间难免会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这完全可以理解,但你我都是知识份子,应该更注重事实,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情,可不好以讹传讹,那样会误导大家的。”
冯小双被他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
“社员同志们,冯小双以讹传讹,误导大家,欺骗人民群众,应该处分!”就在这时,有人振臂一呼。
不是李有光又是谁?
他虽被两个民兵看住,但嘴巴可没被封。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誓要以牙还牙。
不就是教唆人民群众吗?
谁不会!
果然,他这么一鼓噪后,底下要处分冯小双的民意,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抨击得高台上的公社领导,根本无法抗拒。
旋即,便有民兵将差点没瘫掉的冯小双,押了起来。
“不够不够,还没挂东西呢!”
李有光趁民兵走开,一个健步冲到台角,准备去薅那几只小龙虾。
“这……不好吧。”
有人上前阻拦,正是早前那位给他们挂小龙虾的干部。
他可是亲眼目睹了发生在李有光身上的惨案。
“有啥不好的,哦,就我们能挂,她不能挂,还是你故意偏袒她?”
这名干部瞬间无语。
李有光提着小龙虾,来到冯小双身前,直接往脖子上一挂……
“别怪我没提醒,不要乱动。”
旋即,邪魅一笑。
冯小双则梗着脖子,偏不信这个邪,疯狂扭动身体,想将几只可恶的虫子从胸口抖掉,然后……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要知道这可是夏天。
而她,又是个女的……
“我去,小光,你这也太狠了吧。”郭永坤撇过头去,不忍直视。
“怪我咯?我已经警告她了,是她自己不听。”李有光哈哈大笑,一口气终于出了。
冯小双火速被民兵抬下,主要那小龙虾夹住就不松钳,扯都扯不下来!
而且,也不好硬扯呀……
一场通报批评大会,就这样有点闹剧般的结束,正待领导们准备离开时,底下有社员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请问叶主任,那照你这么说,小龙虾是可以吃的咯?”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天一口肉差点到嘴的和贵。
“没错。”
叶东文脚步顿住,朗声回道:“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小龙虾不仅没毒,还蕴含丰富的蛋白质和其他营养,这也是我们当初引进它做饵料的原因,不过……”
“不过啥,叶主任?”有人追问。
“不过据我所知,小龙虾在某些地方确实被当作食材,但在我省好像还没有被食用的先例,郭永坤和李有光两位同志,这次算是开了个先河。我要向大家强调一点的是,小龙虾虽然无毒,但体内可能携带一些寄生虫,如果食用方法不当,不仅对身体无益,还很可能因此染病。所以大家要特别谨慎,必须找到正确的食用方法。”
“啊?”底下众人一听,不免有些惆怅。
咋这么麻烦呢?
“叶主任,那什么才是正确的食用方法?”
“这个……”叶东文挠了挠脑壳后,尬笑道:“我只是一名水产技术人员,不是厨师,甚至连饭都不会做,你问这个,我还真答不上来。”
社员们不禁被他逗笑了,但也有些失望。
想想就知道,这到嘴的肉居然吃不到,多可惜?
“我会。”这时,一声天籁传来。
这么好的拉拢人民群众的机会,郭永坤岂会错过?
刚才苏柔和冯小双的事情,就已经很好证明,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限大的!
跟他们搞好关系,百利而无一害。
“对呀!永坤这小子会!”
前头山的社员们瞬间沸腾。
而其他大队的社员们,则只能干瞪眼。
倒也不是没人提议让他教教,可关键现场一没材料二没灶的,怎么教?
所以,此事只有不了了之。
李海生正式宣布散会,社员们便拎着小马扎,结伴离去。
“咦,苏柔呢?”
郭永坤左右一瞧,发现刚还站在身边的漂亮小姐姐,突然不见了,赶紧四下寻找。
人家这次可帮了他大忙,要不是她站出来拖延那一阵,只怕叶主任赶到时,会议早就结束了,到时木已成舟,他可保不准,公社领导会不会拉下脸皮主动承认错误。
所以无论如何,就算知道小姐姐不是故意帮他,但他还是想好好感谢一番,再不济的话,总得请人吃个饭吧。
连主菜他都想好了——麻辣小龙虾!
020.郭大厨
太阳还是那么毒,空气依旧沉闷,在这种地表温度接近50摄氏度的天气里,就连大队,都不好强迫社员必须出工。
每日的劳动时间被压缩到极短,也就早上和下午那一会儿,否则很可能搞出大问题。
按理说,如此一来,社员们就能名正言顺拥有更多休息时间,但在前头山大队,近来却没有社员愿意享受这个福利,大家顶着日头,不畏酷暑,自发涌向清溪河。
干啥?
当然是抓小龙虾了!
自从上次公社会议结束,郭永坤回到大队烧了一锅小龙虾让社员们尝鲜后,但凡吃过的人,就没有不惦念的。
用某些糙汉子的话说——狗日的,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也不足为奇,首先小龙虾确实美味,再个,也不看看掌勺的是谁。
下乡种田倒土的农民们,即便逢年过节分到些好食材,也是火急火燎一锅乱炖,哪尝过这种吃到嘴里千回百转的复合型滋味?
所以他们很光棍地耍起无赖,说不学了,学了也不可能有永坤做的好吃,干脆就让永坤来掌勺,我们负责抓那个小龙虾和打杂!
这就是大集体的好处。
再无理的要求,只要同意的人多,少数服从多数,那么大队就得安排。
而大队命令下来后,郭永坤还不得不照办,否则,岂不是站在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
这年头,这种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好在,晋升为郭大厨后,以前的那些劳动任务,就跟他毫无关系了,他现在每天只需负责一件事——照料好队部小操场上的,那临时搭起的五口大锅。
“永坤,再来一只呗,我家那臭小子胃口大,五只都不够塞牙缝的……”
郭大厨除了掌勺外,也负责出菜,所以多少还是有点权利的。
如今谁见了不得笑脸相迎?
一些年轻人更是顺着李有光喊起了坤哥。
社会地位陡然暴涨。
不过话又说回来,前头山的社员们也是打心眼里感激他,毕竟今年实在太旱,像这种光景,能有口粥喝就算不错了,而他们呢?
顿顿吃肉!
可以说现在放眼全国,都不一定能找出比他们福利更好的大队了。
可谓羡煞旁人。
特别是红阳公社的另几个大队,天天瞅着前头山的社员一窝蜂跑去清溪河抓小龙虾,私底下倒也不是没心痒痒搞过一些,可拿回去后,又踌躇着不敢弄来吃,因为满脑子都是叶东文当初的警告,生怕吃出毛病。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忍无可忍,第一批“使者”到了,来自老大哥羊头坳。
他们派人跟赵福民商议,想让郭永坤去他们大队,传授做小龙虾的技巧——所以,郭永坤现在也算一名技术人员。
那能怎么办?
老大哥的面子必须给呀,不说别的,去年过年时老大哥还慷慨解囊,借了他们三千八百斤粮呢。
赵福民亲自下令,郭永坤也就去了,享受了一把贵宾待遇,深刻体会到了“身有一技之长,能端百家饭碗”这句谚语的含义。
回来不久,香林岗的“使者”也到了。
还是一样,必须得去呀,赵福民可不知道去年那五千斤粮里面的蹊跷。
再回来后,第三个“使者团”也到了——三里畈。
不过他们倒挺有自知之明,没空手,随人过来的还有三千斤谷子。
要换往年,这三千斤谷子或许还不算什么,但今年,却能顶大用。
并非他们大气,而是聪明,深知谷子有限,但河里的小龙虾似乎更多,何况……那可是肉食!
一斤肉下肚,跟一斤米下肚,生出的力气能一样吗?
庄稼人虽不太会算账,但这点道理还是捋得清的。
赵福民自然无法抗拒,社员们总不能顿顿都吃小龙虾,吃多了也腻歪。
于是,郭永坤又奉命前往。
如此一来,截止目前,整个公社还未派出“使团”来请人的,就只有距离前头山最近的下里湾大队了。
有社员不禁在想呀,他们能不能来呢,特别是掌勺的不是别人,而是郭大厨,去年他们民兵队长刘金宝,可是大喇叭吹得嗡嗡声,扬言要打断郭大厨的狗腿的?
就在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的时候,下里湾的“使者”,终于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与郭永坤有点小渊源的大强哥。
大队部的小操场上,五口大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大强哥杵在一旁哈喇子掉了一地。
郭永坤穿一身大队养猪场那边弄来的蓝布褂子,手握铁勺,翘着二郎腿坐在小马扎上,瞥了他一眼后,问,“没吃饭?”
“没呢,老支书说了,完不成这任务没饭吃。”大强哥可怜巴巴道。
郭永坤暗笑,刘老爷子这是故技重施啊,又想来这套。
旋即,起身掀开一口锅盖,从里面舀起一勺,装入大海碗中,递到大强哥面前,“喏,吃吧。”
大强哥瞬间狂喜,赶紧接过,心想这事应该成了,连连点头,“诶!”
然后就蹲在地上大快朵颐起来,拧头扒壳,居然毫不陌生,显然私底下不是没研究过。
“我去……这也太香了,果然比……哦,没事没事。”
一边吃着,还一边直呼过瘾。
不大会儿功夫,一碗足有十几只小龙虾,就解决精光,完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吃好了?”郭永坤问。
“嗯。”
“那回吧。”
“啊?”大强哥顿时懵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僵硬。
“不是啊郭永坤,你不是要跟我过去吗?”
“我说过这话?”
大强哥挠着脑壳想了想后,不由尬笑,好像确实没说,问,“那你刚才……还给我吃?”
“我不是看你可怜嘛,况且你之前还帮过我一个小忙,这下算是扯平了。”
“我帮过你?”
大强哥百思不得其解。
“郭永坤,郭大厨,你行行好吧,其他大队你都教了,凭啥到我们这就……跟我去一趟呗!”
“大哥,不是我不去呀。”郭永坤拍着脑门说,“而是不敢,你们金宝队长可说了,再去你们大队肯定打断我的狗腿,我这媳妇儿还没娶呢,你想让我变瘸子啊?”
“不不不,这事早翻篇了,老支书亲自发的话,你再去肯定没问题,我保证!”
“你保证有啥用,万一呢?我看还是算了吧。”
“别算了呀……”大强哥欲哭无泪。
“走吧走吧,我们大队的社员马上就来了,你在这里可不太安全。”
大强哥又央求了一阵,依然无果,于是,也只能垂头丧气折身而返。
望着他的背影,郭永坤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不是他摆架子,而是老话说的好呀,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放的狠话,谁就给它舔回去,派个小喽啰过来算怎么一回事?
也忒没诚意了。
他郭永坤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
下里湾,大队部。
大概可以称作会议室的小房间里,几名大队核心干部都在。
等听完大强哥的汇报后,一个个眉毛都拧到一块儿了。
“这个郭永坤,还摆起臭架子来了!”
“是啊,去年借粮时,受了我们这么大恩惠,简直不知好歹!”
“要我说就是忘恩负义……”
“行了!”刘德成没好气将他们打断。
一帮人真是越说越变味了,到底谁受了谁的恩惠,他心里难道没数?
就因为听了郭永坤的生财之道,他们大队从开年到现在,已经运出去四批竹子,赚了七八百块!
“我看这事的关键还在于金宝,毕竟当初有些话说得太狠,人家心里有点疙瘩,也很正常。”
刘德成一语中的,大家纷纷表示赞同,然后齐刷刷望向刘金宝。
搞得刘金宝十分郁闷,没错,狠话确实是他放的,但那也是有原因的,是郭永坤那小子三番五次先给他们使坏。
现在是怎样,想让他去给那个狡猾的家伙,赔礼道歉吗?
这事打死他也干不出!
“老支书,咱们不是还有些余粮么,钱也有,另外就算早稻旱死了,自留地里的瓜果还有,就非要吃这小龙虾吗?”
“是!”
刘德成没好气道:“就那点余粮、那点钱,还有自留地的瓜果,能撑多久?眼看天越来越干,要是连二季稻都种不活呢,那到下半年社员们拿啥糊口?况且这东西还是肉食,你种田倒土能种出肉食吗,看看社员们一个个都瘦成啥样、多久没沾过油荤了?”
刘金宝瞬间无言以对,一来没想这么远,二来也没考虑这么细。
“金宝,我就问你一句,是个人的面子重要,还是集体的利益重要?”刘德成表情严肃。
刘金宝苦笑,倒也没多想,道:“集体的利益重要。”
“好,你既然有这个认识,其他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接下来该咋办,你自己掂量。散会吧。”
021.请继续你的表演
天知道刘金宝是怎么想通的。
下午的时候,这位以硬骨头著称的下里湾民兵队长,手里拎着一包白糖、两筒饼干,出现在了前头山大队。
引起不少社员跳脚围观。
“看看看,看个屁啊,滚!”
“你大爷的,刘金宝,你来我们大队,我们还没说啥,你敢先咬人?”
“就是!也不看看这啥地儿,以为还是你们下里湾啊?”
“敢耍横,打不死你个狗日的!”
庄稼人淳朴归淳朴,但前提是别惹怒他们。
刘金宝这一时没收住火气,算是吃了大亏。
被众人摁在地上狠狠群殴了一顿,原本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也瞬间变成猪头,身上的脚印数都数不过来,其中最显眼的,当数额头上那一脚,不足三寸。
“这谁踹的?”
前头山的社员们出完恶气、舒服之后,望着刘金宝凄凄惨惨的模样,也是一脸懵逼。
“我!”
一个扎冲天辫的小女娃,一张小脸激动得通红,邀功般地举起手。
然而这时,旁边的大人却突然怒了,将她一把扯过,照着小屁股蛋就是啪啪几巴掌。
“呜呜呜呜……”小女娃顿时撒了猫尿。
“谁让你踹的?”
“你们……不也在踹么,呜呜呜……”
“我们是大人,大人干的事情,小孩能干吗?”
小女娃怯怯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错了没有?”
“错了。”
“错了还不道歉?”
“对……不起。”
说来也奇怪,刘金宝被打得那么凄惨,但他手上拎着那几包吃的,却丝毫未损。
大家似乎知道那是属于谁的礼物。
“这就完了,有种打死我啊?”这厮也是个不认怂的货。
围观的社员们撇撇嘴,懒得鸟他,四散离开。
郭永坤此刻正在队部的小操场上,指导几位农妇拾掇小龙虾,远远看到有人一瘸一拐向这边走来,定眼一瞧后,差点没笑岔气。
“咦?刘队长,你咋过来了,这……咋搞的?”
强忍住笑容,郭永坤皱着眉头迎了上去。
“行了,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刘金宝瞥了他一眼后,把手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道:“跟我走一趟。”
郭永坤也是被他逗乐了,掂量掂量手里的东西后,没好气道:“我说刘队长,你是不是从没求过人哪?”
“你还真说对了,这是第一次!”
这么牛哄哄的求人方式,郭永坤活了两辈子,也是头次见哪!
他决定今天做点善事,把这家伙头上的棱角给他磨平咯,不然就这种性格,以后有得是亏吃。
他可不想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跟着对方受苦。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跟你去?”
“你还想怎样,我人都来了,礼也送了,难不成想让我跟你磕个头?”刘金宝脖子都红了。
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憋屈的事!
要不是为了社员们,打死他也不会过来。
然而,这时郭永坤嘴角却勾起一抹弧度,“好……呀。”
“郭永坤,你特么找死!”
刘金宝瞬间火冒三丈,怒吼道:“我磕你敢受?!”
“你磕来试试,看我敢不敢受。”
“好,来来来,你站稳当了,我现在就磕,磕完之后我你不共戴天!”
“不劳费心,我站得挺稳的,请继续。”
“我……我……我……”
刘金宝膝盖弯了半天,硬是没弯下去,逗得旁边正拾掇小龙虾的几位大妈,窃笑不止。
“行了,别我我我了。”
郭永坤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做不到的事情,就别逞能,这样除了让人看笑话外,还有啥用呢?”
“我做不到?”
刘金宝一把晃开他的胳膊,又要跪。
郭永坤不禁有些无语,干脆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请继续你的表演。
刘金宝当然还是没能跪下去,他跪天跪地,也不可能跪郭永坤呀,却是突然暴起,一双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卧……槽,我警告你,别耍横哈,再不放开,我可不给你介绍媳妇儿了!”
郭永坤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这家伙劲死大死大的,还不按套路出牌,那他也只能歪着来了。
“介绍你妹!”
“对,介绍我巧妹。”
静!
刘金宝瞬间呆愣,手也缓缓松开,表情如同活见了鬼一样。
这可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
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他老娘!
郭永坤赶紧揉了揉脖子,妈蛋,好人真的不能做,险些要了他的小命。
果然祸害遗千年实乃长寿的不二法门。
“发什么楞啊,咋的,被我戳中了小心肝对吧?”郭永坤直接一巴掌呼在对方脑壳上。
打得刘金宝眼珠子一瞪,却没还手。
“不服?不服你再掐我试试,我保管你的那点小心思,一辈子都实现不了。啪!”
郭永坤又一巴掌呼过去。
说治你就治你,毫不含糊。
而他的这番动作,也让几位非常没有语言理解能力、完全不明所以的大妈大婶儿们,目瞪狗呆。
心想,这永坤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一巴掌一巴掌地呼刘金宝?
刘金宝那是什么人哪?
铁板钉钉的下里湾下届支书,就是现在,手底下民兵都有几十号!
“你别太过份!”刘金宝终于忍无可忍。
郭永坤见好就收,感觉目的达到一半。
已经初步让这头老虎明白,他的狗头还是有些人可以摸两把的。
而他还不得不受着。
“行了,你掐我一把,我打你两巴掌,合乎情理,算是扯平了。”郭永坤呵呵一笑,又勾搭起他的肩膀,“走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哥们儿跟你规划一下你的人生大事。”
这回刘金宝倒是没有抗拒,任由他勾着,来到大队部后头的一块荒地里。
“郭永坤,你……咋知道?”
刘金宝瞅了眼四下无人,终于按耐不住,问出了心头最大的疑惑。
“我咋能不知道?”郭永坤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上下打量着他,嘿嘿笑道:“就你的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住我?”
“这不可能,这事我对任何人说过!”
“没说,不代表别人就看不出来。我说金宝啊金宝,你要明白,这世上有些人的聪明劲,可不是你的木鱼脑袋能整明白的,所以这事你就别纠结了。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有多想把我家巧妹娶回家就行?”
“你家巧妹?”刘金宝蹙眉道:“怎么就成你家巧妹了,那是人家赵大龙的妹妹好不,跟你有啥关系?”
“你不知道?”
“啥?”
“巧妹可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这事连赵大龙都清楚,不信你可以去问。”
“有这事?”刘金宝一脸狐疑。
“啧,还怀疑我?”
郭永坤没好气道:“本来看你俩挺般配的,有意撮合一下,现在就你这态度,呸!我看还是算了吧。”
说罢,扭头就走。
可刚走两步,就发现动不了。
“拽我干嘛?”
刘金宝一张脸涨得通红,此刻心里既羞愧,又惊喜。
他喜欢巧妹这事,原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万万没想到还会有旁人知道,关键此人跟巧妹的关系还极好。
这对他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机会。
因为他自己……实在不知如何将这事表达出来。
说出来不怕人笑,截止目前,他甚至都没和巧妹说过一句话,每每碰到时,也只敢站在远处静静望着。
“你愿意帮我?”他低着头问。
“这话说的……我这人向来古道热肠,你不知道?”
“……那你打算咋帮我?”
“我说大兄弟,又忘记了,求人得有点求人的态度吧,你这拽着我的衣领子不松开,算几个意思啊?”
闻言,刘金宝赶紧撒手。
“捋平整咯。”
虽然有点憋屈,但刘金宝还是照做了。
“这才像点样子嘛。”郭永坤哈哈一笑,“走,边走边聊。”
“去哪?”
“我去……刘金宝,你这家伙,我才发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郭永坤满脸鄙夷,表情夸张地说,“有了媳妇儿,就不要大队社员了?”
搞得刘金宝羞愧难当,咬牙道:“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下午屁颠屁颠跑过来是干嘛的?”
“……”
“没话说了?没话说就走吧。”
郭永坤一马当先,刘金宝紧随其后。
望着眼前这个比他还小几岁的人,刘金宝突然有点生无可恋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所有的死穴都被对方掐得死死的,任他怎么折腾,都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太恐怖了!
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郭永坤则不留痕迹打量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
大兄dei,别怪哥,你有病,得治啊!
022.下里湾之虎
太阳毒辣辣的,黄泥土路两旁的庄稼田里,金黄的早稻被烤得蔫头耷脑。一阵微风拂过,四周响起沙沙声响,那些稻穗看上去又像一簇簇细小的铃铛。
天实在太热,仅是走路,便已汗流浃背。
从前头山到下里湾,大约五六里地的样子,一路走来,郭永坤着实给刘金宝传授了一些泡妞技巧。
当然,技巧还是其次,主要是给他竖立信心。
不过,郭永坤虽这样做了,但心里并不舒坦。
想想就知道,挺好的一妞,往别人怀里送?
如果不是因为年代的特殊性,二杆子都干不出这种破事。
怪就怪这年头、特别是在农村里,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全是耍流氓啊!
他要真把巧妹那个啥了,以她哥在大队的能耐,只怕这辈子都甭想返城回家了。
“我说大兄弟,刚才那些话你好好捋捋吧,别因为一时害臊,耽误了一辈子幸福……”
刘金宝吊在身后,垂着脑袋,被郭永坤一番洗脑后,脸上也多了股决然之色。
“可……我很少有机会碰到她,也不可能跑到你们大队去找,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跟她搭上话。”
“这倒也是。”郭永坤瞥了他一眼后,呵呵笑道:“但这不是还有哥们儿么,放心,只要你下定决心了,其他的就都是小事。告诉你吧,巧妹后天一早要去公社,她妈做了点地瓜干,让她拿到南集换些针头线脑回来,一个人,提篮筐。这下你知道该咋办了吧?”
“咋……办?”
“……”
郭永坤不由一阵无语,敢情教了半天全是白教的。
没好气道:“时间和路线都告诉你了,人家姑娘就一个人,还提着大篮筐,接下来怎么下手,你不知道?”
刘金宝想了想后,用试探的语气说,“过去找她?”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跟她讲,我看上她了?”
“我说大兄弟,吹牛带点草稿好吗,你要真这么爷们儿,犯得着我来撮合?”
刘金宝挠了挠脑壳,不由尬笑一声,他似乎确实没这胆子。
“你们大队不是有辆二八大杠吗?”郭永坤看似不着边际地问。
“啊,是有。”
“人家姑娘正好缺一个交通工具。”郭永坤说到这里顿住,问,“还用我说吗?”
刘金宝眼前一亮,连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刚好路过那里,然后把她带到公社去?”
总算不是无可救药。
“你自己想想,这样是不是就顺其自然得多,只要把握好机会,别说搭上话,就是交个朋友都有可能。”
听他这么一说后,刘金宝顿时大喜,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好主意呀!
竟然还一步一步的,先带巧妹去公社,也算有点人情,顺势交上朋友,如此一来,以后见面就不会尴尬,待到时机成熟时,再将那句害臊话讲出来……
“郭……永坤,谢了。”
“行了行了。”郭永坤这会儿正因痛失一血,有些惆怅呢,心不在焉道:“好好待她就行。”
“嗯!”刘金宝重重点头。
俩人进入下里湾后,便直接来到大队部。
这里早已聚集不少人,连临时的灶台都搭好了,旁边还有两只大脚盆,里面全是四处乱爬的小龙虾。
不得不说,下里湾的社员对刘金宝还真够信任的,似乎知道有他出马,就绝不会空手而归一样。
“诶~金宝队长,你这……被人打了?”
刘金宝鼻青脸肿的模样,瞬间被大家注意到,众人的脸色也立即垮下来。
“他大爷的!”
“前头山那帮王八蛋!”
“走,老爷儿们,跟我回去抄家伙!”
众人义愤填膺,顿时四散而去,准备冲到前头山干架,所幸刘金宝及时将他们制止。
“都特么回来!谁说我被人打了?就是天气太热,我自己头晕,一下栽地里了。”
“可……金宝队长,你这身上还有脚印。”
“哪这么多屁话,老子说是就是!”
这会儿的刘金宝,才是真正的下里湾之虎,一嗓子吼出去,没有一名社员敢顶嘴,刚走出不远的脚步,又纷纷撤了回来。
“好了,下面大家鼓掌欢迎,欢迎前头山的知青郭永坤同志,教我们小龙虾的做法。”
刘金宝说完,率先鼓掌,一帮社员们虽心不甘情不愿,但迫于他的威严,还是跟着拍起手。
所幸郭永坤也不在乎这些。
他四下瞅了瞅,没有发现老支书刘德成,本还想打声招呼,顺便关心一下竹子的事情,既然没见到人,也只好作罢。
“那就开始吧,大家都围过来。小龙虾虽然美味,但想吃到嘴里,也不容易,首先必须清理干净……”
看到郭永坤来到一只脚盆边蹲下,并从里面抓起一只小龙虾,开始给它扒皮抽筋,社员们顿时眼神明亮,听从他的意见,纷纷围拢过来。
当见他从虾尾扯出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后,又皆是瞪大眼睛。
“这是啥?”
“不会……是屎吧?”
“瞧这颜色,可能还真是。”
“那我们之前……”
郭永坤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望向刘金宝,问,“之前研究过?”
“没没没,啥研究啊。”刘金宝连连摆手,尬笑道:“就是几名社员嘴馋,忍不住私底下偷偷弄了点。”
我信你才有鬼!
郭永坤笑了笑,也没拆穿他,又问,“哦,那怎么弄的,味道咋样?”
“听他们说不好吃。”刘金宝摇头道:“不是因为怕有寄生虫嘛,所以就丢进大锅里猛煮,煮了整整一天,硬得跟柴似的。”
郭永坤不由被他逗乐了,还真是一帮人才啊!
煮了整整一天,没煮散架,反而越煮越硬,用的是三昧真火吧?
随即不再多言,开始手把手教社员们处理小龙虾。
大家纷纷加入行列,因为人多,所以两大盆小龙虾处理起来也不算费劲,没多大会儿就完事了。
然后,郭永坤又问刘金宝要了一些大料——这就是大锅饭的好处。
不然如果社员们全开小灶的话,肯定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消费得起这些调料,滋味也必然大打折扣。
起锅下油,郭永坤并不藏私,一步步传授麻辣小龙虾的制作方法。
很快,逐渐浓郁的香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使得围观的数百号社员们,嘴角的哈喇子狂流不止。
“真香啊!”
“是啊,怪不得我听他们说,这东西比猪肉还好吃呢!”
“这下好了,咱们以后天天都能吃上肉!”
待到锅里的汤汁粘稠后,郭永坤手持大铁勺,准备开始起菜了。
“刘队长,麻烦弄个小盆过来。”
“干嘛,这不是有大盆子吗?”
“让你弄就弄,哪这么多废话!”
“……”
郭永坤这句出言不逊,也使刚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也愿意给点笑容的下里湾社员们,又纷纷变了脸色。
而令他们错愕的是,金宝队长居然一言不发,还真弄小盆子去了。
这可实在不像他的性格。
“这个郭永坤,现在可不得了啦!”
社员们窃窃私语。
“是啊,竟然连金宝队长都不敢招惹。”
“唉……谁让人家是技术人员,现在全公社都吃香呢。”
“算了算了,忍忍吧,人家这次过来,毕竟是教我们东西的……”
一只干净的小铝盆送到手边,郭永坤二话不说,先将它盛满,然后直接锅勺一撂,下了灶。
弄得一群社员不明所以。
“好了呀,看我干嘛,方法都交给你们了,这盆我就拿走,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虽然吃相不太好看,但也没人敢说什么。
大家纷纷上前,也懒得往外盛,直接上手就抓,然后迫不及待大快朵颐起来。
“天哪,这也太好吃了吧?”
“是啊,连汁都香!”
“怪不得……”
这时人群后方,郭永坤把刘金宝拉到一旁,小声说,“打听个事。”
“啥?”
“你们大队那个女知青,苏柔,住在哪?”
“你找她干嘛?”刘金宝微微蹙眉。
“这不废话么,上次开会人家那么仗义,我这么体面的人,不得表示一下?”
刘金宝侧头一想,似乎也没啥毛病,犹豫道:“我劝你还是少接触她,当然,你如果硬要去,我也不拦着。”
“赶紧地。”
“喏,看到没。”刘金宝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就半山腰上,独户的那个。”
郭永坤定眼一瞧,便注意到目标,不由撇撇嘴。
只能说这个苏柔还真够惨的,居然连个左右邻居都没有。
趁着现场闹哄哄的,也没人注意自己,郭永坤便抱着一盆小龙虾,一溜烟消失不见了。
023.这个女人有点妖
这是一座在农村里都不多见的独统房,很小巧,正面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扇小木门。
难得屋外还用碎石垒了个院子,郭永坤从山脚上来,还未走近,便嗅到一股清幽的花香。
“不是这么好的雅兴吧,还养花?”
来到挡不住脑袋的院墙边,向里一瞅后,果不其然,满院子都是姹紫嫣红的花朵,在这酷热难当的夏季,开得居然还挺旺盛,显然是经过精心呵护的。
这个苏柔,倒是与郭永坤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在没来这里之前,按他想来这个没人愿意接近的姑娘,肯定性格特孤僻,指不定都有抑郁症。
俩人初次见面的情形,似乎也很好的验证了这一点,拢共就说过两句话。
但看眼下这情况,显然并非如此。
若非性格开朗而豁达,在这一穷二白的大山旮旯里,谁还有闲情雅致养花?
“有人在吗?”
里面明显有人,门都没关,这样问只是摁个门铃的意思。
“谁啊?”果然,从屋内传来一个很清甜、又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
“是我,郭永坤。”
郭永坤自报家门后,里面却半晌没反应,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一个高挑而柔美的身影,跨过门槛走出来。
如同上次一样,郭永坤一时看得有些呆。
苏柔或许并不至于漂亮到那种程度,毕竟他郭永坤曾经也是身边美女如云的人物,关键就在于,这姑娘身上有种神秘色彩。
好像栖身鸭群中的一只白天鹅,又好像迷雾森林中的倩女幽魂。
挠得人心头痒痒。
她穿一身带流苏的白色长裙,裙摆极低,甚至快拖到地上,纤细的小蛮腰处有一条蓝色丝带,被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年头国内或许能找出这样的裙子,但懂得如此搭配的,估计还真没几个。
此时郭永坤就很想问一句啊,姑娘,你不用出工的吗?
他却不知道,苏柔出工时又是一番别样,但只要回到家里,就会立马清洗得一尘不染,然后换上自己钟意的裙摆。
这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姑娘。
“你怎么来了?”
苏柔白皙的脸蛋上有些愕然之色,显然未料到自己的小居,会迎来这样一位客人。
因为院门是关着的,所以郭永坤只能隔着围墙打招呼,呵呵笑道:“上次的事情不管怎样,还是得多谢你,所以这次就带了点好吃的过来,意思一下。”
“哦?”苏柔微微一怔,然后淡笑着问,“什么好吃的?”
“喏,麻辣小龙虾,你瞅瞅。”郭永坤说着,便将手中的小铝盆高高举起,示意道。
“麻辣……小龙虾?”
苏柔显得十分诧异,踱步走近,如同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仙子。
她个头很高,比起一米七八的郭永坤,也没矮上多少,稍一伸头,也就看清盆中的景象。
“这……你做的?”
“如假包换。”
“上次听说你会做,我还以为就是白灼的,你竟然还有这手艺?”苏柔的确被惊艳到。
她四岁就跟随父母到了国外,见识过世界级的繁华,自然也尝过不少好吃的,但还真是极少见到烹饪得如此香气四溢,单看模样,便让人食指大动的小龙虾。
“呵呵……白灼更适合海虾,小龙虾还是红烧比较有滋味。”
“还挺会吃。”苏柔不禁哈哈一笑。
不是这个年代崇尚的笑不露齿,一口洁白的牙齿泛着晶莹,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八十年代申城嵩山电影院门头上的那幅红极一时的黑人牙膏广告。
郭永坤微微有些失神,由于仅隔着一堵院墙,似乎都嗅到一抹芬芳的口气。
在眼下这个还未普及牙膏和牙刷的地方,真可谓令人心旷神怡,因为平时走哪都是一口大黄牙。
“必须的,喏。”郭永坤说着,便将小铝盆递了过去。
“全给我?”
“不然呢?”
“那就……谢谢了。”
苏柔倒也不客气,似乎确实无法抗拒这份美食的诱惑,笑着接过,然后……
便显得有些雀跃地转身离开。
要换一般人,这次见面估计就到此为止了,但郭永坤显然不是一般人。
遇到漂亮小姐姐还不往前冲,那都不是二杆子,活该有些哥们儿长夜漫漫,唯手作伴。
“不请我进去坐坐?”
闻言,苏柔脚步微顿,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地转过身,问,“你……确定?”
郭永坤呵呵一笑,“当然。”
“不怕跟我扯上关系?”
说实话,郭永坤有点怕。
但他不是偷跑过来的么,再说这周围也没其他人,天知道?
“没事,反正我很快就要返城了。”
不怪他自信满满,眼下别说前头山大队,就是整个红阳公社,哪个知青有他名气大、功劳高?
返城指标也就年底的事,只要他稳住当前的局面,谁能同他争?
“考上了?”
“没有,返城指标。”
苏柔哦了一声,有些了然,倒也没多问。歪着脖子想了想后,说,“那也不行,咱们这孤男寡女的,被人看见不好,除非……”
“啥?”
“你有酒。”
“你还喝酒?”郭永坤诧异。
“多稀罕,这么好的菜没酒多可惜。”
郭永坤竟无法反驳。
他自然没酒,不过……身上带了钱。
“有,你等等!”
说着,便立马返身下山,很快消失不见。
也算煞费苦心。
不过在他看来值得,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泡妞还舍不得花钱的哥们儿。
你看,他就很舍得。
口袋里一共五毛三分钱,然后哧溜跑到下里湾的小卖部,花了四毛八,买了一瓶本地产的高粱酒。
毫不含糊。
门票到手后,小姐姐果然没有食言,开门给他放了行。
苏柔的这间小房子显然就她一个人住,也不奇怪,脑门坏掉的女知青才会跟她搭伙。屋内格局跟河东小院差不多,同样没有隔断,就一间房,既是厨房也是卧室,还充作客厅,但面积却仅有河东小院的三分之一。
不过不显狭窄。
因为屋内实在没有什么家伙什儿,也就一个小灶台,一张木板床,外加一个长条桌。
尽管如此寒酸、称得上家徒四壁,但里面还是被她装扮得春意盎然。
床头、桌上,包括地面,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头瓶,里面盛有清水,插满五颜六色的盛开花朵。
“你倒是好雅致。”
“那怎么办,人生已经很艰苦了,再不找点乐子,还活不活?”
郭永坤张了张嘴,依旧无法反驳,真特么哲学啊!
“你帮忙把桌子搬过来,我再去找个凳子,平时没人来,我之前有两个小马扎,都扔外面去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郭永坤点点头,踱步过去搬那张唯一的桌子,却被上面摆放的东西所吸引,大部分都是书,而且很不友好,至少对他而言。
英语的就不提,应该还有俄语、德语、希腊语……全是原文版。
这妞到底会几种语言,这么生猛?
郭永坤有点被吓到。
而且会说一种外语,跟会看一本外语书,可完全是两种概念。
活捉超级学霸一头,有没有?
“愣着干嘛,口水都馋出来了,把我的书放床上,别弄破了!”
桌椅摆齐,盛宴开席。
不过当苏柔拿来两只搪瓷缸时,郭永坤却摆手拒绝了。
“我就不喝了。”
“不会?”苏柔撇撇嘴,似乎感觉有些扫兴。
“也不是,就是酒量不行,容易醉,醉了……”
毕竟才刚认识,郭永坤寻思还是给人姑娘留个好印象,这酒他不是没喝过……
这么说吧,景阳冈那次如果是这种酒,那金莲也就能如愿嫁入豪门了。
“哦,明白了,酒品不好。老话说酒品既是人品,看来你这人……”
“打住!这话我可不赞同。”
郭永坤不服气道:“奥勃摩洛夫喝完酒后就从不胡闹,躺下就睡,这么说他人品很好?”
苏柔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单论人品的话,我觉得吧……奥勃摩洛夫还真不错。”
“这是什么谬论?”
郭永坤有点傻眼,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听人如此评价。
“怎么就是谬论?”苏柔莞尔一笑,说,“你细品啊,奥勃摩洛夫有什么过错,他只是懒而已,一没危害社会,二没祸害他人,纯洁到没有任何邪恶能污染他,善良到没有任何事物能使他憎恨……”
郭永坤的眼珠逐渐瞪大,再次无力反驳,因为他仔细一琢磨,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这个女人,有点妖啊!
“真不喝?”
“不。”
苏柔耸耸肩,也不强迫,干脆将搪瓷缸收起,拧开酒瓶盖后,咕哝咕哝就是一大口。
郭永坤惊呆了。
实在是画风太美,不忍直视啊!
想想看,一个精致得不像话的小姐姐,袖子一撸,抡起一瓶四十八度的劣质高粱酒,直接就干……
这谁受得了?
024.老农民
不得不说,苏柔引起了郭永坤极大兴趣,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就好像你旅游到异国他乡,无意间碰到一个讲国语的同胞,而且对方还是位美女,那么惊喜!
他惊艳于对方的美貌,折服于对方的才情,拜倒于对方的酒量……
简而言之,俩人有共同的话题。
与苏柔在一起半小时,郭永坤说的话,可能比过去一个礼拜还多,俩人谈天论地,从酒聊到文学,从文学聊到情怀,从情怀聊到异国风情……
若非时间不允许,根本停不下来的意思。
“时候不早,我得走了。”瞅着门外的天色,郭永坤颇为不舍地起身。
“好走不送啦,郭大厨。”
苏柔笑着摆摆手,半瓶酒下肚,虽不至于醉,但脸颊却红了,看起来羞答答的样子,知性中又多出几分可爱。
郭永坤越发挪不动脚,问,“以后……我能常来找你玩吗?”
“玩,玩什么?”
这么羞羞的问题,让人家怎么好意思回答嘛……
“喝酒。”
“记得带菜。”
“好嘞!”
郭永坤哈哈一笑,心情愉悦,转身离开。
他这辈子没想过和上辈子的老婆复婚,那女人别的都好,就是太爱惜羽毛,为了保持身材连孩子都不肯生,也该休了。
所以重新恢复单身的他,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大概……都是可以合法撩妹的。
而且苏柔明显不像巧妹,一招惹就直接套牢的那种,将来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好聚好散呗。
当然,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至于人家姑娘是个啥意见,暂时还不好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只要逮住机会,郭永坤就会鬼鬼祟祟潜入下里湾,去见他的小柔柔。
一来二去,俩人的关系倒是发展迅猛,以至于郭永坤现在都敢当着苏柔的面,灌它二两了。
所幸截至目前,还未做过出格事,关系也始终维持在有点小暧昧的朋友之间。
原本郭永坤一直以为,此事应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曾想,还是引起了某人的注意。
这天下午,他刚从下里湾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李有光便气喘吁吁跑进门。
“坤哥,你可算回了,老支书下午查你的岗,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去哪了,还想找我问话呢,我听到风声立马就跑清溪河挑水去了。”
郭永坤微微蹙眉,显得有些蛋疼。
赵福民这家伙,他安排的任务自己都圆满完成,解决了社员的肚皮才去的下里湾,没事查什么岗?
“你倒是机灵。”
“那咋办,真找我过去,我说是不说,说了是出卖兄弟,不仗义,不说吧,他待会儿又一顶欺瞒组织的大帽子扣下来,谁受得了?”李有光撇撇嘴道。
郭永坤哈哈大笑,给他竖了根大拇指。
他去见苏柔的事情,整个大队只有小光知道,因为有时他需要一些掩护,另外,他和小光之间基本也没啥秘密,他干的哪件龌龊事,小光不清楚?
“随便他吧,爱查查去,反正他也进不了下里湾,能查出个毛线。等再熬个小半年,哥们儿也就……”
“永坤,永坤是不是回来了?”
郭永坤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赵大龙来了。
只好从木板床上爬起,走了出去,“咋了,大龙哥?”
经过上次的公社事件后,他和赵大龙的关系突飞猛进,不再直呼其名,冲着眼下这年纪,也愿意喊声哥。
赵大龙从半掩着的院门外走进,眉头皱得老高,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用略显责备的语气说,“下午去哪了,找你老半天。走,赶紧去队部,老支书正等着……”
这个赵福民,还没完没了啦!
郭永坤瞬间有些上火。
“对了,小光回来没,听说去河边挑水了?”
一听这话,郭永坤更是火冒三丈,“还要找小光?”
“废话,出大事了!”
“……”
郭永坤这才回过神儿,看来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随即,俩人便跟着赵大龙,火急火燎赶往大队部。
一路上郭永坤不是没打听过,但赵大龙说他知道的也不详细,还是等见到老支书再说。
大队部的小会议室里。
赵福民正坐在长条桌上首抽着土烟,一锅抽完,似乎还不得劲,将泛了黑的铜锅斗在桌角磕得啪啪响,准备再来一锅。
“老支书,老支书,找到永坤和小光了……”
看到三人走进,赵福民吐了口白雾,眯着眼睛打量他们一番后,才将视线定格在郭永坤身上。
看不出喜怒地问,“永坤,下午去哪了?”
“山上抓兔子了,顿顿小龙虾吃得也腻歪。不过我可是做好饭才走的,这会儿赶回来,也不耽误下午饭。”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丫少插手我的私人时间。
“是吗?”
哪知赵福民却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我可听说,你最近常往下里湾跑。”
“他们那边山大,兔子多。”郭永坤脸不红心不跳,对答如流。
“行了,少给我打老虎眼。这么跟你说吧,我就算坐在这间屋子里不动,大队哪个社员每天都做了些啥,我照样一清二楚。信不?”
‘信你才有鬼,明显想套我的话。’郭永坤心想,真当自己是神仙啊?
当然,这话他肯定不能讲出来。
只是呵呵一笑,什么意思自己体会。
赵福民见他这副模样,不禁长叹口气,显得语重心长地说,“永坤哪,那个姓苏的姑娘,你最好少接触点,对你没好处……”
然后郭永坤就懵了,你妹,居然还真知道?
这对他来说,可实在不算有利消息。
“行了,话我不多说,剩下的你自己掂量,今天找你和有光过来,是为了红道的事。”赵福民突然转移话题。
“红道?”
郭永坤诧异,问,“红道怎么了,他不是去四大畈那边修水库了么,听说表现还挺好。”
“可不是挺好……”
赵福民苦笑,瞅了瞅门口,犹豫一下后,说,“只是好过头了,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差点累死在坝上不说,前两天为了救人,还被一块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中胸口,当场就翻了白眼。”
“啊?”
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别说郭永坤大惊失色,就连李有光都瞬间吓白了脸!
忙问,“老支书,那红道他……”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快整整三年的兄弟,即便林红道凡事爱较个真,但要说没点感情,那也绝对是假的。
“放心吧,没死,送县医院抢救回来了,不过肋骨折了三根,只怕得在医院躺几个月。”
一听这话后,郭永坤和李有光俩人才长出口气。
“那我们得过去看看呀。”
“这就是我下午找你们的原因,结果你俩小兔崽子一个都没看见。”
赵福民没好气地刮了二人一眼后,继续说,“我寻思你们是一个宿舍的,又是一个地方来的,关系好,打算让你们代表大队,过去探望一下。”
“这没问题,我们现在就……”
“倒也不用这么急。”赵福民挥手将郭永坤的话打断,指着门口说,“看看现在都啥点了,马上就快天黑了,不方便,还是明早去,让大龙跟你们一起。”
郭永坤想了想,晚上天黑路暗,这年头可不比日后,乡下过了九点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确实不方便,索性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赵福民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踱步来到对头脱了漆的办公桌旁,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一阵后,摸出一只裹着什么东西的白手帕。
“上个月信用社过来讨贷款,结了点,队里现在是真的一个子都没有了,这是我私人的一点家当,不算多,你们拿着吧,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拿去给红道买点补品。”
他说着,将手帕摊开,从里面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毛票子。
以一分钱的黄色解放车居多,其次就是两分钱的蓝色飞机,面值最大的,则是一张三块钱的绿色龙源口。
目测加起来能有十几块的样子。
望着递到手边的钱,赵大龙挠了挠脑壳,实在不好意思接,他知道这笔钱老支书攥了有一阵儿,是替他家爱国说媳妇儿用的。
“发什么愣,又不是给你的!”赵福民眼珠子一瞪。
“还……还是让永坤拿着吧。”
赵大龙尬笑一声,推辞道:“我一个大粗人,不适合管钱,再说买啥补品心里也没数,还是他们省城人世面广。”
赵福民下意识点头,似乎觉得这话有道理,又将钱递到郭永坤手边,“那就永坤你拿着。”
望着这些毛票子,再打量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满脸沟壑的小老头,郭永坤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突然发觉自己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还太浅显,对于赵福民这个人的了解,也很片面。
“怎么都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似的!”
这应该是这么多年,被赵福民破口大骂之后,郭永坤唯一没心生怨气的一次。
他想,以后应该换个角度来看待这个在十里八乡骂声一片的老农民。
025.放肆的青春
翌日,天刚蒙蒙亮,郭永坤三人便结伴离开了前头山。
大队有是有一辆公款购买的大凤凰,骚气得一批,蹬出去的拉风程度,绝对秒杀日后的法拉利之流,可惜拖不下三个人,所以他们打算先徒步到公社,然后再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路过的大东风。
因为南集那边的不少店铺,都是早上进货。
时值七月下旬,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哪怕天边仅有一丝鱼肚白、太阳根本没冒头,但二三里地走下来,照样汗流浃背。
往年这个时候,各大队总是异常忙碌,即便这个点,田间地头也全是人,因为眼下正好是早稻收割的季节,而收完早稻后,又得马上赶插二季稻,也就是南方一带俗称的“双抢”。
但今年不同,郭永坤三人一路走来,看见的出早工的人影,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唉……也不知道造了啥孽,再这样旱下去,早稻败了不算,连二季稻也得遭殃,插都没得插!”
走在乡间土路上,望着两旁田畈里的景象,赵大龙唉声叹息不止。
“我说大龙哥,你就别叹气了。”李有光笑着安慰,“咱们现在又饿不着,还顿顿有肉吃,不也挺好的吗?”
“要是吃完了呢?”赵大龙依然忧心忡忡。
“不能吧,和贵他们几个负责抓虾的,不是每天一抓几大盆嘛,听他们说河里还多得很呢,哪这么容易吃完?再说,那些虾不是还要下崽儿么,一下一堆籽,就连人家叶主任都说了,小龙虾好养活、繁殖力高,所以你就别瞎操心了。”
李有光说到这里,还望向郭永坤,似乎想求证一下这位小龙虾达人,“对吧,坤哥?”
却哪知郭永坤摇了摇头,道:“不对。”
“啊?”
这下别说李有光一脸懵逼,就连赵大龙都瞬间警觉,忙问,“永坤,啥意思啊?”
郭永坤眼神扫视过二人后,正色道:“以本地的小龙虾存量来看,目前吃肯定吃不完……”
“看吧,我就说不用瞎操心。”李有光瞬间笑了。
“能让我把话说完再笑吗?”
“哦,你继续,继续……”
“吃虽然吃不完,就像小光说的,眼下还是小龙虾的繁殖旺季,但是你们不要忘了天气,很多动物都有冬眠的习惯。”
“这……”
郭永坤的话算是说完了,然而李有光又突然笑不起来。
赵大龙更是表情紧张,一颗心快跳到嗓子眼上,忙不迭地追问,“永坤,你意思是说,小龙虾要冬眠?”
“它冬不冬眠,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天气一旦变冷后,小龙虾就会开始打洞,然后钻进洞里防寒越冬,而到那时……可不怎么好抓。”
“天哪,这……咋办啦?!”
赵大龙一张黑脸,瞬间给吓白了。
就连李有光都一脸惊恐的表情。
要知道今年如此大旱,他们平日还能谈笑风生,完全是靠小龙虾撑着,要是小龙虾突然没了、抓不到了……
就家里米缸见底的光景,只怕哭都哭不出来!
“坤哥,这事你跟老支书说过没有?”
李有光此刻就在想啊,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必须得赶紧未雨绸缪,否则等到冬天,那还得了。
“当然说过,公社那边都知道,可有啥用?”
郭永坤摊摊手道:“现在全公社都缺粮,除了向上面求援外,几乎没有办法,可几万人的口粮不是小数量,就算搞来一些,天知道能撑多久,能不能让所有人都填饱肚子。”
“我的妈呀!”
李有光顿时哀嚎起来,“又得饿肚子么,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这个忧伤的话题,让气氛略显沉重,三人一路走到羊头坳,都没再说过几句话。
此时天已大亮,南集交易市场上,不少供销社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着开铺,或是安排上货,或是打扫卫生。
三人运气不错,恰好看到一辆绿皮大解放,就停在集市最大的一家店铺外面,那是县供销社的直属综合商店。
赵大龙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
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搭手卸货,一个脖子上挂条白毛巾在圆脸汉子,则杵在一旁优哉游哉抽着香烟。
毫无疑问就是司机了。
不然能有这待遇?
司机这种放在日后被许多人瞧不起的职业,这年头却是普通老百姓仰望的对象,走到哪都受人尊敬,也总能享受一些特殊待遇。
“大哥,回县里不?”
管他认不认识,都是人民群众,必须团结友爱、互相帮助,这就是旧时代的鲜明特色。
而且能帮忙的,人家也基本不会拒绝。
谁还没点学雷精神了?
早两年搞无名英雄那会儿,才叫疯狂,田里稻子熟了,你准备隔天去割,结果第二天拎着镰刀过去一看,直接懵逼。
为啥?
因为稻子已经割完了,甚至都捆好了,就等着往回挑。
“三个人啊?”
圆脸大哥瞅了瞅后,一脸为难道:“那可坐不下,顶多能带俩。”
“挤挤呗。”
赵大龙说着,把李有光往身前一拉,“大哥你看,就这小子,瘦不拉几的,不占空。”
“不好挤呀,要挤到我手边影响操作,出了事你负责啊?”
赵大龙自然不敢薅这个责任,好在郭永坤适时开口道:“没事的大哥,我站斗里就行。”
“你要不怕喝风,那可以。”
这大夏天的,还怕这个,郭永坤自然不会在乎,甚至李有光都预定他的“邻座”。
不过卸货得有一会儿,正好旁边有家早餐铺,三人也都没吃饭,就打算先过个早。
这个年代的早餐算不上丰富,譬如这家铺子,打着亮堂堂的国营招牌,品种却只有三类——馒头、油条和清汤面。
但价钱是真的便宜,而且真材实料,量大管饱。
馒头有两种,分精粉和标粉,精粉的一两一个,售价四分钱;标粉的二两一个,售价五分五厘。
还提供过秤服务,童叟无欺。
油条都是标粉的,五分钱一根,半两重。
清汤面虽然叫清汤,但实则汤汁是用骨头熬制的,外加二两雪白的面条,再配上一把翠绿的葱花,看得人直掉口水。
可别小看骨头,价格便宜不假,只要1毛5一斤,可通常情况下是买不到的,需要医院骨科大夫出具的购买证明,和猪肝一样,属于营养菜。
所以,清汤面的价格自然更贵,一碗需要八分钱。
这顿李有光抢着要请客,郭永坤可不会跟他客气,就凭他和小光的关系……对吧。
再说,他有个屁钱,泡妞不用花钱的吗?
赵大龙拉扯一阵后,扭捏不过,只好作罢。他毕竟不像李有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不过并不白吃,他出粮票。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他的话,郭永坤和李有光俩人即便有钱,也吃不上这顿饭。
计划经济嘛,一切得讲票据,下馆子要先付账,然后才有得吃。
之所以有这个规矩,就是因为很多人单有钱,没有票。
那可万万不行。
而赵大龙则正好相反,作为大队三把手的他,细粮票总能搞到一些,可惜没钱。
一人一碗清汤面,外加一根油条,拢共三角六分钱,吃得李有光也不心疼。
用他的话说,钱嘛,花嘛,没了,再挣呗!
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郭永坤偶尔还会往家里寄几块钱,而他下乡快三年了,没寄过一分,问他缘由,总是那一句——饿不死那个狗日的!
三人吃好饭后,那边货也卸得差不多了,趁着还有些时间,又进店里逛了逛。
原本是打算去县里买的,但瞅着这的东西也不少,索性就懒得耽误时间了。
买了一斤白砂糖,一斤红糖,一袋水果蛋糕,两包盐金枣——这些都是小头,加起来不到四块钱。真正的大头则是两筒麦乳精,外加四瓶桔子罐头。
最后一结账,十八块五毛七,而赵福民给了十八块六,掐的不可谓不准。
从公社到县里大约十公里路,郭永坤和李有光俩人就站在车斗里,手扶着车头后沿,昂着脑壳直面狂风,头发都被吹成了拳皇里喜欢啃人的那哥们儿的样式。
“坤哥,信不信我能迎风尿一泡?”
“信你妹……憋不住就直接说,去后面车尾解决,反正路上也没几个毛人。”
小心思被郭永坤直接点破,李有光也不尴尬,嘿嘿一笑后,慢腾腾走向车尾,正解着裤带呢,旁边突然喷出一条水柱。
“哈哈……坤哥,原来你也忍不住啊!”
“等你半天了,你小子还真能忍。主要那面汤份量足,又挺好喝的。”
“一起一起,看谁尿得远!”
“怕你?”
俩个没羞没臊的家伙,就这样堂而皇之站在车尾比试起来,确实没被任何人发现,不曾想,迎来一阵逆风……
“哈哈哈哈……”
郭永坤感觉自己嘴巴里也沾了点,啐了口唾沫后,望向身侧、然后迅速逃遁,此刻差点没笑抽筋的李有光,倒也不显郁闷,同样大笑起来……
年轻,真好啊!
026.英雄模范
重生整整一年了,这还是郭永坤第一次进入城市,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流落荒岛的人,终于回归人类文明一样。
激动无以言表。
小县城虽然贫乏,但在这里,已经能看到旧时代向新时代过渡的明显痕迹,举个很简单的例子,牛车。
这年头在这种五六线小县城里,牛车依然是主要货运工具,汽车并不常见,而赶车的老汉但凡进入县城,便会有意识地在车上备只尿素袋,或是簸箕。
用来干什么的不言而喻。
乡下的粗鄙习惯到了这里就会不自觉地被文明化。
这就是社会环境和人文因素,对于人类思想的深层影响。
中国正朝着一个更高素质、更伟大的国家发展。
郭永坤很荣幸能重新见证这一切,而这次,他将走得更轻、更缓,去驻足流连那些曾遗漏的美好风景……
低矮的苏式老楼,车匪路霸般的电线杆,穿白色制服仅靠手势引导交通的警察叔叔……
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不真实,郭永坤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场褪了色的老电影,又像在做着一个很怀旧的梦……
司机大哥很客气,反正是公家的车,公家的油,直接将郭永坤三人送达目的地——县人民医院。
而到了这里后,赵大龙明显开始扭捏起来,下乡人心里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瞬间凸显出来。
三人角色互换,他倒成了跟班,郭永坤和李有光这两个省城人,则成了领导,在这里如鱼得水。
郭永坤甚至都没动,李有光拦下一位瓜子脸的小护士,一番彬彬有礼的亲切交谈后,便成功打听到想要的消息。
“坤哥,你觉得刚才那小护士咋样?”三人上楼时,李有光小声询问。
“不咋样。”
“啊?不是长得挺好的吗,性格也热情。”李有光有些不服气。
“热情就好么,明显处过对象的,可能还不止一个。”郭永坤撇撇嘴说。
“不是吧,这你都看得出来?”
李有光诧异,别说他了,就连身后的赵大龙都感觉匪夷所思,也充满好奇。
面对二人炙热好学的目光,郭永坤无奈耸耸肩,解释道:“很简单,看辫子就知道……”
这年头什么波浪卷、辛子头,都没流行,姑娘们最钟意的就是麻花大辫,就好像赵巧妹那样的,再弄根好看的彩色头绳系上,平时垂于脑后,坐下来时就会不自觉拨到胸前。
然后再遇到点害羞事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用手去摆弄发尖……
所以没处过对象的姑娘,发尖总是笔直的,而处过对象的……数量多寡,大抵与发尖的弯曲程度成正比。
“这都行……”
听完他的解释后,李有光和赵大龙瞠目结舌。
不过一细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我坤哥还是我坤哥。”李有光每次想要表达钦佩之情时,总是这句口头禅。
“永坤,你这脑子到底咋长的?”
赵大龙就颇为感慨啊,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聪明成这样,单凭一个头发,就能看出姑娘处没处过对象。
不过郭永坤倒没感觉自己有多聪明,想想就知道,不然能连个中专都考不上?
但有一点,确实是他与生俱来的长项,那就是过人的观察能力。
507号病房。
三人还未走近,便听到嘈杂的欢笑声,从里面传出。
“啥情况?”李有光惊讶。
这可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他想来,这会儿林红道应该躺在床上痛得生不如死、医生和护士们疲于应付、病房里气氛十分凝重才对。
门没关,半掩着,三人推门而入后,一看里面的景象,直接惊呆了。
这是病房吗?
怕是婚房吧!
里面红艳艳的,墙壁上的锦旗挂了五六幅,靠墙的地面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和营养品,最多的还是人,总有十几个。
分成两拨。
一拨来头可不小,郭永坤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公社的一把手李海生,而此刻,李海生只是笑呵呵杵在俩人身后。
那这俩人是啥来头……也就不难猜测。
另一拨,虽气质上差很多,但同样有些来头,为首的是香林岗的老支书,陶先印,在他旁边,还杵着一个跟他有七八分相似的小伙子……
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穿着,一条两根筋配大裤衩,脚下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
这可不像是乡下人进城的打扮,倒更像昨晚在这里过夜的一样。
一瞬间,郭永坤脑子里便有了些猜想。
“哟,前头山的人来了。”听到动静,众人齐刷刷回头,当看清来人后,李海生呵呵笑道。
他对赵大龙自然不陌生,就是郭永坤,最近也常在他面前露脸。
“行了,既然是自己的人来了,那我们也就不打扰……”站在李海生身前的一人笑了笑,准备告辞,临时还俯身拍了拍林红道的肩膀。
“小林同志啊,你就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就行,其他的事情都有组织来安排。”
说着,几人便在李海生的陪同下,结伴离开了。
此时林红道正躺在病床上,胸口缠满白纱布,脸色略显苍白,看到郭永坤三人后,笑了笑,“来了。”
“怎么样,还好吧?”
“对呀,红道,这到底咋搞的?”
三人将提来的东西,塞进墙边那一堆礼品中后,便围到床前。
而不待林红道搭话,旁边已有人带着哭腔开了口,“林哥他是为了救我,我当时正躺在坝底休息,那颗石头对着我的脑门滚下来,要不是林哥突然冲过来用胸口挡住,我……”
“是啊。”穿两根筋的小伙子刚说完,陶先印便接过话茬,“要不是小林,我家老七这次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所以事情与郭永坤猜想基本一致,林红道英勇救人,而对象,则正是香林岗老支书的七儿子。
“行了,你们自家人先聊聊吧,医生说人多不好,我们先出去一下。”
陶先印说着,便带着儿子和几名大队干部,离开了房间。
“红道,我说句不该说的,你这次实在太莽撞了,我听说那石头磨盘大呢,这万一有个好歹,让大队怎么跟你家里交代?”
赵大龙用略显责备的语气说,但脸上并无责备的表情。
“是啊红道。”李有光也帮腔道:“救人虽然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幸好大坝还没修好,到处是坑,不然那一石头砸下来,你还哪有命?”
“行了,我这不是还没死吗?”林红道白眼一翻,然后居然笑了笑,仿佛身上的伤一点都不痛样,“还因祸得福呢!”
“那是,你现在都成英雄模范了。”郭永坤没好气道。
林红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可……不光是英雄模范。”
“哦?”
他的话立刻勾起了赵大龙和李有光二人的兴趣,唯有郭永坤,没由来地心头一跳。
“刚才李书记已经当着县领导的面说了,大队年底的那个返城指标,他会重点向老支书推荐我。”
“这……”李有光一听这话后,下意识侧头望向郭永坤。
他可十分清楚坤哥有多么想返城,又为之付出了多少。
“那敢情好啊!”赵大龙却并不了解这茬,笑容满面,替林红道感到高兴。
“永坤,发什么愣,我马上就能返城了,你不为我高兴?”林红道笑容不减,脸上的那份得意藏都藏不住。
郭永坤扭头对上他的眼睛,笑了笑,道:“没有。这是一场公平竞争,作为兄弟,你如果能凭自己的努力返城,我当然高兴。”
林红道没有接茬,只是呵呵了一声,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但他显然没仔细听郭永坤的话,因为他用了一个……如果。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郭永坤返城的决心,哪怕林红道现在已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但他依然不会放弃。
结果不是还没宣布吗?
那他照样有机会!
……
原本按郭永坤三人的打算,他们会安排一个人留下来陪房,至少要照顾到林红道能生活自理,而且大队也批准了。
不过,有人对林红道感恩戴德,自愿揽过了这项工作,另外县里还专门拨了一笔款,用作英雄的疗养费用,所以郭永坤三人再留下来,就显得有些多余。
在病房里一直待到中午,当陶先印的七儿子,拎着四菜一汤来给林红道喂饭时,郭永坤三人也就告辞离开了。
回去倒是比较省力,在城关下乡的路口等了一会儿,正好碰上来县里给老黄牛配种的羊头坳大队民兵队长,李进喜。
赵大龙跟他不光是旧识,还是小学同学,所以便搭了他的牛车返程,也就慢点。
回到大队时,天已经黑了。
“坤哥,你……还好吧?”
李有光早就留意到郭永坤有些不对,一路上基本没说话,神情恍惚,这会儿到家后,依然不说话,闷头倒在床上,然后瞪着个眼珠子,一言不发。
担心他有些想不开,还是忍不住关心起来。
“啊?对对对,饿死了,赶紧拿碗,也不知道队部那边还有没有吃的……”
可看他这模样,又哪像想不开的样子?
李有光不知道的是,如果遇到这点小事就想不开,那郭永坤上辈子估计都自缢而亡几千次了。
他之所以沉默不语,只是在思考对策,仅此而已。
027.大杀招
朝霞映红了天空,山上刚刚得到一夜喘息的小花小草们,又生无可恋地垂下了脑袋,准备迎接新一轮的酷暑摧残。
郭永坤顶着一对熊猫眼,拿着一根卷了毛的塑料牙刷,正蹲在院墙边刷牙。
人看起来虽十分疲倦,但一双乌黑的眸子里,却是精光四溢。
经过大半宿的思索,他终于想到一个绝地反击的大杀招。
毫不夸大地说,只要这招使出来,别说红道那家伙只是英勇救人,就是壮烈牺牲……当然,这么说肯定不合适,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那也是白搭。
先抛开他死了无法返城的无聊话题不谈,单论功劳和贡献,二者相比,可谓萤火与皓月之别。
郭永坤信心十足。
不过,想要达成此事,也不容易。
首先他必须说服一个人……
洗漱完后,郭永坤烧水蒸了两只土豆,自己吃掉一个,留下一个给小光热在锅里,这家伙还没起床,不过时间也确实挺早的,然后便离开院子,往大队东头走去。
他要见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赵福民。
其实原本可以再等等,等到大队部开门后,就不必跑那么远,但他实在睡不着了。
做事雷厉风行,应该算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前头山大队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姓赵,共一份族谱,也有一个破旧的小祠堂,设在大队东头,而赵福民家就在小祠堂隔壁。
郭永坤花了十多分钟才走到这里,刚过小祠堂,来到赵家院角时,却听到里面有些争执声传出。
“爸,你倒是说句话啊,老早商量好的事情,现在人家媒婆都把事说成了,就等着过去随礼,先认个门儿,你跟我说一分钱没有?”
声音不算陌生,赵福民的小儿子,赵爱国。
这家伙名字虽取得不错,但人是真的不行,出了名的好吃懒做,跟他几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年纪比刘金宝还大两岁,但至今仍是个单杈。
当然,他肯定不能跟刘金宝比。
刘金宝的屁股后面,吊着的愿意帮他说媒的大妈大婶们,可谓排成窜儿,只因他心有所属罢了。
而赵爱国这种懒汉,则是真的不好讨媳妇儿。
这年头的农村里,穷不要紧,某种程度上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光荣。就譬如那些大队干部们,不是三代贫农出身,还真没资格当。
但懒却不行,没人瞧得起。
本大队的社员知根知底,自然不能将闺女往火坑里推。至于外大队,他老子的不做人那是出了名的,也很难有人家会相中。
这次也不知哪家姑娘瞎了眼,居然能看上他。
可惜啊,他爹的那点家当全给红道买了补品,第一次登门总不能空手吧?
而他自己,又显然不是能挣钱的人。
“你吼啥吼,晚点再上门不行么,等过段时间,我想想法子。”
“还过段时间……过段时间黄花菜都凉了!爸,你是不是不想抱孙子了,我这好不容易说个媳妇儿,你明明有钱不拿,啥意思啊,我上次都看见……”
赵爱国的声音越来越大,感觉马上就要跳脚骂娘一样。
郭永坤不由一阵无奈,只能说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时……
院内突然传来一个“哐当”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老东西,钱到底藏哪了,赶紧拿出来……”
郭永坤忍不住踮脚一望,然后,瞬间火冒三丈!
儿子打老子的情节,过去只在电视和小说里见过,不曾想,现实生活中还真被他遇到。
姥姥和舅舅能忍,我不能忍!
抛开俩人的身份不谈,就是一个小伙子对老人动手的举动,只要不是良心被狗吃的人,看到了就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二话不说,直接奔向院里。
此时赵福民正瘫坐在地上,而赵爱国就站在他身前,手上还拎着一只小马扎,面色狰狞,一副再不给钱就砸下去的架势。
“你大爷的!”
郭永坤整个人借势冲出,飞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赵爱国刚一回头,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踹到了屋檐底下。
“哎哟……奶奶的,谁呀!”
突遭横祸,在地上打个滚后,赵爱国飞快爬起,等看清来人后,目呲欲裂道:“郭永坤,原来是你个王八蛋,你踹老子干嘛?”
“踹你算啥,我今天替你爸打死你个不肖子!”
一脚不算完,郭永坤本身就是个暴脾气,见对方毫无悔意,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愈发恼火,抡起拳头就冲上去。
“砰!砰!砰……”
毫不含糊,可谓拳拳到肉,打得一旁的赵福民都感觉有点心疼。
成天只知道睡大觉、缺乏身体锻炼的赵爱国,哪是拥有六块腹肌的郭永坤的对手?
还没招架三秒钟,就直接成了软脚虾,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唉……”望着儿子如此没出息的模样,赵福民不由长叹口气,手撑在地上爬了起来。
“赵福民你个老儿,还不救我,当年害死我娘不算,还想害死我是不?!”
突闻这话,赵福民身体猛地一颤,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又栽倒在地。
“永坤,算了……”
“不能算!”
郭永坤却是毫不留手,已经改拳用腿,一踹一声惨叫。
“赵爱国,你今天不给你爸磕头道歉,老子嫩死你!”
“杀人啦!知青打人啦,郭永坤杀人啦!”
赵爱国这时倒挺有血性,死都不肯服软,还扯着嗓门大喊起来,算是将左邻右里全惊动了。
“爱国呀,你这是真不知臊啊!”
赵福民气得浑身发抖,赶紧去将院门闩死。
“继续呀,别停,你越叫老子越兴奋!”
“……”
赵爱国懵了,咋遇到这么个变态?
而且对方的狗腿很好的验证这句话,自己越叫,他果然踹得越重。
“好好好,我磕我磕……”
赵爱国寻思给自己老子磕个头、认个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他死了,自己不还是要磕吗?
旋即,便隔着八丈远,对着赵福民磕了三个响头,还说了两句言不由衷的对不起。
郭永坤这才收手……哦不,收腿。
“你给我等着郭永坤,以后别落在老子手……”
赵爱国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郭永坤一眼珠子给瞪了回去,恼羞成怒跑进屋后,哐当一声关上大门。
“老支书,你没事吧?”郭永坤赶紧上前查探。
“没事没事,就是马扎翻了,没踹到身上。”
郭永坤这长出口气。
要知道赵福民已年近六十,若真被赵爱国那个孽障伤到哪里,指不定要出大问题。
俩人就这样站院里,屋门都进不了,却是有些尴尬。
“那个……永坤,你找我有事吗?”
郭永坤自然有事,但现在这个情况,又不知该不该开口。
“咋了?你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呀,有话就说。”
“那……好吧。”
旋即,郭永坤便将那个倒在地上的小马扎,拎了过来,示意赵福民坐下后,又从墙角搬来块石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老支书,想问你件事。上次我也跟你讲过,小龙虾撑得了一时,但不可能一直撑下去,不知下半年你有什么打算?”
提起这茬,赵福民的心情就愈发沉重,一双往日总是泛着精光的眼睛,也变得昏暗无神。
幽幽地叹着气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已经上报公社,等着组织安排了。你也看到,今年是一天比一天旱,田里都干出了裂,秧苗肯定插不了,下半年注定颗粒无收。”
事情倒是与郭永坤有些模糊的记忆,差不多,最后确实是国家拨了批粮下来,然后再由公社分配到各大队。
虽不至于让社员们饿肚子吧,但讲真,也很难吃饱,更别提吃好。
“老支书,其实,我有个办法能让二季稻插下去,不仅如此,还能保证丰收……”
“啥?!”
郭永坤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赵福民打断。
“我说永坤,这事还能有办法,这可是老天爷不给饭吃啊?”
人岂能逆天,只要天不下雨,地不蓄水,秧苗就插不下去,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能呼风唤雨的神仙?
还保证丰收……
这要搁一年前的那个就知道调皮捣蛋的郭永坤,赵福民都能一口唾沫啐死他!
牛皮竟吹到自己这里……
对方的反应完全在郭永坤意料之中,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于是,只能耐心解释起来。
“老支书,今年虽然大旱不假,但要我说,还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哦?怎么说?”
“清溪河里就有水。”
“……”
赵福民苦笑道:“这个我也知道呀,可清溪河距离我们大队十五里路,不是有句老话叫远水救不了近火么,就是这个理儿。长江还有水呢,可引不过来又有啥用?”
“引不了,可以挑。”
“……”
赵福民突然有些兴致缺缺,不想再聊了,刚被那孽障气昏的头还没缓过劲儿,长叹口气道:“永坤啊,你要就为这事来的,还是早点回去吧。每次下挑水任务的时候你是看见的,哪有社员愿意干,而且大队这边也不好强迫,这么热的天,走这么远的路挑水,万一有个好歹……”
他的话虽没说完,但相信郭永坤已经懂了,本以为对方会起身离开,不曾想,坐在那动都没动。
这孩子,咋就没点眼力见,没看自己正烦躁着吗?
“老支书,我有办法能让社员们自觉去挑水。至于你担心的危险,也不是问题,只要确保每名社员都不落单,早发现早治疗,中暑还是很好解决的。”
赵福民摇摇头,不是他不愿信啊,而是这事……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这大夏天,徒步三十里路去挑水,根本就是在玩命!
会有社员愿意去?
还自觉……
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再说,就算大队所有壮劳动力,每天都去挑两担回来,又有什么用?
依旧是杯水车薪,还不够喂田里的土缝的。
“先说说你的办法吧。”赵福民无奈道。
“四个字……”郭永坤竖起手指,一字一顿道:“包、产、到、户!”
028.人定胜天
赵福民一听,瞬间懵了。
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感觉这小子是不是疯了,甚至都忍不住想摸摸他脑门。
“我说永坤哪!”
他四下瞅了瞅后,才压低声音说,“这种话……你怎么敢讲?!”
郭永坤就猜到这四个字吐出来后,对方一定是这种反应,丝毫不觉意外。
因为这四个字,放在这年头来说,确实有些……
大逆不道!
“老支书,不管你信不信,我完全是为大队好。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脑子里已经有一套完整的实施方案,只要照着去做,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起码能让前头山的所有社员,以后都不用再饿肚子!”
“可……这事是违法的呀,土地是国家的,怎么能……”
且不提郭永坤画出的大饼,有没有可信度,赵福民就压根不敢朝这方面想。
这摆明的是教唆他犯错误嘛!
郭永坤此刻真恨不得将胸口拍得啪啪响:干就对了,绝对没问题,不仅不会犯法,而且前头山还将青史留名,在国家改革的浪潮中,留下浓厚一笔,万众瞩目,世代康平!
因为现在是1978年7月末,前头山但凡迈出这一步,就将直接取缔小岗村。
但是……
他不能啊。
“老支书,你知道的,我常去队部看报纸,也爱关注一些时事政事,我感觉上面的态度现在是开放的、是鲜明的,只要对国家有利的方法,那都是可取的。所以……干吧!老支书……”
“你……确定你的法子靠谱,真能让全体社员以后都不挨饿?”
“确定!”
这话郭永坤说得斩钉截铁。
开什么玩笑,前头山一旦取缔小岗村,何止不用挨饿?
单是各种政策倾斜,以及社会支援,就足以使它踏上一条高速发展之路。
“但……永坤,我这心里还是不踏实啊,这事真要开干了,就没有后悔药,万一你对政策的解读是错的呢,你考虑过后果吗?那可是要坐牢的!”
这一点,郭永坤自然没有考虑,因为,根本没必要考虑。
哦,小岗村数月之后能干成的事情,他现在干,就不行了?
没这道理。
但还是那句话,他无法将这些还没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啊!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大概,也只能这样回答。
“直觉?那玩意儿有啥用,不就是蒙嘛。要真错了,那到时坐牢的第一个肯定是我,跑都跑不掉!”
赵福民苦笑。
郭永坤沉默。
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因为他不能强迫别人以深陷牢狱的危险,跟着他干……
干一件在对方心里没半点把握的事。
所以一切,还得看人家自己的意愿。
“老支书,该说的话,我都说了……”
郭永坤站起身来,深深看了赵福民一眼后,决定告辞,“还是那句话,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对政策的判断没有错。所以这事,还望你慎重考虑一下,如果想干……可以随时找我。”
说罢,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开了。
太阳已经爬上头顶,洒下炙热的白芒,将赵福民黝黑的老脸烤得滋滋冒油,没过多久,汗水更是透过灰色的涤纶干部服,浸了出来。
但他就这样呆呆坐在原地,望着郭永坤消失的院门,一动不动,表情担忧、挣扎、迷茫……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头昏目眩,像是快要晕倒的时候,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耳朵。
“赵福民你个老东西,死在外面了,还不赶快进来做饭,想饿死我啊……”
赵福民快要僵硬的脖子,终于扭动了一下,望向那扇紧闭的松木门。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明明一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呀,永坤这一年来为大队所做的贡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毫无疑问,对方确实很有才干。
现在既然他都拍着胸口保证,可以让社员们从此吃上饱饭……
那他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害怕坐牢?
他这条老命真的有这么娇贵吗?
就是坐上几年牢,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他承认,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他……
却是一名好支书!
问心无愧。
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以大队的利益为前提,有时候甚至……不择手段!
十里八乡的种种骂名他全清楚,也知道无数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甚至有次在路上遇到一个下里湾的小娃娃,手里捏着纸人,上面赤裸裸的就写着五个大字“赵福民老儿”……
他仅仅一笑置之。
有什么关系,能掉块肉吗?
不能!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
他只在乎大队是否安宁,社员间的关系是否和睦,大家有没有衣服穿,能不能吃饱饭……
仅此而已。
当然,他的付出也收到回报。
在这前头山,他就是天。
社员们的天!
无人不听从他,无人不敬重他,无人不爱戴他!
就为这……
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干了!
搏一搏,有什么大不了的。
搏赢了大家都有饱饭吃,搏输了,他去坐牢。
就这。
霎时间,赵福民会心一笑。
只觉得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甚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管不顾屋内传来的叫骂。
笑得,老泪纵横……
……
夜。
没有一丝风,燥热难耐。
屋里实在待不下人,几乎所有人家都大门敞开,一家老小摇着蒲扇,跑到外面纳凉。
这时有凉床的人家就爽歪歪了,光着膀子躺在凉凉的竹面上,以天为被,以月为灯,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欣赏璀璨的星河,别提多舒坦。
可谓羡煞旁人。
但凉床实在贵重,整个大队也就几户人家有,更多的社员只能坐在小马扎上,或是四处晃悠。
这样一来,人总是不自觉汇到一起,而大队西头的打谷场,就是大家心中的纳凉胜地。
人真的是多,基本都席地而坐,手中蒲扇摇得呼呼响,三五成群讨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女人们自然是“谁家娃娃长得俊”、“谁家小子相中哪家姑娘”此类的八卦事;男人们分两拨,上了年纪的爱忆苦思甜,感叹过去多么不容易,年轻人就喜欢窝在角落里,各种晕段子层出不穷。
热闹非凡。
但就是如此燥热的天气里,也有不少眼尖的人注意到,东头大队部的小礼堂中,居然还亮着灯,而且似乎门和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就不怕被闷死吗?
“诶,彦明,你们队长云富,是不是也开会去了?”
“是啊,出门时我还碰到了,问他大晚上的开啥会,硬是不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啧,全大队的干部都去了,咋感觉要出啥大事一样……”
也有些人对此议论纷纷,倒还真被他们蒙对了,可不就是出大事了吗?
礼堂里,一盏30瓦的小灯泡感觉能烤死人样,昏黄的灯光洒下,每个人身上都黏糊糊的。
但此刻,可没人顾得上身体的难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站在高台上振振有词的小伙子身上,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
“之所以必须分田到户,是要建立一种联产责任承包制度,大队不再背锅,社员们自负盈亏,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这样一来,就能无限提升社员们的积极性……”
“这……”
“把田……分了?”
“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底下总计19人,除赵福民外,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惊得死去活来。
“永坤,你疯了?!”
有人甚至质疑起他的精神状况。
“我没疯。”郭永坤望向大家,沉声道:“我就问你们一句,如果按我说的这个法子来,分给你们每家两亩田地,你们接下来会咋办?”
“那还能咋办,当然是豁出命种啊!”赵大龙已经缓过神儿来,胸口拍得啪啪响,脸上有种难以掩饰的兴奋。
早干嘛去了,有这么好的法子居然现在才说,这个永坤,也真是的……
剩下的全是自己的——想想都激动啊!
“看,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郭永坤会心一笑。
“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命,连主席都说过……人定胜天!”
029.希望
礼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个不休。
如赵大龙这种想法的人,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持反对意见。
也没办法不反对。
好多人话都说不利索,腿肚子在打颤,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此刻正在密谋造反一样。
“好了,都安静。”
这时,始终冷眼旁观的赵福民,终于站起身。
“今天叫你们过来,不是跟你们商量的,而是……必须干!”
“老支书,绝对不行啊……”
有几名干部差点没急哭。
“为什么不行,前头山一直穷下去,就行?”
赵福民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所有人一跳。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啥、害怕啥,放心,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们只是必须配合我,出了事我一个人负责,还轮不到你们来受罚。”
干部们还未有所表示,郭永坤已是满脸苦笑。
事情原本不是这样计划的,下午他和赵福民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想法,也建议他按小岗村的那个法子来,党员和干部集体宣誓摁红手印,大家绑在一条绳子上,从此荣辱与共。
但他不干,非要将风险一个人全兜了。
郭永坤扭捏不过,也就随他了,反正他心里很清楚,并不会出事,只是这样干,无疑就少了几分凝集力。
“那咋行,要干就一起干,咋能让老支书一个人担风险?这事我不同意!”
大龙哥终究是大龙哥,好男儿真性情,二话不说,就开始歪歪扭扭写起责任书。
“大龙,没必要……”
“老支书,这事你别管,我自愿的。”
赵大龙不管不顾,写好责任书后,率先签上大名,然后将那支公社奖的英雄牌钢笔,往桌上一放,眼神扫视过其他人,道:“这事是对是错,我不晓得,但我知道这样干后,咱们粮食的产量铁定会增产不少,既然这样,我认为那就值得干、值得冒险!你们自己掂量下,大家是一个集体,要干就一起。”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几名平时跟他走得近的年轻干部,咬咬牙后,达成共识。
纷纷起身,在责任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有两个不识字的更干脆,印泥都懒得找,直接手指头咬破,摁下一个鲜红的血指印。
赵福民看了看他们,要说心里没点感激,那绝对是假的。
不都说法不责众嘛,人多点,将风险均摊一下,真出了问题,也会安全不少。
他同样走上前,将自己的名字签下。
见此,另外一些人的血性,也被激起,挨个起身……
约莫十分钟后,那份赵大龙手写的责任书上,已经留下18个印记。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全聚焦到最后那一人身上——副支书兼革委主任赵利勇。
“支书,事我照做,但能不能不签名,你知道的,我那大舅哥在公社做二把手,要是因为这事牵连到他……”
“我没强迫你们任何人签字。”
听赵福民这么一说,赵利勇算是长出口气。
“永坤,继续吧。”赵福民吩咐。
“我已经和老支书商量过,明天就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直接将田分下去,具体的实施方案,今晚我会连夜梳理出来。不过,在这我要强调一点……此事必须严格保密!”
郭永坤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扫视过众人后,才继续说,“大家都清楚,这事跟当前的政策肯定是不合的,之所以要保密,是担心计划还未落实到位,就被上面叫停,那就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在没做出成绩之前,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我的意思是,最好能由大龙哥负责,直接……封村!除本大队社员外,禁止一切外来人口进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而等我们干出成绩来、粮食丰收后,那到底是对是错,相信组织和人民,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判。”
郭永坤一席话说完后,赵大龙当即拍板表示没问题,保证从明天开始,一只外来的苍蝇都甭想飞进前头山。
“而且不光要防外,也要……防内啊!”
这时,赵福民突然开口,双眼微微眯起,视线落到某人身上。
“支书,你这……啥意思?”赵利勇愠怒道。
“没啥意思。”
赵福民表情平静,淡淡道:“利勇,接下来的这几月,你就别出大队了,也不用再跟其他人接触,就待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吧。”
赵利勇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摆明的是要关他禁闭啊!
而郭永坤却笑了,就说阴险狡诈于赵福民,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
要是没人签名就不说,现在19人签了18个名,剩下那个,还跑得掉?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根本无需赵福民吩咐,赵大龙已经喊来俩民兵,将破口大骂的赵利勇给押走了。
这就是赵福民在前头山的权威!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临散会时,郭永坤讨来了那张拥有十二个签名,以及六个血指印的责任书。
他是此事的倡导者与见证者,赵福民也乐意将责任书交由他来保管。
而对于郭永坤来说,这可不是什么责任书,实乃……无价之宝啊!
因为它承载着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对整个国家都具有深远影响!
……
天依然那么热,烘烤得人们的身体无法支撑,就想躲在阴凉的地方永远不出来才好。
但在前头山,社员们却突然发现,其实这毒辣的太阳也并非无法忍受,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
现在都像灌了冰一样透心凉!
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再没什么言语,能比这句话带给他们的冲击大。
而且大队上显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把所有田地都给分了,按照人头,每人分到五分八厘。
若是一家有十口人,也就是五亩八分,而接下来在这些田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在确保国家上交,以及向大队缴纳一定“租金”后,余下的,全是他们自己的。
任凭处置!
他们想吃就吃,想换就换,想放在家里喂老鼠……
也可以!
再没人会管着他们,没有以往的计划分配,自己种出的粮食大头归自己……
简直不要太爽!
社员大会还没开完,整个前头山就陷入一阵疯狂之中,所有社员都像打了鸡血样,表情夸张,内心震撼,激动到忘乎所以。
哦不对,倒还有一户人家,并非如此,此刻由民兵把守羁押在家,一家老小唉声叹气,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呼声,如丧考妣。
“这个郭永坤,是想将大家都害死呀!”
“是啊,老支书被他灌了迷汤药,竟然也跟着胡闹!”
“不行,利勇,这事必须马上通知我哥,让他出面制止,不然还得了?”
“我也想啊,但你说得轻巧,咋通知,咱们现在连门都出不了!”
一家人又陷入沉默,显得痛心疾首。
“算了,反正那田地咱们家肯定不拿,也不参入,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对,这些人也活该吃亏上当,连好话孬话都听不进!”
“我看赵福民这次是铁定要蹲号子的,利勇,你做的对,咱不能跟着他们胡闹,等赵福民进去后,大队一把手的位置就是你的!”
老话说得好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果然是一只鼻孔出气。
他们现在就窝在家里,掰着指头数着天,等着看事情败露后,上面处罚下来,前头山大洗牌。
事情会如他们所愿吗?
社员大会的第二天,当有些还泛着迷糊的社员,早起一看,发现以往负责分工的小队长没有出现,记工员也不知去了哪,就连大喇叭都没响时,终于意识到……
大队这次是玩真的,半点不开玩笑,对他们不管不顾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就算现在回房继续睡觉,都不会有人理会。
可想起那句“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谁又睡得着啊?
是人就有私心。
以前大集体时,在政策的束缚下,这种私心一定程度上被压缩至虚无,但现在包产到户后,如同触底反弹般,大家的私心瞬间膨胀,根本无法抑制……
而私心,本质上是一种天性,并无好坏之份,就像父母的爱,那也是一种私心。
只要妥善利用,未尝不能化作一种动力。
这就是联产责任承包制得以成功的关键。
农民有了目标,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是的,希望,这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咱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挑水!”
也不知道多少家庭,一家之主宣布了这样一个任务。
“所有人都去,死都要把田浸透了,把秧苗插下去!”
于是,前头山出现了一抹壮丽的景观,几乎所有社员,以家为单位,男女老少集体出发,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拿着扁担、拎着水桶……有些人家还将拖粪的独轮车利用上,浩浩荡荡奔赴清溪河。
不是慢慢悠悠地,而是三步做两步、急行军,与农时展开了一场赛跑!
大队部的小操场上,眺望着村口黄土路上的景象,赵福民喟然长叹,泪流满面。
“永坤哪,这法子……果真好使。”
郭永坤笑着点头。
“我们前头山,要富起来了!”
闻言,旁边的17名大队干部,同样泪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