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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戏里玉人     龙妻卿云txt下载     龙妻卿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9章 雨夜

    两日后的夜晚,一声闷雷响彻天际,连绵大雨渐成凛冽之势。

    自雷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天筑城已然笼罩在黑暗之中。除了暴雨的声音外,便是一片可怕的安静。越是这样的平静,越让人感觉到恐惧,如同一头即将冲破牢笼的凶兽,在撕咬开樊笼前的那一瞬双眼冒出的血红。它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最后时刻的爆发。

    天际不时夹带着丝丝火光,像要劈开这暗沉的夜一般,伴随着震天的声响向天筑这片土地袭来,一切来得快,也去得快。

    对于六域之上的一些其他部落来说,这般场景本也无甚太过罕见,只不过就是即将要下的一场暴雨而已。可对于刚刚经历了一次灾难的天筑,破天而来的这场雨仿佛将他们从黎明的曙光中拉回到暗无天日的黑夜,每一次的惊雷无不让他们想起那场摧毁家园的大水患。

    “弄知的预感是对的……”重华站在那里,看着雨水从屋檐落下,从一滴滴渐渐变成一条线,最后直接从水柱般倾泻而下。他手中紧紧捏住一张河道线密布的布帛,只不过那张布帛上多了三条细细的线,这是他刚刚画上去的。

    那三条水渠,终于还是在这场雨来临之前疏通了。好个应龙,当真带着大家完成了任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雨中响起,弄知浑身早已湿透。他将双手盖在头顶,可依然没有什么用。这个少年小跑而来,满脸焦急。

    “怎么样?”重华忙迎上去,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唉!”弄知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崇公正在和未名商议事,我去后他只是敷衍了几句,并没有听我说完。本来未名想要问些什么的,都被他打断了。”

    弄知的神情焦急而沮丧,他有些失落,没有完成好重华交代自己的事。

    “没事。”重华看出了弄知的心思,这不怪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崇公把疏渠筑堤这两件事看成了完全对立的两面,甚至避着不愿意见自己。无奈之下,他才让弄知去找崇公,希望他在雨势未成大患之前破堤放水。

    今夜的这场暴雨本不在未名和崇公的预知范围内,几天前天筑司水的官员料知雨势将在十日后形成,从未有人告诉他们,五日后便有大雨。即使重华带着弄知去找过崇公几次,可一个普通的弄知什么天象之术都不懂,他的话怎么能让人信服呢?

    事实上,这场大雨真的来了,他来得如此准时,与弄知预料的时间相差无几。重华已经来不及细想为何弄知会准确预测此事,但他相信自己的朋友。虽然有些时候这张嘴闹腾了些,但在大局面前,什么大话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弄知还是知道的。

    按照他的预测,这场雨将要持续整整三天。天筑城若不通渠放水,无疑将会变成一片泽国。

    可是筑堤一事是崇公来到天筑后便着手所行的大事,他将所有治水之功都押在了这里。又怎么会能在短短几天,将自己辛辛苦苦筑下的堤破了呢?

    重华虽然是司水佐官,但在这遥远的天筑,司水官的命令才是执行治水的第一选择。

    有些事,只能成,不能破!否则,岂不打了自己的脸?崇公便是坚决奉行这个想法的人。

    “接下来该怎么办?雨会越来越大的。”弄知的神色越来越焦急,他从未有过这种担忧。此刻心里具体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

    重华不由得捏起手中的布帛看了好一伙儿,又转向外面的黑夜,“这世上,有些人看似明白,其实最是糊涂。有些人看似不起眼,却是明白之人。”

    弄知有些微愣,他不明白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哑谜。

    “两日前派出去的五名骑士令回来了吗?”重华忽然想到什么。

    “回来了,他们发现的与你预料之事不差。”弄知忽然想起这事。原本今天在入夜时分就回来了,他也正想告诉重华这五名令士所发现的成果。只不过恰逢开始下雨,重华便让他立即去了崇公那里一趟,没想到却是无功而返。

    重华点了点头,似乎在揣摩什么。“魏俞泓呢?”

    “他现在那里有空,还与令士在堤口呢?今夜想必他是回不来了。”弄知摇了摇头,而后,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妥。“咱们是不是也该去那里看看,这么大的雨,让他一人待在那里。”

    “只要崇公不答应破堤,那里去再多的人也没用。”重华心事万千,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着一片漆黑中偶有一丝丝可怕光亮出现的天际。

    “那怎么办?咱们只能在这儿干着急么?”弄知跺了跺脚,衣裳上的水都还在往下掉,可是两人都没有在意到这一点。

    “倒不尽然……”重华转过头来,“你去应龙那里一起看着,先保证上游河道分流一些出去。只要上游的三条渠能正常分流,天筑城今晚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这雨要下整整三日……”弄知只说了一句便停下了。这句话弄知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重华又何尝不知道呢?

    “所以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咱们就分头行动吧。”重华说完,便大步往外走。一出房檐,身上顷刻间便湿透,雨水顺着鬓角往下流。

    “你去哪儿?”弄知立马也冲了出去。

    “找明白之的人。”一个沉稳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雨夜中。

    弄知看着他的方向,满心疑惑。他并没有往城宫外的方向走,也不是去找未名,更不是崇公屋子的方向。这个时候,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是明白之人呢?

    这样想着,弄知竟不觉在雨中立了好一会儿。一声惊雷略过,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大步往外走去。不知应龙那边能否抵得住今夜这暴雨,看重华刚从的交代,他对刚疏通的那三条渠还是很有把握的。

    “啊嚏!”暴雨落在头上和身上,雨中的人只觉得一阵发冷,喷嚏声响彻在黑暗之中。

第200章 生死线

    大雨已整整持续了两日,天筑的官员们尽数聚在了城宫议事殿中。未名与崇公并列坐在上方,两人眉头紧皱,周遭一片沉默。

    重华望了一眼周围,看着城宫内几乎所有能主事的人都在这里坐立不安,他知道,这些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没有人清楚该怎么解救这次的危机,所以当未名问了一圈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将头埋了下去。虽然面色都很着急,但却不敢显露半分言语。

    几十人的大殿,蓦然安静地让人害怕。

    未名看着下方的所有人,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怪他们,因为作为首领的自己,也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办。

    “有事相报……”一位令士的声音老远便传了进来,随即便看到一个飞快的身影来到大殿上,直接在未名和崇公面前单膝跪下,“天筑河上游水位已升到预知线!”

    ‘预知线’是崇公在筑堤时,根据河堤拦截水位的多少,为河道上游的水位设定的范围。水位到达‘预知线’,则表示天筑河有蔓延的可能。在其之上为急流线,若是水位到达这里,则又要比预知线更为紧急。

    而最高一层是生死线,也是所铸之堤能承受的最大范围。若上游水位超出生死线,待其涌至河堤处,势必破堤而出,淹了天筑城。

    这些天虽然日夜筑堤,但时间如此紧张,即使下了最大的功夫,也只能将其铸成如今这般高度。若是再高一些,别说时间不够,就是够用,从稳固性来说,也无法再增加了。

    眼前这个令士无疑带来的是一个极其不好的消息。虽然说‘预知线’只是河水蔓延可能性中最低的一个层次,但确是危险与安全的分界点。只要一到这个程度,后面再到达另外两层,就要比到达预知线快得多。

    所以,此刻大殿上的人们皆吓得一阵冷汗,从刚刚的安静转而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

    “有事相报……”又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所有人的心开始下沉,看着飞奔而来的令士,如同望着鬼魅一般。

    “天筑河上游水位已升到急流线!”令士顾不上所有人的目光,说出了那句没有谁愿意听的话。

    大殿之上再一次响起了不同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见一阵轻微的叹息。

    这是破堤的最后时刻了,若在这个时候破堤放水,还不至于造成多少毁坏。若再晚一些,后果当真不可设想。

    “崇公,你看着堤……”未名望着他,满脸期待。

    崇公回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明白,若在这个时候放水,其实并非一丝风险也没有。水势依然会蔓延到天筑城,只不过结局不是毁灭性的。而此刻上游的雨已经停了,如果能再等等,说不定水势不会上升到生死线。若真是那样,这次的筑堤就是拯救天筑的最大功臣。

    是继续等待,还是破堤放水?崇公望着下方所有人焦急的面孔,有些犹豫了。

    “未名首领……”重华的声音响彻在大殿,这是除了令士的汇报声和众人叹息声以外唯一的一个声音。当他走到未名下方时,无数双目光汇聚而来。此刻人们的脸上既焦急,又期待。

    “虽然上游的雨已经停了,可不久后还会下,这场雨要持续整整三天。而上游的水势还在增加,突破生死线是必然的。”重华语气不紧不慢,他像是在对着未名说话,实则却一直看着崇公。

    “什么,还要下?”

    “要突破生死线了!”

    ……

    一阵阵议论声顿时在大殿之上传开。

    “你是如何知道这雨还会继续下?再说,那上游的水我已派人去查探过,此时水位正在慢慢变低,水势收敛只是时间问题。”不等未名说话,崇公的语气有些凌厉。

    崇公的这番话没有谁听不出来他的意思,两人的分歧已经十分明显了。众人看着重华,不知道他会怎样应付眼前的局面。

    “上游水位变低,那是因为重华在那里疏了三道渠,将水引向了别处,这才为天筑城争取了时间。”正当所有人沉默时,一个声音传来。

    它来自下方人群中的一处,当人们将目光汇聚过来时,眼神中满是诧异。因为声音的主人十分年轻,平时少言少语,从不多话。如今却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

    “文命?你……你在说什么!”

    在所有诧异的目光中,最令人不能置信的,便是崇公眼神,因为他清楚地看到,站出来的人是自己的儿子。而此刻,这个孩子眼中正显露出一种坚毅的神情。这样的文命,与平常稳重温和的他判若两人。

    “我相信重华的判断,水位离到达生死线已经不远。等待的风险太大,一旦错过现在破堤的机会,天筑将会面临天大的危机!”

    见这少年说话无所畏惧,神情也是一脸坚毅,大殿之上一些人的神情越发诧异。他们其中,有些人只知道说话的少年是此行治水队伍中的一人,但不知他究竟有何身份,敢在这样的时机公然向司水官提出异议。

    “你一个年轻人,懂得多少水患之事,不要乱说!”崇公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原本重华在上游疏的这三道渠就是崇公不愿提及之事,他没想到这渠还真的起了些作用,可是他既然一开始便否定了疏渠的做法,即使现在发挥了作用,崇公也不愿去承认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的儿子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父亲,治水之事我确实知晓甚少,但此事关系重大,如若水位真的淹过生死线,天筑城的生民将如何存活?”

    “父亲?”场上有些不明就里的人听到这里后,萦绕在心头的那些疑问立马有了答案。原来这个少年是崇公的儿子,怪不得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父子之间的分歧竟然如此大。一个是治水多年的王都司水官,一个是懵懂无知的少年。到底谁说的更有道理,没有几个人能做出判断。

    未名看了看脸色有些煞白的崇公,又看了看无所畏惧,一脸坚毅的文命,只觉得有些无奈。

    轻微的议论声不时响起,大殿之上再次陷入了凌乱不安的局面。

第201章 破堤!

    “这些问题,我与未名首领自有定论!”崇公的面色越发变得难看,他盯着下方的儿子,目光中满是责问与不解,仿佛在用神情问他,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本今日大殿之上关于天筑水患的商议,转眼就变成了一场父子之间的对决,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只有重华,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文命无所畏惧地与崇公对抗,心里越来越庆幸自己当日的决定。果然,有些人看似不起眼,实则却是个明白人。这个文命,将来必有大作为。

    “喂,这……这是怎么回事,文命是你找他帮忙的?”弄知缓缓挪到重华旁边,用极小的声音问道。

    重华什么也没有说,可他看向文命时那期待的眼神,便已是所有的答案。

    弄知自然十分明白,想起雨夜那晚重华急匆匆地跑出去,说去找一个明白之人,原来那个人竟是文命!他们与文命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些天,没想到这个一向与父亲很少说过争执之言的人,竟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对崇公,以往还真是小看他了。

    不过,让弄知更想不到的是,重华竟能看出文命这一点,还去说服他做这件事。重华这家伙,也算是

    小看了。

    “你觉得崇公会听他的吗?”弄知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重华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人群中的那个少年,淡淡道,“但愿吧,时间不多了。”

    他此刻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若真要让崇公做出破堤的决定,文命势必要有些注目之举,而且必须马上行动,因为眼前的局面不能再等。

    “你的定论便是继续等待么?可现在已等不起!”未名并没有因为崇公的反应有任何退缩,反而愈发坚定。“未名首领,我在此立誓,若破堤之后无法解救城中危机,我愿生祭消陨于水患中的天筑魂灵!”他的声音响彻在大殿,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什么!你……你在说什么?”崇公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他的儿子,从小引以为傲的儿子竟在此刻说出了这般疯话,而且还是在与自己对峙的时候。

    看文命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因为他从未见过儿子如此严肃的一面。

    “这……这也是你让他做的?”

    大殿之上震惊的不止崇公一人,几乎所有人听到这话皆深吸了一口气。弄知看了重华一眼,想要等待一个答案。

    “不是。”重华的回答十分简短,他也没料到文命竟会立下这样的誓言。按照文命刚刚说出的那番话,若破堤后未能给天筑解围,他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重华一时有些感慨,他只是去找了文命,让他帮助自己尽量说服崇公破堤,却并未让他以如此疯狂的举动来说服。重华不知文命到底是相信他这个人,还是相信他的治水方略。

    不管如何,这个以往少言少语的少年确实让他另眼相看了。

    “文命,这起誓之言可不能随意说。”未名有些犹豫,不过当他看到文命刚刚那泰然自若的举动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这个少年眼中的神情似乎比他的父亲崇公还要坚决。

    “首领,我说的句句都为斟酌之言,绝非随意出口。若再不决定,这天筑生民即将葬身于大水之中!”文命还在努力,他不放弃任何一次劝说的机会。

    “可你在此立誓,若天筑真将遇难,我还能动手杀了你不成,你又有什么错……”未名看上去有些无奈。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安静,方所的唏嘘之声也逐渐消失了。听到未名的话,下方那群人中,不少人心里生出了一丝感慨。是啊,这个正在首领面前据理力争的少年本不是天筑之民,可他竟能以铮铮之言起誓,以保天筑平安。一个外人尚且如此,身为天筑之人,又当如何呢?

    “首领,我认为未名言之有理。与其在等待中冒着风险,不如赶紧破堤,以护天筑平安。”终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跪在殿上,向未名深深叩拜。

    “首领,我也赞成他们的想法,请求破堤放水!”

    “我也有此意。”

    “我们皆有此意……”

    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已过半。未名本就犹豫不决的心此刻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他看向崇公一眼,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父亲,请你破堤!”文命重重地跪了下来,他俯身在崇公面前,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看着文命那有些瘦弱的身子,崇公心里一阵发堵。这是自己的儿子啊,他明明很听自己的话,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呢?他俯身贴地,那模样竟如同小时候向自己叩拜的样子,是那么地乖巧听话。

    “够了!”崇公似乎再也忍不住,不愿看到眼前的场景。他眼眶微微泛红,望着下方跪着的身影,嘴唇轻轻动了动。良久,他看了身旁的未名一眼,两人相视点头,崇公终于开了口。

    “立——即——破——堤!”

    这个一个等待了许久的决定,当它传入大家的耳中,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能强烈感受到大殿之上的气氛有了极大的变化。崇公声音抖动,神色冷漠淡然。

    他们知道,是文命说服了他,他并非是为其他人的什么行为而改变主意,而是因为文命的那一跪。

    俯身在地上的文命缓缓抬起头,用一股欣喜的目光望向父亲。当他迎面与崇公的目光交汇,不知为何,文命的眼眶一阵湿润。

    他在做这件事之前,没有考虑任何后果。不是他不想考虑,而是实在无法顾及。可当他真正让父亲破堤后,一种不安的感觉蓦得涌了出来。这是一种愧疚,一种自责。但是没有后悔,因为如果重来一次,他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派出去传令的令士早已飞奔而出,朝筑堤的方向奔去。在那里,魏俞泓带领几百令士正在等待着大殿之上的决定。

    文命缓缓起身,目光交错之间望着身旁的重华,他们不经意地互相点了个头。

    一股感激的目光从重华的双瞳中发出,文命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轻微的笑,似乎在对重华说,你交给我的任务,始终是完成了。

第202章 出事了

    大半日后,临近夜幕时分,一个重大的消息传遍城宫。

    按理说,此时要来的重大消息只有一个,那便是破堤之后,原来威胁天筑的洪水正待散去,天筑已经安全。

    可事实上,伴随着这个消息一同传入的,是天筑城内的一片哀嚎之声。

    那堤,确实是破了,不过却并非人为破除,而是被奔涌而来的洪水冲垮。那肆虐涌来的魔抓袭击了天筑,屋舍悉数冲毁,生民死伤无数,城内再次沦为一片泽国。

    “不好了!不好了!”弄知脚步踉跄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城……城被淹了!”

    “什么被淹了,你说清楚点。”正望着外面发愁的重华看弄知这模样,心里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天筑被淹了!未名和崇公他们已经出去看情况了,你也快快快去吧!”弄知刚刚从文命处回来,他亲眼所见崇公派来通知文命的人匆忙说出的那个消息,便立即赶回来告诉重华。

    “不是已经破堤了吗?天筑城怎么还会被淹!”重华又气又急,这样的结果,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弄知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看到报信的人急急忙忙进出城宫,随后,未名便与崇公匆忙出去了。

    “魏俞泓可曾回来?”重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

    “我没有见到他。”弄知立即回想了一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两人心里咯噔一下,若洪水淹了天筑,那身处防水最前线的魏俞泓,还有那几百水士令,究竟遭遇了什么!

    “你去城内看看情况,我去筑堤处看看。”重华道。此时的城内已有未名和崇公,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一定会快速赶到解决,自己去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人而已。而此时的筑堤处,与城内这么多生民比起来,或许崇公的心思暂时还顾不到那里。

    听到重华要去筑堤处,弄知一把拉住他。“现如今那里十分危险,水势是怎样都不知道。”

    “魏俞泓还在那里!”重华看起来没有乱了分寸,只不过这是他在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慌乱。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不心慌。这么多事都还不清楚,这么多人也还生死不明!

    想到这里,重华忽然心中一惊。“此行结果是好的,但……终有一人将去。”这句话如同鬼魅一般,竟在此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些日子以来,重华极力想压制住自己对这句话的记忆,他也多希望是当时自己听错了。可事实上,它却深深地被自己记在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抹不去。难道,墨祥当日所说的是……魏俞泓!

    重华浑身冒着一阵冷汗,他只觉得喉头发紧,手脚在顷刻间变得有些冰冷。“魏俞泓,你可千万不能出事!”重华在心里默念,与此同时,他定了定神,准备往外走。

    “佐事!”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随后,一个轻巧的身影立马跑了进来。那人浑身湿透,脸上也糊得像个泥人,仿若从泥堆中爬出来一般。

    重华注意到那人手腕处戴着的红色护腕,只不过此时的颜色已大部分被泥水浸湿,只能隐隐可见。

    “你是魏俞泓的水士令?”重华一脸欣喜,他看到眼前这个人,如同看到魏俞泓一般,欣喜地问道,“他人呢?”

    望着那人的眼,重华竟从他神情中看出了一丝冷漠和责怪。“此前,副督令派我们几个回城询问,究竟什么时候才可破堤。我本想为他带去好消息,可在我回来的路上,便远远地望着那水越过生死线,破堤而出,冲向天筑城。”

    那人语气要比他的神色更为冷漠,甚至言语之中都带着锋芒。

    “你……你说什么?你们没有破堤?”重华满是震惊,他双手抓着那人的肩头,不可置信道。

    “没有城宫的命令,副督令怎敢破堤?他说佐事你曾答应过他,今日半晌前,破堤命令即可传达,他等了你一天都没有等来。”

    什么?重华和弄知两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更为诧异,听这人的意思,他们不知道要破堤?

    “这个命令今日很早便传下去了,你们没有收到?”

    “若是收到,副督令又何至于派我等前来问询……”

    “魏俞泓现在哪里?”重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立马问道。

    那人愣了愣,随即眼中泛着一丝光亮。“洪水破堤后来势凶猛,那些守堤令士一定会深陷洪水之中……”

    “什么!”重华只觉得一阵腿软,没有站稳,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后倒了倒,幸被弄知扶住。

    身陷洪水之中,好几百人啊,如果他们都身陷洪水之中,岂不是葬送了几百余人性命!

    “我们水士令素来熟悉水性,今日这水势虽然看起来凶猛,可也不是无法逃脱。若是技艺稍微不错些的水士,完全可以脱离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副督令不像我们,日夜训练水性。不知他的情形如何……”那人说完,竟低下头去,看起来十分悲伤的模样。

    听到这人的话,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的重华,心里如同寒冰一般。

    魏俞泓作为他们的副督令,这些天日夜陪着他的令士守堤,对于令士们来说,有魏俞泓在,便有主心骨。

    可是对于魏俞泓来说,他最信任的人则是重华。重华还记得两日前魏俞泓将那百名令士借给自己时说过,他在筑堤处等着重华的好消息。

    可现在,好消息没送到,竟让他在那里遭遇了危险!

    “你们副督令可熟水性?”

    “若是寻常静水,倒是困不住他,可那破堤洪水就如猛兽,房舍都能摧毁,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重华的心越来越紧,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副督令就派了你一人回来询问么?”

    “他派了三人,我们在筑堤处不知城宫内到底作何决定。他看水即将漫过生死线,便派了三人分别前往未名首领、崇公和佐事这里分别问询。”

    见来人这么说,重华知道,这个时候,想必未名和崇公已然也知道了破堤命令并未能传到魏俞泓那里。

    “你就在这里先休息着,我出去找他!”重华说完,拉着弄知大步飞奔而出。

第203章 还找吗?

    天筑城的地势有些不同寻常,城内地形忽高忽低,城宫所在的位置恰好位于整个城的最高处。

    当洪水袭来时,最高处的城宫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可城内的生民,几乎迎来了毕生的绝望。

    再没有出城宫之前,里面的人还想象不到外面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可一旦他们看到城内的情形,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填满了震惊与恐惧。

    天筑,俨然已成为一片泽国!

    洪水混着泥浆充斥在这座不大的城内,没过人的胸口,一些身形稍稍矮小的人只能立在高处,若不小心倒入这泥水之中,再喝上几口水,即使不被淹死,也免不了被呛得只剩下半条命。

    绝大部分屋舍早已不见踪影,少有根基稳固的也只可望见几根木头立在那里,再不看不到其他。城民们在水中摸索着前行,有些面露惧意,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双目无神。

    然而,更多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的人,他们已不知被带到何处。许是极遥远的荒郊野岭,许是就在人们脚下,任凭幸存的人从他们身体上踩过,软绵绵的一块。可是他们感觉不到脚下的恐惧,更多的惧意来自于眼前这漫无边际的水泽,来自于刚刚失去家人后内心深处的绝望。

    没过胸口的水泽本是一片泥黄,可远远看去,却又如一摊血红。这摊红还在缓缓蔓延,从天筑城内往外散开去,仿佛往日的清晨,东方太阳升起时逐渐散出的光晕。

    太阳光泽大地,世人皆无可逃脱。而这满地的人在水中漂浮,着实比不起一只蝼蚁。因为蝼蚁尚且能够在地上敞开前行,可他们无法做到。

    繁华的天筑城,六域中声名赫赫的天筑,竟在顷刻间变了样。往日的街不成街,城不成城,人不成人。

    重华与弄知两人缓缓往前走着,任由泥水没过大部分身躯。他们顾不了太多,只一心想到那筑堤处,看看是否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望着眼前的一切,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种设想,但他们却又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

    本以为他们会就这样奔过去,可当重华在水中淌了几步,看着身边的城民皆吃力地往高处求生,他终究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停下片刻,没有过多的犹豫,转而调转了方向。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孩子在水中扑腾,他猛地将其抱起,替他擦了擦沾在脸上的泥。那孩童的模样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此刻眼中竟没有那股难得的清澈,而是如同到达地狱般的恐惧与不安。

    那束强烈的目光看得重华心里一阵刺痛,他将那孩子高高抱在肩头。“别怕,不会有事的!”他拍了拍孩童的背,又将他高高举起。

    孩子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要将许久未曾喘过的都补回来。同时依旧用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

    弄知领会了重华的意思,也朝四周望了望,开始在水中捞人。

    能在水中站立起来的人他们自不必先管,更多是寻找孩童和身形矮小之人。幸好两人都有些高,身体也有些力量,方能在水里站稳。

    城宫内的一些令士也陆续赶来,只是天色越发渐晚,水中什么也看不到。不知多久,城中一些高处慢慢燃起了火把,将这座水城照得亮了一些。

    约莫到了大半夜,水终于退到了腰间的位置,行走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重华和弄知背靠着站在水中,只觉得腰酸腿酸。他们想坐下歇一会儿,可是一坐下,水就会没过头顶。而城中的几处高处,几乎挤满了人。他们在那里哭嚎着,或许是冷,或许是饿,又或许是害怕。

    “魏俞泓的令士有回来的了么?”重华的声音轻了许多,面色都显得有些发白。若不是身体有些强健,在水中泡上半天早已让他们没了气力。

    “我刚才看到回来了几个,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弄知一时没了主意。就在不久前,他似乎看到未名和崇公两人也淌着水往城宫的方向去了,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冷静地面对这一切。

    重华的目光扫过这令人绝望的黑夜,“明天一早这水或许就能退去,如今最着急的就是安抚城民,想必未名回城宫,也是与天筑官员商量这件事。”

    “那魏俞泓,咱们还找吗……”弄知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差点听不见。

    重华想张口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握紧了垂下的拳头。这漫漫黑夜让人何等绝望,他竟不知该去哪里寻找魏俞泓。

    “疏渠的令士,该回来了吧。”重华忽然道。

    他没有忘记,应龙还带着百名令士在上游疏渠,虽然渠已疏通,可今日一整天他们都在那里照看着,以免出错。若不是上游那三道渠分出去了一些水量,今夜这天筑城,恐怕就不是水没过胸口这么简单了。

    “他们应该没多大的事,快回来了吧。”弄知算了算时间,疏渠的令士若得知洪水破堤袭城,疏渠处守着也已没什么意义,自然就会回来了。应龙在那里责管,他这点变通还是有的。

    重华站在那里想了想,忽然下了一个决心。趁着头顶上稀有的星光,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弄知连忙跟上。

    “找魏俞泓!”重华的回答简短有力,似乎刚刚的疲惫已然殆尽,此刻的他又精神了起来。

    “城中一片水势,咱们去哪儿找啊!”弄知虽然这么问着,可脚步却丝毫没有放慢。他们一脚一脚淌着水,此刻的水花声似乎是这座城里最令人烦躁的声音。

    “不知道……”重华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安抚城民的事怎么办?”弄知刚刚明明记得重华说,如今最着急的便是安抚城民,怎么这会儿又要出城?看他走的方向,那是筑堤处。可是,如今这样子,别说到筑堤处,就是走出这条街,也有些费劲……

    “安抚城民不是有部落首领在吗?未名可以处理好,这个就不用我们操心了。”重华一脚一脚地往外淌,心里想着口中并未说完的一句,“可是魏俞泓只有他们这两个朋友,如果他们不去找,谁又能帮他呢……”

第204章 回来就好

    没过腰际的水正在缓缓退去,一些躲在城内高处的人们也开始走了下来。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家人,有人在水里摸索着从屋内冲出来的东西,不过却并不是从自己屋内冲出的。

    家不在了,可这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远处,两个年轻的人影越来越小。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往城内走去,心下皆是一片默然。除了水花声和呼吸声,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弄知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少言少语,周遭安静得有些可怕。

    忽然,一阵哗哗声朝这边靠近。一声,两声,紧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是应龙!”昏暗之中,弄知瞪大了眼睛看了许久,忙道。

    重华自然也看见了,只不过他的眼里多了一分欣喜。因为在应龙旁边,还有一个十分熟练的身影。这个身影让他们担忧了整整一个晚上!

    魏俞泓,你回来了!

    魏俞泓被弄知搀扶着,一步一步朝这边缓缓走来。在他们的身后,紧跟着几十个浑身湿透的人。满脸风尘,透着几许疲惫。

    “重华!”不远处的人也发现了他们,一个微弱的声音喊了出来。不多时,两方人已经面对面站着了。

    “你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重华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看到魏俞泓此刻面色惨白的模样,重华虽然有些不忍,但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前方传来消息说洪水破堤,水士令四散,可把我们急坏了。”弄知走到魏俞泓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这家伙没什么大事,才心有余悸道。

    “是应龙救了我……”魏俞泓有些无力,他双唇泛白,目光疲倦,头发有些许凌乱。望着重华和弄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刚说了半句话,还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再说下去。

    应龙扶着他,魏俞泓半个身子几乎都搭在应龙身上。看得出来,他确实体力有些不支了。

    “督令,我们这就扶你回去休息。”应龙道。

    “其他水士令如何?”魏俞泓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头转向一旁跟着他们的一名令士,眼神里透出一丝担忧。

    “他们都陆续回来了……”未等旁边的令士说话,应龙便立即开口,语气十分肯定,仿佛如他亲眼所见一般。

    弄知看了看应龙,又望了重华一眼,正好对上重华那深邃的目光。本想张嘴说什么的他,在看到重华的头微微摇了摇之后,一时之间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立马恢复了刚才的神色。

    因为天色已黑,他们之间的这一神色交换,并未让魏俞泓有所察觉。

    “那就好,回来就好。”魏俞泓口中喃喃道,刚刚微蹙的眉也展开了不少,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我们在筑堤处等你的信……”魏俞泓迈了一步,来到重华面前。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什么也别说,先回去休息,后面的事有我!”看着魏俞泓全身无力的样子,重华只觉得十分愧疚。若早些说服崇公破堤,或许他们便不会经历这些,天筑城的生民也可免去这些无畏之苦。

    可是自己的力量是何等渺小,时至今日,对于无奈和无助,重华有着前所未有的深刻体会。虽然文命最终说服了崇公,但还是没能让这一切逃脱噩运。

    魏俞泓终于听了重华的话,被应龙扶着往城宫的方向走。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弄知才缓缓呼了口气。“要是让他知道还有一半的令士没有回来,不知他会怎样……”

    “所以应龙是对的,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重华也叹了一口气。当日跟着应龙在上游疏渠的令士基本都已回来了,可筑堤处的五百水士令回来的还不到一半。这一夜快要过去了,依然不见有多少人回来。

    天筑城的水已退了不少,可还有那么多人一夜未归。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重华在心里大略算了算,三百人,近乎三百人!

    这个魏俞泓,虽然平日里看起来言语有些张扬,可是重华知道,在对待自己的令士时,他是极其爱护的。否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即使他是王都督令官的亲儿子,又怎么会得到这些人如此真心的拥护,应龙就是最好的证明。

    洪水破堤时,按理说应龙还在上游处通渠,可最后竟是他救了魏俞泓。如若不是应龙在上游见城宫中迟迟没有传出破堤的消息,对下游筑堤处隐隐担忧,选择在洪水越过生死线之前赶到筑堤处,又怎会救下魏俞泓呢?

    好一个懂得变通之人。若不是他,魏俞泓此次不知会遭遇什么磨难。

    如果说那日魏俞泓将应龙送到重华面前,重华对他的能力还有些怀疑,那么从此刻起,对于这个应龙,重华便有些改观了。

    “可是他早晚会知道的。”弄知隐隐有些担忧,这种反应,是源于他对魏俞泓这个人的了解。三百令士,这可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呐!看魏俞泓刚才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很是虚弱,但所幸并未受伤,只要休息半天,待他恢复身体,一定会去弄清楚这三百令士的去向。

    他们编造出的这个善意谎言,最多只能维持半天!

    “我知道。”重华的语气很冷,但这种冷漠不是针对身旁的人。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怒意。这种心情,在得知洪水破堤的那一刻,便已经冒了出来。只不过在这之前,有更急的事要做。现在,大半夜过去了,魏俞泓已平安回来,天也快破晓,有些事,终究得有个说法!

    “那明日该怎么办?”弄知有预感,如若魏俞泓知道这一切,必定会发生些什么。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夜幕里,重华望着前方,神色中透着一股坚定。对于接下来的事,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过去。

    原本准备出城的二人,此刻也早已跟着魏俞泓一行往城宫的方向走去。回来的路上,水又退去了不少。一夜,仅仅是一夜,便已让天筑城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你一夜没睡,要不也回去休息片刻?”弄知跟在重华身后,边走边劝道。

    重华忽然停下,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你看他们。”

    弄知看过去,那群人正挤在一群蹲着,互相靠着背,似乎这样会更暖和些,脚下是没过膝盖的泥水。

    原本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躺在床上睡觉。

    “怎么了?”

    “他们如此这般,你我怎能安稳休息。”重华叹了口气,转身往城宫内走去。

    他知道,接下来,一切都才刚开始……

第205章 你信么?

    走到院中时,重华的脚步刻意放得很轻。那扇房门微微掩着,里面隐约传来一阵窸窣声。

    重华顿下听了听,没有人说话。他来到门口,本想轻轻推门进去,不想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看到门口的人,文命没有什么诧异的表情,“你是来找我,还是找魏俞泓?”

    这院子是未名留给他们几个从王都过来的人的。重华和弄知住在靠前院子的一间屋内,魏俞泓和文命住在另一间屋。再往里进一院,便是崇公的屋子。

    就在刚刚,应龙将魏俞泓扶到这里休息。见魏俞泓没什么大碍,为了不打扰他,文命正准备出门。恰好这时候也有些事,便打算去后面的屋子找崇公。

    “他休息了么?”重华的声音也很轻,怕打扰到里面的人。

    “嗯,他看起来无碍。”文命知道魏俞泓只是有些疲倦,并未曾受伤,因此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话刚说完,便抬眼望了一眼重华,眉头微微皱起,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在眼中闪现。

    “重华,我……”文命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竟不知要怎么说起。

    “嘘……”重华将食指竖起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个动作还是和卿云学的,也不知这丫头为何自小便喜欢做这个动作。随即,他便转身朝里走去。

    文命似乎会意了重华的意思,跟着重华往前走了几步,确定他们说话不会吵醒屋内的人。

    两人在一个转角处停下,重华转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重华的眼神清澈真挚,他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特别是在与人相处上,不喜掩饰。

    这一点,文命自是看得出来。所以当重华说出这句话时,文命有些诧异,他竟如此相信自己?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眼前的一切确实出乎意料。”文命叹了口气,随即,刚刚还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神此刻又平添了几分坚毅。“我这就去找父亲问清楚……”

    重华心里一阵触动,如果说当日文命答应帮助自己说服他的父亲破堤时,重华对这个少年心存的是一丝感激,那么此刻,更大的信任在重华心里泛起。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在怀疑你的父亲?”虽然信任,但重华并未立即响应他的话,而是缓缓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文命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我不知道。他明明已经在那么多人面前答应了破堤,为何又会出现这般结局?”

    文命有些气恼,他不恼别人,只恼他自己,没有稳稳妥妥地把这件事办好。

    此刻,两个少年心怀着相同的气恼和愧疚,面色上又表现出了相差无几的沉稳。他们是如此的相似,却又有着天大的不同。

    重华的气恼虽然也是恼他自己,但他很清楚自己气得是什么。是崇公对自己一言不听的专断,是明知结局却无力回天的无助,是无法破解这奇怪重重的天筑城中散发出来的诸多谜团。

    可文命不是,他不知道到底要恼自己什么,最后只能将这份恼怒归结于自己的无能。

    “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不过至少在这个时候,我们想到一块去了。”重华说完,便又直直地往院内走。

    他步子迈得很快,脚下呼呼一阵生风,脸上神色严峻,似有万千心事难以说出。这一次,他要去问个清楚,为了在洪水中消失的那些卑微性命,为了王都的三百令士。

    在这件事上,文命有着与重华一样的默契,尽管他面对的是一个与自己如此亲近之人,尽管他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步伐欺骗不了人,文命的步子同样坚决。

    崇公屋内,昏暗异常。

    此时天还未大亮,周遭有些安静。但他们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整个天筑没有一个人能睡着,崇公自不必说。

    门开着,而且还是大敞,不知是崇公回来后没有关上,还是知道有人要来,故意打开。

    两人来到门口没有迟疑,重华在前,文命在后,走进了屋。

    一个身影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在这本就昏暗的屋内,这身影几乎要与周遭融为一体。除了轻微的脚步声,便只有时而出现的呼吸声会让人感觉到,这屋子里还有三个人存在。

    “父亲。”

    终于在经历一番沉默后,文命先开了口。他望着崇公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好受。但此刻,他更想知道真相,知道昨晚发生那一夜灾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你们早晚都会来的。”崇公依然背对着他们,声音变得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沉着中透着疲惫,声线些许沙哑。但在说话时,没来由让人觉得这言语中带着一丝轻笑。

    “父亲,昨日之事,可是你做的?”

    那道身影依然坐在那里,虽然只给了刚进门的两人一个看不清晰的轮廓,可他们依然注意到,崇公在听到文命的问话后,肩头轻微抖了两下。

    “我若说不是,你们会信么……”身影之后的声音沙哑到几近缥缈,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为何破堤的命令没有传达到,天筑生民遭遇大难,王都水士令还有三百多人没有回来,他们有可能都回不来了!”

    文命的声音颤抖着,他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这样的话,他本极为不愿说出口,更何况如今是对着自己的父亲说。

    “或许,这是命运……没有哪一个人能长久地活着,他们都会在一个时刻去追寻些永远的东西。”文命终于转过了身,他望着眼前的两人,脸上也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时刻应该由他们自己选择,而不是因为别人的原因,让他们白白丧命。你相信命运,可我不信!”对上崇公的眼神,重华的双目变得凝重异常。

    “你们二人竟一同来质问我?”

    “不是质问,是为那死去的三百令士讨个说法。”重华道。

    “你们想要怎样的说法?”

    “父亲,我只想知道那个命令并未传达下去,可是因你而起?”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你信么?信么!”崇公听到自己的儿子第二次问自己,情绪缓缓有些激动。

    “我信!”重华的回答让这对父子迟疑了片刻。

第206章 昏夜

    “你信?”崇公望着重华,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

    重华双手背在身后,不再看崇公,而是缓缓转过身去。当他面对着门外的时候,重华神色一紧,目光中带着些许惊诧,他嘴唇动了动。

    “魏俞泓……”

    听到这个名字,崇公和文命也朝外面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多了一个身影。

    他衣衫单薄,面色苍白,双目从平静变得异常闪亮。魏俞泓望着屋内的三人,满眼皆是无法相信的模样。

    “你们刚刚说,死去的三百令士,这……可是真的?”他疲倦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力,但那即将溢出眼眶的泪却让人看着格外揪心。

    “俞泓,这个……”文命支支吾吾,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毕竟这是三百多条人命,是魏俞泓从王都带来的令士!

    “是!”没等魏俞泓再多说什么,重华便应声答道。他很清楚,有些事无法再瞒下去了。

    魏俞泓的身体稍微往前倾了倾,似乎有些站不稳的样子。文命见状,忙跑过去扶了一把。魏俞泓缓缓摇了摇手,他轻咳了两声,这声音在昏暗的四周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为何会死……”魏俞泓晃荡着身体,缓缓往前走进屋,直直望着屋中的那个人。崇公站在那里,与他相对而视。

    崇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个轻微的声音在作答,“他们是……是洪水破堤而亡。”

    文命知道魏俞泓此刻的心情,他现在对于父亲,怕已不是恼怒这么简单了。

    “我自然知道洪水破堤,因为我也是从那阵可怕的水患中捡回一条命。我想问的是,为何会破堤,为何?!咳咳咳……”黎明前夕,这个声音响彻在院内上空,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气息。

    闭上眼,崇公缓缓舒了一口气,仍未回答眼前的质问。

    自从来到天筑,魏俞泓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孤独,如此绝望。平日里的他洒脱惯了,看起来很多事都不在意。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些令士对于他来说,有多大的意义。

    他们跟着自己从王都来到这里,很多人或许还是第一次出王都。本想带着一身治水之功而回,没想到却永远葬身在了这片死亡之地。

    他们都是水性极好的水士令,一进令士所便日夜在水里操练。不是他们操练技艺不精,而是面对昨日那场大水,如猛兽獠牙般的灾难,极少有人能在那般场景中活下来。

    水士令本不是这样用的,他们可以在危难时刻挡在前面,但不是让他们去白白送命。想五日前,自己带着他们日夜筑堤,有些人可能五日以来没有吃过一次饱饭,没有睡上一次好觉。所有人皆在等待,等待那个命令传达下来。

    可一切都是这样猝不及防,三百多条人命就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俞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重华扶着魏俞泓,声音低沉,但十分有力。

    “这跟你没关系。”魏俞泓没有看重华,而是依然盯着那个一言不发的人,缓缓迈着步子走到他面前。“我倒是想问问,破堤的决定为何迟迟不下!”

    “俞泓,父亲下决定了。”

    “是吗!可昨夜直到晚上,我们都没收到破堤的命令。就在水势突破生死线那一刻,我终于远远地看到一个手执令旗的人。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洪水便漫了出来,破堤而出,五百水士令没有谁能逃过,皆四散而出,天筑城一片哀嚎。你告诉我,这个命令下得有什么意义?!”魏俞泓终于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父亲,昨日正午十分你就命人传信,你可知道,那……那传信的人为何入夜才到?”文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如此质问,但眼前的这个局面不得不弄清这一切。

    空气骤然变得安静,是那种风暴来临之前的静,又像是灾难之后绝望的静,如同昨夜的天筑城。

    崇公终于睁开眼,他看到文命那双满是疑惑的眼神,心里一阵微痛。第三次了,这是他第三次如此这般不信任的询问。

    自己这个父亲究竟在他心里是一个怎样的人,以至于他在短短一会儿的时间里,连连问了三次这样的问题。

    一阵悲凉从崇公心里穿过,那是从未有过的失望,还有一丝没落。

    可是他依然隐忍着,没有爆发,脸上也没有更加明显的情绪变动,只是声音有些颤抖,一字一句间,咬牙切齿。“我说过,人不是我截的。重华都信了,你为何还不信?!”

    “……我”一时之间,文命不敢再去看崇公的眼神,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样质问,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因此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这件事还有其他什么可能。

    魏俞泓听到崇公的话,立即转向重华。“你信他说的话?当初他可是宁愿拿天筑全城人的性命做赌注,也迟迟不下破堤的决定!”

    “是。”重华叹了口气,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虽然一开始就不愿破堤,可当他被文命说服后,在众人前的那个决定,我相信崇公做出了便不会再反悔。”

    重华看了文命一眼,他正望着自己的父亲,那少年眉宇间的痛苦和不忍依稀可见。

    这一刻,对文命来说,有些残忍。

    “可如今这局面,该如何解释?”崇公显然也没料到重华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般话来,他问出的这个问题同样也是自己的疑问。

    “一切只有等找到传信之人再说。”

    “传信之人能找到么?”文命有些害怕,却又满怀期待。他怕最后查出的结果依然与父亲脱不了干系,但又期待着这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不可能找到他……”魏俞泓喃喃道。昨日入夜,他亲眼看到那个手执令旗的人滚落在洪水中,虽然远远看不清模样,但他记得那人很高,令旗被他拿在手里,只高出额头些许。而在那个时候手执令旗的人,除了破堤传信者外,根本不可能是其他人。

    “未名已经让人去寻了……不管如何,需要一个结论。”崇公声音沙哑,声音中像是蒙了一层灰。

    当屋内四人再次陷入一片沉默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弄知进来,望着屋内的情形,似乎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氛。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那个传信的人……找到了,未名首领请大家过去。”

第207章 传令人是谁

    本以为他们会被领到大殿上,没想到却跟着那人的步伐来到了未名平日里与官员议事的屋内。

    未名早已坐在那里,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面前有一人五花大绑地埋头跪着,两侧各站着一令士,他们是未名城宫之人。见有人进来,他们立即朝来人微微躬了躬身,往旁边挪了两步。

    “这便是传令之人?”魏俞泓第一个冲进来,看着那人时,眼神中略过一丝凌厉的目光。

    “嗯。”未名注意到了魏俞泓的有些苍白的面孔,关切问道,“你可好些了?”

    “无碍。”魏俞泓微微摆了摆手,眼神依然没有离开跪着的人。他在那人面前绕了几圈,一言不发。

    对于那还未归来的三百令士之事,未名也已听说。所以当他看到魏俞泓此刻的状态,知晓其中缘由,并未有太大的诧异,也没有多说什么。

    “此人便是昨日传令之人。”未名在一抓到这人时,便派人去通知了崇公几人,所以他也还未曾来得及过问太多。

    未名坐在那里,神色带着些许威严。他盯着下方的人,一字一句,“你,为何要逃?”

    那人早已打了一个哆嗦,脸色顿时有些发红。他缓缓抬起头,眼神躲闪不定。良久,才缓缓道,“我……我没有逃。”

    “嗯?”未名的眉头皱得更紧,一副你当我是傻子的模样。他看了看那人身旁站着的一个人,眼神示意了一番。

    那人会意,忙看着跪地之人道,“三方,我们今日就是在城门口将你抓住,那时你正欲出逃,此事首领已然知晓,这会儿抵赖还有何用?”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说清楚。”未名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三方的脸骤然更加通红,看得出来,此人不善说谎。他眉间青筋突起,额上竟缓缓渗出几滴汗珠,神色看起来十分纠结。

    转而,那三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唯唯道,“昨日我得了令便往城外奔去,也不知……不知为何,刚出城就被人打晕,等我醒过来时天色已渐入夜,我急忙前往筑堤处,刚到那里,谁知洪水就在此刻破堤,我被卷入水中。我在水中挣扎了许久,终于捡回一条命,今早方才走到城门,所以……所以他们才会在城门发现我。”

    “又胡说!”旁边站着的一令士打断了他的话,“今早见到你时,你的方向分明是出城,而不是进城。”

    砰的一声,未名的手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台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筑堤处的魏督令可就站在你面前,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三方猛地抬起头,迎面碰上魏俞泓冷漠凌厉的目光,他正欲开口,嘴唇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来。他的身体哆嗦得厉害,目光中满是恐惧。“我……我不曾说谎……”

    魏俞泓并没有对三方的这句话显露出什么情绪,他又一次围着他打量了几圈。“你站起来。”

    三方看着魏俞泓,不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了看未名,有些懵。

    未名也不知魏俞泓到底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对三方身旁的一名令士使了个眼色。那令士见状,立即将三方扶了起来。

    魏俞泓朝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在墙角处发现了什么,随即走过去。待他转身时,大家只看到他手中拿着一面令旗。“请未名首领看看,此令旗与昨日传令之人所携带的令旗是否大小相差无几?”

    未名依旧没有明白魏俞泓的意思,但他还是仔细看了一番,点了点头。

    魏俞泓见状,拿着令旗放在三方面前比对了一番,嘴角露出了一抹轻笑。“昨日那人腰插令旗小跑而来时,虽然未及筑堤处,但我也看得很清楚,旗顶未及他的头。而这面旗若是绑在你腰间,反而比你高出一头。你解释一下,莫非未名首领的令旗,尺寸不一么?”

    “当然不可能,令旗尺寸自然是完全相同的。”未名忙道。

    “这……魏俞泓这是什么意思?”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弄知微微皱了皱眉,小声道。

    “意思是,此人不是昨日魏俞泓在筑堤处看到的那名传令士。”重华缓缓道。

    人审到这里,大家都已经听得很明白了,每个人皆是一脸诧异与疑惑。昨日未名传令时,只有一人受命前往,怎么这会儿又多冒出来一个人。

    而且很显然,这个人未名并不知道,而且似乎没有人知道。

    随着再次砰的一声,不及大家向案台看去,未名已走到三方面前,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双目平静,一言不发,那模样却煞是盛气凌人。

    这样的未名让刚刚站起来的三方腿一软,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头如捣蒜一般。“首领,我说,我说实话!”

    众人见状,心下不禁一阵感慨。重华几人从未见过未名如此模样,那态势不怒自威,恍惚之中,竟与域王有些相似。都说未名是域南最有声望的首领,谁又能知道,这样的声望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治理有方。

    屋内安静了下来,崇公等人干脆坐下,想听听这个三方到底会说出些什么。

    “那日我得了令刚出城,忽觉腹内一阵疼痛,想找个地方解决,无奈又有急令在身。就在此时,我看到五甲正在城门外,当时也未曾多想,便……便将令旗交给五甲,让他前往代我传令……”

    三方说着,微微抬头看了未名一眼,那逐渐紧皱的眉头和清冷的眼神不断让他感到一阵脊背发凉,随即又忙一阵磕头道:“我有错,不该将如此急令交于他人,请首领惩罚!”

    三方的身体虽然依旧哆嗦不已,但语气比刚才顺畅了许多,看得出来,这次的言语确实发自肺腑。

    “这个家伙看起来满嘴谎言,此时的话可信么……”弄知一脸怀疑。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未名回到了座位上,揣测了一番。

    三方是自己的殿前令士,他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谎,未名还是看得出来。再有,这个五甲也是自己的令士,与三方素来交情不浅。若当时三方碰上的不是五甲而是其他人,他未必会将这令旗叫出去。而且五甲个头要比三方高出一头,与魏俞泓说的传令人特征也很像。

    将这些因素一起考虑一番,未名相信,三方这一次说的是实话。

第208章 会怪他吗

    虽然未名不怀疑三方所说的话,但依然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萦绕在未名脑海中。

    五甲作为殿前传令士,昨日没有自己的命令,他去城外做什么?而且又是那么凑巧地被三方撞见,还为他传令。

    昨日殿前人多,每个人都为了水患之事苦恼万分,未名实在没有注意到在前殿站着的人到底是不是五甲。

    “五甲还未回来?”未名朝下面的两名令士看了一眼。

    那令士忙道,“没有。”

    这次洪水来袭,城宫因为地势有些高,不在受席范围之内,所以,相比天筑城中的普通百姓,城中出事的人极少。若是有人被卷入大水,一般也会有记录在册。而谁在洪水中捡回一条命,也会在医所有记录。

    “五甲水性可好,不知能否找到他……”魏俞泓回想起大水来袭的那一幕,在还没来得及他们做出任何准备的时候,便以卷入了许多人。就连训练有素的水士令也被卷入其中,三百令士无法生还,更何况一个普通的殿前传令士。

    一想起自己的那些水士令,魏俞泓的神色不由得黯淡了许多。

    “没听说过五甲有什么水性,据……据我所知,他不甚习水。”三方仍然跪着,低声道。

    “若是那样,便更没有回来的希望了。”魏俞泓叹了口气。

    未名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沉思了一会儿,转而看了崇公一眼。“崇公,此事你怎么看?”

    崇公从来到这屋内,便一直坐在那里,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我不怀疑此人说的是假话,”崇公指了指跪着的三方,“可我也有一个问题,若他一出城便碰上了那个五甲,又立马将令旗交给那人,为何那人会那么晚才到筑堤处,中间长达半日的时间,他在做什么?去了哪里?”

    其实不止崇公有这个疑问,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想不通这个问题。很多时候在面对疑惑时,我们以为解开了一个谜团,谁知谜团之后还有更大的谜团。

    既然此刻再往下查去,也查不出什么来,也就没有深究的必要了。这件事的关键点在五甲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罢了。”未名站了起来,对下方的一名令士说道,“你传令下去,若在城内发现五甲,不管是活人还是尸首,都立马前来通报。”说完,未名与崇公相视后点了点头,他不打算在这里多做停留。经历昨夜一难,这天筑有太多的事需要他这个首领来做。

    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双手背在身后,“三方延误令情铸成大错,先受冰火刑半日,再关起来,等查明情况再说。”话音未落,未名便已迈步走了出去。

    跪在那里的三方听到未名对自己的发落之后早已瘫软,浑身哆嗦得比刚才被审讯时还要厉害。

    “冰火刑是什么?”弄知瞧见三方此时的模样,虽然不知这刑到底要怎么施行,不过可以想象,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刑。

    “受刑者光着身子,施刑人先泼一桶冰水淋下去,再泼一桶烫水,如此往复。”魏俞泓很早以前曾在王都宫内见到有人被用此刑。

    “还有如此严酷的刑!”怪不得三方瘫软在地,弄知不禁也打了个寒颤。冰水和烫水在身上淋着,而且还要淋半日。结束后,不得全身脱层皮,这人也得少半条命呐!

    而且……这种刑也太……费水了吧,弄知在心里嘀咕着。

    “走吧,你莫不是还要留下来观刑?”重华见弄知愣在那里,白了一眼道。随即也未与屋内其他人说什么,直接走了出去。

    见重华头也不回地离开,弄知和魏俞泓也急忙跟了上去。当另外两名令士拖着三方往外走,屋内便只剩下了崇公父子。

    “父亲,我也送你回去吧。”文命走到崇公身旁,上手搀着。

    此刻崇公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没落,还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意味。好像是平静,又好像是看透了什么。

    “你可还在怪我?”崇公的声音依然很沙哑,但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

    “此事与父亲没有干系,儿子怎敢怪你。”

    “若与我有干系,你便怪定我了?”崇公想起黎明时分,这个儿子当着重华的面质问自己时的情形,心里便泛起一阵心酸。

    “是,我会怪你。”文命并未有什么掩饰,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就像是每日吃饭那样平常。然而对于这对父子来说,他们都很清楚,一个说出这句话,一个听着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

    “为何不怪他?!”屋内,面对弄知的疑问,重华回答得十分干脆。

    弄知歪了歪头,随即也明白了重华心中所想。若崇公早些听取意见,下令破堤,也不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说到底,对于这场灾难,作为司水官的崇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因为还有许多疑问没有查清,城宫外就是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如此种种都需要善后。

    “是啊,若崇公早日听你的话就好了。”弄知用手撑着头,手肘撑在案台上,满怀遗憾道。

    “这可不全是我的话。”重华端正坐在那里,目视前方。

    “嗯?什么意思?”对于治水一事,最为反对崇公筑堤的不就是重华吗?在崇公筑堤后,又费劲心力说服崇公提前破堤的,不也是他吗?

    重华转过脸,用一抹古怪的神色看着身旁的人。“当时是谁告诉我五日后有雨的?”

    “你是说……我?”弄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重华,手指了指自己。

    “是啊,正是因为当日你准确料想了五日后有雨,我才立马做了疏渠的准备。这一次,你立了大功。”

    若不是重华提起,弄知似乎都快忘了,几日前,他曾强烈地感知到暴雨来临的日子。这几日被筑堤疏渠之事缠身,无暇顾及太多。现在想来,弄知只觉得恍惚中做了一个梦。

    “你当时,很不一样。”重华望着弄知,又道。刚刚眼中的那抹古怪变成了一种探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第209章 顺头小兽回去

    弄知被重华这奇怪的眼神看得全身发怵,“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觉得,司天官和无契老先生两人怎样?”重华凑近了些,依旧专注地望着他。

    弄知脸上闪现出一抹疑云。他不明白,明明刚刚还在谈论自己,怎么这会儿又把司天官师徒牵扯进来了。这个家伙,想法果然有些跳跃。

    “你问的是哪些方面?”

    弄知历来话多,这些日子经历的各种事让他有些压抑自己的想法。其实很多时候也不算压抑,在大事前面他插不上话,小事面前看到众人皆是一脸沉默时,他也没了说话的心思。

    还是和重华单独在一起要好,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忽然被问及自己的……什么来着?上次卿云给墨祥取了个称呼,让自己就这么叫他们,弄知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各个方面,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神秘,智慧,厉害!”弄知几乎不假思索,墨祥可是他从小到大便崇敬的人,若说六域之中有谁能动摇司天官在弄知心中的那份地位,怕也只有无契了。“他们是我的……偶……偶……什么?”

    “偶像。”重华沉沉道,他忽然想起了卿云那丫头。这个不明所以的称呼,还是她起的。

    “对对对,他们是我的偶像。”弄知像是想起什么天大的事一样。

    重华对于他这样的反应已经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自从遇到了墨祥,弄知那如同迷恋美人一般的眼神已经向所有人宣布,墨祥在他心里的地位。

    “那你认识他们之后,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崇拜!敬畏!佩服!”弄知再一次没有任何犹豫,目光中都充满了兴奋。

    重华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有些后悔,更是十分无奈。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对于弄知来说,这样的感觉已经算是非常压制的形容了。

    可重华想问的不是这个,在还没有来到天筑之前,他总觉得,墨祥对待弄知,与旁人有所不同。而这种不同也不是在两人一见面时就有的,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有些记不清了。

    墨祥那看起来有些清冷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发散出亲和的意味,即使对着域王和无契,那也并非是亲和,只能算上恭敬。

    那种清冷,没来由让他变得与旁人不同。能与他说上几句嬉闹言语的,在这六域之上,怕只有魏俞泓那般与他相熟过年又性情张扬的少年了。

    可弄知这两个条件都不满足,却能让墨祥待他有所不同,难道这还不够奇怪吗?

    重华记得很清楚,在域王决定让他们几人跟随崇公来天筑之时,刚出大殿,墨祥便追了出来,他叫住弄知,为他轻理了理衣裳。

    一时之间,重华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种可能,但又随之消散了。因为,这些想法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司天官教你的那些心决,你学着如何?”重华没有再深究弄知对于无契师徒的感觉,他怕这家伙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便转了一个话题。

    “我练着极好。”弄知似乎对这个话题也十分有兴趣,“练功时感觉真气与我身体极为融洽,并未有什么不适之感。”

    “虽然我们这么长时间都不在王都,但那些心决还是要多练,免得回去了无契老先生要考我们。”重华道。

    “说的是!”弄知深以为然,这些天来,他一直期盼着能够尽快回去。除了想早点见到牟氏和卿云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想起临出发的前一天,墨祥对自己说过,等回到王都,便将五星心决教给他。虽然弄知一直没想起这五星心决是什么,但只要是司天官教的东西,他都愿意学。

    见弄知如此认同的模样,重华也只笑了笑,忽然话题一转。“对了,那些通渠的小东西,可曾带些回来?”

    “早就带回来好好养着了,二十只,一个不少。”弄知似乎也知道重华迟早要问,那日通渠完成后,便将它们悉数带了回来。

    “你把它们全带回来了?”重华猛地转过头去,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

    “不然呢?”弄知一脸疑惑。当日通渠结束,应龙本来说将那二十头鲤甲兽放回林中,但硬生生被弄知阻拦了下来,还非得带回到城宫他们住的院子里。

    这次通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么大的事,多亏了这二十头鲤甲兽。

    它们居于深土之中,以土为食,善于刨洞寻食。不过它们吃的可不是普通的土,要细致柔软,少有杂硬石物,不干不湿的土为最好。

    刚来天筑的那两日,重华带人上山查探水系情况,无意在山上发现了几个鲤甲兽的洞穴。没想到,它们这次还真是帮了一个大忙。

    重华确实是想在通渠之后带回一只你,但需要一只就够了。这个家伙,竟把二十只都带回来,莫非他要把这个院子变成一个鲤甲兽穴么……

    “我……我只想要一头,一头看起来乖……乖巧好看的。”重华道。

    “什么?”弄知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怪事一般。重华刚刚竟然说想要一只乖巧的鲤甲兽?没听错吧?他竟然用‘乖巧’这种词来形容一只吃土打洞的兽?

    要是重华亲眼看到过鲤甲兽在通渠时的凶残模样,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了?”重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弄知如此惊讶。

    “你老实告诉我,你留下一头鲤甲兽,哦不,是一头乖巧的鲤甲兽,到底想做什么?”是想留着继续打洞么?弄知想了想,三道渠都已疏通,现在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了。

    “送人。”重华倒也不隐瞒,回答得十分干脆。

    “送谁?”弄知更加觉得奇怪,哪有送人东西送小兽的!一番嘲笑之后,弄知忽然停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凑到重华耳旁,神色一脸古怪。“你莫不是要带回去给……云儿妹妹?”

    “咳咳……”重华无病轻咳了几下,试图掩盖住一丝被揭穿的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个想法,竟然一看到这些小兽,就想起了云儿。但事实上,他确实想带一头回王都。毕竟,卿云不曾见过这小兽,她一定会喜欢。

    “我出去一趟。”为了不再被弄知追问,重华起身便走了出去。

    “你又要去哪儿?”弄知忙问道,然而并没有听到什么回答。

第210章 奇怪的邀请

    “你快点儿,父亲还在等着我们呢!”

    王都城内,两道纤细的身影飞快地往王宫大门的方向跑去。

    宣宣紧紧拉着卿云,虽然言语显露出了十分的焦急,但面色反而很是愉悦,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

    卿云自然是跟着这个催命一般的姑娘小跑,有王女在前面领着,入了王宫大门后,两人一路横冲直撞,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亏得这些天跟着无契和墨祥练了些真气心决,若是卿云以前的身体,从城东的住处一直这么跑到王宫,怕是走不了一半就累趴下了。

    卿云没料到这个宣宣平日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可体力着实有些不弱……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着急,就算是域王在等,以域王对他这个女儿的宠爱程度来说,也不必如此赶趟吧。

    “我的大小姐,你慢点儿,慢点儿!”卿云忽然注意到宣宣脚上穿的东西,一阵诧异。

    怪不得一路走来,她总是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声响,原来是从宣宣脚底发出来的。这丫头竟穿着一双木头鞋,只不过这鞋子的后跟……足有一根手指高。

    宣宣竟然让人做了一双这样的鞋!卿云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那日宣宣忽然跑来城东院子找自己,皱着眉头吞吞吐吐半天没说话,最后在自己一番逼问下,宣宣才终于表示,她对自己的身高有些不满意。

    卿云自然不知道这个丫头为何忽然有了这样的苦恼。若王女对自己的身高不满,为何要现在才说。

    于是,只有再次一番逼问,在得到答案之后,卿云狠狠地甩了个白眼,差点没翻上天去。这丫头竟然觉得自己和那个启丁站在一起,两人相差有些大,这才对自己的身高不满!

    那个启丁确实有些高,卿云回想了一下启丁的模样,宣宣与他相比差得不是一点点。

    在宣宣一番纠缠之后,卿云终于帮她想了一个法子。拿出一张布帛,在上面画了一双鞋,鞋底后半处,加了一个拇指高的根。

    卿云本以为宣宣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丫头竟然真的让人做了一双这样的鞋。这还不是关键,最主要的是,今天她踩着这样一双高跟的鞋屁颠屁颠地到城东来接自己,而且还是一路如风般的小跑。

    果然是贵族气质,这王女十分有穿高跟鞋的潜质。一阵感慨在卿云心底涌现。当时不过随手一画,这鞋就真的被做出来了。她不知道该夸宣宣的执行力强,还是该赞叹做鞋木匠的手艺。

    “大小姐?”宣宣回过头望着卿云,但步子依然没有放慢。她的头发跟着散在肩头,一脸认真,“大小姐是哪位姐姐?”

    “大小姐就是你!”卿云有些无奈,随口道。

    “你要叫我姐姐?”宣宣看起来有些惊喜,缓缓放慢了步子。“不过大姐就是大姐,小姐就是小姐,大小姐……又是什么?”

    宣宣看起来十分执著,逮着什么总是喜欢问到底。

    呼!卿云长长地叹了口气,轻摆了摆手,算了。“大姐,你是大姐……”

    “行吧,你叫我姐姐我自然很高兴,那你就是我妹妹啦!”宣宣丝毫不犹豫,似乎比刚刚更加兴奋了。

    卿云却还一脸懵住,什么嘛,不过是跟着她进了一趟王宫,怎么就成姐妹了?这丫头还挺会占便宜,自己当大姐,让别人当小妹。

    不过,自己凭啥和王女称姐道妹的呢……卿云干脆闭上了嘴,没有再说话。她怕再说一会儿,自己就变成宣宣的母亲了。

    天啦,这都是在想些什么……

    卿云回了回神,跟着宣宣继续往前小跑着。她不明白,一个堂堂王女,整天干着传令士的活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对劲,按照宣宣的做派,她既然亲自来接,一定是有图谋的。这么一想,卿云便十分了然。宣宣最近的图谋不多,不过皆是因一人而来。

    卿云心里暗自打定了主意。若今天这位王女大姐再让自己陪她去见那个启丁,坚决不去!

    站在这两人中间,卿云就像个大火把那般的亮堂,尴尬得无以言表。这种感觉,前几次她已经深深领会到了。

    魏俞泓啊魏俞泓,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丫头。你要是再不回来,自己的媳妇儿就被人拐走了!

    卿云就这样,一边担忧着自己接下来的火把处境,一般担忧着魏俞泓的终身大事,竟跟着宣宣穿过了几个令士所,跑到了王宫最里面。

    “域王的起居处?”卿云再次发懵,要见域王,不是在大殿上吗?王女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宣宣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今日就你我二人与父亲,不必到殿上去,就在父亲的起居处就行,父亲想邀你来进食。”

    “哦,好。”卿云恍惚听着,她脑海中还在设想着,域王的起居处是什么模样。忽然,她仿佛听到了一句话,让她心头一震。“什么?进食?”

    当她回想起这句话时,卿云的嘴张得极大,仿佛能塞下一个橘子。

    域王,一个掌管六域的部落之王,怎会邀自己与他父女进食!

    “宣宣,你……你是不是搞错了,域王怎会传这样的令。我陪你吃饭都行,可让我与域王一同吃饭,我感觉怪怪的。”

    “这有什么怪的?父亲人极好,又诚心相邀。”还未说完,宣宣又紧紧拉着卿云,几乎是将她拽进了屋内。

    域王的起居处外便是几个令士所,随时都有令士训练,这里便是王宫最为安全之地。所以,起居处屋外一般少有人守着。

    吱呀一声,卿云推门而进。两道纤细的身影几乎是一前一后小跑着进了屋内。“父亲,我把卿云带来了!”

    宣宣话音未落,却注意到屋内还多了一个人。那人直直地站着,看样子刚刚他与域王正谈得尽兴。

    “魏督令也在啊。”她朝魏圃非微微示了示意。

    “王女。”魏圃非微微躬身,眼神一直望着宣宣,像是她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目光颇有些深意。

    宣宣有些疑惑,不知道魏圃非想要表达什么,本想问一句,但他很快就退了出去。

第211章 小天地

    退出之时,魏圃非见到紧随宣宣进入的卿云,也微微躬了躬身。

    卿云有些诧异,忙蹲身示意。待魏俞泓出去后拉上门,卿云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屋内。

    这屋子不大,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倒是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简单。

    一进门,与门相对七八步远的地方是一个高高的案台,上面摆着一大摞帛书,这是各个部落和各处令所送来待审阅的。

    案台左侧竟是一张简单的床,床上被褥还有些乱,就像是早上起来没有叠被子一般。

    案台右侧是一方小小的软榻,不过……那个软塌极小,看起来不像是域王这样身形的人可以躺上去的。

    屋子正中,摆着一个圆圆的小案台,四周已经摆好了三张蒲榻。

    整个房里,除了人,便只有这些东西。魏圃非走后,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三人,连平日里将域王跟得最紧的匕奴也不在这里。

    “你们来了。”域王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好像这姑娘经常来这里一样。

    卿云看得有些傻眼。不应该啊,这是域王的起居处?竟是如此简易?

    “卿云,父亲叫你呢!”在宣宣的几声提醒下,卿云才回过神来,向域王行了一礼。

    “不必拘束,这里和大殿不同。”域王抬了抬头,径直往屋子中间的蒲榻上一座,并示意她们也坐下来。

    卿云挪了挪步子,挨着坐了过去。

    这个地方,着实私密了一些……域王早上起床,都没有侍者收拾他的床铺吗?一直对于域王保持着十分好奇的卿云见到这一幕,着实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见卿云一个劲儿地朝床的地方张望,宣宣只是笑。“父亲有两处起居处,前方大殿中有一处,不过父亲不喜,很少住在那里。小时候,我便随父亲在这间屋子住得多。他很少让别人进这里来,所以这间屋的床铺,平时都是我给父亲铺。”宣宣说着,很自然得走到床前,替父亲整理了一番。

    宣宣边整理边道,“这间屋子除了我和父亲,也就司天官,魏督令,无契老先生来过,连匕奴也很少来。父亲在这里邀你进食,可是另眼相待呢!”

    也不知怎的,听着宣宣无意说出的话,卿云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今日或许不该来这里。特别是在知道了这屋子里来过的都是什么人之后,卿云更像是撞破了域王的什么秘密一般。

    事实上,她确实知道了域王的一个秘密——早上起床不叠被子……

    不过,这好像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六域之王,还要人家做这些?

    “这丫头说得过于夸张了些,我只是喜欢在殿上见人。”放勋也笑道。

    喜欢在殿上见人?卿云仔细揣摩了一番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咦?他喜欢在殿上见人,那么便是不喜欢在其他地方见人。那此刻域王在这间屋内见她,自己难道不是人么?

    哎呀,怎么这么绕!

    卿云赶紧回神,看着宣宣熟练地整理床铺,又回头望了一眼屋子另一方的软塌,似乎看见了多年前宣宣还是个小女孩时,与她的父亲在这间屋内嬉笑打闹的场景。

    原来,这是域王的一个小天地,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一个小世界。

    出了这间屋子,他们是域王,是王女。

    可是在这间屋子内,他们是父亲,是女儿。尽管这间屋子还是在这座王宫内,但这里却是一个有归属的地方。

    卿云鼻子有些酸,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对父女之间的感情远远要比别人想象中的深许多。

    宣宣在这里忙前忙后,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儿那般,域王只望着她,似笑非笑。

    “父亲,我出去端菜了。”整理好屋子,宣宣拉开房门往外走。

    外面院内早已站着一排侍者,他们手中摆放着几个小碟,很安分地立在那里,丝毫没有往前走几步的意思。

    宣宣一盘一盘地将菜端进来,坐在域王身边的卿云有些不安。自己和域王在这稳稳当当地坐着,王女却忙前忙后上菜,这话要是说出去,恐怕没几个人相信吧……

    “那个宣宣,哦不,王女……我来帮你吧。”卿云想起身,却被域王拦住。

    “不用,今日你是客人,坐着就是。”他摆了摆手,也不管宣宣一人在屋内屋外走来走去。

    大约就这么端了四五个回合,外面那些侍者的盘内终于空了。他们息声退下,眼神也从未向里张望过。

    桌上的菜都是些极普通的小菜,没有什么名贵珍奇。

    三人围桌而坐,也没等域王先开口,宣宣便拿起筷子往卿云碗中夹了几个菜。域王也不说话,只先自己吃了几口。

    卿云手心有些发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还是不吃,总觉得现在这个感觉有些怪。

    “你怎么不吃?是菜不合胃口?”域王看着卿云道。

    “没有没有……”卿云忙抓起筷子刨了几口菜。

    “我跟父亲平日里吃的也就是这些,要是不合胃口,我再去让他们加些菜。”宣宣准备起身。

    “不用不用,很好吃……”卿云忙拉住她,又一次狠狠地吃了几口。

    还别说,虽然是极其普通的菜,但味道着实不错。

    三人就这样安静地吃着,也不多说话。其间,域王添了两次饭。

    这对父女还真是奇怪,宣宣也很奇怪。在外面时,都说她的脾气不好,养尊处优。可是此刻的她完全看不出来嘛,这分明是一个勤快的农家小姑娘。

    怪不得刚刚跑得这么快,其实这姑娘也不完全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果然是来吃饭的……望着桌上很快被三人消灭一空的碟子,卿云心里暗自感慨。

    不多时,域王放下碗筷,抹了抹嘴,看起来一副满足的样子。“你们慢慢吃,我吃好了。”他看着身旁的两个丫头,脸上微微带着笑意。

    卿云哪里还敢再吃,忙放下碗筷。宣宣却无动于衷,依然吃着自己的饭。

    “没事,你吃你的,吃吧。”域王忙道。

    “我也吃好了。”卿云十分违心地说了句。

    “我看你就没怎么吃,再多吃点,这是命令。”域王的言语虽然有些命令的意味,但语气很是平和,并未让人觉得畏惧。

    卿云只好拿起筷子,又夹了一些菜。

    “我听说,最近你与一个叫启丁的男子走得很近?”忽然域王转向宣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第212章 逼问

    “铛”的一声,一双筷子便落到了案台上。

    宣宣的神色立马慌乱了起来,她捡起筷子,随手擦了擦,竟又大大地刨了几口饭,吃得整个脸都鼓了起来。

    “听……听谁说的,没有,没有。”宣宣只顾自己刨着饭,没敢往域王的方向看。

    屋内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就是这奇怪的氛围让宣宣有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她了解父亲这个人,若没有查到十足的消息,他绝不会先问出什么。说不定这会儿,他早已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了。

    宣宣知道此时隐瞒没什么用,在一阵狼吞虎咽后,她没急着承认,而是慌忙之中又刨了几口饭,还不忘大吃几口菜。

    卿云早就看得傻了眼。怪不得这王女当时来他们院子里,喜欢上了牟氏母亲做的吃的,原来这便是她的天性。即使在面对域王如此威严的问话时,她竟也是只顾着吃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她与域王的父女感情极深,那答案只有一个——这丫头乃十足吃货。

    可看她这纤瘦的体型,也不像啊。莫非她吃不胖?

    终于,她刨完了碗里的饭,吞下去时狠狠地打了几个嗝。

    “是,我是认识了一个叫启丁的人。但是父亲,我也只是与他见过两次次,并不曾深交。”宣宣眨巴着眼,一脸诚恳的模样。

    两次?卿云回想起,自己都陪着王女去见过那人两次,还不算上他们第一次在王都后山相遇。事实上,这丫头还不止一次地偷偷跑去同人家会面。这么算来,绝对不下五六次。

    看来,她还是不敢如实把这件事告诉域王。

    也对,宣宣好歹也是王女,若是被人知道偷偷与寻常男子单独见面,丢脸的可不止她一人。

    “嗯……”域王的脸转向一边,似乎在费力思虑着什么。“让我想想,你与那个启丁,到底是见了五次,还是六次呢?我记得,有两次卿云也在吧?”

    域王说着,反倒转过头来,一脸笑意地望着卿云。

    卿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彻底完了。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域王今天请吃饭是假,问罪才是真啊!不然,人家一个堂堂域王,凭什么请她吃饭呢!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别看宣宣平日里有些放浪形骸,自以为她做的这些事儿,她的老父亲都不知情。其实,域王比谁都还精。

    卿云不知道域王这是怎么查到的这些消息,或许是宣宣身边有他安排的人,但宣宣有时候并未带侍者出门啊。

    到了这个时候,域王怎么查到这一切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得赶紧脱罪才行啊。不然让域王给自己下一个引诱王女之罪,那今天的这顿饭岂不成了她的最后一顿。

    “域王,我……我……”卿云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既然域王能说出这番话,显然她陪宣宣去见启丁的那两次,域王已然知晓。若是在这个时候狡辩说被冤枉,这是最不明智的选择。若说是自愿陪同前往,便是有带坏王女的嫌疑。若说是被王女纠缠威胁而去,又显得太不仗义,虽然那两次她确实是被宣宣缠着没办法才去的。

    算了,保命要紧,还是沉默着吧。卿云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不易被识破的理由,只埋着头,算是彻底放弃了自己。

    “没事,我不怪你。这丫头的性子我知晓,定是她逼你去的。”

    正当卿云苦恼着想个什么脱罪理由来搪塞过去时,域王竟一摆手,十分轻松地对卿云说道。

    什么?没听错吧,域王竟说不怪自己?!

    在确认了域王的意思之后,卿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不禁用同情的眼神望着宣宣,摊了摊手。丫头,这个节骨眼儿我可帮不了你了,还是保住我自己再说吧。

    宣宣看着卿云没心没肺的模样,满眼无奈。“我……我确实是见过启丁几次,不过是因为……因为我看那人身强体壮,是个练功的好苗子,便想着……想着此等人物,若是能劝说他到王宫做个令士,今后必有大成就。对,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去见他的。卿云,你说是不是?”

    “啊……啊?”卿云猛地抬起头。这姑娘怎么又把摊子甩给自己了?明明域王问的是她啊!现在要怎么回答,若说是,域王也不是傻子,这不跟着宣宣一起骗他老爹么?若说不是,岂不当场拆穿她的诡计。

    不行不行,都不行。刚刚才觉得轻松了一下的卿云,再次感觉被一根绳子勒着脖子。唉!命悬一线啊!

    “你也不必再拉上她,我只听你回答,她不会说谎。”域王再次替卿云解了围。

    什么?竟然说我不会说谎?而且那语气似乎很了解自己似的,卿云脑海中一阵翻江倒海。域王,你怕是对我这个小女子有什么误解吧……

    “再者,你也不至于闲到要将令士所招募之人的活儿都揽过去做了吧。要是你真这么闲,父亲可以给你派些事情做,比如每日我阅帛书时,陪我一起看。”域王放慢了语速,缓缓道。

    扑通一声,宣宣挪了几步,半跪半卧着瘫在域王面前,一脸诚恳又可怜的模样。“父亲,我错了,以后女儿会收敛一些。”

    “收敛?”域王有些不满,“我要的可不仅仅是你的收敛。那启丁不过是一普通男子,除了皮相细嫩以外,有什么好。你身为王女,有你这样的么!”

    “光是长得好看就已经足够了……”宣宣忍不住嘟哝了几句。

    “你说什么?”域王有些生气地反问道,不知到底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额……我说,一定遵照父亲的嘱咐,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宣宣立马改口。

    啧啧啧,卿云心里不禁一阵感慨。这对父女之间好一场心思大战,最后不出所料地还是域王胜出。这般神仙打架,自己只能憋屈地不多说一句话。嗯……保命要紧。

    在宣宣三番两次的保证之后,域王才让她起来,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

    宣宣十分值得自己此刻的状况,忙勤快地将面前的碗筷收起来。待她端着空碟子往外走时,再次被域王叫住。“等一下。”

第213章 媖儿,你还活着么?

    又怎么了?卿云心里刚落下去的石头再次浮了上来。

    “这是什么?”域王看着宣宣的脚,走路时蹬蹬蹬的声响早被他注意到了。

    见不是继续追问启丁的事,宣宣这也才放下心来。“这是卿云给我画的高跟鞋,我让匠人按照她画的做了一双,好看吗?”

    宣宣也很聪明,没有情急之下把她穿这双高跟鞋的真实目的说出来。若要让域王知道她其实是为了启丁才穿的这鞋,怕是再多的哀求也没用了。

    域王没再说什么,只转向卿云。“你那里还有什么好东西,过些时日也给我一些。”

    什么?卿云一愣。本以为域王会怪罪,结果却是,他问自己……要东西?

    “你看起来总能给人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域王望着卿云,似笑非笑。

    卿云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不知道域王到底是笑了还是没笑。

    收拾好面前的案台后,宣宣又回来坐下。宣宣只需要把空碟子端出去交给外面的侍者就行,自然有人去清洗,倒不用她自己动手。

    “父亲,你还不知道吧,从今以后卿云就是我妹妹啦!”宣宣忽然想起刚刚在路上的情形,忙道。

    “哦?怎么回事?”

    “她说要叫我姐姐。”宣宣很是兴奋,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姐姐。

    “不不不。”卿云忙道,“我只是说王女是个大小姐,嗯……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她是大姐,哦不,是小姐。哎呀……其实是说她是个美人儿!”有些凌乱的言语让卿云看起来显得很是焦急。她可不敢随便和王女认姐妹,而且还是在域王面前,那他岂不变成自己的爹了么?

    域王看着卿云因为急忙解释面颊变得通红的样子,心里一阵恍惚。这神态,这模样,仿佛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你们女儿家之间互相怎么称呼,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上。”域王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柔和,他自己一时之间竟没有察觉,盯着卿云看了许久。

    怎么又是这样的眼神……?卿云迎面碰上域王的目光,顿时感觉全身上下一阵发凉。记得祀宇大典后第一次在大殿见到域王时,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瞧自己。

    “父亲,卿云和我们真是投缘。你看我们姐妹二人坐在这里陪着你,像不像一家人一样?”当这句话从宣宣嘴里说完时,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题,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凝固,而后慢慢消失。

    宣宣立马转过头,尴尬地用袖口擦抹着案台。轻抿了几下嘴,再没说话。

    屋内又一次变得安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卿云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唉!这位王女还真是什么都说。即使域王刚刚表示女儿家互相之间的称呼他管不上,但‘一家人’这种话怎么能在域王面前说出口呢?

    卿云的手心冒出一丝汗,她朝域王偷瞄了一眼,神色立即从害怕变得诧异。因为他看到,域王的眼眶有些湿润!

    没错,他虽然未说话,但能明显地看出,他在强忍着一股情绪。

    “父亲,我看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先休息,我送卿云出去。”宣宣忙起身,向卿云使了个眼色。

    卿云会意,立马也起身。“谢谢域王今日的招待,那我就先走了。”

    域王只微微点头,并未有其它动作与言语。在两个丫头转身离去的一瞬,眼眶的东西嘀嗒一声落下,落在手背上。

    这么多年了,有些事从不愿接受到不愿想起,他失去了太多。此前他还怀着一丝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股希望也被一次次的无果而终所湮没。

    媖儿,你还活着么?

    域王的眼角再次变得湿润,那段让他挥之不去的记忆也又一次不受控地出现于脑海中。

    数十匹战马飞奔在路上,马蹄扬起,沙尘四溅。马背上领头的人蒙着面,他左手抱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右手握住缰绳飞快地跑着。

    自己带人紧紧追赶在后,尽管已受了些伤,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行的决心。放勋感受得到,那时的自己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巨大的怒气。

    自己紧握大刀,对准前方领头人的马蹄,一把将刀飞了出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只要前面那马一倒,他便飞身出去从那人手中夺回女儿。

    只一时,这把刀便落在了前方领头人的马蹄上。那人意识到危险来临,抱着孩子翻身跃下马。此时,十几米外便是悬崖。

    片刻之间,自己与那人便已相对而立。

    看到孩子大哭,自己十分不忍。

    “伊祁放勋,你这个部落联盟的首领是时候该让位了!”放勋记得那人言语间满是傲气与挑衅。话音刚落,他便挥刀刺向自己。

    因为要顾及孩子,放勋不敢放开了身手打,只得处处避让其胸前,刺他的后背和腿。

    作为六域大地部落联盟的首领,掌管着数百个大小部落,虽然自己是域王,但这么多年来,关于这个位子的争斗,从未停止过。

    这是一个能者为王的时代,对于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自己从未有过畏惧。可是此刻,他有些害怕了。怕伤着那人怀中的孩子,怕她有什么危险。

    孩子在那人怀里哭得越来越厉害,小脸通红,不断叫着父亲。那人听到哭声,又察觉到放勋的反应,立马把刀架在孩子脖子上。

    “你要是再动一下,我就切了她的头!”

    放勋只得放下手里的刀,举起双手。他紧张地盯着对面的人,那刀刃离女儿的脖子仅仅两寸不到。

    那人见前方没有人阻拦,戒备心便少了一些。“你,退后!”他大喝道。

    放勋按照他的要求,慢慢往后退了两步。那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举起的左手略微伸开了一些。

    忽然,一支木箭从那人身后射来,正中其大腿。那人双手猛然放开,小小的孩子被他从手中抛了出去。

    自己忙飞身而出,想要接住孩子。可两人指尖擦碰而过,孩子并没有落入怀中。

    她那小小的身体从悬崖边升向高空,又从远处的高空落下。放勋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位置,她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这是一场痛苦的回忆。十几年来,它如同一个噩梦时刻将放勋笼罩着,让他痛不欲生,在一次次念想与自责中逐渐变得无能为力,最后绝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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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妻卿云介绍:
一人一兽闯天下,为我爱人打江山。
在那个陌生的世界,她遇到了两个终身难忘的男子,一个天生双瞳,一个温润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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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我也有一双奇眼,你终究还是我的妻。”龙妻卿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龙妻卿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龙妻卿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