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来客
巴川也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容易的离开,就像是他想不通,为什么青鸦这位大爷会被这么几个人给吓跑,虽然,那个比女人还要女人的男人确实有一些可怕……
他一回想起来,都会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老马颤巍巍的走过来坐下看着巴川,满脸都写着担心和困惑,即使他不说,巴川也知道老马想说什么。
而老马想问的,巴川也同样想知道。
但是可能知道这一切的人,此刻却恰恰不在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要好好睡一觉,他隐隐觉得,接下来可能睡不了几个好觉了,因为很可能要发生一些比青鸦大爷的呼噜声还要震耳欲聋的事情。
老马和小马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好似隐隐发觉到了什么,脸上的忧虑就像是老马脸上的皱纹一样明显。
巴川竟一时有些歉疚,他要是不来这里,也许……
刚想到这,发现青鸦从窗户上翻了进来,刚一落地,像是屋子里刮起了一阵沙尘暴,身上的土几乎都能埋掉十几个人,整个脑袋若不是还露着两个眼睛几乎分不清脸和后脑勺。
巴川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青鸦三个来回才微微的点了点头道:“青鸦大爷,是刚出去跟人抢着吃土了吗?看来一定吃的很尽兴啊,雅士煮茶用水,上之要取无根水,次之则采江心水,再次之则汲深井水,看青鸦大爷这副仪容,想必最差吃的也是深层土了,果然不愧是超然脱尘、卓尔不群的青鸦大爷,出手必是惊人之举,令在下心悦诚服、叹为观止。”
还未等青鸦开口,老马和小马一边咳嗽一边像是搬一尊金身大佛爷一样把正准备拍掉身上的土的青鸦赶紧抬了出去,然后只听“啪啪”声不断响起,随即巴川便看到门外扬起一阵漫天的沙土,巴川眯着眼用手扇了扇飘荡的尘土喃喃自语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巴川走出门外,老马父子已经把青鸦清理的差不多像个人了,巴川坐在青鸦旁边仔细打量了一番,轻声问道:“你那只乌鸦兄弟呢?”
青鸦道:“回家了。”
“家在哪里。”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你不担心它迷路吗?”
“你没有离开过你的兄弟朋友吗?你需要他们担心你迷不迷路吗?”
巴川愣了一下,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又问:“你刚才为什么要躲?”
“我没有躲。”
“那你钻到土里干什么。”
“我没有钻到土里,我只是去洗澡。”
“洗澡?我没有见过用土洗澡的人。”
青鸦翻了个白眼道:“恭喜你,现在见到了。”
巴川哑然失笑,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呆呆的看着前面,巴川忽然发现,青鸦的呆乌鸦不见了竟然还有些想念,那只乌鸦的凌厉眼神其实看久了发现那只是因为它的眼瞳特别的黑,而且,可能因为太呆了,所以它的眼珠基本都不动,不动的眼睛看着好像真的有点凌厉,就像是,面无表情的人总是看起来不太好对付,如果还能长出几条横肉,那自然是再妙不过了。
巴川扫了一眼旁边跟那只乌鸦几乎已经差不多呆的青鸦道:“我在想,是不是你那只呆乌鸦走了,所以你现在要充当它的角色,代替它发呆。”
青鸦面无表情的回答:“有趣,真有趣,说的很对。”
巴川接着道:“可是你那只呆乌鸦一般都在树上,”说着用嘴向对面的枯树努了努接着道,“那根朝着东面长着,从下往上数第五根树杈上。”
青鸦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那是它最喜欢的一根树枝。”
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有人把一个酒鬼的一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倒进了茅房一样。
青鸦忽的站起来道:“我知道你最近比较无聊。”
巴川并不否认。
青鸦又道:“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巴川道:“我只知道,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而且都要吃饭拉屎放屁打嗝。”
青鸦接着道:“所以,你最好就这么当个普通人,继续无聊的生活,无聊的生活总比没有生活好。”
说完便走了,背着手,两条腿分的比较开,一步一步的走的很慢,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财主临死前留恋不已的再次巡视自己的千亩良田。
巴川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也许问了倒不如不问好,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早晚都要各奔东西,既然相逢何必曾相识,离别也无须问去处。
人,不就是一直在不断地相逢和离别中度过,然后迎接短暂而漫长的孤独,难熬的是记忆,淡去的是人生。
所以巴川既没有询问,也没有道别,何况,青鸦也没有说他不再回来。
他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呢,何必要关心一个要饭的。
少了青鸦的小店,并没有什么变化。
至少巴川这么说。
但老马却在吃饭时候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青鸦大爷去其他地方要不要得到饭,唉……”
小马也点了点头,眼神中竟也流露出担心。
以青鸦大爷的做派,能要得到饭确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所以巴川晚上只吃了一碗面,没有喝酒。
没有喝酒,也能睡得着。
如果一个人每夜要靠喝酒才能睡得着,那么醒着的时候,一定不太好过。
巴川也忘了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比平时晚醒了一个多时辰,他下楼时,小马已经坐在店外开始发呆了。
天气还是和以往一样好,风也和昨日一样粗犷而温暖,只是羊肉面比往日晚了半个多时辰,面也不够劲道,肉还少了几块,而且是老马端来的,因为今天小马发呆发的更用功更刻苦,还多了些不同以往的深沉和韵味,所以老马没有打扰他。
巴川觉得自己现在的脾气实在是好了很多,不然光听老马说的这几句屁话,就能把他收拾的比小马还要深沉和有韵味。
巴川当然知道为什么,小马生气了,生他的气,因为青鸦要走的时候,巴川都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女人要走的时候,男人挽留通常都是没什么用的。
男人要走的时候,最好的挽留也许就是,让他走。
懂得其中曲折的人,一定经过了无数次的长亭送晚,无数次的举杯相逢,他们懂得相逢和离别的意义,所以他们懂得不挽留是最好的送别。
所以小马错了吗?当然没有,巴川明白,只不过是,他老了,小马还尚在青春。
他拿着一壶酒,端着一个酒杯走出门外,敬一杯相遇,敬一杯离别,敬一杯这无垠的大漠。
等他敬到酒壶里没有酒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辆马车。
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
两匹红毛瘦马。
一个马夫。
比马更瘦的马夫。
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的青石上回响,像是午后慵懒未睡足的呢喃,在炽热的阳光下,巴川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股粘稠的风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近了些,看到那个比两匹瘦马还要瘦的马夫睁着两只像是五天没睡觉的惺忪睡眼,眼眶黑的像是被被几十只拳头揍过一样,打着哈欠轻赶着瘦马,马蹄声逐渐走近,逐渐变缓,马车像是疲惫的人迈着艰难的步伐走到自己的床沿然后躺下一般终于在小店门口停下。
马夫打了个呵欠,眼泪就在眼角欲动不动的停留,马夫的眼睛看起来比小马还要呆滞,先看了看正端着个酒壶和空酒杯的巴川,然后缓缓转过头看了看坐在地上正发呆的小马,咧着嘴向后瞅了瞅正关着门的陈一杆的小酒馆,一根干瘦的竹竿挑着一个破帘子,随着风不时招展着四个沧桑的大字——陈家老酒。
马夫凝视了小马半晌,又打了个哈欠才道:“那小伙计,旁边这家是卖酒的吗?”
小马点了点头。
马夫又问:“开门了吗?”
小马摇了摇头。
马夫再问:“都晌午了还不开门,什么时候开?”
小马抓了抓额头看向巴川。
巴川道:“他问的是你,不是我。”
小马皱了皱眉,冲着马夫摆了摆手。
马夫道:“莫非你是个哑巴,怎么不说话?”
巴川道:“他确实是个哑巴,他说不知道。”
马夫睁着睡眼看向巴川道:“那你知不知道。”
巴川道:“我也不知道。”
马夫问:“谁知道?”
巴川道:“没有人知道。”
马夫显然还没有睡醒,没有睡醒的人通常脑子都不太好使,脑子不太好使的人一般脾气都不太好,所以马夫的眼睛睁开了些没好气的说道:“这家店就在你们旁边,你们不知道?”
巴川道:“如果你见过店老板的老板娘,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门了。”
马夫皱了皱眉,未等说话巴川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要买酒,这里也有,这里的酒和旁边的酒是一样的,反正这个镇子的酒都是他们家的。”
马夫点了点头回头敲了敲后面的车厢,轻声道:“老爷,这里有酒,要不要歇歇脚再走?”
不多时从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嗯”,然后马夫下来从旁边的箱子里掏出一个用黑布条捆的方方正正的布包,打开后是一条长长的起了很多毛球的红色毛毯,马夫熟练的把毛毯从马车落脚处一直铺到店门口,然后又从箱子里掏出一捧已经蔫了的花瓣,肆意的撒在红毯上,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长颈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根更蔫的柳枝,上面的柳叶就像是几只饿的没力气的狗,软趴趴的耷拉着,只见马夫手里拿着长颈白瓷瓶,一边走一边用柳枝沾着白瓷瓶里的水撒在红毯上,撒完以后又点着了几根长短不一的熏香,把其中一根递给小马,因为看到巴川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就理所当然的把一根长一点的熏香插在了巴川的腋下,心满意足的做完这些才将车厢的布幔撩起恭恭敬敬的说道:“老爷,可以下车了。”
巴川和小马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看着车厢,只见一个穿着一件黑色皮氅的大老爷睁着一双几乎比小马的眼睛还眯缝着的眼睛挪下了车厢,脚下穿着一双精致小牛皮的靴子,肚子鼓的像是十月怀胎的妇人,两只手上戴了十三个金戒指,其中两个拇指还各有一个玉扳指,下来后四面打量了一番又把手伸进车厢,牵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踩在红毯上,那个小姑娘脸色绯红,长发披于背后,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将曼妙的身姿展现的极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一脸的娇羞,却又老实的像是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闺女,大老爷高大肥胖,小姑娘瘦小玲珑,两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头猪领了一只小猫一样。
这位老爷的胖手搂着小姑娘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小店,眉眼间尽是舍我其谁的得意和傲气,只是这股傲气让巴川想到了自己还是六七岁和陆家兄弟一起比赛谁尿的更远时,他二哥陆鸿羽赢了后露出的那种得意的神情。
这位大老爷穿着的貂皮大氅在走动间敞开了怀,露出脖子上一根粗的像是镣铐般的金链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最下面还缀着一颗小孩拳头那么大的祖母绿,不时闪烁着光芒,直走到门口看了看小店的陈设,撇着嘴道:“地方破了点,不过到了这种地方,也只能将就些了。”
直到大老爷和小姑娘进去后,马夫急匆匆的把小马手里和巴川腋下的熏香赶紧拿了回来轻轻插进土里弄灭,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放回箱子里,然后小跑着把花瓣也都拾了起来放回去。
巴川眨了眨眼对已经呆了的小马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招待这位大主顾。”
小马听了愣着点了点头,然后立刻爬起来堆上了满脸笑容走进了小店。
巴川也拿着酒壶和酒杯走了进去,毕竟酒壶已经空了。
只见大老爷大喇喇的坐在中间,旁边是那位小姑娘,小马和老马都弓着腰站在旁边等着差遣。
大老爷瞟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小马和老马道:“给本老爷我来油焖大虾三只、还有熘蟹黄,辣炒鸭舌,油焖海参,素炝春不老,还有嵊州的花生,现炸的,再泡一壶龙井的芽头,其他的,你们看着上吧,知道你们这小破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只好要这些粗茶淡饭将就些了,是吧,我的小宝贝,委屈你了。”
说着摸了一把旁边小姑娘的屁股,小姑娘“嘤咛”一声羞红了脸。
大老爷说完就旁若无人的开始和小姑娘打情骂俏,好像身边的老马和小马还有巴川已经消失了。
小马的笑容有些僵,刚才这位大老爷说的东西,除了花生米和鸭勉强知道外,其他的别说做,连听都没听过。
老马虽然也当过几年公子哥,但是这些东西,除了曾经做生意去过京城吃过一次不太新鲜的蒸螃蟹外,其他的也就是勉强听过罢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胜过儿子的。
但就算是听说过,也做不出来,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没有。”
大老爷忙着调戏小姑娘根本没注意到老马,老马只好声音稍微高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位客官老爷,您要的这些,小店……没,没有。”
大老爷总算是听见了,脸色一黑,转过头皱着眉盯着老马,说是盯,但因为这位大老爷的眼睛本来就小,一皱眉几乎把两只眼睛都挤到了眼眶里,所以就像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在对着老马,没有被这样的一张脸盯过的人,一定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老爷不说话,小马说不出话,老马没有话说。
整个小馆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之中,老马的额头上都开始渗出了汗,毕竟以他这样的年纪弓着身子一直这么站着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正当老马感觉自己的腰快断了的时候,那小姑娘“扑哧”一声,笑的花枝乱颤,宛如晨风吹过一树海棠。
大老爷回过头,又搂了搂小姑娘的腰,小姑娘脸羞红了几分,嘀咕着“讨厌,这还有人……”
大老爷好不容易玩够了收起笑容,睁开双眼,说:“那你这有什么,上什么,要最好的,最贵的。”
于是,大老爷和小姑娘,吃了两碗羊肉臊子面。
羊肉是加量的,同时为了显得隆重,老马特意下了两个荷包蛋。
但是这份隆重,大老爷显然没有领会到,所以大老爷有点生气。
生气的不光是这里只有羊肉臊子面,而且为什么酒只备了两坛。
未等老马露出苦笑来解释,巴川很自觉的拉着小马去敲陈一杆的门,这样有钱的大主顾,一年都碰不到一次,所以偶尔打扰一次陈一杆,应该也无伤大雅。
虽然巴川最近帮小马搬酒的时候,总能看到陈一杆,甚至偶尔还能看到陈一杆的老婆来帮忙,但每次看到陈一杆憔悴、蜡黄的脸和瘦的几乎弱不禁风的身体,巴川都觉得,陈一杆应该已经被榨干了,就像是被嚼过的甘蔗一样,连收钱的手都是颤颤巍巍的,但脸上的微笑,总是荡漾着一丝梦呓般的幸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愉。
所以即使这酒不够好,喝起来却也好像总有股莫名的甜味,随着热流在咽喉流下后能隐隐挑动起味蕾的甜蜜。
巴川带着歉意敲响了门。
意外的是,片刻之后,陈一杆便开了门,只是,脸还没露,伸出一只手,扔出一个酒坛子递给了巴川,酒坛子一摆一摆的,恨不得巴川拿走之后他立刻抽回手臂,好像巴川是个得了天花的病人,生怕沾染上身所以着急的要赶紧关门,巴川接过酒坛子道:“陈掌柜,钱还没收呢。”
陈一杆露出半个脑袋着急道:“不急不急,邻里乡亲的,明天再说吧,兄弟我有点忙。”
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门,趿拉着鞋拖地的声音急切的传来,然后是隐隐传来的“老婆……我来了……”
巴川愣了片刻,能和老婆恩爱这么多年依旧如胶似漆,也怪不得陈一杆胖不起来了。
巴川拿回了一坛酒,大老爷却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呼噜打的震天响,巴川又愣了,明明这位大老爷刚说自己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两坛酒连他一泡尿都不够撒的。
所以巴川和老马父子还有那个马车夫四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大老爷抬到二楼的一间客房里。
没有抬过喝醉的人的身体一定不知道,喝醉了的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小姑娘含着娇羞把门掩上,还对着小马浅浅的一笑,小马的脸立刻红的比大老爷和小姑娘进店的地毯都要红,要不是老马把小马的耳朵拧了三圈,估计小马还在门口傻站着。
马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了马车,喝了几口酒便打起了盹儿。
巴川和小马依旧坐在外面,只不过巴川只坐了一会儿便睡着了,睡的很沉。
风徐徐吹来,小马看着巴川靠着墙睡去,不免也有些困倦,随意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无意间发现那个马夫正偷偷睁开眼瞟了一眼巴川便立刻闭眼装作睡去。
小马愣了愣没在意又发起了呆。
一切,如常。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节外生枝
大老爷的酒量虽然不怎么样,但是睡觉的本领却着实让人佩服,下午睡去,直到夜里老马父子打烊,大老爷的呼噜仍然声震屋瓦。
不知道是陈一杆的酒好,还是大老爷的睡意更好,总之,这呼噜比青鸦大爷的呼噜还要震撼人心——巴川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会想起青鸦。
他躺在床上,隔着窗看着月光,然后轻轻闭上眼。
闭眼有时候是为了睡觉。
有时候是为了听的更清楚。
此刻,是第二种。
风沙声,呼噜声,此外还有一个声音,巴川听得见,甚至听的很清楚,这是他无数次追踪藏匿时听到的一种特别的声音——粘过唾沫的手指捅破窗户纸的声音。
轻轻的“噗”的一声,轻的像是羽毛落地,何况在大老爷的呼噜声下,即使醒着的时候也很难有人听得见,何况还是深夜将近丑时。
他虽然未睁眼,但仍能猜得到接下来要发生的,有可能是迷烟。
果不其然,片刻后,伸进一直细小的木管,一股清淡的白色烟雾像是夜里的流云一样懒懒的浮游在巴川的屋子里,这种迷烟一般都是些不入流的盗匪才会用的下三滥手段,要么窃财,要么盗色。
从窗外的身形和呼吸判断,很可能就是白天的马夫,巴川虽然长得不难看,但毕竟是个男的,盗色的可能应该不大,但要说窃财,他从头到脚都没显出一丁点有钱人的样子,所以巴川也很好奇,这个马夫深更半夜跑到他的屋子里要干什么。
巴川便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让胸腹间如正常呼吸一样鼓动起伏,没过多久,窗子开了。
虽然塞外的风比较烈,但毕竟是夏天,所以巴川从来没闩过窗子,窗子既然是墙的开口,为什么要闩起来呢?
所以一个人影便像是水里的小泥鳅一样呲溜一下钻了进来,赤着脚落入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竟然是那个小姑娘?
虽然她穿着一身的黑衣,身手颇为矫健,可那股女子身上的体香却是很难抹除的,巴川更加好奇,难不成,这小姑娘还真看上了自己?巴川刚想到这不由得有些脸红,看来和什么人在一起,就会变得跟什么人有点像,这厚脸没皮的想法倒颇有几分青鸦大爷的神韵。
这小姑娘跳进来定住身形,看到巴川仍在酣睡便轻轻关上了窗,然后身如狸猫般窜到了巴川的床边,巴川虽未睁眼,仍能感觉到这小姑娘身体微微晃动,好像在寻找什么,巴川也很奇怪,自己的身上,除了几块碎银子外什么都没有,即使是之前藏匿衣下、绝不离身的一百二十五颗绝尘如意珠也在去往江南与方老板一聚时,寄放在了六扇门密室中王修寒的灵位之前。
心思一动,这姑娘便摸上了巴川的腰间,然后滑到了巴川的后背,虽然穿着衣服,但巴川竟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他白天见过这小姑娘的面容和身段,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却也是个少有的尤物,至少,大老板在挑选女人的眼光上还是颇为高明的,所以,这小姑娘的手滑到他的腰下时他一时有些紧张,而这紧张里竟还有一丝丝的甜蜜和说不清的渴望……他甚至觉得,是不是……
幸亏没等他继续瞎想下去,这小姑娘的举动就让他一下子让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没有想法——她点上了巴川腰下的阳关穴,让他的下半身逐渐酥麻无力,并漫延至全身,这点穴的手法虽然还略显稚嫩不够熟稔,但却是正宗的飞花点穴手,下指轻缓,柔若落花,微风拂柳,贯透三分。
这飞花点穴手妙就妙在下指之轻,轻到难以察觉,甚至被点穴的人往往以为对方失手,但是真力却徐徐贯入,片刻后则着了道,轻则气血不畅,重则真力涣散,可谓是江湖中一手绝学,只不过这飞花点穴手乃是点苍派的不传之秘,点苍派并非江湖大派,门人不多,且长期居于滇南,甚少踏入中原,何况此处已是西北大漠,距离滇南千万里之遥,委实蹊跷的很。
但不管如何蹊跷,不管是不是见鬼的点苍派弟子,总之一个蒙面女子已经用飞花点穴手点了自己的阳关穴,并且开始在他的全身游走,就在即将摸到他身上的碎银子时,蒙面女子发出轻微的叹息,将手伸了回去又在屋里搜寻什么。
巴川住的这间屋子并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简陋的衣柜,再就是些零散的小物件,此外便只剩从窗外挤来的月光和凝聚的夜色。
所以蒙面女子只是扫了一圈便发现并没有什么可拿的东西,然后她回过身,准备继续在巴川身上进行二次搜寻,只不过她转过身后,身体便不由得僵了,只见巴川像个在洞房等着新郎官的新娘子一样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两个眼睛亮若灿星,嘴角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如果把这笑容换做其他的场合,不论是谁相信都很难讨厌的起来,可此刻,蒙面女子看着这张笑脸不啻于见到了活鬼,一时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巴川摊开手轻声说道:“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吗?随便拿。”
蒙面女子本能的向后退了两步,扭腰便向窗外跳出,但是脚下刚一发力,身体将在腾空之时,却忽的僵了,不是回头忽然看到巴川坐起来被惊吓的那种僵,而是被点了穴道的僵。
随即便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声音,巴川笑眯眯的站起来走到蒙面女子身边低下头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东西,拿起来对着窗外的月光吹了口气,是一块碎银子,然后在身上擦了擦又装进了怀里。
巴川饶有兴味的盯着蒙面女子的脸看了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直到那蒙面女子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闭上双眼时,巴川才又做到椅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蒙面女子保持着微微扭腰后倾、双臂微张的姿势,像是一位书法大家正在欣赏王羲之的真迹一般。
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撕下她的面巾一睹真容,甚至发觉她是个女的竟然也没有任何轻薄之意,更要命的是,三更半夜竟然喝上了茶水,换做是任何一个窃贼在这种时候都不会舒服的,何况她被点穴之后就立刻开始后悔,他的点穴手法不仅罕见,而且认穴精准,力度拿捏的刚好,毕竟膻中穴点重了直接可致人死地,点轻了起不到任何作用,其间的力道只有得过高人指点并且勤学苦练十年以上才可堪堪到达这样的境地,而且用的还不是手指,而是一颗棱角不平的碎银子,这手法之高明即使算不上世所罕见,但至少也不是她能对付的了的,而且本来还惊讶自己的迷烟和点穴手一向是屡试不爽,为何却对此人没产生任何效果,现在她也没什么好奇和惊恐了,能使出这么一手点穴功夫的人,怎么可能被一股迷烟给迷倒,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想到此她不由得后悔不迭并且下定了决心只要有机会,宁死也不能……可是刚想到这,却发现对方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对她盘问什么,而是自顾自坐在一边悠哉的喝上了茶,她不由得感觉嘴里像是刚吃了二两黄连……
巴川喝了两杯茶之后,才慢悠悠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这姑娘面前,微微一笑,不言不语,然后便又开始打量她,只不过这一次的打量和刚才的打量不一样,这眼光,藏着明显的怪异,就是那种女人又讨厌又喜欢的怪异,有经验的男人才会有这种眼光,而只有更有经验的女人才会喜欢这种眼光。
但巴川是不是有经验鬼知道,但这小姑娘显然是有经验的,因为巴川的眼光停留的地方都很妙,停留的时间也刚刚好,就像是一位大厨做自己最拿手的特色菜胸有成竹的控制着时间和火候,所以小姑娘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些浓重,身体也不由得起伏,如果扯下她的黑色面巾,会发现她的脸一定已经红的发烫。
她心里已经在千万遍的骂起了巴川:这小王八蛋,这流氓,这不要脸的大淫棍,这双眼珠子非得给你挖出来……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巴川实在是个很耐看的男人,而且既不是那种一脸傲气的生牛犊子,也不是老气横秋不中用的老头子,身材还保持的很好,胸腹间竟然好像也没有一丝的赘肉,虽然是夜里,而且隔着衣服,她还是能感觉得到巴川臂膊的肌肉,她刚想到这又使劲抑制自己这羞耻的想法,自己来盗窃反被抓了个正着,而且一旦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那……她想到这心立刻又沉了下去。
巴川恰好也不再看她,而是把窗户打开,月光贪婪的一拥而入,让这黑衣女子都沐浴在月光下。
她的心又动了。
巴川站在窗边,终于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欧阳修写过一首叫《元夕》的词吗?”
黑衣女子一愣,他没有盘问自己是谁,叫什么,来干什么,却问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问题!
巴川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微微摇了摇头。
巴川又转回身道:“他写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能当时的月,和此时的月,都一样明亮。”
黑衣女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可也不由的为这首词所吸引,不由的微笑,多么可爱的一个故事,无论谁,都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因为不论谁都会期待和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哪怕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也是个美丽的故事。
巴川好似察觉到她的微笑,接着说道:“后面还有几句,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写的很好,只不过,我就不念了。”
说完便回过身缓步走到床前躺了下去,道:“我要睡觉了,你可以走了,记得把窗户帮忙关上,倒是不用管的太严。”
黑衣女子心中生气,明明点了穴道还怎么走……刚动了心思,却发现自己的穴道竟然已经解开了!可是他经过自己身边时分明没有动自己分毫,她心里滑过一丝骇然,看到他已经闭上了眼,她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不解和疑惑,她回过神匆忙纵身跃了出去。
不过她没有忘记把窗子帮忙关上。
听话的姑娘,总是招人喜欢的。
就像是大老爷的小姑娘总是那么楚楚可怜又含羞可人,所以一大早大老爷就睡醒搂着小姑娘的细腰扭了下来,楼梯被踩得吱吱响,大老爷每走一步,老马都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每一脚都踩在了他的命根子上……好在大老爷没用几步就走了下来,老马也暗暗呼了口气,毕竟修楼梯是小事,万一这大老爷和小姑娘摔出个好歹来,把他们父子俩个卖了也赔不起这大老爷一身衣服钱。
大老爷睡的很好,小姑娘看上去气色却不太好,不过伺候这样的大老爷,不论是什么样的小姑娘,恐怕气色都很难好得起来。
只见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起下了楼,巴川已经坐在窗口的桌子上吃着面喝着酒了,小姑娘仍然羞答答的坐在大老板的旁边小鸟依人,大老板眯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开口道:“炖羊肉给老爷我来上二十斤,酒来五坛。”
老马面上一僵道:“老爷啊,五坛酒可是有二十斤的,额们这个地方都是烧刀子,昨儿个您老也喝过,不用喝这么多……”老马记得很清楚,这大老爷嘴上说着自己千杯不醉,结果喝了不到半坛酒就醉的不省人事,他们四个人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老人家抬上楼,自己累的像是被狼追了二十几里路,所以他实在是不愿意让大老爷喝得太多。
大老爷哼了一声眼睛咪的更紧瞪着老马道:“你是怕老爷我给不起钱吗?”说完兜手扔出一枚十两的银锭子,老马脑袋一缩二话不说赶紧去厨房切肉,让小马先把剩下的两坛酒给大老爷放在桌子上,然后跑到隔壁敲门,只不过敲了很久还是没开门,毕竟大早晨就喝酒的人并不多,何况一大清早就起来的人在沙河镇就没几家,更何况陈一杆呢,巴川摇了摇头走出去帮忙敲了敲门口大声说道:“一杆老板,三坛老酒。”
然后便拉着小马回店了,老马先端上了十斤炖羊肉和四个腌鸡蛋,大老板刚喝下了半坛酒,身体已经在打晃,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在小姑娘的衣服里乱动,老马躲进厨房像是已经不准备出来了。
巴川笑了笑拉着小马在门外坐在一起发呆,那个瘦弱的马夫仍旧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厢打盹,身上披着一件掉了毛的狐裘。
只听不久之后,店里传来什么一声闷响,巴川和小马站起身一看,大老板一头扎在了羊肉盘子上又呼呼睡着了,只不过这次喝了足足一坛酒,小姑娘一脸通红局促不安的坐在大老板的旁边,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狐狸。
巴川和小马便又坐了回去,反正很多人也确实在睡觉,大老板喝了酒继续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姑娘不时向外看了几眼,那马夫睡的像是死人一样,老马窝在厨房炖羊肉。
没多久,隔壁的门缓缓打开,陈一杆睡眼惺忪将三坛酒用一根绳子穿起来拖到了巴川面前,点了个头就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颤巍巍的走了回去,两条腿好像还在颤抖,巴川和小马相视一笑,只见陈一杆刚走到门口,就从里面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一把将陈一杆扯了回去,还隐约听到陈一杆逐渐变小的声音:老婆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能不能让我再睡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晨雾
这个早晨和以往一样安静,只不过多了几个人,几个睡着的人,连那小姑娘也靠着大老板的大脑袋睡着了。
小马还是一脸呆滞的看着远方。
那小姑娘下楼时偷偷看了看巴川,但巴川自顾自的吃面喝酒,压根就没回头看她一眼,好像她是个男的,巴川连看她的兴趣都没有,所以她也好像是放下了心,放了心所以就吃的下,吃得下自然就睡得着,何况早晨本来就应该是睡觉的好时候。
小马忽然转过头和巴川挤眉弄眼,指了指那小姑娘,又指了指那马车夫,然后两手一前一后各自开合,巴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和小马混的时间久了,基本上已经能明白小马大多数时候要表达的意思了。
小马说那马车夫和小姑娘各自都偷看他,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巴川当然注意到了,如钟离行歌所说,他**里可能都长着眼睛。
但他权当做没看到,看看就看看吧,反正被看两眼也不会死人。
过了半个多时辰,那马车夫终于醒了,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屎,伸了个大懒腰走下马车一边往小店走一边大喊:“老板,给……”刚说到这便看到趴着桌子上睡觉的大老爷和小姑娘,立刻禁了声,就像是大半夜看到了鬼一样,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小马跟前,接着小声道,“来碗面,肉要足。”
小马点了点头便走了。
这马车夫和巴川笑了笑坐在他旁边一边挠痒痒一边低声问巴川:“兄弟,我们家老爷什么时候下来的,怎么睡在桌子上了。”
巴川道:“你们家老爷可能喜欢在桌子上睡觉,我就是个住店的,老板都管不了,我哪能管得了。”
马车夫笑笑看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小马端着面走了出来,马车夫笑眯眯的用左手接过了碗,右手拿过筷子,筷子刚拿稳,脸色一变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般,左手抽搐了一下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哼,盛着一碗滚烫羊肉面的大瓷碗堪堪就从手里翻了出去就要撒在巴川的身上!
巴川顺手将大瓷碗抄在手里,汤汁也没有撒出去,车夫吸溜着一口气甩着自己的手,对着小马低声道:“他妈的怎么这么烫啊,烫死老子了,哎呦……”
小马呆了呆,咽了口唾沫看了看自己全是老茧的手,觉得实在是有点抱歉又有些觉得大惊小怪,毕竟他可是亲眼看到他爹赤着手把一块火红的炭块抓着扔到过小炭炉里过的。
巴川把面碗轻轻放到车夫的面前,马车夫一边吹着自己的手一边笑了笑跟巴川道谢,巴川也笑了笑,示意不客气。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夫才搓了搓手拿筷子挑起面吃了起来,几口下去,脑门儿就像是下雨天的房檐一样流满了汗珠子,小马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隔壁又伸出小拇指弯了弯,巴川戏谑的笑了笑,小马说这马车夫身体虚的连旁边的陈一杆都不如,巴川便靠着后墙闭目养神,马车夫吃完了面才小心翼翼的端起碗喝起了汤,喝完满足的叹了口气还打了几个闷声闷气的饱嗝儿,又笑了笑把碗筷递给了小马。
小马也轻手轻脚的进了里屋,大老爷的呼噜声雄浑豪迈,小姑娘的身体随着呼噜也均匀起伏,马车夫探出身子朝里面看了看,眼睛瞅着小姑娘的腰肢,然后脖子低了低从桌子下面看向小姑娘的腿,就像是一条狗闻到了哪个角落里一泡新鲜的屎,如果脖子能伸长,估计这个时候马车夫的脑袋就已经贴到了小姑娘的身下,等小马出来时候,马车夫赶紧缩回了脑袋,意犹未尽的眼光里透着一番迷离。
正当巴川有了一点睡意时,他却忽然从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未及睁眼,便听旁边的马车夫喃喃道:“真他妈怪,你快看,那男的简直比娘儿们还娘儿们。”
巴川睁开眼便看到了三个人。
他都见过,和他说过话,为首的正是那个“腰肢袅娜似弱柳”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自从上次见过之后他就宁愿见鬼也不愿见这个人了。
巴川准备起身回房间时,马车夫拉了拉巴川的袖子道:“兄弟,你看那个人长得像不像女人,真他妈邪乎。”
巴川道:“等他开口跟你说话时,你会发现,他不是像,他就是。”
马车夫眼珠子都似已经直了,这三人便走了过来,为首的这位自然是黑蛇,他只是随随便便那么一站,便自然有一股风情,后面的黑虎和黑狼脸色冷峻,眼神淡漠,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黑蛇看着巴川拱手道:“又见面了,朋友。”
他一说话,巴川明显感觉到旁边的马车夫身体颤了一颤,巴川平静的说道:“实在不巧得很,在下没有朋友,也不敢高攀。”
黑蛇举手捂上了嘴一阵轻笑,马车夫看的似已经呆了,他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笑起来能比女人还风情万种,立刻又回过神感觉自己全身都起了一层肉疙瘩。
黑蛇也不介意忽然走到他俩面前看了看已经呆了的马车夫道:“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么无情,你说呢,冤家。”
说着眼神就像是一个钩子把马车夫的魂儿都好像要勾出来,手可能是习惯性的抬起了马车夫的下巴,马车夫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像是煮熟了的螃蟹,梦呓般结结巴巴的回答道:“是,是……是是……”
黑蛇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的笑,终于站起了身道:“真有趣。”
说完便进了店里道:“来三碗面,多加肉,不要放葱,味太大。”
小马赶紧进了厨房,好像多停片刻自己就要疯掉。
马车夫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缓过神左右看了看,喃喃自语道:“他妈的,真他妈的……”
巴川摇了摇头便准备回房间睡觉了,这种时候不管睡不睡得着都要去睡,而且一定要回房间去睡。
他刚起身,便听到大老爷哼哼的声音,然后大声的砸了砸嘴,随即传来小姑娘柔弱的声音:“老爷您醒了啊。”
大老爷茫然的看了看周围,眼睛木然的看了看对面的三个人,他正对着黑狼,呆滞的眼光对上了黑狼凌厉凶狠的眼神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折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喝了口水,又吃了一大口羊肉,清醒了一会儿又看向对面的三个人,黑狼低着头想着什么,恰巧侧面的黑蛇回过头,大老爷就和黑蛇的目光相遇了,黑蛇灿然一笑,唇红齿白,用空出的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大老爷也好像呆了,眨了眨眼,又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的脸,又抬起头看了看黑蛇,脸色有些绯红,然后又低下头看了看小姑娘,嘴里喃喃低声道:“真他妈的见了鬼。”
黑虎低沉的“哼”了一声,抬起头瞪向大老爷,两道目光像是两根长枪直接插向大老爷。
大老爷脸上的肥肉颤了一颤,小眼睛咪的几乎都成了一条缝,马车夫本来探出头想再看看这个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却忽然看到了大老爷正和另一个黑衣大汉互相瞪眼,看到大老爷的眼睛眯起来的时候,马车夫倒吸一口气,嘴里自言自语似的:“坏了、坏了,哎呀,坏了,他妈的……”
片刻后闷雷般的声音在小店内炸裂出来:“你他妈敢瞪老子!”
这句话只说了一遍,巴川的耳畔却好像回响了七八遍,大老爷发怒的声音简直如同滚滚天雷、震耳欲聋!
小马和马车夫震的头都缩了回去,闭着眼身体绷的紧紧的像是刚刚被人捅了腚眼,只有小时候玩过火烧腚这个游戏的人才知道被捅了腚眼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大老爷这一声怒吼,老马直接坐在了地上,连黑虎和黑狼的手都跟着颤了一下,黑蛇却忽然轻轻掩嘴轻笑,黑狼看了看黑虎有点被震懵的脸夸张的笑了起来,指着黑虎的鼻子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道:“兄弟你现在可真出息。”
黑虎恶狠狠的瞪了黑狼一眼低下头也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右手闪电般抓起一根筷子便掷了出去,这根筷子擦着大老爷的耳际便飞了出去,然后只听“唴”的一声便刺入了墙砖之中。
马车夫都被吓傻了,然后一滴血“啪”的一声落在了桌上的碗里,小姑娘“哇”的一声尖叫,“血啊!”
大老爷抬起肥嘟嘟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道血痕随即出现在大老爷的脸颊上,正往外渗着血,大老爷仿佛怒极,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从小到大,哪有人敢这样对他!
他怒吼一声双手抬起桌子便朝着黑虎扔了出去,桌子带着刺耳的风声飞向了黑虎,黑虎还未伸手,背向大老爷坐着的黑蛇忽然伸出手用筷子从下面一夹,夹在了桌子下面的一条边角上,桌子带出的风声忽然就像是扔进了大海里的一粒米一样没了声响。
黑蛇缓缓站了起来夹着桌子走到大老爷的面前,先把桌子放下,然后暧昧的看了看小姑娘,又对着大老爷轻声细语道:“这位大爷,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不太懂礼数,冒犯了您,还望见谅,我给您赔个礼,希望别打扰了您的雅兴。”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黑蛇
如果说大老爷刚才还有着能烧掉这一条街的怒火,那现在连个火苗都没了。
大老爷双鬓不由得留下两行汗水木然点了点头。
黑蛇把筷子轻轻放在桌上,含情脉脉的看看大老爷又看看已经吓呆了的小姑娘,伸出手轻声道:“请坐。”
小姑娘的便坐了下来,与其说是坐下,更像是跌坐,大老爷还站着发愣,黑蛇笑笑撒娇似的说道:“这位大爷,在下可,不太愿意和人抬着头说话呢。”
大老爷立刻点了点头,也赶紧坐了下来。
黑蛇笑眯眯的看了看大老爷,又像是舍不得一样看了好久才转过头看向这小姑娘,这小姑娘像是已经被骇傻了,黑蛇笑的更灿烂,咬了咬嘴唇道:“真是个水灵的可人儿。”
这如同丝滑绸缎般的声音发出,大老爷和小姑娘好像同时骨头都酥了,黑虎和黑狼都站着不语,只是脸色更加铁青。
马车夫眼神有些迷离,巴川只是看着前方,本来站起来准备回房间的他此刻只是静静地站着,好像这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黑蛇接着道:“大爷,刚才稍有得罪,还望见谅,”拿起酒壶斟满一杯酒,接着道,“所以为表歉意,小弟自罚一杯。”
黑蛇轻轻扬起头,侧着身子,右手捂着嘴,只听“咕噜”一声,一杯酒便下了肚,黑蛇眼神暧昧,将酒杯放在桌上,再斟满了一杯,递给大老爷。
大老爷眨了眨眼,嘿嘿笑了两声,也喝了下去。
黑蛇欣慰似的温暖一笑,看到这笑容,简直如同江南阳春三月的桃花一般,连小姑娘都似已痴了,黑蛇道:“大爷喝了酒,就表示原谅了我这兄弟,不生气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道:“不生,不生了。”
黑蛇抿着嘴笑道:“大爷果然是大人有大量,小弟就知道大爷你不会和我这小兄弟一般见识。”
说完举起右手招了招,黑虎和黑狼便大步走了过来,黑蛇道:“既然大爷不生气了,那就最好,我已经代我这兄弟喝了酒,赔了罪,只不过,大爷你扔来那么大一张桌子,实在吓坏了小弟我。”
说完眼神如水的瞟了一眼大老爷,这一眼可谓是柔情似水,楚楚动人,连大老爷的心都不由得颤了一下,大老爷结巴的说道:“那,那怎么办?”
黑蛇笑了笑,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未回话看向旁边的小姑娘,然后右手便顺势摸上了小姑娘的手,右手的食指轻轻在小姑娘的手臂上画着圈,一双眼柔情四溢的看着小姑娘,这小姑娘感觉自己的心有些痒痒的,又有些飘飘的,而大老爷也丝毫不觉得冒犯,他好像已经忘了因为之前自己的下人只是偷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便被他家法处置了。
大老爷的家法正常有十种,大多时候都会临时想出更多种,这个仆人因为只是偷看了一眼,所以便用了正常的十种里的最轻的一种——挖了眼珠子,只打断了一条腿。
大老爷都觉得自己特别仁慈,其他仆人也这么觉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的。
而现在自己的小姑娘被另外的男人摸着手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受,甚至觉得这好像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小姑娘只是被在手上滑了四五个圈,就扭捏起了身子,心猿意马有点把持不住,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黑蛇随即和大老爷道:“好办,这小姑娘这么可爱,只要让她陪我这两个兄弟过一夜就好了,毕竟,他俩也很久没开荤了。”
小姑娘好像什么都没听清一脸羞涩,大老爷露着梦呓般的笑容点了点头,马车夫在门外眼睛睁的眼珠子都好想都要掉出来,随即大老爷又好像是醒了似的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
黑蛇笑的更甜蜜,声音妖娆的说道:“我说、要这个小姑娘、陪我的两个兄弟睡一夜。”
大老爷的脸逐渐涨的通红,眼睛也眯了起来,小店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黑蛇的手还在摸着小姑娘的手,露着一脸笑容看着像是一包已被点燃的火药似的大老爷,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根筷子,这根筷子逐渐被捏的变了形,然后变成了木屑一点点的落在桌上,声音窸窣,像是午夜时的小虫子在爬一样。
大老爷的眼睛虽然小,却没有瞎,他就算没练过武功,也看得出能把筷子捏成木屑的人想必把他的骨头捏成粉末应该也不会太难。
当一根筷子在黑蛇的手里只剩下一半的时候,大老爷脸上的汗不时落下,点了点头低声说“好”。
黑蛇望着他道:“你说什么?”
大老爷颤悠悠的说:“好。”
黑蛇娇笑着道:“好什么,什么好。”
大老爷眨了眨眼嘴唇有些颤抖,道:“按你说的办就好。”
黑蛇柔柔的说道:“人家说了什么。”
大老爷脸上的汗更多,道:“说了…什么?”
黑蛇笑的花枝乱颤,大半根筷子都变成了木屑,已经堆成了一个如同小沙丘的木屑堆。
大老爷颤巍巍的说:“让她跟,跟你的,兄弟,睡……过,过一夜。”
黑蛇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大爷真是个好大爷,乖巧听话,我很喜欢。”
大老爷流着汗干笑了两声,恰好一根筷子都已经被捏成了木屑,只剩下一个筷子头,黑蛇轻轻放在木屑堆的上面。
大老爷看着这个木屑堆,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眼神中透露着浓浓的恐惧。
黑蛇看着已经坐在地上的老马轻声问道:“马老板,请问,还有空余的客房吗?”
老马木然点了点头道:“有,有,”右手颤抖着指了指上面的一间,“挨着大老爷的那间。”
黑蛇对着老马妩媚一笑然后微微转过头道:“你们还等什么,难道要我送你们上去?”
黑狼和黑虎脸上露出了笑容,淫邪而又残忍的笑容,这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脸色变的煞白,像是涂了一层大白,全身都已经僵硬,黑虎伸出手便将小姑娘拦腰抱了起来夹在腰间,黑狼则一边走一边已不老实的伸进了小姑娘的衣服里,小姑娘终于发出了惨然的尖叫!
黑蛇一脸淡然,小马好像被那一声尖叫吓坏了,身子一软跌倒在老马的旁边。
黑蛇随即看向一脸惊骇的小马,他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细长鲜红,灵活的像是有一条小蛇在嘴里摆动。
然后他起身走向小马,全身仿佛散发着一股炽热的气息,小马的脸变得惨白,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黑蛇走到小马的身边,弯下腰哼笑,看着小马,一只手摸了摸小马的脸。小马发现他的手柔滑如女子的手,但却冰冷如刀,他不由得一个激灵,然后黑蛇笑的更加暧昧,手便摸向了小马的大腿,小马感觉自己的心里升起一股可怕的寒意,像是有一只手捏上了自己的心脏!
老马一脸惊恐,看着黑蛇的手像一条蛇一样在小马的身上游动,他像是见到了魔鬼一般,全身都似已冻僵。
看着眼前的景象,夹杂着一连串小姑娘的尖叫、还有黑狼的淫笑,马车夫感觉自己像是一瞬间恍然不在人世,他觉得呼吸不太畅快,甚至有点窒息……
小马的脸本就变了样,此刻已经扭曲的几乎没了人形,眼角不由渗出了眼泪,而老马的脸色如锅底,身体微微颤抖却动弹不得。
黑狼和黑虎已经走到了楼梯中间,大老板的脸还在抽搐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木屑小堆,像是堕入了坟墓一般。
不知何时,巴川已经转过身站在了门口。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井井有条
将近中午的灿烂阳光从天外射穿整个天空,越过门窗,挤过缝隙,热烈的挥洒,肆意的清退阴暗,墙角的灰尘像是汹涌的潮水,在半空翻滚,巴川的影子投射在小店之内,他的脸和前身都仿佛陷入黑暗之中,但身体轮廓却像是镀了一层闪耀的金光。
并没有谁注意到了巴川站在了门口,并挡住了门外的阳光,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暖洋洋的。
巴川像是被直射的阳光推了进来一样,他经过了一张桌子,顺手拿起一根筷子,他走了两步,忽然发出一声木头断裂特有的声音,走在最前面的黑虎身体一晃迟疑的停下了脚步,而黑狼脚下则忽的一个踉跄身子一歪头即将撞上黑虎的背。
巴川的手里已只剩下半根筷子。
紧接着他绕过桌子没有停留继续走过,黑蛇停下了继续探索的手,看过一眼楼梯后猛地转过头看向正在向他走来且距离不足五步的巴川,他刚转过头,黑狼的头刚撞上黑虎的背,巴川的手刚刚放下,本来半蹲的黑蛇忽的向后倒了下去。
巴川继续走了两步走到楼梯口前,黑虎发出一声惊叫,黑狼闷哼一声,然后楼梯竟然断裂三个人一起摔了下来,而黑蛇的头已经堪堪要跌至地面。
巴川的手里已经没有了筷子。
老马则看到巴川仅仅是很慢的走了一步,但却又觉得很快,好像身体是慢的,身影是快的,慢的好像在挪动,快的根本没有看清,他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快是慢,等他眨了一眨眼,只看到巴川的右手托了一下黑狼的肘,右腿撑在黑虎的臀下,小姑娘已经被巴川轻轻一拉落在了自己的背后,同时巴川的左手也托在了黑蛇的后背。
黑虎呈坐姿像是坐板凳一样坐在巴川的膝上,黑狼则踉跄的抓着前面的楼梯刚稳住身形,黑蛇则像是躺在枕头上一样头枕着巴川的手腕,上半身停在了半空,小姑娘好像是刚睡醒一样眼神迷离不明所以,只是呆呆的站在了巴川的背后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自己会站在巴川的背后。
紧接着又是一眨眼间,黑蛇的双脚倒翻带着风声突然踢向了巴川的肩头和侧脸,而黑狼左肘如同一只犀牛角般向后顶向巴川的小腹,黑虎则忽的发力使一个千斤坠将巴川的右腿紧紧压在了地上,巴川能感觉到自己的右腿像是被压上了一座山瞬间已经踩入地面半寸!
没有人会想到楼梯会崩塌,也没有人想到巴川会出现,当然更想不到的是,这三个人会一起突袭巴川!
就连巴川都没想到为什么这三人会对他出手,而且不论是谁都看得出,这不仅仅是下死手,关键是,这像是一场有预谋的突然袭击,黑虎的千斤坠,黑狼的肘拳,还有黑蛇的倒翻飞踢,像是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一样,配合的熟稔而又紧密。
他们三人也相信,这样近乎诡异的配合一般人绝对躲不开。
可惜巴川不是一般人,不过巴川也确实躲不开,因为巴川根本没有躲。
只听“嘭”“嘭”响起两声闷响,黑虎屈膝倒下,双手撑地吐出一口鲜血,而黑蛇却传来一声销魂的呻吟朝着旁边飞了出去!
黑狼则在黑蛇被击飞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巴川的面前,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老马父子还未从骇然中回过神,就看到这三人已经都倒在了地上。
巴川想起小姑娘还在自己身后,刚准备转身,一股内劲已经如春风般柔柔的贯穿了自己的风门穴。
一样的飞花点穴手!
巴川脸色不变,问道:“昨夜果然是你。”
小姑娘站在他背后不动,没有说话。
大老爷的声音传来:“昨夜不管是谁我不知道,现在是我。”
巴川微微皱眉道:“你也会飞花点穴手。”
大老爷笑了笑道:“不是我也会,是她的飞花点穴手就是我教的。”
巴川的心沉了下去。
大老爷背着手看了看仍然没能爬起来的三人,一脸赞赏道:“果然是高手,小蛇的飞踢被你轻轻一带便偏了方向踢在了小虎的后背,小狼的肘拳则被牵引击于小蛇的腰眼,小狼则被你拂手之间点了环跳穴,若不是我在背后看得清楚,估计我也和他们一样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在下佩服。”
巴川面色不变道:“大老爷过奖了。”
大老爷看着面色如纸的黑蛇道:“小狼崽子那记肘拳是下了狠手的,若不是被这位兄弟一带之间卸去了部分力道,此刻你至少要断三根肋骨,所以你要谢谢他。”
黑蛇忍着剧烈的疼痛抬头看了看大老爷又看向一脸平淡的巴川,目光中透出愤恨和惊愕,而相比黑狼和黑虎,他确实要好得多。
他的那一记飞踢让黑虎伏地干呕难以动弹,若不是靠着健壮的身板,此刻已经吐血不止,而被点了环跳穴的黑狼则带着轻微的抽搐发出低声的呻吟。
大老爷道:“不过小蛇你的功夫虽然练得还不到家,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光是有这一点,就有活下去继续干活儿的价值。”
黑蛇听后竟然忍着剧痛单膝跪地行礼致谢。
黑狼依然全身微微抽搐倒地不起,黑虎则像是得了风寒一样在微微颤抖,好像被人扔到了冰窟窿里一样,巴川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却能感觉得到,那是因为恐惧而难以自制的颤抖。
大老爷道:“老鼠,把小蛇送回去吧,虽然活儿干的不漂亮,总算也没有干砸,回去把伤治好,罚他半年的银饷就算了。”
黑蛇听到此像是一个被赦免了死刑的罪犯一般脸上竟然显出一丝喜色。
那瘦小的马车夫身如旋风般一下子便出现在黑蛇的身旁,一改适才慌张的神色,将黑蛇背在身后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黑蛇回头忍着痛道:“他们两个……”
大老爷伸出手摆了摆。
黑蛇脸色更加惨白,老鼠把他扔进车厢里,麻利的跳上车辕,“驾”的一声,马车调转马头,两匹瘦马健步如飞,在一阵隆隆声中逐渐远去。
大老爷走过去随手将黑虎和黑狼提起来像是扔烂菜叶子一样朝门外扔了出去,两个人“嘭”的摔在了门外,发出闷哼,然后偏过头对小姑娘道:“老样子,处理完送到羊杂碎铺。”
小姑娘点了点头走到门外,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巴川虽然背着身子仍能听到一个人从屋顶落下的声音,只不过这人轻功上乘,落地几乎无声,黑狼和黑虎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发出恐惧的呻吟,黑狼甚至哇哇的吼出了声!
然后便没了声响,随即只看到老马的眼睛睁的几乎要把眼眶睁裂,好像眼珠子随时都要掉出来,紧接着脸色发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股血腥气也随着老马的呕吐漫延了过来。
巴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然后那小姑娘和来的人齐声道:“属下告退。”
大老爷摆了摆手便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移动到距离老马较近的桌子前坐下,语气温和的像是邻居早晨起来相互问候一般道:“吐出来是不是好受一点了。”
老马颤抖着抹了抹嘴上的秽物连大气都不敢出,大老爷眯着眼笑了笑道:“你们出去待一会儿,我和这位朋友有点事情要聊。”
老马赶紧点了点头使劲站起来,刚站起来,脚下一软又跪倒在地,小马也回过了神,颤着身子站起来把老马扶起来逃荒一样往出跑,仿佛这间房子里刚挖出个蛇窟,再慢一步都会被啃光了。
二人刚走出几步,巴川低声道:“放过他们。”
大老爷的手在半空停下。
“给我个理由。”
“我可以保证,你如果要杀他俩,你一定比他俩先死,或者,只有你会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黑狐
见过威胁人的,但很少见到自己已经被制住还嚣张着要威胁别人的,但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恃无恐,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大老爷不认为巴川脑子出了问题,所以,他犹豫了。
大老爷的脸色虽然未变,眼神中却已露出些许的复杂和怀疑,但还是把手放了下去。
“就算不杀他们,我仍然可以随时把你先杀了。”
巴川轻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来杀。”
大老爷一愣,细细打量了一番仍然站的笔直的巴川,好像要从他身上找出一锭一千两的黄金大元宝。
巴川道:“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大老爷眯着眼笑着道:“我不想试。”
巴川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大老爷反问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巴川道:“有幸被你送回去疗伤的那位之前来过一次。”
大老爷眯着眼继续看着巴川。
巴川道:“我就知道他还要来,而且不止他们几个人。”
大老爷点了点头道:“他叫黑蛇,身手不坏,而且颇有些城府,这也是我让他继续活着的原因,有自知之明的人即使派不上太大的用场,至少不会逞能。”
巴川道:“有自知之明的人一般都会在做事的时候用用脑子。”
大老爷道:“用脑子的人,不管怎么样,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用处。”
巴川道:“所以他第一次来了又走的那么快,是为了通知你来帮他。”
大老爷道:“说来他并不是个废物,在效力的这八年之间,只不过失手了三次,第一次在道上遇上了塞外飞鹰,丢了货,所以我只阉了他,作为一点小惩戒。”
巴川苦笑,塞外飞鹰是塞外近二十年来名头最响、武功最高的大盗之一,此前几乎与方老板赌场的总管事木雕,也就是那位萧鹰并列为塞外双鹰,只不过这位塞外飞鹰为人凶残霸道,此前被六扇门所追剿,在任清和严云山联手所伤后便潜逃至大漠深处再未踏足江湖,所以黑蛇能在塞外飞鹰手中全身而退已经是个奇迹。
但是,据说塞外飞鹰是个美若天仙般的女人,到现在,关外坊间仍有关于她的一些传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怪不得要阉了黑蛇,也怪不得黑蛇为什么会是那副样子。
大老爷接着道:“第二次,哎,这小子也是该倒霉,干活儿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而他明明碰上了这个人,可是直到自己那一包袱的黄金被抢走都没看到这个人的脸,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惩罚他一下,但毕竟无可厚非。”说完笑眯眯的看向了巴川。
“据说,那个人真名叫西门鸡鸣。”
巴川差点笑出声,道:“不知道有没有叫东门犬吠的。”
大老爷脸色严正道:“这个人,名字虽然怪了点,但说到他的武功,端的是赫赫有名,他的成名绝技,无人知晓,只是被坊间,传为,五行神功。”
巴川心中一震,五行神功,他蓦地想到了很多。
大老爷笑眯眯的看了看脸色凝重的巴川没有说话,而是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巴川过了一会儿才道:“第三次呢。”
大老爷站起身道:“第三次就更离奇了,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来历不明,近二十年来,关外漠北都不曾有过此人的任何见闻,而且和他交过手见过面,却还是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最关键的是,此人一直没有做过任何值得引起注意的惊人之举。”
巴川也点了点头道:“名头大的人虽然名声在外,起码还能有些一知半解,对这类人,最是头疼,对付起来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可怕的并非是江湖成名的侠客,最怕的是那些不苟名利,隐匿身手的奇人异士。”
大老爷点头称是,道:“兄弟所言极是,所以对如此不知根底的高人,黑蛇当时没有轻举妄动才找了我,不过,他还是办砸了,当然,幸亏他颇有自知之明,大家一起上阵,这个事总算是还有些回旋余地,所以他也能活着回去。”
巴川道:“看来他第三次遇到的这人确实是高深莫测,非比寻常。”
大老爷抚掌笑道:“说的不错,确实是高深莫测,非比寻常,所以我只罚了他半年的银饷便送他回去疗伤作罢。”
巴川正要点头心里一个激灵。
大老爷又坐下静静看着巴川,像是刚才只不过和他一个老熟人聊了几句家常。
说了半天巴川才听明白,这第三次的中心人物原来是自己。
而他还把自己着实夸了一番,想到刚才说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巴川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大老爷道:“鄙人,黑狐。”
若不是被点了穴道他倒是很想再回头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这个胖的快像是一个球的大老爷哪里和狐狸相像。
巴川道:“你们都是那位庞连通的手下。”
黑狐正了正神色道:“我们不过是庞老爷子的一根手指。”
巴川道:“那你这根起码也是大拇指了。”
黑狐道:“兄台真是眼力非凡,不过鄙人排行老二,是为食指。”
巴川苦笑,这黑狐倒是毫不隐瞒,坦白的很,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明白这些人找到自己头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庞连通作为西北最有势力的总瓢把子,手下的人行事如之前一般飞扬跋扈也属正常,但像黑蛇这样的,就已经很不一般,而这黑狐,不显山不露水,从开始便是扮猪吃老虎,演的一场好戏,甚至他怀疑那黑蛇虽然娘娘腔的很,可不见得一定是个有毛病的人,对小马做出那种事,指不定都是演给自己看的,而一旦自己出手,便进了他们的圈套,而就在自以为制住了所有的人时候,这黑狐才在自己防范之心卸下的时候出其不意的点了自己的穴道,其城府之深,令人吃惊,但这其中的疑点就更多了,虽然他猜得到和上次死的那个倒霉鬼一定有关系,但值得这样兴师动众,一定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为了那么一个小角色,从那两个被“处理”掉的人可见一斑。
巴川问道:“既然你们已经盯上了我,又何必让那小姑娘在夜里做些小动作。”
黑狐笑眯眯的说道:“你真的不懂?”
巴川也笑了,忽然问道:“那飞花点穴手,我并未见识过,只是从武林传言得知,所以,你教的难道是真正的飞花点穴手?”
黑狐道:“飞花点穴手,只有一种。”
巴川叹了口气道:“那我懂了。”
黑狐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一般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一定想的明白。”
巴川苦笑,若是真的飞花点穴手,一般人若是被用这样的点穴手制住是万难逃脱的,而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而那小姑娘可能也是故意没有用全力,可是能解得开这种手法的人,必然不是一般人,如果他就装作被制住,可能也就蒙混过去了,可是自己偏偏还没被制住,甚至还反将那小姑娘制伏,更有趣的是自己还放她走了,用的手法在他们看来一定也觉得更加奇诡无比,那么,无伦是不是自己杀了那个倒霉鬼,自己都一定像是一只误入狼窝的羊,顺便把自己的角晃了一晃生怕这群狼看不到,而他忘了,恰好这群狼刚死了一只被角顶死的小狼。
所以无论是不是自己顶死的,都已经吸引了周围的注意,一下子便处于群狼环伺的境况。
看来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怪不得青鸦临走前告诉自己,最好做个普通人过无聊的生活,无聊的生活总比没有生活好。
黑狐又喝了一口茶,笑眯眯的说道:“看来你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所以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刚说完,外面便来了一辆马车,走进来一个精壮的汉子,黑狐轻声道:“送到刀削面馆。”
那精装汉子点头称是,走到巴川面前,提着他的腰带扛起便走,像是山林伐木的樵夫扛起一棵砍好的树要回家一样自然轻松。
但巴川却有些发愁,樵夫砍了一棵树回去,肯定不是要挖个坑把这棵树舒舒服服的栽进去,然后浇水施肥等着它舒舒服服的茁壮成长,所以看着眼前这辆漆黑的马车,他赫然想起了之前也是被暗水的人迷倒了扔到马车里运到了射山差点喂了蛇……
羊杂碎铺,刀削面馆,这庞连通,可能跟老马一样,也是个开饭馆儿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瓮
那精壮汉子还颇为难得的没把巴川随手扔进去,而是轻拿轻放,好像手里拿着的是一件贵重的瓷器。车厢内宽敞舒服,精装汉子将巴川轻轻放在车厢里,巴川就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铺着三层羊毛地毯的车厢里。
黑狐则随后上车,规规矩矩的坐在巴川的体侧,笑眯眯的看着巴川。然后马车便开始行进。
不到盏茶功夫,轻微的呼噜声便响了起来,黑狐虽然神情不变,但却不得不佩服,在这种情况下,巴川竟然睡着了!如果他知道他去的是什么地方,相信不论是谁都不会睡得着的。
将近一个时辰后,已经到了暮色将晚之时,马车才缓缓停下,黑狐正要叫醒巴川,却发现巴川正一脸笑呵呵的看着他,愉快的像是和朋友来春游一样,说道:“到了?”
黑狐点了点头。
然后只见巴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脖子随意一动,关节噼啪作响,然后又笑了笑自顾自的从黑狐面前走了出去,黑狐神色不变,却坐着未动,而赶车的精壮汉子看着巴川跳下了马车,正要回头叫黑狐时,身体一震,脸色忽的变得惨白,愣愣的盯着正在四处打量周围的巴川,好像见了鬼一样,巴川明明已经被黑狐点了穴道……他回过身猛的掀开车厢门帘,看到黑狐正若有所思的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神情如常,他颤着声道:“狐老大,这……”
黑狐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说:“无妨。”
巴川若无其事在马车周围走了几步,看到自己正在一条无人的长街上,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个院子的门口,院门紧闭,院墙比正常的院墙略高一些,从门缝里隐约能看到里面还有几重院落,巴川随意道:“没想到一个刀削面馆竟然有这么大地方,而且大白天的竟然不开门,在下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精壮汉子如同聋子一样充耳不闻,只不过带着恐怖而又复杂的眼神死死盯着巴川,仿佛要在巴川的身上盯出一个洞来,他这趟路跑了很多年,当然每一趟都不会是空车,但像巴川这样能轻轻松松下来闲逛的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巴川看了半晌才转过身掀开车厢的门帘和黑狐道:“这就是你说的刀削面馆?”
黑狐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巴川道:“正好我也饿了,那,兄弟我先进去点菜了,你一会儿进来?”
黑狐道:“甚好,有劳兄弟了。”
巴川喜上眉梢道:“客气什么,那兄弟我先去了,你也别太晚。”
两个人聊得这样热络,那精壮汉子眼睛已经瞪的像个癞蛤蟆一样了。
巴川说完就要推门进院,刚走出两步回头问那精壮汉子道:“你不进来吗?一起来就一起走嘛。”
那精壮汉子听完这句话脸色白的更加苍白,几乎白的发青,头摇的像是恨不得把脑袋从脖子上摇下来。
巴川笑的更灿烂,抬手就拉起精壮汉子的手,那精壮汉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样竟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巴川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这时黑狐的声音幽幽传出:“蚂蚱,来者是客,要好好接待,你就陪这位兄弟进去一趟,然后让大蚂蚁出来找我。”
巴川这时觉得有趣了,原来这精壮汉子叫蚂蚱,之前的那个马夫叫老鼠,那个娘娘腔叫黑蛇,这个胖子叫黑狐,难不成自己进了一个野兽成精的巢穴?他不禁想到了一些关于牛鬼蛇神和山林间妖孽成精的坊间传说和怪谈。
蚂蚱木木的点了点头,身子有些僵硬的下了马车,先一步走到大门口,抬起手敲了一下,停顿了片刻又敲了两下。
不多时,便有一人打开门,人影未现低沉的声音先已传出:“狐老大你回来……”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脸色惨白噤若寒蝉的蚂蚱,另一个则一脸喜色,背着双手四处打量,倒像是真的来到一个大酒楼来吃饭的食客。
这人显然也有些意外,但随即便神色如常道:“蚂蚱,狐老大呢,这位是?”
蚂蚱道:“狐,狐老大,让,让我送这位,这位,这位客……朋友,不,兄,兄弟进来,然后,让,让……”
后面这几句话说的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而开门这人的耐心也着实好得很,竟然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是静静的等着他说完,巴川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接口道:“你们狐老大让他送我进去,然后再让你们把一个叫什么大蚂蚁还是大姨夫的出来找他,就这么一句话让你说的这个难受,赶紧说完进去点菜了,我都饿了。”
开门这人面色不变看向蚂蚱,蚂蚱对这开门人显然颇为忌惮,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
开门这人拱手道:“原来是这样,那兄弟怠慢了,我们这小伙计照顾不周,还望见谅,那请随我进来吧。”
巴川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说着便大大咧咧的走了进去,蚂蚱的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这开门人看了蚂蚱一眼又看了看车厢道:“你在这等着吧,就别进去了。”
蚂蚱听后像是一个被扔进水里快要淹死的人忽然被捞了出来一样连忙点头道:“是,是……”
这开门人便将院门轻掩快步追上了巴川。
拱手道:“在下是这面馆的管事勺子,不知道客官怎么称呼,想吃点什么,狐老大的客人我们一向都是要待为上宾,有什么要求您只管和我说,包您满意。”
巴川随意拱了拱手便迈着四方步跟着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打量道:“巧了,你叫勺子啊,你猜怎么着?我叫筷子,挺好。”
刚说完便走进院落里的正房,房间里竟然真的和面馆一样,摆着七八张桌子,正对着一个柜台,上面摆着不少小酒坛,只有一个伙计在柜台站着冷冷的看着前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喝的醉醺醺的醉鬼,脸红的像是煮熟的螃蟹一样,手边已经摞起来不少酒碗,一边喝一边胡言乱语,耷拉着半睁的眼睛也不知道在胡乱说着什么。
勺子垂首弯腰请巴川坐下,说道:“那筷子大爷,您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吩咐后厨给您做。”
巴川向四周看了看,这面馆差不多有老马的小面馆三倍大,不同于老马那里,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上等的红木,门窗雕花都很精巧,柜台上摆着的每个酒坛上都贴着一张红纸,写着酒的名字,有女儿红,竹叶青,烧刀子,寒潭香,秋露白,杜康酒,松醪酒等近二十多种名酒在列。
而在伙计背后的墙面上则挂着四排四十四个檀木牌,除了最后一排是空着的之外,其余每个檀木牌上都刻着黑色的菜名,巴川扫了一眼看到第一排写着的是金陵烤鸭,西湖醋鱼,腊味合蒸,飞龙汆汤,麻婆豆腐,羊肉泡馍,黄雀鲊脯,榛松糖粥,福满坛香,整个三排最后一个最长,是七个字,写着“一品浇头刀削面”。
巴川对勺子说:“贵店墙上挂的菜谱这都能做?”
勺子恭敬的说:“咱们面馆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敢挂,就敢卖,只要是挂上去的,无伦什么时候,都有供应。”
巴川笑呵呵道:“那在下可佩服得很了,虽然这店面不大不小,但确实是包罗万象、暗藏玄机啊。”
勺子面色一僵状似随意的问道:“筷子大爷您过奖了。”
巴川道:“咱们这里地处西北关外,千里荒漠,无尽黄沙,想不到菜谱上的菜式倒是丰富得很,南七北六十三省有名的菜式这里都有,还真是令在下开了眼界。”
勺子道:“客官满意就好,本店自开业便笑迎八方客,为了让不管打哪里来的客人,都能吃到一口满意的家乡菜,所以特意从各地选了当地有名的厨子来这里候着,就看筷子大爷您想吃点什么。”
巴川想了想道:“先来一碗水吧。”
勺子一愣,道:“茶水?”
巴川道:“不不不,水,井水。”
勺子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的盯着巴川,想必是开店以来第一次遇到巴川的主顾。
巴川嘿嘿笑道:“不怕勺子兄见笑,兄弟我囊中羞涩,只有几块碎银子,昨夜还差点被飞贼盗走,所以,你这上面的菜式,怕是一道都吃不起,但既然来了,索性不如喝一碗水吧。”
不知何时,勺子的脑门上竟然汗涔涔的,像是刚刚烤着炭火饱饱的吃了一顿涮肉,勺子听完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毕竟来面馆喝水的人并不多。
勺子不甘心的问道:“您确定不吃点什么垫补一下,第一次来,可以打折。”
巴川面无表情的说道:“吃不起。”
勺子还要说什么,巴川一摆手道:“点也行,反正你是管事的,我看着你吃,不知意下如何。”
勺子脸色一变,正在此时一个声音传来:“勺子,客人不想吃,就不吃罢,咱们这又不是黑店,不兴强买强卖的土匪行径。”
勺子一听立刻笑逐颜开,神色也缓了下来,只见一个白面无须、两鬓有些花白的年长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赫然是黑狐。
巴川看了一眼道:“黑狐兄弟姗姗来迟啊。”
黑狐仍旧是笑眯眯的说道:“抱歉的很,马车坐的时间久了,身子有些麻,找了自家兄弟来疏通了一番,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所以让兄弟久等,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不,我也叫了这位兄弟来与你一起喝酒,他可是这间面馆的掌柜,权当赔罪。”
巴川点了点头拱手道:“掌柜的幸会。”
这白面无须的年长男子面无表情,走进了堂中冷冷说道:“你们喜欢演戏就继续演,我一向没这个雅兴。”
巴川笑道:“掌柜的说笑了,好端端的不知戏从何来。”
面馆掌柜脸若磐石,冷哼一声道:“阁下手上的功夫端的是上乘,无声无息间便点了我这兄弟的穴道,手法也是着实罕见,令人佩服。”
巴川道:“掌柜的过奖,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过是不愿意欠别人的情而已。”
说完这话黑狐一脸笑呵呵的神色不变,眼中已经透露出一丝凶险。
掌柜岔开话道:“你可知道这家面馆是什么地方。”
巴川道:“既然是刀削面馆,自然是吃饭的地方了。”
掌柜道:“说的不错,我这人只对来吃饭的客人感兴趣,只要是客人,就要吃东西,但你是黑狐介绍来的,所以这面馆的菜谱就变了。”
巴川道:“噢,愿闻其详,不知道是怎么个变法。”
掌柜道:“若是新客人,自然都得花银子吃饭,花钱吃饭,跟欠债还钱一样天经地义,若是老客人,那就可以赊欠,但若是熟人介绍来的,那就可以吃白食。”
巴川道:“那看来我今天还要沾光了。”
掌柜道:“你倒是大可放心,像你这种熟人介绍来的主顾,一年都碰不到几次,所以,你可以敞开了肚子随便吃。”
巴川叹了口气道:“白食虽然不花钱,自然跟花钱的不太一样,吃白食,是借着熟人的面子,既然是熟人的面子,就得看是什么样的熟人,有多熟,有多大面子了。”
掌柜冷冷道:“这倒是没什么差别,只要是熟人介绍来的,食谱都是一样的,来者是客,不能怠慢,所以讲究个‘茶酒同行,五味俱全’,只不过不少客人往往都太过客气,还未等五味周全,便匆匆离去,所以,希望筷子兄不要拂了在下的一番美意。”
巴川道:“难得主人盛情相邀,在下又怎能不识抬举。”
掌柜跨前一步道:“好,那为了聊表心意,咱们就先净尘暖手,清茶开胃。”
巴川一抬手道:“那就有劳掌柜的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刀削面馆
话刚说完,忽见趴在那张桌子上的醉汉身子忽然跃起,手在酒碗中蘸了一蘸,然后抖手一扬,晶莹闪烁,竟是一串酒水滴子!
这串酒水珠呈品字形将巴川身形笼罩其中,虽不是真正的暗青子,但来势极快,即使不能开碑裂石,打在身上也绝对不舒服,其手法竟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位暗器名家!而且凝水为形,这内功之别致也绝对属于家传的神秘武技。
巴川竟然不闪不躲,只是忽的伸出右手,五指微曲呈爪形,待酒水珠子射至面前,回环旋绕,一转之间,十几颗酒水珠竟都在巴川的手掌上立了起来,只见巴川掌心忽的一震,酒水珠如同爆豆般猛然跃起,巴川手掌闪电般挥出,几乎在同时只听耳畔传来不住的“噗噗”声。
那柜台后的伙计忽的身子颤了一颤,回头一看,十几颗酒水珠已经都打上了身后最后一排第一个檀木牌上,待水珠流下,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一”字。
那掌柜的沉声道:“好,礼让三分,净手脱尘,上茶!”
掌柜话还未毕,那本来好像已经吓呆了的伙计随手扔出一个白瓷杯,带着破风声驰电掣般朝着巴川的面门打了过来!巴川故技重施,又是手上轻轻一转,杯子已经轻轻放在了桌上,但杯子在落于桌上的瞬间,发出了木头折断般的声音,只见茶杯周围的桌面竟然裂出了几道缝!
紧接着一个赤着身子的黑衣大汉一声巨吼便从巴川对面的二楼上一跃而下,手上拿着一把水缸般的铜壶,壶嘴长达七尺有余,通体赤黄,锃亮的壶体还闪着金光,那大汉上身黑铁般的肌肉高高鼓起,硬如磐石,吼声未止,壶嘴已经如一把铁枪刺了过来!
这一刺之间气势刚猛,如苍龙出洞!虽然不过是一把铜壶的壶嘴,竟丝毫不逊于江湖中以一把青龙点钢枪横挑长江水路三十六水寇而扬名江湖的枪神罗飞!
而巴川手边没有一件武器,除了桌上的白瓷杯就只剩下桌上筷子筒里放着的二三十根长不过尺许长的红木筷子。
巴川手微微一震,筷子筒里筷子像是点了火的爆竹般飞了出来,巴川左手食指拇指呈鸟喙状轻轻捏在壶嘴的前端,攻势便停了下来,然后只见他运手如飞,那大汉眼前一花,便听到耳边“叮叮当当”的声音如暴雨般传来,自己拿着铜壶的手臂便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
巴川的手如同一个转动的轮子般,每根筷子都在飞出筷桶时被他以极快的速度抄在手里在壶嘴上敲了一下,而这一敲便有内力击出直接震在大汉的手上,而每根筷子巴川只用一次后竟还放回了筷筒!
只等筷筒中有了七八只筷子时,那大汉的脸已经因为强忍疼痛而变成了绛紫色,只等最后三根筷子还在空中即将落在桌上时,巴川全都抄在手里在壶嘴上狠狠一敲,发出一声悠扬而具有穿透力的激荡声,那大汉右臂已经如同筛糠般撒手放开了铜壶,小臂已经比之前肿了不止一圈,然后便看到巴川右手将筷子插入筷筒,左手仍捏着壶嘴,巨大的铜壶逗留在空中,只等筷子落入筷筒,巴川右手在壶身轻轻一托,一股冒着热气的茶水便如同瀑布飞泉般稳稳的流入了白瓷杯,等倒于七分满后巴川将茶壶放于桌上,茶汤清澈柔和,清黄明亮,热气氤氲,巴川举起茶杯放于鼻下闻了闻,道:“雨涨秋池,飞雪沉江,春染碧水、绿云飘香,”轻啜一口接着道,“竟是上等的洞庭碧螺春,初尝玉液,胃口大开,多谢掌柜的款待。”
黑狐虽然神色不变,而那掌柜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赞赏。
掌柜的一改冷漠神色,展颜道:“不想阁下竟也深谙茶道,这确实是吩咐手下于洞庭采摘并请当地最有经验的制茶师做成后送来的。”
巴川点了点头意犹未尽般说道:“茶确实是好茶,不过还望掌柜恕在下唐突,若未猜错,这茶采摘的时间已是晚了几天,可能是谷雨后立夏前的三春茶,虽然也颇为名贵,但若论味道,与清明的明前茶和谷雨后的二春茶已是差了几分。”
巴川这番话后,这掌柜脸色无一丝愠怒,反而大为欣喜连走几步到巴川面前坐下,随手便把大铜壶置于旁边,拱手喜道:“不敢请教阁下尊名?”
巴川道:“萍水相逢,尽是江湖过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筷子而已。”
掌柜面色一正道:“阁下说的好,不瞒你说,在下于此地逡巡多年,结识之人不乏江南名士,但识得茶名已经是凤毛麟角,品茗一口便尝得出品质上下的可说是绝无仅有,阁下且稍等片刻。”
只见掌柜的身如旋风眨眼间便进了后室,不到盏茶功夫,提了个白瓷壶和一个小箱子又跑了回来,脸上洋溢着酒逢知己的欢喜,先把白瓷壶轻轻放于旁边,淡淡的热气随着壶嘴悠悠散出。
掌柜的把小箱子打开,先拿出两个带盖的白瓷碗,碗身上勾勒着精致的牡丹花纹,色泽淡雅,青中泛灰,釉面光滑纯净,宛如玉石。
紧接着又拿出两个更小的茶杯,巴川一看这正是品茗专用的茶杯,而且与白瓷碗图案几乎相同,乃是成套。巴川不禁想起,方老板如果不去赌场,就会给自己泡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坐在他的密室里,晃晃悠悠的能喝上一天。
巴川细细瞅了瞅这白瓷碗小声道:“这瓷碗颜色淡雅,牡丹花纹勾勒精细,但叶面肥硕,倒颇有些前朝遗风,难道也是名家之作?”
掌柜的手一抖,眉头挑起,眼睛睁的像是两颗鸡蛋,死死盯着巴川,巴川一抬头看着掌柜的这么盯着,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凉气,掌柜的小心翼翼把箱子合上放在旁边,伸手拍了拍巴川,眼中竟泛了些泪光,宛如俞伯牙见到了钟子期一般,掌柜的稳了稳心神和巴川点了点头,好像差一点就要嚎啕大哭一般。
掌柜的把白瓷碗放在中间,用白瓷壶倒了热水,然后又泼了出去是为温杯。
然后又拿出一个小木筒,用木夹夹出茶叶分别放在两个瓷碗中,只见那茶叶虽还未冲泡,但色泽翠绿,茶香隐隐散出,形如雀舌,正是龙井无误。
然后掌柜的将白瓷壶拿起,正要冲泡,巴川抬手道:“且慢!”
然后他将二指放于壶身,道:“可是刚刚煮沸?”
掌柜的略一踌躇然后又恍然大悟道:“果然是行家!”说完将壶盖打开,白雾腾腾,热浪翻滚,不时便在二人间形成了一道雾墙,直到水温微降,掌柜的才将壶盖盖上,然后冲泡杯中龙井。
水刚过两分,掌柜的便不再冲泡,未及开口,巴川便伸手将两个茶碗轻轻摇晃,直至清香微泛,巴川将里面的两分水慢慢倒了出去,然后才放在桌上,掌柜的脸色更加舒展,心内颇为熨帖,然后继续将白瓷壶高高拿起,悬壶冲下,声若清泉流淌,接着三上三下,宛如丹凤点头,倒入瓷碗,刚过七分,巴川拿起茶盖盖在茶碗上,两个人便面对面坐好,齐齐盯着面前的两碗茶,默契的等待,而且不时轻嗅漾出的茶香互相看上一眼点点头。
不多时,两人齐齐伸手将茶碗拿起,茶盖让出一条细长的小口,倒在小茶杯中,只见茶汤清亮,嫩绿清澈,茶汤刚刚倒出,茶香馥郁,氤氲直上,嗅于鼻中甚至还有几丝香甜,巴川揭开茶盖看了一眼里面的茶叶,抬头看向掌柜,掌柜恰好也盯着他,巴川嘿嘿笑道:“掌柜的,这情,在下可还不起了。”
掌柜脸色涨的通红道:“此话怎讲?”
巴川道:“狮峰龙井?”
掌柜的笑的跟个傻子一样忙点了点头。
巴川拿起茶碗浅尝一口,但并未咽下,先让茶汤在舌喉间停留片刻然后才缓缓咽下。
长长的呼了口气摇了摇头,才道:“初识仙姿,翠绿浓香,一叶一芽,更为上品,悬壶高冲,丹凤点头,手法上佳,浅尝两分,甘香清冽,心旷神怡,若在下猜得不错,必是雨前茶了,似这等珍品,在下实在是……”
未及说完,掌柜颤巍巍的说道:“阁下真乃在下知己,这等珍品,也只有深谙此道之人方能领略其中精妙,一般俗人喝了也不过是暴殄天物,今日能与阁下品上一杯,在下死也瞑目了。”
巴川摆手道:“掌柜的稍慢,还望恕在下又要唐突,茶乃是好茶,掌柜的技艺精湛自不必说,可惜只有一点遗憾。”
掌柜的笃定道:“兄弟但说无妨。”
巴川道:“似这等好茶,该用虎跑泉水冲泡才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如才子佳人,高山流水,可惜这水确实差了点。”
掌柜的叹了口气,目光苍茫,满面憔悴,抬首之间竟像是看到了百年的沧桑般,蕴着无限的感慨和悲凉。
巴川欲言又止,掌柜的摆了摆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今日能和兄弟品茗畅聊,已胜过虚度这十余年,今生无憾,今生无憾了。”
巴川道:“幸得与老兄相会,但颇有愧意,在下对茶道也不过初窥门径,略知皮毛,不过是因为江南有在下一好友,精于此道,每次造访,必要拿出最好的茶盛情款待,时日一长,在下便也有了几分的浅见,而在下这位好友,不仅对茶道,连同金石壁画,瓷器古木,皆有涉猎,在下一介粗人,不过是交往日长,耳濡目染。”
掌柜的一听眼神又亮了:“兄弟过谦,实在过谦,你这位朋友让在下仰慕的很啊,不过寥寥几句,仿佛神交已久。”
巴川摆手笑了笑,侧过脸才注意到黑狐、勺子和那伙计、醉鬼都愣愣的看着他们两人在这间品茶论道,宛如至交好友。
掌柜的也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站起身拱手道:“今日幸会,心下慨然,但……”
巴川不等他说完也道:“今日能得掌柜的名茶玉露,又得见前朝名器,已经是三生有幸,若今后但凡立于天地,掌柜这个兄弟便算是认下了,直等到万事归寂,再续今日之缘如何?”
掌柜的紧紧握着巴川的手,感慨良多,眼中隐隐泛着泪花,随后神色一正,对着黑狐道:“已为客人接风洗尘,请开宴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辛鸭(一)
黑狐轻轻叹了口气道:“英雄暮年,仍是英雄。”
掌柜的面色深沉,铿锵有力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食主之粮,自当权谋其事,不为私己,如这位兄弟所言,倘若今后万般归寂,再续今日之约,请吧。”
黑狐道:“筷子兄,既然接风结束,就请入宴吧。”
巴川淡然一笑,恍然间他又莫名的想起了第一次遇到钟鸿时的情景……
只见伙计弯下腰不知做了什么,背后的这堵墙忽然升起一道暗门,缓缓打开,黑狐向巴川伸手道了声“请”。
巴川戏谑道:“不知道会不会一进去在下就被射成一个马蜂窝?”
黑狐还是笑意盈盈的说道:“这个不用担心,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暗器伤人,只是赴宴吃顿饭罢了”
掌柜的像是一下子变了个人,又变回了解开黑狐穴道的冷峻掌柜,满脸寒霜,眼神如刀锋般盯着那道暗门。
巴川道:“恭敬不如从命,请了。”说完便一脸轻松的走了进去,好像真的要去赴宴吃饭。
巴川一进门,便看到里间是一个偌大的客厅,摆着几十张桌子,中间有一张大圆桌,大圆桌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瓷盘,巴川走近了几步,看到盘子里是几大块泛着嫩白的生姜,隐隐还能闻到散发出来的生姜特有的辛辣之味,但这嫩白的生姜味道却别有些清新的味道。
但大厅里别无它人,回头看去,那扇门已经关的严丝合缝,跟周边的墙融为一体,若不是自己知道从门外进来,还真看不出来那里有一扇门。
巴川淡然走到那张大圆桌前坐了下来,然后便如老僧入定一般,闭目眼神,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悠长轻细,整个大厅几乎毫无声息。
不多时,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忽的就冒了出来,他出现的时候,巴川也睁开了双眼,他便看到一个很瘦的人,或者说,一个很瘦的光头。
他来这见过最瘦的人就是黑狐第一次到老马面馆时的那个车夫,如果说那个车夫瘦的像是一只干猴子,那眼前这人几乎已经瘦的皮包骨,好像只剩一层薄薄的肉皮包裹着一身的骨头,脸颊如果将嘴和眼睛抛开便几乎与一颗骷髅头无异。
但是让巴川侧目的不是他的瘦骨嶙峋,而是他肩膀上扛着的一根巨大的铁棒,这人身高不到七尺,这根铁棒几乎已经八尺有余,而且上端粗若人腰,没想到这么瘦小的人竟有千斤臂力,委实让人惊讶。
这瘦小男子神色淡然,信步闲庭,好像肩上扛着的不过是一根麦秆儿。
他直走到圆桌前,手臂一翻,几百斤的铁棒落地无声,静静矗立在旁,这瘦小男子声若蚊蝇的悄声道:“我是这道菜的主厨,别人都叫我辛胖子,我的这道拿手菜是姜爆麻鸭,希望客官能喜欢。”
巴川也低声道:“敢问这姜爆麻鸭是什么绝密吗?”
辛胖子摇了摇头。
巴川道:“那你说话声为什么这么小。”
辛胖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没办法,怕把盘里的姜宝宝们吵醒,如果它没睡好,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巴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于有这样想法的人,他总觉得不要轻易招惹,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不论哪一种,巴川都是不愿意招惹的,尤其当这人还拿得动几百斤的大铁棒的时候。
巴川也配合的点了点头,辛胖子又是憨憨的一笑小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哦,没关系,反正知不知道也没关系,不妨事。”
巴川道:“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辛胖子也道:“听到你说放心我也放心了,你是个好娃,跟别人不一样,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巴川欣慰的点了点头。
辛胖子又是憨憨的笑了笑。
然后只见他手臂慢慢的抚上了铁棒,胳膊上的衣袖回落,露出细如树枝一样的胳膊,然后这根铁棒忽然带着风声一记横扫千军直击巴川的脑袋!
巴川身如猿猴轻轻一翻便轻轻落于后面,辛胖子并没有追,好像一早便知道巴川会躲开一样,只等看到巴川也几乎无声的落在地上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声音更小道:“对,就是这样,千万,要保持安静,不要搞出声音。”
巴川也郑重的点了点头同样小声道:“在下不才,尽量。”
辛胖子又是憨憨的一笑右手一动间这根铁棒忽的凌空飞起直直刺向巴川,巴川脚下急转躲开铁棒但倏然发现辛胖子竟然没了踪影!
就在铁棒从自己身边飞过时,一直瘦干的拳头忽的从铁棒之下伸出直击巴川的喉头,原来辛胖子将铁棒掷出的同时身体也贴在了铁棒的另一侧一起飞了出去!而他的身材又太过瘦小完全可以藏身在铁棒的另一侧。
这一击着实令人意外,巴川右掌堪堪迎上,拳掌相击,“嘭”的一声,巴川连退了三四步才站稳,全身的气血窜流不止,仿佛刚才迎击的不是一个拳头,而是一头疯牛!
果然能拿的动这样的铁棒,拳力惊人也是自然!
辛胖子身如飘絮落在地面,伸出手指“嘘”声,然后双手抄起铁棒对着巴川左突右刺,虽然速度并不算快,但因为铁棒本就很粗,挥舞之间开合有度,几乎将巴川笼罩其中风雨不透,而巴川手无寸铁,只能闪避,这辛胖子双臂力达千斤,即使碰一碰恐怕都要骨断筋折,而这还不是最凶险的,最凶险的是巴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听这疯子的话不愿发出太大的声音,那么自然不能随便碰到桌子椅子,其实以他的身法完全可以做到在十招之内欺身而上制住辛胖子,但都因为考虑到不能吵醒那一碗见鬼的生姜而作罢,但同时,好多次这辛胖子的铁棒也可以将巴川砸到但因为不愿意砸坏桌椅而收了招,所以巴川自己都觉得这一场架打的实在是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心思一转,巴川身如猿猴,急转了几个圈忽的探入辛胖子的身前,双手运指如飞直点辛胖子胸前五大穴道,这辛胖子一脚踢上铁棒直立在地面,然后顺着铁棒爬到了顶端,巴川也紧随其后攀着铁棒欺身而上,这辛胖子看着巴川即将上来时向后一跳扔开铁棒又跳了下去,巴川刚刚站到铁棒之上向下一看这辛胖子竟然了无踪影!
他心头一震立刻转身,只见辛胖子原来并不是跳了下去,而是在跳下去的同时双腿盘着铁棒中间转了一个圈以壁虎游墙功转到了巴川的背后准备偷袭,因为他身体瘦小,蜷缩之后几乎如同一只小猴子一样,所以稍有不慎便找不到踪影了,巴川虽然回头及时,但辛胖子的身法也极为敏捷,双拳齐出直击前胸!
巴川却像是被忽然出手的辛胖子震慑到了一般呆滞在铁棒的上面没有做任何反应,辛胖子暗探口气,可惜了……
辛胖子双拳如两条骤然出洞的灵蛇倏然间已经出现在巴川的面前,就在双拳即将击上巴川前胸之际,巴川伸手如电,双掌聚合各贴在了辛胖子的两手之上,辛胖子双拳相击然后身体被巴川轻轻一带,同时巴川向后弯腰利用辛胖子刚猛的拳力将他整个人从身上扔了出去!
辛胖子直到飞出去时才知道自己一时大意轻敌,着了巴川的道,然而自己看到巴川身法精妙,所以双拳都使出了全力,其中力道千钧不止!所以自己也没办法收回,如果硬要收力,自己可能还要受到内伤!
更麻烦的在于自己飞的方向恰好是放着那碗生姜的大圆桌,而他的身体带着风声就像是一块被扔出去的石头一样就要砸到桌子上!
第一百三十章 辛鸭(二)
就在辛胖子的头即将砸到那碗姜上的刹那,他感觉自己的脚上有一只手将他牵引而上,在空中绕了几个弯又朝着反方向掷了回去,只不过这一拉一牵之间已经卸去了他的拳力,让他轻飘飘的落在了铁棒之上,而巴川又坐回了他刚来这间屋子的椅子上皱着眉看着辛胖子。
辛胖子暗中点了点头,从铁棒上一跃而下,抄起铁棒便走了过来,巴川全身戒备正要站起来,辛胖子伸出手挥了挥小声道:“不打了,不打了,差不多了,该吃饭了。”
巴川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见辛胖子将铁棒轻轻放在大圆桌上,然后用手在桌下拍了一下,圆桌上的一块木板缓缓陷了下去,随即一口放了油和八角、丁香、花椒的铁锅升了出来,旁边还挂着一把长不过一尺的刀,旁边还有一些铲子、筷子、勺子和一小杯水等等的东西,而这口锅下面是一个小铁盆,里面燃着十几块木炭,油刚刚才开始冒出热气,只见辛胖子抄起刀,再把一块块生姜一一拿起来闻了闻再仔细端详,直等到油锅已开,油锅的香味也爆了出来时候,他运刀如飞,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碗里的生姜都已经被切成了薄厚相同的姜片,然后他抄起铁棒将一头置于油锅之上,在铁棒上使劲摁下一个很小的铁栓,然后铁棒的顶端竟然像是锅盖一样打开了,里面冒出一股香味,辛胖子拿起一个大铁勺放在在铁棒之下,轻轻一磕,从里面掉出十几块红褐色的鸭肉,还有一些辣椒、葱段和花椒,原来这铁棒一端竟是有高约不足尺许的空间,里面是正在腌制的鸭肉!
接着把鸭肉和姜一起放在锅里,匆匆翻炒了几下再把那杯水也倒了进去,沸腾的油和鸭肉还有水在一起特有的滋滋声发出,阵阵香气漫延开来,巴川感觉自己的唾津已经在嘴里潜溢难耐。
然后这辛胖子右手抄起铁锅,将锅盖紧紧扣在上面,左手伸掌在炭火旁,那炭火随即便如同是发了疯一样变得更加炽热!这辛胖子竟然用内功逼炭火燃烧!同时右手不住翻腾,锅里的鸭肉伴随着辣椒、姜片等不断在锅里碰撞飞舞,辛胖子的额头上的汗水也开始流了出来,不到盏茶功夫,炭火蓦然熄灭竟然一下子就变了飞灰,铁锅轻轻放在桌上,辛胖子缓缓将手拿开,擦了擦汗水。
巴川道:“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你这铁棒原来还有这样的妙用。”
辛胖子得意一笑道:“可不止如此,待会儿等你吃到嘴里就知道我这铁棒的真正妙用了,所以,一般人都吃不上这道菜,主要是没资格,能到这来吃饭的,都是不掏银子的主儿,不掏银子吃饭你觉得合理吗?”
巴川义正言辞的说道:“不合理。”
辛胖子道:“对嘛,你掏银子了吗?”
巴川道:“没有,就算是要掏银子,我也没银子。”
辛胖子道:“对喽,所以说这就是机缘,你和这道菜有机缘,所以不掏银子就得卖力气,卖了力气那就有资格吃,而且,你不觉得一道菜,你如果也能参与一下,吃起来也会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巴川道:“这个在下同意,小时候我和兄弟们总去掏鸟窝、偷地瓜,然后几个人挖个小土坑,用树叶包起来,上面再烧火,熟了以后吃着总是特别香。”
辛胖子“啪”的一声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红光满面的说道:“要不说你和我这道菜有机缘呢!”
然后辛胖子把锅盖轻轻拿起,一股鸭肉和姜、辣椒等调料混合在一起的香味缓缓的漫延开,就像是一汪水波在巴川周边荡漾着,那锅里的辣椒红艳如火炭,生姜片浅黄中透着白嫩,鸭肉透亮嫩软,还未吃到嘴里已经被这股浓郁的味道所倾倒。
辛胖子小心的拿起锅,倒像是比那跟大铁棒更重一样,谨慎的将里面的鸭肉甚至是汤汁一点不剩的倒在碗里,然后放在巴川前面,同时双手递给巴川一双筷子,巴川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吃下一块鸭肉。
这鸭肉鲜嫩玉软,味道浓郁,姜的辛辣和辣椒的辣一起环绕在嘴里,其美味难以言表,欲罢不能,巴川也想到这鸭肉放在铁棒前端在挥舞之间剧烈震动,腌制也自然更加入味,怪不得辛胖子说等吃到嘴里才能知道这根铁棒的妙用。
只不过这鸭肉本就只有十几块,翻炒之后其实还不足四两,巴川如同风卷残云般便吃的只剩下辣椒和几颗花椒,连姜片都吃了下去。
辛胖子满意的点点头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巴川一边回味一边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出一个大拇指。
辛胖子道:“身手不凡的人来过不少,但能吃到这道菜的人,此前不过两人。”
巴川好不容易才将这味道全部回味之后轻轻道:“两人?”
辛胖子道:“是啊,两人,我的菜并不是每次都会做。”
巴川点了点头。
辛胖子道:“武功高强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懂礼数、知进退的人并不多,来这的人八成都会不听劝告打破桌椅,光是这一点,他就吃不上这道菜,二者,即使偶尔有听劝不破桌椅不发声响的人,但往往在与我对战之时要么不慎被我打死,要么心思毒辣,出手阴狠,被打死的自然没有资格吃这道菜,出手阴狠的人则是死有余辜,鸭肉味甘,性寒,阴狠之人本就至阴,不适合吃,所以反正来都来了,吃不到菜也不能让他空手离开,索性不如杀了他喂狗。”
说完辛胖子眯起眼笑的像个憨厚的乡下庄稼汉,同时手扶着铁棒忽然抡了起来,其速与之前大相径庭,虽然之前的招式于开合之间威力巨大但速度并不快,此时却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只见辛胖子身体在空中抡着铁棒如群蛇狂舞,带出的破风声犀利短促,这一套棒法挥出,端的是“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巴川更觉惊异,如果刚才使出的便是这套棒法,他是万难近身的,即便是全身而退都甚有难度,他也明白为什么这辛胖子说懂礼数、知进退的人不多。
如果武功不够好那自然会被打死,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不听劝发了声响、破了桌椅那自然是破了“客随主便”的规矩。
而下手阴狠,那面对的将是如同换了个人似的辛胖子,这一套狂风暴雨般的棒法使出,即使是铜头铁臂相信也要被乱棒打成畸形了。
所以从进了这屋子开始,可以说是步步凶险,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辛胖子挥舞之后,铁棒又立于他的身边,不同的是,这一次铁棒落地如敲响了少林寺的巨钟一般,声音透亮回响于大厅之间,回环往复,恍然间如同金刚临世、浩然一怒!
巴川仔细看了看眼前还是一脸微笑的辛胖子,一脸严肃,恍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忽而变得惊讶不已,道:“难道您是……”
辛胖子轻轻摆了摆手道:“一切不过是虚妄罢了,我这胖子现在不过是一个做菜的厨子。”
巴川苦笑道:“我记得掌柜跟我说来这里吃饭讲究个‘茶酒同行,五味俱全’,茶酒已经领教过了,您这想必就是五味的第一味,辛便是了,果然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如果后面的几味都是如您一般的前辈做主厨,在下还不如在此领教您的金刚一棒送我到西方极乐更为妥帖。”
辛胖子一脸正色道:“据我所知,被送往此地之人皆为大奸大恶或是与庞连通有极大的梁子,但我看你并非奸徒,内力精纯虽然不知是何门何派,但正气浩然不假,为人也不坏,可是做了什么……”
巴川苦笑道:“既然前辈如此诚恳,在下自然不敢隐瞒,但在下千里出关,只不过是厌倦江湖,想要于此平淡而过,了此一生罢了,但不知为何便惹上了这位庞连通,无奈得很。”
辛胖子看着巴川的眼睛良久道:“可否赐教名号。”
巴川道:“还望前辈见谅,在下不愿再染指江湖事,名号什么的,早已舍弃了,您就当我是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吧。”
辛胖子点了点头道:“知晓了,不想,你正当壮年,心意竟如此沧桑。”
巴川微微一笑,沧桑,确实有些沧桑,他恍然间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辛胖子叹了口气拍了拍巴川的肩便转身离去。
一边走一边小声吟道:少年听雨歌楼上……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巴川站起身,这间大厅除了那股姜爆麻鸭的余味还在空中隐隐流窜,又恢复到了安静如夜无声无息的境况,不多时,旁边的墙上有阵响动,一道门缓缓出现,一个体态婀娜、淡雅玉洁的女子如空谷幽兰般出现在门口,一身淡青色的长裙让她显得更加长身玉立,婉约秀丽,一双眸子亮若灿星,却又好似藏着深深的愁绪,在她的身上好像混杂着很多矛盾的气质和性格,让人难以琢磨,甚至在巴川看来,她很远,又很近。
远的好似在心里,近的好似在天边。
这女子微微张了张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道:“你来。”
巴川很听话的走向那道门。
他有时候特别听话,尤其在这间刀削面馆,无论如何,他都觉得,一定不能得罪厨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醋鱼(一)
巴川进去后,发现竟是黑暗一片,只在前方十几丈处,有一个人影,一盏灯火,在慢慢的移行,巴川知道那是她,因为她的脚步轻的像是一只猫。
所以他也听话的跟着她的后面,不紧不慢的走着,既不想追上她,也没有落得太远,即使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如果真是通往地狱的,最起码也一定是地狱的厨房。
那些声称见识过地狱的人并不少,但见过地狱厨房的人一定不多,至少巴川还没有听说过哪个人在江湖里说自己进过地狱的厨房吃过饭。
当然,住在地狱里的人,还吃什么饭呢。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那身影停了下来,灯火好像浮在了半空,摇曳着的火苗像是一个正在慵懒起舞的舞姬。
巴川并没有停下,因为她让他来,但没有说让他停,既然没有说停,他就不能停。
然后他好像看到和她之间的这段距离的甬道间藏着些什么东西,但是他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的东西往往让人觉得陌生和好奇,但这样的东西又往往伴随着危险。
第一次见到毒蛇的人,一定不知道它的牙齿里有致人死地的毒液。
然后他又听到了些什么声响,那是来自脚下的声响,声音虽然很小很小,但就是这种很小很小的声音在此刻,反而更有穿透力,仿如一根细小的银针,猝不及防的刺入了心里。
很细小的针,如果刺入了心脏,也会死的。
但巴川还是没有停,依然不紧不慢的走着。
接着他好像感觉到了自己的背后时不时的有轻轻的破风声,就像是夏夜时,挥打蚊子般,轻,而且无害。
可是在这暗黑的长廊里,现在只看得到前面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旁浮着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背后的风声便有些让人不寒而栗,像是一只漂浮的女鬼,在自己的后颈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他的心跳的并不算快,可是跳动的每一下都仿佛要钻出喉咙、撑破胸腔一般,他也如常人般想起了很多,例如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的那些山林鬼说,到底有没有人见过鬼呢?
他闭上双眼。
他赫然想起曾经在磬流山学艺时,那是在夜里,听闻山间林叶窸窣,不时传来风声鹤唳,又如泣如诉,好似一个伤心的女子在林间向所有的草木讲述自己的凄惨过往,他那夜很害怕,何况,他那年也只不过才十六岁。
于是他问无名老人,在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老人反问他,你觉得有还是没有。
巴川说不知道,毕竟他没有见过,但是没见过的东西,不代表没有。
老人问,比如说什么东西你没见过,但你知道存在。
巴川说,从自己懂事起,可以几天不吃饭不喝水,不穿衣不睡觉,但却不能不呼吸,这一呼一吸之间,便是天地之气,这气,看不到,也握不住,可是,他知道,这气,一定存在。
老人说,能理解到此,已属不易,这便是世间之道,这世间有可见之物,也有无形之态,可是,你看见的,未必是真实的,看不见的,未必是不存在的,大多思虑,不过皆在一念之间,万物有定,思无常形,不拘泥于物,方能究万物之情,死生皆大,不过因束之肉体,若将心思浮游天地之间,死生,不过尔尔,然,生于天地,固于肉身,乃是天意,惜之爱之,亦为顺天,唯心念清明,何以所为,何以不为,明之,虽生无愧,虽死无憾。
想到此,他恍然间已经走到了她的背后,就在他走到距她还有三尺时,又开了一扇门,她又走了进去,所以,巴川也跟着走了进去,虽然闭着眼但仍能感觉得到亮眼的光,他睁开眼,果然已经走过了黑暗的甬道,走进了一个亮如白昼、精致整洁的屋子。
说是屋子,更像是女子的闺房,只不过是这屋子没有床,也没有梳妆台,有的是桌椅板凳,蜜饯糖盒,文房四宝,古琴书典,两扇小窗微开,外面竟是一池碧水,更意外的是还有大片的荷花于湖水中轻轻摇曳,夜色沉沉,荷间的碧水映着一弯淡月朦胧欲碎。
那女子转过身,轻声道:“请坐。”
巴川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这女子身姿婀娜,但却无一丝妖艳之气,略施粉黛,清雅淡然,宛如空谷幽兰,眉眼之间虽无娉婷多情的柔媚,也无拒人于千里外的冰冷,只是淡然,就像是一杯清茶一般。
这女子道:“小女子贱名萧语,是为这第二道菜西湖醋鱼的主厨,想来客官刚吃过辛大哥的姜爆麻鸭,口味浓重,正好用这醋鱼清一清口。”
巴川笑道:“那便有劳萧姑娘了,不过,在下以为,若要清口,还是应该用好酒来清口更为合适。”
萧语道:“客官所需,自当尽力满足。”
说罢,只见萧语从窗前先拿起一根鱼竿丢了出去,鱼钩“噗”的一声入了窗外的碧水,随即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坛酒,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拍掉泥封,倒入杯中,双手举于眉间弯腰奉上,巴川余光四扫,确定周围并未有异,然而从进了刀削面馆以来,就没有什么是正常的,这一杯酒,必然也不可能如此随意,眼前的女子虽然看似柔弱,却一定身怀绝技,这一杯酒必有蹊跷,可是他又确实未能发现任何的不对劲,所以单手接过酒杯道谢。
萧语奉上酒杯然后翩然转身走至窗前,便拿着鱼竿在外钓鱼。
巴川愣愣的看着手中的杯酒,这酒香四溢,正是江南最常见的竹叶青,酒色清亮,甘醇畅快,他略一迟疑,还是缓缓喝下,也并未有异,此刻他更加迷惑。
直到一炷香后,只听到窗外水波微漾,萧语收线提杆,钓起一条不足半尺长约有一斤重的活鱼,轻轻在鱼头处一敲,那活蹦乱跳的鱼便晃了晃鱼尾没了动静,然后退出房门欠身说道:“小女子下厨烹制,还望客官在此等候。”
巴川道:“有劳,姑娘轻便。”
然后萧语便从另一侧走出,轻轻掩上了门。
紧接着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推开门进来,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两个小碟子,走进来将碟子轻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乃是江南常见的四味下酒小吃:盐笋干、油炸小溪鱼、如意回卤干、吴山酥油饼,小碟不过巴掌大小,每碟也不过二三两,但精致非常,恰好足够开胃。
只不过巴川想到那茶酒和姜爆麻鸭吃的那样凶险艰难,这里却是悠然无异,心下疑窦丛生,虽然小**致美味,却食不知味。窗外碧波荡漾,对面隐隐像是一道长廊,寂静无声,别无灯火,那萧语和两个姑娘出去后便没了声息,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他只能继续打量这间屋子,摆放的器具错落有致,就像是一幅画卷一般,该留白的地方容人遐想,该有安置的地方必然精致,只不过他发现唯有一个地方颇有些突兀,便是右侧靠墙的桌上,本来桌上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着七根狼毫,但是在最右端却横着一根硕大的毛笔,笔长虽然不足一尺,但却粗若孩童手臂,笔尖黑亮,笔身状若黑铁。
同时,右侧墙上挂着四幅画,虽然没有看到明显的题字,但看到第三幅的西湖小瀛洲和第四幅的断桥便猜得到正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中的四季风光——苏堤春晓、曲院风荷、三潭印月、断桥残雪。
这四副画墨色清淡,随意点缀,着笔状似随意,但却在挥洒之间将江南的秀丽风光表现的极为妥帖,最吸引巴川的却是第二幅“曲院风荷”,那是一处小楼下的碧水间开放着一池荷花,池上的小楼倚在湖上,小窗大开,好似隐隐有人影攒动,而在荷间则有一叶小舟,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人正在舟头长身玉立,而且在那副画的人影下方隐约题着两行字,字迹很小,从句式来看好像是一阙词。
第一百三十二章 醋鱼(二)
正在此时,一阵轻微的脚步传来,萧语推门而入,手中的盘子冒着热气。她进来后微微欠身行礼,便轻移莲步,走至桌前,将冒着热气的盘子放在桌上,一股熟悉的酸甜味道窜入了巴川的鼻翼,正是西湖醋鱼。
糖醋酱汁平滑油亮,均匀浇在鱼身上,横切开的三刀露出了鲜嫩的鱼肉,鱼鳍竖起,宛若双翼,热气氤氲,香味扑鼻,巴川自然想起了木拐张,想起了方老板。
萧语看巴川含笑不语,状似忆起曾经,所以也不言不语,巴川随即回神道:“萧姑娘这醋鱼可是江南的做法。”
萧语一笑道:“西湖醋鱼,虽在杭州城有不同做法,但大同小异,小女子自幼生在江南,家母尤善烹调,家父最爱醋鱼,一月常要做上数次,所以小女子耳濡目染,学做了十年之久,方才颇得家母十之七八。”
一道菜学做十年之久,无伦是什么人想必都已经做的极好,哪怕是学武功,十年苦功,也足够在江湖闯荡了,这萧语虽谦逊,但这醋鱼一定尽得真髓,但就不知和木拐张比起孰优孰劣了。
因为西湖醋鱼最好应选活鱼现杀置于沸水大火煮开盛盘,再浇上大火烧制而成的酱汁均匀淋于鱼身,若一旦凉了,这醋鱼的滋味便逊色太多,所以,巴川也不客气,拿起筷子道:“这醋鱼,在下也吃过不少,上品应是鱼为生鲜,大火煮开,汤汁香浓,趁热食之,一旦凉了,滋味便就差了太多。”
萧语道:“客官所言不差。”
巴川看着醋鱼,手中的筷子转来转去游移不定,道:“所以,希望吃到嘴里时还能是热的。”
刚说完萧语有些愣神,也正在此时巴川的筷子已经闪电般插入鱼身,就在筷子收回之时,一道黑影从下撩起,筷子倏然一抖,便有鱼肉落在地上。
巴川淡然道:“当我看到那根镔铁判官笔时,便知道这条鱼一定是吃不顺利的。”
萧语罕见的微微一笑道:“所以你适才夹起的是鱼眼。”
巴川道:“在下来的虽然莫名其妙,但也着实费了些周折颇为不易,何况萧姑娘清雅脱尘,宛如皓月出云,却劳神费力亲自做了这一尾醋鱼,在下虽不是墨客雅士,但也不愿焚琴煮鹤拂了姑娘的一番美意,鱼肉鲜美,口口珍馐,实在不想暴殄天物都喂了土地公。”
萧语脸色微有些绯红,像是饮了几杯烈酒,神色显出些许慌乱和娇羞,巴川嘴角漾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恰好萧语看在眼里,随即明了,而巴川的筷子已经趁此机会扒了一块鱼肉即将收回,萧语的反应极快,这根判官笔本就不足一尺,可谓一寸短一寸险,在方寸之间如灵蛇乱舞,巴川的筷子顷刻间便中了十几招然后只听清脆的“啪”的一声,竟是鱼鳃盖!
巴川苦笑道:“果然如在下所料,幸亏这次夹的也不是鱼肉。”
萧语道:“那客官可要多些小心了,这醋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巴川道:“醋鱼凉了当然是大事,恐怕趁热吃不到,之后也很难再吃到了。”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萧语的背后。
萧语听后微怔,未再言语,巴川旋而一笑又道:“不过……”
萧语看向他道:“不过什么?”
巴川道:“先等我吃一口再说。”
说完后筷子又插向鱼身,萧语的判官笔自然如影随形,这几招后,巴川已经估计出这根判官笔尺寸虽短,然而却是结结实实的镔铁打造,长不过一尺,重量却足有十斤上下,何况方才萧语钓鱼上来,轻轻一弹,那尾鱼便已经没了动静,虽然习武之人打死条鱼司空见惯,可是巴川却注意到,萧语乃是用食指轻轻一弹,并未用双指交错之力,指力之强可见一斑,但巴川行走江湖多年,无论是淮南判官笔西门氏,抑或江南判官双笔名家邵廉用的判官笔皆无这样的尺寸,而且尤其没有女流之辈,这萧语的招式也颇为怪异清奇。
想罢之后,巴川继续在这方寸之间和萧语一较长短,只听密如骤雨的叮当声不断传来,不到盏茶功夫,巴川已经与萧语对了不下二十招,如果萧语的判官笔和巴川的筷子都戳在这条鱼身上,这条鱼估计现在早已经面目全非,幸亏巴川没有把握时也绝不触碰鱼身,而萧语则是单为阻挡巴川更不会主动触碰,所以又陷入了僵局。
巴川再次将筷子刺向鱼身,萧语依然如故撩上拨开,而巴川这次忽的用筷子夹上了判官笔的笔头,随即指间用力,萧语的判官笔便不再动弹,萧语指力虽强毕竟是女流之辈,用招灵动自然力度欠缺,而且巴川本就用了多年的如意珠,指力更是毫不逊色,萧语一愣,巴川猛的用力将筷中笔头猛的刺入了盘子旁的桌子里!
这张桌子的桌面差不多是近两寸厚的实木,竟被巴川生生刺穿,然后巴川一笑,筷子倏然拔出已经刺向了鱼身,萧语脸色大变,手臂猛然用力,判官笔终于拔了出来,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只等自己判官笔如抢刺出,一块鱼肉已经送入了巴川的嘴里。
“鲜嫩润软,入口即化,确实是厨艺高超,”巴川吃完砸了砸嘴点点头继续道,“只可惜,没办法一次痛快吃完,只好继续冒昧了。”
萧语手里握着判官笔,脸色绯红,颇有些赌气道:“你若是欺我一介女流之辈力不如你,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巴川板着脸道:“你本就是主人,乱客气什么,何况,你这鱼做的虽然还算不错,但比起我的一个老朋友带我吃的那家,还是差了那么两三点点。”
萧语未再说话,脸色如最初一般有些苍白和冷漠,巴川的筷子刚刚伸出,就已经迎来狂风暴雨般的判官笔连环招,撩、拨、挑、崩、拉招招都像是拼命一样,如果巴川手中的筷子是一个人的话,即使此人身披铁甲,也已经被打的骨断筋折了。
巴川心底暗笑,厨师最烦的并不是客人说做的菜不好吃,而是说不如别的厨师,所以巴川故意说出那样的话,但脸上却显得极为焦虑和无奈,手上的筷子随着萧语的判官笔拨来拨去,好似无根之草随波逐流,萧语出招更快,仿佛泄愤般要将巴川的筷子打落。
然而巴川手中的筷子虽然看似摇摆不定难以支撑,其实却在不觉中随着萧语的招式顺势而行,他将潜龙八卦掌的掌招化为剑招,随彼而动,蜿蜒传导,看似招数凌乱不堪,东扭西歪,实则暗藏灵动,绵延不断,十数招后巴川虽面色焦急,但萧语也隐隐察觉到巴川可能不过是在做戏!
但一时又难测巴川的深浅,只能暗暗使得真力灌注笔尖,虽然招式未变,但力度之凶险实乃如滚滚暗流,巴川当然立刻便感觉得到,同时他心里暗笑,要的便是这个时刻。
萧语真力灌注,此时的判官笔刚猛凶狠,开碑裂石亦不在话下,但是她很快发现,巴川面色虽仍是那副好似焦虑般的神情,可手上分明不见丝毫慌乱,随后她注视着巴川手中这双筷子的轨迹心中更加起疑,她发现巴川的筷子虽然看似被自己拨的堪堪拿捏不住,但其实却好像是自己出招后被巴川引导着按照某种规律画着一个固定的图形,但却一时半会儿又无法确定。
巴川感觉得到萧语起疑,反而不再掩饰,一改焦急的神色,反而略带一丝笑容时不时看看萧语,这笑容若在平常定然让人觉得愉快,可在此刻,便是十足讨厌的挑衅,萧语杏眼圆睁,单臂一震,真力如雷,巴川手上的筷子几乎就被震飞了出去,可就在堪堪脱手之际,这双筷子却像是粘在了笔锋之上溜溜的围着萧语的判官笔划了一个圆,然后两只筷子将判官笔绞在中间,萧语力道更猛,巴川的一双筷子却已经开始变弯,似乎马上就要被判官笔崩断,筷子和判官笔都停在冒着热气的醋鱼上方,判官笔不动,一双筷子仍在缓缓变弯,萧语见状更加将全身力气都汇聚在右手判官笔端,如同一江之水迸流而来,巴川忽的诡异一笑,一双筷子看似缓慢的微微向上一扬随即他竟然放了手!
萧语惊叫一声,她自己的手臂像是打在了一块铁锭上一样传来剧烈的阵痛,一股巨大的力道像是海浪一般推着她向后飞了出去,她连连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几乎破窗跌出屋外,等到她站稳了,判官笔已经插在了屋顶,两根筷子刚刚跌落在地,而巴川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包括那盘醋鱼。
她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呆呆的看着屋内像是见了鬼一样,随后窗外传来巴川的声音:“萧姑娘,如此月夜,良辰好景,何不移步舟中,把酒言欢。”
萧语颔首叹了口气,抬头后似嗔似喜,难以琢磨。
缓步至窗前,巴川对着窗户坐于荷叶中的一叶小舟的舟头,面前的醋鱼还冒着热气,左手端着酒壶,右手端着酒杯,目光炯炯的看着窗前。
萧语长身立于窗前,看着一脸怡然的巴川,微微一笑道:“客官不仅身手了得,而且在如此陌生之地,逡巡之间便对此处要害洞若观火。”
巴川道:“萧姑娘过奖,在下不过误打误撞运气好罢了,何况这盘醋鱼味道鲜美,若是不慎打翻在地岂不可惜。”
萧语道:“江南碧湖一梦,月落杯酒,残影西楼,独酌莲池醉舟头。”
巴川看了看萧语,喝下一杯酒后亦道:“西风黄沙千里,马踏风行,长亭短笛,轻吟何处思别离。”
萧语腮若桃花,盈盈一笑道:“客官且请上楼。”
第一百三十三章 曲苑风荷
盘子当然还是盘子,不会变成一个香喷喷的大馒头,不过醋鱼却已经不是醋鱼,既没有鱼,也没有醋,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鱼骨,在许久的许久之后,在一个讨厌又欢喜的夜里,萧语曾经问过巴川,筷子也已经脱手,如何能把一条鱼吃的那么干净……
萧语的鱼做的鲜美,茶也同样泡的不俗,待到碧螺春浓浓的茶香从茶壶里溢出时,萧语也说完了关于那副“曲院风荷”图的由来。
二十三年前——
五月的江南,草长莺飞,绿柳花红。
柳屯田曾诗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西湖边上的酒楼数不胜数,有名的酒楼更不少,以虾爆鳝、状元红闻名的状元楼,菜式精致、大厨云集的楼外楼,还有得前朝皇帝亲口称赞的宋嫂楼,虽然宋五嫂早已玉殒,但醋鱼这道菜却的确是由此闻名的。
但若说到别有韵味、独树一帜的几家酒楼,就不得不提风荷楼。
风荷楼建于西湖西侧,与苏堤遥遥相望,湖岸上绿树成荫,山色葱茏,画桥烟柳,宛若逶迤在群山之间,林泉溪涧处处秀美,前朝曾有酒坊在此,据传言,每至夏日,酒香与荷香随风散漫,闻者沁人心脾,那酒取用金沙涧溪水酿造而成,酒香清冽甘美,名为“春柳”,无奈朝代更迭,战乱纷飞,酒坊早已荡然无存,实乃遗憾,但此处的近十顷莲花,却未曾随动荡而毁去。
清风夏日,漫步湖岸,荷花翕动,荷叶微漾,景致可谓秀美至极,“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于是,这个地方便开了一家酒楼,地处“曲院风荷”,便就地取名“风荷楼”。
西湖醋鱼,冰糖莲子,龙井虾仁,笋干鸭煲,是风荷楼的招牌名菜,即使整个江南,这几道菜出其右者也是凤毛麟角,至于这家酒楼自酿的荷香酒,是为风荷楼的镇店之宝。
这荷香酒酒色清绿透亮,独具一格,酒香浓厚,口感却如深山冷泉般甚为清冽,而且不时透出阵阵荷香,虽是浓酒,却久饮不醉,只不过一旦喝多就得结结实实的睡上两三天才得醒转,所以可谓是杭州城那些酒鬼们的最爱。
风荷楼开张不足三月,就已经蜚声江南,豪客雅士纷至沓来,不仅仅是要吃着醋鱼尝尝那千杯不倒的荷香酒,更是为了一睹风荷楼的大厨也是酒楼的老板娘的芳容。
这酒楼不过二层,立于湖岸,楼下湖波荡漾,荷花千丛,若在夜里,明月高悬,月光泻地,水波粼粼,二楼特设有摆着三张桌子的露台,举杯邀月,佳肴香溢,如此风情,无论是谁在这,都很难感到不满意的。
一家店,有老板,也有老板娘。
唯有风荷楼,只有老板娘,因为老板娘还没有老板,或者说,这老板娘实在是不太老,甚至是太年轻了些。
二十岁的妙龄女子,平常人家早已嫁人,可这风荷楼的女老板,却是像这酒楼一般不拘一格,有客人曾说,风荷楼的女老板,乃是江南的木兰,豪气的很,可不比寻常人家。
酒楼的名字是风荷,女老板的名字也颇有韵味,名为夏南,是否为真名,无人得知,反正,酒楼的伙计,熟悉的客人,不管是谁,都叫她夏南。
夏南的人,一如她酿的酒,望之美若出水芙蓉,思之又清雅脱俗,言行明媚暖人若春风,默然时却如霜雪不可近前,即使在你面前坐上三天,仍是百看不厌,却又若即若离。无人不爱她的面容,就如没有酒鬼不爱荷香酒,可是却又无人敢去轻薄,她不是莲,却总在默然伫立时,亭亭如莲。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舞榭歌台,晴川峰翠,只有在江南醉过的人,才会明白,醉时的江南又是怎样的一番妖娆和心碎——月光在湖上,轻轻一抖,便碎了过往,落了秋霜。
美到了极致,那是一种忧伤,化不开,说不出,宛若情伤。
八月十五,秋夜,秋正浓。
一更,歌舞升平的杭州城渐入沉寂,这个喧闹了仿佛千年的城池终于有了一点疲惫。
灯火千家已经阑珊,西湖也只剩下月光。
风荷楼的伙计在夜禁前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知府的侄儿和他的几个朋友,当然,都是醉了的。
他们的马车夫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赶车的是知府老爷最好的两个马车夫之一的老张,他对风荷楼到回去的路就像是他对他老婆的身体那样熟悉,因为他必须要在每天晚上的一更三刻夜禁之前把他的主子完完整整的送回知事府,也就是知府老爷的弟弟家。
所以他喂养的马,总是精神饱满的,即使在深夜,仍然没有一点疲态。他不敢疲惫,所以他的马也不能疲惫,无论是谁家有三个孩子要养活,都不能随便疲惫的,他能熬到现在当上知府马车夫的这个位置并不容易,他付出的,已足够多,所以,他得到的也够多,多到他甚至喝得起风荷楼的一壶荷香酒,可是他不敢喝。
因为他不想醉,他一辈子都没有醉过。
他的前一任马车夫因为喝了酒没能在夜禁前将几位主子按时送回家,所以按照律法,其罪当三十大板,即使是知府的侄儿,知事的亲儿子,也要挨打。
挨了打的人当然要躺一个月才爬的起来,官府的板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挨。
但是那位马车夫却一直也没有再爬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谁又会去关心一个马车夫。
老张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好奇心对于过日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而且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割了舌头,挖了眼珠。
一如往常,大少爷已经连续来风荷楼喝了三个月的酒,因为他喜欢老板娘。
来风荷楼的人,有不喝酒的人,也有不吃饭的人,但没有不喜欢夏南的人。
谁都知道,杭州城酒楼千万,可那么美的老板,却只有荷香楼才有,那是连怡香楼、春柳院、百花楼的姑娘都比不了的。
即使是有和夏南一样美的姑娘,却终究是妓,千金易得,所以用千金也很容易睡到杭州城任何一家妓院的任何一个姑娘,而且如果愿意,可以在妓院睡上整整一年也绰绰有余,可是谁会喜欢和一个妓院的姑娘睡一年?
毕竟能用钱买到的,不论多贵,都好像不够珍贵。
但是夏南不是妓,她是酒楼的老板,是杭州城公认的十大名厨,拥有着蜚声江南的酒楼,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缺钱。
光是一壶荷香酒,便是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已经够很多人家舒舒服服的过上大半年了。
所以,只能看,幸亏,看老板娘,并不花钱,当然,也只能看看。
大少爷又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他每次都要喝到不省人事才会走。
因为没喝醉的时候,没有人能让他走。
但老张却知道,没喝醉,他又怎能舍得离开,入骨的相思,除了醉去,便是死去,才可消除。
所以他只能醉,但是别人问起时,老张从不会说出来,他只会一如往常的说一句:我就是个赶车的,只会赶车。
老张不说,别人也不见得猜不出来,杭州城年少多金的才子、少侠、官宦子弟多如牛毛,相思夏南的,又岂止百千,所以,大少爷,只能回家当大少爷,在荷香楼,任何人,都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客人。
仅仅是客人。
马蹄声急如擂鼓,长街流影,倏然无踪。
荷香楼的伙计们不见得是最勤快最令人满意的伙计,但绝对是做活儿最精致,言行举止最有德行的,每一个人都是夏南亲自调教出来的,就像是一位拥有丰富经验的驯马师调教马匹一般。
所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荷香楼的杯盘狼藉已经收拾的井井有条,两个伙计点着了两柱熏香四处走动,驱散着遗留的味道。
这是夏南的吩咐,每一天的酒楼都必须是昨天的酒楼。
最早的昨天是酒楼开张的第一天,所以,每一天的酒楼都要和第一天的酒楼一样焕然如新,不得留下一点点昨日的痕迹。
过去了的终究已经过去了,既然过去了,又何必留下旧日的痕迹。
就在即将打烊时,两个人忽然出现在了二楼的露台。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旧事
露台外便是碧水清波,唯一的入口便在楼下,而夏南和三个伙计都在二楼,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这两个人是何时出现在露台上的。
等到他们看到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坐下了。
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色锦服,一人面容俊朗,器宇轩昂,顾盼间散发着夺人的气势,腰侧悬着一柄剑,一柄长约四尺的剑,黑色的剑鞘上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缀着七颗宝石。
另一人则很冷,很静,看起来还有些落拓,他的脸有些苍白,只是眼睛很亮,亮的好像有月光倾泻在了他的眼里,他的腰侧是一把刀,一把刀身细长略带弧度的长刀。
无论是谁看到他俩的样子都应该明白,让他们站起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没有人赶他们走。
其中一人道:“深夜叨扰,深感歉意。”
谁都没有看出来他有丝毫的歉意,反而觉得好像来叨扰是给足了这家酒楼面子。
可是却又丝毫不觉得他的语气令人厌恶,他好像是天生发号施令的那种人,不论是谁,都只能听着。
然后又道:“十壶酒,一条鱼,一盘虾仁,一份鸭煲。”
他的话很简洁,说完抬起手臂随意挥去。
一个伙计眼前一花,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便已经到了自己的手里。
一锭二十两的金子。
同样简洁直接,伙计既说不出现在已经不做饭了,也说不出现在没有活鱼和活鸭,他呆了呆,看向酒楼的老板——夏南。
夏南从始至终都露着一丝微笑,静静的站着,她通常都是这样的,仿佛不论谁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觉得惊讶,她点了点头,便走入了厨房。
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或者,不要说什么,不去做什么。
能在杭州城开这样一家酒楼的老板一定不笨。
所以伙计打了酒,如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将酒拿了上来摆在旁边,不到半个时辰,一盘热气腾腾的醋鱼,一份香气四溢的笋干鸭煲和龙井虾仁已经端了上来。
夏南亲自端了上来。
从始至终,他们再没有说话,而且,这两个人也没有看夏南一眼。
没有人来到荷香楼不看夏南的,即使一眼,都不会不看。
可是夏南在这两个人的眼里,就好像不存在一般,他们仅仅是来付钱,喝酒,吃饭,其他,一概不感兴趣。
醋鱼已经凉了,鸭煲和虾仁的热气也已经逐渐淡了。
但酒壶都空了。
“十壶酒。”
一炷香后,这是夏南和伙计们在这二人进来后听到的第三句话。
三道菜,做的极好,可是他们却连一口都没有吃,连夏南都不明白,他们点菜是为了什么。
来荷香楼光喝酒不吃菜的人并不少,有些人本就只喝酒不吃饭的,或者说,喝酒的时候,从不吃东西。
可是点了菜却只喝酒的,并不多。
毕竟,酒香虽浓,菜香更浓。
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尝尝这位大厨的手艺的。
江湖之中,古怪之人,性情中人,本就很多。
夏南和其他伙计们,只能这么去想。
待到第二十八壶酒喝完时,两个人停了下来,一人道:“还剩一壶。”
另一人也道:“还剩一壶。”
那位器宇不凡的剑客缓缓站起身,望着楼外一湖碧水,忽道:“你确定不走。”
另一人道:“她未来,我怎能走。”
“你不怕死。”
另一人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情,但却笑的异常冷酷,道:“我父亲常常喜欢说一句话。”
“什么话。”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可我不想你陪我死。”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死的。”
“你应该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也是个人。”
“我已败在她手下两次,这次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
“我每次出手,两招之内,便落败。”
“我知道。”
“但我从未和别人提起。”
“你告诉了我。”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希望我来。”
“但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很穷,”说完他嘲笑似的笑了笑,“我的酒量却又偏偏很不错,我喝不起这里的酒,你死了,没人请得起我。”
那剑客,淡淡的笑了,他心里忽然有些暖,那月光,原来并没有那么清冷。
这对话并没有很快,像是任何两个朋友坐在一起谈着旧日的回忆般。
夏南听得很清楚,几个伙计也听的很清楚。
夏南忽然有些惊异,她看着那把剑,看着这个黑色的背影,差一点叫出声!
看着那把缀着七颗宝石的剑,她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荷香楼吃饭的人却大多都是江湖人,如果说没见过眼前这名剑客的人是很多,可是不认识这把剑的人,并不多。
即使是瞎子,也知道这把剑。
“天回北斗挂西楼。”这是一句诗,是一招剑式,是一个人,一把剑,一个传说。
昔年魔教余孽十八群魔于雁荡山作乱,连续诛杀江南七星塘一百三十七人、淮南鹰爪门上下八十八人、武夷日月剑五十七人、及闽西双刀、姑苏花家老三和老五。
十八魔人联手几乎无人匹敌,江南等名门正派及富家大豪无不惊心胆战,紧急向各大门派发出救急,就在十八魔人到达普陀寺血腥残杀众僧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寺中。
身若流星赶月,剑招清奇迅捷,顷刻间便连伤七八魔人,然后十几人围攻少年,只见这少年身若游龙冲天而起,随即奇迹般盘旋而下,这少年倒悬空中,一把剑银光四起,如同一片星空出现在众魔人头顶,只见银光灿烂,飞霜流溢,未及看清,这十八魔人便在一招之间被除去了十三人,另外五人当时便呆立在地,他们只看到了一片银光,隐隐仿若有一道北斗七星的轨迹倏然出现,又了无踪影,这道轨迹之后,便只剩下他们五人,而且是不完整的五人。
两个人握着兵器的手已经落入了别处,两个人的前胸各自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流着鲜血,另一人的脑袋上方齐齐被削去了一层头皮。
而他们除了那乍起的银光和北斗七星的轨迹,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快的无法形容,奇的难以描述。
那十三人有的支离破碎有的一招毙命,但还未结束,银光之后,那少年剑尖点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剑吟,身体扶摇直上,仿若以气驭剑,刹那间便已经到了那五人的眼前,少年却已收剑。
他只低声说了一句:收剑式—寂灭。
剑回剑鞘,如龙归深渊,剑鞘上的七颗宝石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有三人的身体便瘫软了下去。
只剩下两个人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招,更没见过这样的武功和身法,这已经堪比神迹一般。
那少年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人已成独臂,另一人头发凌乱,汩汩鲜血流到还未及削去的头发然后滴答落地,他伸手如闪电般在二人的身上划过。
独臂之人的伤口不再流血。
但这二人的武功已被他废了。
然后他说了第二句话:“我不杀你们,走吧。”
普陀血战后,这少年一战成名,蜚声江湖,普陀主持亲送雅号“七星剑客”。
从此后,这把剑和他的人——简夜悬,便成为了江湖中最为传奇的剑客。
尤其他的那一剑星光起,血溅十三魔的绝技——天回北斗挂西楼,更是屡屡为人所称道,那几乎是被誉为武林中剑法中的第一绝技。
简夜悬并不是个追名逐利的人,若不是十八群魔诛杀江湖同道其罪难恕,而且那普陀主持还是他师父的故交,他是万不会出现的。
他并不愿染指江湖,他的师父是个隐居世外的老人,早已不再现世,所以他年纪虽小,却也淡泊名利。
然而在江湖中,一朝成名,却未必是件好事。
当他听到有人称他为“剑神”甚至是江湖第一剑客之时,他便已经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渴望成名的人太多了,想要走捷径的人更不少,谁都知道,若要成名,便只要打败已经有名气的人便可以更加出名,这道理本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江湖中,练剑的人,想要打败他,用其他兵器的人,也想要打败他。
“江湖第一剑客”的名号太盛大,盛大的足够让任何一名剑客和想要成名的人都嫉妒不已、甚至铤而走险。
而能打败“江湖第一剑客”,是任何一个希望在江湖出头的人都梦寐以求的心愿。
但很多人往往容易忘掉一件事:在江湖中,败就是死。
所以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剑客便死在了他的剑下。
接着还有很多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并不想杀人。
可是有些人,如果没有胜,只能去死。
简夜悬并不愿意杀人,可是他太清楚了,他的仁慈对于敢向他挑战的人无疑是种侮辱,所以,死在他剑下的人,并不觉得遗憾。
但他觉得厌恶,甚至是恶心。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他只能躲,但一入江湖,从此江湖,他又怎能全部躲得开。
他回去找他的师父,他的师父闭关没有见他。
从此都没有见他,只是在山门写了七个字:天回北斗挂西楼。
这是这套剑法的最后一招绝技,也是最为可怕的一招。
他在山门前坐了五天。
磕了三个响头后,他又回到了江湖,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再入江湖,反而如一滴水流入了大海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七星剑客简夜悬就在江湖之中,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没有人再遇到过他,也没有人再看到过那把北斗七星剑。
而在此刻,夏南看着那把剑,她不禁细细看向这个身影。
这个曾经以“天回北斗挂西楼”绝技,一剑诛群魔,血溅普陀寺的传奇剑客“简夜悬”竟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荷香楼,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抛去那些世俗的身份,她,毕竟还是个少女。
有哪个少女,不喜欢英雄呢。
尤其,还是被冠以“剑神”称号的人,哪怕他说自己败给了别人,可那种气势,那种连她自己都难以拒绝的气势,仍然如剑气般凌人。
那刀客,冷冷的看了一眼酒杯,便趴在了桌子上。
夏南笑了。
一般人都是这样在喝过荷香酒后不知不觉的便醉了。
“你醉了。”
“是啊,我醉了。”
“醉了,也是去死的好时候。”一个悦耳清脆的声音在从一片湖水上传来,这声音温柔如水,倘若这世上真的有天籁之音,这样的声音便应该是了。
“来了。”
醉了的人依然趴在桌子上,醉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赴约
荷叶随风,月光泛黄,小舟在湖水间推波而过,荷花仿若有知,让开了一条月光铺洒的水道。
“你来了。”
“我说过我今夜要来的。”一个女子,一袭白色长裙,玉立舟头,发若垂瀑,眉若远山,五官精致的像是被最好的匠人雕琢过一般,难以挑出任何的瑕疵,却偏偏像是被顽童碰乱了位置,虽然明眸皓齿,但两个眼睛却有点一高一低,鼻子和红唇都好看,却不在一条直线,偏了位置一左一右。这样的脸,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时有多错愕。
一如两招便被打败时那样错愕。
“一年了,如果你今天又败了,我会把这柄七星剑折成一柄塞外弯刀,然后扔到茅房里。”这女子说完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如珠玉落盘,灵动清脆,又如清泉潺潺,即使她说出这样不堪的话,都无法让人觉得讨厌。
“你为什么如此讨厌这柄剑。”
“我不讨厌这柄剑,没有这柄剑,就没有我,我只不过是讨厌拥有这柄剑的人。”她的双眼仿若深情的看向他。
他没有再问,也许他早已知道答案。
她仍旧是笑意吟吟道:“你的剑在不在。”
他也笑道:“剑在。”
她似乎很满意,未见她做了什么动作,身体竟然飘了起来,竟然就这么飘在了二楼的露台之上,她就像是一个第一次来串门的邻居一般,好奇的打量着这间酒楼,随后看向夏南,眨了眨眼道:“好标致的姑娘,如果我有她这么漂亮,我宁愿不杀人。”
夏南刚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此刻她飘然而来,终于也看到了这位能把天下第一剑客两招之内击败的奇女子,她也好奇的打量起来。
不得不说,夏南的几个伙计都被调教的很好,即使看到这样一张脸,他们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表情稍显惊讶之后便低下了头。
而夏南,却依旧看向她,这眼神很温柔,很大胆,却没有丝毫的侮辱和不屑,她一向都是个有欣赏力的女人。
所以她灿然一笑道:“你也很美,你的绰约风姿,是我见过的最美的。”
夏南说完这句话,不仅她笑了,连七星剑客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这是他进来第一次看她,虽然只看了她一眼。
她假装不在意。
可她一下子很满足。
白衣女子转而看向七星剑,她好像第一次看到这把剑似的,那眼神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第一次看到胭脂水粉一样,好奇中带着一点爱怜。
她忽然道:“拔你的剑。”
这时,夏南忽然道:“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打。”
白衣女子道:“放心,很快的,我保证,不会损坏你任何一样东西。”
她说完这句话,从袖中落下一件兵器握在了手里。
这是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兵器的东西,长约三尺,通体碧绿,却不是剑,不是刀,不是钩,更像是一根刺,但分明这根刺的背脊却有着很锋利的锋刃,而这锋刃,只在中间占据着一尺左右的长度,也就是说,这根刺的其余三面打在身上也未必能伤人,而最前端的刺并不是尖锐的,却是凸的。
也就这一刻,她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从一个温柔的女子倏然间变成了一个冷峻可怕的杀手,一个气势凌人、杀气澎湃的绝顶高手!
然后,夏南在他的眼里恍若看到了恐惧和无奈。
她忽然失望了,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了,崩塌了。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道:你已经输了。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说道:“你已经输了。”
可是他的剑分明还没有拔出来。
这把曾经名动江湖的北斗七星剑,还没有拔出来,只有那七颗宝石,在闪动着光辉,隐隐像是在嘲笑,像是在讽刺。
“天下第一剑客,还真是可笑呢。”白衣女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只不过冷的像是快结冰的水泼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的剑还是拔出来了,他知道会输,可还是要拔剑。
明知道会输,又何必要拔剑呢。
他忽然笑了,笑的很淡,很有意味,然后看了看她,手中的剑泛着银光,一如曾经。
他的身影一动,剑光将整个露台都映的光华灿烂!他的身体如同一道影子,他的剑却如同千万个影子,像是半天的星华落向对方,然后又是一瞬,白衣女子仿若不动,却只是在那星华马上将要吞没她的时候,随手挥出手中的兵器,然后便是一串兵器交锋的声音,刺耳,又惨烈。
紧接着是“当”的一声,一屋子的星华已经消散,剑影都回归到了剑身,他的剑卡在了那件兵器中间的锋刃上再难移动分毫。
白衣女子好像很失望,道:“这是第三次了。”
“是第三次了。”
“我还没有见到那一招。”
他沉默。
“我没有见到那一招,可是我只能杀你了。”
他依旧沉默。
白衣女子手中一抖,这七星剑便唴的一声飞了出去,她右臂一挥,长袖流云般轻轻一卷,这柄剑轻轻的落在了身旁,像是一个落寞的浪子,呆呆的躺在寒冬的长街上。
他的手开始滴血。
他明明握得很紧。
一名剑客,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剑丢掉的,丢掉了剑的剑客,就像是失去了羽翼的飞鸟,所以他此刻不是一名剑客,只是一个普通人。
白衣女子轻叹了口气。
叹息的像是比他更加难受。
“我只能杀了你,不仅要杀你,还得杀掉两个你。”
“我明白。”
“明白就好。”
白衣女子将七星剑缓缓拿起,她用手指在剑身轻轻弹了一下,一声悠长的龙吟声在众人耳边回响,仿若悲鸣,仿若叹息。
难道一把剑,还会有生命?
白衣女子也轻轻叹了口气,爱怜的看着这把剑,轻道:“是一把极好的剑。”
他也道:“确实是一把好剑。”
“可你不配用他,或者说,你辜负了他。”
他不语。
然后只见白衣女子的气势一瞬间又变得凌厉,七星剑的剑身缓缓纵向弯曲,因为白衣女子竟是捏着剑尖从剑脊锋刃处开始发力,她真的要将这把剑折成一把弯刀……
这把剑是名家锻造,不论是锋利度、硬度和柔韧度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征战无数,剑身仍没有留下一丝划痕,而在此刻,这把剑仿佛发出了低微的哀鸣,这把剑正缓缓变弯,夏南作为外人心里都觉得可惜,可是她看到,两个男人,却都无动于衷。
夏南道:“无论你是怎样的剑客,没有人能永远无敌天下,可是,你是一名剑客,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的伙伴被折磨致死竟无动于衷,你还是个男人吗?”
身边的伙计都无比惊讶的看着夏南,并不是夏南作为一个弱女子敢向当世最可怕的剑客说出这样的话,而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夏南如此动情。
她的眼眶里竟有一丝泪光,她只是莫名的很悲伤,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崩塌了,破碎了。
白衣女子也停了下来,她的手缓缓放开,这把七星剑竟然像是一个倔强少年般,剑身竟又恢复到了原状,但剑脊处却已经隐隐有几道宛若裂痕般的痕迹。
白衣女子盯着他。
夏南的话何尝不是她想说的,因为她甚至几度都不愿相信,这个人就这样败在了自己的手下。
她从小练功,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练功而生的,不论严寒酷暑,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她都在练,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如果自己稍有一丝松懈便会遭到父亲极为严厉的训斥甚至是鞭打,她甚至曾经想要去死,她实在厌倦了练功这件事,她的前半生,甚至说她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吗?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所付出的,她常常已经觉得超越了自己的极限,而这所有,仅仅是为了打败一个人。
直至有一天,她只用一招,她的父亲便败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父亲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的大事,颓然坐下,双眼无神,却闪动着喜悦,他喃喃道:“到时候了,你去吧。”
她也做好了被一击毙命的准备,她从他的父亲口中听过太多次,七星剑客简夜悬还有那一招“天回北斗挂西楼”有多么华美和可怕,甚至每次提起这几个字,她的父亲仍会双目充血带着茫然和恐怖,身体微微的颤抖……
然而,当她两年前终于找到了简夜悬时,竟然只用了两招,她的碧玉分水刺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她当时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但,分明眼前的人就是简夜悬,世上只有一个简夜悬!
她甚至将那位现在已经是普陀寺主持也就是曾经的普陀寺大弟子打断了双腿然后生生拖了过来,让他辨认,昔年魔人踏上普陀寺时,他十六岁,他当然见过简夜悬!
事实便是这样。
简夜悬败了,败在了她的手上。
她本以为会狂喜,会流泪,她作为一个女儿身,如此艰难的熬过了二十年,竟然就这样完成了她父亲刻在她骨子里的使命,来的猝不及防,快的恍若迷梦。
她告诉了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不相信,他让她将当时的剑招重新演绎一遍。
她的父亲,也点头承认,那确实是简夜悬的剑法,可他说,但都不是那一招,不是那招“天回北斗挂西楼”!
如果没有打败那一招,仍旧不是胜。
所以她再约简夜悬,一年后再次比剑,简夜悬并不愿答应,可是她说,如果不答应,便杀掉普陀寺上下两百八十八名僧众。
第二次比剑,仍然是两招。
仿佛重现了一年前的场景。
他又败了,她也还是没看到那招天回北斗挂西楼。
然后,第三次,也就是今天,她甚至已经绝望了,作为一个胜利者,却如此绝望。她不是没想过,简夜悬生平孤寂,独来独往,但却并不是个冷峻孤绝的人,甚至还颇为重情重义,但却向来淡泊名利,极少涉足江湖,甚至在昔年普陀血战后再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所以,他只是不愿意难为她。
可是昔年找他比剑的人很多。
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没有一个例外。
所以她反而比一个落败者更加难受,她甚至不愿相信,就是这把七星剑,就是眼前这个人,用被自己两招便落败的剑法,创造了流传于江湖的“一剑星光起,血溅十三魔”的传说。
所以,她不仅要杀掉他,还要毁掉这柄剑,她的青春年华,她的二十年,还有她父亲那每次提起当年便颤抖的几乎陷入癫狂的情形,都让她太恨了,恨的哭不出,笑不出,恨的无话可说。
而眼前这个人,竟然就是简夜悬。
她本是要毁掉这把剑的。
夏南已经低下了头转过身,她本就是个处身事外的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
白衣女子抬起头,眼神中露出一丝寒光,她将七星剑随手一挥,然后只听“噗通”一声,这把名动江湖十余载的绝世名剑,便落入了这西子湖畔之中,荡起了一湖琉璃,一片碎波,然后归于平静。
白衣女子再次拿起她的碧玉分水刺,身形一晃,分水刺倒拿在她的手上,锋刃已经划过他的脖颈,迅如流星。
但她觉得很怪,她当然杀过人,甚至杀过不少,毕竟要打听到简夜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谁都会愿意把一个曾经挽救过江湖同道的剑客的消息透露给一个要杀掉他的人,即使没有人相信她能杀得了简夜悬。
所以她知道她这把怪异的兵器划过一个人的脖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身形一动,翩若惊鸿,已经飘然落回,她看到了他一脸茫然,还有几个伙计脸上难以相信的神色,连夏南也好奇的看着什么。
那个落拓的男人,一脸的醉意、和疲倦,露着一丝沧桑的微笑,看着被月光覆盖的湖面,好似一切如常。
然后她看到了,为什么她一击而出却没有伤到简夜悬半分,原来他不知何时向右侧移动了半步的距离,这半步的距离本来是以他绝不可能移出的距离,他们已经交手三次,她当然了解。
她眼光越过他,看向那个本来醉倒在桌上的一脸沧桑、此刻双眼却亮的如月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