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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之暗水无形全文阅读

作者:楼枼     刺客之暗水无形txt下载     刺客之暗水无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石出(二)

    巴川默然,他在看到刀柄上那个刀形刻纹时,已经猜到了,只不过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六扇门中最神秘的人物。

    老人道:“你和李玄天确实是好搭档,在密室里演了一出好戏,你们虽然那时猜不到谁是奸细,但却利用这一点让奸细传回了错误的消息,那三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四灵,不过是你们随意找的三个糟老头子故意让十堂所有的人都看到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罢了,四灵,呵呵,竟然仅仅是一个人。”

    巴川道:“那是玄天的建议,我们的十堂、甚至连锦衣卫都已经混入了奸细,你们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虽然四灵我没见过,但是他一直和我还有玄天暗中有些联系,我们已经无法判别哪些人可以相信,也不知道你们都知道了什么,那只能在你们还不知道的地方做些小动作。”

    “巴捕头太过谦了,你这样的小动作差一点就让我们功亏一篑,如果这位四灵偷袭成功,我就会死,我死掉,依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四灵,然后,他就可以藏在这里,等着我们两败俱伤之时,就像刚才,杀掉白灵,”老人转头看向朱允炆一字一顿道,“同时也找机会杀掉你,以他的手法,杀掉你可能比我杀你还要容易些,我相信就算是真龙天子,脖子也不见得会比普通人的硬太多。”

    老人的声音轻缓徐然,但朱允炆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老人的那个影子般从来不离他左右的属下他当然知道是谁,而且也明白他的可怕,甚至他的武功比老人更可怕,但如果那四灵真的偷袭成功,此刻,他可能只有在死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要死了,想到此他颇有些庆幸,也明白为什么老人来的这么晚。

    巴川默然,这其中的情节他当然想得明白,也终于明白了李玄天的安排,只可惜,李玄天已经惨死,他的安排纵然精密,可还是没能阻止暗水的计划,到现在,巴川也终于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之前那些零零散散没有想清楚的事情此刻都连成了一条线,他抬头问道:“所以,简丛子大师出现在燕山九山顶锻剑,不过是你们设下的一个局,只是为了集结几万武林中人在燕山,以引起御林军的注意然后调虎离山,同时,那些小商小贩的酒里和饭菜里你们都下了让人容易失去心性和狂暴的毒药,以便于消磨御林军的兵力,而且一旦让第一批御林军损失惨重,也会让朝廷以为这就是造反,恰好可以引来御林军和京城禁卫军的主力,这样,皇宫兵力松散,你们就可以趁虚而入。”

    老人道:“不错,就是这样,所以,还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老朽还可以为你耐心的解答,然后送你们一个个的上路,放心,虽然老朽年事已高,但保证不会让你们疼。”

    巴川苦笑,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确实还有一个问题,太平镖局的马如风和他的手下呢?他本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老人笑了,夹杂着嘲讽和蔑视道:“他确实是条汉子,现在,他在干嘛呢,我想,正在喝着波斯的葡萄酒,拥着塞外的美女,挥金如土,听说他每晚要用三个如狼似虎的女子,确实是条汉子。”

    巴川的心,凉了,或者说沉下去了,他没必要再问,但却仍然忍不住要问:“他……”

    老人未及巴川问便答道:“他不是我们的人,这样的人我们不会用,因为他本就不是个人。”

    朱允炆忽然道:“连自己几十年的兄弟属下都出卖,对这样的人我们实在是用不起,但是他的作用是巨大的,这一点我必须要承认。”

    老人依旧嘲讽的笑道:“这倒是不假,不管他是不是人,对我们有用就够了。”

    巴川道:“你们竟然没有杀了他,这倒是不太符合你们的风格。”

    老人道:“不是我们不杀,是没能杀得了。”

    巴川有些惊讶道:“你们分明在他的手下里混入了你们的人。”

    老人也有些惊讶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了,确实,混进了我们的人,但那两人是为了帮马如风一起做掉那些手下的人的,同时再伺机杀了他,但马如风比我们想的要老谋深算的多,他当然知道我们的手段,在杀掉那些手下之后他便把我们的人都杀了,而且他自己保镖这么多年,虽然名义上变卖了镖局的银子赔给了李家,但这不过是一个骗局,那些银子大部分还在他的手里,杀了我们的人后听说他便远走西域杳无踪迹,我们也无暇追杀这样一个人,不如让他去吧。”

    巴川哑然失笑,他终于也看走眼了,或者说自从暗水进入他的视线后,他一直在看走眼,甚至像是个瞎子,以为是武林豪杰的其实是卑鄙下流的小人,以为是无暇美女的却是个淫荡的婊子,甚至以为是当朝明君的却要铲除他们这些一心为朝廷卖命的臣子,这一刻,他忽然之间——无话可说。

    老人的袖里慢慢滑出一把窄窄的袖剑,在灯火下闪着寒光,老人走的很慢,但倏然一剑后,血光乍起,万流影的头颅幽幽滚到了一边。

    接着又是一道剑光,三王爷的脖颈也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血痕,然后鲜血溢出流满了地面。

    然后他走向了白灵,白灵却像是浑然不觉,眼中黯淡无光,脸色苍白无血色,像是已经被抽干了灵魂,而朱允炆也视而不见,老人用袖剑缓缓摩挲着白灵柔滑的颈子,叹道:“不得不说,真是个绝美的女子,可惜了。”

    随后剑光一闪,但却不是老人的剑,而是一柄短剑,寒光如流星,倏然无踪影!

    老人耳际的头发已经齐齐掉落在地上,一直无言的钟离行歌低着头,眉目都隐于黑暗之中,肋下的伤口并不算太深,但他已经太累,而且受的伤也太多,这一击几乎是他最后的一击,但是他却并不想杀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人身体没有动,脸色也如常,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恐惧,因为那一刻,他不是不躲闪,而是根本躲不开,以至于他的身体进入了僵硬的状态,那一刻他几乎是看到了浓浓的杀气,仿佛触摸到了死亡,这种感觉他只碰到过一次,便在曾经的夜月当空,面对着那个面目如寒冰、一袭白衣的疯子的时候……

    钟离行歌的脸依旧隐于黑暗,声音淡漠:“让她走吧,我们留下。”

    白灵身形一震,缓缓回头看着钟离行歌,眉眼间的媚态和娇羞还有那种淫荡都已经消失,她的眼眸像是深邃的看不见底的洞穴,里面隐藏着复杂的说不清的情感和过去,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感谢,只是静静看着他,也许,她希望钟离行歌能看她一眼,可是直至她离开,他也没有抬头。

    老人和朱允炆放她走了。

    即使老人知道那是钟离行歌的最后一点力气,他仍然还是放她走了,至于为什么,也许是她确实太美了,也许是钟离行歌的杀气让他害怕了,或者是,这份感情让他感动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她走了,她一直看着他,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她没有哭,没有流泪,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她仅仅是离开了,就像是这个地方她从来都没有来过。

    而朱允炆却有些惊讶,他好像一瞬间不认识这个和她缠绵过无数夜晚的***子,她好像不是那个被他利用让她勾引那些男人然后为他做事的婊子,他以为她只能依靠他,所以她百般依顺,但是她走的时候,却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除了钟离行歌,她的眼里谁都没有看到,然后她便离开了。

    朱允炆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她,因为她仅仅是个婊子,是他手中的玩物和棋子,可是她走的如此决绝和轻易,好像从来就未曾和他相识,那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陌生,让他的心里竟有些难过,然后看着她窈窕的身影逐渐远去,他竟有些不舍,他想要唤一句,可是她已经走远,也许,他也知道,她根本不会回应。

    我知道我是你的玩物。

    你也不过是我的过客。

    朱允炆忽然陷入了一个只能在心里熬煮的不堪和无奈中,然后竟有些空虚,空虚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所以他只能愣愣的看向空中的黑暗,久久无语,听着老人的袖剑划破一些人的喉咙还有刺入肉体的声音。

    然后老人慢慢的走向巴川,看着朱棣,淡淡道:“不要急,最好的总要留在最后的。”

    朱棣手握长刀,冷冷的看着呆滞的朱允炆,已经被乱刀砍死的三王爷,还有只剩下微弱喘息的钟离行歌和巴川。

    而老人,盯着仿佛成了死人的钟离行歌,他没来由的想起了曾经那个他为之恐惧的那个人,然后淡淡的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旧人,他毁了我曾经的一切,这是一个疯子,一个差点要了我的命的疯子,所以,你一定得死。”

    语气和缓,就像是一个人说他要早点起来煮一碗面,还要下个荷包蛋。

    巴川伸手握紧了钟离行歌的胳膊道:“我不想你死在这。”

    钟离行歌无动于衷,仿佛他握着的只是一具尸体。

    巴川接着道:“你可以去找她。”

    钟离行歌依旧默然。

    巴川忽然叹了口气道:“武云在等你回去。”

    钟离行歌像是聋了一样,但巴川感觉得到钟离行歌的呼吸已经变了。

    “你和我说他很严厉,但我知道,他一直记挂着你,”巴川顿了顿,“而且,要把你的兄弟带走。”巴川在说到“兄弟”二字时,特别加重捏了捏钟离行歌。

    钟离行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惨白的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流下,还有一双有些微光闪动的眼眸,他当然知道,巴川说的兄弟是谁,他的余光看到躺在不远处只剩下微弱呼吸的钟断。

    可是,他还有能力能出去吗?

    他还可以带走钟断吗?

    何况,如果他可以带走钟断,又怎能不带走巴川,巴川虽然和他并无血缘,即使抛开了钟离武云,这一段日子的出生入死,这份情感早已胜似兄弟又怎能抛弃?

    可是他还走得掉吗?他没把握,如果不是巴川和他说话,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想这件事。

    老人走到巴川和钟离行歌的面前笑道:“追她?还要带走他的兄弟?带走你吗,巴捕头?你们谁都走不了。”

    然后一把闪着寒光的袖剑已经缓缓的刺向巴川的咽喉。

第一百零七章 曾经(一)

    一切就要结束了吧?终于要结束了。

    ——这是事后巴川说起时,那一刻唯一的念头。

    在袖剑触碰到他的咽喉时,他竟然毫无畏惧。

    他之前是不相信有人不怕死的,他见过太多太多临死时的人,有尿了裤子的,有一脸惊恐的,有脸色苍白不住颤抖的,也有看起来不怕死但眼睛里全是惧色的,可如果说完全不怕死的,或者说对尘世无一点眷恋的,确实没见过。

    他在那一刻竟然有点希望死去,他仅仅是累了。很累。

    当然,他想念陆家,想自己的义父,还有那些兄弟姐妹,当然,还有钟离武云。

    这老人的身手他当然看得出来,虽然白发苍苍,面容枯槁,可是出招之际可谓已经返璞归真,即使是他没有受伤,也完全不是这老人的对手,他旁边的钟离行歌全身微微颤抖,仿佛中了毒一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这老人的手。

    可是袖剑却忽然停在了巴川的咽喉处,然后剑光一闪竟然刺向了旁边一动不动的钟离行歌!

    然后钟离行歌却像是早料到了一般身体向侧面滑出同时将巴川踢到了旁边,然后掷出一把刀猛的飞向老人的前胸!

    袖剑的变招已经让人惊讶,而钟离行歌的应变更是出乎意料。只听“叮”的一声,钟离行歌掷出的那把刀被击飞了出去,老人一动不动看着弓起身子喘着粗气的钟离行歌,轻蔑笑道:“困兽犹斗,勇气可嘉,可惜,这一刀,不是上一刀,火候差的太多,不过你确实能沉的住气,我本以为你还有什么杀手锏,看来,确实是强弩之末,时间紧迫,没时间陪你玩了。”

    说完身影一晃竟如同鬼魅一般、袖剑的剑光快到几乎看不到影子,钟离行歌勉强后撤,但前胸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他颓然倒地,绝望的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呼吸渐弱的钟断。

    老人不疾不徐的走向钟离行歌,朱允炆忽然道:“斩草须除根。”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钟断道:“经此一役,死伤无数,你我心腹几乎全军覆没了,既然如此,不如一并除掉。”

    朱允炆眼光中透露出一丝犹豫和怜惜,毕竟钟断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武功高绝,几乎无人能挡,多次暗杀重要人物,身为前御天总堂的堂主,他并不希望他死,但在此刻……于是他没有说话,眼光略过钟断只是直直看向伫立在殿堂里侧的朱棣。

    朱棣也看到了老人的身手,也明白他自己的处境,而自己的御林军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没能回防护驾一定是发生了变故,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害怕吗?也许,但可惜,是真的。

    上天还会不会继续眷顾于他呢,所谓的真龙天子,他当然还没有昏庸到真的相信自己是所谓的真龙,但命运之签,难以窥测,他也失望,也会畏惧,甚至想要逃跑和求饶,可是他知道,他逃不掉,即使求饶,除了死的更加屈辱不会有任何转机。

    老人的袖剑窄不过半寸,双锋直刃,银光流溢,钟离行歌竟然在此刻有兴趣端详这把剑,这把马上就要割下他的脑袋的剑。

    剑锋缓缓落下,慢慢的抵向他的咽喉,至少他忽然觉得很慢,也许是自己的眼神散漫,无法看清,亦或是,死前的幻象,无论怎样,都无所谓,死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然后在这一刻,他莫名的想着风尘,或者说是白灵,无伦她是白灵还是风尘,天知道他用了怎样的努力才让自己在她离去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去了,就那样离去,用他所希望的方式。

    相忘于江湖,其实真的只是一句听来洒脱的谎言。

    你曾想与其相濡以沫的人,真的能那么容易的相忘于江湖吗?

    能做到的,只不过是淡去那份感情罢了,记忆,有时是诚实而又顽固的,会像是一把刀,又像是一片海。

    巴川在不远处,嘴角不断渗出血,双眼满含无奈和痛苦,不甘的看着那把袖剑距离眼神散漫的钟离行歌越来越近。

    这一天,他好像经历了这一辈子最长的一天,也许,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如此跌宕起伏、混合着血腥和无奈、重逢和离别种种情绪的一天,像是命运对自己的一次拷问,只不过时间太长了点,方式,也太残酷了些。

    剑光闪,血光飞溅,一声惨呼。

    怎么会有惨呼!

    有谁见过脑袋被割下的人还会惨呼的。

    除非脑袋没有被割下来,或者,杀人的,从未杀过人。

    一个高明的剑客,或者一个高明的刽子手,甚至一个高明的屠户,都知道最快结束生命的方式,那不仅仅是快,更重要的是方式,是位置,那需要积累丰富的经验之后,才参悟得到那种方式,那种最好的方式。

    杀人有很多种。

    能称得上最好的方式的,并不多。

    可是如果说这老人不知道怎样最快的杀掉一个人,那么,知道怎么杀人的人恐怕就没有几个了。

    有谁能比一个创建了曾经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组织的总瓢把子更懂得杀人?

    他失手了吗?没有,他本不会失手的。

    只不过他想不到,想不到很多人,想不到很多事,就像是一只猫把玩着从某个小洞里伸出来的一根细小的尾巴,像是老鼠的小尾巴一样,这小尾巴和整个身体本来都是随时可以被它抓获和撕裂甚至吞下的,然而,洞的那一头,也可能不是一只老鼠,它不会想到,那可能是一条巨大的蛇,一条巨大的暗蝰蛟……

    所以,老人的剑锋随着他的手臂一起飞向了半空,血花四溅,也溅在了钟离行歌的脸上和身上,那是多么光华灿烂而又迅捷无伦的一刀,钟离行歌都要为之惊叹,即使是他为了让老人放走白灵而孤注一掷的那一刀,都无法与之比拟,这几乎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老人惨呼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胳膊飞到了半空,然后才有剧痛传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像是一瞬间被扔到了一个冰窟窿里面,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刀!这一刀的可怕并不在于有多快,而是似曾相识,而是仿佛旧日重现,这一刀,和那个疯子的招式何其相似,简直如同他复活了一般,他的心就像是被人揪了出来捏成了一团,他后退几步呆呆的看着本来躺在地上快要没有呼吸的钟断。

    对于钟断,他并不陌生,那是在几乎八年前,暗水刚刚创建,在刺杀了少林寺达摩院两位长老后名动一时,暗水初具规模,不断在黑市放出风声招徕江湖上一流的杀手,然后有一天,钟断便来了,他几乎一直都没什么变化,脸色永远都是惨白而又冷漠,身材瘦削,眼光中透着森森的寒气,但是却感受不到他有杀气,甚至往往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本应该是走到何处都会引人注意的那一类人,可偏偏却是即使盯着他都会感觉有些若隐若现的不真实,潜入人群中瞬间便会隐于其中无处寻觅,一个矛盾而又将矛盾完美结合的怪人,这样的人,是一种天才,万里挑一的天才。

    他当时便知道,这是天生的刺客,而且是最优秀的杀手,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武功高绝,但却无人能参透他的来路,但他知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如浪海黄沙,无须多问,钟断到底有多高的武功,无人得知,他很少说话,也很少问问题,在那时暗水不过几十人,但却融合了当时最有名的大多杀手,因为这里大多都是曾经自己创办的那个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里的杀手,经验丰富,下手狠毒,但即使如此,钟断仍旧是其中最冷静、最可怕也是从未失过手的金牌杀手,直至后来暗水不断壮大,更具规模,他和朱允炆将暗水逐渐分成不同堂口,让暗水的运行更加有条不紊,钟断却始终是他们最信任和最能委以重任的中流砥柱之一,他也从未令他们失望。

    只不过他太谨慎,也不愿再直接参与各种行动,即使在之前自己创办的组织里,他也是除了十大堂主其余人皆未能见面的神秘头领,暗水的创建,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结识了朱允炆,才召集了散落在江湖中的手下并不断吸收各地难以容身的江洋大盗和潜伏暗中的赏金刺客渐渐壮大。

    而他——聂归尘——便是一手创建了那个名噪一时的杀手组织——菩提树的总瓢把子。

第一百零八章 曾经(二)

    他无疑是个有远见,有魄力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创建得了杀手组织,而且是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想到当年和白家的合作竟然不小心惹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想到的可怕人物,如果他知道当时他们嫁祸的这个初到江湖的年轻侠客会变成日后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疯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染指秦家的,然而迷途已远,难以追悔,之后的每一天竟然都会是那场噩梦来临的挽歌。

    那疯子蛰伏三年,潜入菩提树内部,先用高绝的武功和完成数次极为棘手的任务迅速得到信任和青睐,不到两年就从一个普通杀手被提拔到了菩提树的十大堂主,在封他为堂主的盛宴之夜,聂归尘按照惯例出面亲自赐出令牌,却没想到他扯下人皮面具露出真实面目,那一夜,菩提树便被那疯子毁于一旦,手下心腹几乎尽皆惨死,若不是通过密道逃跑,以那种可怕的武功和绝伦的身法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抵挡,他无法相信,那是身为一个人可以练成的武功,那几乎已经接近了神,或者说接近了魔,那是只有与恶鬼妖魔签订了契约才可能得到的力量,但无论如何猜测,事实就发生在眼前。

    他逃了,他无法评价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他逃走了,活了下来。

    当然也不是全身而退的逃走,他脸上那道差点要了他的命的伤疤,就是留给他的见证,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刀,他明明感觉自己已经躲开了,可是他错了,那一刀的速度快到直到他躲开之后伤口才迸裂,那种近乎诡异的可怕,他永远都难以忘掉,所以他是几乎只剩半条命狼狈的逃走了,然后接下来的其余九名堂主、南七北六十三省各省的坛主几乎尽皆被刺杀,一个本来以刺杀为业的一群人反而死于别人的刺杀,本就很讽刺,更可怕的是,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那无声无息的身法,和简直如鬼魅般的招式,于是他藏在荒山野岭,再也不敢露头,他从未这样屈辱的活着,因为他仿佛有预感一般,能感觉到那个叫“钟无月”的可怕的疯子的存在,仿佛他只要踏出荒山,那双眼睛,那双在那个夜里红的如同赤练蛇般可怕的双眼就会出现在自己的背后。

    在荒山野岭中整整躲了八年他才敢试着踏出荒山,重入江湖,但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在改头换面中才知道不仅自己的菩提树成了江湖中人和茶余饭后的闲谈,那钟无月也终于在将白家上下几百口人都斩杀并将菩提树追杀殆尽土崩瓦解后销声匿迹,江湖中也只剩下那一句“白衫钟无月,夺魂无影仙。”

    他听到的时候,他笑了。

    无影仙,那是什么东西,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他却知道,比起钟无月,那个什么叫做无影仙的不过像是个五岁的孩童一般,虽然他痛恨钟无月,甚至想要将他碎尸万段,但是,他的可怕,他的嗜血和残忍,还有他惊人的头脑和毅力,都是他不得不承认的,那是万中无一的天才,真正的天才。

    多年过去,他也已经垂垂老矣,再重新创建菩提树吗?他也经常怀疑还是不是有必要,二十多年了,物是人非,江湖仍是江湖,但却已经不是他的江湖。

    但是他怎能甘心,但是他又怎敢妄动。

    钟无月,一定也没死。

    他也时常穿得如同乞丐一样蜷缩在各地的茶楼小巷,听着说书人还有江湖侠客们偶尔谈起曾经,即使二十多年后,在听到“钟无月”三个字时仍然让他心惊不已,他痛恨这种恐惧,却又无能为力。

    他给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道伤疤,也不仅仅是一次灭顶之灾,而是对于他内心的一次永远无法复合的重创,是对他灵魂的啃噬。

    所以他默默的游走江湖,但巧合的是,竟然碰到了一个曾经的堂主,这个曾经的堂主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布商,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肚腩鼓起,腰缠万贯,相同的是,还如曾经一样,永远面带笑容,只不过曾经是经常笑着把刀子捅进别人的心脏,现在是笑着接过别人的金银,所以当聂归尘沿街乞讨走过这位曾经的部下的门口,这布商还乐善好施的施舍给他一碗饭和几两散碎银子的时候,这部下却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趁着别人不注意竟然将他迎进了门中向他施礼。

    聂归尘没想到,二十年后,他还认得出他。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堂主告诉了他这二十年间发生的事——菩提树确实土崩瓦解,主要人物几乎被斩杀殆尽,其余九位堂主也只有三位侥幸逃脱,各省坛主几乎都被刺杀,尽管如此,在风声过后,三位堂主和各自手下又秘密的接头聚在一起,逐渐收拢部下只不过改头换面成为了明面上的生意人,这布商在杭州城开了五家铺子,雇了数十位伙计,其中有一半都是曾经的手下,这些人聚于江南各地,不时联络,而且一直都未曾放弃寻找他们的总瓢把子,他们希望等他来收拾残局,他们也等着能够重出江湖!

    本来已经毫无斗志的他没想到,原来江湖还没有离他远去,他更没想到自己那些本已侥幸逃脱的部下一定也如他一般苟且偷生,不愿再踏入江湖。

    所以他的雄心壮志又被点燃,他们几个人聚在了一起,他老泪纵横,但又宽慰不已,他为自己的逃走而羞愧,也为自己的藏匿而不耻,但即便如此,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始终对他抱着期望,一直等他归来,二十年,少年也已经成为中年,曾经的堂主也已经如他般有些老态龙钟,但是当他们知道了曾经的总瓢把子重现江湖,那眼中的喜悦和迸发的激动却仍旧如曾经那般炽烈!

    菩提树,已经死了。

    但新的菩提树,重生了,虽然那些最优秀的杀手已经死于非命,那些有经验的老人也没剩下多少,但菩提树创建之初也不过如此这般逐步壮大成形,所以,那个雄心勃勃、足智多谋的总瓢把子在部下的支持下再次焕发了生命。

第一百零九章 曾经(三)

    恰好五六年后,朝野震荡,天下风雨飘摇,紧接着皇太子即位,这位年轻皇帝传闻温顺恭良,仁义孝俭,可惜少了他爷爷朱元璋的雄才大略,其位未稳便着手削除藩王,虽然动作颇为和缓,但风言风语已经传遍江湖,菩提树众人已经隐隐察觉到即将到来的震荡之势。

    所以他们隐于暗中,窥测天下,果然不到一年后,皇帝削藩,燕王作乱,所谓的靖难之役一触即发,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三年的战火在中原大地肆意漫延,菩提树也趁势发展壮大,当时聂归尘已经预料得到朝廷必败无疑,毕竟小皇帝还是太年轻了,和一直平定战乱颇有先皇遗风的燕王朱棣比差了太多,至少如之后发生的种种惨迹来看,朱棣足够的心狠手辣,然而一夫作难,必要有雄才大略和干净利落的手段,朝廷之败,理所当然。

    然而,百密一疏,这小皇帝虽然在打仗上差了火候却还是逃走了,只不过逃得狼狈,如同曾经的他自己一样,甚至比他更狼狈,他丢的不过是一个杀手组织,但朱允炆丢的却是天下,是大好的山河,是自己的皇权,虽然传言他死于火中,但是市井之中更多的传言却是下落不明,菩提树众人耳目众多,虽然也无法得知其中内情,但却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位天子必然是逃走了,虽然皇权巍峨,不可触犯,但若论情报窃取,市井耳目,像是菩提树、十二连环坞、丐帮这样的帮派可是更胜一筹。

    在燕王朱棣即位后,迁都京师。

    宫中司天监观星预言,此地天星明灭不已,龙脉不息,仿若明龙暗潜,蛟龙通天,星月激荡,天地交隔,久留则伤,是为祸端!

    司天监观星之论也恰好契合了实际,朱允炆下落不明,虽然朱棣为了让自己夺权更为顺理成章已放出传言先朝天子已经自焚于大火之中,但他却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于是听从司天监之言,泯旧宫而诛龙脉,颠东南而起西北,下旨迁都!这可谓历朝历代中都罕见的举动!

    迁都的同时也秘密将前朝的龙脉尽皆毁去,再无一丝龙气。

    朱允炆当然没有死,他从小长于皇宫,对宫内之建筑无不了如指掌,虽然败的狼狈,但却在溃败之前已经想好了退路,宫中无数金银都被安放藏匿,他自己也带着几个心腹逃之夭夭,本来他藏于暗中躲避朝廷爪牙追捕,发展势力以期重新夺回江山,但没等他待时而动,这老奸巨猾的朱棣做出了他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的决定,竟然远赴千里迁都京师!并且毁去了龙脉,未能留下一丝可挽回的余地。

    朱允炆怒不可遏也仰天无泪,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行踪为暗水所察觉。

    谁也不知道他和朱允炆说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说服了谁。

    之后,朱允炆真的消失了,建文帝也成为了历史,然后,凭借着朱允炆暗藏的无数金银珠宝,多年后,一个庞大而又令人胆寒的刺客组织逐渐扬名天下,这就是暗水。

    没有人知道谁是创建者,甚至连堂主都没见过幕后的首领,暗水不断壮大的同时也不断精简,剔除糟粕,不断完善,不多几年,便成为了江湖中最有名、势力最大也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

    聂归尘很高兴,他再次创造了一个人生的奇迹,当然,朱允炆也很高兴,他也有了夺回江山的资本,经过耻辱的靖难之役,他一下子长大了,或者说成熟了,而且巧合的是,两个人都有着相似的经历,一个有着雄才大略和高绝的身手,一个是天生的真龙天子,还手握富甲天下的财富,可谓珠联璧合互为裨益,朱允炆帮他再现了旧日的辉煌,聂归尘则为朱允炆创建了一个引人注目却不为朝廷所察觉的军队,更妙的是,他的智谋和隐忍也让朱允炆学会了卧薪尝胆和冷静。

    经过了近十年的筹备,暗水成为了一个最可怕的刺客组织,虽然朱允炆也有心急的时候,他想要刺杀朱棣,可是又谈何容易,派去的刺杀人员尽皆石沉大海,虽然他在朱棣迁都之后放了几次大火烧掉了要建成的宫殿并传言迁都乃为灾祸的开始,甚至秘密让潜入宫中的官员联合旧朝老臣联合抗议,以期动摇朱棣的皇位然后能让自己有机可乘,可是不仅聂归尘劝说朱允炆不要这么做,而且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他的判断和朱棣的心狠果决。

    从此之后,朱允炆隐忍暗处,挥霍着金银和刀剑将暗水变成了一个地下王国,他们二人为了这一天都付出了太多,甚至他也把朱允炆的复辟看作自己的一场盛宴,他希望能够缔造这样一场宏大而又惊天动地的事件,这将是怎样的值得心潮澎湃的盛典,两个人像是注定要遇见并成就一番事业,朱允炆佩服他的果决坚毅和运筹帷幄,称他足可担任三军统帅!

    二人珠联璧合,也相信这就是上天的安排,何其相似的经历,何其相投的志趣,又是何其惊人的巧合,这不是上天的安排是什么?

    所以即使朱允炆要做的事看似艰难无比,即使聂归尘已将近耄耋之年,却仍然如同少年,他们手握着黑暗中最强力的权势呼风唤雨,当他们终于将手伸向了皇权,甚至轻易的成功踩在朱棣的心腹十三王爷的脑袋上时,他们知道,时机到了,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朱允炆欣喜不已,甚至落了泪,而聂归尘也觉得,四海八荒,天下之大,是该做点什么换一番旧山河了。

    然后他们终于攻入了皇宫,他们也见到了朱棣,甚至在此刻,血流成河,只剩下朱棣一人,随时可将他碎尸万段,他们走到今天,都走的太辛苦,所以朱允炆强忍着这份激动和狂喜在见到朱棣的那一刻——我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了。

    是啊,很多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还是心心念念等待的十年,平淡的十年不过弹指间倏然而过,但是装着复仇的业火而奋战的十年,是何其的煎熬和难耐。

    然而,这飞舞的血花,让一切陷入朦胧。

第一百一十章 扯线木偶(一)

    他瞪着双眼强忍疼痛,他想不到。

    他当然想不到,没有谁能想到,这个已经和大内第一高手万流影拼尽了全力而被震伤心脉倒地不起的人怎么会忽然出招,而且这一刀如同天外流星。

    钟断还是一张几乎冷漠如冰的脸,眼神更冷,静静的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的总瓢把子,这个暗水的幕后首领,就像是看着一只将死的羔羊一般。

    聂归尘颤声问道:“为……为什么?”

    钟断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是轻蔑的笑。

    “你不会懂的,如果我不说,你不会懂,你们都不会懂的。”

    这句话,确实没有人听得懂。

    但是巴川却感觉到了异样,目光怪异的看向钟断,恰好钟断也看向了巴川,巴川竟看到了钟断眼神中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竟有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钟断的刀举起,朱允炆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当然知道钟断的身手,尤其,刚才那一刀他更加明白一件事情,钟断实际的武功可能比他们所知的还要可怕的多,这个人一直潜伏在暗水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今天吗?难道他也想……篡位!

    钟断的刀已经挥出,他握着的刀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刀,但这把刀却好像在他的手中成为了一种神兵利器,无往而不利,而且最重要的是快,快的无影无踪,快的难以捉摸,一刀挥出,如同羚羊挂角、无处可寻。

    所以聂归尘没有躲,因为他知道,钟断的刀,他无论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

    钟断当然知道自己的刀有多快,所以,他根本就不会考虑聂归尘要怎么躲,因为躲闪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他有这样的信心。

    而聂归尘也确实没能躲得开,但是钟断却有些惊讶,因为聂归尘没有躲,他竟然用左手接下了他的刀!

    这一刻,所有人都像是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的手竟然变得如同黑炭一样,紧紧握住了钟断的刀,钟断身体后撤,刀锋已经从聂归尘手中撤离,聂归尘则用手快速点了自己肩上的穴道,然后冷冷的看着钟断,问道:“你到底是谁?”

    钟断笑了,冷漠而又轻蔑的笑,只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道:“看来你藏在荒山野岭的那些年练了一门很邪门的功夫。”

    聂归尘没有说话,他确实练了一门武功,这是一门早已经失传而且极少为人所知的功夫,也是从钟无月手下逃脱后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之一。

    这种功夫极为难练,需要极长的时间和极大的耐心,而且要忍受无比想象的煎熬,若不是自己藏匿于深山老林中也不会有这样的耐心,但这门功夫一旦练成,就能让自己的大部分身体在运功之时变得漆黑同时坚硬无比,刀枪不入,练到炉火纯青时便可随自己心意操纵覆盖自己的任意身体部分,虽然也有空门和覆盖不到的地方,但对一名本就是武功超绝的人物来说已经足够了,而这是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无法比拟的一种近乎魔功的武功心法——黑血甲。

    钟断刀光一闪直劈他的左颈,聂归尘竟然不躲不避,只听“”的一声,刀锋竟然连半分都没能砍入,而聂归尘的整个脸都已经变成漆黑,如同锅底,而与此同时,聂归尘左手如匕首直直刺向钟断小腹,钟断刀光一闪已经砍在他的手指缝中,但刀锋砍入聂归尘手指缝中再也难动分毫,钟断顺势跃起双脚已经飞出踢在了聂归尘的前胸同时向后翻身已经轻飘飘落在一丈之外,而聂归尘则后退三步,前胸已经多了两个脚印,只不过聂归尘看起来丝毫未曾受伤,然后钟断竟然笑了,聂归尘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只见钟断人影一晃,如同一阵旋风般围着聂归尘迅速游移,同时刀光四起快若闪电,不时听到叮当作响,像是在敲锣一般,虽然聂归尘的身法也极是迅捷,可面对钟断这形如鬼魅的身法也毫无办法,因此他辗转腾挪之际,不断阻挡,甚至连他右臂的伤口处也为黑血所覆盖变得刀枪不入,聂归尘的全身都仿佛变为武器。

    钟断身形不停转动如同陀螺,只能看到一个黑影围着聂归尘像是一只啄木鸟一样对着一棵树敲敲打打。

    盏茶功夫后,钟断骤然停下,聂归尘却动了,竟扑向了钟断,手臂漆黑如墨仿佛与夜融为一体,手指并拢如战刀,直刺钟断面颊,钟断的脸色有些凝重,同时也有些疑惑,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功夫,只是他刚才身形快如闪电每一刀砍出都不是随意砍出,而是几乎将聂归尘脚踝以上几乎所有的部位都砍刺了一遍,竟然没有丝毫的空门,难道这门功夫不仅可以覆盖全身毫无漏洞,而且还可以一直持续?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微微闪身,避开这一击之后竟然徒手上前,一拳击出,势如雷霆,只听“嘭”的一声,聂归尘几乎横着被击飞了出去,但聂归尘仍然不为所动,好像只是摔了一跤,继续欺身向前,单臂挥舞如风,分击钟断头、颈、胸三处,钟断身影轻晃如同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聂归尘的身后,只见他运掌如飞,就像是一下子凭空出现,右掌已击于聂归尘的后背,只不过却是轻轻地一拍,像是母亲要叫醒自己熟睡的女儿一般。

    聂归尘身体微晃,却并未受到影响,回身便猛击钟断前胸,钟断打到现在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这是他如此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如此棘手的敌人,他的刀法、重拳、绵掌竟然都对聂归尘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这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要知道他的那记绵掌即使打到岩石上也会瞬间变为齑粉,所以他真的难以想象这是怎样诡异而又可怕的武功。

    聂归尘露出一丝邪笑,身体忽的一跃,手变为虎掌,飞身而起直扑钟断,每一掌都带出劲风,钟断单刀挥舞如飞,每一刀砍在聂归尘的肉掌却如同砍在铁棒上,反而因为聂归尘的掌风逼得他险象环生不断后退!

    聂归尘化掌为拳忽的像钟断击出,钟断横刀只等聂归尘重拳袭来,只见刀光一闪,快如闪电,聂归尘身体微晃在空中倒翻一个筋斗再次扑来,而钟断手中的刀竟然已经断为两截!重拳近在眼前,钟断将刀柄随手扔掉,右脚挪后一步,膝盖微曲,身如山石,岿然不动,只等聂归尘重拳不足眼前半尺,双掌如佛陀合十瞬间聚拢将聂归尘的拳头紧紧合于眼前再也难动分毫!

    聂归尘心里一惊,竟然是大佛陀掌!

    此为少林绝学,钟断怎么可能学得到这样的功夫!

    两个人一人在地上稳如磐石,一人在空中如凶鹞,互相僵持不动拼起了内力!不止聂归尘,巴川和钟离行歌都对钟断的实力惊叹不已,钟断此前已经和万流影对战良久,虽然诈败,但万流影显然已经被耗到了油尽灯枯,而此刻钟断竟然还有余力硬拼内力,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果然不到盏茶功夫,钟断的额头已经冒了汗,聂归尘却仍旧如常,红光满面,还带着一丝邪笑,拳如钢锥仿佛随时都能震开钟断的佛掌,而钟断双脚下的地面已经尽皆碎裂!

    不多时,钟断双手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聂归尘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红光,仿佛一头即将出笼的野狼等不及要破笼而出撕咬眼前的猎物!

    忽然钟断的嘴角渗出一丝血,双掌微颤,聂归尘见状趁机催发真力,全身笔直如剑,钟断忽然撤手向后跃出,聂归尘身如离弦之箭,握拳直直锤向钟断胸口,这一击已经近在眼前,而钟断双眼散漫,仿佛已经耗尽了真力。

    巴川不忍目睹闭上了双眼,钟离行歌则好似已经呆了,好像已经看到了聂归尘击于钟断前胸骨断筋折的惨状。

    惨呼传来,紧接着是“唴”的一声和蜂鸣般的嗡嗡声,还能看得到眼前景象的人都好像已经呆了,他们好像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人间该发生的事情,尤其朱允炆的眼珠似乎都要迸裂而出,钟离行歌也被眼前的突如其来的一幕所震撼,但却没有一丝的惊讶,虽然很震撼,但却丝毫不觉得惊讶,紧接着巴川也睁开了双眼,只见钟断跌坐在地,靠着后面的宫墙不住地喘气,全身是血。

    只不过这血不是他的,而是聂归尘的。

    聂归尘身在空中,躯体笔直如剑,直直的停滞在钟断的头顶上方,在灯火断续的照耀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一声鸡鸣隐隐传来,晨晓将至。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扯线木偶(二)

    聂归尘的身体还在淌着血,也许他到死都想不到自己会被以这样的方式杀掉,甚至他一度认为这世上除了钟无月已经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他唯一的空门就在双脚,而且在脚心,所以,这也是无伦钟断用多么快的身法和刀法,即使刺遍了他的全身,仍然未能攻破他的原因。

    但是一杆长枪直直的从他的脚心刺入、枪尖却从他的嘴里探出并刺入宫墙尺许,露出的黑色枪缨如同浸湿的汗巾,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枪缨不断滴下

    巴川也看到了那柄枪,还有那黑色的枪缨,那柄见过了很多次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长枪。

    然后一个人影从外面缓缓走入,依然苍白而冷漠的脸,黑夜在灯火下仿佛不安的晃动,而他鼻梁上的伤疤在夜和灯火的摇曳中像是变成了一道弯弯的影子。

    当巴川和钟离行歌看到他时,或者说看到那柄如同天外流星的长枪时,两个人的心都同时放了下来,无论是聂归尘的重拳即将击中钟断,还是那柄枪倏然而至刺穿了聂归尘钉于宫墙之上,只有亲眼看到这景象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震撼,几乎是石破天惊般的一招,这一招让他想到了自己被困射山深穴即将被盘旋而上的暗蝰蛟王吞入腹中时,钟离行歌掷出的那把惊世骇俗的斩马刀,瞬间将蛇塔击散时的情景。

    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是斩马刀,这是一把长枪。

    钟鸿慢慢走过殿堂,谁都没有多看一眼,好像那把枪不是他掷出的,这里的尸体、鲜血和活着的人都和他毫无关系。

    只不过在走过巴川身边时,回头冷冷的说道:“为什么,每次碰到你,都这么狼狈。”

    巴川苦笑,却无言以对。

    说完他又盯着不远处的钟离行歌的侧脸定定的看了看,若有所思,然后他还是慢慢的走到了钟断的身边,像是拉起一个破麻袋一样拉起他。

    “晚一点点,你就可以给我收尸了。”

    “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

    “不过,刚才我确实没把握。”

    钟断沉默,然后抬起头戏谑般笑笑道:“谁都不会有把握的。”

    钟鸿将钟断背在身上,还是以那种缓慢的步调走了回来。

    身后的聂归尘依然在空中,血夜已经凝固。

    他们经过朱允炆的身边时,钟鸿忽的停下,转过头看着朱允炆,眼光冰冷,朱允炆好似已经被刚才发生的一切震惊的陷入了呆滞状态,定定的看着钟鸿一言不发,双眼如铜铃一眨不眨。

    钟鸿露出那嘲讽般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说了句谁都不懂的话:“谢谢你。”

    然后他回头继续走向殿外。

    “你是谁?你们到底……是,是什么人?”朱允炆像是刚回过了神,颤声问道。

    钟鸿没有停下,也没有回答。

    径直走到钟离行歌和巴川旁边,指着钟离行歌问道:“这个,就是一直帮你的那个神秘高手吧,我看到了他的出手。”

    巴川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巴川使劲抬起头,看到钟离行歌竟然已经昏迷,肋下的伤口虽然不算深,但血已经流满了身下的地面,轻声道:“把他也带走吧。”

    钟鸿好似在思考,就像是一个买菜的人在挑选哪一根青菜更新鲜,然后道:“你还有没有力气。”

    巴川正要说话,却是钟断冷冷道:“我还没死。”

    钟鸿笑了,这次不是嘲讽的笑。

    然后他将钟离行歌一把抓起来交给背上的钟断。

    钟断虽然看似虚弱,但一手抓着钟离行歌却好像丝毫不费力气,然后钟鸿将巴川像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开始往外走去,在即将走出殿外时,他停下,回头对着朱允炆说道:“钟无月你有没有听说过?”

    朱允炆木然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这个只有在传说中才听到过的可怕人物,因为聂归尘,钟无月的恋人秦含香惨死,落得家破人亡,钟无月自己更是郁郁寡欢,痛苦一生,而也因为钟无月,菩提树分崩离析,毁于一旦,聂归尘则落魄逃离,藏匿荒山,可以说,聂归尘让钟无月失去心性,郁郁而终,而钟无月又毁掉了聂归尘的大半生,更重要的是,给他的内心留下了永远都磨蚀不掉的阴影和恐惧,如同脸上的伤疤。

    当然,也因为钟无月,聂归尘才会和朱允炆合作创建暗水,给了他一个重新夺回皇位的机会和希望,让他一度以为,甚至是在那柄长枪未出现前,都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是命运的眷顾,是老天对他失去的补偿。

    “他是我们的祖父,”钟鸿淡淡地说道,“我们等这天,也等很久了。”

    朱允炆木然的站在原地,双手垂于两侧不住的微微颤抖,眼神忽明忽暗,嘴巴半张不住的翕动,像是池塘里的金鱼,直愣愣的看着钟鸿的背影。

    钟断忽然说道:“你总不会天真的以为我们真的是为了帮你夺回皇位才帮你杀到这里的吧?”

    钟鸿道:“他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钟断轻笑,道:“我累了。”

    钟鸿脸上又露出一脸嘲讽般的笑容道:“好像我很轻松一样,莫忘了,是谁的身上挂着三个大活人的。”

    巴川却忽然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为了给他报仇的对吗?”

    钟鸿和钟断没有说话。

    “那时的钟无月并没有找到菩提树的幕后老大,而且也不可能杀掉所有菩提树的人,而那时,菩提树的老大已经逃匿在暗处无法找到了,还有几名堂主也消失了。”

    钟鸿淡淡道:“不错。”

    “可能菩提树的总瓢把子和堂主里的漏网之鱼一直藏匿无处可寻,所以你们的祖父也只好含恨作罢,但他知道他们都没有死,难道……”

    “不错,暗水的那些人有一部分就是以前菩提树的残党。”钟鸿道。

    “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不知道,”钟鸿道,“我们只是觉得,暗水这个组织很有意思,势力很大,情报很广,说不定可以找出一些关于菩提树的蛛丝马迹,虽然已经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那些老不死的还是不是真的活着,所以我兄长才会先行潜入,没想到的是,曾经御天堂的堂主在一次大任务完美结束后,我兄长功不可没,他便和我哥哥酒后闲聊,无意中说出了旧日的一些事情,他竟然就是曾经菩提树的一名副堂主,我们当时还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的杀手组织,会让几个糟老头子当堂主,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经验丰富,哼哼,当然,那次聊完之后,他就在一次行动中不小心死掉了,嘿嘿,当然你应该明白的,他一定得死,所以我哥哥就当了御天堂的堂主,然后,我们就知晓了更多的秘密,自然也知道那个老东西竟然真的没死。”

    “只不过,”钟断忽然开口道,“他从来都不会出面,不管任何的行动,都是通过密令下达,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和真面目,我们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只知道他的脸上有一道祖父留给他的一道伤疤,但我们必须要见到他的脸才可以。”

    巴川忽然明白了什么,喟然长叹道:“所以,你们帮助暗水不断刺杀目标博取信任,甚至作为暗水中的核心人物帮他们一直杀到了宫中,因为你们知道,只有到了看似结局的时刻,这些幕后的主使才会出现,出来摘取胜利果实。”

    钟鸿道:“到底是做捕头的,受了这么多伤都快死了,心思却还是这么机敏。”

    巴川苦笑道:“我是受伤了,但脑袋还没有坏掉。”

    钟鸿接着道:“不过还需要有一点,既然这个老不死的如此谨慎,被吓破了胆也好,是老的走不动路也罢,我们不仅要创造出可以随时完成他们目标的时机,也就是杀到皇帝老儿的面前,更重要的是,要让他和那位前朝天子认为已经到了万无一失,绝对安全的时候才可以。”

    巴川也不得不佩服这兄弟二人的胆识和计谋,确实如此,杀到此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身边的侍卫甚至连暗水的人都死伤殆尽,即使他和钟离行歌还活着,也已到了精疲力竭任人宰割的地步,钟断又与万流影力战诈败,装作昏迷不醒,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即使没有死的,也与死人无异,整个乾清宫只剩皇上和朱允炆,那么这样的时刻,也该是他出来的时候了。

    “他,”巴川指了指长枪,“就是菩提树的幕后老大?”

    钟鸿道:“嗯,不管他是菩提树的老大,还是暗水的老大,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久久未语的朱允炆忽然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慢慢咧开嘴,像是一个花苞开裂,接着便是大笑不止,这笑声如同鬼泣,整个笑声回荡在大殿之内,令人毛骨悚然。

    天子朱棣依旧站在原地,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却又电光火石的去的太快,他虽然不知道钟无月是谁,更不知道菩提树是什么,也不清楚这里面的恩怨,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仇怨的恶果和终点。

    这死去的人,还有流出的血、和朱允炆,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不过是这场仇怨的棋子罢了,这一场蓄谋已久的造反作乱,看似是朱允炆发动的夺权篡位之争,但他实际却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或者说是一个玩偶。

    他和朱允炆两败俱伤,拼的你死我活,却不过是被人利用,这种深沉的悲哀,是他作为天子,永远都不曾想过的……

    只不过,朱允炆败了,而且败的惨一些,或者说一败涂地。

    他看着朱允炆的白发和眼泪,听着他的惨笑,竟连一丝丝的杀意都没有,此时的朱允炆,和死人比起来,死人也许更幸福些也未可知。

    东方的天色已经露出了些许的白色,还有些淡淡的红色正在缓缓的漫延,远处再次隐隐传来鸡鸣声,安静的皇宫像是一座无人的城池,只不过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

    同时远处传来微微的马蹄声,厚重而又杂乱,急切的像是能够踏破这晨的寂静和夜的残留。

    钟鸿向着马蹄声处看了一眼,带着一脸嘲讽般的笑容回头道:“皇上,你的侍卫们回来保护你了,多谢招待。”

    说完身影一晃如狸猫般窜了出去,几个起落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巴川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是疼痛还是麻木,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事物如走马灯般飞速掠过。钟鸿像是不知疲倦般奔驰了很久,呼吸依然顺畅悠长,而天色渐亮,朝阳如血。

    他宁愿自己也能像钟离行歌一样晕过去,这样就不用明白一些事情,至少暂时不用明白——钟鸿说的那句话——我说的可惜,希望你之后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他确实宁愿不明白。

    人,如果会感到身为人的悲哀,那不过有几个理由——面对某些事情的无能为力,发现自身的渺小,还有、难以超越身为人的限制。

    但在这一刻,他发现这么多人竟然只不过是一群玩偶,是一个人的玩偶,更讽刺的是,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活人被死人操纵就够可笑了,最可笑的是,这个人已经死去很多年,更可笑的是,这被操纵其中的玩偶竟有数万人……

    直到此时,他仍觉得恍然如梦,他看着眼前景物纷纷经过,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是,人生如戏,真假,有那么重要吗?尤其很多的真实又往往伤人。

    不管怎样,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然后,他感觉到眼前有一片光,这光不断扩大,不多时便将他完全包裹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也都随之消失……

    朱允炆的惨笑依然回荡在乾清宫中,朱棣的脚下有一把刀,可是他却没有一点想要拿起的欲望。

    晨光熹微,他仿佛也听到了宫外的马蹄声。

    这时,他的面前,一个人,一个全身是血的独臂人,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双瞳如墨,脸上纵横交错着血痕,高大的身体颤抖着,像是已经难以支撑这副身躯,接着,他的身体忽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然后他猛的吐出一口血,随即剧烈的咳嗽之后看向正在盯着他的朱棣,朱棣有些意外,他记得就是这个独臂人挡下了万流影刺向朱允炆的最后一刀,但是,他却完全无所畏惧,并不是因为知道那些禁卫军要回来护驾,他仅仅是觉得,这个人没有杀气。

    这个人当然是端木影,他竟然没有死,在喘了几口气后,然后看向旁边还在惨笑的朱允炆,他的嗓子已经哑了,虽然还在笑,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声,像是将死之人发出的呻吟。

    端木影伸出独臂在朱允炆的左颈砍下!

    然后朱允炆的身体便像是烂泥一样跌倒在地,端木影忽的跪下对着朱棣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将朱允炆挟在腰侧踉跄走出了宫殿。

    朱棣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盯着天边已露出头的朝阳,似在回忆,又似在等待。

    马蹄声逐渐清晰,急切如战鼓齐鸣。

    他没有下令派人再去搜寻朱允炆的下落,只是让人继续着曾经的传言:前朝天子建文帝朱允炆,在靖难一役后,下落不明。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歌

    仲夏。

    杭州的仲夏,就像是杭州城的女子一样,温婉明丽,清雅暖人。

    月上柳梢,万家灯火如昼。

    西子湖畔,水波不兴,银华落下,好似一池琉璃,夜风拂过,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如此夜色,当然不能少了酒。

    所以巴川的杯子里满上了第十五杯。

    酒是上好的绍兴黄酒,杯是四两的大杯。

    有好酒当然不能少了下酒菜。

    菜很少,却很精致,一碟现炸的花生米,一碟卤的足味的猪头肉,一碟笋丝,还有一盆刚蒸好的青蟹。

    方老板没想到巴川喝酒也能喝的这样快的,他只不过刚刚吃了一只蟹,一坛酒竟然已经见了底。

    “以前你好像不这么喝酒的。”

    “以前我好像也没有这样喝酒的机会。”巴川说完又是一大杯。

    “唉”,方老板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再回六扇门了?”

    “嗯,听起来你好像很遗憾啊,有谁欺负我们方老板了,还是方老板有什么冤屈需要六扇门帮你伸张。”巴川抄起一只蟹将蟹盖利落的揭开。

    “我没……”

    “他有,不仅有,而且有大冤屈。”一个身影如同狸猫一样轻灵的翻了上来然后眨眼便到了二人的旁边顺势坐下,同时将一壶酒放在了桌上。

    方老板皱着眉道:“哎,小虫!你怎么也来了?”

    小虫当然就是钟离行歌,钟离行歌也就是小虫。

    钟离行歌露着一脸懒懒的笑容道:“我不来怎么能把你的冤屈说出来呢,不说出来,怎么让我们的大捕头给你伸张呢。”

    “我没有冤屈需要伸张。”方老板很确定的说。

    “我说有就有,就算没有,马上也要有了。”

    “我能有什么冤屈?”

    钟离行歌眨了眨眼看着巴川笑道:“这冤屈就是,这壶被藏在方老板密室东墙拐角八年的那壶老酒被人给偷了,而且马上就要被喝掉,不仅要喝掉,而且还不给钱,不仅不给钱,喝完连酒壶都不知道会被扔到哪里,最重要的是,喝酒的人一定不会承认这酒是他们偷的。”

    他一边说一边拍开了酒壶的封泥,壶口一露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宛如飘荡的河流一样冲刷着他们的鼻翼和心头,没等方老板开口,两个人已经喝下了两大杯闭着眼陶醉在女儿红的酒香中。

    方老板本来想说什么,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巴川砸了砸嘴呼了口气道:“方老板,兄弟我现在知道你的冤屈了,不仅知道,而且也觉得这冤屈实在大得很,但可惜,这冤屈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我实在伸张不了。”

    方老板喝下了一杯酒瞪着月亮看了半晌才道:“不过是一壶酒罢了,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只不过是小鸡这次不来吗?”

    没想到方老板想说的是这件事。

    “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方老板道,“是说有三个人来喝酒的。”

    钟离行歌喝了口酒道:“现在不就是三个人。”

    方老板点了点头。

    钟离行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方老板,他们知道了方老板的很多事,也喝了方老板的很多酒,但方老板却对他们一无所知,尤其,他自己也要走了,只不过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告诉方老板。

    巴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把钟离行歌带来的一壶酒拿了起来,道:“我饿了。”

    不仅方老板有些奇怪,连正在吃蟹的钟离行歌也有些发愣。

    方老板道:“如果这些不够吃我可以叫人去做。”

    巴川摇了摇头道:“我想吃醋鱼。”

    方老板道:“我这里有。”

    巴川道:“不是这儿的。”

    方老板皱了皱眉,随即便明白。

    巴川拿着还剩半壶的女儿红和方老板起身走了出去,钟离行歌手上还拿着一只没吃完的蟹,带着一脸的疑惑跟着两个人往城西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到,远远就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店,外面摆着三张桌子,小店的窗子里燃着一点灯火,在漫天星华之下,像是一个孤悬于世外的小岛。

    方老板忽然停下道:“他今天竟然还没有睡,但,没有活鱼。”

    巴川道:“有我。”

    方老板斜睨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有你,但你不能当鱼吃。”

    巴川道:“但我可以抓活鱼。”

    钟离行歌道:“为什么非要现在来到这么个地方吃鱼?

    巴川道:“你只有吃过才会知道为什么。”

    方老板轻轻走到门口,抬起手正要敲门,门却忽然缓缓开了,木拐张一如从前,淡漠而又冷峻,手里拿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放在一张桌子上,道:“坐。”

    方老板和巴川、钟离行歌都听话的坐了下来,方老板道:“你知道我要来?”

    木拐张没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小店。

    钟离行歌道:“这就是那家有名的老西湖,他就是木拐张?”

    方老板点了点头,只不过眉眼间有些疑惑,但又有些温暖。

    钟离行歌皱眉道:“方老板,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奇怪?”

    方老板道:“不觉得,如果他不奇怪那就很奇怪了。”

    然后三个人就像是雕像一样坐在外面,油灯的火苗随着清风不时摇曳,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不时闪动着灯影。

    不到半个时辰,一支拐杖不时点地的声音传来,木拐张端着一盘醋鱼走来放在桌上,又放下三双筷子便转身走了回去,不多时,又提来一壶茶和三个木头杯子放在桌上,然后便坐在门口呆呆的盯着星空,一如往常。

    方老板看着正冒着热气的醋鱼,道:“尝尝。”

    钟离行歌首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蘸着糖醋酱汁的鱼肉送到嘴里,鱼肉鲜美柔滑,酱汁味道浓郁,酸甜可口,吃到嘴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醋鱼的做法并不多,几乎大部分的醋鱼味道也差不多,钟离行歌和巴川也吃过不少,但无疑木拐张的醋鱼是做到了极致,不仅仅是吃到嘴里的滋味,还有吃完咽下的回味反而更有一番隽永。

    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喝酒,默默的吃完了这盘醋鱼,都呆呆的坐着互相看看,像是在无声的交流吃完醋鱼的体会。

    钟离行歌回头看了看依然呆呆的看着天空的木拐张轻声道:“怪不得你说你会饿了,我如果吃过这里的醋鱼,也会经常饿的。”

    巴川拿过茶壶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方老板一怔,看着钟离行歌,又看看巴川。

    钟离行歌笑笑点了点头,把筷子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桌上,低声道:“该走了。”

    巴川忽然对方老板问道:“暗水的人有没有来找过你。”

    方老板道:“有。”

    巴川皱眉道:“然后呢?”

    方老板面无表情,一下子好像又成了赌场里的方老板,轻声道:“没有然后,就是没有了。”

    钟离行歌玩味的笑道:“没有了?”

    方老板点了点头。

    巴川顿了顿道:“嗯,那就好。”

    方老板道:“是不是你也要走了。”

    巴川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老板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们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钟离行歌不语。

    巴川淡淡的一笑道:“是发生了很多事,多到,我以为我又活了一辈子。”

    钟离行歌忽然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方老板皱眉道:“现在?”

    钟离行歌道:“现在。”

    巴川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道:“不管怎样,代我向他俩道声谢。”

    钟离行歌道:“见面时,我会的,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方老板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但至少有一点他知道,钟离行歌要走了,而且这一走,可能就再见不到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能感觉得到,就像是木拐张知道之前他要走,和他们刚才要来一样。

    三个酒杯,满满的三杯酒。

    然后方老板把空了的酒壶远远地扔了出去,说道:“知道我把酒壶扔到了哪里吗?”

    钟离行歌道:“不知道。”

    方老板道:“嗯,那就好,还有,我的酒,我一个人喝不完的。”

    月光清冷,微风拂过,四下静籁的连叶子的沙沙声都听得很清楚。

    桌子上的三杯酒已经空了,对面的两个座位也空了。

    方老板喝着茶,木拐张依然坐在门口,静静看着星空。

    方老板喝完杯里的茶,轻声道:“我也要走了。”

    木拐张没有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会来的,过阵子。”方老板说完缓缓站起身,像是一个疲倦的老翁。

    桌上的油灯在静夜里一闪一闪,风像是大了些。

    木拐张站起身,把筷子和杯子放在只剩鱼骨和鱼刺的盘子里,拄着拐杖走进了里屋。

    然后关上了门。

    不多时,灯火已逝。

    城中,依然车水马龙,万家灯火。

    夜色中湖上的一艘渔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这声叹息淡如云烟,却又浓如山雾,不多时,一段轻盈又婉转的歌声飘荡在深夜的西湖——

    秋尘一漫起萧瑟,黄土半生共沉浮。

    夜梦云烟蝶醉酒,残花寥落坠浪途。

    各取繁华独自杳,泪面笑颜两不知。

    残影随行流云去,东风渐凉天涯路。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沙海

    西风黄沙斜影去,渐行渐远渐无声。

    ——已经没入黄沙半截的石碑上,刻着这样一句诗。

    朱红色的漆已经被常年肆虐的风沙斑驳的零零落落,苍劲的笔法和已经泛白的石碑将这十四个字相映的更加古朴沧桑。

    巴川轻抚着石碑上的诗句,像是抚摸情人的脸一样缓缓滑过每一个字。

    他喃喃道:“好一个渐无声……”

    旁边有位老人坐在一旁的石块上,嘴里叼着一根旱烟袋,他的头发花白,一身素衣,眉眼间满是岁月的刻痕,双眼虽有些黯淡,却透着老人特有的耐心与平和,刚吐出一口烟,被风吹散在空中。

    他连抽了几口烟道:“这块破碑在咱这个地方很多年咧,额小时候记得这块碑就杵在这个地界。”

    老人是边陲本地人,自称“额”,官话还算流利,但仍夹杂着有些浓重的口音。

    巴川自暗水一役后便从江湖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江湖闻名的六扇门总捕头在与暗水一战后竟会悄然行至塞外,并已在这老人所开的小店里住了将近半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小店。

    所以,这十几天,他只见到了四个人——这开店的老人老马,店内唯一的伙计也是老人的儿子,还有小店旁边卖酒的陈一杆和他的老婆。

    老人的儿子小马是个哑巴,耳歪眼斜,面黄肌瘦,总喜欢坐在店外的地上,靠着墙对着远处的无边沙海发呆、傻笑,看起来像是个傻子,但却乖巧听话,一点就通,招待客人殷勤周到,往往客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猜得到对方的心思,比很多能说会道的人倒是聪明了不少,眼睛平常就像是两条缝,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两道弯弯的弧线,脸颊总是洋溢着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恋人般的笑容,任谁看到这样的笑脸,一定都不会觉得讨厌。

    至于陈一杆,听说本来名叫陈玉门,但要命的是,娶了个漂亮的老婆,更要命的是,这漂亮的老婆从来不偷人,只在家等着陈玉门,论心性之乖巧,即使是小马跟她比,都要逊色三分,家务事做的井井有条,除了需要购置一些米面等杂物要到镇里的小店之外,从来都不走出家门一步。所以不到五年,陈玉门就成了陈一杆,因为他自己照镜子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根杆子,倒也颇得“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精髓,所以一晃十年过去了,漂亮老婆身段依然如前容颜姣好,陈一杆也一直是陈一杆,没能再变回陈玉门,但他对此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满意。

    也许换了别人也情愿能像他一样变成一根杆子,毕竟这样的憔悴,恐怕不少人做梦都想这么憔悴一番。

    老人开的小店在沙河镇的镇西边上,二层小楼,楼上有四间房,三间客房,一间是老马父子住。楼下有五张桌子,桌子上的筷子筒泛着油光锃亮的黑色,桌子斑驳的像是老马的脸。

    小店里吃的只有面条和牛肉,喝的便只有水和酒,水是夹着沙子的浑水,酒是边陲特有的烧刀子。

    第一次喝烧刀子的人,不是喷了出去,就是睡了过去,也只有边陲的酒,才能这么烈,就像是只有边陲的风,才能吹起最浓的愁、吹散最痛的过往。

    西行二十里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夜里的风常常夹着漫天的黄沙呼啸而过,然后传来如泣如诉又如烟的笛声。

    有人说,那是风声,也有人说,那是未散的魂,在讲述古老的事。

    一阵劲风吹起巴川的衣衫,风声确实如同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在空中吹响一支短笛,可是,他为什么要来到此处呢?

    他也常常在想这个问题,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其实,他只是想远远离开,至于要离开什么,他不愿再去想。

    他只记得,江南一别后,便朝着西北游行,像是在冥冥中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然后,不知不觉中,便走过了嘉峪关,直至,来到了沙河镇,这里,已经是国之尽头,却也是沙海的大门,在这个不足百人的小镇子,风沙是最吵闹的熟人,犬吠是偶尔的来客。平凡的地方,平淡的生活,一切都在波澜不惊中度过。

    老李家刚杀了一只鸡,不到半个时辰,大半个镇子的人都会知道。

    老张家的羊刚生了只小羊,在镇上可以足足谈上十几天。

    如果谁家娶了媳妇,那足够整个镇子的人谈论上一个春秋。

    所以,这也许是一个好归宿。

    因为这里,好像、没有江湖。

    有的,只是黄沙、西风和长空,所以,他留了下来。

    一阵风呼啸而过,层层沙浪像是水波一样起了微弱的涟漪,随着风的方向进了些堆叠,绵密的黄沙轻轻在巴川的脸上掠过,散入了塞外的风,带走了离人的泪。

    站在石碑之上举目远眺,则可看到一片清澈的泉水,整个湖水呈半月形,南北约二三十丈,周围俱是沙漠,风沙四起却不沾尘,沙浪堆叠却不干枯,乃是这片沙海的一处神地,一说乃是佛祖释迦牟尼赐福雷音寺的一碗圣水倾出,一说是观音菩萨当年为助唐三藏顺利取经而从紫金瓶洒出的一滴甘露。

    但无论何种传说,这处泉水确实已存在了很久,而且成为沙海一大奇观,历经千百年而不干涸,且又因泉形如月牙,所以便被称为“月牙泉”。

    巴川看过那荡漾的湖波,像是沙海的眼睛,仿佛这片绵延千万里的沙漠是一个多情的女子,有一汪多情的眼眸注视着天空,等待着她未来的情人。

    他用手捻起半掌黄沙,沙粒顺着指缝流走了些,随着风扬起了些,远处,仿佛无尽的沙漠连绵到好似看不到头的远方,他很少觉得,会这样的萧瑟和孤独。

    眼前的沙漠被呼啸的风吹成了一个个的沙丘,每个沙丘的伏线蜿蜒而去,就像是凝滞的黄色海浪,在夕阳的渐进下仿佛展开一幅巨大的画卷,偶尔,一声凄厉的鹰嘶,投下的暗影在沙海中倏然划过,消于倏忽之间,远在地平线,如血色的残阳和无边的沙海相映成辉,红的炽烈而又残忍,静的浓重而又神秘。

    西风黄沙斜影去,渐行渐远渐无声。

    写下这几句话的他,又是何等的孤独、和荒凉。

    也许,有过那么些灿烂的曾经,发生了某些泣血的失去,才会有这样决绝的孤独罢。

    巴川手中的沙均已逝去,他竟忽然觉得,这里也许真的是他的归宿,因为心里恍然间有些异样的感觉在心里游走,这感觉那么的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难以言说的不明就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情起来,无情到想要消散在这片西风黄沙之中、再也不和前半生的所有存着任何的瓜葛。

    既然“渐行渐远”,也许,“渐无声”,就是最好的归宿。

    此刻的江南,正是“绿水花红风间柳,曲苑风荷无处休”,要说轻薄,写这诗的人也着实轻薄,可是去过江南的人又怎能不在离去后想念江南,那撩拨的春风,那柔婉的女子,那温润的黄酒,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梦,一个过于真实以至于不愿醒来的梦。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若是醒不来的,也许就不是梦。巴川何尝不留恋那烟柳画桥和十里春风,可是他又没法让自己不想起那些所有,尤其是她。

    她,也许也是个梦,只不过做了两次,好在他醒了,但醒了不代表忘了,所以,他选择离开,选择远远离开,再也不想回来。

    他跟方老板说过,关外的长空烈风,他很早就想来见识一下,以前没有机会,如今,有了大把的时间,也许该去看看,有了大把的时间,也应该去好好休息一阵子。可是,对他来说,江南,是个小憩的上佳之地,却不是休息的好地方。

    此刻,他站在夕阳西下的西风里,看着残阳将天地相接处点燃了一线如血的赤炎,这倒是处好景致。

    既然江南可寻欢至无处休,恰好这里可以事事休,岂不也妙得很?

    又是一阵风,石碑上的字好像又沧桑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传说

    天刚蒙蒙亮,巴川已被楼下的马嘶和人声吵醒,伴着一些或粗犷、或低沉的说话声,还有杯碗的碰撞声,敲醒了整个清晨。

    也让这家店终于有了些店的气息,关外本就人烟稀少,在前朝几百年,这里本是著名的通商要道——丝路的必经之处,然而近年来却已经逐渐冷清,像是一位失势的官员,从门庭若市,倏然间便门可罗雀。

    除了之前到流风城和在方老板的春雅苑之外,这里是让他睡的最踏实最香的地方,虽然,这里的床硬的有些像是睡在了石板上,夜里的风声也从不休止,砂石簌簌的击打在窗上,像是结伴想要挤进这屋子里,但这些杂声却像是让婴儿入睡的童谣,也让巴川每夜都能睡个好觉,仿佛曾经的一切都逐渐被吹入了黄沙深处。

    他走下地,打开窗户,清晨的风夹着微微的凉意趁机溜了进来,巴川稍微活动了下腿脚,全身的关节如同爆豆一样哔哔剥剥的响起,然后又做了几个怪异的动作,或迅捷,或缓慢,直至将近半个时辰后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方才停下。

    他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忽然看到一个黑点,不多时,这个黑点变成了一个轮廓,然后渐渐清晰。

    一匹马,一个人。

    马是纯黑的,没有一丝的杂色,像是一道影子。

    人也是黑的,一袭黑衣,一柄黑色的剑,黑色的丝巾围在脸上隔去风沙,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眸子。

    像是从夜里来,从夜的黑暗中。

    巴川轻轻关起了窗,只露着一丝缝隙。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黑衣男子慢慢走近。

    他并没有骑马,而是拉着马走,走的很慢,像是舍不得走完这条路,所以生怕走得太快而到的太早。

    他把缰绳随意的系在马厩的木柱上,然后走向小店,只不过,在即将消失于巴川的窗缝中时,忽然停了一停,然后才走了进去。

    这样的装束并不平常,但也不见得太过扎眼,所以进门的一瞬,有几个人转过头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即便又继续推杯换盏。

    这黑衣人走到一张空桌前,慢慢的坐下。

    要了一碗水。

    来到这里的人本就不多,来了不喝酒的人更少。

    但小马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的端来一碗水,就像是一条最听话的狗,听见了主人的召唤。

    不管对谁,无论是要五斤羊肉,三坛酒,甩手便是五两银子的大主顾,还是只喝一碗水,只给两文钱的小气客人,小马都是这么热情的,所以,以前沙河镇有三家这样的店,现在只剩下这一家。

    巴川走下了楼,像是平常一样走到挨着窗户的空桌上,正好面对着那黑衣人的侧脸。

    不多时,小马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臊子面,还有一壶烧酒。

    巴川第一天吃的就是羊肉臊子面,一壶酒,之后的每一天,巴川不说,小马也未曾换过。

    每天的初始,这一碗有着足量肉块的臊子面和一壶烧酒能让巴川获得最大的满足,他本就别无所求。他忽然发现,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虽然无聊,但却让自己逐渐平和,他不再梦到那一场血战的尸横遍野,逐渐淡忘所谓的江湖恩怨,只是在午后的窗前,用一壶酒让自己在微醺中看着满目黄沙然后想起那些有过的快乐的日子,关于六扇门的旧人,关于陆家的兄妹,还有白白胖胖的方老板,和那个总是嬉皮笑脸好似没有正经的钟离行歌……

    其他的,刻意也罢,习惯也好,好像真的淡了不少。

    只要不想,就会忘的,是吧。

    半壶酒已经悠悠的散入体内,屋子里,好像也渐渐暖了。

    也许不想的,就可以忘,但有一点他却没有办法淡忘,至少短时间内无法忘却,那就是自己的武功。

    不论谁的武功练到了他这样的地步,想忘得干干净净,恐怕都要比一个普通人练到他这样的地步还要难上不少,所以他不仅听得到那些大汉们的低语,也听得到坐在距离自己不足丈许的黑衣人的呼吸。

    他也听到了坐在另一头那两桌十几名大汉的低语,在讲一件事情,或者说在讲一个关于这片沙海的一个传说——

    在沙漠的深处,有一匹长着红色眼睛的狼,这匹狼全身如雪,在月光下毛色如银,清亮诡异,据说已经存在了成百上千年,而且神出鬼没、行迹难寻,只在沙漠月圆之际出现在一处泉水边。

    因为只在每年的月圆之际,这处泉水在圆月的光辉下会长出一种草,名为七星,这种七星草一年十个月都在沙土中生长,根系直插地底可达丈许,只在每年五六月露头,七月月圆时开花,这七星草开花时会散发出一股异香,吸引水中的一种更为奇特的鱼钻出水面。

    这种鱼平日眠于地底,无影无踪,至于为何无人得知。只听说其背脊鳞片如铁扇,色泽青黄,润滑紧密,看似铁片一般,故称铁背鱼。这种鱼有时候会受七星草花开异香之诱奔游而出,环绕七星草之侧,蓄力跃出咬食花蕊,而咬食了花蕊之后的铁背鱼则如人饮烈酒一般会迷醉水中,同时变的通体赤红,东摇西摆难以自知,然后银狼则会奔出捕食铁背鱼,但只捕食其中吃过七星草花蕊的铁背鱼,其他则置之不理,捕食干净后才会悄然离去。

    而据说这头银狼之所以可存活成百上千年,而且来去无踪,凶猛异常,便是因为吃了吞食过七星草花蕊的铁背鱼,可以长生不死,长百年功力,神力通天,而且刀枪不入!

    但却无人能捕食到,一来是因为这样的时机实难遇到,并不是每次七星草花开都会引出铁背鱼,更重要的是,曾有人遇上这样难得的时机,却被忽然奔出的银狼偷袭而死……这银狼历经千百年而不死,若不是修炼为妖便已经成神,因此非凡人所能抵挡。

    至于这银狼是否成妖成神或者不足为信,但这银狼古怪而又凶残、非一般人所能抵挡却是千真万确。

    但据说,今年有人已看到七星草长出了根苗,甚至看到了有铁背鱼的踪影,因此如果能藏匿在泉水边伺机而动,捕得一尾吃了七星草花蕊的铁背鱼,即使长生不老是假,起码也能延年益寿,大涨功力,甚至肉身通神!

    但这件事到现在还鲜有人知,至于那片泉水,正是距离此处大约十五里外的、相思泉!

    巴川听到此处,也想起那相思泉。

    就站在那块被风沙侵蚀了许久的石碑上远眺,就能看到那片清澈的泉水,整个湖水呈圆月形,南北约二三十丈,如果俯视着片泉水,像是一只横着的巨大眼睛。

    这泉水周围俱是沙漠,风沙四起却不沾尘,沙浪堆叠却不干枯,乃是这片沙海的一处神地,一说乃是佛祖释迦牟尼赐福雷音寺的一碗圣水倾出,一说是观音菩萨当年为助唐三藏顺利取经而从紫金瓶洒出的一滴甘露。

    但无论何种传说,这处泉水确实已存在了很久,而且成为沙海一大奇观,历经千百年而不干涸,这泉水地处边关,出而到塞外,天涯不知处,若是随军出征往往九死一生,且又因泉形如眼,仿若亲人落泪,所以便被称为“相思泉”。

    因为这泉水,让这片绵延千万里的沙漠宛如一个多情的女子,有一汪多情的眼眸注视着天空,等待着她未来的情人。尤其夜里,仿佛真的是沙漠的眼,与月光交相辉映,远远望去,水波宛如一片灵动的琉璃,如梦似幻,水波轻动,仿佛也晃动了整个天空和心潮。

    泉边还修筑有一处精致的小阁楼,相传是某个富贵之家的赏月小阁,但却空置许久,但矗立泉边,廊阁浅卧,在月下影影绰绰,倒也算是一处怡人的好景致。

    巴川虽然只看过两次,但那荡漾的湖波,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接下来便是他们准备叫更多可靠的兄弟,如何埋伏在周围,巴川已经无意继续偷听了,他对那子虚乌有的传说本就兴趣缺缺,即使是事实,他既不想功力大增,也不愿活得太久,所以任它是银狼也好,金狮也罢,还不如碗里的羊肉来的有滋味。

    尤其,还有一个让他觉得更有兴趣的黑衣人。

    不过他只是有兴趣,他总觉得这个黑衣人来的很不寻常,可能还要发生什么,但他已经决定,不论黑衣人干什么,只要不是放火烧店,不用那柄黑色的剑刺向自己的脑袋,他决计什么都不管,一定。

    毕竟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管闲事的,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六扇门的总捕头,不论谁,能放的下自己所有的身份,都能舒舒服服的轻松过日子的。

    所以巴川此刻轻松得很,就像是一只吃饱的猫,只盼着能有几只鸟或者几只老鼠在眼前晃一晃给自己一点乐子,好让自己能像往常一样趴在桌子上再美美的睡上一觉。

    他最近的睡眠一向好得很,好的几乎都有点过头了,一天不睡上两觉简直像是少吃了两顿饭,可能是之前错过的那些应该睡而没有睡成的觉,这段日子要全都补回来。

    那十几名大汉还在窃窃私语,不时还发出一些忍不住的笑声,好像那吃了七星草的铁背鱼已经在老马厨房的锅里炖的又香又烂了。

    而那黑衣人还是静静地坐着,面前的一碗水并没有喝一口,好像要的这碗水,不是用来看,而是要来陪他一起坐着的,要一碗水陪自己,巴川为这个念头感觉好笑,几乎也要笑出声了,怎么这黑衣人会这么有趣?

    这十几名大汉吃饱喝足了一起起身,甩下一些碎银子便依次走了出去,其中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还捏了捏小马的脸,“小伙子怎么这么可爱,下次大爷们还来照顾你的生意。”

    小马笑的更灿烂,像是一条刚刚捡到了主人丢来的肉骨头的狗,只是屁股上没有可以摇的尾巴。

    等这十几名大汉出去将拴马的缰绳都解开准备离开时,这黑衣人缓缓的站了起来,然后旁若无人的也走了出去。

    巴川仍然趴在桌上打着盹儿,可是他的睡意已经跟酒壶里的酒一样连一丁点儿都没有剩下。

    黑衣人走到门口时,大汉们的左脚刚登上马镫。

    黑衣人走出去时,一些上马比较快的大汉已经扬起了马鞭。

    然后,巴川感觉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和一道闪耀的剑光,但只是很短的时间,短的他好像只是眨了一眨眼,黑色的影子便消失了,那道耀眼的剑光也消失了。

    只不过扬起的马鞭没有打在马屁股上,已经上马的大汉也没能再下来,准备打个口哨的大汉刚撅起了嘴也没能再发出声音。

    死人是不需要做这些的。

    而且死人怎么会做这些?

    死人能做的便是好好死着,不要乱动,就像是活人就要好好活着,不要乱死。

    巴川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再眨了一眨眼,那十几名大汉已经走了,或者说,他们的马走了,所以他们也走了。

    没有呼啸的口哨,没有马鞭打在马屁股身上的声音,这些马像是约好了今天要出去散步的,所以只要这些大汉爬了上来,不论是不是扬马鞭,都要走的,这样聪明伶俐又自觉的马一定是好马,只有好马才能这么聪明伶俐,而且这样的好马通常都挨鞭子挨的比较少,如果有机会巴川甚至觉得他也应该弄一匹这样的好马骑骑,不过一定不能碰上穿黑衣的人,而且一定不跟人聊什么关于沙漠和相思泉的事情,即使自己多长了十几张嘴也不说。

    虽然巴川觉得活得太长不是什么好事,但早死更不是什么好事,如果非要在死早一点和活久一点之间选,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好像还是选后面的要稍微好一点。

    他刚想完这些,那黑衣人又走了回来坐到桌子前,面对着那碗水,然后伸出右手,伸出不拔剑的这只右手,先将脸上的黑色围巾拉了下来,露出一张冷漠而又年轻的脸,不算英俊,却像是远山,然后拿起碗,一口喝了下去,喝的一滴不剩。

    原来他要的这碗水不是来陪他等人的,而且他现在觉得,这黑衣人并不像刚才那么好笑了,而且,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最关键的是,他现在笑不出来,也睡不着了,虽然,阳光很暖,风也和往常一样。

    然后这黑衣人掏出十两银子轻轻的放在桌上,好像生怕放重了会把桌子压坏一样。

    小马是个哑巴,但不是瞎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过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尤其看到那锭十两的纹银,他整个人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的笑容简直比哭还要令人心碎,但巴川看到小马那像哭一样的笑容竟然差点笑出声,没有见过小马这样笑容的人一定想象不到有多么有趣,本来眯着像是两条弧线的眼睛却拐成了一道波纹,两腮本来应该是在笑容下鼓起,此刻却不断的微微抽搐,嘴巴则咧开了一道缝又不住的颤抖,倒是有点月牙的形状,两条腿也在不住的打战,走的几步路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狗屎上,而且是很大号的狗屎。

    小马伸出左手指着银子,右手不停的摆动,意思是太多了。

    黑衣人只是站起身,并没有特意去看小马,只是在转身时眼光扫过小马,小马却像是整个人都被冻僵了。

    那黑衣人转过身走向门口时,巴川也看到了黑衣人的另一边脸,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小马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如果说左边的脸是一个秀气的年轻人,右边的脸则是一头狰狞的地狱妖兽!

    因为这年轻人右边的脸像是被野兽咬了一口一样,伤口参差,黑色与红色的疤痕如犬牙交错,甚至能隐隐透过近脖颈处的皮肤看到牙齿,基本颧骨之下的右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像是被野兽猛的撕扯掉了一块肉,然后又被烈火灼烧之后,形成的一片狼藉。

    但巴川毕竟是巴川,所以他看见了,只是看见了,像是看到了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碗羊肉臊子面而已,眼前的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死了几个人,对,只不过是死了几个人。

    那黑衣人走到门口时忽然看向巴川,一个冰冷又低沉的声音传到巴川耳中:“你在二楼盯了我很久,为什么现在不看了。”

    巴川一愣,也看向这黑衣人,他已经拉起了黑色的围巾,只剩下一双眼眸,一双仿佛来自黑夜的眼眸。

    巴川笑了笑道:“当我发现你竟然是个男人的时候,就没什么想看下去的兴趣了。”

    黑衣人没有说话,但巴川能感觉到,他的眼光有一丝戏谑般的笑意,然后他又问道:“你刚才好像觉得我很好笑。”

    巴川叹了口气道:“谁如果觉得你好笑,那他不是瞎了,就一定是疯了。”

    巴川喝了口酒接着道:“虽然我的眼神确实不太好,幸亏也还没有瞎,而且脑袋也还算正常。”

    黑衣人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巴川道:“不知道。”

    黑衣人道:“你想不想知道。”

    巴川道:“不想。”

    巴川接着道:“不仅不想知道,而且我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反正我本来什么都没看到,我刚才在打盹儿,况且这里的羊肉臊子面做的很香,肉很多,酒也不错,我活的也很好。”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那很好。”

    巴川笑了笑道:“是很好。”

    然后这黑衣人便走出店门,解开缰绳,拉着马向远处走去,还是走得很慢,像是真的舍不得走完这条路,虽然,他面前的路,在巴川看来,好似没有尽头。

    风沙吹过,地上的几道浅浅的血迹在黄沙中倏然间便消失了行迹,空气中的血腥气也吹散在了塞外长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除了桌上放着的那一锭十两的纹银。

第一百一十五章 塞外清笛

    如果不是巴川对着小马的脑袋给了一记爆炒栗子,小马还愣愣的不知所措,银子也是巴川塞给老马的,虽然老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马也不会说话,但这父子俩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沟通方式,老马竟然也大概明白,只是搂着小马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抚摸一只迷路还饿了好几天的小狗。

    小马不是小狗,但小马害怕的时候,比小狗还可怜。

    老马告诉巴川,小马很少受到这样的惊吓,因为他从小就不怕什么,即使看到鬼都不怕。

    看到鬼?小马怎么会看到鬼?巴川甚至又有点想笑了。

    但看到老马一脸严肃的表情他没笑出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虽然小马不会说话,但他的心思特别巧妙,而且能看到或者能感觉到一些普通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就像是不同于正常五感的感觉,那是我们很难理解的东西。

    巴川有一点明白了。

    生而为人,不论是接触人,还是接触物,家庭也好,江湖也罢,鸡鸭鱼肉,刀剑枪棍,都是通过眼睛、耳朵、鼻子、舌头以及皮肤的感觉来了解和认识的,但天下之大,造物之奇,总会些人无法触及的东西,或者说,那些东西的存在,是人无法感受到的,因为我们的身体不存在感知它们的器官,这是一种很玄妙难以说明的东西,就像是有人真的能看到鬼,也就是所谓的开天眼,但大部分人并不能看到,再比如,那些顶尖的高手及经常杀人的人,都能感受到杀气,但不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一样,所以,老马这么说,巴川明白。

    小马告诉他,他不是因为黑衣人那张可怖的脸而受到惊吓,而是因为这黑衣人身上有一股可怕的气息,那种气息,在他杀人之后才显露出来,小马无法明白,但无疑,那绝对是一种危险甚至是灾难。

    巴川虽然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去信,因为老马告诉了巴川另外一件事,小马并不是天生就是个哑巴,而是因为曾经发生过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沙河镇本是从嘉峪关出关到塞外的必经之地,又是从古至今丝路要道的歇脚处,老马还年轻时,沙河镇正是繁华鼎盛之时,说是镇,比起内地的大城池也丝毫不逊色,来自藏区、也先不花、瓦剌还有东察合台汗国甚至更遥远的异国商人纷至沓来,沙河镇也从一个塞外小镇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口数万的大城池,不论是正当的交易还是地下的黑市,从香料、丝绸、水果到火器、暗青子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在此处出现过,何况地处边境,距离嘉峪关仍有百里,算得上是个虽然和平安宁又隐藏黑暗的矛盾之地。

    老马的父亲以前是个放羊的,但脑子却不坏,眼看着镇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异国人远道而来也大方的很,所以便也做些小买卖,偶尔找到个机会就会狠狠敲一竹杠,干了几年也赚了不少钱便安定下来,时不时四处做些生意,倒也不坏。

    商队纷至沓来,小镇愈加繁华,可以说一年四季都人声鼎沸,南来北往之人多如繁星,老马的父亲俨然已经成为一位大商人,并建了自己的宅院,在沙河镇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

    所以老马也着实当了好多年的公子哥,在沙河镇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那时的沙河镇,光青楼就有三座,里面时不时还会有些别国的小妞,老马经常和几个富家少爷找几个别国的妞儿感受一下异国风情的乐子,老马的爹虽然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恨得牙痒痒,可老马虽然吃喝嫖赌,但却很少和家里要钱,甚至还赌赢了一套二层的宅院,那是当地另一大户的贵公子藏娇的金屋,起了个很雅的名字,叫做“映月阁”,这位贵公子在映月阁里养了七八个小妾,经常来此寻欢作乐,而老马不仅赢了这套映月阁,连这七八个小妾竟然也都赢了下来,这就要了命。

    为什么,换成任何一个男的忽然有了七八个小妾,都会要命的。

    幸亏老马的爹虽然老了,但是脑子却一直不坏,儿子再不成器始终是儿子,是儿子就得管,虽然抛弃老子的儿子不少,但不疼儿子的老子终究还是不多,所以老马的爹还是提前跟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打了招呼,不然,老马一定会步了隔壁邻居的老路子,他的邻居是陈东山,陈东山的儿子就是陈玉门。

    所以老马没变成“马一杆”还得感谢他老子,老马的爹死了后当然老马接手,但是让老马吃喝嫖赌还可以,要做生意,和他的老子实在差了很多,幸亏他老子留下来的家资确实不少,老马幸亏也不是个常常要亏钱还债的败家子儿,所以竟然也还一直不好不坏的维持着,只不过映月阁的七八个小妾他实在是吃不消了。

    一来是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二来是七八个人就多了七八张嘴,七八张嘴吃的饭,虽然不多,也不算少,而且她们一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大小姐的生活,但连他自己贵公子的生活都开始捉襟见肘了,当然也不能让这七八个大小姐继续过大小姐的生活。

    所以映月阁变成了一个酒楼,一楼吃饭,二楼客房,七八个大小姐一下子变成了招待客人的佣人,过惯了大小姐生活的姑娘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待遇,虽然她们忘了她们本身便不是大小姐这件事,但就像是喝惯了二十年陈的茅台和女儿红的人即使喝十年的陈酿都会觉得味道不够,何况是这群在映月阁的姑娘们呢。

    老马当然也知道这样过分了点,但老马也有充足的理由:要吃饭就得要银子,没银子就得干活,干活才有饭吃,以前是他干活,她们吃饭,但现在他干不动了,或者说不想干了,抑或说是不想干这么多了,既然干不了这么多,那就只能委屈各位自己找活干了。

    他这套理由说出来,竟然也着实有些道理,即使这群大小姐听完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实在讲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所以老马就顺顺当当的做了四个王八蛋洗了三回脸。

    为什么是四个王八蛋呢,因为有四个大小姐每个人临走前都骂了他一句王八蛋,还有三个姑娘朝他脸上吐了三口口水,老马竟然一点都没生气,别人骂我是王八蛋就是王八蛋吗?

    那有人还说我是天王老子呢,结果也没变成天王老子啊,所以我也不是王八蛋啊,既然不是王八蛋,那又有什么关系,还少了七张会吃饭的嘴,这样看来,这买卖也是稳赚不赔的,想到这,老马都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他老子的赚钱之道了,虽然接下来他也没能赚到他老子那么多钱。

    走了七个,还剩一个,留下的这个是老马最中意的一个,这一个既听话又懂事,关键是她每顿都吃的不多,干活儿的时候,更是懂得什么时候该继续,什么时候该停下,让老马觉得这真是个适合共度一生的好姑娘。

    好在他老子留下的钱还不少,他娶的这个老婆又比较精打细算,以至于他十多年都没能再喝上一口二十年陈的竹叶青,更没能再找过一个外国的姑娘,别说外国的,即使是当地的土狗他都没能再找过,因为他的老婆在给他生了个儿子后就卷走了他所有的财产跑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没来过一样,后来他才知道,嫁给他的这个姑娘和那七个姑娘中的三位关系好得很,留下就是为了卷走他的钱,老马气的眼睛都冒了血丝,本想骂一句“果然是婊子无情……”,可又一想,他老婆为了另外三个姑娘和他过了这么久还生了个儿子,最起码让他儿子还满了一岁半断了奶才离开,所以也不能说是无情,只不过是对他有点无情,可对他无情也是自己无情在先,所以他还是骂了一句:“男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除了,眼前这个快两岁的儿子。

    好在卷走的只是他的钱,这个映月阁是卷不走的,所以靠着朋友亲戚的接济,和酒楼的生意,倒也就这么过了下来,后来,等小马已经能端着盘子给客人上菜的时候,老马便辞掉了伙计,只留下一个厨师,虽然公子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但日子好歹过得还算不错,还有朋友时不时和他喝一顿酒,也吃得起两斤猪头肉和两斤炖羊肉来下酒,沙河镇还是那么繁华,人还是很多,老马发现自己存下的银子已经足够他买一壶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埋在里屋地下面给小马娶媳妇的时候喝、还能剩下不少买口像样的棺材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还是挺长远的,就像他老子当年总跟他说的,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要往远了看,生意要做长久生意,日子才能长久的好。

    所以他喝下几杯酒时,觉得现在也不错,尤其别人进来吃饭的时候先高声叫的那句“马老板”,让他觉得好得很,毕竟,也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自己的儿子小马五岁那年,正是中秋之夜,镇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老马也早早关了店把小马架在脖子上出去看花灯,沿街的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还有各种小吃的香味弥漫其间,小马虽然小时候便没了妈,但却从小就乖巧,很少哭闹不听话,平时就在店里帮忙端茶送水,和客人嘻嘻哈哈,去过老马酒楼的人都很喜欢小马,而且小马眉清目秀,长得就很是讨人喜欢,尤其是来的女客人,谁都会在小马迈着小短腿端来菜的时候抱一抱他,或者捏捏他的小脸,有的会塞给他几块糖,有的还会塞给他一两块碎银子。小马的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像是两颗小星星,笑起来嘴咧得很开,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小嘴,更是逗得客人们开怀大笑。

    所以老马带着小马出来,总会给他买一根糖葫芦,还有一包他爱吃的桂花糕,一定要让他吃个够。

    那天夜里,老马一边看花灯,一边沿着街逛,忽然看到好多人都在往城外走,一个个兴奋的像是挖到了一个金矿,四处一打听,原来是川南变脸世家余光有携着自己一帮人马特意来开场,据说是张大少爷花了不少银子请来的。

    这个张大少爷以前也是和马大少爷经常一起玩的,只不过马大少爷已经不是少爷了,但张大少爷还是大少爷,因为张大少爷既没有七八个小妾,也没有被骗走钱财,而且老子也还健在,所以依然很有钱,甚至是沙河镇最有钱的。

    所以大家都出了城,赶着去看川南变脸的绝活儿,老马自然也和小马一起去,刚出了城,就看到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场子,周围全都是马灯和灯笼照的亮如白昼,黑压压的人群围着场子,好不热闹。

    只不过老马发现小马自从出了城就一直不太高兴,老马也没问,这会儿马上要看川南变脸了,就把小马从脖子山放下来,问他怎么了。

    小马皱着眉,两个大眼睛里透着害怕和疑惑,告诉老马说他肚子里不舒服,老马以为肚子疼,就帮他揉了揉肚子,小马说不是肚子疼,然后摸着心口又摸摸肚子,说都不舒服,当时老马没明白,其实那就是心里害怕太过紧张,但老马知道小马平常不是个会哭闹的孩子,而且一向都开朗嬉闹,正考虑要不要回去的时候,小马忽然便哭了,紧紧搂着老马的脖子一个劲儿说“爹我害怕咱们回家……”

    老马其实对变脸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凑个热闹同时让小马开心,但此刻已经挤在人群里即使出也要很久都够呛能出的去,就问小马到底怎么了,小马说听到了一个声音,让他肚子很难受,但老马什么都没听到,小马便指着西南处说声音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老马抱着小马一边仔细听,一边往人少的地方挤,直到半个多时辰后他挤出人群时也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但那声音,却很像是笛声,跟任何一个地方的笛声都很像的笛声。

    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怕的,而小马哭的更凶了,连糖葫芦都扔在了地上,只是一个劲儿的要回家,老马虽然有些烦躁,但也看出小马是真的害怕,就赶紧带着小马往回走,刚走到城门口,忽然听到一声隐约的惨叫,老马回头看去,依旧是成百上千的人群,还有不时的叫好喝彩,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同时忽然发现小马不哭了,只是愣愣的盯着人群的地方发呆,怎么叫都不回应,老马准备去找老王看看,老王是镇子里最好的大夫,年纪已经大了,一定还在家。

    没等走出几步,发现又是几声惨叫,他回身再看,发现人群已经开始骚动,发现不知何时,竟然死了几个人!

    而且此刻,那个隐隐约约的笛声也开始逐渐清晰,人们失魂落魄的惊叫和四散,但却有更多的人无故死去,往往一边跑一边吐血,甚至有些人前一刻还在说着话,一眨眼便已经瘫坐在了地上,而那笛声也更加清晰和诡异,中秋本是月圆之夜,老马不经意一瞥,发现月亮已经被阴云遮住了一半,老马心头一惊,这可能是闹鬼!而且闹的还不是一般的鬼,若不是恶鬼,便是生前惨死、阴魂难散的厉鬼,这笛声必然是某种妖术或魔物所催发。

    想到此老马拔腿便跑,进了镇子以后,老马立刻告诉了所有认识的人还报了官,当地的治安官立刻带着五十来人冲出了城外,此刻城外大乱,人群四散,老马和邻居十几个人登上了镇子的一处矮墙向外看去,只见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十具尸体,还有不少人虽然活着却行为怪异,要么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要么疯狂的大叫,还有的绕着一个不大的圈子跑来跑去,嘴里还在胡言乱语,他们看着这些景象体若筛糠,惊惧不已,而小马则忽然像是醒了过来一样睁大了双眼死死抓着老马的衣服,右手指着城外笛声处的方向告诉老马,那里有个没有脑袋的人吹笛子,嘴上还淌着血……

    可是老马等人分明什么都没看到!接下来小马大喊“它过来了,它过来了……”

    然后只见小马指着的方向很多人都忽然像是被一杆看不到的枪给捅了一样吐血而亡,小马随即也发出了一声尖叫……

    老马也仿佛看到了什么,但随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巴川听到此心里也有些发毛,问道:“不记得了?”

    老马点了点头严肃的说:“当时额们十几个人都晕过气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还以为都要死了咧,没想到还能活,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身边的几个人也躺着,还有几个已经醒了但是跟木头一样杵着不动,站起来发现城外血迹斑斑,很多人正在搬运好些死人,好多官兵都守在了城门处,也看得出那不是沙河镇的治安军,这个事儿反正就这么不了了之,之后也没再发生过。”

    “只不过,”老马说到这叹了口气道,“小马醒来就不会说话了,口歪眼斜的,以前他长得可好看了。”说到这老马眼圈也红了摸了摸小马的头。

    小马还是一脸惊惧抱着老马,一如十几年前的那场灾难。

    巴川也摸了摸小马的头,让他别害怕。

    老马道:“自那次事儿之后,这个镇子就被传开了说是闹鬼,死了很多人毕竟是事实,然后来经商的人越来越少,这几年也就没什么人再来了。”

    说完便拉着小马坐到一旁不再说话。

    巴川看看外面,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踪影,但同时,他也在想,难道真的存在鬼神妖魔,或者说一般人看不到的什么古怪邪祟之物,那黑衣人虽然有些古怪,杀人的手法也很罕见,那张脸确实也有些可怕,但比他更可怕的人巴川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那场十几年前的灾难又如何解释呢?

    而且看小马的样子显然被吓得不轻,也许那黑衣人确实自带着些许的戾气,为普通人所不能察觉,比起这些,巴川更感兴趣的,倒是十几年前那场意外中传来的笛声,那是怎样的笛声,为何会带来那样的灾祸。

    毕竟,他仍然觉得,这世上确实存在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就像是世上总有些普通人终其一生修炼也难以企及的武学,例如钟离世家诡异的身法和可怕的武功,还有他们其中一些身怀绝技的神秘人物,如果以他们那样深不可测的内力催动一根清笛,笛声于无形中取人性命这样的事情也并非不可能发生,只不过,奇怪的并不在于那些人怎么死的,而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没有原因的结果,只不过有些难以窥破罢了,就像是巴川经历的明珠一案,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又能想到,那一场表面看来的篡位浩劫,竟会是因为钟离明月的爱人惨死在其中穿针引线而引流发生。

    只不过过去了的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只不过不明白的是那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而他又为什么杀掉那些谈论相思泉的十几名大汉,最重要的是,他,还会不会再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鸦

    过了十几天,再没什么人来过,那个黑衣人也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如同一道梦中的幻影,醒来随之淡去,小马终于也恢复了正常,没人的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屋外发呆,就像是一个痴情人,等着未归人。

    但巴川却忽然觉得,如果当天那几个大汉说的关于七星草和铁背鱼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可能这里近期也就不会太平了。

    虽然知道这些人已被杀了,但,那群大汉能得到那样的消息,别人同样也可以。

    可奇怪的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马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七星草和铁背鱼,至于什么吃了吃过七星草的铁背鱼能长生不老更是闻所未闻,要不是巴川看起来不像是疯子,而且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的费用,老马一定会让小马离巴川远一点,毕竟,哪个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疯子一起玩呢。

    午后,骄阳似火,远处的沙丘和天空在炽热的暴晒下仿佛变的扭曲了,这一片沙海隐约像是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热浪从地面蒸腾起来,仿佛地面上的砂石随时都会像是爆炒的豆子忽然炸裂,不同于早晨的微凉,午后这里的热浪足以让任何生命都陷入萎靡。

    远处一条小蜥蜴快速的流窜,呲溜一下钻入沙土里瞬间没了踪影,天空偶尔会飞过一只苍鹰,发出一声嘹亮的鹰啼,随后消失于半空。

    巴川已经站在屋檐下一个时辰了,小马偶尔擦擦汗看巴川一眼,心里不觉有些奇怪,虽然站一个时辰谁都做得到,哪怕是大热天的站一个时辰,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如果是在大热天站一个时辰还不出一点汗就很奇怪了,甚至可以说有些诡异。巴川也注意到了小马时不时抬头愣愣的看他一眼,就像是发现沙漠里忽然钻出一只兔子一样,而巴川自己这么站着确实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因为无聊。

    所以在这一个时辰里,他数了一百三十四朵云,因为云一直在变,有一些本来是分散的忽然连在了一起,本来是一朵的,忽然变成了两朵甚至是很多,所以巴川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总算数到了一百多,但因为阳光太刺眼,他转而换了另外一件事——盯着远处不眨眼,看最多能坚持多久,所以如果现在有几个姑娘走过巴川的面前,一定会被他感动,然后搞不好就会心动。

    因为巴川本就是个英俊的男人,恰好又不太老,又不似十几岁的少年稚气未脱,正是男人最有味道的年龄,而此刻又双眼如泉,流光闪动,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一双深情的眼睛,那眼中欲流未流的泪在眼眶中如同水波一般,总能打动一些多情的少女。

    可惜,这里没有姑娘,更没有多情的少女,只有一个有点痴傻的少年和一个老头子,还有街上几乎热的要冒烟的几间房屋,一个月过去了,巴川忽然发现,一个人休息久了也会厌烦的。

    他之前总是很羡慕无所事事的人,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即使不做,也可以想睡多久便睡上多久,或者去茶馆里泡一天。而六扇门往往都是随时处于待命的状态,如果碰上棘手的案子,往往连续几个月都没法安生,即使没有线索,没有事做,心有所念,也没办法做其他的事情。

    但反而现在自己无所事事了一个多月,竟有些想念那段日子。

    就像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妻,在眼前时即使厌烦,即使吵架,但真的离开后,却会发现门外千般花草,还是抵不过家中相熟的伴侣。

    所以,那天的黑衣人拔剑时,巴川竟有些心跳加速,是激动也好,兴奋也罢,他虽然不愿承认,可是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忽然沸腾了一个瞬间,幸亏只是一个瞬间。

    不远处的一棵已经干枯的老树上,不知何时有一只乌鸦站在一根粗壮的干树枝上,漆黑的羽毛,灰黑的喙,两只爪子牢牢抓在树枝上一动不动,然后巴川和这只乌鸦四目相对,像是两个人,两个即将决斗的人。

    巴川有些诧异,一只乌鸦,何以有如此凌厉的眼神,那不像是一只普通的鸟,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一只魔鸟,准备要将灾难降临在这片大沙漠。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巴川耳边响起:“本大爷这只小鸦难道是个绝色美人吗?看你盯的这么起劲。”

    巴川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这个发出声音的人,他只看了一眼,却像是看到了一泡大粪,他宁愿去看小马那张有点呆滞的脸,小马跟他比起来倒像是个英俊出众的美男子。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距离巴川不远的地方带着一丝戏谑般的笑容看着巴川,这种笑容让巴川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宿醉的女子茫然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衣衫不整的躺在市井闹市一般。

    而这个男人的一身衣服最起码有二十七八个破洞,脚下的一双布鞋左脚露着大拇指,右脚的鞋帮已经开了个口子,满是污痕的脸像是一只刚从泥水里打过滚的花斑猫。

    巴川用尽量轻的语气和小马说:“小马,给这位要饭的一点饭,几个饼也行,来一斤卤肉,再给一碗水,账算我的。”

    小马茫然的点了点头正要起身,这男人冷冷笑了一声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大爷我是个要饭的。”

    巴川又回过头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道:“报歉得很,就阁下这身行头,实在是想不到其他更贴切的称谓,既然是误会,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这邋遢男子好似更加生气:“本大爷我说我不是要饭的了吗?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本大爷我是个要饭的,难道你是个白痴?听不懂人话?”

    只听扑哧一声,巴川感觉自己有一点想杀人,因为他发现小马竟然笑了,虽然小马的笑容一向都让人喜欢,但此刻巴川却忽然不这么觉得了,甚至有一点想走过去捏着小马那张可爱的脸看看究竟能扭成几圈。

    但巴川的修养也着实不错,居然也没生气,不紧不慢的说道:“在下只不过之前有幸见过丐帮的弟子,因此误以为……”

    邋遢男子翻了个白眼道:“那群不入流的乞丐怎么能和本大爷比,论要饭,他们连给本大爷我提鞋都不配。”

    巴川点了点头答道:“丐帮作为天下第一大帮,势力遍及中原,论要饭的能力想必是首屈一指无人能比的,但阁下既然这么说,看来要饭的本事一定是炉火纯青,更加出手不凡,在下虽未亲见,但光是这份豪气,倒也钦佩的很了。”

    邋遢男子得意的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道:“哼哼,这几句话还勉强算是说的比较像人话了,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本大爷我在要饭这个行当,已经干了三十二年七个月零二十六天,就算他妈的丐帮帮主,也未必能比得上我的。”

    巴川严肃的点了点头煞有介事的说道:“任何一个行当,若能踏踏实实干上十年,都会成为个中翘楚,如果能干上二十年,出其右者想必已无多少,但若能像阁下一样干上三十二年,已经可以说是行业宗师甚至自成一派也无可厚非,却不知道阁下今年贵庚。”

    邋遢男子咧着一张嘴得意的笑道:“免贵,本大爷我今年刚满三十五,三岁已经在我爹的指导下开始要饭了,所以,哼,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光,两个眼睛没白长。”

    巴川被“免贵”两个字差点笑出声,但还是像很欣慰一样淡然的点了点头道:“在下有眼不识要饭泰山,还望恕罪。”

    邋遢男子挥了挥手然后叉着腰像是个大将军一般颠着一条腿道:“算了算了,本大爷我看在你还算有点眼光的份儿上,就不计较了。”

    巴川露出一脸像是刚刚捡了个大元宝似的神情道:“多谢多谢!”

    邋遢男子斜着瞟了巴川一眼道:“既然要谢怎么还站着不动?”

    巴川听了呆了一呆,然后“哦”一声盘腿坐了下来,还特意舒舒服服的靠在了背后的墙上,他忽然知道为什么小马总是坐在外面靠着墙发呆了,原来这么坐下真的很舒服,地面热的有点烫但还可以忍受,背后的墙虽然硬了点,但是靠着却比坐在椅子上更舒适,他忽然决定不到晚饭前一定不起来,早知道这么坐着这样舒服,他才不要像根柱子一样站在门口呢。

    邋遢男子一看像是有人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脸色都涨红了,气的大骂道:“你是个猪吗!你怎么坐下了,谁让你坐的?”

    巴川一听一脸茫然,像是听到了来自外邦来的异人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一般,然后他点了点头恍然大悟的又“哦”了一声。

    就势躺了下去。

    他躺下就看到天上的屋檐和碧蓝的天空,身下沙子的热气缓缓渗透到身体,竟有些说不出的舒适,而且躺下来看到的天空总感觉和坐着站着看到的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有躺下看过的人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看起来的天空更加湛蓝和纯净,甚至让他想到了……

    “你他妈的怎么还躺下了!”还没等巴川继续畅想,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立刻贯穿了他的耳际,“他妈的,本大爷我从业三十多年从没见过你这么不长眼、不开窍的货色!”

    巴川眨了眨眼像是很委屈的拧过脑袋看了看邋遢男子,无奈道:“坐着不对,躺着不行,那你要怎样啊,毕竟你可是在要饭这个行当干了三十多年的宗师级人物,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呢,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呢?”

    邋遢男子眼睛瞪的如同铜铃一般瞪了巴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怒吼道:“他妈的这还用我说吗?难道你是个白痴吗?本大爷我既然是要饭的,当然是来要饭的,既然是来要饭的,自然是要你给饭啊!饼呢,酒呢,肉呢!”

    巴川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噢。”

    然后巴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晃一晃的,脑袋枕着两只手,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不论谁看到这样舒服的姿势,都知道想让他站起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风正吹的很舒服,天空也蓝的没有一丝杂色,不论谁和巴川一样这么躺着都不愿意起来的。

    邋遢男子眼睛瞪的更大了,仿佛眼珠子随时都要弹出来在巴川的身上穿出两个洞来,嘴里哆哆嗦嗦的恨声嘟囔道:“倒霉倒霉,真他妈的倒霉,干了这么多年,就没碰到这么不讲道义、脑子不开窍的王八蛋,气死老子了……”

    小马则仿佛已经呆了一般,然后把头埋在腿上使劲憋着不笑出来。以至于他之后每次想起这些都咧开嘴要笑个很久,只是遗憾自己不能说话,不然,这件事他一定要跟镇上的人挨个儿讲一遍。

    邋遢男子气的甩了甩破烂的袖子走到那棵枯树前,摸了摸那只乌鸦,一脸伤感的说道:“小鸦,实在抱歉,看来这世道实在是变了,今天本大爷又没要到饭,恐怕还得让你饿肚子,这要饭的本事虽然是祖传的好本事,可却在我这里没能发扬光大,是兄弟我资质鲁钝,实在是辱没了祖宗,真是惭愧的紧呢。”

    巴川和小马听后虽然觉得这确实是一件值得伤感的事情,但却同时憋不住想要笑,巴川甚至觉得自己再憋着不笑都有可能憋出内伤来,而且他一会儿“本大爷”,一会儿又“兄弟我”,巴川也不知这邋遢男子和那只乌鸦到底是什么辈分,所以他坐了起来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朝着小马使了个眼色。

    小马大大的喘了口气,像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去里屋拿了两张饼切了一盘卤肉还有一壶水走到邋遢男子身边。

    邋遢男子回头看了小马一眼又愣愣的盯着那盘卤肉半晌后,忽然鼓起腮帮子大喊道:“哼,少来这套,本大爷我,不吃嗟来之食,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小马也读过几年书,明白什么叫做嗟来之食,只是从这邋遢鬼的嘴里说出来确实有些哭笑不得。

    小马是个哑巴,不然他一定要问问这位大爷,既然都要饭了还嚷嚷着不吃嗟来之食,如果这么有气节,那为什么要来要饭?既然是要饭的,不吃嗟来之食,那吃什么?

    要饭,又不是下馆子,低声下气接受别人的施舍很正常,何况就算是僧人化缘,也是道一句佛语说几句祝愿,讨得一食半粥,皆为常态。

    虽然小马聪明伶俐,心细如丝,这一刻也有些茫然不解,这邋遢鬼能活到这么久真是个奇迹,而且看来这只乌鸦也是和它的主人一样有气节,甚至更有气节,因为这只乌鸦对那盘肉连看都没看上一眼,想来一定也是一只不吃嗟来食有气节的乌鸦。

    小马摇了摇头只好又拿了回去,走到门口时,巴川已经坐了起来示意把吃的给他,巴川悄声说了句:“看我的,学着点。”

    巴川整理了下衣衫,拍了拍土,左手端着水,右手拿着饼和那盘肉,恭恭敬敬的走到邋遢男子身边躬身道:“阁下之浩然正气实在令人动容,气节之贞烈也着实不愧为要饭之楷模,适才在下头脑愚钝,未能明了,实在是惭愧的很,现奉上餐食,还望恕罪啊。”

    邋遢男子听完转过头绷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像是一位正考虑站在眼前的众多妃子中今晚要临幸哪一个的皇帝老爷,考虑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撇了撇嘴道:“算你小子识相,放这吧,等本大爷我消了气再说,你可以走啦。”

    巴川把餐食恭敬的放在脚下向后退了三步才转身走了回去,小马看着都发了怔,像是刚刚看到之前来的黑衣人又杀了几百个人一样,看巴川的眼神既像是看一个白痴又像是看一位大罗神仙踩着七彩祥云下凡,说不出是震惊还是钦佩,眼睛都罕见的睁开了。

    然后只见那邋遢男子先把那只乌鸦放在肩膀上,然后盘腿坐下来,左右看了看,一脸的倨傲,两只手放在膝头,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鼻子哼了一声,才拿起饼先掰了一块给乌鸦,然后自己才大口吃起来,虽然已经可能两天没吃饭,但吃起来的样子仍然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大老爷,时不时的还点点头,好像眼前跪着一排家里的厨子,在等着自己点头夸赞他们的厨艺一般。

    小马和巴川看着他吃完饼和卤肉又喝掉最后一口水,巴川摇了摇头轻声和小马道:“说实话,这样的气派,我敢说,京城里的王爷吃饭都未必能比得上。”

    小马伸出大拇指点了点头,好似刚才看到的不是一个要饭的吃了一顿饭,而是天下第一的大剑客在这里耍了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让人大开眼界一般。

    邋遢男子吃完后瞟了巴川和小马一眼,翻了个白眼又站了起来一脸不屑的说道:“看在你们给饭的份儿上,本大爷我就告诉你们我的名字,”说出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自己是个皇上刚下了一道圣旨要招巴川和小马为自己的驸马一般,“本大爷叫青鸦,青是青山绿水的青,鸦是乌鸦的鸦,代表什么意思呢,本大爷我也不知道,反正告诉你们了。”

    说完以后那一脸的神气仿佛一位隐世的大剑客重出江湖在千万人的簇拥之下宣布自己要当武林盟主一般。

    这样的神气,别说京城的王爷,巴川现在甚至觉得,连当今皇帝都未必赶得上,若不是他知道眼前这位大爷是个要饭的,他都想要跪下来磕个响头说一句“谢主隆恩”了。

    但幸亏青鸦大爷不是皇帝,巴川也不是新驸马爷,所以他还是好好的和小马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一脸的感激,点了点头,表示能听闻“青鸦”这个名字已经心怀无限感激,以至于不知说什么好了。

    青鸦显然对巴川和小马的样子也表示很满意,所以得意的笑了笑还顺便摸了摸那只乌鸦,然后大踏步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大爷我吃饱了,现在有点困,要去睡觉了,你们谁要是敢打扰到本大爷,小心啊,别怪大爷我到时候不给面子,那可就不在这里睡觉了。”

    小马听到这句话看了看巴川,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听他的语气,好像他能在这里睡觉已经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这样的好事可不是一般人能碰到的,这是几世才修来的福气。

    巴川拍了拍小马的肩膀,说道:“我虽然没吃饭,但也很饱,恰好我有点困,所以我也要睡觉去了,你要是敢打扰到我,别怪我到时候不给面子,就不在这里睡觉了,哼。”

    巴川说完真的也回到自己房间去睡觉了,门关的紧紧的,仿佛外面即使死了人也不管了,小马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站在门口又发了怔。

    可真是操蛋的一天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寒烟(一)

    第二天一早,巴川如往常一样起来舒展一下身体,洗漱完则坐在窗口这一桌,等着小马的羊肉臊子面和一壶烧酒,巴川已经闻到从厨房传来的炖羊肉的香味。

    他昨天睡的实在不太好,所以精神差了点,急需要这一大碗羊肉臊子面和一壶烧酒来提神。

    小马端来臊子面时看着巴川有些泛黑的眼眶打个手势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巴川无奈笑道:“隔壁这位要饭的大爷呼噜打的震天响,即使是头猪睡在他旁边都未必能睡得着,何况是我。”

    小马点了点头正要坐下来继续“说”点什么,就听到一个饱满的声音从头上倾泻下来:“哈哈哈,好香啊,本大爷我可是饿的好像能吃下一头猪,快给本大爷我也来上一碗。”说着已经背着手、踱着四方步走下了楼。

    即使习惯了笑迎八方客的小马此刻眉头也皱成了麻花儿。

    青鸦大大咧咧坐在了巴川的对面,眼睛放着光,拍着小马的肩膀道:“就这个来一碗,和他的一样就行,哈哈!”

    小马轻轻把这位大爷的手挪开,然后轻轻站起来,开始拿起一把扫帚扫地,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青鸦见状撇着嘴站起来怒吼:“你是怎么做到把本大爷说的话当放屁的?”

    巴川微笑着一边用筷子挑起面一边悠悠说道:“在你没把银子掏出来之前,他一直都能做到。”

    巴川吃下一口面接着道:“不过我倒是还有一个法子,不用掏银子也可以吃面。”

    青鸦叉着腰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巴川。

    巴川道:“你给老马跪下磕三个响头,让他答应当你的干爹,应该吃碗面也不成问题。”

    青鸦像是被人在脸上扔了几个臭鸡蛋一般正要向巴川咆哮,老马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拿身上的毛巾擦着手一边道:“不用不用,像青鸦大爷这样的儿子老汉可收不起,老汉有一个儿子就够咧,再多一个怎么养得起。”

    巴川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也听见了,那就没办法了。”

    说完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酒,咕噜一声,一口酒下肚,方能解千愁,然后等他放下酒壶后,差点把刚喝下的酒又全喷了出去,只见自己面前原本满满的一碗面,而且里面至少还有五六块拇指那么大的羊肉竟然全没了!连汤汁都没剩下一口,一个大白瓷碗像是刚刚被十七八只猪用舌头舔了一遍一样干净,巴川看着坐在对面的青鸦正意犹未尽的用舌头舔着嘴唇上残留的羊肉汤汁,还不时的咂咂嘴,脸上颇有些不满,好似嫌弃巴川刚吃掉的那一口面实在吃的太多。

    旁边的老马和小马眼睛瞪的像是大号的龙眼葡萄,好像刚才看到的不是一个人吃光了一碗面,而是一个人一口吃掉了一锅面。

    但巴川却一脸淡然,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对着青鸦淡然一笑,继续喝下一口酒,把筷子放在桌上道:“小马,再来一碗。”

    小马木然点了点头,和老马一起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小马又端出一碗面放在巴川的面前,巴川拿起筷子插入面里对青鸦道:“您请。”

    青鸦“嘿嘿”一笑道:“不不不,你先请。”

    巴川道:“请吧,何必客气。”

    青鸦道:“已经吃了一碗,这碗怎么好意思。”

    巴川道:“哎,这话说的见外,刚才那一碗怎么够。”

    青鸦摆手道:“够了够了,一碗就够了。”

    巴川道:“如果真的够了,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青鸦盯着巴川笑道:“不用客气,你赶紧吃吧。”

    巴川一笑,然后又喝了一口酒,咕噜一声,酒已下肚,酒壶放在桌上,面还在,汤也在,羊肉也还在。

    青鸦盯着一脸悠然的巴川不太自然的干笑着。

    小马和老马则有些疑惑,他们明明看到青鸦这个老东西在巴川仰头喝酒时又如刚才一般双手如风端起了碗,可是随即又把手迅速收回,但是速度实在太快,只不过眨眼之间,随即便看到巴川慢悠悠的咽下酒把酒壶放在桌上。

    巴川如往常一般就着一壶烧酒,大口吃面,当把最后一口汤喝下时,由衷的长呼一口气,满足的拍了拍肚子,道:“吃过很多羊肉臊子面,总觉得这的羊肉面最香,汤汁浓,肉也够大,面还劲道,尤其还有人看着我吃的时候,就像是在吃别人的,你肯定明白,吃别人的饭总是特别香。”

    青鸦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巴川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门外,风和日丽,又是个好天气。

    青鸦也起身走了出去,只是回头状似随意的扫了一眼。

    小马疑惑的看了看两个人,然后走到桌前收拾碗筷,却感觉脚下有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心中骇然,发现巴川刚坐着的脚下,留有两个深约半寸的脚印……

    燥热的风一如往常,不时在远处扬起一阵砂石。夏日的早晨总是一晃而过,日头便挂在了高空,像是在脑门上悬了一大块烧红的木炭,巴川还是舒舒服服的坐在外面,自从前一天发现坐着比站着舒服之后,他就觉得他要和小马一样每天都在这里坐一坐。

    青鸦则走到了对面的老树下,摸着他的那只乌鸦靠在树干上打盹儿。

    至暮色稍降,巴川忽然睁开了眼,他看到西北处三四十里外升起了一股灰黑色的烟,这股烟直冲云霄,风吹不斜,像是一根黑色的柱子由地下伸出插入了天际,巴川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叫出了老马询问,老马也一脸迷惑。西北三四十里外是一片沙漠,寸草不生,渺无人烟,这烟柱目测却有近一人怀抱的大树般粗细,有谁会背着上百斤薪柴跑到沙漠里点燃放烟,何况,这烟柱看来并非普通薪柴燃起所生出的,巴川喃喃道:“难道是狼烟……”

    青鸦翻了个白眼,斜睨着巴川一脸的倨傲道:“无知小儿,什么狼烟,狼粪怎么可能烧出这么浓的烟,听人们胡说八道去吧。”

    巴川回头道:“从古至今一直称谓烽火狼烟,古籍中也有记载,‘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而且此处确实不时有野狼出没,想来倒也可能。”

    青鸦瞥了巴川一眼道:“古籍,哼哼,古籍写的就是真的啊,本大爷要现在写一本书,说我们拉出的屎都是又圆又香,久煮不烂,味道鲜美,那流传到后世也是古籍。”

    青鸦看着远处的黑烟接着道:“何况此处千里黄沙,狼又行迹难寻,即使能拾得狼粪,也不会很多,可是你看这烟柱,粗的跟水缸似的,可是狼这种畜生,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逮到猎物吞下去,除了能留下几撮毛连骨头都不会拉出来,所以能烧出这么粗的烟柱,少说都得捡几百斤狼粪,可你看看这大沙漠,去哪找那么多狼粪啊,除非有人养几百头狼,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还要好好盯着,只要哪匹狼拉屎,就得跟伺候大财主一样立刻得拿个桶去接着,那也得接好久呢,更不要说,狼拉出来的屎,根本他妈的烧不出黑烟来,别说黑烟了,能不能烧出烟都够呛。”

    巴川一听问道:“说的倒也有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鸦得意的一笑道:“本大爷是干什么的?”

    巴川道:“青鸦大爷你当然是要饭的了。”

    青鸦道:“那是,既然本大爷我是要饭的,那没人规定要饭必须要跟人要吧,毕竟有时候跟人要饭还经常要不到。”

    巴川点点头道:“不错,何况,以青鸦大爷你的风骨和气节,确实配让你开口要一次饭的人应该不多,所以能要到饭的时候应该也不多。”

    青鸦听后更加得意,这几句话简直是搔到了痒处,听后几乎是喜上眉梢、乐不可支,仰着大脑袋咧嘴笑了好久还顺带翻了几个大白眼才道:“那当然了,所以啊,本大爷我跟人要不到饭的时候就要想别的办法,比如跟畜生要。”

    巴川点头,淡淡的道:“好办法,实在是好办法,但不知是跟家养的要,还是跟野外的要?”

    青鸦点点头表示赞赏,咧着嘴道:“嘿嘿,你小子这个问题问的好,很好,家养的肯定不行,家养的玩意儿吃的那叫饭吗?就是白给本大爷我也不稀罕,当然就得跟野外的要了,而且本大爷我最喜欢跟这些个狼啊、虎啊什么的要,这些畜生们一般开饭的时候都是新鲜的肉,好吃的很,我这位小鸦也喜欢吃,所以我跟狼可熟得很。”

    巴川道:“佩服佩服,在下又要问了,既然你也说了,狼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抓到一只猎物吃下去连骨头都不吐,怎么会分给你呢?”

    青鸦道:“当然不会给了,这不就得想办法嘛,办法总比困难多,要不到就商量,商量不好就得偷,偷不到就得抢,抢不到,那就只能把它们咔嚓了。”

    巴川道:“所以……”

    青鸦道:“所以,跟狼要过饭,自然也和狼一起吃过饭,一起吃过饭就一起拉过屎,一起拉过屎,那自然也知道狼粪是什么样的,所以,本大爷我当然知道,狼粪烧起来是什么样的,反正不是那样的,一般狼粪里面都是毛和猎物的牙,还有些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点起来有点臭,但是不如人屎臭,而且点着了根本没什么太浓的烟,反正不是黑色的。”说着用嘴向那烟柱努了努。

    巴川点点头拱手道:“受教了。”

    说完便起身向那道烟柱的方向走去,青鸦道:“你干嘛去。”

    巴川道:“去烤火。”

    青鸦道:“你难道冷啊?”

    巴川道:“如果万一碰上一只狼,抓来烤着吃岂不是美事。”

    青鸦嘿嘿一笑道:“吃狼肉,小心狼把你吃了,何况狼肉又干又瘦,久煮不烂,食如干柴实在不美,即使本大爷我要不到饭也是不会吃狼肉的。”

    巴川道:“可能是你没有一副好牙口,而且做法不对,可能你还不知道,在下的厨艺还不错,就算狼肉跟干柴一样,我也能把它做成一盘美味,青鸦大爷你不妨在此等候,指不定,不用多久我就能带回一包烤的喷香的狼肉来。”

    青鸦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本大爷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说完便闭眼开始打盹了。

    巴川转身便走,好似闲庭信步,但不多时便没了踪影,好似一粒沙,随着一股风便消失了。

    小马走出来看着对面的青鸦正在打盹,巴川却不见了,便转身进了屋,不多时端着一碗水出来,虽然这叫花子厚脸没皮着实惹人厌,但也不忍心他在烈日炎炎下干坐着,但刚走出门,却发现青鸦也不见了,只剩下那只呆乌鸦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小马向四周看了看,心道一句“见了鬼”把水一口喝了坐在门外又发起了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寒烟(二)

    夏日的沙漠,没去过的人无法了解它的美,当然也无法体会其中的煎熬和凶险,阵阵的烈风吹袭,沙漠像是一片缓缓流动的海洋,留下的任何痕迹都会被缓慢游动的沙漠所吞噬,不论是生命、水源,还有路。

    其他地方,人走多了,会有路,但在沙漠上,不论有多少人走过,都可能在一个转身后消失不见,仿佛有一只巨兽潜藏在沙漠里,只为了吞噬在沙漠上存在的任何痕迹。

    而巴川此刻,已经站在了烟柱升腾的地方,烟已经灭了,只残留着灰烬,确实如青鸦所言,不是狼粪烧出来的,既然不是狼粪,自然也就不是狼烟,因为燃烧着的,是一个人,只不过现在只剩下了一副酥脆的骨架,巴川刚刚停留了盏茶功夫,这个人的右腿和肩膀上的骨头已经化为飞灰被吹散在风里,只剩下一副残缺的骨架继续残缺着。

    环顾四周,除了散落的黑灰色灰烬未来得及随风而去,也未来得及被沙海所吞没,再无任何痕迹。难道有一个人自己走到这里把自己点着了化成一股烟的吗?巴川不清楚,也许是一种飞升上仙的方式也未可知,巴川无奈的笑笑。

    他看着远处忽然道:“可惜了,没有狼,也没有兔子,连只虫子都没看到,恐怕没什么可以用来烤着下酒了。”

    青鸦慢悠悠的从后面的山丘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三四只尺许长的死沙鼠,腰上还挂着一只死蜥蜴,一脸得意的说道:“本大爷我早知道靠你肯定是没指望的,毕竟论要饭,你还差得远。”

    巴川笑道:“那是,寻常人要饭只和人要饭,能要到已属不易,你跟这片沙漠也能要到饭,确实让在下佩服得很。”

    青鸦嘿嘿笑道:“要饭这门学问,可大着呢,你小子怎么可能一下子明白,走吧,上午吃了你的面,晚上请你吃烤沙鼠,便宜你小子了,这油水可不是那羊肉面能比的。”

    巴川眨了眨眼肚子里已经有些翻腾,淡然道:“青鸦大爷太客气了,在下吃羊肉面就好了,何况看你跟沙漠要的饭也不多,在下怎么好分而食之。”

    青鸦道:“嘿嘿,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别怪本大爷我小气。”

    巴川回过头,那具骨架竟然已成齑粉,只剩下一滩灰黑的粉末还在不断被风吹散,他不由皱眉,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而且,一个人,怎么会被这样烧成灰烬,实在是匪夷所思。

    想罢回过身,却发现青鸦已经了无踪影。

    巴川眼神忽然露出些怪异,眼光如刀,静静看向远处已经成为黑点的青鸦,他蓦然间觉得,明明此处人烟稀少,却好似又踏入了江湖,好像应了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一入江湖,从此江湖,想要和江湖彻底决裂,好似只有一种办法。

    一种一般人都不太愿意用的办法。

    巴川当然也不愿意。

    烈日西斜,天际如血,整个沙漠仿佛变为赤红的血海,炽热的气息蒸腾在天地间,一瞬间他好像置身于血海地狱,忍不住想到了那个喊杀震天、血流成河的夜晚……

    他长长的呼了口气,努力恢复平静,向着来时掠去。

    等他回去时,看到老马和小马正在距离小店不远处的沙堆里忙活,走近了便看到父子二人红光满面的在给四只肥硕的沙鼠剥皮,青鸦则靠着一旁的树干翘起一条腿正哼着小曲儿,还听到老马说:“老兄你挺厉害的啊,这么大的沙鼠都能抓得到,这畜生溜起来飞快咧,额们都抓不到,上次吃还是几年前,也没这么大个头儿。”

    青鸦得意的眼睛都快要长到脑门上了,撇着嘴道:“本大爷我是谁啊,区区四只肥沙鼠,让大爷我看到了还能让它跑了?还成了精了,长了翅膀它也跑不了。”

    老马一边点头一边忙活,高兴地像是要娶三房小老婆。

    巴川似已愣了,看着四只还在流着血的沙鼠,巴川肚子里翻江倒海,这么恶心的玩意儿竟然也要吃,又不是闹饥荒……

    正想间便看到小马兴奋的像是在过年一样不时跑来跑去,拿出一罐油还有蜂蜜和各种调料,把四只沙鼠洗剥干净拿一只小刷子先刷上一层蜂蜜,又刷上了几层油,再和老马一起把各种调料撒上去,忙的不亦乐乎。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小马从后院抱出一大捧薪柴点着了,然后用两只铁签把四只沙鼠架在火堆上,薪柴哔哔剥剥,火舌肆意舔着四只涂满了调料的沙鼠,肥腻的油不时落入火中,升腾起更旺的火焰,不到盏茶功夫,阵阵香味便已经像是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弥漫在这片本来寂静的沙漠。

    甚至连巴川都禁不住唾津的潜溢,心里也有些怪异,老鼠这么恶心的玩意儿怎么可能烤出这么香的味道?

    老马一边烤一边跟巴川道:“这个沙鼠啊,香的很,肥而不腻,肉质劲道,但是太难抓得到,比狐狸还滑,至于这么大的,额上次吃还是七八年前,现在想想都流口水,你今儿个可是有口福咧。”

    青鸦嘿嘿一笑道:“你个老小子,还算是个识货的,那小子你不用管,他说了他不吃,中原来的人哪知道这样的美味,以为都跟他们那边的小老鼠一样呢。”

    老马恍然大道的“噢”了一声对巴川道:“客官老弟啊,这沙鼠是咱们关外有名的野味,比野兔、野鸡好吃的多,一会儿你尝尝就知道咧。”

    让老马这么一说,巴川也有些心动,尤其这股香味弥漫开来,简直堪比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开坛一般。

    正想间,巴川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老马父子还在红光满面的添柴烤沙鼠,青鸦还是哼着小曲儿,腿一翘一翘的几乎要睡着了。

    不多时,便从街上走来五名大汉,正站在老马的店门口朝着他们几个人这里张望,然后便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则像是五匹饿狼看到了一窝兔子。

    中间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粗声道:“哟呵,老马,不卖羊肉面改卖烤沙鼠了是不是,烤的不错啊,正好给兄弟们烤来下酒。”

    老马一回头,脸色顿变陪笑着道:“几位大爷啊,这个,这个不是卖的,是这位客官抓来吃的,不,不卖的……”

    “老子就要吃,谁抓的,老子给钱还不行吗?”胡子大汉直接从怀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扔在老马面前,“老子正想吃点野味,赶紧的,再来几壶老酒。”

    老马一脸为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青鸦微微睁开眼,翻了个白眼跟老马道:“赶紧给本大爷好好烤,还等着吃呢,不用管那几个兔崽子,还反了……”

    老马一听脸色变得惨白,使劲挥手让青鸦别说了,没等老马开口,五名大汉齐齐转过身盯着青鸦上下看了几遍,胡子大汉上前走了几步到:“他妈的,一个叫花子这么嚣张,不想死就老实在这呆着,也不问问老子是谁。”

    青鸦连眼睛都没睁道:“本大爷我早就想死了,可惜一直都没死成,倒是你们几个兔崽子要小心了,看你们印堂发黑,眼眶暗红,恐怕不久要见阎王倒是真的。”

    胡子大汉眉头一皱,仰天哈哈大笑,然后“唴”的一声拔出刀,正要上前,后面一个年轻的瘦高个哼了一声,示意胡子大汉不要生事,然后将胡子大汉拉回去,走上前道:“这位老兄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脾气大了点若有冒犯还望见谅,我们兄弟几个刚赶了几十里路,腹中空空,闻到这烤沙鼠香味扑鼻,确实喜欢的紧,不知道能否卖给我们两只。”

    青鸦道:“想吃自己抓去,老子是要饭的,不要银子,银子又不能烤着吃,你吃一个我看看,你要吃的下银子,大爷我就送你一只。”

    胡子大汉和其他三个人忽的拔了刀,作势就要上前,江湖上的人大多都是习惯了刀头上舔血,一言不合刀剑相向是常有的事,那年轻一点的瘦高个伸手拦下,凝神盯着青鸦道:“敢问老兄大名,师承何门。”

    江湖能人异士颇多,敢随意叫嚣的人必然有所依仗,何况看青鸦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叫花子,道士、乞丐、和尚,是在江湖里走动不能轻易招惹的三类人,万一眼前的叫花子是丐帮的哪位人物,恐怕会惹下大麻烦,因此他才先问一句。

    青鸦道:“本大爷我就是个要饭的,没师傅,要饭是祖传和自己琢磨的,没人教,你要想学,只要你愿意来给磕几个响头,本大爷我倒是愿意教你。”

    老马和小马都已经被吓呆了,而青鸦这句话说完,连这瘦高个的眼神也变的犀利无比,巴川心中暗笑,只是坐在一旁不言不语,五名大汉如同五尊雕像,眼神如刀狠狠盯着青鸦,而青鸦却浑然不觉,依旧舒舒服服在地上躺着,哼着小曲儿摇晃着自己的脚。

    香味依旧在弥漫,但除了风沙声和薪柴燃烧的哔剥声,四下安静,好似一张拉紧的弓弦,随时都要迸裂,瘦高个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老马,五碗羊肉臊子面,十斤老酒,五斤炖羊肉,要快。”

    说完便转身走向店里,其余四名大汉收刀入鞘,一脸凶狠,转身而去。

    老马吓出一脑门子汗,立刻起身准备回去,巴川道:“你和小马都回去做饭吧,我来烤就是了。”

    老马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连声道谢,拉着小马准备往回走,巴川问道:“这些人你认识?”

    老马向小店看了一眼轻声道:“说不上认识,之前经常来吃面,因为咱这个小地方你也知道,就只剩下额这个小破店咧,他们是庞老太爷手下的人,凶得很,”转头又向青鸦道,“青鸦大爷你还是赶快跑吧,那些人杀人不眨眼啊,就几只烤沙鼠,给他们是咧,不然可打不过他们……”

    青鸦翻了翻眼皮道:“本大爷我管他们是胖老太爷还是瘦老太爷的人,本大爷我只知道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不是大爷我的,也不要,是本大爷我的,谁也甭想拿走,给什么都不换,你个老小子赶紧滚蛋给那几个兔崽子做饭去,做完过来一起吃,本大爷看你手艺不错,给你和你小崽子留两只。”

    老马和小马一听头一缩转过身唉声叹气的一溜小跑着回去了,他们真希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这叫花子果然脑子不正常。

    巴川两只手各拿着两只铁签不停的翻烤,忽然道:“据在下所知,这位庞老太爷应该就是嘉峪关甚至西北地区最大的地下黑市总瓢把子庞连通,听说连陕西布政使都和他私下是拜把子的兄弟,他勾结官府,网罗无数亡命之徒,把持西北黑市二十多年,可谓是西北最有势力的几个人之一。”

    青鸦睁开眼坐起来道:“你小子知道的还不少,那又怎么样,本大爷我有本事要得到饭,就吃得到烤沙鼠,他们几个兔崽子没这要饭的本事就吃不到,本大爷我哪里做错了?就算是那个,什么胖老头子亲自来,照样没话说。”

    巴川笑了笑道:“估计烤的差不多了,我们要不再等等?”

    青鸦闻了闻咧开嘴道:“当然要等,还得等那老小子把酒拿过来,有肉怎么能没有酒,那简直他妈的就跟逛窑子不找姑娘一样,有什么意思。”

    说完打了个口哨,只听一阵翅膀扑腾之声响起,一只乌鸦从暗中飞来,稳稳的落在青鸦的右手上,眼神依然犀利,张开嘴“呱”的叫了一声,显然被这烤沙鼠的香味所刺激,青鸦摸了摸它的毛,嘿嘿笑道:“不要急,不要急,一会儿就好,先给你个零嘴儿吃着。”

    说完从腰上解下那只蜥蜴,扔在一旁,这只乌鸦呼啦一下飞过去啄食,两口下去,坚韧的蜥蜴皮便被啄开。

    月光黯淡,夜风止息,身下的砂石依然燥热,火堆仍在哔剥作响,时而一股轻风,吹起了几丛火苗。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夜无梦

    夜风轻柔,微有些凉爽,火堆只剩残烬,乌鸦已经将那只蜥蜴掏的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皮,青鸦则靠着树干继续哼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巴川则不时看看小店,几欲起身。

    青鸦睁开一只眼道:“不用急,一会儿就会来。”

    巴川道:“万一来不了呢。”

    青鸦又闭上眼道:“没有万一,一定会来。”

    将近一炷香后,巴川就看到老马抱着一坛酒,小马则拿着七八张烤馍走了过来,二人脸色都有些涨红,显然庞老太爷的“大爷”们可比青鸦大爷难伺候的多。

    巴川便将烤好的沙鼠拿下来放在一块已经擦干净的石块上,老马颤悠悠的把酒放在巴川和青鸦面前,脸色仍然不太好。

    青鸦先拿起酒坛,皱着眉道:“我说老马,你老小子怎么今天连碗都没拿,要本大爷直接抱着酒坛子喝吗?”

    老马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额,额忘了,要不这,就去拿……”

    “算了算了,本大爷我拿酒坛子也能喝。”说完真的准备端起酒坛子往嘴里倒。

    老马眼睛睁得溜圆,像是坛子里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忽然道:“要不先吃吧,吃完再喝咋样?”

    “老马你这就不懂了,吃佳肴美味,自然要用酒开胃,最好的开胃菜就是好酒,你这虽然没有好酒,烈酒也不错,但是,”巴川忽然从青鸦手里夺过酒坛子道,“但是你一个人都喝了,我喝什么,难道要我喝水吗?”

    青鸦一挑眉头道:“哟,你小子敢跟本大爷我抢酒喝,本大爷我先喝一口再给你不就完了?”

    巴川悠然道:“万一被你青鸦大爷一口喝完怎么办,我先喝一口,你再喝,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青鸦道:“他妈的,沙是本大爷我抓来的,酒自然要从我这先开始喝。”

    巴川道:“可是老马他们走了后是我烤的,我要是不烤你能吃得到吗?难道你生吃啊,我给你现抓几只给你生吃下酒怎么样。”

    青鸦一手抓到酒坛口上恶狠狠道:“还反了你小子了,今天不管怎么样都要本大爷我先喝!”

    巴川也抓着另一边道:“我一口又不会喝光,我先喝保证给你留下。”

    老马一看有些开心又有些着急伸着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马一边朝后瞄一边挤眉弄眼,好像有几只虱子在身上爬,老马结结巴巴道:“哎呀,你们别争咧……”

    青鸦轻轻一挥手把老马推开道:“你给本大爷躲一边儿去。”

    然后两个人各自抓着酒坛子都不松手,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如果这是一块肉,估计早已被扯成了两半。

    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哗啦”一声,酒坛子竟然生生裂成了几半,里面的大半坛酒全都流到了地上的黄沙里,两个人各拿着一块酒坛子的碎片愣了神,青鸦转头骂道:“老马你他妈个老奸商,买个酒坛子也要省钱买些这么差劲的玩意儿,真是他妈的扫兴。”

    说完自顾自取下一只烤沙鼠吃了起来,刚吃了一口便呲着牙笑道:“还别说,你们这个手艺还真他妈的不错。”

    巴川也取下烤沙鼠把两只拿下递给老马父子,自己则拿着端详了一阵看了看吃的正香的青鸦,在考虑要不要下嘴,青鸦一边吃一边说:“你要舍不得,可以放下,本大爷一只还真不够。”

    巴川道:“我只是在想,这味道应该比羊肉面好一些。”

    青鸦砸了砸嘴道:“羊肉面跟这个比简直就是狗屎。”

    老马和小马刚吃下一口听完这句脸色又变了,巴川和青鸦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突然一声细微的破风声传来,巴川顺手拿起一颗小石子状似随意的弹了出去,只听“叮”的一声,然后便没了声息。

    巴川却像是什么都没做,继续啃着烤沙鼠道:“老马,这烤沙鼠的味道原来竟真的这般美味,明天等我和青鸦大爷再出去打几只烤来吃。”

    青鸦连连点头,然后将吃剩下的扔给那只乌鸦,拍了拍肚子意犹未尽的说道:“真是痛快,本大爷我虽然烤过几回,但像是这样涂着蜂蜜和香料的还是头一次,早知道老马这个老小子这么会烤,大爷我就多抓几只回来了。”

    说罢青鸦趁着老马低下头啃沙鼠时,顺手拿起一根沙鼠的腿骨扔向对面的老马,只见腿骨嗖的一下从老马的脖颈旁射出直接钉入了他身后三丈开外的沙土里,一声“闷哼”发出,老马回过头问:“什么声音。”

    青鸦剔着牙道:“本大爷我打个饱嗝鬼叫什么,赶紧吃你的,吃完回去再给本大爷我来壶酒,喝完好睡觉。”

    巴川站起身道:“可惜我还没吃饱,一会儿老马你再帮我煮一碗羊肉面。”

    老马连声称好,小马只是呆呆的坐着,偶尔看看青鸦和巴川,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跟一个和尚私奔了一样。

    不多时,四个人从店里出来,好像在找什么,青鸦道:“四位大爷吃完了啊,不知道是在找什么呢,本大爷我这还剩下点骨头,要不要来尝一下。”

    为首的瘦高年轻人狠狠瞪了青鸦一眼,后面的三人已经执刀在手,巴川道:“我记得刚才你们五个人的,怎么现在成了四个人,难道另一位同伴走丢了。”

    瘦高年轻人仔细的盯着巴川看了看道:“他可能是去撒尿了。”

    青鸦笑嘻嘻的说道:“那可小心点,这地方大晚上的什么东西都有,毒蛇啊,蝎子啊,狼啊,而且还有一种地虫,嘿,你们没见过,这玩意儿长着好多只爪子,平常就在土里藏着,一到了晚上就出来抓东西吃,你们知不知道它是怎么抓的?”

    不等他们回答青鸦笑的更灿烂道:“就是在人撒尿拉屎的时候忽然伸出好几只爪子,就把人一把抓紧沙土里,要是正在拉屎那可就惨了,搞不好直接就捅进了**儿里,哎呦咦,连个坑都不会留下的,要是幸运可能什么时候,比如过几年,被风吹开,或者有人盖房子打地基指不定挖开土,就能看到一副干净光溜的骨架子。”

    夜里风轻,吹动砂石不时有窸窣之声,虽然青鸦是笑着说的,但小马和老马却听的留下了汗,虽然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地虫,但却仍然觉得好像真的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下伸出来把他们抓走。

    那四个人脸色有些变了,欲言又止,青鸦起身一边走一边阴森的笑着,走到刚才刺进他扔的骨头的地方,忽然蹲了下来,看着脚底下低声道:“嘿,真他妈奇怪,怎么有个洞。”说完伸出两个指头刨了刨土,然后猛地像是见到了鬼一样跳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向后退了几步,一脸惊骇。

    众人都看过去,都露出了恐惧,赫然竟是一根骨头。

    青鸦骂道:“老马你他妈的把店开在了乱坟堆上了吗?怎么会有骨头啊,哎,不对啊,怎么还有血啊!”

    这一句说完老马和小马也走近了几步,小马吓得脸色都变得惨白,巴川则向后方的茫茫沙漠看了看,颤巍巍的说道:“不会是有鬼吧。”

    说完这句巴川等四个人全都像是背后有狼在追一样飞奔进了小店,那四个人显然也惊惧不已,但是沙土里刨出带血的骨头怎么看都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瘦高年轻人定了定神悄然说了几句话,四个人便分成两组全都拔刀在手,先在周围走了走,像是在找什么,不多时又走了回来聚集在老马的店门口,络腮胡子大汉盯着那根带血的骨头忽然心生疑虑便走了过去准备再仔细看看。

    他刚走了几步,忽然整个人身体一僵,紧接着惨叫一声整个人竟然陷进了土沙里!其他三人一见大惊失色,立刻飞奔而去,等三人过去发现,络腮胡子整个身体竟然都已经陷进了沙土里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两只手臂在乱动,嘴里的惨叫声像是冤死的厉鬼,吓得老马和小马也跑了出来看怎么回事。

    三个人脸色都白了,难道真的有地虫!

    那络腮胡子大汉惨叫道:“快救我,少主快救我!救我……”

    那瘦高年轻人双手将络腮胡子大汉双臂兜手揪住,其余二人急忙用手去挖那大汉身边的沙子,不多时上半身的沙子挖开后,其余三人齐齐用力将络腮胡子大汉从沙土里像是拔萝卜一样生生拔了出来,而络腮胡子大汉已经被骇傻了,其余三人连忙检查他的身体是否有什么伤口。

    但除了身上的泥土,双腿并无任何伤口,虽然靴子留在了沙土里,双脚倒是完好无损,只不过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忽然陷进土里!简直是诡异难测,络腮胡子大汉好像一下子清醒了,立刻拉着三个人疯了似的道:“快走,快走,这里他妈的有鬼啊……”

    其余三人脸色惨白,也不管剩下那位同伴是死是活连滚带爬的上马朝着来路奔了回去,健马迈开四蹄飞奔如战鼓齐鸣,好像也感受到了这里的诡异气氛。

    老马和小马相互看了看,眼里满是惊惧立刻将门“嘭”的关紧并插好了门栓连滚带爬跑回了房间,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碰到这么见鬼的事情。

    巴川则打开窗户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看着络腮胡子大汉陷入沙地的地方,不多时,忽然轻声道:“潜行遁地,来去无踪,绞首遁地术,果然名不虚传。”

    巴川说完,风中好似传来极轻微的笑声。

    风声依然,砂石飞落簌簌不断,淡淡的云雾像一层面纱,让月色朦胧的像一个远方的美人。

    巴川坐在窗沿,拿起酒壶停了许久,然后浅啜一口,这时一个黑影从楼下轻轻一跃,单手勾住一根横出的木梁然后一个“细胸巧翻云”翻进了巴川的屋子里,轻飘飘落下没有一点响动,不仅人进了屋子,连巴川的酒壶也一起进了屋子,只不过全身都是未能抖落的沙石。

    巴川道:“曾闻江湖传言,漠北、关外多奇人,其中一位,身怀五行绝技,金可刀枪不入,木能固本回元,水可缩骨藏身,土能潜行遁地,火……”

    巴川停了下来看向自己的酒壶,正在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的青鸦将酒壶使劲晃了晃后意犹未尽的放下酒壶撇着嘴道:“火什么,继续说啊。”

    巴川叹了口气道:“火能烤鸡温酒,可惜,一眨眼,酒没了。”

    青鸦道:“妙啊,烤鸡温酒,说得妙。”

    巴川道:“多谢夸奖,所以,五行神功确实是高深莫测,今日得见其一,确实精妙,但这位高人到底是谁呢?”

    青鸦道:“你问我干什么,本大爷我也不会什么五行神功,别说会,连听都没听说过,江湖传言嘛,大多都不可信,不过最后这一句,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如果他真有这本事,本大爷我还是愿意和他喝酒的,吃饭都不用生火,多方便,要是还能凭空变出来烤鸡、烧鹅和美酒那就更妙了。”

    巴川一笑转而说道:“今天来的这几个人,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

    青鸦道:“有,脾气太大,胆子太小,来的时候人多,走的时候人少,这么古怪的人,本大爷我虽然见过不少,但像这么怪的,还不太多。”

    巴川道:“庞连通到底有多大的势力我也不知道,但适才那暗器却是梅花针。”说着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间捻着一根细细的针,一朵小小的铁梅花嵌在针尾。

    青鸦坐在椅子上,把腿舒舒服服的放在桌子上,头枕在胳膊上闭眼假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巴川继续说。

    巴川道:“梅花针,是姑苏枯梅观的独门暗器,枯梅观枯梅真人修真多年,不问江湖,座下弟子不仅皆为女流,清心寡欲,而且枯梅观门规严苛,极少让门人涉足江湖,所以……”

    “所以,距离江南千里之外的塞外大沙漠怎么会出现梅花针,而且使出梅花针的还是个大胡子,对不对?都是屁,梅花针又不是金子打造的,就算是金子的,有钱也能打,打出来就能用,会用暗器的人都能用,这又不是尚方宝剑,再说了,喜欢女人东西的男人也不少啊,搞不好,以为自己是个女人的男人也不是没有,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青鸦翻着白眼道。

    “青鸦大爷你说的是不错,但,如果真的是这样,就更奇怪了,否则,你又何必杀了那个人呢,而且还要把他们都吓唬走,更重要的是,”巴川顿了顿接着道,“那个大胡子既然也会遁地术,他们的同伴自然也知道,会遁地术的人怎么会相信有地虫这种瞎话,但他们却被这么容易的吓跑了,说明,不是地虫把他们吓唬跑了,而是其他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震慑到了他们。”

    青鸦头还枕着胳膊,但眼睛却缓缓睁开,眼中精光四射,随即又闭起眼笑了笑道:“不就死了个把人,哪里有这么多七七八八的古怪,年轻人就是喜欢想得太多。”

    巴川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青鸦道:“说的不错,我如果能少想一点事情,说不定也能要的一手好饭,最起码也能和你平分秋色。”

    青鸦道:“不错不错,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年龄也不小了,但天资聪颖,如果能沉下心认真钻研一二十年,纵使比不上本大爷我,想必也差不了太多了。”

    巴川道:“过奖过奖,可惜在下想得不少,但又不愿做得太多,年纪又不小,恐怕是没机会了。”

    青鸦没再回话,竟然微微打起了鼾。

    巴川向远处凝神看了看,便轻轻关上了窗。

    夜虽长,无奈,总有天亮之时。

第一百二十章 手指

    巴川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得自己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不是那个神秘剑客黑衣人,也不是那个庞连通总瓢把子,更不是无故烧死的人,而是自己。

    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个边陲小镇,在此刻,他知道了,是为了远离江湖,或者说,为了避开纷争。

    可是,纵使离开千里,仍然在江湖之内,有人的地方,终究避不开江湖,可讽刺的是,纷争的日子让人觉得紧张刺激,平淡的日子又让人觉得无味无聊,就像是某种,贱骨头。

    对于一个浪子来说,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浪迹天涯,客死他乡。

    此刻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窗、挤下一地寒霜,椅子上的青鸦还在轻轻打着鼾,巴川遥遥望着窗,风声撩拨着夜的黑暗,巴川感觉自己像是一颗沙粒,随着风飘荡,埋入某处,然后便睡着了。

    青鸦什么时候离开的,巴川并不知道,他醒来时,窗户还是关的好好的,门也没有动过的痕迹,这个人有时候就像是一泓水,有个缝隙就可以流出去,不过好多人岂非也都是如此。

    他刚下楼,发现青鸦罕见的一脸肃穆像是要朝拜佛陀的僧侣一般稳稳的盘腿坐在一张桌子上,盯着门外发呆,巴川走到青鸦旁边也向外看去,除了一片黄沙、几户人家,什么都没有。

    巴川问:“你在看什么?”

    青鸦道:“看人。”

    巴川道:“哪里有人。”

    青鸦道:“哪里都有人。”

    巴川揉了揉眼睛道:“我是不是瞎了。”

    青鸦道:“我倒是宁愿自己是个瞎子。”

    巴川仔细看了半晌,也没看到什么人,反正这叫花子一向古怪,便又走到窗口的桌子边坐下,等着小马的羊肉面和一壶烧酒。

    面还没有上来,巴川转头随意一瞥,看到长街尽头有七八个人,等稍微近了些,才看到,是七个人,其中四个,是昨夜跑掉的四个人,还有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两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不声不响间自带一股杀气,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杀气,就像是饮过太多血的刀剑也会有一股戾气。

    还有一个人却身材纤细,简直比坊间的舞姬还要瘦些,光是看他的身段,真称得上是“腰肢袅娜似弱柳”,连走路都像是个女子,甚至连长相都透着一股妖艳之气,巴川自己都要发笑,第一次看到男人长成这个样子。

    而青鸦却已经不见了。

    连对面树枝上的那只呆乌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空空的只剩下干枯的树枝,像是一间被搬空了的屋子。

    等小马把羊肉臊子面端上来的时候,那七个人也走了进来。

    小马和老马看到后立刻走上前笑脸相迎,这七人冷冷的看了看老马父子然后齐齐看向巴川,昨夜来过的其中一个大汉冷冰冰的问道:“还有一个人,哪去了。”

    老马左右看了看问道:“是说青鸦大爷吗?”

    大汉冷笑了一声,盯着老马没有说话,老马打了个激灵四处看了看又跑上楼,然后又跑下来急急忙忙道:“几位大爷,额真不知道哪去咧,他是个要饭的,有可能又出去要饭咧。”

    这大汉笑了。

    那个身材纤细的男人走出来看着老马道:“你说,他是个要饭的?”

    这声音发出,巴川竟莫名有一点想要呕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类似太监那种尖腻的声音,但却同时竟夹杂着些许妖媚,巴川也很古怪心里会用“妖媚”来形容他的声音,可是这种声音如果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发出,可谓是妙不可言,但若是眼前这位不太像是男人的男人发出,这感觉,就不太妙了。

    显然老马也是一愣,脸上的肉无端抽动了一下,那纤细的男人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抬起老马的下巴轻轻问道:“这个要饭的,去哪了。”

    老马脸色竟然有点发红,像是一位被哪个富家公子调戏了的小姑娘,眼神都似已呆了,巴川心间一动,用筷子捞起面吃下了一大口,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就像是吃下一大口刚煮熟的又香又烫的涮肉,巴川吃下这一口,老马像是一个睡着的人忽然被扇了一个大耳光,脑袋动了动,眼神也不那么涣散了,看着眼前的古怪男子道:“额,额不知道啊,他……”

    没等说完这男子便点了点头走向巴川,巴川虽然在吃面,可是也看到了这纤细男子正向自己走来,走路虽然还算正常,但要命的是,这纤细男子竟然满身的胭脂香味,而且还是石榴花的花汁香!巴川没忍住被一口面呛在了喉头大声咳嗽起来,咳的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脸也红的像是发了烧,直到他赶紧喝下几口水才逐渐平复,然后便看到对面正坐着这位腰若细柳的纤细男子,这男子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的看着巴川,眼波流转,面容玉润,像是一位妙龄女子正盯着自己最爱的男人用最高雅的身姿饮酒作赋。

    但,他不是妙龄女子,巴川也没有心情作赋,他爱不爱巴川不知道,但巴川绝对是不爱他的,就算脖子上架着十把丈许长的斩马刀他也爱不起来。

    平日里巴川吃面时,对面坐着的一定是青鸦,巴川本来觉得这辈子都找不出比青鸦这张脸更欠揍更惹人厌的了,何况还要严防青鸦在自己不注意时抢自己的面吃,可现在,只要青鸦愿意和眼前的男人互换,他宁愿每天都请青鸦吃羊肉面。

    比起眼前的男子,青鸦那张胡子拉碴、一脸倨傲、时常翻着白眼的脸简直可谓是剑眉虎目、仪表堂堂,可爱的不能再可爱,至少面对着青鸦,巴川还吃的下面,而且通常都吃得很香。

    巴川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打个招呼,刚要开口,又即刻闭嘴,因为他心里准备要说的竟然是“敢问姑娘芳名”,他稍微定了定神,然后道:“不知阁下有什么事?”

    这纤细男子微微一笑,嘴角扬起,竟然还露出了一个酒窝,眼睛眨了一眨,巴川赫然发现他的睫毛还很长,他心里竟蓦地想起一句诗: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他觉得自己好像濒临疯子不太远了。

    然后这男子终于开口道:“我想知道,昨天,和你们一起,吃烤沙鼠的那位叫花子,去哪了。”

    一句话,生生拆成了几句还尚可忍受,女子吐气如兰,声若莺啼,不论和谁说话,都是一种享受,甚至令人心旌摇晃,恍若微醺,但若是个男的,尤其是没亲眼见到这样的人、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无法明白巴川此刻是多么清醒,简直比当头棒喝还要清醒,他相信,自己以后宁可见鬼都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了。

    巴川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心神淡淡道:“可能,去要饭了。”

    “去哪里要饭了。”

    “哪里有饭,就去哪里。”

    “那,哪里有饭呢。”

    “有饭的地方,就有饭。”

    巴川说完这些话,真是佩服双方的耐心和毅力,如果可以换,他宁愿和宫里一百八十八个太监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那纤细男子又是盈盈一笑道:“这里,好像也有饭。”

    巴川点了点头道:“可能是这里的饭他吃腻了。”

    纤细男子又笑了,他好像很爱笑,就像是很多女子一样,只有聪明的女子才明白,任何妆容都比不上自己的温柔一笑,如果多数女子能够像这位纤细的男子一样多笑笑,一定会有很好的运气。

    巴川笑的并不多,或者说他笑不出来,所以此刻,巴川的运气就差了很多。

    这男子道:“要饭的人,会嫌饭腻,你知道这像什么?”

    巴川堆起比雕像还假的假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就像是活人嫌活的太长了。”

    巴川点了点头道:“有理。”

    但他心里已经在流苦水,像青鸦这样的叫花子,估计几十万叫花子里都挑不出一个,嫌饭腻,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他又怎能解释,如果一件事不好解释,或者越解释越乱,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解释。

    “所以,他在哪里。”

    巴川只好道:“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谁知道。”

    “我不知道谁知道。”

    那纤细男子又笑了,像是笑的很开心,巴川觉得自己小时候过年都没能笑的这么开心,只听他道:“既然如此,那就说出来啊。”

    巴川愣了下,接着心头一震,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踩过猫尾巴的人一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想起了一个可笑的故事——曾经有一个人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准备抓熊吃熊掌,为了能让熊只要掉进坑里就绝对出不去他挖得又深又大,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可等到挖完才发现,熊掉进来能不能出的去他不确定,总之,他自己肯定是出不去了,而且,后来据说真的有只熊掉了进去。

    而且,熊掉进去的时候,那个人还没有死。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觉得故事里的人很蠢,听后也笑的很开心,但此刻,他实在笑不出来。

    这时,后面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衣大汉粗声道:“老三,和他废什么话,我……”

    刚说到这,这纤细男子回头温柔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继续看着巴川,而只不过是一眼,那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大汉像是看到了地狱的恶鬼一般倒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下面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然后这纤细男子道:“既然阁下不知道,那也不为难你,多有打扰,实在抱歉,还请多多见谅,我等这就离开了。”

    巴川也笑着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要凝固了。

    这纤细男子,说完柔柔的一笑,便起身走了回去,带着另外六个人真的走了出去,其余的人脸上都有些不解,尤其那瘦高的年轻人几欲开口,走出很远那黑衣大汉才粗声问道:“老三,为什么要走?明明……”

    这纤细男子温柔的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一般道:“因为我还没有活够,如果你们有什么急事想要快一点去死的话,倒不妨再回去,虽然棺材不便宜,但看在我们相识一场,共事多年,我倒也不会吝啬这点银子。”

    那大汉脸色一僵,未等开口这纤细男子继续道:“你以后不应该叫黑虎,应该叫黑猪才对,因为只有猪,才会经常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叫黑虎的大汉脸色涨的通红,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但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纤细男子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左手指甲道:“少主,冯五的死,虽然还不清楚是谁做的,但想必多多少少和那个叫花子有点关联,但现在冯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无从查起。”

    被称为少主的瘦高年轻男子道:“既然查不到为何不多问问?”

    这纤细男子温柔的说道:“不是不问,小人感觉得到,冯五不是被他杀的,但我们却不能继续问下去,他可能真的不知道,就算是知道,我们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当然,按照以往的惯例,不管什么人,不管知不知道我们想要的,都可以用一贯的手法来处理,可是,这次不行,我们这些人烂命一条,死就死了,可是少主你不一样,庞老爷子对我有救命之恩,”说到这他抬起头像是在看一朵刚盛开的春花一般看着瘦高年轻人,顿了顿才说道,“你还这么年轻,我不能让他老人家看到你的尸体烂在这里被野狗啃掉。”

    瘦高年轻人的的心里不住地颤了一颤,每当他看到黑蛇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别人时,他都非常害怕。

    黑蛇,就是这个身材纤细的男子,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黑蛇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微笑着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用短刀瞬间插进对方的小腹,然后慢慢的从小腹一直划到肩膀,亦或是用藏在袖中的软剑将人用极尽残忍的手法刺成一个马蜂窝,而可怕的在于,这个人还能活着,一直到血流干为止……因为他爹庞连通跟他说过,黑蛇的父亲生前是西北认穴打穴的三大高手之一,对于人体筋脉研究之通透几乎不亚于皇宫里的御医,而黑蛇也很好的继承了其父的衣钵,所以他知道用刀剑刺入哪里可以致命,刺入哪里可以让人麻痹,亦或是,刺在哪些地方可以折磨人,乃至于折磨多久。

    所以,黑蛇是庞老太爷手里很喜欢的一根手指。

    但如果庞老太爷的一只手只能留下两根手指,那么里面一定不会有黑蛇。

    一只手,谁都知道有五根手指,所以庞老太爷的黑手上的五根手指也代表着五个人,而这三个黑衣人,除了黑蛇、黑虎,另一位则是黑狼,这三个人总是秤不离砣,因为黑蛇虽然喜欢杀人,但却懒得动手,他更喜欢动嘴和动脑子,而黑虎和黑狼既不喜欢动嘴也不喜欢动脑子,他们更喜欢动手,所以他们就为黑蛇当了打手。

    或者说是为庞老太爷当打手,庞老太爷的打手当然不会少,但是能当庞老太爷的黑手中的一根手指,势必不会差,甚至可以说很好,但身手好,脑子不好,所以只能给黑蛇当打手,他们俩一开始也不愿意,甚至对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无法忍受,直到有一天黑狼和黑虎两个人喝了十斤老酒后,对着黑蛇发脾气骂了一句“他妈的”之后,就再也没敢对黑蛇说一句冒犯的话,反而之后看到黑蛇仿佛真的是看到了一条蛇,而且是一条毒蛇,一条巨大的毒蛇。

    因为那三个字刚说完,他们俩就发现黑蛇的袖剑和短刀已经放在了他们的咽喉上,而他们俩却一点都没看清黑蛇是什么时候掏出了袖剑和短刀,黑蛇站在他两的背后,头倚着黑虎的肩膀,袖剑轻轻摩挲着黑狼的脖子一如既往的温柔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们吗?因为庞老爷子说,如果杀了你们俩,就要罚我两个月的薪金,我觉得,你们不值那么多。”

    虽然黑蛇只说了几句话,但是他俩喝了十斤老酒的醉意却像是滴在烧红的烙铁上的水滴,眨眼间便没有了。

    他俩至今仍然忘不掉那一刻,黑虎也是在四岁之后,第一次尿湿了裤子。

    黑蛇拍了拍瘦高年轻人的肩膀道:“少主,烦请您和这三个废物回去,把另外两个人叫来,最起码要来一个。”

    瘦高年轻人脸色悚然道:“有这个必要吗?何况他俩现在都不在……”

    黑蛇道:“我们在这里等,毕竟庞老太爷嘱咐我查清楚,查不清楚我也不好回去交差,交不了差,那就不能回去,这个规矩少主也不是不知道,所以,如果叫不来他们俩,那少主就不要再来了,我不想让庞老太爷老来丧子,想来,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说完握着瘦高年轻人的手轻轻拍了拍。

    回去的路上,瘦高年轻人一脸疑惑,他问身边的三人道:“那个连吃面都会呛到的人真的有那么可怕?”

    其中一人咧着嘴道:“不过是一个住店的,会不会武功都不知道,我看那黑蛇不过就是个卖嘴皮子的,仗着老爷子抬爱,把您当黑虎和黑狼使唤了,哪有那么可怕,何况看着也不过是三十出头,就算是打娘胎就开始练武功,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们这些人就喜欢危言耸听。”

    瘦高年轻人脸色凝重,他并不愿意和黑蛇让他叫来的另外两个人打交道,虽然他们都是他老子的下属,可黑蛇和这两个人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个不满七岁的小孩子,可是,黑蛇的话又不能不考虑。

    即使手下那么说,但他并不是傻子,黑蛇并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虽然他看起来像个女人,甚至比女人还要女人,但仅仅是看起来。

    毒蛇身体柔软,爬行缓慢,但在猎物出现时,它迅如闪电,它的毒牙可以穿透任何猎物的皮肉,柔软的身体可以将猎物的脖子死死缠住直到窒息而死,而黑蛇恰恰是这样的人,不动则以,动则一击必杀,鲜少失手,他相信,一个经常杀人的人,很少会看错自己的对手。

    看错了对手,比选错了老婆,交错了朋友可怕的多,看错了老婆,交错了朋友,可能会伤心,可能会破财,但若看错了对手,往往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一条,很少有人会喜欢走的路——黄泉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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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之暗水无形介绍:
长街流影知何处,醉落霜寒无边路。心有剑乐情酒书,天涯何处不归途。刺客之暗水无形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刺客之暗水无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刺客之暗水无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