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意外
巴川看着青鸦就像是被人踢了裆部一样的脸色和谢剑回黯淡的神情终于觉得这件事不太简单了,也许这也是谢剑回为什么不想让他牵扯进来的原因。
青鸦定了定神才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剑回道:“从小花嫁给庞连通的那时候。”
青鸦像是遭到了雷劈一样愣在凳子上,良久才道:“那,教主手里的那个,从那时起,就是假的?”
谢剑回点头。
青鸦梦呓般喃喃道:“他会发疯的,而且会大开杀戒,没有人能阻止他。”
谢剑回道:“他不能。”
青鸦顿了顿,眼光一亮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一样道:“对,他不能,因为五行诀和惊雷锏现在都不在他手上。”
巴川有些不耐烦道:“所以这个五行诀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有哪位好心人可以透露一下。”
青鸦大大喝下一口酒定了定神道:“五行诀据说是数百年前的一位异人所著,是一本武功秘籍,教主年少时偶然得到然后苦心修习后随之创立了五行教,你记不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五行神功的事。”
巴川当然记得,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和庞连通的人接触,而且也是第一次看到青鸦真正出手,也是第一次看到塞外盛传的五行神功。
青鸦道:“我那夜用的不是什么坊间所传的绞首遁地术,而是土行诀,五行诀顾名思义,乃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的功法,部分坊间传言并不算错,金光诀修炼成确实可体坚如铁,刀枪不入,木生诀可固本回元,迅速恢复伤口,火灭诀可尽破江湖内力,烧灼内腑,土行诀则潜行遁地,隐于沙土,至于水灵诀奇妙一些,练成之后可身如流水、移形换位,修炼极致还能使得五感敏于常人数倍,这本五行诀便是记录了这五种功法,而五行相生相克,变幻无常,即使天赋异禀也最多只能修习属性相生的两门功法,但经过教主多年潜心修炼,不知用了怎样的办法,竟然将四个属性的功法汇聚一身。”
巴川虽不知其中奥妙,但能做到如此地步,恐怕不仅仅是勤学苦练能做到的,那教主一定有异于常人的可怕之处。
青鸦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之事无不如此,物极必反乃是常态,他四门功法加诸于身,同时使神智受损,面容大变,但他仍不愿放弃,只是因为,这本秘籍之后还有记载,如果想要五行齐备,则需引入其他属性以活化五行之相克。”
要不是看青鸦的样子不像是胡说八道,巴川一定转身去睡觉了,这听起来已经像是比道家玄学飞升成仙那一套还要难以置信。
青鸦接着道:“这其他属性便有九天落雷、八方流风、混沌之暗、不灭之光,这四种五行之外的属性可通过各种秘法引入,其方式诡谲怪诞,神乎其神,但教主对此深信不疑,一直在想办法寻找解决之道,而关于风、暗、光根本难以描述,难以理解,只有雷,也许能够做到,便是将缺失的属性备在身旁,引雷而落身,便可五行齐备,甚至肉身成神,飞升天上。”
青鸦看了一眼巴川道:“别他妈的把嘴张这么大,要吃人啊?知道你不信,本大爷我也觉得这简直就是鬼话连篇,一派胡言,但就像是那些脑子有毛病的人相信铁背鱼能让人成神仙一样,教主也相信这就是真的。”
巴川想了想道:“简单的来说,就是你们那位大教主觉得,只要自己能幸运的遭一次雷劈,就能嗖一下飞天上当神仙,对不对?”
青鸦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巴川,眼珠转了一圈眨了眨眼道:“还真别说,你小子总结的还挺到位,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巴川又夹了一大块酱肉塞在嘴里道:“那看来你是得给你们教主请个医术好一点的大夫,最好是治过脑袋坏掉的那种。”
青鸦道:“你如何能让一个脑袋坏掉的人承认自己的脑袋坏掉了。”
巴川一愣,摸着下巴道:“估计不太能。”
青鸦一脸微笑道:“巧得很,本大爷我也不太能”
巴川接着道:“好吧,至少我知道你们这个五行诀是什么东西了,那反正五行诀估计你们教主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拿走就拿走吧,反正别人也练不到他那个境界。”
青鸦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也就好办了,五行诀不是一本册子,而是一张差不多一丈长、两尺宽的牛皮,不仅秘籍写在上面,还有一个神秘的法阵绘制在上面,如果要引雷落身,必须站在法阵中央。”
巴川恍然大悟道:“没有了五行诀,就算被雷劈也没用。”
“是的,惊雷锏是何物,其实本大爷我一直都没见过,教主跟我也并未提起过,”说到这,他抬头对大小姐道,“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儿。”
大小姐道:“嗯,听……听他提过,说惊雷锏是道家某位道长所铸造,可作为接引雷电的法器,很早前,据说是准备炼丹使用,但年代久远,此物不知所踪,只是在江湖中有所传言。”
巴川哑然失笑道:“炼丹?炼丹用火炼啊,接引天雷干什么?”
大小姐道:“不清楚,可能有些同样脑袋坏掉的道士觉得人间之火毕竟是凡间的东西,只有引下天雷之火,才能真正炼制出上乘的丹药吧。”
青鸦听后不屑道:“果然都他妈的脑袋有毛病,说不定这些人就是脑袋被雷劈了后才有了这样出类拔萃的好点子。”
巴川道:“先不管那些道士是不是被雷劈了吧,那现在差不多我弄明白了,以前惊雷锏没出现,而且你们那教主也不知道五行诀被小花掉了包,而现在,不仅惊雷锏出现了,而且五行诀被掉包的事儿也被你们教主知道了,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肯定恨不得现在把你们都活生生放在油锅里炸了吃,但我不明白的是,以他深不可测的武功,为什么不过来把惊雷锏抢走,这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吧。”
久久沉默的谢剑回道:“他仍然希望花落能把惊雷锏乖乖交给他。”
巴川道:“他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武功高不代表谁都得臣服于他吧。”
谢剑回没说话,只是缓缓喝下一杯酒。
大小姐皱起眉头欲言又止,青鸦看不过去漫不经心的说道:“虎毒不食子啊。”
巴川一愣,试探性的说道:“你,该不会是那个教主的……”
大小姐没有否认。
巴川转头愣愣的看着青鸦,青鸦瞟了他一眼拿起花生米一边吃一边道:“看什么看,本大爷我脸上长花了?亲生的,有假包换。”
巴川也喝了口酒,他需要压压惊,毕竟大小姐是五行教教主的女儿这件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出人意表。
不过这样一来,为什么大小姐的武功那么诡异,而且大小姐的交易为什么没人敢干涉也都不言自明了,身为五行教教主的女儿,同时又是庞连通老婆或者说是庞连通夫妇的亲侄女,加上大小姐本身又是个武功深不可测性格乖张诡异的小魔头,谁会嫌命长去主动触这个霉头。
巴川思索了一番后道:“那,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来这个酥油饼坊是为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起
谢剑回喝下一杯酒,向着周遭看了看,才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这里曾是当年西门教主和庞连通义结金兰的地方,他们二人年轻时候因缘结识,成为生死兄弟。”
如果说刚才听到大小姐竟然是西门教主的女儿已经让巴川惊掉了下巴,此刻听到这二人竟然是结拜兄弟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他转头看向青鸦,只见这个老混子带着鄙夷和嘲笑的眼神瞅了他一眼便继续喝汤去了。
“据说他们二人当年在此结拜之时,酣饮五天五夜,将这里的酒和饭菜吃了个精光,但是因为喝的太多,一时兴起要将院里的狗和鸡全都杀死让老板炖了吃,但那条狗是已经为这里看家护院好多年的狗,鸡也是为了下蛋用,所以店主夫妇好言相劝,但此二人酩酊大醉之际,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一时失手竟将夫妇二人打死,等他们睡了一夜醒来时,发现这家店里已经是血肉淋漓,不论是失手打死的店主夫妇,还是狗和鸡,都无一幸免,整个院落一片狼藉,两个人都后悔不已,之后,”谢剑回说到此顿了顿,提起这样的事,虽然和自己无关,但是人都难免有恻隐之心,好似有些感伤,随后接着说道,“他们二人将这家店重新翻修一新,之后二人每年清明会来这里喝一次酒,这么多年过去虽然物是人非,但这家店却一直清平的很,因为,发生过一些事,所以来的人便越来越少,甚至已经没有什么人敢来了。”
巴川道:“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也以为这关外是个远避江湖的好地方,只不过待一段时间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轻易的清平的,所以发生了什么?”
谢剑回好似因为很久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而觉得疲倦一样,过了半晌开口道:“截止目前为止,凡是在此处滋事寻衅之人、杀生之人、点了饭菜没有吃完的人,都再难踏出这个院落。”
青鸦忽然道:“他们都去哪了。”
谢剑回道:“没了。”
青鸦玩味的问道:“没了?”
谢剑回道:“是的,就像是看到一个人经过门口,然后就不见了。”
巴川忽然觉得这家店并不像是刚进来时候那么的祥和平静了,甚至连那几只咯咯哒哒的鸡也显出些许风声鹤唳的肃杀之气,当然,他也明白为什么谢剑回要来这里了,这个地方,算是一个短时的避风港,即使是西门教主和庞连通亲临,想必也不太可能会在这里出手的,但进来容易,等出去的时候,要面临的恐怕便是步步凶险的鬼门关了。
青鸦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别说本大爷我现在就是一介纯良朴素的平头百姓,即使是尚在巅峰,恐怕也没办法护你左右喽,你说说你们两个,都他妈的一把年纪的人了,干点什么不好,非得阎王桌上抓供果,抓一个还嫌不够,还非得把俩都得罪,这就是要得大圆满啊。”
说完青鸦这老混子好像还说上劲了,站起来开开心心的走了几圈,逗着几只鸡一边挑眉毛一边说:“既然惊雷锏在你们手上,咱们四个如果现在被雷劈了,不奢求一定要飞天当神仙,来个金刚不坏之身也行啊。”
巴川都要被这老混子气笑了,在这么紧急凶险的档口,还能这么从容不迫,于谈笑间将八只母鸡一只公鸡都能吸引到身边逗的不亦乐乎也确实是器宇不凡足以令人稍微钦佩一下,他无奈道:“这二人既然是结义兄弟,怎么两人还分成了两股势力争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
大小姐和谢剑回都默然不语似有难言之隐,青鸦逗着一只白毛鸡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两个人相识大半辈子,就以本大爷我的观察就属于那种,什么呢,他们俩哪怕打个头破血流甚至是同归于尽都不会吭一声,但是如果有别人敢来招惹另一方,这两人是一定会同仇敌忾联手出击的,但这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就真的是鬼知道了。”
巴川道:“那就怪不得你们双方的人总是亦敌亦友,既能拼个你死我活,又能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青鸦嘿嘿一笑道:“矛盾归矛盾,交情归交情,两码事,有仇怨是真的,但绝对没有仇恨,比如有些聊得来的老混蛋,还是值得一交的嘛。”
巴川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掌柜的黑蚁说起和青鸦之前的生死相搏却是那么的风轻云淡、不以为意,包括自己在进入刀削面馆时,虽然步步凶险,而里面的那些人即使在当时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嗜血魔头,甚至每每回想,都觉得是段颇有趣味的回忆,而且之后这些人相见,反而却都像是些街坊多年的邻居老友。
巴川心间一动问道:“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西门教主无论他是要渡劫飞升还是要练成五行齐备,惊雷锏对他来说确实必不可少,所以即使不择手段都要拿到还尚可理解,那庞连通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难道他也练了一门什么能让脑袋坏掉同时升天的魔功,急需惊雷锏引来天雷轰到自己的脑袋上?”
大小姐忽然道:“是为了阻止家父练成魔功。”
巴川道:“你爹练成了难道会杀他?”
大小姐摇摇头低声道:“是因为姑父也与你们一样本就根本不相信五行诀后面那些事是真的,如果惊雷锏确实能引来天雷,爹爹一定会死的,所以……”
“所以庞连通阻止你爹拿到惊雷锏,甚至那位小花也就是你的姑母掉包五行诀其实是为了不让你爹被雷劈死。”巴川叹了口气。
大小姐一脸阴郁的点头道:“从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是这样的。”
巴川苦笑道:“一个认为自己不会死会成仙,一个认为他不会成仙只会死但不想让他死,而这件事,又偏偏成为了两个人难以解开的死结,这件事还真是难办的很了。”
青鸦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几只鸡默不作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巴川随即看向青鸦道:“难不成你种下的那些见鬼的莺飞芙蓉还是鬼门蓝斑什么的让相思泉里的七星草都死掉也与这件事有瓜葛?”
青鸦苦笑,不置可否。
谢剑回冷冷的说道:“关外沙海无边,但相思泉下却有水源,因此此处气候多有异变,据说七星草开花之时,会引得天上落雷轰击而下。”
巴川哑然失笑问道:“真的吗?”
青鸦道:“多年以前,确实有落雷劈到了相思泉旁的一棵树上,差不多就是这几个月。”
巴川默然,一时无话可说。
无论这件事有多么可笑,多么荒诞,总之青鸦做了他能做的一切,所以他甘愿冒着被逐出教门甚至身死人亡的风险也要孤注一掷毁去那些七星草,哪怕那是个巧合,但天雷落下,纵使武功绝顶,毕竟是肉体凡胎,哪怕不被劈个灰飞烟灭,恐怕也难得善终,可惜青鸦的良苦用心换来的不过是西门教主的雷霆之怒,能捡回一条命,确实已经算是侥幸的很了。
“所以本是结拜兄弟的二人反目也是因为这件事吧?”巴川问道。
青鸦道:“差不多,自从,他练到三重楼开始,性情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四重楼后,便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而且从那开始,五行教才真的创立,从五行教创立开始,便也是和庞连通的势力开始正式敌对之时,双方多年来争斗不止,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人毕竟少数,所以新人越来越多,记忆越来越远,甚至之后双方已经演变成为了互相争地盘、争势力的帮派之争,两边的老大自然是谁都不会出面去解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关键是,互相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于是索性将错就错,之后加入的人互搏生死当然就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巴川道:“所以大小姐才会对西门教主手下的白虎、黄麟出手。”
青鸦淡淡道:“光说叫得上名号的,不止是庞连通手下七煞中的木狼、山馗、火雀、峰烟,还有很多人,都送命在她的手上。”
此刻,巴川已经觉得,这一切,虽然于情仍难接受,于理却尚可理解了,这些不知记忆之人,留下也只会成为激化双方矛盾的柴薪,与其放任两方争个你死我活不断积怨,还不如让貌似中立的大小姐一并除去,虽是枉死,但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命该如此,大小姐如此作为,也算迫不得已,庞连通和西门教主自然心知肚明,只不过可怜那些如白虎、黄麟这样不知根底又不听劝的新人白白当了炮灰。
庞连通和西门教主无论如何反目,但也不会因为这些人的生死而发生什么变化,这也是庞家势力手下在其他地方如果吃了亏那绝对会徒遭血洗,但唯独在大小姐这里,无伦她如何过分,庞连通都不会过问,这一切的一切,在此刻,都仿佛变的那么顺理成章。
一阵风吹过,扬沙空中,半边迷离,巴川拿着酒杯走在院落里,看向外面的漫漫黄沙,他也明白为什么五行教放出五行鬼火召集教众,惊雷锏的出现,五行诀的遗失,一定让那位西门教主大动肝火,对他而言,他将要争得的不是金银钱财、不是旷世兵器、更不是为了那被掉包的五行诀谱,而是他这一生最终的幻梦,那是值得他拼尽血肉也要拿到的东西,而对庞连通和西门小花而言,同样是为了挽回自己兄弟性命的不可妥协之争,他们都有不得不坚持的理由,他不知道庞连通会为了阻止西门教主付出怎样的代价,但西门,肯定是会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
虽然眼前是晴朗无云、黄沙千里,却在顷刻间变得好似山雨欲来的岌岌危城,而所有的一切,仿佛越加的洞若观火,同时却又更加的云山雾锁,就像是这沙海茫茫,明明看的真切,却又分明只是漫漫迷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僵局难破
四人各自沉默半晌,巴川拍着吃饱了的肚子道:“不过这件事想来想去都恐怕不是我们几人能左右的,所以还真是不明白大小姐把我和老混子骗来有什么用,两方势力大了不敢说,把沙洲卫攻下来估计是绰绰有余。”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巴川忽然提起,大小姐面皮又有些绯红,谢剑回依然冷若冰霜,仿佛他已经把他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打不过虽是打不过,但来这能这么饱饱吃一顿,正是‘酒酣胸胆尚开张’,畅快得很,就这一点上”,巴川一边剔牙一边看着谢剑回道,“大小姐没忘了我们,不管是骗也好,绑也罢,不是一件坏事,我觉得,比你够义气。”
青鸦回头戏谑一笑,砸着嘴笑道:“啧啧,这个小王八蛋被说不如女人,说实话,本大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说的好,待会儿这小子如果恼羞成怒捅你一剑本大爷我就是崩掉牙也得咬他一口为你报仇雪恨。”
巴川淡淡一笑没理他继续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如果到时候两边都听不进去人话,那咱们就畅快淋漓的和他们打一场,也算死得其所,反正人死命陨,世间之事烟消云散,咱也就用不着这么绞尽脑汁的乱想了,当个死人没什么不好,到时候是你们五行大教主把庞连通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得道飞天,还是说庞总瓢把子生擒五行教主然后情深意笃苦口相劝,都跟你我没什么关系了,至少咱们是仁至义尽,我就是这么想的。”
青鸦摸着一只黄毛鸡点着头道:“他妈的认识你这么久了,今天这几句话真是说的掷地有声,本大爷我听了都心潮澎湃的,想开了最重要,生死有命,仁至义尽,挺好。”
大小姐仍然低着头,脸埋在胸前看不清,却能感觉到她的双肩微微颤抖,谢剑回表情虽好似仍旧冷若冰霜,却静静闭起眼,手臂上的青筋不住凸起。
无伦大小姐出于怎样的想法把他两骗来,巴川其实并不介怀,他和这些人相识不久,甚至还因为他们屡遭不测,但他从心底里觉得,这些人却很像是朋友的一种。
即使他们从未承认过。
即使,真的朋友其实只有一种,无论看起来有怎样千般模样,但朋友,就是朋友。
他遭遇过的生死已不算少,也曾害怕过,恐惧过,但对死的本身却从未有过畏惧,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只不过通常是死的方式、死的过程、死的缘由,令人产生了种种疑虑和牵绊,让死亡在心里铸造成了一个可怕的样子,然后让它汲取内心的恐惧滋养成掌控心神的妖魔,但活着若是坦荡一些,包括生死,皆是小事。
无伦活过多久,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过是白驹过隙,匆匆一瞬,所以他自从听过那句话后,便觉得那八个字像是烙印一样在自己的骨与血中牢牢的镌刻了下来——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谢剑回缓缓站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大小姐的肩膀,然后睁开眼,眼里却已是血丝遍布,巴川和青鸦都适时的当做没看到。
巴川没有问大小姐骗他们来的原因,也没有问谢剑回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不说,他也不再想问。
作为曾经六扇门的总捕头,他会自然而然的想到很多事,然后让这些事情和线索穿针引线串联在一起,但是现在,他不再是身负大案的六扇门总捕头了,他也渐渐明白,把所有事情都要查的水落石出不见得是件好事,有些事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是如果他不是因为破了暗水一案,他宁愿不知道马如风是个这样卑鄙龌龊的奸诈小人。
所以,既然如此,既然他人已不在人心叵测、风潇雨晦的京城,也不在烟柳画桥、草长莺飞的江南,而是在这荒烟蔓草、赤沙千里的关外,索性就也多几分痛快,少几分踌躇。
也就在这时,仿佛于长空之上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之声!
这声鸡鸣如有实质般从他们的身体穿过,以至于院中的几只鸡都仿佛受到了震荡竟一时木立难以动弹,而青鸦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肃穆。
一直低着头的大小姐眨眼间却已经飞身而出,站在了院墙上,此刻,她又变成了那个冷酷残忍的大小姐,虽然背对着巴川等人但还是能感觉出她的凌冽杀气。
这声鸡鸣,并不简单。
鸡鸣?
巴川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向青鸦低声道:“我能不能问一句,你那位西门教主是不是叫做西门鸡鸣?”
“是。”青鸦随声应道。
巴川心下一震,他虽然早已经猜出了答案,早在老马的小店里第一次和黑狐相遇时,他便提到黑蛇曾被一人所制,并抢走了一包袱的黄金,那个人便是西门鸡鸣,而在之后那次飞尘关聚首,也提到了这件事,但此刻经与青鸦确认后还是难免动容。
既然他叫这样的名字,那么这声鸡鸣,会不会就是他的某种信号?
他还未及询问,便已经看到了。
只不过来的是玄武和上次他便已见过的跟着玄武身后的两个蒙面人。
他们来的人并不多,只不过区区五人。
还有二人,如果他们算得上是人的话,二人光头,赤目,蒙着黑面罩,头上用五色油彩勾勒着纷繁复杂的线条和图案,一人右臂短小如孩童,左臂粗壮无比,肌肉嶙峋,另一人则是左腿如枯木,右腿壮硕如房梁,行走间透着诡异和令人胆寒的杀气。
这五人虽是朝着这油酥饼坊走来,却并未进入院中,而是在院落旁几丈外站定,五人也并未看向小院,仿佛本就没有看到这处院落,也完全没看到巴川等四人。
不多时,黑蚁和全身白衣却枯骨嶙峋的三人堪堪而来,那三人头上皆戴着一顶竹篾编成的草帽,遮挡着他们的眉眼,两袖长及腿侧,手臂均隐藏在衣袖里。
这四人走的不紧不慢,如果不是巴川身在院落并知晓这其中的缘由和凶险,几乎要以为这四人是来散步的。
不过两方一共只来九人,确实大出巴川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抢夺惊雷锏的大决战,但起码此刻看来,也许不至于发生什么血流成河的惨事。
但无论如何,看到黑蚁和玄武,他还是觉得莫名有一丝侥幸的心安,在他眼里,最起码这两人算是脑袋还没坏掉的正常人。
只待两方站定,黑蚁拱手道:“玄武兄,又见面了。”
玄武冷冷答道:“是好事,说明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黑蚁道:“活是活着的,好就不见得了。”
玄武道:“是啊,活着怎么会好呢。”
黑蚁道:“如果玄武兄厌倦红尘,在下倒是愿意送你一程。”
玄武道:“不敢劳驾掌柜的,若说要走,若无掌柜的结伴同行,想来也是无聊的很。”
黑蚁淡淡一笑,随即竟看向院墙上的大小姐。
巴川也跃上院墙看着黑蚁道:“掌柜的别来无恙,要不要来喝上一杯。”
黑蚁叹了口气道:“多谢老弟美意,可惜鸡鸣自天外,多有祸事出,恐怕今天是不太行了,况且……”
“况且我们谁都不会跨进油酥饼坊一步的。”玄武接口道。
巴川道:“你们不进来,我们可以出去。”
玄武似是嘲讽一笑。
黑蚁转而看向巴川,逡巡良久才道:“老弟,如果,大小姐不交出惊雷锏,不管你们任何一人,但凡跨出这油酥饼坊一步,我们,和他们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巴川当然明白这个“和”代表着什么意思。
只见青鸦抱起一只鸡走到院墙跟前,一边摸一边嬉皮笑脸的说道:“我说玄武和掌柜的,你们他妈的最近是不是发不出工钱了,好歹我们都是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结果就带了这么几个人不人、鬼不鬼歪瓜裂枣的玩意儿来杀我们,真的是世风日下,越来越不讲究了。”
玄武冷冷道:“我保证等你变成尸体的时候,一定不会在乎讲不讲究的。”
黑蚁反而真的似有歉意般温言道:“没办法啊,日子难过,人员凋零,如果委屈了青龙兄,也只好将就一些了。”
青鸦摸着母鸡懒洋洋的一笑道:“这里有吃有喝的,我们几个准备余生就在这过了,你们也没带点干粮什么的,搞不好过阵子本大爷我还得眼睁睁看你们饿死,哎呀,想想都令人肝肠寸断、痛心入骨。”
黑蚁似是真的深受感动拱手道:“多谢青龙兄心上挂碍,不过不用担心,已经嘱咐兄弟们了,会安排人来给我们送上饭食,这里风景也不错,住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青鸦变脸嘟囔道:“他妈的,本大爷我就知道。”
谢剑回脚下一动也站到大小姐身旁,冷声道:“只凭你们,恐怕拦不住我们。”
玄武面色依旧冷淡,说道:“你可以试试。”
说罢谢剑回人如暗影,眨眼间已经出现在玄武身前,未及看到拔剑,剑尖已经堪堪划向玄武脖颈,这一剑正如巴川此前看到的一样,他的剑一旦出鞘,如电火行空,倏然而至,但玄武岿然不动,那个左臂粗壮的五彩光头的左拳和另外一个右腿壮硕的光头的右脚不知何时却出现在了谢剑回的剑身上,这一拳一脚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巴川甚至都没有看到这二人有任何动作,谢剑回便已经像是被大人推了一把的小孩一样被硬生生的推了回来,人在半空尚未落下,只见谢剑回忽的挥剑,剑光如练,便听到“夺”的一声,声音仍在回荡,谢剑回已然面色冷峻的落在了院墙上。
而黑蚁身后其中一个白衣人则慢慢的放下了扬起的手。
巴川看到了那只手,虽然只看到了一瞬间,但已经够了。
那是一只白皙又几乎透明的手,仿佛能透过皮肉看到其中血脉一般,而那只手却又是那样的冷,像是散发着冷冷的寒气。
谢剑回的出手,巴川看到的不多,但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那两个五彩光头的合击,不仅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还发挥出了超越两人的力量,巴川当然看得出他们任何一人与谢剑回对敌,恐怕都难以支撑过盏茶的功夫,可是两人合击,却拥有着可以和谢剑回匹敌一时的可怕力量。
至于和黑蚁同行的白衣人,虽未看清出手的是何种暗器,但巴川看得真切,谢剑回虽然挡了下来,可是其剑身如遭雷击,他的虎口泛白,几欲开裂,其指力之强,令人动容。
而这白衣人却有三位,倘若刚才三人同时出手,恐怕谢剑回还有可能遭到不测。
虽然这不过电光火石般的接触,却让他们四人都感受到了这几人的深浅。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硬拼,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堪堪无用。
巴川现在觉得,也许之前还是太乐观了些。
何况,黑蚁和玄武都还未出手,对这二人,青鸦和谢剑回都了解的很,虽然这两人一直都是对敌的两方,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谢剑回和大小姐一起杀出去,那么恐怕他们二人联手也不是不可能,巴川仅仅涌出这个念头一瞬间,便闭上眼赶紧打消了这个别出心裁但有些可怕的念头。
那二人联手的场面一定很令人期待,可如果是来对付他们,不仅不令人期待,甚至觉得有些欲哭无泪。
巴川叹了口气,青鸦好似看穿了他的这个念头,微一摇头苦笑不已,索性抱着那只还有些呆滞的母鸡坐到桌前又开始吃了起来,好像这是他的最后一顿饭。
风依然不时吹过,风声像是远方传来的呜咽,沙石轻动,滚过脚边。
衣衫在动,风也未停,巴川却觉得,他们像是忽然掉在了一个冻结的泥潭里,不仅进退两难,而且陷入了僵局不知所措。
巴川也走到桌旁和青鸦悄声道:“如果我们把惊雷锏交给他们其中一方,我们也不出去,会怎么样。”
青鸦还未说话,玄武忽道:“如果交给我们,那我们会为你们挡住他们,而且从此之后秋毫不犯。”
青鸦呲了呲牙嘟囔道:“这老王八耳朵还真灵。”
黑蚁也淡淡道:“我们也是一样。”
巴川道:“看来比之前说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
谢剑回道:“所以这就是只有你们几个人来的原因。”
玄武和黑蚁不置可否,似是默认,但他们都不会也不能回答。
谢剑回四人当然也明白的很,此前本以为若将惊雷锏交给一方,另一方也不会放过他们,而现在来看,一来可能他们的目的仅仅是惊雷锏,并不愿再和他们四人多做纠缠,毕竟青鸦、大小姐甚至是谢剑回都与双方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二来,他们也许并不愿在抢夺惊雷锏的同时还要分出人手来与他们四人纠缠,毕竟不论是五行教还是庞家的势力,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着能和谢剑回、大小姐甚至是巴川匹敌的实力的。
但就算如此,这四人心里也无法产生一点庆幸,只能代表着惊雷锏一旦交出,五行教和庞家势力必然会各自倾巢出动而发生火并,到那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定就不会是这九人了,而这是他们四人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
青鸦懊恼的嚷道:“奶奶的,本大爷我要是有一嘴好牙口,非得活生生把惊雷锏给吃了。”
黑蚁道:“那兄弟我是丝毫不介意剖开你的肚子然后把惊雷锏取出来的。”
青鸦怒道:“本大爷我要是能吃下去,留给你的只能是一泡屎!”
玄武冷冷道:“屎也可以。”
青鸦大大喝了一口酒骂道:“熏死你个老王八壳子!”
巴川倒了杯酒,然后沾酒在桌上写了个字——毁。
青鸦微一皱眉,谢剑回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说道:“做不到的。”
玄武和黑蚁等人虽然不知道谢剑回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句,但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只要他们四人不出这个油酥饼坊,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理会和干涉。
大小姐的声音忽然传到巴川耳中:“我也曾想毁去,但惊雷锏是百炼玄铁所铸,寻常手段难以有损分毫。”
大小姐仍在院墙,只不过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唇齿未动,身形也仍保持站定姿势,想来大小姐同样是考虑到虽然他们知道惊雷锏乃是玄铁铸造,可是玄武和黑蚁不见得清楚,被听到后难免投鼠忌器,万一节外生枝发生些不可预料的变故,恐怕不仅他们四人深陷危机,于此事的解决也徒劳无益。
巴川听后也只能放弃,虽然他还想到把惊雷锏扔到什么万丈深渊或者沙漠深处的法子,可他也知道,虽然现在来看他们面前只有九人,可在暗中一定有无数人伺机而动,甚至包括庞连通和西门鸡鸣也在其列,所以他们现在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就算有无底深渊,恐怕他们也没机会将惊雷锏扔出去。
此刻,这个本来只存在于传言中的小小的惊雷锏,就像是一个关着荒古魔物的匣子,有丝毫不慎,就会钻出来将这片大漠上的无数人都卷入九死一生的修罗地狱。
巴川却忽然涌出一个有些可笑的念头:他很想喝一杯黑蚁之前说的从波斯运来的葡萄酒。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交锋
暮色初降,风起。
青鸦抱着那只母鸡伏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巴川想了想,除了青鸦此前被弑魂后失去心神,还是第一次看到青鸦睡觉的样子,睡着了的青鸦显得并不那么讨厌,其实这老混子如果正经起来,而且能够梳洗打扮一番,应该也是个颇英俊的男人,只不过他一直都真的像是个乞丐一样,总是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样子,所以他一直都有个疑问,青鸦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放浪形骸的样子,那么,发生了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闲暇想这些,只不过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一件像是风吹过沙子一样几乎了无痕迹的事情。
这件事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却无法预测。
院落外的九人无声无息,像是落入水中的墨汁一样,逐渐晕开,逐渐扩散,逐渐与暮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以为他们都已离开。
谢剑回和大小姐两人一直并肩在院墙上站着,像是两个泥塑的哨兵,巴川站起身向远处望去,两边的黑蚁和玄武等人同样保持着相向而望的姿势,这样形成的三方对峙的形势颇有些别样的意味,巴川甚至有点想要尝试自己跃出院墙的刹那,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他目前只会想一想。
他在等。
大小姐和谢剑回是不是和他一样,也在等。
不时,夜幕笼罩,玄武和黑蚁等人只剩下朦胧的轮廓。
而天空,则是罕见的星光漫天,这是一个好天气。
这样的好天气,不论做什么,想必都是极好的,想到此,巴川走到背后的院墙忽的翻身跃了出去!
这边的院墙外没有玄武和黑蚁,而且空无一人。
可是就在巴川身子凌空时,便已经有一个黑影飞身而来,还未等巴川落地,一道模糊却又很显眼的刀光已经顺着巴川的脖颈一闪而来!
那刀光很快,快若流星。
但却很安静,没有破风声,仿佛一只柔荑拂过春水。
随即传来一声闷哼,刀光消失了,依旧安静。
大小姐和谢剑回仍没有动。
玄武和黑蚁等九人也没有动,也许他们知道并不需要动。
因为袭击巴川的人刚晕过去,巴川目力所及五丈之内已经从四个方向或刺或砍袭来十二把兵器,他脚下一滑翻身落在院墙上,那十二把兵器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可在刚刚瞬间出现的刀光剑影的痕迹仿佛石子落入水中的波痕一样仍在空中泛着,巴川若伸出手仿佛还能握得到仍在空中滞留的刀剑,巴川并不惊慌,也并未觉得危险,虽然,他知道不论是自己若未把手中晕过去的人及时挡在胸前,抑或是自己向后翻飞时若没能躲过那三根无声无息的牛毛针,此刻都已经成为了一个不能再吃饭喝酒的人。
活人都要吃饭的,而且他也觉得人活着是一定要喝酒的。
巴川走回去,淡淡一笑,坐了下来,仿佛刚才只是去了一趟茅房撒了泡尿而已。
谢剑回淡淡道:“玩得高兴吗?”
巴川苦笑道:“院墙外地下应该至少埋伏了上百人,远处发暗青子的应该是庞老爷子的人,数量应该也不少,袭击我的十二把兵器中,光是罕见的奇门兵器便出现了四件,竟有子母鸳鸯门的跨虎拦、淮南月牙刺、祁连五虎堂的成名兵器镔铁杆子鞭和江湖难得一见的天荷凤尾镡,没想到陇西袁家也会来趟这浑水。”
江湖中使用奇门兵器的不在少数,但能在江湖中闯荡的,势必有所依仗,也不乏出类拔萃之人,这样的人,巴川在平常,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搭理的,既不愿结怨,也不想结交。
谢剑回叹道:“也许蹚浑水的并不是他们。”
巴川道:“有道理,是我们在蹚浑水。”
黑蚁忽然出声道:“没想到老弟如此见多识广,不瞒你说,这天荷凤尾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巴川道:“兄弟其实也是第一次,只不过之前在兵器谱上偶然看到过,据传百年前曾有江湖奇才袁华石老爷子不仅精通十八般兵器,对兵器锻造亦有极深的造诣,之后打造出独门武器天荷凤尾镡,并且以虎狼十三式成名,然后开宗立派,但其后人因这诡状异形的兵器很难练到火候所以逐渐没落,近三十年来几乎销声匿迹,没想到在此有缘得见。”
黑蚁抚掌道:“老弟博闻多识,确实如此,此门兵器精铁锻造,重约四十八斤,若不是天生神力,实难得心应手的挥舞运用,只不过可惜。”
巴川道:“是啊,可惜这兵器总有百般精妙,却是见不得光的。”
黑暗中仍然悄无声息。
但巴川却仿佛看得到黑暗中隐藏的人一样接着道:“袁家在陇西开宗立派,袁华石老爷子却立下规矩誓不牵扯江湖恩怨,但凡有滋事惹祸之人必以家法处置,而且有此门规的不止袁门一家,所以……”
谢剑回忽道:“所以这些本不应染指江湖的人是谁找来的,而且为何他们会置祖训于不顾而听命他人甘当马前卒。”
黑蚁道:“玄武老弟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不妨来攀谈几句权当打发些时辰。”
玄武冷冷道:“庞连通与大漠财神万金玉合作已久,日进斗金,为了一统关外甚至整个西北黑道不惜重金调遣江湖高人来此打压五行神教,恐怕就算是天狼部也已经是你们囊中之物,倒是掌柜的应该多谈些此中关节妙处以飨众人才是好事一件,在下等人洗耳恭听。”
黑蚁道:“玄武老弟这番论断虽是令人耳目一新,但不乏荒诞,你我两方争斗不断,若论折损,财物红货暂且不提,就人员伤亡更是数倍于你们,而且十有七八次皆是被你们偷袭而死,说我们要称霸西北恐怕实在是有些牵强附会。”
玄武道:“那只能说明你们的无能草包干了太多不可告人的勾当罢了。”
黑蚁淡淡一笑道:“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用呢,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玄武道:“可惜这世间之事,往往不是用黑白而论的。”
众人蓦然陷入了沉默。
就像是很多事,也不是简单的对错能评判的,尤其在这件事上。
大小姐看着玄武忽然道:“他会什么时候来。”
玄武缓缓道:“随时。”
大小姐道:“你告诉他,他来,我就把惊雷锏给他。”
平淡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的炸裂在每个人的耳畔。
如果是他亲自来,庞连通会不会来,如果都来,那么会发生什么。
玄武半晌才道:“去传话。”
玄武身后的两位蒙面人微一垂手便转身而去。
这时黑蚁忽道:“想好了再走。”
那二人身形微微一顿随后便踏步而出,只不过这二人刚踏出第二步,便传来数十道破风声,同时像是凭空出现一样,已经有八人呈扇形将那二人及玄武等人围了起来。
而那八人身后不远处,忽的从土里钻出五人,虎视眈眈的瞪着这八人。
那八人有四人慢慢转过身,此时,很难说清这样的形势对哪一方更有利,但巴川知道,玄武身后那两个蒙面人稍有轻举妄动,这些人都很难有活下来的,因为这些只是看得到的,而藏在暗中的,更不知其数,所以眼前的这些人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不动。
一股夜风吹过,从土里钻出的那五人蓦地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肉块,像是被碾碎的枯叶,而黑蚁手下的那八人有六人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倒了下去,另外两人的手臂竟都齐齐断落。
玄武身后那两人身如鬼魂般,使出了如此前大小姐杀掉白虎与黄麟的诡异身法,倏然穿过了断臂的两个人,然后那两人便倒了下去,只不过那两人在被穿过后并未变成一摊肉泥,但随后这蒙面的两人却也停了下来,一人砰地一声单膝跪地发出极小声的呻吟。
这过程巴川并未看清,或者说根本没看到,他眨眼的瞬间便已结束,他看到的只是那人单膝跪地的瞬间小腿从外侧断落,像是别人的腿。
巴川宁愿自己没有睁开眼,他只觉得自己心里一阵抽搐,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将自己的心脏狠狠捏了一捏,因为没看到的过程基于已经发生的残酷现实,会在心里产生出更残酷的过程,这是堪比恐惧般的想象,他也想起了玄武之前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当然也可能那便就是事实,那个被吊起来只流了五滴血便死去的人。
内心过于强烈的所想有时候会将现实扭曲并发生超出本应发生的现实,这是他忽然之间想到的一件可怕的事,之所以觉得可怕,因为他在恍然间想到,有没有一种可能,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既然玄武说的那种事情在五行教发生过,那么教主西门鸡鸣会不会一直认为,在他疯狂而偏执的坚信下,那五行齐备、飞升上天的事情便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件事,会不会,便就是真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鸦蹄
如果有什么词来形容此刻的巴川,便只有四个字——不寒而栗。
他对鬼神之说向来觉得是无稽之谈,虽然坊间传言不断,而且确实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被人传的神乎其神,他也经常付之一笑。
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天地之大,日月之行,其中奥秘,本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而江湖异人如瀚海黄沙,到底还存在着多少让人无法相信的事实,巴川自觉不敢轻易一言以蔽,尤其他若不是曾经因为明珠一案而误入钟离世家,他也一定不会相信在鹰涧这样的天险之地会隐藏着那样一个神秘的世家。
所以他在这瞬间觉得心里好像有些什么一直相信或者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缓缓开裂,逐渐崩塌。
在他愣神的这世间,玄武手下那本应报信的两个人都已倒地,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们不会再站起来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连一次倒下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倒下,便不会,也不需要再站起来了。
玄武三人仍然静静的站着,好像刚才真的只是吹过了一阵风。
这些事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这些事,也只是因为大小姐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也不过是是平平淡淡的说出的,当然,那些死去的人,也像是平平淡淡的死去的,死的也很是平淡。
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正像是他们也不会去记得其他死去的人。
黑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道:“这些人,由羊杂碎铺来一并处理,不知道玄武兄可有异议。”
玄武道:“请便,有劳掌柜的。”
随后从黑蚁身后的暗处跃出十几道黑影,极为迅速的掠过每一具尸体然后伸手扛在肩上,最后不言不语的静静离开。
他们的身影并不似那些尸体活着时那样迅速,但很干脆利落,从地上抄起尸体的动作像是一个干了二十年农活的农人掰玉米一样,熟练,迅速,不拖泥带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又是一阵风,像是吹走地上的落叶般,除了黄沙,什么都没有留下,血在落下的瞬间便渗进永远都干渴着的沙中,这些黄沙之下像是豢养了无数饕餮,不论是什么落入黄沙中,都将被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甚至连血腥气也在干燥的风中消散成无。
黑蚁道:“我一直觉得,这里,是杀人的好地方。”
玄武道:“不论是杀人的人,还是被杀的人,在这里杀或被杀,都是一种福气。”
黑蚁道:“没有这样的觉悟,本就不配来这里。”
玄武道:“也不配死在这里。”
黑蚁道:“不错,死也不配。”
寂静的夜更加浓重,星光好似更加灿烂,不时闪烁的光芒像是无数只眼睛凝视着人间。
这一轮交锋,很难说清是哪边赢了,反正赢了的一方,恐怕也不见得会有一丝喜悦,因为这只不过是开始,虽然他们都希望能很快结束。
巴川当然明白玄武不是真的让那二人去报信,这只不过是一种信号罢了,这里潜伏着无数人,不论说什么,都难逃这里的耳目,大小姐那句话在说出后,也许不过盏茶的功夫,西门鸡鸣便已经知晓了。
而庞连通,在大小姐说出那句话后,也许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巴川并不太期待。
星河流转,耀目晶光,不觉便到了午夜时分。
巴川将剩下的最后一坛酒拿起拍开封泥,放在桌上,任由四溢的酒香在小院中漫延,谢剑回终于动了,他回头带着有些不解的眼神看着这坛酒,像是孩童在看一件从未见过的玩具一般。
巴川道:“这酒,你是没法再喝了的。”
谢剑回道:“今天我本就不准备喝酒。”
巴川道:“那很好。”
玄武忽道:“希望到了明天,还能这么好。”
黑蚁幽幽道:“希望我们都有明天可以过。”
巴川叹道:“这确实是个很实在的心愿。”
黑蚁道:“我本就是个实在人。”
巴川道:“不,是个实在的掌柜。”
玄武道:“人有实在的,掌柜的,恐怕就很难有实在的了。”
黑蚁含笑不语。
巴川举杯道:“今夜无月,不过也可以举杯,但就不邀约各位了,毕竟只剩一坛酒,我又是个小气的人。”
黑蚁道:“独饮非乐事,众饮多踌躇,其实都是一样的。”
巴川道:“掌柜的果然也是世间惆怅客。”
黑蚁道:“能惆怅并非一件坏事。”
巴川道:“起码活人才能惆怅。”
黑蚁道:“只可惜活着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巴川道:“可活着的人也没有多少真的想去死的。”
黑蚁道:“所以……”
巴川道:“所以我一直在想,有两个人,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的话,他们在哪里,如果他们不想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黑蚁道:“如果是女人……”
“男人,”巴川道,“正常的男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黑蚁道:“可惜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玄武忽道:“我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巴川的酒刚咽下半口,蓦地停了下来。
他看到远处,有五个全身闪动着诡异油彩的人抬着座驾缓缓而来,像是浮游在河水中的五个河妖一般。
西门鸡鸣真的来了。
依然披着一件大氅,也许依然是红色的,身后的长发不时随风翻飞,泛出有些喑哑的银光。盏茶功夫后便到了不足玄武等人两丈处。
玄武和身后的二人转过身拱手吟诵道:“朵擦忽而佐。”
未看到西门鸡鸣做什么动作,身体却已经忽的出现在玄武身后,正面对着黑蚁,虽然在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但巴川却仿佛能感觉到黑蚁全身都已绷紧,也许黑蚁也知道,纵使身后埋伏着数百人,但如果西门鸡鸣想要取他性命,恐怕仍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也许有人会怀疑他疯了,会怀疑他入了魔,但却绝不会怀疑他的武功,更不会怀疑他杀人时会存在怜悯和恻隐之心。
他很少杀人。
但他想杀的人,至今没有活下来的,一个都不曾有。
此刻,这样一个关外最神秘的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这里,站在无数人的眼前,恐怕不止巴川一人都会觉得有种不真实感,巴川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甚至还和他交过手,但他始终好像不曾看清过这个人。
而庞连通,虽然他从未见过,但却从未觉得这个关外势力最大的瓢把子有多么神秘。
好像这世间总有这样的人,也许从未谋面,即使知道他位高权重,却并不会生出太多好奇,而有些人,也许经常见到,甚至还经常与之交谈,可却总像是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暗谷,仿佛永远都猜不透、看不清。
但经历过无数次大案、无数次生死的巴川却明白,这两种人,不论哪一种,不论有怎样的区别,总归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很可怕。
所以谢剑回虽然仍然笔挺的站着,站的很直,直的像是一杆枪一样,甚至直的有些过分,巴川借着星光能看到他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大小姐则没了那份冷酷,反而像是个迷茫无助的小女孩站在无人的路口不知所措。
巴川嘴里的酒刚刚下咽,他还能感觉到暖流顺着自己的咽喉直冲到肠胃里,可是却无论如何都喝不下去另一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里只是多了六个人,这六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西门鸡鸣缓缓转过身,看向油酥饼坊。
巴川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却并未感觉到杀气。
谢剑回依然紧绷着身体。
大小姐仍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低着头。
只有巴川,他听到翅膀翻飞的扑腾声,然后他微微转头,看到一只乌鸦落在院墙上,然后呆呆地看着巴川,随后只听“呱”的一声,穿破了这片星光笼罩的狱室。
青鸦睁开了一只眼。
巴川将酒杯放下轻声道:“你醒了。”
“醒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暗夜笛声
西门鸡鸣对青鸦好似已经全不在意,他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院墙上站着的两人。
过了盏茶的功夫那平淡的声音响起:“花落,你长高了。”
大小姐身子一震,微微抬头又低了下去。
似是畏惧,又似幽怨。
“五年未见,你已经和我一般高了。”
这句话还在远处,西门鸡鸣已经出现在大小姐的旁边和她并肩而立。
巴川并没有眨眼,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就好像西门鸡鸣本来就在那里站着的。
虽然他早已见过西门鸡鸣的身手,可此刻仍然觉得恍若梦中,难以置信,即使是他舍命使出的“断魂式”也许有这般迅捷,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如此从容和自如。
他和大小姐一般高,背影也那样相似,银发在背脊上不时翻飞,红色的大氅轻轻随风飘动,颇有些洒脱和超然。
如果有外人偶然经过,会以为是一家人站在院墙上随意攀谈,安享天伦。
大小姐嗫嚅道:“过了明天,就六年了。”
西门鸡鸣侧目看了看她道:“这几年,过得还好?”
“还好,”大小姐深深呼出一口气道,“父亲可也还好。”
西门鸡鸣背着手看向天际,良久道:“还算好。”
大小姐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颤声道:“只不过有时候,会想我娘。”
西门鸡鸣点了点头道:“我也想她,很想。”
大小姐像是很惊讶,看着他的侧脸道:“可您从来没说过。”
西门鸡鸣道:“她知道。”
大小姐道:“她在哪。”
西门鸡鸣道:“在我想去的地方。”
大小姐身体僵了一僵,然后道:“所以……”
西门鸡鸣道:“所以我将去寻她。”
大小姐抽泣道:“可您从来没说过。”
西门鸡鸣伸出手,像是任何一个轻抚女儿的父亲一样,摸了摸大小姐的头。
那只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微微有些苍白,五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很整齐,而且细看的话,和大小姐的手也很像,只不过比大小姐的手要大一些。
良久之后,西门鸡鸣从袖中抽出一支玉笛,笛身上缠着二十一道青丝,飘穗是淡黄色的,像是被云遮住的月色。
这支笛子抽出的时候,巴川看到不止谢剑回和青鸦、大小姐都一下子变的如临大敌,像是看到了一只可以毁天灭地的荒古巨兽从天而降来抹杀掉人世间的烟火。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动,也许没有人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只能任凭他拿出这支玉笛轻轻吹起。
笛声呜咽,悠扬委婉,像是思曲,又似恋歌,片刻转音,流丽明朗,仿佛草长莺飞、红花绿柳的江南春色近在眼前,融融春意恍若降临此间,轻轻撇去了这关外的一抹寒意,随即轻灵空旷的声音带着几分愉悦引人到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间,徜徉在江南的风月秋夜,只见他偶用飞指,碎音嵌入曲调之中,好似一只水鸟从芦间迎着夕阳飞出,带起水波涟漪层层泛起。
巴川好似身在水汀,长思离人,不觉几句词涌上心间——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整钓鱼竿,思人水云寒。
余音袅袅,散入星空,消逝之时,好似打碎了这星光下的黑,惊醒了众人的梦。
没有人死去,没有人流血,没有人疯癫,只不过是一曲笛声。
一曲终了。
西门鸡鸣身影又已经落在了院落之外刚来的地方,好像他本就从未到过院墙之上,也从未做过什么,只不过是刚刚到来,也准备着随时离去。
他已经不是西门花落的父亲,他还是五行神教的教主,他来,因为她要他来,因为他来,她便会把惊雷锏给他。
他本就是为了如此,别无他求,也别无他意。
适才的一切像是一场幻梦,倏然落幕,幡然醒来,夕照深山、残酒尚在,窗有斜影,乱花无言。
西门鸡鸣静静站在那里,面对着黑蚁,不言不语,亦不做什么,只是站着,似在观星,似在等待。
虽是无言,却一切明了于心,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何须多言。
青鸦起身,将那一杯酒喝了下去,看着大小姐的背影道:“给他吧。”
大小姐未置可否,半晌后,她从怀里掏出了那只惊雷锏。
没想到惊雷锏就在她的怀里。
当然,也许西门鸡鸣在来的那瞬间已经知道了,但他什么都没做。
大小姐跳下院墙,置身墙外,谢剑回微微躬身,像是一头暗中窥伺的苍狼,随时准备伺机而出。
大小姐是走过去的,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巴川数的清楚,一共走了四十三步,每一步都走的很轻盈,没有人偷袭,也没有暗器。
她就像是走在平常的街道上,只是去买胭脂而已。
西门鸡鸣直到大小姐将惊雷锏递在身前才伸手拿去,平淡的像是接过一块女儿递来的糖。
然后他身如夜风般落到了座驾之上,身影已稳,大氅随之飘然落下,五个金刚力士闪着诡异的五色油彩抬起座驾,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叹息,没有人偷袭,也没有人阻拦。
当然,西门鸡鸣要走的时候,是谁都拦不住的。
所以他走的从容,一如他来的时候。
大小姐仍站在那里眺望远处,眺望他的父亲行去的方向,这一去,也许又是五年,六年,或者,难以预料的不知多少年。
巴川道:“如果没听错,好像是你让给的。”
青鸦道:“你的耳朵没出毛病。”
巴川道:“但你本应阻拦的。”
青鸦轻笑,然后倒了一杯酒道:“我拦不住的。”
因为大小姐也要给的,只不过青鸦说出了那句话,推了她一把。
他用不着说为什么,巴川也无需他解释,也许他们都觉得,应该给他,青鸦只是说了一句该说的话,就像是春天种下的一颗种子,秋天就应该结出果实。
巴川起身看着黑蚁道:“你们终归也没有阻拦。”
黑蚁眼角微微抽动,露出一丝苦笑,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缓缓闭起双眼,像是疲惫不堪回到了家,要躺在床上睡一觉。
良久,玄武沉声道:“我要走了。”
然后他转身,好似有些吃力,只不过走出一步后,他身后的那两人则倒了下去。
等玄武走远后巴川看到黑蚁身后的那三人从鼻孔和眼角中流出了血,如同某处沟壑留下的一泓清泉奔流而下,不多时,互相搀扶着,踉跄而去,蹒跚的步伐像是暮年的老人,卧榻多年又不得不起身才走出门外。
黑蚁没有走,他仍闭着眼,借着点点星光,巴川看到黑蚁的双手在微微抖颤,像是坠入了冰窟,勉强支撑。
巴川看向青鸦,青鸦一切如常,正常的比平时还要正常,从容的喝着酒一言不发,这样正常的青鸦,一定是不正常的。
如果青鸦如此正常,那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巴川吞下一口唾液,翻身跃了出去,没有偷袭,没有暗器。
也许,是因为惊雷锏反正已被西门鸡鸣拿走,所有已经没有了偷袭的必要了呢?巴川心里是这样想的,也算是一个他怀着希望的美好祝愿——
只要他不细细观察那不远处黄沙中匍匐着却了无声息的重重暗影,也不去找那些隐藏在树干后一动不动、七窍流出的血已凝干在脸上的身影打个招呼,尤其不要惊动脚下蓬松的沙石里可能再也没办法爬出来的人。
所以他只走出几步,就像是之前他跃出院落被偷袭了一样,立刻又翻身回到了院落之上,他忽然有点想呕吐,从胸腹间一阵一阵涌出的不适随后像是潮水一样涌入他的头颅……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他并不喜欢,他踉跄着走到桌前,本想喝一杯酒,可是那股酒香刚刚涌入鼻翼,他只感觉喉头一顶,像是有一根木棒从肠胃顶到了嗓子眼儿,随后便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来去
青鸦则小口啜饮着杯中酒,像是没看到巴川的异状。
风动黄沙起,散作满天星。
不知过了多久,四人又围坐在一起,青鸦将黑蚁放置在院中,只见他似已倦极,沉沉睡去。
巴川良久后道:“为什么我们没事。”
青鸦道:“因为,虎毒不食子。”
巴川道:“我们三个为什么没事。”
青鸦道:“因为谢大剑客神功盖世,内力精纯。”
巴川道:“那我们二人呢。”
青鸦道:“这他妈的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本大爷我吉人天相,受到祖荫庇佑,毫发不损,你就纯属是跟本大爷我离得近,沾了光。”
巴川道:“就这样?”
青鸦道:“不然呢。”
巴川道:“老子差点就信了。”
青鸦一脸漠然丢下一句:“爱信不信。”起身到里屋倒了杯水给黑蚁喝了下去。
黑蚁旋而醒转,深呼吸了几次后,缓缓坐了起来运功三周天,才堪堪起身,叹道:“岁月不饶人啊,老了。”
青鸦冷冷道:“恐怕不见得。”
黑蚁道:“不错,对有些人,好像是不见得。”
青鸦睨了他一眼道:“没下去找阎王爷给你画上一笔就不错了,还发什么酸臭感慨,这一把老骨头架子没散就说明你个老王八壳子且得活着呢。”
黑蚁道:“借你吉言,不过比起十年前的那场凶险,这次已经算是风微浪稳,有惊无险了。”
巴川道:“也许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
黑蚁苦笑道:“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十年前不曾见过那场同样由西门教主引发的浩劫。”
巴川道:“也许,我听说过。”
黑蚁道:“是不是老马告诉你的。”
巴川有些惊讶的点了点头。
黑蚁道:“他那个儿子当年只有五岁。”
巴川道:“他说过。”
黑蚁道:“但他说的,只不过是他见过的,和他能告诉你的。”
巴川道:“我并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黑蚁道:“这是个好习惯,保持下去,不仅能活得久一点,也一定能开心不少。”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对于那些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很多,又死的很早的人你怎么看。”
黑蚁笑了笑,只是笑的没有任何情绪,好似心灰意冷,又好似看破一切,片刻却已泪目,像是想起了久远的什么,残留着一丝沧桑的笑容道:“希望他们早日超生,早死,也有早死的好处。”
“希望那些死去的人,也这么想。”伤心客像是孤魂野鬼一样飘然而来,落在院墙上看着玄武离开的方向。
青鸦冷声道:“你何苦这样揭人伤疤,戳人痛处,你不提也就不会想起,活着本来就够艰难了,何况还得他妈的活这么久。”
伤心客露出一丝落寞的淡笑,低声道:“一生难论长短,过往纵是烟云,你我皆是天涯上的浪子行人,所遇过客无数,有人来添悲喜,就有人点烛火,有人来问冷暖,也有人踏山河,终归回望时,便如西楼醉看冷月光,一寸酒醒、一寸伤。”
青鸦沉默许久对黑蚁道:“你怎么没找机会杀了他。”
黑蚁道:“没找到机会。”
青鸦道:“你他妈的肯定没用心找。”
黑蚁道:“找到了也杀不了,对一个说真话的人,怎么下得去手,既然是真话,往往伤人。”
青鸦道:“怪不得这世上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黑蚁道:“不错,就像是我刚才说的也不是真话,至少,不是全部。”
青鸦道:“那全部是什么,能说吗?”
黑蚁道:“当然能,真话是,就算我下得去手,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要是能杀了他,还能因为听个小曲儿就变成这副狼狈样。”
青鸦道:“真不知道你他妈的从哪里认识了这么个见鬼的人。”
黑蚁道:“可能,这就是缘。”
青鸦骂道:“如果你他妈的缘分都用来认识这样的人,本大爷我倒是建议你赶快找个老和尚给你找块风水宝地抹了脖子的好,对你对我们都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到时候本大爷我愿意给你买上几根手指头这么粗的香给你供上,指不定下辈子就能托个好人家。”
黑蚁道:“好主意,还是青龙兄弟够义气想的也周到,到时候如果我能找到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准备抹脖子的时候,一定请你来。”
青鸦白了他一眼道:“好说好说,毕竟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可不得给你办风光点,本大爷我光是纸钱就得给你烧三天,一定烧的通透,烧的红火,烧的周全,足够让你他妈的在下面当个大财主。”
黑蚁漫不经心的说道:“铭感五内,感激不尽,到时候一定天天给你托梦。”
巴川真是由衷的佩服黑蚁,也只有这位掌柜的能和青鸦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一点上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甚至可以说是山鸣谷应的天作之合,他甚至有点可惜,这两人为什么偏偏都是男的?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大小姐和谢剑回道:“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大小姐欲言又止,随即摇了摇头。
谢剑回道:“起码我们都活着。”
巴川都对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回应感到莫名其妙,只好看向黑蚁道:“不仅是你们的人死光了,貌似连他自己的人都没放过。”
黑蚁叹了口气道:“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巴川盯着他道:“死了那么多人……”
黑衣道:“死了多少人我比你更清楚,但我和白手三人及玄武那个老东西还能活下来就是他留情的证明。”
巴川道:“那既然他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到如此这般地步,还顾及什么,直接去你们庞老大的家里去抢五行诀恐怕也是拦不住的吧?”
黑蚁反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功?”
巴川道:“恐怕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就算有这样的武功,也很难有这样的人。”
黑蚁道:“不错,武功也许有无敌的武功,但是却不会有无敌的人,只要是人便总会有缺点,所以他没办法去直接去抢。”
巴川想了想道:“那看来你们庞总瓢把子更是一位武学奇才了。”
黑蚁不置可否,只是对大小姐道:“西门教主这一曲,毁去了两方半数的线人,其踪迹更难追寻,到底接下来要怎样,你可知一二。”
大小姐皱眉沉默半晌道:“接下来他意欲何为,我也无法预测,但有一点,父亲他,好像很伤感,虽然他并未表露出来,但我却能感觉得到,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他接下来的行动,都难以知晓,也许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将五行诀妥善安置,只希望姑父姑母已有了办法。”
黑蚁眼神也透着些许的复杂,轻叹一声,便也踉跄离开。
难得的是,那位伤心客依然站在院墙上,面对着无边的的黄沙暗夜,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巴川不禁有些好奇的盯着他的背影,他的轮廓在星光下闪出清晰的轮廓,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只是那白衣却渗出惨淡和寂寥,夜风稍急,风动飞沙,伤心客忽的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巴川和青鸦,像是狼在盯着猎物一样。
巴川和青鸦当然感觉得到这冰冷的眼神,只不过二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想和这位出口便会伤人的伤心客说哪怕一个字,也希望他也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话要说。
幸亏他并没有将这二人盯的太久,旋而落在院内,大小姐忽道:“你在等什么呢?该死的人都死了,该走的人也走了。”
伤心客若有所思的踱出几步才道:“笛声有终,人事未定,即使朋友甘愿为你们所利用,起码,也该把真相如实相告。”
说完他回头冷冷的看向身体已经有些僵硬的大小姐,那双眼仿佛有星光在耀动,使任何人都难掩心中所藏。
巴川站起面对着伤心客道:“无伦她隐瞒了什么,无伦有什么真相,都如同与人相遇一般需要缘分,若未知晓,不过时辰未到,而若知晓,不论多晚,都是最合适的时候。”
“何况”,巴川接着道,“如你每次所言,好似你对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可是这次,既然你已经知道,不妨由你来说出,我们承受得起。”
伤心客没有说话,那双星光忽的湮灭,然后他转身,竟默然离去,不置一词。
巴川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跨出院落道:“不管怎么样,也算告一段落,我要回老马那小破店睡觉去了,还是那里睡得踏实些。”
青鸦也伸了个懒腰起身跟上说道:“本大爷我也发现最近有点认床。”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也许,他只是不想在脚下都是死人的地方睡觉吧。”
“回溯历史千百年,何处不曾有过征战,哪里都有死人。”
“至少,不要在刚死过人的地方睡。”
第一百八十九章 冷月霜寒
巴川听后,顿了顿一脸恍然大悟道:“哎呀!我说,你个老混子也有开窍的时候,你这么一说,是不是一下子就觉得水落石出都明白了。”
青鸦一拍大腿道:“谁说不是呢!以前本大爷我虽然不敢说横行关外吧,好歹咱这身功夫,那也不是谁都敢腆着脸来随便招惹的,现在呢,平头老百姓,跟老马没什么区别,是不是,所以他小子也就无所顾忌了。”
巴川也道:“没错,那大小姐说是之前对你爱的要死要活的,一看你不行了,立刻就变心了,哎,果然是‘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啊,女人,就是女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青鸦摇了摇头道:“女人靠不住,男人也没好到哪去啊,你看小谢,平常人模狗样的,这到了关键时候,为了女人不也得把朋友卖了不是,看那当时装模作样演的多像啊!”
巴川长长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谁让咱俩又没钱,功夫又稀松。”
青鸦道:“江河日下,人心不古,说的就是这个。”
两个人长吁短叹,悔恨不已,就在二人即将抱头痛哭时候,窗户像是被发疯的牛给撞了一样瞬间碎裂开来,只见大小姐站在屋内瞪着他们二人,她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如纸,发青的嘴唇不住的颤抖,双手紧握因太用力而指尖泛白,整个人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巴川和青鸦两人脸色一僵,青鸦尴尬一笑道:“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巴川小鸡啄食一样的点头道:“就是!没一个!一个也没有!”
大小姐张了张口又闭了起来,仿佛似已气极反而不知该说什么,而巴川和青鸦则缩在床上肩并肩的低下头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青鸦甚至还摆弄着自己的脚趾头轻轻的哼起了小调,假装若无其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只是放了几个屁一样。
巴川一看他这无辜的样子也是钦佩的很,但也不甘落后,随即把手伸进后背开始认真的挠痒痒,像是整个关外的虱子都爬进了他的衣服里。
大小姐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抠脚、一个挠痒痒,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一下子没忍住便哭了起来,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抡了出去,直接砸在了床边的墙上,一堵尺许厚的墙直接被砸穿,茶壶也飞到了隔壁的房间,但许久后都没听到茶壶碎裂的声响,青鸦起身猫着腰看了一眼有些错愕,随即又把头赶紧伸了回来,巴川看着青鸦那怪异的表情也伸出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叫出声来。
谢剑回正坐在隔壁的桌旁,背对着他们,右手握着那只茶壶,整个人有些僵硬。
青鸦不得已干笑两声道:“这大半夜的,怎么都不睡觉呢。”
巴川也装模作样的说道:“就是,休息不好怎么能行呢。”
大小姐豁然起身,恨声道:“好,好,你们真好,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大小姐把眼泪擦干净,又变得冷若冰霜,仿佛又成为了那个杀人如麻、横行关外的大小姐。
谢剑回则一闪身便从窗外跃入,把茶壶放在桌上,然后又一声不响的走了,临走前说道:“走吧,咱们该睡觉了。”
像是在对大小姐说。
但又像是为了证实巴川和青鸦的猜测。
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小姐苦笑一声也转过身,似已倦极。
巴川和青鸦对视一眼,巴川轻咳两声道:“那个,其实我们就是,怎么说呢,没什么事儿闲聊而已,但我们没那么想。”
青鸦也随声附和,露出一脸虚假的像是面具般的笑容。
大小姐本已要离开听到此处转过身一脸萧索,仿佛痛定思痛的决绝般凄声道:“我,你们……我确实不是个好人,我从来就不是,我就是要利用你们,可是小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能这么说他……”
刚说到这再次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而巴川和青鸦依旧无动于衷,巴川适时的安慰道:“我们其实也知道的,明白你们也是迫不得已!”
大小姐抬起头脸色已经苍白的像是白无常一样了,双眼结着浓的仿佛化不开的水雾道:“对,对,我们迫不得已,你说的太对了……”
青鸦斜睨了巴川一眼,只见巴川暗中捏了捏青鸦,然后继续道:“没关系,反正我们两人就是废人两个,死不足惜,能帮上忙也是高兴的,毕竟一边是庞总瓢把子,一边是你爹,换了谁也得做出点牺牲,我们都理解。”
说完还自顾自觉得说的很贴心。
大小姐心下凄然,更觉空洞,欲言又止,索性转过了身准备离去,巴川漫不经心的说道:“何况你还救过我的命,还了也是应该的,你别在意。”
大小姐身子一僵,脚下的地板倏然碎裂,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将她心里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她良久后转过身,一脸平静的坐在桌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反正这件事是因我而起,小剑只是为了帮我,与他无关,至于你们二人帮过我的,我也记在心里,你们如何想,当然也无可厚非,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因为拿到惊雷锏并得知爹爹和姑父都要来抢夺之后,小剑便已经准备将和我一起面对,他不愿再牵连任何人,我不怕死,但我不想他死,他和我自小长大,巴川那么想就罢了,青龙大哥,你竟然也这么想,你让我好失望,我已然不是个好女人,我也确实不配喜欢你,但小剑绝对问心无愧,你这么想,你让我,真的好失望。”
青鸦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默不作声,巴川虽然同样也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心惊,毕竟这是大小姐第一次叫他名字,他的身份现在虽已经不是秘密,但被这么叫出来,足见大小姐的的内心已是极度的难过和失望了。
大小姐苦笑一声接着道:“我之所以把你们骗来,只是我猜测,爹爹不会杀你们的,但又不敢完全确定,只是你们在,我们活下来的机会能多一些,我不害怕爹爹,但我不想小剑为了我也死在我爹的手上,所以,所以也正因为这样,小剑很生气,他不想我为了他的命把你们牵扯来,他只不过一向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他真的是个好人,他一直都是,你们,你们受伤的时候,他一直都藏在外面,保护你们,当然,我或者他并不是为了让你们感激,这本就是应该的事情,也不是应不应该,毕竟他真的也把你们当朋友,你也知道,他的朋友从来就不多。”
大小姐继续看向青鸦,青鸦仍旧不露声色。
大小姐仿佛心灰意冷,还是接着道:“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为什么我说爹爹为什么不会杀你们,毕竟,毕竟你们俩都被我爹爹抓住,被,被……”
她没有说出“弑魂”二字,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论对青鸦还是巴川来说都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
大小姐顿了顿道:“但他也是有苦衷的,那样的情况,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无奈,只能那么做,毕竟你们二人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做了忤逆他的事,何况他,还得顾及你。”
大小姐有些失神的望着巴川。
巴川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青鸦是真的开始佩服巴川了。
大小姐起身失魂落魄的说道:“其他的事情我没办法再说的更多,也不是那么的清楚了,你们二人都……都,反正会好的,但这时候你们还没能完全适应,这毕竟需要时间和契机,小剑也是考虑到了这点,才会埋怨我,你们二人都是九死一生,其实我也不愿,但,但,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不配当你们的朋友,也不配爱你。”
这话虽然说的很是莫名其妙,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他们二人听完这件事仍然毫无所动,大小姐叹了口气便也转身,她没有说去哪里,巴川和青鸦也没有问。
话已说完,情义也已尽,大小姐走到窗口,回头看了青鸦一眼,然后便一跃而出,消失于夜色。
过了盏茶的工夫,青鸦揉了揉双颊,然后起身向四周看了看,轻声道:“你他妈的出的这个馊主意有点缺德啊,本大爷我刚才差点就绷不住了。”
“谁说不是呢,但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不这么干,怎么能套出这些话的……”
第一百九十章 玄武
夜色如墨,无月。
外面安静的像是一座空城,世间此时,又是几家欢愉,几家忧愁。
二人呆呆的坐了半个时辰,虽然像是有些诡计被揭穿后的失魂落魄,可是两个人都屏气凝神像是在找什么,两个人起身四处看了看,然后确定周围不再有人后才双双靠在窗边互相凝视,欲言又止。
青鸦看了一眼墙上那个被大小姐砸出的窟窿道:“这事儿他妈的你可玩的有点过头,本大爷我刚才都担心那个疯婆子一失手把咱们俩给做了!”
巴川呲牙咧嘴的干笑一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再说了,干什么不得冒点风险,反正结果也算差强人意,好歹咱们对这件事情算是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青鸦道:“你这话说的真他妈大气,你都是不拘小节的大丈夫了,刚才一直发什么抖?还差点把本大爷我的大腿给掐断。”
巴川做了个深呼吸道:“缺德事谁也不会常常干,偶尔干一次肯定心虚啊,再说了,你他妈的不是自诩脸皮第一厚大侠,刚才那几句本来应该你说的,结果呢,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合着坏人都让我做了,坏话都让我说了,我说,你堂堂横行关外的青龙大侠,怂成这个鬼样子还好意思说我?你这不要脸的气势怎么不在大小姐和谢剑回都在的时候使出来?现在两人都走了跟我抖上神通了是不是。”
青鸦嘟囔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然后心烦意乱的起身道:“行了行了别他妈的扯这些没卵用的玩意儿了,反正事儿也干了,没地方后悔去,你说说吧,接下来怎么办。”
巴川静下心沉思片刻道:“咱们做了这么大牺牲套出大小姐的这些话,起码知道的是,首先,大小姐对你确实是一片真心,这……”
青鸦脸色变的像锅底一样骂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巴川嘿嘿一笑道:“青龙大哥别生气,小弟知错了。”
青鸦都被他气笑了,叹了口气索性盘起腿坐在桌子上闭起眼不说话了。
巴川道:“然后就是大小姐提到弑魂这件事,看来,你们那位西门教主还没有真的发疯,而且他并不想烧死你,甚至他也知道弑魂是烧不死人的,只不过,是你和有些人像是中了魔一样非要信而已。”
青鸦仿佛下了决心似的道:“你说的不错,这种事只有练过那门武功的人才会信,至于为什么,我也没法解释。”
巴川一愣,然后道:“原来你一直就知道。”
青鸦点了点头。
巴川道:“我想到一件事。”
青鸦道:“你想说的应该是你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股黑烟,还有那个被烧成灰的人。”
巴川等着他继续道。
青鸦道:“那才是真正的弑魂,或者说是炼魂,中了火灭诀,被烧死的,玄武下的手。”
“玄武?”
“那时,我刚种下莺飞芙蓉,那人发现了准备毁去,被玄武暗杀,并以火灭诀为信号,告诉我要小心。”
巴川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道:“可是这件事一旦被发现,玄武自己不也会引火烧身吗?”
青鸦道:“基本上不会,中了火灭诀的人你也看得到,会化作黑灰,在这大漠上,不过眨眼间便灰飞烟灭无迹可寻了,何况,他的代号是‘玄’。”
巴川略一沉吟道:“玄与五行对应的是水,所以他练的是水灵诀。”
青鸦道:“不错,表面上来看,五行使者只有我修炼有三种功法,但其实玄武同样是三种,而且其中的两种还是基本不太可能同时修炼成的水火双诀,因此不会有人怀疑到他。”
巴川道:“所以从一开始玄武就始终是暗中帮你的人。”
青鸦点头。
巴川道:“既然如此就更明白了,你们这位教主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这些事直接威胁到了他在教众心中的地位,他不得不拿你开刀,这应该就是大小姐说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苦衷。”
青鸦道:“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巴川道:“接下来就是她还提到的我们都会好的,只不过需要契机和时间,如果说之前我不太明白的话,在我知道了你们的五行诀是什么以后,加上那时候她不经意做的一件事,我想你也应该和我一样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青鸦一笑说道:“毕竟我是青龙啊。”
巴川脸色缓缓又变的极为严肃,郑重的看着青鸦道:“就剩下最后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了,如果你知道,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最好能告诉我,曾经玄武很遮掩的跟我说过,也是在那天他留下了那三句莫名其妙的武功心诀,更是在那之后,谢剑回和你给我来了一次特训,所以,你们一定知道些什么,毕竟那三句心诀我给你们看后,当时的情景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青鸦呲着牙道:“这个本大爷我相信,那么年轻就能当上六扇门的总瓢把子这点记忆力肯定是有的。”
巴川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像是被人捅了腚眼儿一样道:“第一我现在已经不在六扇门了,第二,在我们那边,这叫捕头,不叫总瓢把子,那是隶属刑部的公职。”
青鸦敷衍应和道:“对对对,你们那是为了除暴安良、保证我们这样的老百姓能安居乐业的官员老爷。”
巴川道:“我呸,天下老百姓要都是像你这样的老王八蛋,那就算尧舜禹同时都活着,也得天下大乱。”
青鸦一板脸道:“本大爷我一介村野匹夫,安分守己的过自己的日子,向来那是奉公守法,与世无争,多好的顺民!”
巴川一脸鄙夷道:“您这副厚颜无耻的样子真的是令人叹为观止,佩服之至,放眼整个关外,要论脸皮厚还得是你青鸦大爷坐头把交椅,这估计没人有资格和能力跟你一较长短。”
这几句话青鸦听的是相当受用,坐在桌子上喜不自胜,仿佛屁股下面的不是一张斑驳破烂的旧桌子,而是皇宫的龙椅。
青鸦仰起头笑道:“这阵子你他妈的也就这几句话说的像是人话,本大爷我很满意。”
他刚说完便看到巴川从被大小姐砸开的墙窟窿上抠下一块石头朝着他抡了过去,青鸦赶忙一缩头躲开,然后正色道:“刚才咱们说到哪了?那三句心诀是不是!是什么来着,‘云生幽泉外,九转回环路。崩流瞬千击,无影飞花去。玄黄寒鸦过,天地共一壶’,是不是,看看本大爷我这记性,不比你差吧。”
巴川面无表情的坐了回去看着他冷冷道:“不错,可喜可贺,说说吧。”
青鸦像是牙疼一样呲牙咧嘴的笑了笑然后道:“这件事,其实本大爷我也不是那么清楚,要说了解,还得是玄武那个老乌龟壳子更了解。”
巴川道:“为什么。”
青鸦道:“因为他在天下武学的了解上,有相当深的造诣,甚至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世家后人,他的真名叫杜笠,按照其家谱,说起来这老王八壳子也是名家之后,乃是唐朝杜佑的后人,这杜老头官拜太保,位列三师,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了,据说还编撰过国史,而且他有个孙子非常有名,便是樊川居士杜牧之,这位杜大人曾任史馆修撰,掌修天下国史,所以有这样的渊源,杜家人秉承古训,对史学一直也不曾见弃,到了之后他们杜家淡出官宦之道,不知从哪位祖宗开始迷恋上了天下武学,便用武学研究代替了史学,到了他这同样如此,所以杜家可以说是隐藏在江湖中的武学史家,不仅对名门正统的武学全部收录,甚至对各种旁门左道、昙花一现的小门派也都不容放过,所以只要是当今说得上名号的武功,这老家伙全都了解,甚至有些武林世家后人对自己家的武学都不如杜家的后人了解的深。”
巴川听后不禁惊叹不已,同时也明白了噬魂之夜后为什么玄武来到这里和他说起无名老人交给他的武功反而如数家珍,而且他记得自己半信半疑的说起自己的家世时,只不过刚刚提到自己是中原陆家养子,玄武便已经轻车熟路的说出陆家的武功心法名称——潜龙八卦心法,按照青鸦所述,别说是陆家这样的武林世家,即使是哪个小门小派恐怕玄武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巴川道:“但是当时我问起我的武功渊源他并没有告诉我。”
青鸦沉吟片刻道:“这件事,你确实还是不知道的好。”
巴川道:“你他妈的也这么说,如果这件事不知道,你们那位要成仙的西门教主为何对我有所顾忌便不得而知,这一点不搞清楚,之后我们的计划和行动恐怕都难免受制于人,更何况,咱们费了这么大劲不惜对大小姐下黑手,硬是套出了他们的话,现在是火烧眉毛、棋差一招,你告诉我最好也别知道?”
青鸦道:“这件事本大爷我还真的不是特别清楚,是玄武跟我和谢剑回那小子粗略提过这件事,说起来,也许西门教主和你还真的算是有点渊源,具体怎么样,最好还是见到玄武那个老王八壳子问个清楚最好。”
既然青鸦这样说,巴川也只好作罢,但在他心里隐隐已感觉到了什么,而且还不仅仅关乎着他的武功渊源、无名老人的真实身份,更重要的是,还有当下这件棘手的事情。
当然,他仔细回想了刹那,仿佛猜到了什么,但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知道不是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而且现在西门鸡鸣携惊雷锏离开,庞连通势力仍然藏于暗中伺机而动,谢剑回和大小姐西门花落被他们故意气跑,好似有些分崩离析,在这样千头万绪、扑朔迷离的状况下,他和青鸦这两个半残势单力薄,要如何帮谢剑回和大小姐把这件事顺利解决,还是一条漫漫长路。
青鸦忽道:“所以接下来我们……”
巴川顺口道:“接下来要睡一觉,然后去找人问几个问题。”
说完就势一趟真的闭眼睡觉去了,青鸦一愣差点骂出声,这种情况下猪也不会睡得着的!
然而,不到盏茶功夫,巴川真的睡着了。
青鸦怀着一种“你睡本大爷我也睡,不睡白不睡”的愤恨也睡了去,其实他也知道,经过那件事,他确实需要睡一觉,而且在这件事做个了结之前,恐怕能睡个安稳觉的时候,也不会太多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交战
巴川和青鸦二人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但他们二人并不知道,就在不太远的沙丘上,正坐着一个人,他一身黑衣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气息内敛如若无人,只不过不时对着这已经有些破败的小楼看上一眼,他脸上的面罩已经摘了去,那半边狰狞可怖的半边脸与黑暗融在一起,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同时带着些难得的迷茫,像是走错了路的孩童,找不到父母,也看不到熟人。
幸好他的剑还在,所以他还是谢剑回。
可是正因为他的剑还在,所以他仍是谢剑回,仍是这片大漠上最可怕的剑客,而任何一个手中有剑的剑客随时都要做好拔剑的准备,所以他的剑挥出。
一声短促的破风声消散,谢剑回的剑已经入鞘,他也依然坐的很稳。
“如果刚才来的不是我,这世上就不会再有谢剑回这个人了。”
“正因为来的是你,我才不用担心。”
“真的?”
“假的。”
“所以你是真的慢了。”
“嗯。”
“你在求死。”
“死有什么好,何必要求。”
“死了以后一了百了,不用再理这世间烦扰,有什么不好。”
“有理。”
“所以现在你是不是有点想去死了。”
“是有一点。”
“有一点就够了。”
“不够。”
“哦?”
“我还不能死。”
“为什么。”
“因为有两个人在睡觉。”
“他们睡觉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我的朋友。”
“哪种朋友。”
“朋友只有一种。”
“所以你不想朋友睡觉时候被打扰。”
“所以我还不能死。”
“你死之后我可以帮你。”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偶尔帮一次人我喜欢。”
“你喜欢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想你死。”
“有理。”
刀光如练,一闪而逝。
正如没有月,也没有血。
所以也没有人死。
“我没死。”
“是。”
“也许是没有月,不是杀人的好时候。”
“看来确实不是。”
“既然不是,你可以走了。”
“如果我不想走呢。”
“不想走,就你死。”
“此刻没有月。”
“我杀人的时候从来不管有没有月。”
“可是,你喝酒了。”那人指了指他身边的酒壶。
“我愿意为你破次例。”
“我不愿意。”
“既然你不走。”
“我有不走的理由。”
“说几个我听听。”
“只有一个。”
“最好是个好理由。”
“绝对是。”
“哦。”
“西门花落。”
“她怎么了。”
“她去了噬魂谷。”
“所以,你不是来杀我的。”
“如果能杀掉当然最好,杀不掉的话也无伤大雅。”
“你只不过是为了来拖住我的。”
“你也知道,不论是什么人,我都能拖一拖的,”那人随即轻笑道,“毕竟,要拖住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并不难。”
“你看的很准。”
“若是看的不准,刚才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谢剑回不语。
那人忽道:“我记得,上次交手还是在七年前了。”
谢剑回道:“七年零五个月。”
“不短了。”
“是不短了。”
“毕竟很多人连七年都活不了。”
“你儿子活的时间好像也不长。”
那人点了点头道:“他才活了十二年。”
“我记得他,长的和你很像。”
“嗯,眼睛像他娘。”
“但是他们都死了。”
“是,都死了,而且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那这个人呢。”
“还活着。”
“是谁。”
“西门鸡鸣。”
“所以你要杀他。”
“我杀不掉。”
“所以你为庞连通做事。”
“这片大漠上,除了他没人可以和西门鸡鸣对抗。”
“可是,庞连通并不想杀他。”
“我知道。”
“那你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不过是知道,人总是会变的。”
“所以你等了这么久。”
“不等,我还能做什么呢。”
“可有些人是不会变的。”
“你也说了,是有些。”
“有理。”
“当然有理,不然我怎么还能在你面前活着。”
“也许是你也变了。”
“多少有一点。”
“听说你每天要练习拔刀两千次。”
“偶尔三千次。”
“所以……”
“所以你刚才没有刺中我。”
“但你刺中了我。”
“可惜,还是杀不死你。”
“但拖住此时的我已经绰绰有余。”
“能得到你一句夸赞,这些年总算没有虚度。”
“过谦了,沐苍烟本就不是无名之辈。”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过了。”
“但不代表没人记得。”
“被人记得,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是啊,刺客,是应该尽可能记得别人,尽可能不被别人记得。”
“所以虽然之前你只见过我一次,你便记住了我。”
“一次就足够了。”
“所以在我拔刀时,你果然已经认出了我。”
“所以我才说不担心。”
“那看来如果来的不是我你就真的消失了。”
“也许。”
“但西门花落,你是确定见不到了的。”
“他爹不会杀她的。”
“西门鸡鸣也许不会,但有人会。”
“我想不出。”
“正因为想不出,她才会被杀。”
“能杀她的人并不多。”
“换作平常我本来也是拖不住你的。”
谢剑回身子一僵,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冰冷。
沐苍烟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谢剑回道:“我知道。”
沐苍烟道:“我怕你不知道。”
谢剑回道:“多谢提醒。”
沐苍烟道:“客气什么,能在谢剑回的身上留下伤痕,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剑回道:“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杀她。”
沐苍烟道:“想不通就不要想。”
谢剑回道:“有理。”
说完谢剑回忽的挥出一剑,只不过并未触及到沐苍烟。
他像是故意给沐苍烟展示一样在距离沐苍烟还有尺许外划了一个半圈而已。
沐苍烟并未眨眼,但却像是没看到这一剑。
这一剑好像很快,却又像是未曾挥出一样。
沐苍烟看这样竟入鞘的剑柄,淡淡道:“看来我还是看错了你。”
谢剑回道:“你没有。”
沐苍烟道:“我不懂。”
谢剑回道:“那是因为你没有朋友。”
沐苍烟道:“我还是不懂。”
谢剑回道:“你刺来那一刀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也确实挡不住。”
沐苍烟道:“但你刚刚那一剑,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谢剑回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来的时候和刚刚的时候不是一个时候。”
沐苍烟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刚刚来,那一刀仍然刺不中你。”
谢剑回道:“如果是刚刚,你已经是个死人。”
沐苍烟道:“那么刚刚发生了什么。”
谢剑回没有回答,只是道:“我想喝酒了。”
沐苍烟道:“你让我走?”
谢剑回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平时的黑衣剑客,冷冷道:“我杀人的时候从不喝酒。”
沐苍烟道:“如果我不走呢。”
谢剑回道:“我会送你走。”
沐苍烟道:“那还是我自己走的比较好。”
说完他真的走了。
他并不想死。
何况,无伦谢剑回因为什么而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但他都已经走不了,沐苍烟知道自己那一刀刺的有多深,既然谢剑回走不了,那么他即使离开也就无所谓了,何况他也不得不离开。
只不过,他不明白的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摸了摸额头上被那道剑气划开的伤口,匆忙走入夜色中。
谢剑回将一小包粉末状的东西倒进酒壶,然后仰起脖子喝下一口酒,同时从额上留下两道汗水。
沐苍烟的刀锋,虽不致命,刺的却并不浅,即使服下金创药,恐怕这几天也很难再出手了。
他再次看了看那破败的小楼,巴川和青鸦之后的话他听得不算清楚。
他微微扬了扬几乎没有弧度的嘴角,然后闭上了眼。
第一百九十二章 噬魂暗谷
噬魂谷并不是一个谷,只是指代一个地方。
就像是刀削面馆并不真的是个面馆一样。
但噬魂谷,却真的可能会啃噬掉一个人的魂,如果人真的有三魂七魄,那么大小姐此刻的魂魄还都好好的在身体里,而且她全身上下也没少什么东西,只不过她眼前的马如风,就不一定了。
阴阳二使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甚至很多人都没怎么见过。
这两人神出鬼没,只听命于教主西门鸡鸣,但终年不见影踪,没人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出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所有人知道的是,他们一定会在需要出现的地方和需要出现的时候出现。
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关键的地方。
这样的时候,也一定是重要的时候。
所以当马如风逃出关外百里外到一家客栈歇脚,再奔马一天后便可逃入祁连山躲藏时,便碰上了阴阳二使,他没有见过这二人,所以他坐在这二人的邻桌仍然毫不知觉,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悠然侥幸之时,便被其在半路拦下。
阴阳二使长相极其平凡普通,身材瘦干,一脸无害,总是面无表情,任何人在路上看他们一眼都不会有任何波澜,而且也不会记得他们,像是任何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除了西门鸡鸣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们出手,至于他们的武功路数更是无人得知,所以马如风的刀还没拔出来便莫名其妙的昏迷了过去,等到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西门鸡鸣和这二人的面前了。
这三人他一个都没有见过。
所以当他还准备装聋作哑时,不到盏茶功夫,他就已经变的比一条养了十年的狗还要听话。
尤其当西门鸡鸣说出自己是谁的时候,这位金鬼大人当时便尿湿了裤子。
他的事情,西门鸡鸣不见得清楚,可是阴阳二使和五行教下的眼线却清楚的很。当他对赤蝎及其他人突下杀手而逃窜这件事,五行教的眼线和阴阳二使也都感觉很是费解和突兀。
只不过这费解没用多久便释然了,一个人的嘴不论有多紧,一旦被撬开,便像是捅破了的水袋一样就难以再闭上了。
尤其在这三人面前,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几个还能嘴硬的人,就算有,也一定不是金鬼,不是马如风。
西门鸡鸣问过了他想知道的问题便走了,走的像一阵风。
他像是知道西门花落会来一样,就在她跨入噬魂谷的地界之时,也正是西门鸡鸣离去之时。
阔别多年,西门花落再次踏入此处,眼前景物一如往昔,陈年旧事也一并汹涌泛起,居诸不息,星霜荏苒,有些人还在,有些人已离去,算不上物是人非,却也难复当时。
噬魂谷的入口只不过是三块巨石垒成的石门,上横的巨石上刻着血红的三个字——噬魂谷。
虽然石门内外都依然是黄沙漫漫,可是任何在关外待过一阵子的人都知道,一旦跨过石门,不仅仅是入了噬魂谷西门鸡鸣的地头,同时也走进了五行神教的禁区,据说曾有中原游侠误入噬魂谷,只不过跨过石门,便在倏然间变成了一滩肉泥,随即化作黑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灰飞烟灭,像是从未有人来过此地,而这世间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此刻大小姐不紧不慢的走到石门口,四下张望,苍茫如故,于石门之下交界之处驻足徘徊,好似迷失在旷野不知踏往何地,夜风轻柔,如泣如诉,大小姐微微叹口气,才抬步向前,起脚而出还未落下,轻呼一声便呕出口血堪堪倒地甚至来不及回头,她听到背后处有轻微沙石摩挲声,只不过她已经无力再动弹一下。
她难道竟如同那些误入噬魂谷的陌生人一样就这样被噬魂谷的暗夜守卫当做敌人给抹杀了?大小姐背后的夜色里仿佛仍是空无一物,不多时大小姐身下沙石轻动,大小姐便像是那些误入惨死的浪人一般沉入黄沙之中没了踪影。
任何一个在关外待久的人都知道,这漫无边际的黄沙其实、便是一个巨大的墓穴,是埋葬任何关外浪子的坟墓,在过去的千百年中已经收纳了无数金戈铁马的残骸流魂。
这夜风四起,沙石涌动的大漠,一具尸体甚至是一个活人若想求死只需要静静端坐于上,黄沙自会如贴心的送葬者温柔的将其骨血融入黄沙之中,然后寂寂无声,寥寥无踪。
所以,无月无星的关外大漠,除了风沙作响再无声息。
此时巴川和青鸦睡得很沉,谢剑回则刚止住血,静静坐在黑暗中,西门鸡鸣携惊雷锏飘然而去,而噬魂谷前的暗影本就无踪。
仿若一个安详之夜。
噬魂谷巨石下的沙在随风轻动。
黄沙足足两尺之下却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黑石砌成的甬道,两壁上每隔一丈都凿有一个方形的洞,里面安放着铁铸的灯盏,将甬道照的通明,大小姐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趴在甬道尽头一间简陋屋穴的石床上,身上轻衫放在身侧,肩背裸露,如丝滑锦缎,青丝遮住了她微露的酥胸,而一个仿佛几百岁的白发老妪坐在她的旁边,正将颤着的手轻抚在大小姐的后背右侧,不多时缓缓抬起,只见指缝中已经夹起两根牛毛细针,她颤颤巍巍的将牛毛针放在身侧,随后轻轻在大小姐的后背上轻轻一拍,大小姐再次呕出一口血,冷汗顺着耳际和鼻翼落下。
然后老妪从腰侧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瓷瓶,轻轻旋开瓶塞,再将瓷瓶拿到大小姐伤口上方三寸处,食指轻轻在瓶身一磕,白色的粉末簌簌落在大小姐的背上,大小姐发出有些痛苦的呻吟,老妪慢悠悠的将瓶塞塞回,再装入布袋放回腰侧,然后又伸出如鹰爪般枯瘠斑驳的手放置在大小姐的伤口上,过了盏茶功夫方才移开,然后缓缓起身发出沧桑而沙哑的声音:“好了。”
大小姐微微点头起身,将衣衫披上穿好,拭去额上的汗微微喘息,像是筋疲力尽无力再说话。
然后从甬道的另一头缓步走来一老人,全身黑衣,头发花白,皱纹纵横,双眼虽睁却如细线,脸色蜡黄,看似瘦弱不堪,但脚下步履轻捷,几乎脚不沾地,直到大小姐面前,看了看老妪放在石床上的牛毛细针道:“里面淬的毒同样是赤沙露,与谷门守卫别无二致。”
老妪点了点头咳嗽了两声道:“若是一个不慎,大小姐恐怕与老身就人鬼殊途了。”
老人面色不变语气却已有些凶狠道:“不仅如此,还想嫁祸于本门,一旦教主知晓,便……”
后面的话他已无需说出。
大小姐有气无力说道:“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老妪道:“你知道有人要杀你。”
大小姐微微点了点头。
头发花白的老人扶着那老妪坐到旁侧的石凳上道:“大小姐恐怕不仅知道有人要刺杀她,而且也算准了那人会在谷门前动手,不然,看此人的手法如此纯熟,真是防不胜防。”
老妪轻叹口气道:“这又是何苦呢。”
大小姐良久才轻声道:“只不过是为了确认罢了,确认了,也就心安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道:“可是差点就要了你的命!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任性,胡闹!”
老妪轻轻拍打老人的手臂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就少说几句,我老婆子还没进棺材呢,拼了老命也不可能让大小姐有个闪失。”
老人一边给老妪按压双肩一边愤愤道:“我是说万一,那赤沙露的毒性刚烈,稍有不慎……”
老妪轻轻扭头打断老人道:“知道了知道了,越老越啰嗦,反正你配出来这东西的时候,我不也配出了解药嘛,也不是第一次解毒了,哪次出了差错,何况花落这次中的虽也是赤沙露,但毒量极少,有我老婆子在,怎么可能让她有个闪失。”
老人板着脸道:“你说的倒是没错,可这是花落……”
“行了行了,啰嗦的要命,改天毒死你个老不死的算了……”
大小姐微微一笑任凭这吵闹了一辈子的两口子继续斗嘴,她则回想那抬步时身后的沙石摩挲,虽然早有预料,但一直并不愿意相信,可是豁出身家性命来确认,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不得不信,想到此她颇有些无奈和伤感,看来,人总是会变的,何况,父债女还,也无可厚非。
但在这一点上,起码巴川说得很准,想起巴川,又想起巴川和青鸦在小楼里说的话,她本来想着要来与二人作别,只不过在听到巴川说出那句‘也许,庞连通这个老乌龟壳子也想成仙’时候心下一惊,不觉停下,虽然觉得偷听不太好,可是巴川的推论其实与她自己早已动过的念头不谋而合,即使她无数次并不愿相信因此也将这念头冰封在内心里。
当时听到巴川那么一说,她心里那个念头像是被解开封印的妖物一样一下子钻了出来,所以便不觉听了下去,只不过,后面二人说的话越来越出格,每一句、每一字听入耳中都如钻心剜骨般剧痛,但她却实在难以辩驳,情不自禁之下暴怒穿窗而现身,不想,小剑竟然也在隔壁,本来她不想再解释什么,可是看到谢剑回勉强撑着的面容她心下不忍才说了那些不准备说出的话,但说完后又能怎样呢,巴川和青鸦直到她离开也并未说一句让她宽慰的话,她甚至恍然间有些不认识这二人了,与巴川相识时日虽短,她却一直觉得巴川并非如此刻薄的小人,至于青鸦更是再熟悉不过,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会是这二人会说出的话。
想到这些,不觉心下凄然,鼻酸的瞬间闭上双眼,那老夫妇以为她伤痛难忍立刻询问,大小姐摇了摇头,已将情绪压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透骨
她抛却那些杂念,回想适才,如果自己真的是在毫无准备下中了那牛毛毒针,即使有解药恐怕也九死一生,幸亏谢剑回发现及时,让她早做了准备,提前将水灵诀和金光决齐齐施用,而且她算准此二人八成可能会将毒针刺向自己的心脏,因为这同样是谷门守卫的首选位置,所以她微微侧身,使得牛毛针偏离了位置而且只不过刺穿皮肉半寸,而她倒地后等那人离开便也迅速被接入地下由这老夫妇接手解毒,不过毕竟也不是万无一失,万一此人的牛毛针不是刺向心脏,或者发出数量极多,都恐怕难逃一死,想想也不禁有些后怕。
说起那老人钻研制毒业已数十年,本就天赋异禀,制毒无数,毕竟千杀毒老的威名在三四十年前并不逊于此时的五行教主西门鸡鸣,其毒向来霸道绝伦,几无可破,偏偏这老妪医术惊人,其父本是前朝太医,只不过因得罪了权贵被流放西北,之后便遁入江湖做了个游街的郎中,老妪自小与其父学医,钻研至今,亦可算是当世圣手,只不过少为人知,以机缘巧合遇上了千杀毒老,二人经历了些颇有意味的传奇经历,毒老的毒药被这老妪巧妙化解数次,因而心生好奇惺惺相惜,之后竟然走到了一起。
这二人夫妻数十年,恩爱如初,虽然总是吵闹不已,但其情深却是不假,而且医毒双绝也算是相得益彰的天作之合,自从二人跟了她爹入了教门一直安居五行教,立下无数功劳,虽在教中看似只是制毒和救人的老夫妇,但其地位却可算作五行教中不低于阴阳二使的元老人物,包括教主西门鸡鸣在内都对二老极为敬重。
过了顿饭功夫,虽然中了剧毒赤沙露,但经过老妪的回春妙手,大小姐已经可缓缓走动了,所以便在老夫妇的陪伴下到了谷中的监牢里,去见了这位已经成为俘虏的金鬼马如风。
阴阳二使像是早知道大小姐要来一样,西门鸡鸣离开后,二人仍在监牢中看守着金鬼,此刻的金鬼已经像是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口齿流涎,不时抽搐,身上虽然并无绳索困缚,却规矩的像是个残废的傻子,当大小姐缓缓来到时,阴阳二使丝毫不感觉到惊奇,微微颔首致意,便分站金鬼两侧,这二人好似随时都准备着防范任何人,貌似随意一站看守着金鬼,但同时二人的站位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最佳位置,更是二人各自习惯出手的站姿。
大小姐轻声道:“两位叔伯,多年未见,一切可好。”
阴阳二使道:“劳花落挂念,都好。”
大小姐微微点头,那老人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铺着狐裘的软塌让大小姐栖身而坐,然后便和老妪蹒跚老去,这教中对他们二人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这两位老人却总是很适时的在该出现时出现,不去刻意关心那些杂事,总是知道应该知道的,不去管与他们无甚关系的教门之事,仿佛像是五行教中的闲云野鹤,享着一份独有的悠然。
看着二老结伴离去的身影,大小姐不觉莞尔,她时常都很羡慕这二人,要经历多少世事,才能如此得一人心,相伴终老,仿佛看破世事沧桑,得体从容的穿行在纷繁复杂的世间,于平淡中透着超脱,琐碎里尽藏着温情,恍若自带着上天赋予的甘露,时常濯洗着纷乱铅华,过尽千帆,不沾浊尘。
二老脚步声已远去,大小姐回过头恢复了一脸冰霜,他看着眼前这个让人嫌恶的男人,又变成了那个冷艳残酷的大小姐。
“为什么那时要杀掉赤蝎和其他人逃走?”大小姐问出了和西门鸡鸣一样的问题。
只不过问题的答案在得知后,大小姐和西门鸡鸣的反应却是一样的,在阴阳二使的眼里,看到大小姐得知答案后的表情和神态后,更觉得和她的父亲西门鸡鸣乃是毫无二致。
金鬼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自我的行尸走肉一样又将和西门鸡鸣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再复述了一遍:“也不是非杀不可,但不杀他们我就跑不了,我一定要跑,因为他们一定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不跑就会死,我不想死,总瓢把子那封信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可是那个中原人说出来后,吓了我一跳,老爷子竟然要杀小花,这个小花竟然他妈的是西门鸡鸣的妹妹,这明显就是已经发现了我和他老婆的事情,没把我们杀掉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小花还有利用价值,可以作为西门鸡鸣的筹码,而且总瓢把子明明下的命令是让我带着赤蝎是要杀掉大小姐的,血刀神针也归我管,可是黑蚁掌柜的把命令给修改了,还是那个中原陌生人说出来的,我却完全不知道,那说明他要等着我回去拷问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再回去了,虽然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美了……”
说到这金鬼像是个发出吃吃的笑声,可是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只等哼哼了几声笑完后接着道:“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她是个骚货,不,是个绝美的尤物,实在太好看了,我只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她要勾引我,果然她很久没有过了,她多饥渴,实在是个尤物,总瓢把子飘忽不定,一定很久没有用过她了,真是可惜,可惜的要死,我是在做好事,我要满足她,她很满足,但她还是很饥渴,饥渴的要命,让人害怕的饥渴,她一夜会要好多次……”
说到这,大小姐面色虽不变,却已经明白了大半。
这里面的“她”一定便是她的姑姑小花,庞连通整日不见踪影飘忽不定,所以金鬼便和小花背着庞连通行了这偷房苟且之事,只不过他们做这件事一定做得很机密,可是不管多机密,他们总归是心虚有鬼的,当巴川无意中在飞尘关聚首之会上说起黑蚁明明是得到了庞连通的命令不再追究大小姐的事情但金鬼却分明是要追究到底的疑问时,金鬼的心里定是悚然一惊,心中有鬼自然生疑,他在庞连通这里待的日子并不算久,但却成功成为他的心腹,虽然始终都没有真的见过庞连通的面,但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日子过得很好,甚至是非常好,白天他是庞连通手下最有势力的四煞之一、夜里睡着老大的老婆,这日子简直过得不能更好,但是这始终是个隐患,他倚靠上庞连通这样的大山,什么样的女人睡不到,果然,他后面说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可是女人嘛,嘿嘿嘿,睡多了就没意思了,何况有钱就可以睡任何女人,和她睡当然好,可是,可是一旦被那个老家伙知道,我一定会死,可能被一刀杀了就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我试着想跟这个骚货撇清关系,虽然我也觉得可惜,但这个老女人竟然不愿意,还威胁老子如果不和她继续私情就和庞连通坦白,真是该死的贱婊子,但好歹这个女人除了可以睡之外还有点用处,庞连通竟然给了她那么多钱,黄金珠宝不计其数,花到下辈子都花不完,可惜,如果不是那个中原人的疑问提醒了我,也许我还会回去复命甚至还要质问总瓢把子为什么改了命令不告诉我,嘿嘿嘿,运气真好,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跑路,反正我已经有很多钱埋在了祁连山脚下,离开他庞连通,老子依然能过得很好,就是不能继续睡那个骚货有点可惜,嘿嘿……她的腿实在是好看,像蛇一样,每次……”
“够了,让她闭嘴吧。”大小姐声音带着嫌恶和无奈。
阴阳二使其中一人轻轻在马如风的天灵上轻轻一碰,金鬼便像是一尊雕像一样木然不动了。
其实这金鬼从来都没有认出巴川,只不过他自己疑神疑鬼因此才走上绝路,当然,他和小花的奸情被发现一定是迟早的事,甚至,西门花落隐隐觉得,他的姑父可能早就知道了,虽然她也只是很小的时候才见过他几次,但匆匆十余年过去,她不相信,能和她爹西门鸡鸣斗了这么久的人是个如此老眼昏花的蠢货,只不过他出于某种缘由才没有捅破,也许真如金鬼自己所猜想的,那不过是庞连通为了榨干小花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以此用来要挟她爹交出惊雷锏而已。
此刻,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小姐算是了然于心,她也没想到,这个金鬼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这样的事来。
只不过,她却看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阳二使脸色诡异,表情耐人寻味。
大小姐当然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其中一人好似斟酌许久才道:“他说的话,和之前说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大小姐心中一动,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而且看起来还是个神智已经不清楚的人说出来的,大小姐和阴阳二使互相看了看,轻声道:“我爹呢。”
阴阳二使齐齐皱眉道:“不知道,他听完这个混蛋说的话便走了,什么都没说。”
大小姐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毒虽已解,但毕竟还需要休养,这时那对夫妇适时的出现要把大小姐带去休息,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瘫坐着的金鬼,这个平日趾高气昂不乏狡诈的金鬼此刻双眼呆滞,手指不时微微抽动,脸色泛青,颇有些诡异,但她已无力深究,只是朝着阴阳二使点了点头。
阴阳二使等大小姐和二老走后,又将金鬼弄醒,此刻的金鬼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但也是不正常,因为清醒的同时更是噩梦的开始,他看到了阴阳二使拿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放着各种奇怪的工具,不仅有小刀,小锤还有叫不出名的东西,甚至还有几个不停发出奇怪声响的小瓶子和罐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不愿意多做联想,因为他知道自己恐怕难得善终,难以速死。
他不知道这噩梦什么时候能结束,但他知道的是,西门鸡鸣和西门花落的意思,一定是要让他生不如死、受尽折磨……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仇杀
谢剑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真的睡着过了,因为在这片大漠上,睡个好觉的结果往往是再也不会醒来。
但他睁眼的时候,已经不在黄沙之上了,至少是在一张床,一张像是巴川睡的那张床,但这里并不是老马那家小破店的二楼,绝不是。
这里是个有些陌生的地方,但气氛却并不陌生,他也说不出为什么。
但他其实有些庆幸,如果是在老马的小店里,巴川和青鸦也都在的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他缓缓坐起来,也并不觉得紧张,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一个不认识但总觉得也不算陌生的背影,他正在喝酒,白玉壶,白玉杯,炸花生,猪头肉。
浓浓的汾酒味像是一只钩子,勾醒了他。
谢剑回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走下,伤口更加疼痛,但他丝毫不在意,只是问了句:“还有没有多余的酒杯。”
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到了陌生的地方,首先的疑问一定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但谢剑回好似并不关心,眼前的酒比这里是什么地方更重要,毕竟能喝酒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有,看来你不准备杀人。”
“喝酒的时候我从不杀人。”
“我知道,所以你这酒恐怕是要喝不成了。”
“哦?可我不想杀人的时候,我还想不到谁能强迫我杀。”
“没有人能强迫得了谢剑回杀人,可是他自己可以。”
“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杀人。”
“因为他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
“那么在你说出这个理由之前,我能不能喝一杯酒。”
“你喝酒的时候不杀人。”
“我说的是喝一杯,喝完一杯,就算是喝完了。”
“但我怕你听完之后,就只想杀人不想喝酒了。”
“那看来你今天是不准备让我喝这杯酒了。”
“如果我说完之后,你还想喝酒,我当然不会拦着。”
“那看来我是一定要听了。”
“没办法,这里是羊杂碎铺,进了羊杂碎铺的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处理死人的活人。”
“我还没死,但我也不是处理死人的人。”
“所以你要听完之后考虑好,是要当死人,还是当处理死人的活人。”
“听起来还是当后一种好一点,所以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我不喝酒。”
“袭击你的人是沐苍烟,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
“我知道。”
“你也应该知道,他出现的时候为什么是那时候。”
“我知道。”
“大小姐西门花落要去噬魂谷,你应该也知道。”
“我知道。”
“大小姐西门花落,已经死了,这个你应该不知道。”
谢剑回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只是缓缓坐了起来,他看到他的剑就在旁边。
“现在是不是有点想杀人了。”
谢剑回道:“我猜,并不是你动的手。”
“当然不是我,我既不想杀她,更不想杀你,当然也不想被你杀。”
“你若是想杀我,机会倒是很多。”
“可惜我对杀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知道你感兴趣的只是看着别人被杀而已。”
“每天都有人杀人,每天都有人被杀,打打杀杀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何苦再多我一个,我管这羊杂碎铺已经很多年了,我不想太忙,忙碌的日子太累了,我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所以也不想太累,但对于看着别人被杀,然后在这里被妥善安置,还是很有兴趣的。”
谢剑回当然明白“妥善安置”在羊杂碎铺意味着什么。
“有道理,一辈子忙着生,忙着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像你这样,才叫真的生活。”
“是啊,所以我很喜欢这里,因为喜欢,所以干的还不错,当然就能一直在这里。”
“岂止是不错,应该是出色才对,不然,庞连通手下七煞,怎会只剩你雷石独善其身。”
雷石回过头一笑,温厚的脸上荡起良善的笑容,慈眉善目的捏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道:“侥幸苟活罢了,什么七煞八煞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名号,有什么用,好好活着才重要。”
谢剑回道:“如果其他人也能这么想的话,估计七煞也不会变成四煞,然后到现在只剩你一人。”
雷石不置可否又喝下一杯道:“你的伤好像不轻。”
谢剑回道:“杀个把人应该还不碍事。”
雷石道:“你可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
谢剑回道:“不知道,但这对我并不重要。”
雷石道:“如果你不受伤,很重要,至于现在嘛,可能,确实不太重要了。”
谢剑回一笑,他当然听懂了雷石的意思,沉声道:“看来你觉得我必死无疑。”
雷石脸色稍有些凝重道:“毕竟,稍有些不公平。”
谢剑回道:“你也是老江湖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
雷石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谢剑回道:“那就好。”
雷石顿了顿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
谢剑回道:“你是觉得我应该留点遗言。”
雷石并不否认,叹道:“你要杀的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怕你到时候来不及,所以如果有什么话要说,还是趁早比较好。”
谢剑回想了想道:“是谁把我送到这的。”
雷石不答反问道:“你比较关心送你来的人,还是送你来的原因。”
谢剑回道:“都比较关心。”
雷石道:“如果只能选一个。”
谢剑回道:“人。”
雷石把酒壶里最后的酒倒进酒杯,一字一顿道:“西门鸡鸣。”
谢剑回一愣,这个名字,无论何时,无伦对什么人来说,都不仅仅是个名字,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西门鸡鸣会把他送到这里来,但他知道的是,此刻,已经不容他多做逡巡。
雷石微微一笑道:“如果你还想喝酒,我不会反对。”
谢剑回未答话,他只是拿起剑,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他感觉到一阵晕眩,伤口虽然很疼,但却还有些隐隐的痒,眼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他身后的这间屋子在这院子的中心,脚下全都是同样大小一尺见方的青石板,四面则是高约丈许的围墙,院子里空旷、干净,甚至干净的有些过头,在这总是风沙四起的大漠之上,沙石遍布,到处都可容身,可在这院子里,却几乎看不到一点沙石。
他定定的看着周围,然后跨了出去,青石板硬硬的让人觉得踏实和舒服,但他却隐隐觉察到一丝别样的阴森,一如曾经他来到此处的时候,只不过那时的他,带着杀气蒙着头而来,带着杀气急匆匆逃走,记忆并不清晰,何况,不是所有记忆,都值得反复回想的。
此刻眼前空无一人,不管是杀人还是被杀,他都还未能看到对手,他回头想问问雷石,可发现雷石已经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若不是还有酒壶和酒杯留在桌上,他会以为刚才做了个梦。
他正前方八丈开外有两扇对开的门,一把锁头锁的很严实,仿佛这里的门并不是为了出入而修设的,这两扇门的作用更像是为了让人知道,这里,是个正常的院子。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他忽然听到前方三丈远的青石板下有了些响动,随即他看到九块青石板缓缓下陷,然后一个大布袋像是被人从下面抛了出来一样摔在外面,青石板升了起来,和周围的石板严丝合缝的又变成了一片看不出任何破绽的院落的地面。
这布袋里面显然是人,而且是两个人,两个活人!
只听“刺啦”一声,布袋被划开,两个人狼狈的爬了出来,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轻。
男的一身红衣,女的一身白衫,但却都沾满了泥土,二人也是蓬头垢面很是狼狈,他们出来抬头的瞬间便看到了脸若冰霜的谢剑回。
二人缓缓起身,同时迅速的打量了周围的情况,然后重新将目光放到谢剑回以及他的那柄剑上,有经验的人在对敌时,只会看两个地方——对方的眼睛和对方的兵器。
这二人,显然都是有经验的人,他们杀过的人一定不少。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雷石说有点不公平,因为他面对的是两个人,如果这两个人就是他要杀的人、或者是要杀他的人。
三人都没有说话,谢剑回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他本就不是个话很多的人,那两人也难免有些迷茫,毕竟,无冤无仇又不相识,一见面就相互厮杀,即使是野兽恐怕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他猛地想起雷石说的话,以及他走出来的理由——不喝酒的理由——也是不得不杀人的理由。
他的神情变化当然也被那二人看在眼里,他们当然看不到谢剑回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得到谢剑回忽然散发出的杀气。
杀气,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会有,也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能感觉得到,就像是人看不到“爱”,但爱一个人的时候,双方总能感觉得到。
此刻,这二人虽有些迷茫,眼神却也凌厉了起来。人,确实不同于野兽,无缘无故、素昧平生,的确很少会一见面便拼个你死我活,但很少,不代表没有,缘由这种事,有也可,无也罢,难免有人会做些无因无果的事,也许,只是为了开心,或者根本不为了什么。
红衣男子袖中右手轻动,白衣女子双手垂下藏于袖中,谢剑回的手则一直都握着剑柄,而且握得很紧,他虽然受了伤,身体有些虚弱,不过他的手依然干燥有力,他自信出鞘一剑的速度仍然不会比平常慢,但是他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所以他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关键的问题:“你们最近是不是杀了一个女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止杀剑影
那二人一愣,在谢剑回看来,有很多意思可供联想。
比如:他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一柄飞刀银光如练已经从红衣男子的手里飞出!只听“夺”的一声,飞刀已经斜向空中飞去,而谢剑回的人已经出现在那二人不足三尺处,他的剑已经堪堪刺到那红衣男子的咽喉!
他的剑太快了,快如闪电,但是他这一剑却没有刺下去,而是极为迅速的挥出几剑同时翻身飞跃于后,他虽然并未看清那白衣女人做了什么,他只是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所以,他迅速挥剑,然后他听到了一些声音,那是很细小的暗器。
他隐隐的猜出了眼前二人是谁。
而这二人却像是很是惊讶,他们很难相信眼前这个陌生剑客不仅挥剑如电,而且还能挡下他们夫妻二人的联手一击!
尤其那红衣男子当然知道,如果他们不是两个人,如果不是她的那一手银针发出,他现在已经被洞穿了咽喉。
谢剑回缓缓道:“看来,你们就是人称‘魔渊血刀、鬼谷银针’的李九桐、赵清夫妇了。”
这二人被认出显然并不惊讶,他们成名多年,杀人无数,被人认识就像是人要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但是他们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蒙面的黑衣剑客,李九桐道:“不错,你又是谁。”
谢剑回道:“无名小卒罢了。”
李九桐阴测测一笑道:“阁下怕是过谦了,能接下我夫妻二人联手一击的,整个关外,也找不到五个人,而这五个人,我们都认识。”
谢剑回道:“那看来你要认识第六个了。”
李九桐道:“既然如此,倒是要好好讨教一番。”
他正欲出手,他身旁的赵清道:“等等,据我所知,我夫妻二人与你并未见过,更谈不上恩怨瓜葛,要动手也说清楚了再说,否则岂不是跟畜生无异。”
谢剑回道:“早听说你们夫妇杀人无数,没想到此时杀人竟还要问个缘由。”
被妻子一问,李九桐也凝神望着谢剑回道:“杀人无数不假,但我夫妻二人也不是滥杀无辜的疯子,杀或被杀总要有个缘由。”
谢剑回道:“因为有人告诉我,你们杀了一个女人。”
李九桐道:“这个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谢剑回道:“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李九桐道:“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谢剑回道:“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这夫妻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忽的飞身而起,刀光如练,银针无影,谢剑回迅速侧过身避开飞刀,同时将手中长剑迅速挽了个水泼不进的剑花护得周全将银针打散,同时欺身而上挥剑如雨,只见李九桐右手倒握飞刀于空中砍在谢剑回的剑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刀剑相击之声,同时他听到了剑身开裂的声音,随即他便看到自己的剑刃竟被砍出一个豁口!
谢剑回没想到李九桐的臂力如此强劲,他整个人也被震退了一步,紧接着他感觉从面前有无数看不见的银针刺来,可那白衣女子却分明从他的左侧挥掌而上,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震开,钻心的疼痛直冲天灵,但他已经顾不上身上的伤。
银针在前难见踪影,左侧赵清飞掌,右侧李九桐飞刀,而他重伤在身后力不济,这次恐怕确是难逃一死了,他也是第一次觉得手中这柄陪伴至今的长剑如此沉重,在这短短的瞬间,他选择闭上了眼,虽然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也不算坏事,只不过遗憾的在于自己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西门鸡鸣送到这里莫名其妙的便和这二人相遇了,然而,这些到底是因为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身死命陨,一切不过云烟尔尔,他想到了很多人,他忽然觉得,活着的时候,其实应该多说说话的,尤其和那些重要的人……
他已经能感觉到李九桐刀刃的寒气和赵清的掌风,还有那无数即将击在胸口的银针,他已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他相信,这一定是电光火石般的死亡,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吧,这一瞬间好像过的很慢,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赵清那一掌击在自己的左侧脑际、也没有感觉到李九桐那一刀刺入自己的咽喉,甚至连银针也没有一根刺入自己的胸腹之中,只是感觉道一股剑气!
一股带着寒冬腊月天的剑气。
他一定不会错,因为他对剑的熟悉甚至超过对自己的熟悉,然后他睁眼,果然是一把剑。
只不过这把剑捅穿了李九桐拿刀的手然后擦过自己的脸颊和鼻翼又刺入了赵清的右掌,同时听到了短暂和细密的银针击在剑身的声音,然后那一剑斜斜刺入青石板中,而魔刀银针夫妇则像是糖葫芦一样被穿过了两只手钉在地上!他脸上的面罩也被划破掉落。这一切不过是飞驰电掣般便结束,甚至是在结束后回味了几个瞬间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样可怕的一记飞剑。
这样的速度,即使是李九桐的飞刀都难以企及,几乎已经是接近神迹的一剑。
李九桐夫妇显然也已经被震撼,两个人面如死灰,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匍匐在地看着这把将他们俩的手穿在一起钉在地上的剑,他们好像过了良久才发现他们的手虽然被刺穿,却没有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甚至他们发现连血都流的很少、流的也很慢。
而且,李九桐难以将这把剑从青石板中拔出。
他是个有经验的杀手,更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他在拔剑无果后手臂垂下落在青石板的瞬间变感觉得到,下面的不是青石板,极可能是青石墩,也就是说,下面并非一两寸厚的石板,而是一整块见方的石墩,所以这一剑的准头、速度和力度都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能发出如此骇人的一剑,他们二人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背叛了的——五行教教主西门鸡鸣!所以他们没有敢回头,他们不敢面对那张脸。
谢剑回很快的回过了神,他看到右侧的围墙上蹲着一个人,一个他并不陌生的人,只不过他有些愕然,他不相信这个人会来救他,也不相信这个人会对李九桐夫妇出手,更不相信的是,他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发出这样一剑!如果他拥有这样的力量,那么,他自己当年在刀削面馆失去的就不仅仅是这张脸了。
围墙上蹲着的正是刀削面馆的掌柜黑蚁。
黑蚁脸色看起来仍然不太正常,显然西门鸡鸣那夜的笛声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所以他更不可能是发出这一剑的人。
黑蚁打量了一番有些狼狈的谢剑回道:“你受伤了。”
谢剑回当然感觉得到自己的伤口裂开流出的血已经渗出了衣服流到了地上。
听到这句话李九桐夫妇也回过头看向黑蚁。
黑蚁道:“你们一定看得出来,这不是我干的。”说完他无奈一笑像是很遗憾这记飞剑不能算在他的头上。
谢剑回此刻已经恢复了冷静,看着黑蚁道:“我想不出是谁。”
黑蚁道:“我本来也想不到他会出手救你,但是他说,他只不过是不想看到父母杀儿子的人间惨剧,所以才出手制止。”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毫无波澜。
就像是吹起黄沙的一阵轻风一样。
谢剑回呆若木鸡,愣愣的看着黑蚁,好像黑蚁的头顶上长出了一个青鸦的脑袋一样,而李九桐夫妇更是石破天惊,唇齿打战,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是他们俩的儿子?
他们的儿子明明已经死了,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而且是因为西门鸡鸣的缘故。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叛逃出五行教,投向庞连通。
而此刻,这所有以为的过去一切,都被黑蚁这一句话击的稀碎。
难道过去这二十年,都过错了吗?
而又是为什么,西门鸡鸣从来没有说过。
为什么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过往
黑蚁像是完全不知道他说的这句话对眼前这三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一样,只是看着那柄刺入青石板的剑喃喃自语般说道:“这把寒鸦不愧是简丛子大师亲手锻造的神兵利器,不仅可以开山裂石,而且深海玄铁更是所有暗器的克星,竟然可以吸附暗器,令人惊叹,只不过,东海玄铁乃是世间极寒之物,恐怕过不了多久,你们俩的右手不仅保不住,而且心脉也都会被冻结,然后,可能会像是被光着身子扔到雪山上的人一样被活活冻死。”
黑蚁平平淡淡的讲完这几句话时,李九桐夫妇才感觉到他们的全身都已经冻僵,内力凝滞难以催动,而且手上流出的血已经像是冬天冻结的水一样凝固了。
谢剑回也回过了神,看了一眼已经脸色发青的李九桐夫妇,然后走上前去,手握寒鸦剑柄,首先感觉到了一股有些沁人心脾的凉意,然后静下心神,只听“唴”的一声他拔出了剑同时一股血花飞溅而出,李九桐夫妇强忍着没有哼出声,他们二人勉强坐直身子,不住发抖,明明身处炎热的大漠之上,二人却如坠冰窟。
三人相顾无言,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寒鸦的剑身竟未残留一丝血痕,深重的墨蓝色剑身隐隐泛出寒光,竟显得有些流光溢彩,只不过此刻他们都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了。
黑蚁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冷冷的盯着下面的三人,他对魔刀银针夫妇算不上陌生,但也没什么交情,何况他从心里看不起他们,因为“叛徒”已经像是无形的烙印一样烙在了这二人的脑门上,毕竟任何人对于变节的叛徒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庞连通能接纳他们,恐怕也不过是因为这二人武功高强,而且对五行教内部的事情知晓不少,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不然早已经被五行教众高手联手绞杀,而谢剑回被西门鸡鸣送到此处,想必也是他刻意为之,叛徒与叛徒之子相互厮杀,不论哪方殒命,都是一件惨剧,而最惨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厮杀结束,再将真相告知的那一瞬间,才是真正惨剧的高潮所在,想到此,黑蚁也有些不寒而栗,西门鸡鸣心思之歹毒,果然也是不逊于其武功的。
但黑蚁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伤心客要出手?他又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而且,为什么这次,他出手之后随即便离去并不露面呢?
所以,这位半人半鬼一乌骓、九死一生的谢剑回和魔刀银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连黑蚁也是一头雾水。
谢剑回本就伤势不轻,拔剑的时候仿佛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忽的颓然倒地竟昏迷了过去,下半身的衣服几乎已被鲜血渗透。
黑蚁浑不在意,只是对着李九桐夫妇道:“两位,别怪我见死不救,你们也知道前几天的事情,我现在连爬这堵墙都费劲,恐怕是爱莫能助了,要说你们二人虽是叛逃而来,好歹我们共事多年,别的也帮不了什么,你们的后事我至少会帮着料理的。”
这话听来无情像是讽刺,可是李九桐夫妇却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们二人本就负伤,而寒鸦的寒气已经逼入心脉,即使不消黑蚁说他们也知道命不久矣,何况,他们本就是该死之人,还能苟活至今,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但此刻,却发现,自己的报仇的缘由竟然消失了,以为死去的儿子就在眼前,甚至还差点被他们夫妇二人联手杀死,心念到此不觉心胆俱裂,同时又有些庆幸。
李九桐抬起头,双眼泪目竟有些泣不成声道:“黑蚁兄,无论如何,对于施救之人还望带我夫妇二人致谢,我二人行将就木,早已是心死之人,苟活多年不过是为了报仇,既然这仇已是没法报了,或者说,本就没有报的必要,我们也是无憾了。”
李九桐说完,赵清呆呆的看着昏迷在地的谢剑回,那半张狰狞的脸和那半张清秀的脸让她有些失神,他们看到谢剑回面罩掉落之时便也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可是他们知道的是这大漠上的神秘剑客谢剑回,又怎会知晓这会是他们本以为死去多年的儿子呢。
他们二人相视苦笑,戚戚无言。
黑蚁听后也暗生恻隐之心道:“所以,你们当年到底是为什么叛逃而来的,这十几年我从来也未问过,只不过总把头好像对你们很信任,我也自不会再做他想。”
李九桐打了个哆嗦,脸色更加泛青,失神的看着谢剑回半晌才道:“那时,西门鸡鸣初创五行教,我们夫妇俩是五行教第一任阴阳二使,西门教主待我二人不薄,同征战、共进退,不分上下,情同手足,之后内人怀孕,育有一子,同时西门教主有了女儿,也就是西门花落,那时的庞总瓢把子也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说到这他忽然回头和赵清望了望,赵清摇摇头眼中泛泪。
“某一天西门教主和庞总瓢把子相约饮酒回来后不知为何大发雷霆,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竟从那日起彻底决裂,加上落花之母也就是教主之妻因生下落花不慎染病不几日便去了,西门教主更是性情大变,终日饮酒解闷,一日他喝多了竟冲进了我夫妇的房间,她正在喂奶,教主如恶鬼一般竟要出手杀掉她母子二人,清儿体虚,根本无从招架,只能堪堪避开,恰好我及时归来,拼命相抵才堪堪保住了我两性命,但……”说到这李九桐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像是见到了鬼一样,双眼泛白,张口无声,呆呆的没了气息。
黑蚁犹豫了一瞬立刻飞身而下,迅速握上他脉搏,发现已经极为微弱,显然已是将近油尽灯枯之时,没想到这寒鸦竟是如此凶寒的利器,他虽身弱,但毕竟非等闲之辈,迅速轻抚其胸口,以真气徐徐灌入以为他续命一时。
果然盏茶功夫李九桐蓦然醒来,失神的望着眼前脸色泛白的黑蚁,他的嘴唇微颤,然后微微摇头,示意黑蚁无须再输真气给他,他从腰侧掏出一个小瓶子,勉强吞下一颗药丸,黑蚁看得出那是庞家的秘制丹药三元回魂丹,可用于中毒、出血、重伤之际稳固心神暂护心脉之用,但只能救急,只不过是为了紧急时刻续命一时能得后续救援罢了。
但黑蚁也明白,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所以他放开了手也坐了下来。
此刻的李九桐夫妇像是老了二十岁,颓然无神,又有些安详。、
赵清伏在李九桐的肩上只是呆呆地望着谢剑回若不是看到偶尔开合的双眼,黑蚁几乎以为她已经殒命。
李九桐吞下丹药后恢复了些许气力,接着道:“我记得,他出手后,我拼命挡下,然后他又是一掌,实在是凌厉无比,直接将我打飞,同时,同时,击中了抱着孩子的清儿,她躲不及,孩子被这一掌的掌风所伤,当时这孩子便跌落在地没了声息,没了啊,还有,血,很多血,从襁褓里流到地上……”
说到这,李九桐双目失神,人如枯木,只剩微弱的气息。
赵清忽的睁大双眼,竟然匍匐着身子向谢剑回爬去,她整个人变得像是个即将赴死的战场伤兵,带着仿佛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般爬到谢剑回的身边,本来呆滞的李九桐也一下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住的说着:“对,对,看看……”
赵清的样子,黑蚁一看便知是回光返照,因此赶紧上前帮忙,赵清用虚弱的声音吐出两个字:“腰侧……”
黑蚁迅速将谢剑回得上衣扒开,并将内衫也一并脱去,首先看到的是谢剑回身上遍布纵横的伤痕,而在腰侧,有一个醒目又诡异的类似胎记一样的形状,赵清回头与李九桐对视,二人像是朝圣千里最终到达圣地的信徒一样露出了微笑,李九桐喃喃道:“应该,没错的。”
黑蚁有些不解,赵清颤抖的伸出手斜着比划了一下,黑蚁一下子明白了,谢剑回腰侧的胎记竟是半只手的掌印!
他稍一分辨便看得出那是无名指、小指和小鱼际留下的,想必当时李九桐拼死抵挡、赵清勉强闪躲之际使得他幸而未能被整个手掌击中,否则恐怕当时便已变成了肉泥。
看到这印记的同时,赵清眼泛泪光然后忽的一笑便跌落在地,她的右手触碰青石板时竟发出仿佛金石落地的声音,再看她的右手竟然如同被锤击的石块一样露出了裂纹。
李九桐并未因赵清死去而觉悲痛,仿佛他本就知道,或者他自己也明白反正用不了多久他便会随她而去,他有些欣慰的喃喃道:“还活着,还活着就好,只是,教主,教主你为何不告诉我们呢?”
说完便仰头坐在那里没了声息。
黑蚁一下子竟有些失魂落魄的迷茫之感,这,到底算是一件怎样的事。
他看着这个全身遍布伤疤的年轻人,有些伤感,尤其昏迷之际的谢剑回的那半张清秀的脸,稍加打量,确实和李九桐的侧脸有几分相像,而嘴唇微微扬起的样子和赵清含笑逝去的表情也颇为神似,然后还有那半张狰狞如魔的脸,他并不陌生,毕竟这是拜他所赐。
他不知道谢剑回醒来之际要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如梦魇般的悲惨之事,活过半生得以知晓自己父母,而却是在搏命厮杀之后,还未能好好相认相亲父母却已殒命而去,一旦醒来,倒像是步入了一个更加椎心泣血、满目怆然的噩梦之中。
黑蚁叹了口气从身上拿出金创药洒在谢剑回的伤口上,然后用衣服帮他包扎好,起身转入屋内,轻声道:“雷石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
只见那个适才与谢剑回交谈而自称“雷石”的男子施施然走了出来道:“你我两家的那些历史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
黑蚁道:“所以他还活着。”
那男子道:“在下面躺着呢,估计睡个三天就醒来了,保证活蹦乱跳,可以舒舒服服的再活个几十年。”
黑蚁道:“那就多谢秦兄你手下留情了。”
那男子淡淡一笑随即道:“掌柜的客气,大家不过是各事其主,职责所在,老大让做什么,咱们也只能拱手听命,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苦让双手沾染太多无辜性命呢。”
黑蚁道:“秦兄所言不假,只不过这条路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结束呢。”
那男子道:“不管要走多久,都得走啊,江湖不就是这样,人活着,不也是这样。”
黑蚁道:“秦兄倒是旷达的很。”
那男子道:“跟这个年轻人比起来,我们应该旷达。”
黑蚁叹道:“你说的不错。”
那男子道:“他总要醒来的,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事实。”
黑蚁道:“你来告诉他?”
那男子道:“我是把他带到这里的人,不配的,何况这里本就是你们的地头,你来吧,我也该走了。”
黑蚁点了点头并不拒绝,然后道:“秦兄要走,我自不敢强留,但可否容我问个问题。”
那男子道:“掌柜的客气,但问无妨。”
黑蚁道:“这件事我不明白。”
那男子道淡淡一笑道:“很简单。你们那位金鬼落入阴阳二使手中,花落则入噬魂谷欲询问那些恐怕你也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她在谷门口被魔刀银针所偷袭而死,那时教主出谷恰好发现便出手制服了这二人,本来当时就要手刃此二人然后扔到这羊杂碎铺,可是走到半路看到了这个受伤有些昏迷的谢剑回,便一起带了过来,同时命我制住雷石。”
黑蚁接口道:“他并未见过我们这位从不抛头露面的雷石兄弟,因此你甚至无需易容就可假扮,而西门教主一定因为李九桐夫妇偷袭大小姐而愤恨不已,所以才设下这父母与儿子相互残杀的毒计以泄心头之恨。”
那男子点头称是。
黑蚁叹了口气道:“这二人又是何苦呢,何必要去刺杀大小姐,偏偏却又碰上了你们教主。”
那男子道:“这二人刺杀花落恐怕是为了嫁祸噬魂谷的守卫以便引起我教中猜疑发生混乱,当然,不排除他们是因为报仇无望干脆杀死花落报仇也未可知。”
黑蚁黯然叹息道:“秦兄,倒不是我袒护夫妇二人,李九桐夫妇虽是叛逃五行教,但听其缘由过错却是在你们教主,二人出手狠毒自是不假,但若要说到要刺杀大小姐,这么多年,要刺杀早就出手了,何必等到如今,恐怕其中还有些不解之处。”
“若是这么一说,也有道理,而且他二人刺杀花落之际还正好碰上了教主也是凑巧的有几分诡异,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凑巧呢,或者,”那男子顿了顿道,“也许,你该问问你们的人,是谁让他们二人做出这件事的。”
黑蚁听后也有些怪异的看向那男子,随即道:“恐怕秦兄你本就是这么想的吧。”
那男子不置可否,从身上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放在桌上,然后神色肃穆的走向屋外,留下一句话:“还得告诉你一声,大小姐并没死。”
黑蚁一愣,失神望向屋外,那男子已经飞身而去。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谢剑回放在屋内的床上,然后走到桌旁,将手伸到下方找到一处暗格轻轻按下,旁边三块青石板随即陷落露出向下的石梯,黑蚁拿着那男子留下的小白瓶走了下去,拐过两个弯走到地室,便看到真正的雷石在地上昏迷不醒,他将小白瓶的瓶塞打开,放在雷石鼻子前,不多时雷石便醒转了,雷石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着眼前的黑蚁,愣了愣神,随即眼睛睁大,惊恐不已,他当然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还未及解释,黑蚁摆了摆手道:“那人是秦离渊,即使你我联手都未必是他的对手,无妨的,随我上去把你的事情做好,其他不用在意。”
雷石不再言语,看到院中的尸体并不多问,只是默默走到院中触碰了围墙上一块颜色稍深的墙砖,然后有四块青砖下陷,露出一个看似深不见底的深坑,同时从里面不时传来无数刺耳、锐利且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这声音听入耳中像是有无数虫子钻入了心口骨髓之中令人极为不适。
只见雷石面色平淡的将那魔刀银针的两具尸体抬起朝着那坑洞扔了进去,两具尸体在弹指间之后像是掉入了蓬软的沼泽泥淖一样,发出轻微的“嘭”的一声,随即便传来尖锐、刺耳、令人心生恐怖的啃噬般的声音,这声音无疑带着如饿鬼般的亢奋和妖兽般的残忍。
雷石扔完后便又按下了那深色墙砖下方的墙砖,只见那坑洞被青石严丝合缝的堵上了,整个院落又恢复了宁静,然后雷石从屋内拿出一个水桶开始擦洗青石板上的血迹,像是寻常人家吃饭、打扫屋子一样平常。
黑蚁神色凄然回到屋内拿出纸笔,写完后放入了谢剑回的怀中,让他亲口与这年轻人将这件事讲述一遍,不仅对谢剑回,对他自己同样都是一种残忍,如此字字如刀,椎心泣血,不论是谁,都难免受到创伤,所以谢剑回需要疗伤,而这样的时候,他也一定不会喜欢有人在他身旁。
黑蚁不禁回忆当年岁月,他也从年轻时走过,他当然明白,江湖浪子的伤口,本就是在暗夜时,无人处,如孤狼,独自舔舐平复,然后继续独行。
这便是江湖。
也本是在这关外活着、所要付出的最惨痛也最平常的代价,毕竟,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有的苦难都是应许之物、应得之果、应受之业障。
——受尽劫难而不殒,此乃人间江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