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滞留
这是一艘船,很大的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大概一刻钟左右,路上碰到几个人,个个都穿着绫罗绸缎,光脑袋后面拖根大辫子,洛英真切地意识到,时间上没搞错,她已置身在清朝。
她,今年,嗯,很难说今年,只能说现在,不,搞不好是曾经,是纽约大学物理四维空间研究室的见习研究员,她参与的项目,是在联合国基金资助下的时光机器实验。
如果速度超过一定程度,时光穿越确实可行,这一点已经得到科学证明。
这等于开启了无数的空间和资源,贪婪而好奇的人类,对此不余余力,乐此不疲。
多国参与,绝对是伟大的项目,一号保密工程。这项光荣的任务,汇集了全世界的科学精英,洛英是其中年轻的一员。
这已是她参与的第三次试验了,之前的两次,一次到古罗马凯撒时期,一次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都成功往返。第三次,里程碑的一次,如果成功,项目将进入到下一阶段。
时间公元1692,康熙三十一年;地点北京西城区;任务采集样本,拍摄照片;逗留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刚把时间定位上,机器就失去了控制,从新泽西州的狂野平地上瞬间消失不见了踪影,不消须臾,便见星光璀璨,时光机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掉落江底,这艘堂皇富丽的大船上,起码有二十个人亲眼见证这铁疙瘩的从天而降,巨铁落水,水漫船舷,全船一百多个人,喝茶的,倒水的,睡觉的,看书的,统统人仰马翻。
“河啸,河啸!”
人们大声呼叫。
机器迅速往河底沉去,水压越来越大,她拼尽全力,撬开闸门,汹涌的波涛把她逼了回去,好不容易游出来,就有数名男子把她团团围住,合力拽上船。
“啪!“她像条鱼似地被扔在甲板上,一身骨头差点断裂。
甲板上有不少人,其中一个,蹲下来,眯眼睨视,他的前额光溜溜地。他身后,所有人都是秃瓢。
“我的天!“她惊呼一声,昏厥过去。
这个舱房与她醒来时的舱房不一样,十分华丽,极为宽敞,齐船弦的窗户大开,窗外是五月江南芳菲天,窗前置着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若干。
书案后站着一个人,他问道:
“芳名?”
就是昨晚端详她的男子,个头很高,年纪很轻,五官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似乎蕴育着寒冰,明明是暑天,洛英却觉得寒意阵阵。
“洛英。”
“何方人氏?”
“浙江。”
浙江是洛英外婆的家乡,她七岁出国,之前与外婆同住,一口软襦的普通话有迹可循。
“浙江哪里?”
问那么多,她有些不耐烦,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她只想拿到自己的随身物品,特别是放在牛仔裤里袋的照相机。
一旦传送了照相机里的影像,导师霍夫曼就可以启动另一架时光机器,把她营救回去。
她醒来的时候,衣裤鞋袜包括口袋里的迷你照相机,都已不翼而飞。
“你为什么在水里?”
“水里的机器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眯起眼,眼里有锐芒:“不说?“
好似偷渡客,被边境警察抓住了盘问,洛英不免心虚,她的确是偷渡来的,时间上的偷渡,但这个人,有什么权利盘问她?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不想说,说了他也不懂,瞧他的光脑袋,绸长袍,四维物理空间岂是古代人理解得了的。
把她当作怪物,或者神经病,倒是极有可能。
可是他咄咄逼人,很不好对付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什么身份,看这条船,如果他是主人的话,那一定很有钱。
有钱也不能把人当犯人审,除非,她觉得不妙,他不会真是警察,不,官府?
不如反发制人,问问他看。
“你又是什么人?“
他听了这话,不做回复,鼻子里哼出一声,人来到桌前,气定神闲地打量她起来。
上下左右,好像是看什么稀奇玩意似的。
“你....我...."她很是慌张,活了二十三年,不外老师同学同事,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多大,皮光肉滑,最多二十多岁的模样,这么年轻,就算有钱有势,也不过是个公子哥儿,再说了,哪怕在官府里当差,也没证据拿住她。
她放大胆子,直截了当:“我不想说,你有什么权利盘问我?”
“权利?“
该死,“权利”这词大概用错了,那会儿还没“权利”这一说。不管怎样,都在人家的地盘上,洛英一阵寻思,挤出笑容,意图示好:“我是不大方便,这是我私事…”
“私事?“
难道“私事“这词那会儿也还没发明。
还是少说几句,切入主题:“请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低头,揉一下大拇指上子儿绿的翠玉扳指,徐徐地向她走来。
大兵压境的阵势,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而至,怎么着,不说就要把她抓起来?她连退数步,本能反应是,他再过来,就夺门而出。
不用她夺,门被推开了。
“四哥!”人未到,声先至,进门的是一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个头比她还矮一点。。
少年有双晶亮的眼睛,见了她,眼珠子上下左右打转。
“听说昨晚捞上来一个人,是她吗?”
被称为四哥的人颔首,姿态的持重,与年龄很不相符。
少年围着洛英走一圈,啧啧赞道:“天仙美女啊!“
她道:“谢谢。”
少年和四哥闻言对望,眼神似在交流,洛英心想,坏了,又错了,这是清朝,被人夸奖,也许不应该坦然接受。
果然,少年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好谢的,你倒不害臊,“话毕,回身与四哥叉臂并立,四只眼睛一块看着她,道,:“都在传神女下凡。可是阿玛说,这世间哪有神仙。所以我猜…”
他慧黠的目光一转:“四哥你说,她是不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
少年的话里传达出许多讯息,阿玛,根据小时候陪外婆看古装电视剧的经验,就是父亲,这么说,这是他们的家船,不是官船,据此推理,他对她盘问个不休,大概只是出于好奇;这孩子提到神女,提醒了洛英,古代人迷信,这是个好由头,说不定可以搪塞搪塞;至于他后面那一句,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小孩年纪不大,说话不着调。正想回他,听得四哥庄重地“唉“一声,道:”老十三,信口雌黄,成何体统。“
虽是斥责,神色语调却温和,老十三“喔”一声,十分受落。
窗外艳阳照在河水上,河水泛出金光,窗内兄弟和睦,四哥的表情也缓和许多。
是人都有脉脉温情,趁他现在和颜悦色,赶紧趁热打铁。
“四…”不能跟小孩一起叫他哥,可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索性跳过称谓,她柔声细语地提醒:“我的东西,麻烦你还给我吧。“
“你要来要去,要的是这个吗?”四哥回到书桌后,打开左边的抽屉,拈出一物,长方形,不过寸余。
正是她取材联络的照相机:“就是它,请还给我!”
“这是什么?八宝匣吗?”老十三凑过去看。
就怕他们感兴趣,她也走过去,三个头汇聚一起,看着那照相机,她只恨不能抢过来,道:“不是什么宝贝,祖传的,不好玩,也不值钱。”
十三抬头,看到她俯视的脸,不觉一愣,迅速走开几步,道:”好玩不好玩不是你说了算,至于钱,你以为我们贪图你这破玩意儿吗?”
“那就给我!”她展开手掌,延至四哥眼皮子底下。
这双手,唯一的劳作就是敲电脑,温婉玉润,剥了壳的嫩笋似的。
她身上有股子隐香,默默地传送进他的鼻子里,他看着这双手,想起她昨晚躺在甲板上的情状,不敢再看她,退后时,脸色一沉,道:“你这人没道理。我救了你,一声谢没有,倒像我要贪墨你的东西似的。告诉你,你来路蹊跷,随身物件可疑,务必说明来龙去脉,查实喽,才能把东西还你。“
说完,打开左边的抽屉,顺手把照相机扔进去。
别....别扔,洛英心疼,扔坏了就回不去了。
抽屉无声地合上,他侧身倚桌,目光投往窗外。
洛英气的哑口无言,好言好语地跟他交涉,却明目张胆扣押属于她的东西?没有道理!再说,哪里救她了?分明派人把她从江中劫上来。
“说!为什么那机器从天上掉下来?你为什么在机器里?那机器是做什么用的?你是什么人?“老十三一连数问:“快说,快说!”
”什么机器?我不知道。“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我只是失足落水,快挣扎浮上水面了,你们硬把我拉上船。”
老四斜身看她,薄唇抿成一线:“何地失足?”
逼她说谎,她从学校到研究所,老实巴交二十多年,脸红一阵:“隔…隔壁的船。”
“骗子!女骗子!”老十三抓了个现行,高兴地跺脚:“这钱塘江,首尾三十里都是我们的船队,哪来你这号妖女!”
钱塘江,到杭州了,这机器要么不出故障,一出故障就偏离小半个中国,船队,首尾三十里,他们大概是做货运生意的,运气真不好,早知道就说从岸边失足掉下来的。
不能硬扛,扛下去要出事,不如换个方法,一个是孩子,另一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她浅浅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对着四哥蹲了一蹲,道:“多谢相救!小女子感恩戴德。落水的缘由,恐怕与两位小爷不相干。已经麻烦两位了,不敢再叨扰下去,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找个埠口上岸就成。”
还是外婆的功劳,那些裹脚布似的古装戏也有用处,总算把这半文半白的话对付过去。
老四不语,良久沉默,她额头滋出汗来,难道这样的表达方式也不对?却见他转头,对十三说道:“敢情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本是桩奇事,如今一发奇上加奇了。”
十几岁的少年,就嫌事不够大,十三眉飞色舞,故意放话激洛英:“四哥,依我看,哪是什么神女,不是奸细就是妖怪。不查出个二五八万,绝不能放过她。”
非法关押,这是没个头了,她气极,管你什么朝代,冲口而出:“你们没有权利关押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看她着急,十三发笑:“权利?权利是个什么东西?你个妖女,胡说八道乱七八糟?你造吧,可劲造,越造越不能放你!”
“谁是妖女,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
“我们没功夫跟你闲扯。”老四截住她的话头:“你不说,也不逼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放你走。在此期间,勾留你几日。我大清天下,容不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孽之事!”
洛英红脸变白脸。
“你大清天下?大清是你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十三一拍桌子,仰头道:“这样又怎样?大清就是我们的。”
她还想争辩,老四叫来人,进入两名男子,分列两旁,颇有不走就架她出去的架势。
两边是船舱,当中是走廊,船大,一条长廊,只见首尾两端的光。
洛英郁闷极了,浑身有嘴说不清,总不能说,她是来自未来的人。
又想起十三的神女说法,不如发挥一下,她是神,照相机是法器,他们扣留神和法器,是要受到惩罚的。
就怕他们要她做法。
在这条幽暗安静的长廊里,她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绞尽脑汁。
解题论证她是一把能手,胡编乱造却不大在行。
“大胆奴婢!”一把尖锐的嗓音,差点震破她的耳膜。
眼前一片灰,仔细看,深灰色的锦缎上绣满浅灰色的竹纹,往上,有人低头下视。
好一双锐目,幽深像古井,辽阔似海洋。
“贱婢,还不跪下请罪!”
这把尖锐的声音出自侧旁,一个垂首侍立的小心翼翼的白净男子。
她退后一步,再看,许多人,众星拱月似的,陪伴着这位身穿灰色锦袍的…堪称堂皇…的人。
膝盖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就是她?”那堂皇的人问,浓重的京腔,以华丽的嗓音说出,音调略微上扬。
“万岁爷圣明,是那东西。”尖声回道。
越来越低级,一会神女,一会妖女,现在竟退化成东西了,她要抗议。等等,什么?万岁爷?这人是皇帝?康熙三十一年?康熙?
掉到皇帝的船上了?皇帝在船上干什么?钱塘江?下江南?十三说大清是他们家的,十三和四哥都是皇子?她脑袋一阵轰鸣。
难怪扣留她,撞到枪口上了。
还没琢磨明白,这行人绕过她,一径去了。
“别难为人家,好生看着。”皇帝命令道。
她跪了了好久,才知道站起来,扶着舱门,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所住的舱房,不敢置信地问与她住一起的婢女知画:“我这是上了什么船?皇船?”
第2章 河坊街
古今中外都知道康熙,一代令主,千古一帝。
七岁时洛英投奔在美发展的父母,中国历史知识少得可怜。
出发前由于好奇,她查了康熙的维基百科,画像上是一瘦巴巴的老头,跟她看到的大相径庭。
难道人老了,面相会差那么多?还是宫廷画师水平太次,她画的都要好很多。
学了十多年油画,她如果不做科研了,可以在街头练个摊,卖画谋生。
回去把康熙画下来,告诉世人,这才是真正的康熙大帝。
”那么十三是十三皇子,什么名字?“她问。
知画连连摇头,可不敢直称十三爷的名讳。
”说,恕你无罪。“
知画还是不敢,被她拉住了,凑到耳朵边,才轻轻地,胤祥。
四哥呢?
知画脸红了,把手绢拧成麻花,胤....胤禛。
“哈哈!”洛英笑问:”你喜欢他?
”你要死了。“知画捂住她的嘴:“你要这样,再不理你。“
婢女喜欢主子,古代大概流行这一套,但是她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也记挂着胤禛,不记挂他这个人,记挂那躺在他书桌左边抽屉里的照相机,记挂得日思夜想,魂牵梦绕。
可惜他不召见她,找他说他没空。
船行两日,即到杭州,接驾仪式美轮美奂,颇使她开了眼界,铺张浪费,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她想着,可也不敢说,跟着所有人下船,下榻太河坊杭州府行宫。
洛英随知画一众胤禛奴仆,住在下人专属的西厢房。
下人虽不可随意走动,但比船上方便,至少可以趴在窗口观察胤禛的出入和动向。
极是失望,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接连几日连影子都看不到。
农历四月底,江南初夏,那日晌午,烈日当空,院里池塘荷花盛放,暖香馥郁,熏得人们昏昏欲睡,胤禛不在,奴才们都躲起来打盹,连看门的都窝在墙角眼皮子打架。
洛英满头满脑的烦心事,哪里睡得下去,见看守得松,便信步迈出院门。
“四哥!”
搜寻猎物的猎人似的,听到这一声,洛英即刻四方扫射,只见左前方柳树下一高一低一青一少,身穿青衣黑帽,仰首挺胸,大步流星,正是她要找的人。
撩开繁琐的裙裾,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去,喊道:“四爷,四爷,您等等。”
绣花鞋丢了一只,顾不上,赤足狂奔,缠足的白绫也散在路旁。
“哈哈哈,什么德行?”胤祥停下脚步,大笑。
胤稹回头看时,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几天睡了吃吃了睡,缺乏锻炼,跑这一小会,她喘半天,呼哧呼哧:“四爷,好久不见。”
他的笑不过一秒,随即拉下脸:“莫名其妙!”
说罢又走。
“嗳嗳嗳!”她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您看我的情况怎么样了?还我东西,放我走吧。”
胤禛脸色阴沉,仿佛乌云汇聚,胤祥冲洛英伸出大拇指:“瞧出来了,果然是不是凡人,凡人哪有这个胆,敢挡冷面郎君皇四爷的道。”
冷面郎君皇四爷,形容他真是贴切,只见他五官锋利,刀削一般,又生性倨傲,远瞅着就让人发蹙,更别说近距离相对。
若不是有求于他,躲之不及。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他问。
“我能有什么说的,全都想不起来了。您把东西还我容我慢慢想,拿着那东西说不定就想起来。”
经过这几天,她想出这条权宜之计。
他脸色一晒,绕开她继续前行,衣角被拽住了。
“行不行嚒?”
撒娇,知画说,对付男人,撒娇最有用。
巡逻侍卫向这边望过来。
胤稹只好停下脚步,攒眉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任谁都不能放了你。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能够自圆其说,说的过去,自然就成。谁愿意白白养着你呢?”
“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人是神还是妖,和盘托出,只要没有什么罪孽,爷向皇上求个情,好歹有个全尸。”胤祥道。
她说:“拿到东西就想得清楚。”
胤祥道:“说清楚再拿东西!”
”先拿东西。“
”先说清楚。“
如此这般绕口令似的,两人又说了几遍,胤禛在旁观看,一言不发。
等了这么多天,还是卡在原地,这个地方,她是一秒都不愿意呆下去了。虽说骂人不对,狗极了跳墙,老实人此时放胆一骂:“见鬼!我有什么罪孽?你们才作孽,拿了人家东西不还。这是强盗…小偷…仗势欺人…强盗”
她骂人也语拙,说来说去,就是这几个词。
凡是没经历过的,都新鲜,就算是被骂,胤祥兴奋异常,作势提袖,对胤稹道:“四哥,咱没有打过女人。可是有女人欠揍,您看是不是破回戒!”
打女人?
“强盗,小偷,强盗....”
都快把人骂笑了,胤禛道:“罢了,胤祥,我们走!”
她拖住他的袖子
他甩她:“放手,无理取闹!”
她恨不得抱住他:“不放,你走到哪,我跟到哪,直到你还我东西。”
他奋力振袖,真把她振开了,他加快步伐,她在他身后小跑起来。
胤祥兴致盎然,四哥若真要甩开那女人,大可唤一声,有人来把她架走。
这样行了十几步,胤稹站定回过身来,洛英没收住,撞到他身上。
她的额头触到了他的鼻子,凉凉地,硬硬地,彼此大吃一惊。
这下挂不住脸了,胤禛低呼:“来人!”
“四哥,别跟个女人较劲!”胤祥及时打圆场。
胤稹背过身去,胤祥走到洛英跟前,做个鬼脸:“有你的,敢跟我四哥闹。”
她一脸义愤填膺。
“别这样,跟贞节烈女似的!谁对不住谁啊,又没把你卖窑子里去。”
“你人高马大地,窑子里可能不收。”胤祥对她上下一番打量。快一米七的个子,塞进十五岁知画的侍女服,上身裹的像粽子,裙子离地一大截,一只脚还光着。
“窑子窑子,你去过窑子?”可怜的孩子,才多大,对窑子念念不忘。
“吆,我和你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胤祥乐意与她一来一回地互掐。可是胤稹不耐烦了,回头放出一个眼风,他收起嬉笑,道:“我们现在要去市集,你不方便跟着,先回去,你的事情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不容易候到,绝不能撒手。她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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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坊街熙熙攘攘,长随打扮的洛英身形窈窕,瓜皮小帽下一张素脸吹弹得破,路人无不侧目。
胤祥咕哝道:“太显眼了,真不该带你出来!”
“什么?”市井嘈杂,听不真切,她转头去问,撞到了胤禛看她的眼神。
一双凤眼,惯于冰封,何时也解了冻,漾出别样的光彩,洛英以为自己恍惚,看走了眼,再一瞥,忙收回视线。
“我是说你适合做男人多过做女人。你看短衫长裤穿着多合适!”胤祥说。
“可不,舒服多了。”洛英晃晃袖子,眼睛掠过鳞次节比的店铺,再不敢往胤禛的方向看。
街边数家绸缎庄,其中一家各种裙褂成衣一应俱全,她停下脚步浏览,这几天穿着知画的衣服特别难受,不如置办一身,胤禛既扣留她,就得为她的衣食住行埋单。
毕竟年轻,平日又不自由,难得领略钱塘的繁华,胤祥问过胤禛的意思,对她说:“你先挑着,我们去那边看看!”
她没在意,点头让他们走,绸缎庄老板伙计围着她,拿出衣服让她试。
她选了件蓝底白梅的对襟褂子,底下一件曳地百褶黑裙。
“就这个。”
“得勒!”老板麻利的包装,脸上有奇怪的表情。
她想起自己穿着男装,解释道:“这是买给我家女人的。”
老板伙计都笑,道:“领会得,领会得。”
都看出来她是个女的,无所谓,她耸耸肩。胤稹胤祥还没回来,她又去观赏五颜六色的绸缎,看来纺织技术那时就很发达,这些面料比现代还精细。
身后好像站了人,他们回来了。
“付钱的人来了,老板,结账。”她回身,兀然一张皮松肉垮的捶子脸。
见她容貌,捶子脸眼都直了,口水差点往下掉:“多少钱,本少爷来付!”
语未罢,一只胖手搭在她肩上。
她有触碰洁癖,除非自愿,生人勿近,忙拂开那只胖手:“你认错人了?用不上你付钱。”
“娘子不让吗?”捶子脸笑着凑到她耳边,舌头打滑,像油里捞出来似的,她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往旁边躲,那人堵着她不放。流氓!她又想到一个骂人的词。强盗呢?这流氓还不如那强盗,强盗怎么还不来。急的她大叫,赶紧找救兵:“老板,老板,你怎么不管啊?”
老板自身难保,锤子脸显然是惯犯,带了一帮子随从,那些随从把老板和伙计赶到墙边,命他们对墙而站,不得回头。老板连声请求:“高爷,高爷,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别在这小店惹事,小人店小,经不起折腾!”
高爷围堵洛英还来不及,那听得进老板的话,眼见得把上串下跳的美人堵进了绸架与柜台间的死角,不由忘形地上了手,在她滑腻的下巴上捏一把,狞笑着:“本少爷在杭州城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标致的娘子,男装就这样风流,卸了这身男装,不知多么…”
“滚开,滚开!”她大叫,双手乱舞,只求这脏手不要近身:“你别乱来,我的人就在附近。他们厉害得很,你惹了我,没有好下场的。”
绸缎庄前,一下子汇聚了许多人,都是看热闹的,没人胆敢解围,胤稹胤祥见这动静,折返回来,拨开人群进店,被高爷的人拦在门口。
胤稹这边给胤祥使眼色,让他反着人流挤出去,那边高声喝道:“你敢动她!”
高爷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中鹤立着一年轻书生,衣着简便,但富贵风骨,自有傲然不可仰视的姿态,只见那清俊人物,凤目微睨,放出令人胆寒的冷光,高爷不免心里打了个突,想起父亲的关照:“你可得收收骨头,这几日城中来了贵客,闹出事来,全家跟着你玩完。”
可是美人在旁,虽满脸怒容,却明眸皓齿,有种与别不同的殊丽,委实难以撒手;再看胤禛,又不放心,于是问洛英道:“那小子什么来路?听口音不像本城人氏?哪里来的?”
洛英对上胤禛的视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堂堂皇子,料理一个市井混混总是有余。
“他的来路大的吓死你,还不赶紧放了我?”
高爷果然松手,洛英火速脱身,冲着守在门口的胤稹,像是见了亲人一般,疾步奔去,眼看到手的美人飞了,又见胤稹身旁并没有一个帮手,高爷悔意顿起,喝一声“截住她!”,随从即从半道拦住洛英。此时洛英离胤稹只一步之遥,她伸出双手,胤稹去够,又被高爷的随从架走。
“四爷,四爷救我!“
胤稹心生怜惜,眯起长眼,对着高爷扫一眼,眼里凶光乍现,这样的杂碎,只怕污了眼。他回转目光对准洛英,沉声言道:“莫急,他不敢对你怎样。”
此人怎生这般镇定自若,高爷不禁齿冷,众目睽睽,此时罢手又断然不能,于是找了理由,道:“任你什么来头,唆使女子乔装男子,出街抛头露面,坏了杭州城的风气,今天高爷要管管你们,带这女子过衙盘问!”说罢,拽过洛英,指示随从护送离开。
胤禛厉喝一声:“无知的畜生!过不过衙,岂是你说了算的?”
此时胤祥已带了几个戈什哈奔袭而至,胤稹手一挥,戈什哈们不费吹灰之力,三下两下就制住了高爷的随从。
高爷顿时慌乱,洛英乘乱逃离,往胤禛投奔而去,人群像炸开的锅,有人叫好,有人趁火打劫,把个河坊街挤得水泄不通,她抓住他的肩膀,紧紧依偎。
“好险啊!”她说:“还好有你。”
有一股激流,刺激着胤禛年轻的心,他侧过头,肩头有她散落的碎发,飞扬着淡淡的芳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她的,如此特别。
高爷气急败坏,大声嚣叫:“不识好歹的东西!你们知道本少爷是谁么…”
此时,有人大汗淋漓地从对街跑来,众人见是他,纷纷让路。此人因为惶恐,见了胤禛也顾不得礼数,匆匆一礼,即指着高爷痛心疾喝:“孽障,你又在此做什么丑事?”
第3章 眷眷
来人便是杭州知府高定升,高爷的父亲,高爷见了他,软脚蟹一般,束手站立,不敢动弹。他的那些跟班,被戈什哈们制服在地,原本还在骂骂咧咧,此时哼也不敢再哼一声。
高定升冷汗直冒,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混账儿子,连声道:“还不赶紧给四爷赔罪!”
高爷糟头蔫脑:“四爷,什么四爷?”
胤稹薄唇上斜,道:“可不是赔罪那么简单。高府台,贵公子这做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是!是!”高定升惊恐至极,话都说不囫囵:“这个孽子,孽子......,回去,回去非把他勒死不可。”
“这个样子,还想把他带回家去?”胤禛话说的森然,把指头的翠玉扳指轮了一圈,还要再说,却瞧见对面酒肆窗口出现一位中年男子,笑模笑样地对他做了个揖,他即收起脸色,不再言语。
高定升摸把汗,回过神,对胤稹附耳说道:“卑职这孽子,万死也难辞其咎。眼下皇上和高相在对面酒肆雅座,请四爷十三爷移步。”
三个人跪成两排,前排是老四老十三,后排是那个在船上没头苍蝇般走来走去,传说中从天而降的神女。
康熙身穿浅蓝色杭绸素面袍子,腰束靛青色嵌玉腰带,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把乌木金丝棕竹折扇在他手上开开合合,他的目光,在二男一女身上流转。
垂首跪地的胤禛胤祥,目不斜视,那女子却不甚安份,时不时抬起眼,意图偷窥圣容。
无知女子,胆大妄为,离经叛道,其他尚且不论,窥视皇帝,追究起来,便是一条大不敬的罪名,立时处死。
皇帝收起扇子,搁在茶桌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这名女子,目测二十上下,官话流利,带浙江口音,大概是本地人氏,看她四肢纤细,肤色白皙,当非穷苦出身;身形窈窕,行动轻盈,颇具文雅之姿;举手投足,虽有轻率之嫌,却也落落大方。官家之女是不像的,商贾女眷也是勉强。
到底是何来路?坊间已流言满天,奏章上居然出现了天将神女是祥瑞等阿谀之词,据传民间‘得神女者得天下’的说法不胫而走。
也有另一种说法,说她是河里的水妖,出现在南巡的路上,国之祸事也。
神女妖女,他是尚儒的,统统不信。但起码有二十个人目睹了她的神奇出现,其随身物品,以及那落水之地打捞上来的机械设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着实让人费解。
皇帝今年三十九,春秋鼎盛,虽然太子羸弱,但江山平稳,国富民强。尽管如此,胤禛胤祥身为皇子,与此流言缠身的女子如此热络,终究不宜。
胤禛对女色向来冷淡,方才从窗台望出去,却见这位冷面郎君神情眷眷,莫非有了心思。
“把她送回行在!”皇帝道。
云来酒肆沿河坊街头号雅座鸦雀无声,皇帝不说话,其他人连气都不敢出。
这头打发了洛英,那头高士奇来报,高定升的事也料理了部分,其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已非首次,天日昭昭,盖也盖不住,当然不能在杭州府审,已送交浙江巡抚衙门。
巡抚就驻扎在杭州,与高府仅几街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官官相护,这也太明显了。
可见高士奇办差不尽心,只想做个好人,了结此事。
“巡抚衙门妥当吗?”
高士奇一顿,马上点头说:“恐不妥,容臣再想想!”
“啪”一声,皇帝把扇子往桌上掷去,高士奇心头别地一跳,他在御前行走二十年,知道这是龙颜不悦的预兆。
果然,康熙说:“还想什么,直接送刑部。”
移送刑部,高定升就算完了,搞不好浙江省连窝端。高士奇知道皇帝用意,但分寸的拿捏,他不敢擅自做主,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胤禛胤祥,躬身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问吧!”皇帝说:“胤祥不小了,胤禛已在当差,有什么不当听的?倒该睁大眼睛,多看看这些营苟之事。”
“是。倒也无他,可能已在圣虑之中,奴才愚钝,只求个明示。”高士奇打量皇帝的神色:“高衙内的事一立案,难保不殃及高定升,就怕经不起查,这连枝带叶地,万一株连起来,不知道…?”
南巡出发前,就收到过关于杭州府乃至浙江省的弹劾奏章,今天高衙内的事,是很好的契机,正好顺藤摸瓜。高士奇是知道此事的,还要这样问,皇帝心中暗叹,此人机灵,却太圆滑。
“高士奇!”
“臣在!”
皇帝离了座,踱步到高士奇身旁,他身姿颀长,令候命的大臣感到巨大压力,只听他问:“你也姓高,他也姓高?你们莫不是本家?”
高士奇立时色变:“不!不!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臣是到了杭州才见的他。”
“好!不是本家就好。”皇帝道:“否则朕看在你的份上,还得卖他点情面!”
这话说的平淡,却足以穿心,高士奇赶紧跪地:“就是本家,奴才也不敢徇私。奴才明白了,顺着高定升,一定一揪到底,绝不姑息。”
皇帝点头,等高士奇退出门外,神色格外的凝重起来。
“瞧见了吗?”他瞅一眼跪得跟木桩子似的胤禛胤祥,缓缓在室内踱步,说:“杭州府乃至整个两江,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却也孕育了不少蠹虫。这些,在紫禁城里坐着,是看不到的,满目只见锦绣文章,双耳只闻太平颂歌。”
胤祥年纪小,没经过这些,不知道怎么接茬,胤禛顿首道:“儿臣们长见识了!”
皇帝浓眉扬起,拨高声调,道:“长吗?就凭着挟女游玩,逗乐耍趣?”
胤禛胤祥心弦一紧,胤禛忙说:“都是儿臣的主意,儿臣领罪。”
“自是你的主意!胤祥才多大,成日跟着你,学问上没有寸进,专门往歪门邪道上走!”
二人伏地,战战兢兢:“儿臣知错,请阿玛责罚儿臣。”
皇帝深谙多说无益的道理,所以素来寡言,这事本身也是小事,不值得纠缠,他踱着步,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圣人教诲,你们想来也都明白。否则这么些年的读书和历练,枉费了不成?”
胤稹胤祥站起,胤禛垂首道:“谢阿玛宽恕,儿臣自当谨记阿玛教导,谨言慎行。”
募地又想起喧嚣人群中,那女子依偎在胤禛后背的情形,皇帝停住脚步,问胤禛:“那名女子,你准备如何处置?”
胤稹回道:“还在查,她自己不愿意说,貌似记不得了。儿臣看着,她是个良善之人,不如…”
皇帝一声冷笑:“她什么都没说,你倒已知她是良善之人?”
生性冷淡的人,眉眼间突然起了色彩,只听他说:“说是没说,但行止上…”
迟早是祸害,皇帝断然说:“此女不可留!”
胤稹急道:“阿玛三思!她心无城府,只是个弱小女子,万一伤及无辜….”
“是吗?你除了不知道她是谁,其他的了解得很透彻?”
胤稹再不敢多言。
胤祥又求情:“请阿玛手下留情,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再处置也为时不晚!”
两个儿子,将来都是杀伐决断的人,都为她求情。此女威力不容小觑。
“今天就把她送走!入内务府编制,给她一个闲差,着人盯着。一年后若没有什么差池,要放要留,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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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行在的洛英继续烦恼,不为方才的冲突,只为刚与胤禛建立的联系,又断了。
看他不出,外表冷淡,心倒不坏,全心全意地救她回来。
可惜她历史懂得少,不知道胤禛在历史上是个什么地位。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日头渐往西移,院落中间的一棵香樟树,斜映在地面,形成硕大的阴影。没见胤禛回来,院里很安静,奴仆们各司其职,看门地看门,做针线地做针线,偶尔交谈一句,四爷的家规,也是谆谆细语。
她来到门边,说:“知画,我廊下走走!”
知画正跟另一位婢女比对花样,头也不抬,噢了一声。
在西侧厢房廊下走,没人看着,慢慢移步,经过中间的正厅,东侧游廊迂回,往里探头一看,别有洞天。
粉墙黛柱,小桥流水,花木繁盛,好一派古朴典雅的江南园林!
里院是胤禛的住处,果然比前院精致得多。
花映在墙上的影子随着日光移动,慵懒的锦鲤在潺潺的溪水中流淌,没有人的院落,黄鹂在树枝自由地唧啾。
绣花鞋也有好处,绵软地踩在青石砖上,杳无声息。她在游廊上行走,隔着雕花格的窗户一间间地检查,想起那躺在胤禛书桌左边抽屉里的照相机,任何人做事都有一定的惯性,如果相机没有留在船上,很有可能收归在这里书房同样的地方。
所有的房间都拉上了幕帘,从外头往里头望,一间间跟主人的秉性似的,阴沉沉地。她检视了许久,终于有一间,正对着池塘,里面有几个书架,书架上放置着好些书,书架一侧,正是一张黑乎乎的书桌。
她轻轻拉门,巧了,门没锁。
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谨防任何声响的发出,从没做过偷偷摸摸的事情,她心怀忐忑,就这么一回,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下进入光线暗淡的书房,顺应了很久眼睛才看得到东西,她轻声咕哝:“太黑了!“
“打开幕帘就亮了!”
幕帘遮着自然暗了。
哪来的声音?糟糕!她寻声看去,靠窗边有一靠榻,一人徐徐坐起,定睛看清,额头飚出汗来,是胤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退出房已经来不及。
“给…四爷…请安!”
“特地请安来了?”他支起腿,手搁在膝盖上,很有些惫懒。
“是!来看看四爷回来了没?刚才一场风波,皇上没有难为您吧?”她一边往门旁撤,一边说。
从暗处看亮处,看得门清。
“难为了。你说怎么办?”
“唉,这不怪四爷,当然也不怪我,都是那个高爷!”
摸到了门缝。
他呵呵一声笑,倒有几分爽朗,但此时此境,她听着悚然。
她拉住门把,说:“您既然无恙,那我就先走了!”
他不答茬,下了榻,向她走来,她立转身子,拉开门,门开启之间,他已到她的身后,伸出长臂,把门低上,顺势把她挤在了门与他之间。
“没找到你要的东西,就走吗?”
索性揭穿,心知肚明的事,掩盖什么?她仰面,对着他削挺的鼻,深陷的目,坦然一笑,道:“不如你给我,免得我自己摸索。”
这下把她的容颜看清楚了,原来如此夺目,难怪好色之徒垂涎不已。
“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清楚,便给你!”他悠悠地说,声音很轻,从没有过的感觉,好像阳光照进了心里,世界五彩缤纷。
第4章 畅春园
“本是我的东西,为.....为什么扣留?”在他的影响下,她也声音低下去,他越发地贴过来,凤眼光华流溢。
“以为,以为…我是坏人吗”
只当她不会害羞,这会子把头低了,顾盼左右只不对着他的眼睛,他却极想看她,看她的目,看她的唇,他弯下腰,侧转脸,搜寻着:“坏....人,你是坏人?”。
蓦地,两片红霞,升到眼睫之下,在张小脸上,晕染开来。
这红晕化作火焰燃烧他的身体,周身发热,人人都说他冷,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冰做的,对什么都动不了心,没想到,火引子在她这儿,点着了,冰丝丝地漾开,成了水,溶成血,肆意地流淌,无法控制。
“我以为你不是坏人。”受不了,要把些热量还给她,他在她耳畔轻语,气息灼热,她无处逃,只把身子蹲下去,他一意地压迫下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这样说,他却不信。”
“谁谁不信?”她蹲到无处可蹲,快坐地上了,他呀,并不讨厌,还有点迷人,但也不代表…,天,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他!他命令她今天就走,否则就要处决。他没忘,自己回来,是为了通知她离去的,行在的宫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青蓬马车,接上她,直奔京城。
妖女也罢,神女也好,身为皇子,要避这个嫌,起码,现在要避嫌。
他松开手,她一屁股坐地上,他也蹲下来,好好打量她,绸缎庄的成衣乱里忘了买,又换回不合身的婢女装束,衣服很紧,裙子很短。
可惜没时间了,很该给她置几身好衣裳。
“谁都不信。“他说。
“我…我怎么会是坏人呢,我做什么坏事了…”她道,密切观察他的神色,他似乎平静了下来,虽然眼里还有光。
“我....我是....."
他耐心等着,等到她又低了头,声音吞到肚子里。
室外鸟鸣唧唧,总不能一直这样看下去,马车等着呢,她有长长的路要走。
他站起身,与他父亲一样,踱步是消散心事的方法,没多久,神色已无异样。
“以后再不要用‘我’称呼自己了,入了内务府,一定要懂规矩。”
“内务府?什么内务府?”
他立于扬州暗漆梅兰竹菊屏风旁,毓秀姿态比梅兰竹菊丝毫不差,他很少笑,可这会,微微地抿了唇:“从今日始,一年为限,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届时,再无人不信,便是你柳暗花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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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圣明,给了洛英一年的限期,若是一年内没有异样,就可以给她自由,连同一应物件。
半个月来风雨兼程,马车换了好几辆,到紫禁城时,洛英颠了一路散了的骨头还没有归位,就被领着到内务府报到。
她自己做不了这个主,只好如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者,中间会有转机,半个月的寂寞旅程中,她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多年后被称为故宫的紫禁城,不像现代图像中看得那么旧,那么暗,因为时时上新,朱墙红似鲜血,琉璃瓦金的耀眼。在这红金交错中,蓝色的天幕,罩着一条笔直而幽长的甬道,甬道里行走的人们,渺小仿佛蠕动的蝼蚁,这些人中,有两人并肩行走,女的,是滞留清朝的洛英,另一个,刚带她去内务府点过卯,是中国古代宫廷的特别人种。
“公公,这就去畅春园吗?”
“是!得胜门有趟车!现在才未时,还赶得及,您戌时能到畅春园!”
经过一扇双开宫门,门大敞,望进去,是一条胡同,深不见底,胡同以门廊相隔,数十步就有一个,廊下挂着米色宫灯,灯下,各有太监侍立两旁。
“得紧着点走,否则就赶不及了!您就别看斜眼了!”太监催道。
忽然想起一张电影海报,一条长走廊,挂了一溜的红灯笼,是偶然翻阅网站的时候看到的,便问:“刚才那一溜高宅大院好大规模,是什么地方?”
“三宫六院,懂吗?”太监只想早点交差,很不耐烦,欲呵斥几句,但见她身穿淡红宫女常服,便已俏若夏日初荷,就舍不得口气太硬,解释道:“这些宫殿,都是贵人们的居所。就这些,还住不过来呢。位分低一点的,得合住一个院子。”
模糊记得有一句诗,三千粉黛什么的,原来不夸张。这么多房子,少说也住了几十位贵人,每位贵人配几十名宫女,这一溜就有近千人,浩瀚紫禁城,三千女子恐怕都打不住。
三千女子,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这比配,不知道该替谁叹息。
走了几十分钟还没到头,陆陆续续遇到一些人,多数是宫女太监,其中一次,太监把她拉在一旁行礼,她瞄一眼,只见十几名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位盛装女子坐在高高的肩舆之上,她脸上的擦着极厚的粉,以至于看不出年纪,没什么表情,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不像真人,倒像日本艺伎玩偶,喜怒哀乐,不见行藏。
他们默默地去往该去的地方,哪怕你凝神静听,也听不到一星半点谈笑的声音,像抹去了声音的电影,一切在沉默中进行。
“嘎吱!”一扇朱门关闭,声音刺耳直至长天,她打了个寒噤,赶上太监急匆匆的步伐,往德胜门奔去。
京郊离宫畅春园,比起紫禁城,简直是天堂。
康熙第一次南巡之后,为江南园林折服,在前朝清华园的基础上,大肆改造,把一个小江南搬到了京城。
得尽地利优势,畅春园有山有湖,卷棚瓦顶的亭台楼榭,都建造在依山傍湖处,崇尚自然的皇帝,命令一切建筑不施彩绘,因此满目不见红金等触目色彩,只有白墙青瓦点缀在湖山之间。
有了湖,又觉得水不流动,略微平淡,皇帝命人引水开渠,是以畅春园处处流水淙淙,溪水潺潺,在那溪水旁边,种上无数奇花异木,又筑有小馆,各有功效,比如洛英当值的地方,便是竹林伴着一道小溪,名叫清溪书屋,是读书写字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内务府派差事的时候,洛英也为自己捏一把汗。她的所学,演算,求证,实验,探讨,在这儿百无一用。这里可用的谋生本领,比如刺绣,烹饪,甚至洗补,她并不具备。还好,认得些中文字,终于派到清溪书屋,做一个女书吏,其实就是图书馆管理员。
这是一项非常轻省的工作,晒书,掸灰尘,把书分门别类归置好,如有贵人要看,把书配了送去,一天四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一个时辰都用不上,其他时间,都用来无所事事。
翻看那些艰涩的古书,或与“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趴在案几上发呆,以前工作和学习非常繁忙,一天十二小时都不够用的洛英,一下子空闲下来。
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竹影摇曳,溪水流动,美景看多了也平常,想起生活上不方便,“同事”们也聊不起来,一天过得煞是艰难,一年看来遥遥无期,禁不住流下久违的泪来。
哭了两次,她自己也觉得无趣,哭是软弱无为的表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时,她就体会到了。
落到这个局面,她想想,并不后悔,参与时光机器项目是四维空间研究者的梦想,这个项目带给她的乐趣,弥补了亲人的缺乏,朋友的稀缺。
她一个理工生,女性朋友很少,男朋友,算来算去,正式的,只有计明华一个,明华是好人,请她吃饭,帮她查资料,她经常在研究所呆得很晚,凌晨三点他也等她。
但是计明华也离开她了,他向她求婚,戒指送到她眼前,她犹豫了一下,他突然发很大的脾气。
“洛英,你不爱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说?”
自此孤家寡人,又是项目组里最年轻的成员,当时光机器启动现场试验时,她第一个报名,谁都有牵挂,她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牵挂,这几年想的少了,逝去的双亲在天堂里过得怎么样?
心情能够自我调剂,打发时间终究是个难题。她曾想利用这段时间把以前搁置的论文写起来,然而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毛笔费劲写的的英文稿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面,也发现被翻动的痕迹。有时页面次序不一致,有时稿纸放颠倒了,有时甚至缺了一两页。
有人监视她,是同屋的春芹,还是门房的三子?
她把稿纸烧了,什么都不做,且用这一年,在这优美园林里,度一个漫长沉闷的假期。
不仅沉闷,还闷热了起来。
农历五月,知了死命的叫,没有风,门前的竹林,一片叶子都不动。
该是穿背心短裙的季节,可这里的人,讲究的是肃容端行,不管多热,作为宫女,长袍比甲一件不能少。
有一次她趁春芹不在,把袍褂脱了,只穿棉纱质地的中衣裤,不料让前来取书的小太监瞧见了,即刻在畅春园总管太监顾顺函面前被告了一状。
畅春园前任总管三月突然暴毙,顾顺函是四月提升的,还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兴头上,第二天就差人把她唤过去,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说什么话,三角眼只滴溜溜地在她全身转,罢了简单地交代她,以后举止端方些,别特立独行引人注目。
传说中顾顺函待人苛刻,洛英担了几份心,见了面,是极平和的面相,说话也算客气。
回清溪书屋与春芹闲聊起来,春芹先是嗤笑一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见她一脸茫然,春芹暗叹,也许她真不知道,人情世故如此木纳,长成绝色又不自知,倒是福祸难料。
反正自己是没指望的,她却是总管特别关照的人,不如指点迷津,试试造化,作为她身边的人,或许能分点余晖。
“姑娘长得俊,荣发只在朝夕。总管不对你客气,对谁客气。”
脑子里浮现出三千粉黛和日本艺伎,她吓一跳,摇头道:“不不不!我就一普通人,荣发于我无缘。总管是人好,对谁都一样。”
春芹含蓄地笑,转头去泡茶,想,原来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
第5章 恬池
畅春园,跟所有的社交圈一样,闲言碎语传的很快。洛英关于总管是个好人的言论,没多久就传到顾顺函的耳里。自上任以来,这是收到的第一句正面评价,虽然说话人身份不明,但顾顺函从此对洛英生了好感。
她总有些不大合礼数的言行举止,若不伤大雅,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
九重宫阙的紫禁城虽然气势磅礴,却缺林少木,一入夏,白天,大广场在太阳底下辣辣地暴晒,晚上,积蓄的热气泛上来,就算动用了所有的方法祛暑,辛苦了一天的皇帝还是热的夙夜难寐,所以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趁后头没有什么大节,可以暂停典仪,便驻跸畅春园。
皇帝入住,带来一整套御前班子,顾顺函一个离宫总管,又是新任命的,正牌军在,是上不了台面的。还好,御前总管李德全为人周全,顾及他在众人面前的脸子,要帮他树立威信,又因为他是紫禁城二总管顾问行的表弟,总要关照些,所以时不时荐他御前伺候,一来二去,虽然皇帝跟前说不上话,起码混了个脸熟。
“小顾。”有一天清晨,正好李德全出去了,皇帝要用人,便随口叫了他一声。
这么亲切的称呼,顾顺函又惊又喜,皇帝极和蔼的语气:“你是顾问行的表亲吧?他是大顾,你就是小顾了。”
等他诚惶诚恐底交差时,李德全已经回来了,太监宫女最忌讳越份儿抢活干,为了防止李德全刁难他,皇帝特意加上了一句:“保定出太监,你和你哥一样,会伺候人。”
不仅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老家是哪儿,还为他着想帮他解局,这可是枢机万理的皇帝啊,顾顺函三十几岁一爷们,差点落下泪来。
自此以后,办差一发尽心,园子里管的滴水不漏,犹自不足,总想着出其不意立个奇功,以回报万岁爷体恤他的恩情。
顾顺函一发力,洛英就不方便了。之前在日益宽松的管理下,她经常身着便服,四周逛逛,看看风景。现在便只能呆在清溪书屋方圆五十米之内,须得穿戴整齐,时时待命,康熙阅书量大,虽然不亲临,隔几天就要换不同的书。
白天就像带了紧箍咒,就算顶着一头大汗,也得严阵以待地守着,还好总有夜阑人散的时候,等鹅黄色的月儿升上了竹林的林梢,同院的宫女们都进入了梦乡,她悄悄地出了门,享受一天中仅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清溪书屋门前屋后,溪水穿竹林而出,洛英踏着月光,溯溪而上,原来,在这片广阔的竹林后面,是这溪水的源头,那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岸边有一块褐色的花岗石,篆刻着“恬池”两个红色的颜字。
畅春园上千顷的地,很多地方都人烟稀少,特别是夜晚,又是恬池这样偏僻的所在,头上一轮弯月,身旁是闪闪发亮的清水,她在开满了各色野花的湖岸行走,身后暗绿的连片的竹林把她与这个古代世界分隔开来,散步,看书,游泳,睡觉,她就像脱离大人监视的孩子,卸下身上繁琐的累赘,在这片宁静的小天地里,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暑假就是这么过的。
夏天不再难熬,就算白天一身黏腻,到了晚上,总有几个清凉自在时辰,回屋睡觉的时候,整个人是爽亮畅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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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英吉利文稿纸事件后,又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个女子,真不是凡人。
春芹的汇报在顾顺函的脑子里回荡了一天,得空就拿出来琢磨,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大半夜地,一个姑娘家,走了老远的路,脱了衣服,躺在水面上,宿在草丛里,这像是一个女子该干的事吗?
把洛英分派下来的时候,上头叮嘱他时时监视,日日汇报,并不说明原委。他当时只当是犯了事的宫女,没太在意。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了古怪文字的稿件后,他费心起来,留心地从宫里打听消息,才知道此女是南巡路上捡到的,还不是寻常途径,一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说是水里捞上来的,他的消息来源不正路,不知道传了几道,到他耳朵里,这女的是天仙下凡,不仅美貌异常,还颇具神通,是玉皇大帝派下来辅助大清的,四爷最先发现的她,皇帝为了免得她偏袒四爷,影响太子的地位,才把她收编到内务府来。
所以那一日,苏拉一禀报她衣衫不整,他就把她招了来,瞧了半天,与常人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齐全,只是长在她脸上,搭配组合着,一等一的标致,又标致的特别,最大的不同是神态举止,说话看着人,还时不时地笑一笑,走起路来,昂着头,挺神气,跟爷们似的。
其他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别,反正,与众不同,没见过这样的。
稿件送上去了,没什么反应,之后,没什么新鲜事汇报上去,上头也不问。
这个深夜游荡的事,倒值得探讨一下,是不是该先汇报给李德全,请他拿个主意,或者,他生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直接上奏皇帝。
既然是皇帝决定把她收编的,必然对她有几分关注,能够把皇帝关注的事情做个抽丝剥茧的探索,直接把结果呈现出来,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离宫太监来讲,是千载难逢的。
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他在举棋不定,老天却送来了启示。好巧不巧,李德全报恙,也不知道是抬举他还是为了上次逾越的事看他出洋相,让他今晚代值班,指导澹宁居的工作。
就算是提茶担水,研墨送纸,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主事,顾顺函冷汗都出了好几遍,总算,明黄色的桌幔上,深蓝色的奏章从这一摞移到了那一摞,皇帝站起身来,时钟刚过了十,顾顺函想,戌时,那个仙女,神女,妖女,反正是个美女,刚到湖边,正准备快活呢。
康熙的习惯,每晚公事结束后,如果天气好,总要走半个多时辰的路,舒缓被案牍劳形的手足,梳理胸中纷扰,走完了,头脑好像放空一点,睡一觉,第二天天未亮起,又是繁重的一天。
康熙跨出南书房的门,隔着檐沿,望见无云的夜空中一轮银盘似的月,问:“已经十五了吗?”
“万岁爷圣明,再过一个时辰就十五了!“
月儿似有一丝毛边未全,皇帝道:“哦,十四,快了。”
说着,迈下台阶,往澹宁居的院外走去,边走边说:“小顾,第一天当值,干得不错。”
以为皇帝聚精会神地处理国家大事,根本没在意,原来都看在眼里,顾顺函很感动,单膝着地打千:“奴才没本事,谢万岁爷夸赞!”
这一跪,皇帝走出去老远,顾顺函提着灯笼小步跟上,皇帝说:“今晚月色好,把灯掐了,没得煞风景。”
可不是,月色如华,满地银光,顾顺函带头泯灭了火星子,后头一溜宫女太监的宫灯都暗了。
没有晕黄色的光辉干扰,大地像是披着白色的轻纱,清风霁月下,远山微黛,湖水清漾,皇帝在湖边花木扶疏的小道上漫步,除了听到偶尔的夏夜虫鸣,便是身后跟从的人细微的脚步声。
他收住脚,回头一看,后头跟了二十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行走。
“这么多人做什么?都回去吧。留一两个便成。“皇帝说。
这种情况,不知道李德全是怎么处理的。顾顺函琢磨了一下,连自己,留了一名宫女,紧跟在皇帝身后,其他的,离了三丈路,远远地随。
天赐的良机,皇帝也许会聊几句,是不是应该把洛英的事提一提,皇帝见多识广地,可能不当回事,总是桩奇闻逸事,取个乐子的效果也许能有。
但不知道怎么提,皇帝负手默然行走,大概还在操心国事。
忽见他抬头四望,似乎想起了什么,百无聊赖地“叹”一声。
顾顺函陪着小心,许久不见他动,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回程,皇帝却说:“小顾,你是畅春园的地头蛇,不能跟李德全似的,每天带着朕往一条路上走。”
顾顺函一脸的笑:“奴才不敢,奴才哪能算条蛇,托万岁爷的福,至多也只能算条蚯蚓。”
皇帝没说什么,兴致不算太坏。
“不过,别样的路是有的,这园子哪里都是风景,不知万岁爷要看哪一种?“他试探道。
什么样的风景?不过就是,湖,山,亭台,也都差不离。
“烟波廊修好了吗?“
“回万岁爷,烟波廊大致修复,这几日画匠还在补齐画工,再搁十天,就大好了!”
“唔。”
“其实…“看不到皇帝的脸色,只能从他走路的快慢和声音的高低来评判:“这园子里…也不光是工整的景致,野趣…也是有的。”
“哦?”皇帝似乎提起了兴趣,回头看他一眼:“还有野趣?”
这一瞬间,顾顺函改变了主意,甚至不用提,提起来反而尴尬,还是带着皇帝去看,让他自己发觉,不是要别样的风景吗?活色生香!
“有,就是略远些。”
见皇帝又看他,忙陪笑道:“也不是太远,一炷香的功夫。”
皇帝觉得有点蹊跷:“有奇观?”
到底圣明,但不敢点穿,只点头哈腰地:“算不上,就是一片竹林后的一潭池子,现在这节气,岸边开了一地野花,今晚月色好,该跟个琉璃世界似的。那里人迹罕至,最近一个顽皮宫女发现的。”
这厮倒有些灵气,几句话勾起了他的兴趣。
“走吧!带路!“
“嗻!“顾顺函精神抖擞地转弯,躬身急步。
真有建奇功的可能。就算什么都不是,凭她的俏模样,现下正在脱衣裳,制造一场月光下的偶遇,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6章 胆战
成片幽篁沿溪而种,越往上游走,越是清雅,途中经过一方书斋,皇帝抬头看,青瓦粉墙的悬山卷棚房,门楣正中的白地匾额上四个黑色大字,清溪书屋。
畅春园大大小小的房间,少说几千,皇帝常来往的也就十几处,很多名字都不知道,清溪书屋这地方以前没来过,但名字却恁地眼熟。
再往前,就完全进入了竹林,当中一条小道在月光的投射下,好似峡谷中的一线天。
带路的顾顺函走的迫切,出了一头密密匝匝的汗。走快了怕皇帝跟不上,走慢了担心皇帝不耐烦,他不住地回头看,还好,皇帝不紧不慢的走着,很有闲庭信步的风度。
总算上了一条岔道,小道阔起来,一边仍是墙壁一般的竹林,一边的竹林越来越稀少,涓涓溪水汇合起来,形成粗大的白水,有奔流之势。
“万岁爷!到了!“
看着顾顺函垂首恭立的样子,皇帝顿时想起,怪不得清溪书屋眼熟,南巡路上捡到的那名女子,就发落在清溪书屋,月前内务府的奏报,提到过多次。
今晚到此,总觉得有点机巧,莫不与那女子有关?
“到了吗?”他踏上那条岔道的时候,疑窦渐生,然而眼前忽然一亮,只见皎月之下,一湾银波,闪闪发亮,银波外,湖岸上,各色花朵如星星一般散落在那条与竹林无缝连接的绿色草毡上。
夜已深,湖面上积起一层薄雾,仿佛罩上了乳白色的轻纱。
敢莫是误入仙境,康熙一时出神,许久方说:“还真是有点‘野趣’!”
“奴才冒失了!“顾顺函舒口气,偷偷抹把汗,如此光景,就算没有活色生香,也交待得过去了。
“不错,此地甚好!”皇帝抛下一句话,往湖边走去。
草很厚,青缎面平底履踏上去,把脚步声都淹没了。青草上的露水,金丝龙袜沾上了点滴,有凉凉的感觉,分明已入炎夏,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他胸中升腾起的一丝疑惑,也都跟暑热一般,烟消云散了。
走近了,只见那池水,清澈见底,如玻璃一般,顾顺函说的切确,真个是琉璃世界,水晶乾坤。
回头看,这奴才机灵,带着那名宫女站在岔道上,远远地守着,知道他喧闹了一天,就图一会子的清净。
刚才走一路,脑子里那些个繁琐事已经得到了轻减,现在又在这样超凡脱俗的环境中,真有些本来无一物的感觉。他低着头,背着手在湖边漫步,驻一会儿步,望一会儿月,又瞧一阵湖,生发了诗兴,想起李太白的名句,不由默默地吟诵出来。
“我睹湖月影,浑然已忘机。”
静谧的只有鱼跃虫鸣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声音,男性的,低沉地,带着点金属的质感,游了一阵子,感到有些疲倦正在靠在湖石上小憩的洛英睁开眼,凝神细听。
又安静下来,难道在做梦。她的身后身下,是两块长年在水中积泡的岩石,棱角早已磨去,一块在水中,一块靠湖畔,就像把高背椅子,她缓缓地躺下去,手脚畅快地在水中晃动,惬意地闭上眼,那华丽的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
“咳!咳!”
她震了一震,睁开眼,左右看,没人,抬头,那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啊!”她大叫一声。
那人没说话,远处却有人声喧哗,仿佛在说:“有异常,护驾!”
是皇帝,她瞪大眼看明白,就是那副令人难忘的相貌,见过两面后,她闲得无聊时,会在脑中勾勒,迟早有一天,要把他画下来。
画当然还没来得及画,叫了一半张大的嘴也没来及关上。
花一般的容貌像是定格住了,只见半张半合的润唇和睁得浑圆的杏眼,幸得海藻般地长发,澄澈水面下近似发光的身体才不至于完全暴露于人前,果然是有机巧,皇帝回头,顾顺函率着十几名后来赶上的宫女太监装模作样地往湖边赶。
“原来那顽皮的宫女是你!“皇帝说。
“什…什么”
这等天物,暴露于众人前,虽揭了顾顺函的短,与她与己均没有好处。
他直起弯下的腰,转过身去,对着顾顺函等喊:“却步!退到岔道以外,不可窥视。”
顾顺函顿起事半功倍的喜悦,忙不迭的带着一众人等撒腿儿往后撤了。
回过头时,人已不见,只见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头发,水泡不断地冒出来,同时,修长白皙的腿在水底下扑腾。
潜下去了,也知道害羞,但是水这么清,藏得住什么呢?
只是没有椅子,否则坐下来,细细观赏。
再好的水性,也憋不了太久,她露出头来,往外处游去。
他道:“你还能游出园去?趁早回来吧!白费力气。”
无处可逃是显而易见地。她往回游,虽在水中,一手遮上,一手遮下,头是再也不敢抬起来了。
竟设了如此香艳的一个局,顾顺函这奴才大材小用了。他是阅女无数的人,也禁不住心猿意马。当然,这是连冷面胤禛都愿意维护的人,那些关于她不是凡人的传说,此时此境,他也有些愿意相信了。
“你就不准备说些什么?“
“我…我…”她吱唔半天,仍低着头,细若蚊音:“我不知道皇上要来,要是知道,我…我今天就不上这儿来了。”
勉强听得清,他蹲下身,平视她,她头低无可低,只得侧着,避免与他视线接触。
“今天不来,明天来?“
“不!”她急急地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再…再…也不来了!”
不见正面,只见那侧耳顺着脖颈儿一溜肌理白的骨瓷一般,现慢慢地起了红晕,隐隐浅青色的筋脉勃勃地跳。看来她是不知情的,是顾顺函急于表现,带他来看别样的风景。
洛英大气不敢喘,怀疑自己快要憋死了,这也怪不得她,不着分缕地站在水中,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盘问,这个男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胤禛提醒过,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何成想?
她住在这儿也有段时间了,这地方,处死个宫女跟捏死个蚂蚱似的。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是个死,先求求情试试。
“我想上岸。”她微微地折回,仰起了一个角度,看见那布满青晕的浑厚下巴,便再没勇气再往上瞧。
“请便!”
等了片刻,不见他挪动半分,倒是看清了,他的下巴中间有道浅浅的凹槽,欧米茄下巴,这样的男人有特别魅力,也具有超强的控制欲。
“请皇上回避!”半晌,她吐出这几个字,脸颊子涂了胭脂似的。
他没说话,站起身子,掸了掸袍,她的视线里,从脚往上,依次是青缎面的平口履,绣着金线龙纹的白罗袜,一件白色暗绣凤尾花纹的绸裤,然后,石青色团龙的袍子坠下来,把这一些都遮掩了起来。
他转了个身,往前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窘迫着,难堪着,纠结着,挣扎着,嗫嚅几声,终于不敢再做要求。把心一横,反正这水这么透明,被他看了那么久,应该都看过了,有什么呢?人体而已。他要看,一天可以看几十具,有什么稀罕。而她的时代,天体泳滩都有,今天也豁出去一把,如果能活过今晚,就已是万幸。
再也不希望哗啦啦的水声引起他的注意,她小心翼翼站起来,水滴顺着白瓷一般的身体往下滑,她的衣服放在刻着“恬池”两字的花岗石上,好在,离这儿不远。
她踮着脚尖,像是善舞的精灵在绿草上跑跳,他把回忆翻书一样地翻一遍,不曾忆得经手过这样修长莹泽的身体,真应了那句话,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这是人间罕品,由不得人生出贪念,直想纳入囊中。
她找到了衣服,顾不得湿的干的,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慌什么呢?已然这样了,他想。
中衣裤黏在湿漉漉的身体上,还好,外头有一件粉色长袍,那一身玲珑不算特别显眼。
“惊动圣驾了!”她穿好衣服,在他眼前跪下。
“倒像是朕惊动了你。”
“不敢。“
湿发被她拢在一侧,他俯视着,见那低着的优美颈子延展到紧贴身上的粉色袍子里面,袍子越来越湿了,不像是衣服,倒像是长在她身上的肌肤。
“什么不敢?不是都做了吗?“他声调起高半度。
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她并不想因为游泳就送了命,赶紧求饶:“以后再也不敢了!“
“未免有伤风化!忒不检点!”
“我…我以为夜深不会有人看见!”她顾不得尊严,这里磕头见多了,她又磕了一下,道:“我…我错了!”
接下去,人家一般都说:“求皇上赐罪!”她却说:“求皇上不要责罚!”
这句话仿佛起了作用,过了片刻,皇帝道:“你起来吧!”
如释重负,赶紧谢恩,由于过度紧张,站起来时,一度头昏眼花,伸手找平衡,手上一滑,竟摸到了他的绸子衣袖。
“该死!“她赶紧缩手,身子后仰,但那手臂延展开来,绕到了后腰,稳稳地把她托住。
她心狂跳,抬头看时,见那洞悉万物的眸子正在她脸上浏览,他的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素来的作用,是使这端凝的面容更加肃穆,此一刻,却配合着上翘的眼梢微抬,不错,他的眼里有着戏谐的笑意。
原来,色变动九州的五官也可以这样生动。
须臾间体内像敲起了战鼓,四肢塞了棉花般柔软地无法移动,似乎除了肆意地让他看,让他碰,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
他的嗓子眼好像被人钳住了,窒息得难受,许久,在她目光闪躲的时候,才说的出话来。
“你,要小心一点!”
第7章 撒手
皇帝疾步行来,罔视一干跪地迎候的人等,自顾自往回走。见他的脸色凝重,也不见洛英出来,顾顺函紧紧跟随,心中忐忑不宁,颇起了些把事办砸的预感。果不其然,康熙突然低声骂道:“狗奴才!”
顾顺函立即滚倒在地,连抽自己嘴巴:“奴才办砸了事,奴才该死!”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拿捏朕的意思!“
“奴才不知,奴才只是…”
“还敢妄语!“皇帝回身,瞧见其他人都跟在老远的地方,见此情景,俱都跪地请罪。
“朕问你,她这样,有多久了?有多少人知道?”
一时有些峰回路转,但现下也来不及分析,隐瞒是再也不敢了,顾顺函顿首说:“没多久,也就四五天,除了奴才,还有一名叫春芹的宫女,日常监视她的。”
皇帝原地踱步,思量间,已有主意。
“那个叫春芹的,即刻撵出宫去,不要给任何理由。你后头那起子人,全都遣去盛京守皇陵。”
独独没有发落他,顾顺函惴惴不安地等半天,皇帝说:“你,禁闭七日以自省。”
顾顺函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即刻伏地谢恩,但皇帝已经一径前去,他站起身来,掸掸袍子上的土,再看皇帝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那龙行虎步的威仪里,时而伴着几步轻快,他抹抹眼,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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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晌午未到,蝉鸣震天响,几个小苏拉拿着长长粘沾竿子在澹宁居前后院那几棵蓊郁的老槐树下赶知了。
“赶得了,都赶走;赶不了,粘下来。”顾顺函道。
顾顺函站在门廊下指挥有一会儿了,皇帝目前在烟波致爽斋与几位近臣商讨国事,午后便要回澹宁居小憩,断不能为了这些虫子的鸣叫打扰了万岁爷的清休。
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知了被清理的差不多,顾顺函命苏拉们原地待命,谨防知了去而复返,离皇帝午休尚有些时间,他倚着门栏想起了心事。
关他七日,撵走春芹,把其他人等都派去守皇陵,他很快就明白了皇帝是不想把那日的事情说漏出去。
在他禁闭期间,李德全暂时代理畅春园总管,对洛英,李德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春芹走了,洛英就住了单间,甚至乎,考虑到天热,清溪书屋加了几个冰盆以去暑热。
就如同盲人听觉特别灵敏一样,太监对男女之间的情愫比当事人还敏感。当晚康熙轻快的步伐,以及这种种安排,顾顺函估摸,十之八九皇帝心里是有了洛英了。这原是情理之中,是个男人见了这都把持不住。不过后面的事情他没有想明白,按理说皇帝看上某人,占为己有是分分钟的事情。他禁闭出来都已经七八天了,距那次“偶遇事件”小半个月过去了,啥动静没有,甭说召见洛英,就是连清溪书屋的名字都不提起,好似浑然忘了这个人。
而洛英,规矩了好几日,没等到责罚,反而走了春芹。日复一日地,还待遇渐优。慢慢地,又故态复萌,清溪书屋日常就她一人,她整天一身薄绸旗袍,睡觉看书,看溪品竹,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潇洒自如,只是,恬池,是真的再也不去了。
那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自他禁闭出来,皇帝对他的态度明面上瞧不出来,可他自己觉得,偶尔,和皇帝的眼神接触,透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私心猜测,是因为皇帝和他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缘故。
没有像对春芹和其他人那样把他连根拔起,是皇上与他私交好?还是,他猛然醒悟过来,主要,他有些用,在皇帝与洛英这件事上。
思路理清,顿觉神清气爽,抬头望天,天蓝似海子,顾顺函的心敞亮得很,为皇上办差,哪有不尽心尽力的,办好喽,脱胎换骨,杂牌军摇身一变,跻身正牌军,二总管,大总管,人生多有盼头。
西洋时钟敲了十一下,还差一个时辰皇帝就要回来了。顾顺函撩开金丝竹帘走到屋内检查工作,只见里间外间,转弯抹角之处都放了十来根粗大的冰条,整个西厢房凉丝丝没有一点热气。他迈过落地罩,先查验茶水,又看过替换衣服,最后走到碧纱窗下罗汉榻旁,软屉上放了一摞书,头几本是皇帝这几天看过的,今天的书不知道取来了没?换书的差事是他徒弟秦苏徳的事,此刻德子正在槐树下守知了。他走出门,问德子:“今儿皇上要看的书取来了吗?”
德子热的有点耽头耽脑,朦猪眼耷拉着,说:“皇上要的《通典》生僻的很,洛英姑娘找了半天没找着,我惦记着这边的知了,交待了姑娘找着了让人送过来,估摸着这时辰也该到了!”
洛英!机会来了!一下子顾顺函脑子里好似开上发条,转的比自鸣钟的秒针还快。让洛英送书来,让他们再见一面,看看反应。如果方才寻思的对,多半皇帝正等着他来穿针引线,毕竟是尊贵人,总得来点情谈款叙,不能够跟乡下蛮汉似的,拖到房里吹灯完事;如果寻思错了,也不要紧,偶遇事件都扛过来了,还怕啥。
“德子,赶紧地!别杵在这树底下了,跑趟清溪书屋,让洛英姑娘过一个时辰亲自把书送来,别问为什么,快去!”
康熙洗簌更衣后,侍女敬上冰镇的梅子茶,他抿了一口,通体舒爽。靠在罗汉榻上,翻弄着软屉上的几本书,没有发现自己要看的,问随伺一旁的李徳全:“《通典》呢?”
李德全暗跺脚,这顾顺函处心积虑只琢磨旁门左道,正经事情都耽搁了,这样的事,竟出纰漏。他讪笑着,恭谨地做解释,顺便也把责任推掉:“一早就交待了小顾,谅是书生僻,不好找。”
康熙不大乐意,但他不愿太难为底下人,耐着性子去看站在落地罩外的顾顺函。顾顺函急的飚汗,心想,洛英真是实性子,说了一个时辰,一点都不早到。谁料想皇帝今天提早回来了。得!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吃不了兜着走!正要跪地求饶,门外有脚步声,还有细碎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他耳朵尖,细辨,听到《通典》二字,顿时释然,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来了。忙不迭地作揖打千:“万岁爷,大总管说的对,这书不好找,清溪书屋找了一早上,此刻才把书送到!”
清溪书屋。靠在榻上的皇帝坐起身来。是她来了!
人人都需要平衡的生活,一方面紧张,另一方面必然放松。皇帝也是这样。在位三十一年风云变诡的政治生涯历练出来的康熙,政事严谨持重,一日不敢掉于轻心,闺房之趣就不大约束。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局势不稳,需借用各种不同的势力,他在翻牌时遵循一套关于妃嫔娘家势力均衡的原则。自康熙二十年后,各方平定,寰宇一统,经济日益强盛,皇权高度集中,在女伴的选择上,他便渐趋随意。虽则妃嫔位份不能乱,兴之所至,临幸个把宫女甚至民女也是有的。女人身上,他是常胜将军,就算隐瞒身份,就凭气质风度相貌才学,也是无往而不利的。
因为太容易,所以不珍惜。近两年来,更有些意兴阑珊,一般女子,在他眼里,看不出美丑,他想,三十九了,是不是老了,该做些修身养性的的事了。
但那晚,差点控制不住。要不是困惑于她扑溯迷离的来路,顾忌着围绕她的稀奇古怪的传言,和目睹过胤禛对她的情愫,肯定不会撒手。
幸好撒手了,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君父的尊严算是保住了,在回澹宁居的路上,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欣慰。
然而,那一夜,辗转了大半夜才得以安睡。
于是马不停蹄地换女人,还是意兴阑珊,以至于后来,竟有些厌憎,把那些带来畅春园的妃嫔全都送回宫里去了。
他想过几天清净日子,继续修身养性,虽然,顾顺函还留在身边,迟迟下不了把他除去的决定。
潜心静听,她好像就在门口,怯怯的声音:“书送到了,我可以走了吗?”
等不及李德全下二道命令,他直接高声说:“把书送进来!”
大伏天走在日头里,旗袍外还得罩件紫色比甲,洛英香汗淋漓,鬓发都粘在了耳际。朱红色描金雕花房门打开,还没掀湘妃竹帘,冷气隔了竹缝送到面上,她这才活了过来。
迎面是紫檀木锦绣河山大屏风,绕过屏风,向左站定,垂着纱帐的落地罩后面是皇帝的寝处,依着轮廓她看见罗汉榻旁边垂首侍立着两三个人,而斜倚着靠枕的,就算看不见脸,仅凭那颀长的身子,也辨得出是半个月前深夜见过的那个人。
洛英的心突突乱跳,经过上次这么尴尬的会面,她觉得,这辈子都无法冷静地面对他了。
在顾顺函的默示下,她跪在地上,把书举得高过头顶:“奴…奴婢给皇上送书来了!”
倒晓得自称奴婢!算有长进!康熙唔了一声,宫人撩开纱帘,李德全走到洛英跟前,取了书,纱帘复又垂下。
借着纱帘掀起的一刻,皇帝投去一瞥,见她寻常宫人穿着,长发挽成两把,没有发饰,只在发际插了一朵玉兰花,黑色的发衬着白色的玉兰,颇有空谷幽雅的气韵。她垂着头,旗袍领子上面一段雪白的颈子,他口中忽然焦渴,又喝了几口梅子茶。
皇帝翻书,洛英跪着,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心神不宁,旁观者中,李德全低眉顺目地,貌似全不知情,顾顺函躲在垂花门后,心潮起伏不定。
皇帝说:“这不是朕要的书!”
第8章 玉兰
洛英闻言抬头,但见帘后那人,坐在榻上正面对她,一时间便觉得极度不安,身上热起来,只觉得虽隔着一层纱,那灼灼目光却穿越过来,直在她身上翻滚。
顾顺函不失时机地呵斥:“大胆!皇上也是你看的吗?”
于是,惶惶低下头,落地钟的秒针在走动,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除此以外,盖无声息,这屋里的人,似乎把呼吸也掐停了。
不抬头,却也能看见他的动静,只见他双足垂下榻来,趿上鞋履,站立起来,左右掀起纱帘,那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不一会儿,立定在她眼前。
“啪“一本《通典》抛掷在地,只听他说:“朕要的是唐开元时期的版本,不是明万历年间的,拿回去,再去找!”
各人的反应不一。
顾顺函喜上眉梢,李德全面无表情,洛英头脑发懵,好久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一声:“是。”
就跪在他脚边,不过咫尺,伸手一拉,就能拉入怀内,他负手在她左右徘徊,那漆黑发间的玉兰花香,幽幽入鼻,花下,几缕碎发,贴着侧脸下颏直顺进颈子,白瓷美人斛一般地细净。
他的心,仿佛平静的海子,许久不曾风来,这会子,微风徐徐,颇有些荡漾。
“起吧!”
“谢皇上。”
她站起来,不明所以地紧张,头重脚轻,她不敢看,心里怀疑,也许他正在打量,七分凝重,三分戏谑,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他静静地观察她,想,要是她再伸出手来,自己大概不能放得开去。
摇摇晃晃勉强站直了,多数女人只到他的肩部,她颇高,矮他大半个头的距离,她低头垂眼,十分娟秀的模样。不,这样不成,难道为了要看她的眉眼,逼得他降尊纡贵,俯首到她脸下不成?
他怎么站定在她身旁,再不走开?洛英的心越跳越快,自那夜开始,她没过过安生日子。头一天,春芹没声没息地消失了,连顾顺函都关了禁闭,她以为自己快性命不保,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天,风声渐息。但清溪书屋却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照,她想起他搂着她的腰,大手左右上下往复,又想起他看她的眼,那一丝笑,好像猎人发现了猎物,弓箭搭起来,瞄准了还没有下定决心射。她怕,怕他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她没穿衣服,无处藏身,这是自那夜之后,她去除不掉的梦魇。
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今天,却把她唤来了。
红色,晕染着双颊甚至全身,那娇羞的发源处,耳垂,如红透了的玫瑰花瓣娇艳欲滴。人要窒息了,这样下去,即将在他的目光中化为灰烬。她艰难地呼吸着,抬起眉睫,秋波流转,他一双眼,侯了许久,笑意从深处涌上来,她顿时溃不成军。
”噹!噹!”落地时钟敲了两下,皇帝珍贵的午休时光就这样快地流逝了。
他走开一步,又回转身来,在她的耳边,下了个命令。
“晚上送过来!”
屋里这么多人,确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顾顺函看着逃也似的洛英,成就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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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上,开元版的《通典》就在万历版的旁边,打开看看,没有多大的区别。
坐卧不安,食唆无味,过一个下午,好似过了一年,虽然如此,还是乞求夜幕不要来临。她虽只交过计明华一个男友,同学同事都是科技疯子,但男人的目光代表什么,自少女时,就有感觉了。
避之不及。
或许,只是拿她调笑,那晚那样地暧昧,也放了她。就跟胤禛似的,把她逼在门边,在她耳边细语,然后一脸正色地说,你的下一站是内务府,快去吧。
通天的权利加傲世的外表,使女子们对他们趋之如鹜,嬉耍惯了的,未必当真。可能,或许,大概,就是如此!
不好做其他的设想,也不能做其他的设想。说到底,她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当天边布满了暗红色的晚霞,头顶的苍穹从深蓝转为蟹青,秦苏德在顾顺函的命令下,执一柄宫灯出现在清溪书屋门口时,她无可奈何地拿起那本开元版的《通典》,往门外走去。
顾顺函迎出来时,一双三角眼笑得眯成一条细缝。
“开元版的《通典》找着了,烦请公公转交。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别的宫女子恨不能找机会在澹宁居逗留。她是怎么回事?跟皇帝之间就差一层纸没有捅破,还这样装模作样?害羞呢?还是矫情呢?
顾顺函一脸笑,透着几分亲昵,道:“别介。皇上交代的,要姑娘晚上送过来,就得姑娘亲自交上去,咱家可不敢代劳。”
“那…”她琢磨了小半会儿,决定速战速决:“烦请公公通报,我这就把书呈上去。”
原形毕露了吧!听上去甚至急不可耐。顾顺函安慰她:“姑娘请稍安勿躁,万岁爷正在跟几位相爷议论国事,尚不得空闲。请姑娘耳房等候些个,到时候咱家再带您面圣。”
话语间,亲把她带到耳房,拿出自己喝的碧螺春,给她泡上一盏。她是他举荐的第一人,在宫里,结盟至要紧,找对了队友,一荣俱荣,他顾顺函的发达,说不定就在她身上。
不过光靠一个晚上,恐怕也不济事。成例里一夜之后就被皇帝遗忘的也不在少数,关键要自个儿有点打算,想办法抓住皇帝的心。顾顺函瞅着灯光下的小口嘬茶的洛英,相貌是极好的,就是有点心不在焉,老有魂魄离身的感觉。得提点些她,前路艰难,长得好只是敲门砖,进了门之后更要小心经营,特别是她那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
旁敲侧击,明喻暗示地讲了大半个时辰,灯油加了三回,茶倒了数盏,嘴唇讲的起泡,问:“姑娘,听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面有难色:“公公,哪里有方便的地方?”
见顾顺函面色有变,解释道:“茶喝太多了…”
有福也得自己会掌舵,他算是仁至义尽了,顾顺函耐着性子,唤德子过来给她指路。
她前脚刚出耳房,南书房那头传来动静,顾顺函撩开门帘,站在门沿瞧过去,李德全正把高士奇和索额图两位送出来,见了他,一使眼色,顾顺函点头哈腰吱溜溜往南书房窜去。
过了两道门,站定在墙角,惯性地往书案方向看,案上摊开着几本折子,蘸饱了朱砂的笔搁在砚台上,皇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面。
南向的花格玻璃占了半面墙,玻璃上罗致着暹罗进贡的白纱,康熙站在纱前,面窗沉思。
杭州知府高定升的案子果然不简单,一查,牵动了两江上百位官员,高士奇见奏报顿觉诸事体大,唯恐触怒圣颜,拉了索额图一起汇报,其实,皇帝这边已有思想准备,南巡时,把胤禛留在杭州,今日午后,他送上来的密折,阐述的细节比高士奇呈上来的,更为翔实可信。
索额图问,是不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往下查,再顺藤摸瓜下去,唯恐朝野震荡。
这是一个他无法立时给出答案的问题,三十一年,励精图治,刚刚四海晏平,没过几天太平日子,贪墨却有尾大不掉之势。好比一条锦袍还没织成,许多蛀虫却已滋生出来,眼见得就要把金丝银线蚕食干净。
索额图和高士奇的意思是以此为戒,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即可,胤禛的立场却是相反,他的密折上,颇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名字,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四阿哥,主张斩草除根。
他才十八岁,才能抵得过一位上书房大臣,是理政的一把好手,可惜失之严苛。
窗外是寂静月夜,今晚一点风没有,种植在中庭的月桂树枝叶纹丝不动,他本来想去外面走走,看来,是极闷热的天气,出门惹一身汗,还不如就地不动,这心里头有万千思绪,已经够烦躁的了。
从西边的廊下,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弓头缩脑的小太监,另一个,专门沿着几棵婆娑的月桂树影绕弯的,是位身姿婀娜的姑娘,普通的旗袍比甲让她穿着,走起来,有着翩然的韵动,她的一只手,抚弄耳边的鬓发,另一只手,靠着腋边,那腋下,夹着一本书。
晚上把书送过来,他自己说的。她来了,仿佛带来了清风,一动不动的枝叶似乎在摇曳,人的心,本来是凝重的,又开始恍惚起来。
这也是个扑朔迷离的人!
“儿臣看着,她是个良善之人...."云来酒肆里,胤禛说道。
怪不得胤禛,如果是他,这方面,他素来是任性的,什么都不管。
还是再看看那些折子,他离了窗,回到书案前,眼角的余光瞥到顾顺函,欲言又止,探头探脑。
“书留下,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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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已是六月底,白天还是热,早晚已带着秋天的凉意。这期间,他回了趟紫禁城,折中地采取了胤禛和上书房的意见,除去一部分,保留一部分,其他的留待查看,同时拟定了明年春闱的日子,全国各地,从下至上,布局起来,开恩科,举新才,为治国准备注入新鲜的血液。
算不上伤筋动骨,只是摩擦到了皮肉,朝野上下,就哀鸿一片。连后宫都不省心,母家受牵连地妃嫔泪水涟涟意图疏通关系,不受牵连地,政治敏感性极强地利用机会举荐自家兄弟。
这些也都算了,最令人失望的,是二十好几的太子,唯唯诺诺,一点主意都不出,他以为是这算韬光养晦,笼络人心,实际上使奸耍滑,优柔寡断,一无用处。
他在丹陛上疾走,跪了一地的孔雀花翎枝枝颤动;他的御辇在西六宫路过,高悬一溜的宫灯迎风飘动。万人云集,到处都是人,虽然如此,却甚为孤独!皇帝当了三十一年,年年如此,天天如是。
即是孤家寡人,那就孤寡到底,这次进畅春园,阿哥妃嫔,一个不带。
第9章 秋雨
皇帝靠在榻上,拿起手边的书,翻了几页,书上的字像跟他做对似地,迎面而来,不着痕迹而去。他合上书页,发现就是那本颇费周章的《通典》。
馥郁的玉兰花香,殷红的耳垂,瓷白的身体,恐惧,不安,羞涩,以及久违的躁动,俱都浮上记忆的表面。
“把这本书换了!”。
顾顺函诺诺,上前拿走,皇帝打开另一本,看了几个字,又撂到一旁。
左右睡不着,他坐起身来,示意更衣。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穿上月白色的葛沙袍,他拿起一柄湘妃竹扇,不吱一声,出门而去。
李德全顾顺函等都不敢跟地太近,在后头,离皇帝足有一箭之地,。
清风沿着明蓝的海子水面徐徐吹来,下午的艳阳似也不那么火辣了,人仿佛轻健些许,他想起日前还在休整的烟波廊,现在该齐备了,便道:“去烟波廊。”
顾顺函一溜小跑,在前面带路,皇帝居中,李德全率众人像幽魂似地遥遥相随。园子又安静又寂寥,因为所有人都是训练过的,绝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如一条玉带,烟波廊把前湖,后湖和园子里其他可联通的水域链接起来。人在廊下,一步一景,山光水色亭台楼阁应接不暇,皇帝边走边看,只见水鸟掠起,鱼儿远游,七月未到,秋境已初现端倪。
曲里拐弯的长廊,在这一头,根本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致,顾顺函走一折,停一阵,等皇帝赏景完毕,往下再走一折。
前湖和后湖有水势的落差,到两湖衔接之处,形成了长达数丈的矮瀑,人未到,就听得水声哗然。
此地是烟波廊景致最妙的所在,顾顺函立在转角处,脸上浮出笑容,安心等待皇帝,然而笑容在望向前方时,瞬间凝固。
这一折的末段,廊凳上坐着一位依阑远眺的宫女,她大概是不想活命了,这个时候在园子里胡乱行走。
须得赶走她,趁皇帝还没发现。
“去…”
她回过头来,一张皎如日月的脸。
顾顺函指着她:“你…”
为时已晚,康熙转过一弯,正好与她照面。
四目相对,洛英触电般的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蹲福。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今天她第一天上烟波廊看风景,又遇上了他。
只见她穿件浅紫色的宫女常服,长发梳成油光水滑的长辫子挂在胸前,不涂脂粉,没有饰品,透澈宛若清晨的露水,和煦仿佛夏夜的凉风,什么都是刚刚好,与她身后的青山流水一般清新雅致。
姹紫嫣红情世界,一生爱好是天然。矫揉造作经营计算到头来不如返璞归真,这是人们经常忽略的道理。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
皇帝不做声,只走到廊下望湖,那一排哗哗作响的短瀑飞花碎玉般地乱溅,溅着的水花,在阳光下晶莹多芒。
洛英保持蹲福的姿势,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没看见她?
顾顺函更进退两难,看皇帝瞅她的眼神,做奴才的应该识趣回避。但上次澹宁居晚上送书的事,让他有点吃不准,皇帝的意思,揣摩错了,也是要命的事情。
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考虑慢慢后退,后头李德全率着众奴仆却赶上来了,顾顺函忙打手势让他们止步,就这点功夫,等他回头时,皇帝已经转身面对洛英,像是要提步走向她,又踯躅不前,像是要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洛英,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到了,皇帝拨转步子,沿来路返回。洛英一直等到脚步声杳杳,才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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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七月末稍,一阵凉意一阵秋,绿色的树叶有的变红,有的变黄,山上的,湖边的,大片大片的林子,过一天颜色便深一层,畅春园跟撒开了颜料盒似的,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一个月来,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在畅春园理政。为了方便面圣,大臣们也都迁移到畅春园附近,有的住进驿馆,有的索性置了宅子。
可是后妃们就没有这么自由了,皇帝不召唤,只能呆着红墙内瞅着蓝天发怔,除了四妃与他偶有书信来往,其他人等,不存在一般。
吏部经过一个月的整顿,除的除,换的换,那天在寿萱春永殿议事时,奏报气象一新,康熙阴沉月余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笑纹。午后,二十个即将外放的年轻京官面圣陛辞,均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个个朝气蓬勃,立志高远,不易激动的皇帝受了感染,不由得也意气奋发了一回。
时交酉时,群臣方散,从理政区回内园的时候,天气阴沉,更有些彤云密布,但康熙兴致很高,坐在车辇之上,放眼望去,秋光潋滟,赏心悦目。
“停辇。朕想走走。这里离澹宁居不远,走回去便成。”
车即刻停了,李德全一边扶皇帝下辇,一边抬头望天,有些不放心,提醒道:“万岁爷,瞧这天气,可能要下雨,还是?”
皇帝漫不经心地在金桂吐香的小径上散步:“不打紧,有雨就找个地方避一避。”
难得一见的好心情,李德全怎敢扫兴,这边忙应“嗻”,那边未雨绸缪地吩咐太监去准备雨具。
左右两排一式高矮的桂花树修剪整齐,跟点缀着星星的绿墙似的,一旁各有一个出口,这旁上山,那边通湖,康熙看一下怀表,时辰尚早,秋日登高望,凉风吹湖初,这是古人的雅趣,他难得有闲有心,一仿古人,信步往山上走去。
称之为山,未免夸大了,它的海拔不过几百米,介于丘和山之间,却是这一带地势的制高点,越往上走,视线越广,到半山腰时,半个园子尽收眼底,只可惜天公不美,墨云飞卷,雾霭弥漫,把无尽的湖山亭台,重重锁住,视野所及,只有深深浅浅的灰黑两色,方才还是五彩缤纷,现在好似水墨画卷一般。
水墨有水墨的味道,皇帝兴味不可阻挡,继续上山,此时忽有卷地风来,云走的更快,李德全见势头不对,回头未见太监拿雨具上来,着急劝道:“万岁爷,天都快压下来了,还是…”
话未毕,豆大雨点落到身上,秋雨极寒,直击内腑,李德全慌了神,皇帝倒神色自若,百步之遥便是山顶,一座玲珑的八角小亭映入眼帘,他一边加快步子往山顶走去,一边说:“此时下山,不如上山近些,你不放心,自去张罗你的,朕不妨事。”
到了亭边,雨纷纷洒洒地落将下来,皇帝急闪身入亭,往来路看时,飞奔下山的李德全身影已消失在茫茫的水幕之中。
“给…皇…皇上请安!”蓦地,身后响起人语,那声音尴尬,仿佛钝刀子遇着了磨刀石,怎么拉都拉不开似的。
他回身,见亭子中央有一方石桌,桌后面,蹲着位身穿紫衣的宫女,她低着头,一条长辫几乎垂地,不用细究,光看修长身姿和莹白肌肤,便知是她。
方才只顾避雨,没留神,亭子里竟有她在。
又是巧遇,或是天意。皇帝慢慢地走过去,任怎么按耐,心底忍不住欢喜,仿佛初春冰雪即融,清泉慢慢滋生,流溢开来。
到她跟前,却被身旁石桌吸引了注意力,只见桌面上笔墨齐全,一幅宣纸搁在正中,宣纸上,墨线勾勒,虽线条粗细不均,也可以看出,画者正在把远山近湖亭台楼阁收入画中。
且不说运墨轻重,光看画面布局景物远近,颇有功底,卜看之下,竟有西洋画的风格。
他很惊奇,问:“你画的?“
又被他发现了。每回找个地方做点私密事,都能遇见他。湖边,廊下,哪怕到了山上,无一幸免。这算是老天开眼呢还是不开眼呢?
“哎......!”她情不自禁地叹出气来,道:“是我…奴婢…画的。”
万念俱灰的口吻,逗得皇帝直想笑。
“起来吧!“
每次站起都颤巍巍地,令人有想搀扶的冲动,他拿眼觑着,这次,倒极轻健地起了身,并退到亭柱站好。
他回头看画,越看越有根底,如果摒弃这些线条,这画与法兰西画师张城的画风同出一宗,他回忆之前在她枕边搜出的英文书稿,联想到钱塘江底发现的机器碎片,又想起造办处研习数月至今发现不了机关的她的随身零件。
西洋人惯做机关零件,莫非她是我流落西洋的中华子民?
视线转移到她身上,只见她倚柱而立,旗袍被风吹的掀起了一角,露出底下穿着的白丝小裤,斜风飘雨,鬓发被雨淋湿了,黏在额上,见他看她,垂下眼睑,回避他的目光。
抬眼明媚,垂眼可亲,亭外秋雨连绵,亭内春意盎然,他心情好得不得了,眼前那人,坐也宜,站也宜,依傍着亭柱更相宜。
管她什么人?西洋,就算是天外,都顾不及了。
“你学过?“他指着那画,问。
势必要搪塞过去,免得他刨根究底。
“瞎画的。“
“极具天赋。“他不追究,顺着她的意思说。
不惯说谎的人,说了谎就要心虚,何况她对他有心结,白皙的耳后根起了一抹红,她慢慢地离开亭柱,说:“我…奴婢还是告退,免得打扰皇上。“
“退?退去哪里?”他指着密密麻麻的雨丝,道:“外头雨下的这样。”
玲珑小亭,最远的对角也不过几步,他长臂一展,就可以触及她,她见他还是发怵,心头小鹿撞个不休,往边上移步:“奴…奴婢不要紧,这点雨算不了什么..”
他不语,看着她步伐挪动,不动声色伸脚过去,拌在她脚跟前,她没收住,惯性前冲,猛地扎进他的怀里。
“我…奴…”
“不惯称奴,何必勉强自己?“他道。
欲待离去,已经不能,背被他扣住了,就像那晚似的,那手在腰间往复。
她大慌,双手前推:“不敢,不敢!”
只是徒劳,他把手一圈,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第二次搂着她了,不过这次,身子好像更为柔软,气味更为芬芳,令他想起了那朵插在她发间的玉兰,又想起来照在她身体上明亮的月光。
声音不觉低沉了,往她脑门子上凑:“你怕朕吗?老是不敢不敢地。”
她耳朵热的快要烧起来,脑子里糊涂地想不了事,当年与明华,接吻也稀松平常,到了他这儿,还没怎么着,就成了这付模样?
很应该把他推开,夺路而逃。可是…可是他把她的下颌托起来,即使视线下垂,也能看到他的脸。
那惯常凝重的眼,又多了几分笑意,象被夏日艳阳晒暖的海,溺毙其中也让人无悔。不能看他,看了就会忘了自己,那晚就是如此....
她闭上双眼:“请皇上不要戏弄我。“
闭眼又如何,颤动的羽睫是邀约,他是情场老手,阅读女人心事驾轻就熟,把脸凑近了,高鼻蹭着她的粉颊:“怎么,你以为朕戏弄你吗?那你说说,怎样不算戏弄?”
她身子后仰,语无伦次:“你,你快放…”
一张薄唇翕动着,轻轻地下来,把这话堵回肚子里,仿佛只是压了一小会儿,浓郁的龙涎香沿着鼻孔转进脑子,她一发不清醒了。
经过这番预温,两爿唇又红又亮,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他不徐不疾地回味,那是一种洁净甘甜的味道,比想象的还要鲜美,值得细细品尝。
“这样算不算戏弄?“他专注地低下头,像是蜜蜂找着了心爱的花蕊,孜孜不倦地吮吸。
第10章 龙涎香
“万岁爷!”李德全手里拿着雨具,话已出口,悔之晚矣。
趁着皇帝抬头期间,洛英连忙把他推开,连声告辞的话都没有,飞身奔了出去,李德全出手相拦,速度太快无法拦住。只见雨水磅礴,一瞬间芳踪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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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下到黄昏时分,雨才渐转小了,现在夜幕低垂,淅淅沥沥地,没有停的样子。
“秋雨缠绵,大概要下上个几天了!”新来清溪书屋当值的如蝉说道。
洛英看着窗外,竹子被雨水洗刷的油光铮亮,竹叶上的水滴积满了盛不下,掉下去,汇入溪流,新的雨下下来,竹叶颤颤巍巍,如是往复。
晚饭也不吃,这个样子,有一个多时辰了。
“姐姐过会子去澹宁居的时候可要带好雨具,别再象刚才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如蝉说。
洛英依旧看着窗外,道:“我说过,我不去。“
如蝉只有十六,说话却老成,不急不躁地劝:“不去怎么成?总管下的命令,德子临走时说,姑娘自己不去,就着人来抬。”
一路狂奔回来,其实大可不必,他要找她,岂是她躲得了的。
“我实在不能去。”阴雨天的黄昏,窗外灰蒙蒙的,她窝在一团灰蒙里,希望自己像空气里的尘埃,融入进去,没人找得见。
“我不舒服,你帮我去说一下。”
如蝉来到她身旁,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体温如常,道:“姐姐别害我,万岁爷指名要你,我去说,不想活命了吗?”
见那烟眉蹙得跟山似的,看来是真不愿,拉起她的手,轻声说:“万岁爷不好吗?多尊贵的人,又是那样的品貌。多少人想不来的事!姐姐要惜福才好。”
在如蝉,这是天大的福分;在她,时间的过客,这福分要来何用,白白淌进一滩浑水。
虽然这样的人,千年难遇,看你一眼,哪怕一眼,就让人云里雾里,那日在湖边,方才在山上,他附将下来…,她的脸发烫,心翻滚,有一只魔鬼,从心底深处爬将上来,专和理智做对,扰得她不能安生。
洛英转身,避开如蝉探询的目光。
桌上摊着画稿,造办处的折子,英文的书稿,和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她心心念念的随身衣物,包括那八珍匣似的小玩意儿。
这个黄昏,他原本是欣慰的,舒畅的,有闲心的,谁知道亭子里遇到了她,雨那么大,她要走,他不肯让她走,一把抱住,这一抱,积蓄了很久,八百年的躁动,一起涌上来。自此,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真想冲到清溪书屋去,管他三七二十一;勉强克制,喝了一巡茶,自以为镇定了,却鬼使神差地命人把她所有相关物品拿出来,于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想,做了各种推算,到头来,也不过如同造办处折子上写的一样:“非我朝之物,未得可解之法。”
他从桌后站起来,把目光从这些东西上移开,眼前站了一名宫女,穿着紫衣服,低着头,他恍惚了半天,以为是她,直到又一名宫女出现,才清醒过来。
李德全垂着手,轻声地说些什么,他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脑子立即浮现了她的红唇,柔软地,细腻的,芳香的唇,刚起了个头,嘴里就跟含了一包蜜似的。
当时在恬池,就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幸了,否则何来今日之煎熬?这几个月来,居然有几个月了,叶子都黄了,她还挥之不去。等什么呢?他自己也纳闷,天下子民,谁不知道他果断利落,岂料他为这点小事,竟也这般犹豫?到他这份上,有什么顾忌,任她什么出身,妖女,神女,天上掉下来的,水里捞出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通通不用理。
“去,今晚让她来。”
谁也不问她是谁,李德全,顾顺函异口同声:“嗻。”
稍稍安心,看了一会折子,见了个人,上灯,用膳,洗漱的时候格外用心,一切就绪,又看折子,有个条陈,是索额图上的,可以一议。
“传索额图...."话一出口,想起今晚的安排。
李德全躬身退下去传人
她要是来了,索额图还在,一时半会聊不完。反正不是急务,放一晚上,误不了事。
”不传了,让他歇着,明晨再议。“
又看了几份,俱都留中,顾顺函送点心来,他看了一眼钟,时针快到第九格,怎么还不见她的影踪。
终于忍不住,喝奶茶润口嗓子,问:“清溪书屋?”
“亥中时分到!“顾顺函答:“怕扰了万岁爷处理国事,瞧准时辰去请的。”
“又请?”
膳前不是已经传过一次了吗,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情愿的?不情愿嘴这样甜,身子软得像棉花,以他对女人的经验,就该一早在西厢房等候圣眷。
“是请过一次,不敢让姑娘亲自走了来,现派人去抬了。”顾顺函谨慎地回答,他原来的判断,跟皇帝是一样的,满以为让德子去陪过来便成,没想到她一改常态,象吃了秤砣似的铁心不服从,磨了两个时辰,最后不得不采取终极手段,派八个太监死拉硬拽,摁在轿子里强行抬过来。
不知道怎么跟皇帝解释,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也许塞进西厢房,等皇帝一进去,就都好了,听李德全说,下午在亭子里,都已经亲上了。
时钟敲了十下的时候,他理完政事,正在净手,听得澹宁居院门外有人轻声说话,顾顺函告退后立即撩门帘出去。
她来了,正往西厢房安置,他加快了净手的动作,又放缓下来,不能太快,总得等她安置下来再过去。
跟小伙子似的,颇有些按耐不住,他讪笑自个儿,都是她害的,这次戒色戒得太久。
净了手,喝过一盏茶,顾顺函才进来,脸上带着笑,甩袖点地,单膝跪地。
“一切齐备!就等圣驾!“
太监们掀开一扇扇门帘,他一重重门地走出南书房,沿着古木森朴的长廊,到西厢房门口,左右有太监看门,见了他,俱都跪下来。
他快要进门,顾顺函忽然上前,低低地压上一嗓子:“万岁爷担待些,姑娘很害羞。”
顿觉不妥,待要细问,门开着,紫檀木锦绣河山屏风后透着暖色的灯光,可以想象,她现在正坐在床畔,等着他的到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妥不妥都要一尝夙愿,他迈开脚,大步迈过门槛。
穿过垂花门,经过罗汉榻,转个弯,又是一道檀木花门,浅黄色的烟罗纱已然垂下,两名侍女陪在两侧,身穿紫衣的她坐在龙床上。
顾顺函不老到,那身宫女服应该换一身,怎么着也得梳洗打扮一番,其实也无所谓,穿什么都不紧要。
侍女们撩开纱,他走进去,她低着头,看不到神色。当真害羞不成?他在床前踱步,侍女们乖巧地退了出去。
听到侍女出门的声音,她抬头,他触目看到一张薄怒的脸,未等靠近,霍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他愕然,想起顾顺函的提醒,即微微一笑,道:“才刚来?”
“他们逼我的,死乞白赖地求。我没办法才在这儿等你,你现在放我走吧?”她话说得很快,胸口剧烈起伏,眼睛不看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顺着她的目光,那里有一座紫檀木书架,搁置着各色瓷器珍宝。
“看上了什么?拿走就是。”他道。
四两拨千斤,避重就轻,根本不当一会事,她鼓着一股子气,在他面前,有鼓不起来的趋势。
在他面前,谁又能鼓得起气来?
她低头,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走。”
什么都可以给,唯其不能放她走。起码,今晚不成,他是势在必得。
莫说等了那么久,就是临时起意,当阵不前,也不是他的作风。
一言不发,沉默着从头到尾地把她打量遍,他道:“再怎么着,也得正眼看人不是?抬起眼,看着朕说话!”
她转过身子,终究不敢看,她心底的那只魔鬼伸了个懒腰,醒了,正要爬上来。
“恩?”他不知何时靠近了,把嘴对着她的耳朵边,温热的鼻息云绕。
她的耳朵,是极不争气的,瞬间就红了,她横下心,抬起头,见他剑眉星目,唇边挂上一丝笑,她气得很,拨开目去,这气生的,不是对他,是对自己。
“不敢看?心虚了?“
”我有什么心虚的?“她逞强,再次回转,视他双目,那一双十分情动的眼,像是海,像是湖,庄重中带着几丝柔情,像逶迤中泛着轻波,摄她的魂,取她的魄,她顶不住了,人退到床边,手牢牢抓住床框。
“这样才好,你们女人有时说话口不应心,只有看着眼睛,才知道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他的指节拂上她的脸颊。
她转头,想避开他的触摸,又想夺路而走,但是后面是床,前面是他。
“我真的....真的....想走,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没必要。你又何苦呢?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要找我。”
雪肤红染,香喘汹汹,她像朵鲜艳的牡丹,发出绽放的邀请,那些话,他听不见。
“朕是何苦,所以决定不这样苦下去,你不是这里的人,那又何妨,朕要你,朕现在要的女人是你。”
“我....,可是,我不愿.....”
他的手指捺住她殷红的唇,那红色,像血一样,渗滴出来,映红了他的修建得宜的指甲。
“不愿意吗?”他问。
突然,他把手放在她心口,那里的心跳,强烈地回应他的触摸。
他笑起来:“这里确是很想。”
她很想吗?她也不知道,也许他是对的,她心里那个魔鬼,现在肆虐得很,一一告诉她,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第一眼,在船上,第二眼,在茶社,第三次,拥抱,抚摸,对视,等待,她没穿衣服,在草地上跑,他吻下来.....
她用了力气去推,力气那么小,使得他也失去了魂,把她顶到床沿上:“朕早就想来找你,那夜在湖边,你那副模样....“他手往她腰间去:”送书的时候,看湖的时候,今儿个,亭子里.....”
他笑了,嗓子坚涩起来:“你说你不愿意,朕是不信的。”
“那些,那些都是意外。”她说,他靠的很近,头顶着她的额,她像是得了软骨症,挣扎无能,看着他的浓眉,看着他亮似星辰的眼睛,他眼睛下方有粒细小的黑痣,他的鼻子,他的唇,他的下巴,他身上透着淡淡的香,据说是龙涎香,海中央的抹香鲸,月夜,一大块,一大块地在暗蓝色的海面上漂浮。
“我不是存心的...."她说:“我没这个必要...."
他没有说话,眼里的笑渐渐地暗了,一把火在他的眸子里烧起来,烧进她的眼里,煎熬他的心,也灼烧她的心,他伸出一只手,摁住她的头。
“我认为你就是存心的。”
不由分说,吻下去,下午不尽兴,全部要补上,这些天,天天,夜夜,寤寐思服,他不能让自己熬得这么苦。
她败了,她知道自己败了,功亏一篑,这么些天,惴惴不安就像凝结的雨,终于一泻千里。理智怎么就斗不过魔鬼?魔鬼在狂笑。头发被汗濡湿了,人是快活的。
何苦?何必?
“以后....以后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道。
他听到这话,停了一停,她额头滋生许多细汗,他用手抹去,那立体俏丽的五官突生生地在他眼前,他的眼睛里,火烧得烈,浓成了烟,烟雾弥漫,把人席卷进去,没有人逃得出去。
以后,那是以后的事。今晚!他目前要的,只是今晚而已。
第11章 清晨
以为要下连绵的雨,结果半夜雨就停了,到清晨,几缕阳光透过薄雾漏进纱窗,在金色的纱帐上撒下明丽的线条,帐后妙龄女子倚着床栏,托腮沉思,半晌没有动静。
居然陪他睡了一晚,一而再再而三,他是高手,在她觉得无望挣脱,听天由命的时候,慢慢享受到了快乐。当第一声呻/吟从她的嗓子眼发出,她被自己骨子里的另一面震惊到了。这是她的第三次,之前与计明华有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勉强。
计明华当时很失望,直说她不爱他。这么推理,难道她爱他?
又一次震惊!两个陌生人,交谈不超过半个小时。不,绝对不是爱。她坚决的摇头。惧于他的权威,让触摸洁癖的她不得不接受他的轻薄,又被那颠魅众生的皮囊吸引,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一步走下去,方向是三千粉黛的后宫。无望,可怜,等爱,等死的女人们!太可怕!简直坠落十八层地狱!莫说她满一年就要走,就算不走,也不能这样沉沦。
“万岁爷!”隔着门窗,瓮瓮传来顾顺函诚惶诚恐的声音。
“人呢?”
“主子还歇着呢!没料到万岁爷要来,奴才这就着人伺候主子起身!”
主子!主子!令人绝望的称呼!她痛苦地躺倒,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皇帝说:“用不上,瞧一眼而已!”
门被打开又关上,橐橐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渐行渐近,到床边停了下来。
假装睡着一动不动,等着他无趣而退,谁知他既不走开,也不唤她,她挪开被子一角,偷眼看,他正笑着看她。
合该他肃穆,还对付得过。否则粲然一笑,哪怕淡淡地,也使人不禁受宠若惊。
一般来说,不管多亲密的关系,见他都得行礼,她的怠慢,几可治罪。但他其实不很在意,于繁文缛节中,偶尔打个马虎眼,只要没有恶意,等于在生活的波涛划出点水花,凉丝丝地溅在身上,哪怕一瞬,拘谨的人便有了放松的理由。
“日上三竿了,还不起身?是不是随时准备接驾?”
这个接驾有特别意义,洛英略知其味,立刻坐起来,拱起膝盖不语。
“怎么了?大早上就满脸愁绪。谁惹你了?”
一句回话没有,乌溜溜的眼珠滑过来,抛下一个白眼而去。
他嘿然一笑,本来聊几句就走,现在坐下来,逗着她玩:“朕惹你了?你对朕不满意?”说着,手自然而然搭上了香肩。
躲闪不及,伸手拍打他的,一只小手被他抓住一起扣在肩上,她愠怒地上火:“知道还问?除了你还有谁?”
见粉颊上的红从薄薄的脸皮底下冒上来,挥发着幽幽的体香,他想起昨晚上的各种妙处,忍不住调戏她:“是,除了朕没别人。放心吧,昨晚只是小试牛刀,今晚必定让你满意。”
好像她欲求不满似的,她又气又臊,话都说不利落了:“你污蔑人,你简直?”
“污蔑吗?我怎么记得,有人求我来着?”
“我求..?”她惊讶地张大嘴,脸更红了,昨晚后来说了些什么胡话,并不太记得,难道真那么不要脸?
他看着她稀里糊涂张口结舌的糊涂样儿,忍俊不禁笑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你栽赃嫁祸,你…”气不打一出来,举起拳头,抡在他身上。
那小拳头,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他哈哈大笑,左右开弓地与她玩耍,玩着玩着,把整个人儿抱在怀里,耳后,脸颊,嘴唇,颈子,到处亲。
躲不开,也根本讨厌不起来,相反地,在那龙涎香味的熏陶下,人软心也软,还有一种说不出地喜欢。
“你欺负人!“她猛力地捶,恨他,更恨自己。
他却笑得开怀,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打打闹闹推推搡搡,让人欲罢不能。
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地面上波斯地毯焕发着丝般的绒光,这个点,大清早与上书房议的条陈应该理得差不离了,总不能耽于玩乐而误了正事,在她渐渐又认命地消停下来时,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搂着她的肩。
终舍不得走,在静谧中相互依偎,好似陷入热恋的情侣一般。
她大概能读懂他的心,主动离开他的怀抱:“你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
他放开手,说:“忙过一程,来看看你,这就走。”
她头一歪,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他下了床,整理了一下袍子,说:“还有事,要走了,你今儿就呆在这儿吧。有什么需要,跟他们说。”
她不做声,也没有起身送他的打算,他攒了攒眉,往外走去。
“我待会就回清溪书屋去。”在他迈过檀木花门的时候,她在身后说。
他收住脚步,疑似听错了。
“昨晚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
他转过身来,愕然问:“你说什么?”
“我…”她口吃了,吱呜着:“我是说,算了!昨晚的事算了!”
“什么算了?朕不解。“
就站在花门那儿,虽然隔了一定的距离,但看得出,眼神不无犀利,虽然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几句话之间还在亲吻拥抱,但他脸色一变,便又让她心惊起来。
如果这时退缩,以后就更难解脱了。
“我想,你是一时兴起,嗯…并不当真,我呢…也不在乎。你呢…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不想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几句话嗯啊嗯啊说了半天,说完如释重负,希望他能理解,这也是为他打算。
正在兴头上,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凉了个底儿透。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来都是他甩人,不曾有女人甩他。他是没当真,当什么真,妻妾他还少吗?不就是图个新鲜,可新鲜劲还没够,她就要分手。这种事,怎么能发生在他身上?
不仅作为九五至尊,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尊严何在?颜面何存?
“这话听着…”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语言:“有趣!”话毕,已把疏淡倨傲放在脸上,冷哼一声,道:“你原是如此随便的女子。”
轻蔑口气使她心痛,怎能说随便?与计明华交往两年,才尝试在一起,在纽约这样的都市里,她这么谨慎的人被笑称为史前文物,昨晚的情形,她完全是被动的。
“并非随便!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他没受过这样的埋汰,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竟委屈你了!”
高傲的心受到伤害,拿了冷嘲热讽来发泄。在这个时代,临幸她是抬举,可她不愿承受这份抬举。
“我无意久留,不愿过多纠缠。”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他恨上心头,接下去说的话非君子所为,但这个现实必须让她认识清楚,他慢慢踱步过来:“你要知道,不是你不想留,就能不留。”
这才掐中了她的命脉,大概是一口气未能舒展,才说出威胁的话来,因为他们之间,远没到相互挽留的阶段。他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地位,永不需挽留任何一个女人,女人与他是白马过隙,过眼云烟,她就是倾尽所有粉身碎骨,也许在他记忆的里占一个微小的角落也不能够。
“如果走不了,还是让我做一名小小的书吏吧。你庞大的后宫,已经很拥挤了,我没能力,也不愿意再去插上一脚。”
拥挤?这个理由实在可笑,莫说他,就是普通的士大夫也是三妻四妾,怎么,她以为他是贩夫走卒?
“哦?你嫌弃朕妻妾甚多,配不上你?”他立定床前,俯视坐在床上的她,既然如此勉强,撒手吧,他对自己说,但揶揄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不敢嫌弃!不过理念不同。”她望着他的面容,虽然阴沉,还是英俊地让人心折,她突然意识到她大概已经爱上他了,不由怅然一笑:“但得一人心,相爱永不离。”
突如其来的无奈笑容,好似阴雨夏日欲绽不绽的睡莲,蕴含着浓情女郎难言的隐忧。他眼花缭乱,一时失神,凝视她很久,才缓过劲来,心中霎那间五味杂陈,昨夜的迤逦成了回忆,美人如同水中花,云中月,不可再得。归咎起来,花好月好,人心不在他这儿。此时恍然有所悟,并非对他无情,不过已有人捷足先,获得了她的承诺?她昨晚的表现,虽然生涩,但显然不是处女,难道是?他的心戈登一下
然而不及细想,只见她清澈的眸子对准他,象煞那夜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池水,她心底的期盼和不安昭然若揭。
“你不爱我?是吗?”
彻底混淆了,多复杂的事情对他而言一般用不了多久就能分析的泾渭分明,但这会子,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也没琢磨出来她到底存了什么神秘的想头。
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没空也懒得再纠缠下去。虽然有一肚子的疑惑、惋惜,失望和不甘心,但大丈夫何必为儿女私情所困扰。他昂头转身往外走去:““朕明白了。你能够想得通透,省却许多麻烦!昨夜之事,你算了,朕自也能忘。你回清溪书屋吧,不用再入内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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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秋狩
秋风一阵凉过一阵,萧瑟秋雨连绵几天,把些红的绿的黄的树叶刮落在地,混在泥泞的水中,人踩马踏,没多会儿失去了鲜艳的色彩,脏兮兮看着比稀泥还不如。
苍穹,雨丝,泥路,红枫,洛英站远了瞧,觉得画面少了点动感,于是在枫树下添补上了一名女子背影,风雨飘零中,裙裾与长发随风飞扬。
端详片刻,她改变了主意,画笔沾上浅灰的天空色,点掉了风雨中的女子。
窗开着,雨纷纷洒洒地下,竹林沙沙作响,遄急的溪水连蹦带跑地往广阔的湖泊河流奔去。
再没见过他。听人说,他回紫禁城了,八月十五中秋大典,没他不行。
前几天,顾顺函亲自送来意大利进贡的炭笔和油画颜料画板,说万岁爷特意嘱咐人从紫禁城送来的。
她脸色有些苍白,谢恩的时候身子晃了晃。
顾顺函上前搀扶一把,问:“姑娘,你有话没有?”
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最后说:“谢万岁爷恩典,洛英铭记在心”。
“姐姐,我走了!”
只顾着胡思乱想,没发现,不知何时如蝉来到茶桌旁,手上拿着一个细软包裹。
澹宁居缺人,顾顺函想到了如蝉,把她调了过去,从此,如蝉也有机会面圣了。
对宫女们而言,这是梦寐以求的前程。
“恭喜你,如蝉!”
如蝉觉得这恭喜颇莫名。洛英那夜去澹宁居一夜未归,原以晋封有望,没料到什么变化都没有,灰溜溜滴回来了。现在她倒去了澹宁居。
“如蝉不能相伴左右,姐姐珍重!”
一句客套话,洛英却听了有点动情,最近常觉寂寞难耐,幸有如蝉相处,还能说上几句话,如蝉一走,这冷清境界,如何自处?
“有空回来坐坐!”她握住如蝉的手,依依不舍。
“等忙过了秋狝,就回来看望姐姐!”
——
木兰围场,广阔无边,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森林、湖泊、溪流,和起伏和缓一座座馒头似状的丘陵曼甸。
久在樊笼中,复得归自然,畅春雨虽大,总是个园子。哪像这里,头枕青草,仰望蓝天,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听着流水鸟儿的啭啭,心中的郁结似得到抒发,漫长的一天也变得容易打发。
人呢?人到哪儿去了?
让洛英来木兰,顾顺函犹豫了很久。
每年狩猎,畅春园都是主力,因为皇帝一般先到畅春园驻跸,然后再启程去木兰。
那夜在澹宁居的西厢房廊檐下,站在门外的顾顺函李德全听得一些,整整闹腾了大半宿,两人对视的时候都咂巴起了舌头。顾顺函以为自己挖到金矿,平步青云有了途径,连李德全对他的态度也温和不少。没想到,第二日皇帝探视她一番后,两人就一刀两断,自此除了送颜料之外,再没交集。
多半是女的不是抬举,惹怒了皇帝,过了会子,皇帝又想起她,送上颜料想重修旧好,没想到她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再次失去机会。
不上进的人,你就是拉着她,扯着她,手把手地教她,她还觉得你多余。顾顺函对她失去信心,不愿再把她的名字报上去。
当名单呈给李德全参阅的时候,李德全扫视一番,点了点清溪书屋这一栏,便退还了给他。
清溪书屋管书的只有洛英与新来的烟霞。不是烟霞?
“请总管示下?”
李德全没有回答,一张惯常笑着的脸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这种事参不透道不明跟迷雾一样全靠自个儿摸索,顾顺函在李德全耷拉的脸皮缝中看到一丝曙光,二话没说,他隆重地在清溪书屋后面写上了“洛英”二字。
人呢?人去哪儿了?
“终于找着你了,姑奶奶!”翻过第二个山坡,才发现她背靠大树,嘴里衔草,眯眼望向远方。
“找我有事吗?”
“事?你以为你干嘛来了?游山玩水么?”顾顺函微胖又少运动,爬了两个坡便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都去狩猎了吗?没我什么事,所以就…”。
“所以你就躲清闲?告诉你,不能够,要做到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随时待命着。哦,主子不在,人都散了,那成什么样儿了?哪有你这么办差的?”顾顺函恨铁不成钢地一个劲儿数落。
“主子是什么人?堂堂大清国的万岁爷!是八岁登基征服四海英明睿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主明君!哪是你可以随便敷衍…。”
说到这儿,顾顺函打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老是忍不住提点她。谁也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得太多了,惹怒了她,架不住鸳梦重温的时候皇帝面前告一状,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
“皇上今晚回驻地,要看的书你准备好了吗?”
他要回来了!洛英仓促地站起来,树枝低垂,勾住了她一簇头发。
“哎呦!”她吃痛地叫一声,来不及整理,任由那一簇发零散着,在顾顺函的叨叨声中往坡下走去。
收到参与木兰狩猎通知的时候,她以为又要碰面了,紧张得好几晚睡不好觉。
谁料木兰这么大,跟小半个北京城似的,后勤的随行人员根本没机会一睹圣颜。
不得不承认心头时常浮起淡淡的失望和惆怅。每当此时,她不断地咒骂自己:色迷心窍,脑子不清醒,疯子。
太阳的余辉尚在,月亮已迫不及待地升上了树梢,旷野的草场,常见这样日月同辉的奇景。洛英揣着书籍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御营,守卫见了她的令牌便放行,说一早顾公公已经交待过了,让她直接送书去皇帝御帐。
远处传来歌舞嬉笑的声音,那里正在进行着盛大国宴,此次围猎十大旗主齐聚木兰,名为狩猎,实际上共商西征讨伐葛尔丹之事。
他是主角,觥筹交错间,时时刻刻运筹大事,她一边走一边想象。马上又自责,想他做什么。
门口站着两个小苏拉,其中一位她认得,是秦苏德。德子热情地迎上来:“姑娘送书来了!谙达不在,宴前伺候去了。临走时交待让姑娘千万等着他回来,谙达要亲自验过书才放心,万一有个差池,姑娘也来得及改换!”
她想起上次《通典》的事,觉得顾顺函顾虑的是,便点了点头,在德子身后找了个落脚地,站定等待。
太阳完全落山了,月亮越升越高,御营燃着巨臂火炬,为濛濛月色添上了桔色的光辉,顾顺函还没回来,夜风倒已刮起来了,农历九月,很有冬天的肃杀之气,外罩的薄夹棉褂子不敌风寒,洛英不由自主跟那猎猎随风的龙旗似的,颤动不已。
顾顺函说过对洛英怠慢不得,德子见状,忙引起御帐门帘,道:“姑娘往里头站站罢。夜凉,冻着了可不合适!”
洛英伸脖子往御帐内瞧,帐中除了一个茶水伺候,便无他人,风一吹,案几上的香炉里熏着的龙涎香若有若无袅袅地递送出来。
她缩回脖子,说:“我还好,还是在门口等着吧。总管想是也快来了。”
说话间,一群人向着这边走来。隔得那么远,即使暗色之中,也能看出走在前面身姿如青松一般挺拔的是康熙皇帝。皇帝回营,沿道的侍卫太监俱都跪迎,洛英退了几步,猫在秦苏徳后面,也跪下身来,她低着头,心别别地跳,一个劲地自我安慰,自己不打眼,他不会发现她,又想,即使打眼,或许他也不会再在众人中多看她一眼。
皇帝脚不带停地进了御帐,一群人也都鱼贯而入,这些人中,走在最末尾的,是洛英的熟人,如蝉和顾顺函。
等了片刻,觉得寒不能耐,这两天身上不好,手足已然冰凉,她央求道:“德子,烦请你跟顾总管通报一声,说书我已经拿来了,等着他清点。”
德子躬身回道:“姑娘,劳您等会儿。我谙达刚才看到您了,这会子他要伺候万岁爷宽衣洗漱,忙过这阵子自然会来传您。”
继续等候,半柱香的功夫也不见顾顺函传她,夜凉似水,风刮在脸上有栗栗的感觉,腹内已凉如冰窟,脑袋更疼痛欲裂,终于德子掀了门帘,顾顺函斯斯然走出来,说:“等了许久了?”
她咬着牙,勉强对付:“也没有多久。”便把手里的书递给顾顺函。
顾顺函借着门口的火把校对,验证无误后,道:“没错,就这些。你回去吧!明儿换书再找你。记得,随时候着,冷不防万岁爷什么时候要书。”
洛英行礼应“是”后,便行告退,此时身子僵硬得跟石头似的,走一步,下腹沉坠地像要掉下来一般,拖着步子,行了不多远,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倒下去那一瞬,听到几声低呼:“不好了,洛姑娘晕过去了!”
唉,又出一个岔子!千万不要惊动他呀!她在昏迷前,又是遗憾又是担心。
挣开眼睛时,身上盖着明黄色的云锦被,头顶悬着浅黄色的垂纱帐幔,一条五彩游龙在帐顶腾云驾雾,她惊坐起来,什么时候,又躺到了龙床之上。
珠帘声动,一位粉色宫装的女子走进来,定睛一看,正是如蝉。
如蝉走至床前,见洛英张嘴要说话,嘘声道:“姐姐噤声,万岁爷正在前帐批阅奏章,任何人不得发出声响。”
洛英压低声音问:“我怎么会在这儿的?这不是皇上的龙床吗?”。话毕,苍白的脸上起了点血色。
如蝉的脸也红了,过了小半会儿,以极细的声音道:“姐姐这几日不方便吧?刚才晕过去了,万岁爷亲把姐姐安置在龙床上,还给你搭了脉,说气血淤滞,又遇了寒,才会这样。让你在这儿歇会子,恢复些气色方可以走动。”
不免还是惊动了他,还让他查出了这极私密的病症,一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她两颊坨红,怕什么来什么,一辈子的尴尬全部给了他。
见她无话,如蝉道:“万岁爷吩咐炖桂圆莲子羹为姐姐补身,待会就着万岁爷的夜膳一起送进来。姐姐,你有这样的好福气,妹妹这里先给你道喜了。”
正不知如何自处,听这话,倒不觉得戳耳,只是赧颜道:“胡说什么呢?没影子的事。”
两人许久不见,絮絮轻声聊了一会,未几有人传唤如蝉,如蝉便辞了她,到前帐当差去了。
洛英枯坐着,敛神静听前帐,因康熙话少,其他人等哪敢说话,只听得偶尔有人走动。她心乱如麻,这样下去怎么办?等他忙完公务来看她?再见如何面对?不如寻机会溜出去,只是御帐没有后门,从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走恐更为不妥。
苦思无计,脑袋痛得眼睛都睁不开,身上也不舒服,这是她的顽疾,也就一两天的折腾,过了今晚就好了。她闭上眼养神,不知不觉便神思恍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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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联姻
帐内的灯全灭了,只留床头一盏西洋玻璃灯烛照明,昏暗的光线中,洛英睡意朦胧地睁开眼,见穿着石青色团花长袍的康熙,神色凝重地走来,在床沿边坐下,低头注视她,渐渐地绽开笑颜。他每次笑,都笑的节制,只眼里的意思越来越深,深地让她忘了自己,他俯身下来,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的宽肩,久久不放。
翌日清晨,御帐内一派寂静,洛英起身,如蝉听到声响,便掀了帘子进来。
“姐姐醒了!”
“其他人呢?”
“皇上一大早狩猎去了,顾总管李总管门外商量事呢。姐姐要唤他们进来吗?”
唤顾李进来,她怎么有这么大脸面?难道?洛英一警觉,睡意全消,低头看身上衣服,和衣睡了一晚,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
脑子糊涂了,昨夜那样,就算有心,也成不了事。她想着,羞涩一笑。
“皇上…”
“万岁爷昨晚国事繁忙,在前帐的榻上凑合了一宿。”
“喔!”洛英心想,原来昨夜的拥抱,又是一场梦罢了。
应康熙之约,科尔沁的扎薩克和碩土謝图親王携其他九旗不远千里,参加围猎活动。这是少有的规模,其实此次围猎的重点,是会见各旗,共商第二次围剿葛尔丹的大事。如今围剿计划已经确定,为了联盟的成功,今晚特设庆典。
忙了几天搭台布置,到夜晚,熊熊的篝火燃起,四周点亮无数火炬,滦河草原被照的亮如白昼。筵席沿着篝火一圈摆设,康熙坐在中心位置,他一旁是各旗旗主,另一旁是十五岁以上的阿哥,其他座位由皇亲贵族与文武重臣论资依次就坐。
奴仆们把各道珍馐美味络绎不绝地送上,旗主们此起彼伏地给皇帝敬酒,会谈极其成功,草原人又好酒能喝,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饮酒节制的皇帝今天也多喝了几杯,所以气氛格外地放松起来。
因为这欢快的气氛,太监宫人们也松了管制,有不少人站在远处看热闹。洛英挑了个面对主位又不易被人察觉的位置,远远地瞧着,只见皇帝豪饮数杯,举止益发落拓,又见他说了几句,大概很是风趣,满座轰然爆笑。
喝过几巡,皇帝起身离座向亲王们敬酒,人群更是欢声雷动。丝竹声中康熙缓步走着,亲王们离座跪接,齐称万岁洪福齐天,皇帝点头赞许,仰头目视前方,洛英忽然心虚,担心他发现自己,急闪到帷幔一旁,却看到坐在皇帝左首第三一位年轻男子,正往这个方向望来,
只见这名男子形容冷峻,虽在众人之中,却有一种众人与我何尤的傲世独立之态,这样的人,在天潢贵胄中也独一无二,除了胤禛,更有何人。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洛英想也许他发现了自己,好歹是熟人,于是挥手致意,不想他视若无睹地转回头去,与旁边的人闲谈起来。也不知有意回避还是真没瞧见,反正这幅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人极不舒称,洛英腹诽几句,不多久注意力便被热情洋溢的草原歌舞吸引过去。
土谢图亲王为了此次盛会,半年前就在八大草原物色能歌善舞的绝色女子,这些女子有匈奴人的血统,个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她们穿着宝蓝色的蒙古长袍,头戴绿松石头饰,迈着矫健的舞步出场,那股子迥异于柔糜中原女子的飒爽英姿,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豪舞已毕,众女退散,低沉的马头琴声响起,恰似苍鹰高飞,骏马狂奔,说不尽的悠远苍凉,众人正在惊讶,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何出低回之声,突然,一声高亢的“啊…”把嘹亮的歌声推往云霄,做此妙音者在众舞女的陪伴下出现在篝火旁边,她身穿烈焰般的红衣,头戴红珊瑚玛瑙石制作的头饰,吟唱间仰头亮相,火光照耀出一张触目惊心的浓丽面庞,众人见此,忘了喧闹,只是呆看,洛英一个女人,也大为惊艳,这几天一直听人说草原第一美女,亲王的大女儿娜扎公主也参加了狩猎,无疑就是她了。
亲王有意将女儿配给太子,只娜扎自恃貌美,意图在皇子中亲挑夫婿,皇帝正是用亲王之际,对此等无伤大雅之事慨然应允。今日之宴,一是展示娜扎惊人的美貌,而是提供相亲的机会,若能彼此爱慕,按照科尔沁草原的习俗,亲王今晚就送女上门完婚。
第一美女名不虚传,不仅姿色夺目,歌喉动人,举手投足,颇有雍容华贵风范,配得上她的,当非凡夫俗子。洛英观察在场的皇子们,太子虽然俊俏,却没有迫人的气势,如果非要在皇子中挑选,还是胤禛最为出挑,他桀骜脱俗的气质,自成一格,应该能够压过她去。
“草原的朋友,就像远飞的雄鹰,你翱翔在…”娜扎在皇子们的桌前边舞边唱,手中哈达随着舞姿翩跹,这片哈达送到谁的手上,她就成为谁的新娘。
草原上的姑娘真是大胆,理直气壮地打量男子毫不羞赧,年少的皇子被她看得脸颊发红,年长一些的也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有胤稹平静冷漠若无其事,或许就是这份淡定,让娜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岂料胤稹站了起来,与左右拱了拱手,一径走了。娜扎倒是大方,并不羞恼,嫣然一笑继续前行。当她走到太子跟前时,现场安静下来,人人伸长了脖子,准备目睹本朝最高规格政治婚姻的联姻时刻。然而娜扎只是对太子行了个礼,她心有所属,调转方向,直奔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她的歌声婉转地像是森林里的夜莺,舞姿旖旎地仿佛水底的游龙,转眼间,哈达套上了皇帝的脖子。
本是闲散斜倚着栏杆的洛英,瞬间站直身子。不是在皇子中挑选吗,怎么越份到了皇帝?再看康熙,可不是吗,身穿玄色金龙吉服的他威严俊雅,犹如醇练的美酒,又似瞩目的太阳,女人的目光怎能错得开他呢?
皇帝微微一笑,摘下哈达,平举手上,震惊的人群意识到皇帝欣然接受了娜扎的求婚,顿时欢呼一片,土谢图亲王不失时宜地举起酒杯,率众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走下主位,扶起娜扎,在他的一瞥之下,大胆而尊贵的草原公主娇羞尽显。
篝火添了柴,火苗串的半天高,众女围着火堆飞快地舞动,裙摆鼓胀使人目眩,酒又上来了一巡,气氛更热烈了,很多人都站起来,洛英的位置,除了人头攒动,什么都望不见。
“万岁爷艳福不浅,今晚又是洞房花烛夜了!”
洛英往外走的时候,听到两位小苏拉正在偷偷的议论。
天边只存了一条极细的耀眼的金线,人声、乐声恍如隔世,今夜守卫松懈,她漫无目的到处乱走,没有受到任何拦阻。
暗哑的天空下,苍茫草场和连绵丘陵上,孤单零落的洛英,怅然徘徊。
不该发生的情愫,不随人愿地生根发芽,在胸口一匝一匝地生长,把一颗心裹起来,越裹越紧,刺破了,红色的血随着藤蔓流淌。
终于品到了失恋的味道。第一个爱上的男人竟然是他!肤浅地,不可遏制地。
为什么要爱他呢?这种用尽生命去爱也无法得到回报的人。离开吧,现在是好时机,一个人,失踪在茫茫围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不会费力气找她,他已经有了新欢,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象一页书那样轻飘飘地翻过去了。
离开了,要去哪里?天地之大,无处为家,她茫然地走,在没人膝的长草中,撞到一块青色的巨石,木然地坐了下来。疾风劲吹日夜交替,她全然不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一骑,那人素服白面,居高临下地眯缝着眼睛看她。
“四爷!”她宛如梦中
“你在这里准备喂狼吗?”
“狼?”
“难道你不知道木兰围场主要用于狩猎,你现在所处的方位,是豺狼密集的地方!”
她站起来往后瞧,营地飘渺已在远方,而巨石周边,草丛中明暗似有隐约绿光。
天色暗的像墨,头顶唯一闪亮的是刚刚升起的长庚星。
只觉得身子发冷,蠕动着嘴唇再问:“有狼吗?”
“不想死就赶紧走!”他不耐烦地说。
她扬起一张惶恐不安的小脸,胤稹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上了马背。
星星从暗色的天幕中慢慢闪现出来,一颗又一颗,马儿不紧不慢地在星空下漫步,她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仿佛找到靠傍,挨过去,整个人靠在他背上。
他浑身一凛,听得身后倦怠的声音说:“就一会儿,让我靠一下!”
又闻到那淡淡的芳香,自杭州后再不能忘。只有她才能驱动的热血,从脚底升腾起来,他仰头望天,生平第一次见识漫天繁星的璀璨,不禁紧了紧缰绳,道:“抓紧些!前方也许有兽,我们要加快速度!”
话音已落,胤禛勒起缰绳,挥动鞭子,骏马顿时疾驰,洛英环手紧绕他腰,速度使人忘忧,她叫道:“快一些!再快一些!”
胤禛连甩马鞭,刺激地马闪电般飞奔,马背上紧紧相拥的两人,以为自己要随马在天际遨游一番。
逃离的想法越发强烈,呼啸而来的劲风中,话语象碎片一样散落。
“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回去了!”
话出即悔。他能带她去哪里?哪里都在那个人的统辖之下。
胤稹没有回话,也许风声凌烈,他又一心骑马,没有听见。
遥似星火的营地,随着距离的接近,轮廓渐渐清晰,走动巡逻的侍卫,也进入了眼帘。
胤稹松缓缰绳,马越走越慢,他勒住缰绳,马停了下来。
身后有她贴背相靠,在暗处的胤禛隔岸观火似地看着营地的灿烂灯火,恍然以为自己是局外之人,偶过此地,顺便观赏一下人间的纷杂,之后便如她所说,策马飞奔,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快到了,我就送你到这儿,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合适!”隔了许久,他说。
高过众营的御帐,金顶杆子在夜空中也闪闪发亮,她放开手,幽怨地叹一口气。
他回身看她:“怎么了?”
那神色甚是关切,不由人想细诉心事,再一考量,无甚可说,她道:“没事,太无聊了,闷得慌!”
回头放眼望去,刚才策马飞奔过的草原被黑黢黢的夜色吞噬,仰起头,满天星光更加耀眼,她慨然一笑,道:“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
一笑之下,更显落寞。胤禛心中不舍,欲把她拥在怀内,温存安慰,怎奈当下身份有别,她毕竟是皇帝的宫人。
“就此告别了!”她翻身下马,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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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泼茶
见那纤巧背影越行越远,他突然有些不放心,策马几步赶上她,俯低身子,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思索片刻,又道:“一年的期限一到,便一切好说了!”
她抬起头,明眸皓齿触手可及:“我知道,按你说的,还有九个月,便是我柳暗花明的一天了!”
——
不过走了百十米,就是畅春园随扈侍从们营帐后部。胤稹果真心细之人,绕到僻静之处,免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盘问难堪。
洛英慢慢地走,从没骑过马的人,此时已双腿涩涩,但恍然若失的心境平缓许多,纵马飞驰,让她想起了初衷,吃娜扎这扎的飞醋,实在可笑,他和她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她朝盼夜盼,就等着回去的一天。
终究又叹一口气,只觉得疲累,加快步子,想着回到营帐就躺倒休息。才走几步,有人迎上来,见她便笑道:“总算找着姑娘了,顾公公吩咐的,请速至御帐!”
还去御帐做什么?他今晚不是洞房花烛夜吗?还来得及看书?
“要换书吗?等我进帐…”
“不敢延误,怠慢了!”几个人引着她往御帐方向去。
刚缓下来,又慌了:“不看书?那要我去做什么?”
他们的笑容显得冷淡,话语干巴巴地:“我们也不知道,走便是了。”
御帐门口顾顺函企首盼望,见了她,直顿足:“姑奶奶,你又去哪儿了?遍寻你不着!”
没等她开口,接着说道:“如蝉她们几个,不知道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临当值了,上吐下泻,看来今晚是不成就了,就你了!”
她瞠目结舌:“公公,总管,我,我,恐怕不成吧!她们怎么伺候的,我都不懂!”
“成是不成!”顾顺函想了想,点头说。“只是皇上跟前,不能全都是些阉人,目下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说话间,只见前锋侍卫正远远地疾奔过来,正是皇帝结束了宴请,要回帐休息。“就你了,还不进帐准备!”说完拽着她就进了帐。
这等于是把她架在绞架上行刑,要出人命的。她不想见皇帝,更不想见娜扎,今晚是他们新婚夜,难道让她伺候他们就寝?她哀嚎,拖着脚步不肯挪:“怎么没人,还是有不少其他侍女的。为什么偏找我,我不合适啊!”
没人理她,顾顺函把她放置在书案旁,说:“你站着,就是个点缀。要做什么,听我示下就是!也就一会儿功夫,待皇上就寝了,就没你的事儿了!”说完,便忙自己的去了。
站一秒就像站一天,随时都在伺机逃跑,可惜门口有太监侍卫牢牢守卫。击掌声由远而近传来,跟催命似的,没多久,康熙穿着玄色金龙吉服,腰束同色锦带,出现在帐门口,洛英垂下头去,暗发毒誓,今夜绝不拿正眼瞧他一眼。
人人都请安,湖蓝色长袍外罩深蓝色镶黑边及膝褂子的洛英,蹲在书案一边,不仔细找,不一定能够看见。
皇帝直接走进后帐,李德全紧跟过去,顾顺函向洛英招手,洛英摇头,顾顺函眼瞪的凶神恶煞,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康熙站定在穿衣镜前,李德全上前替他宽衣,看着镜子里跟在顾顺函身后头挂胸前的洛英,道:“如蝉她们呢?还是不济事?”
“没有好转的意思,随行太医建议先把她们送回去,生怕是什么时疫。宫里张罗着派人过来,只是这眼看就要回銮了,怕衔接不上。要不,就暂时用用御外的人?也就一两天的功夫,还请万岁爷示下。”李德全说话软软地,跟弹棉花似的,显然,这御外的人就是洛英了。
洛英听在耳里,慌极则怒,这李德全什么馊主意,用谁不好,偏用她?这一两天皇帝与娜扎新婚燕尔,让她伺候着,眼睁睁地瞧,她一口气堵死了也许不足惜,皇帝贵人跟前,不是也不吉利。
李德全收走了替换下来的衣袍,顾顺函上前伺候皇帝穿宝蓝色宁绸薄棉长衫,没人掩护,洛英孤零零地站在康熙的视线中,她虽不抬头,也觉得皇帝的眼光毒辣辣地审视她,有过关系的女人伺候他和新婚的妻子,她困窘,他也尴尬,估计一开口,便要把她打发了。
到底是皇帝,超凡脱俗,不像她这样想不开,不以为意地说:“把如蝉她们送回去,宫里也别派人过来了,左右一两天,你们俩不是不周全,其他人也可以充数,就这样吧!”
再看她,站在身后一尺左右的地方,自个儿跟自个儿咬牙切齿,皇帝不为人察觉地扬了扬眉,往前帐走去。
顾顺函经过她,道:“走吧,去前帐伺候着。”
帐内枝形巨烛燃的亮如白昼,书案上叠着高高几摞奏章,愤愤不平的洛英用着余光,眼见他坐在书案旁,拿出一本凝目屏神地看,这么冷静,算是敬业,她想,就算洞房,也要等办好公务;又想,或许女人太多不珍惜,不管多尊贵的身份,多美丽的容颜,也是平常,不足以打乱他工作的步伐。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盛着上好云南黑茶与新鲜奶/子混合的奶茶的汝窑茶盏,端放在紫檀木如意云纹茶盘上,出现在洛英眼前。
只说让她站着,没说递茶送水,她目询顾顺函,收到瞪得铜铃大的三角眼。无奈之下,只好接过茶盘,向皇帝走去。
茶盏精致,白色汝窑比玉还细腻,茶盛的满,走一步就要晃出来似的,尽管心中七上八下,她尽量步步小心地走,快到他跟前时,照着顾顺函的暗示跪下来,举起茶盘,良久,都不见他伸手出来取茶,她鼓起勇气抬眼看,只见他凝神阅章,目不转睛,那深邃的五官,如雕塑一般立体分明,她一时迷了眼,想起当日这眉眼曾在她耳畔唇角厮混的情景,心中乱麻仿佛打上死结再也解不开来。
“万岁爷,用些茶吧!”李德全悄声提醒。
皇帝眼睛还在奏章上,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洛英抬高茶盘附和他的手势,他也许拿的不趁手,转头看过来,两两相对,洛英一时失神,茶盘晃动,连累他手上的茶盏,一径落下来,琥珀色的茶水,溅翻在两人的衣衫之上。
“万岁爷烫着了吗?”李德全疾奔过来。
“快请太医!”顾顺函对外吩咐后,回头对洛英低声痛斥:“你是怎么回事儿?这么不经事儿?”
“不妨,朕没有烫着!”皇帝一边对李德全说,一边去看跌坐地上的洛英,只见她身边尽是茶盏碎片,茶水大部分在她身上,她的手大概烫着了,有些红,顾顺函不停地呵斥,她顾不上身上的狼藉,伏在地上捡起瓷碎片来。
李德全跪着检查皇帝被茶水溅湿的袍角腿脚,确实发现只是沾湿了一小个角落,尽管如此,还是对康熙说:“万岁爷快换身衣服吧,湿气沾身上了可不好!”
她那边,瓷片刮着了手指,殷红的血珠子滋出来,她低低地呼一声,顾顺函却恨铁不成钢地催促道:“还不快赔罪!”
她伏下身子,只说了一个字:“请…”几滴泪便扑簌簌地掉在地毯上。
皇帝哪见得了这个,道:“都下去吧!太医来了,再来通报!”
“万岁爷,好歹您换身衣裳,让奴才们…”李德全央求。
“出去!”
这次的命令不可置疑。
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她,他坐着不动,她就跪在离他方寸之间的地方,他伸出手,就可以扶她起来。但是他没有,大概看她可笑又可怜,讥笑嘲讽鄙视兼而有之。
不知道为什么把人遣走,数落她还规避人,大概总有些旧情。但她不稀罕,怜悯更伤自尊,她剩下的,只有那一点点矜贵的自尊心了。
不顾流血的伤口,继续一一把碎瓷片归置起来,她端着茶盘,站起来,低头垂眼只见他蓝色宁绸长袍上的团福,弯了弯腰,一言不发地后退。
他道:“你去哪里?就这样走了?”
原是嫌她没有赔罪,应该的,她是宫女,他是皇帝,按理说就是趴在地上讨饶都不为过。
心酸难抑,坚忍了多年的泪水,在他身上又要破例,她噙着泪,谦卑地蹲下:“差事没办好,请皇上恕罪。”
他道:“放下你手里的东西,上前来!”
拖着一身的奶茶垢,艰难地站起,把茶盘放在案几上,她用衣袖抹了抹快要淌下来的泪,叮嘱自己一定要挺住,转回身,走了一两步,便再不上前。
也就离别了二十多天,她好像瘦了点,明明是她自己不愿和他相与,现在看来,倒好似他亏欠了她似的。
他向着她走去,她步步后退,到了案几旁,实在退无可退,便一个劲地低头,他弯下腰,追逐她的眼睛,终于逼的她无路可退,只得看他一眼,却见他浓眉高扬,嘴角上翘,眼里全是笑,她感觉残留的自尊都被剥夺了,别过头,默默饮泣起来。
“就泼了一盏茶,至于这么伤心吗?”
本当不理他,但他的戏谑口吻,让她更加难受,边用衣角拭泪,边生硬地说:“还有什么吩咐吗?不是让大伙都退下去吗?没事我也退了。”
“怎么没事?你把朕的袍子弄湿了。”
她忘了自己发的不正眼瞧他的毒誓,回转头,泪还悬在睫毛上,一副你想怎样的委屈表情。
“帮朕把袍子换了!”
方才李德全哭着喊着要替他换,他不要,原来等着寻她难堪,她严词拒绝:“这不是我的差事。”
“怎么不是?是你弄湿的,就该你换。”
此人心肠极坏!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可怕地,不就换件衣服吗,完事走人。举起衣袖,抹了把泪,直接上前,解他的领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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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心人
泪眼迷离的人儿,穿着件半干半湿地泛着奶腥气的蓝褂子,举着细白双手,为他宽衣。因为心中不平静,她的动作很快,被他的牛角扣子戳着了手指尖上的被碎瓷划破的伤口,刚凝结的血珠子又淌出血来,她心道不好,嘶一声,手指却被他抓住,衔在口中,轻轻地吮。
她急抽动手指:“你做什么?“
他连她的膀子一起拽过来,道:“别急,一会子就好!唾沫是疗伤的良药。”
“什么疗伤,我不要。”
他索性把她整个人抱住。
“你放开!”
“为什么放开?又不是没抱过。”
多么厚颜无耻的人啊!洞房花烛夜,等新娘的工夫,拉着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你到底要怎样?”
“不怎样,帮你疗伤,顺便抱抱!”把她的手指搁唇边又舔了舔,举起粘着他的唾液的手指,说:“你看,这不又凝起来了。”
她脸色一红,收回手指,推开他去。
就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让人心思徜徉,他睨眼瞧着,拉着她的手:“还要换袍子呢!“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脸红心跳,给他取笑她的借口,让自己更下不了台,但是无法自控,背转身去,试图甩他的手:“换袍子找别人去,别找我。”
他攥紧了,一刻不肯放,道:“没你不成!”
隔了一会儿,听得他又说一遍:“没你不成。”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心砰砰地跳,他从身后拥上来,在她的耳畔轻语道:“想你,想得快不行了!”
李德全掀帘入帐,见皇帝背对帐帘,打千禀报:“皇上,和碩土謝图親王携女…!”话说了一半,却见皇帝手边多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在皇帝怀里的女人正拼命挣脱。
“明日吧!”皇帝把女人牢牢地抱住,说。
“你放开…”她愤怒地叫。
他迅速把她的嘴捂住,回过头,见李德全在门口失措彷徨,想来土谢图的女儿此刻正等着进来洞房。
“你对亲王说,今日联姻已成,但婚姻大事,不能草率从事。得拟个章程,看个好日子,挑个合适的名号,礼法不能费,虽不是结发,毕竟公主身份尊贵,需隆重处之。明日朕与亲王好好商议商议,今日乏了,就不见了。“
李德全得了令飞速退出去,皇帝回头看,洛英在他怀里扭成了麻花。
把捂她嘴的手又放回腰里,他笑道:“劲头挺足!要不是朕每天练布库骑射,不一定拧得过你!”
差点又上他的当,说什么:“没你不成,想得快不行了”,转眼一本正经地商议娶亲,虽然不是今晚,也够恶心人的。她不是排队等他临幸的女人,她要忘掉他,马上离开。
““别惹我,让我走,我要走。“
他哪里肯放,一针见血的点明要害:“她是不相干的人。”
“什么不相干,我们才是不相干。你个骗子,你玩弄女性,你…”她有限的骂人词汇用尽了,争也争不过他,他两只手擒获她绰绰有余,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是为他哭,不值得。
“什么骗子,什么玩弄女性,莫名其妙!”他不气反笑,对谁都不曾有这样的好脾气:“谁都不相干,唯有你相干。若是她相干,干嘛还缠着你?今儿她在那儿跳舞,朕却远远地只瞧见你,那哈达什么时候戴在肩上的,朕都不知道。朕问你,你后来去了哪里?让朕好一阵担心!”
急风骤雨到风平浪静,他几句话就能抚平,她停下来,泪眼婆娑地看他,他一脸的正色,没有任何调笑的意思。
他扳过她的身子,正面对着她,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洛英!你在吃她的醋吗?可她长什么样,朕都没记住。这样的女子,娶回去,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为了她较劲,多么不值当!”
她又扭了扭腰,他放松了搭在腰间的手指,她迟疑一下,毕竟没有离去。
“可你还是要娶她!”
他笑了,问:“娶她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朕有三十二嫔妃,多一个,三十三个,也没有太大区别。”
三十三,比三千少一百倍,也够多的,这些只是登记在册的,那些在野的,一夜情的,不知道有多少?自己不知道属于哪一类此时应该走,可是为什么腿脚迈不开步。
他凝视着她:“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朕?”
不敢看他的眼睛,深怕陷进去,说些真心的胡话,她垂下眼睑:“我…”
“看着朕的眼睛!”
她扑闪着眼睛,看一眼避一眼,颊上红霞飞起,眉梢眼角俱是风情。
“呵!“他欣喜地拥她入怀,把称谓都改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打头儿我就知道。”
她充满了矛盾的欢喜,是啊,的确是爱他的,不计条件地爱,在船上遇见的时候就把他记住了,只不过,这一切太不应该了,他是那样一个人。
“可是,你并不真的在乎,你只是一时…”
“怎么样才算在乎呢?难道你要我罢黜后宫?就娶你一人?这我没法做到。“他坦率地说。
她低下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也恍惑了,有时自己要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他抬起她的下颏,深情地望住她:“朝思暮想算不算在乎呢?我当日想,既然你有顾虑,那就算了。但是后来,这二十多天,没法不想你。这在我是很少有的。你说愿得一人心,我现在整颗心都是你的。”
横次在她心中的梗,如脆弱易碎的麦杆般地被拦腰掐断,他现在是爱她的,哪怕一天,一天也是好的。她知道自己完了,无可救药地陷下去了,明知道是毒鸩,也要饮下去,她的眼里布满水雾,玫瑰般的嘴唇剧烈颤动。
“我怕!”
“怕什么!“他说,伸出食指,指腹在抖动的唇上摩挲,她瑟缩又要后退,被他的手托住了后脑,面对这灿若星河的脉脉双眸,她的思维断了片,闭上双眼,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愿想。他低下头,把薄唇轻按在她的唇上,那清香的味道啊,刺激着他的感官,他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轻撬她的唇齿,又尝到了,甘甜的津液,胜过玉液琼浆,她今天如此温柔顺从,由不得人要发挥本性,侵城掠地,四处乱闯。
“万,万岁爷,西北来的八百里加急!”顾顺函粘帐帘而站,做好了迅速后撤的准备。他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撺掇的姻缘终于峰回路转,忧的是,刚才李德全撞了忌讳,所以这次的差事交给了他,西北来的军情,不报是不可以的,报了,皇帝正在兴头上,虽是明君,不见得记恨,总也不见得好。
皇帝放开手,洛英掩面扭身躲到后帐去了。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听着倒和悦:“搁桌上,下去吧!”
洛英红着脸等在后帐,听得顾顺函出帐的声音,又等了等,再没有人声,刚想去前帐看他,没料到康熙掀开珠帘入后帐来了。
“要处理公事吗?”
“看过了,西北来的喜报!”他负手走近,笑意酽酽。
她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好多奏章呢!”
“是,是要处理!”
“怎么还不去?”她没来由地紧张,心跳如雷。
“你去磨墨,朕就去!”
逃也似要走,他扯住她的衣袖,指指自己身上溅了奶茶的长袍,道:“先把这身换了吧!”
她颤巍巍伸手解那解了一半纽扣,他看着她手上的小伤疤,问:“还疼吗?”
“不疼!”她倏尔浅笑,梨涡微绽,使人目眩神迷。
外袍脱去了,底下还有一件白色府绸长衫,想起没有给他拿换替的衣服,她说:“是否要让他们进来,我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
“不着急!”他的呼吸也不顺畅,指了指洛英身上的那件褂子,道:“你这件更糟糕,气味太难闻了,也换了吧!”
一大块奶渍,腥气甚重,早就应该脱掉,但这一脱,往下怎么好,她拧着脖子,声音低的听不见:“我还是回去换吧!太晚了。”
怎么还回得去呢?太天真了。“一大堆奏章等着你研墨呢!”他走到她身后,镇定地说:“你里面不是还有一层袍子吗,怕什么?”
见她还在扭捏,把热气吹在她颈间,低笑道:“要不要朕替你解?”
赶紧远他几步,脱下褂子,一件湖蓝色的长袍,颀长的身姿亭亭玉立。
“袍子上也溅了奶!”
还有一层中衣,中衣是白色的棉料,不通透。但她不肯了,撒娇顿足:“就这样吧,脱下了,怎么出去!”
“让小顾拿宫女的衣服来换。”他走向她,道:“换一身干净的,神清气爽!”
说话间,已到跟前,没等她动手,先解起她的领扣来,道:“让朕来伺候你一把!”
她去拉他,手上浑无力量,软绵绵道:“你别这样,正事要紧!”
他说:“这也是正事!”动作迅捷两三下就把长袍褪去,但见白棉布的中衣下,好身材呼之欲出,他的气息迅速加急,想起前几日她不方便,问:“你这几日也该好了吧!”说着,扶了把脉,喜不自禁:“好了!”
她吃地一笑:“这都能把出来?”
“怎么不能?前几日一把就知道不对头,可惜了的,你那晚那么温顺!“
她想,原来那晚不是梦境,貌似她在他身上伏了半个晚上。
这厢中衣也解开了,左胸那颗朱红色的痣在巨烛的照耀下显得分外诱人。
看他的样,像要吃人一样,她假意去挡,桃腮上一双杏眼似蕴含着临风波动的水纹,说:“不是换衣服吗?我还是…”
“换什么?不用换,这样最好!”他拂开她手,屈身附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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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帘外冷风阵阵,李德全,顾顺函都用上了袖笼,对站着交流心得,不好说穿,只隐晦地:“刚才那会儿,分着?”
“哪能呢?象膏药一样贴得可紧!”
做太监久了,驯服了,主子得偿所愿,他们比自己愿望实现还高兴,两人喜上眉梢。
秦苏徳带太医一路跑来,问顾顺函示下:“太医到了!”
顾顺函瞪起眼:“太什么医!没眼力介,一世不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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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上放着椭圆形玻璃罩的西式座钟,时针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已过了凌晨一点,男人温存过后又去批阅奏章了,他说事太多,必须今日事今日毕,拖延不起。
躺在销金帐中,看着头顶的飞龙,热情的炙烤慢慢褪去,愁绪又上心头,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总不能跟了他去紫禁城,西六宫辟一个角落,日盼夜盼,等翻到牌子的一天。
衣架上放着一件玫红芍药金绣对襟大褂,大概是她睡着时有人拿进来预备她明天换的。这华丽的色彩,别致的款式,已经不像宫女装束,她呆望着,暗暗叹气。
前帐一番走动,好像听他说声“跪安吧!“后,众人退了出去。她躺不住了,据说皇帝一般是不留女人过夜的,于是起床,没别的衣服可穿,拿起那件华丽的大褂套上。
“你做什么?”他走进来,衣冠楚楚,很堂皇的模样。
她低头整理衣衫:“听说你喜欢独睡,他们说,这是规矩!”。
他手搭香肩:“谁说的?你上次不是陪我睡了一晚?”
上次睡了不过一小会儿,其他时间不是打闹就是折腾,今天应该算是尽兴了吧?难不成?好一阵面红心跳,她吞吞吐吐地说:“我….累了!我想,你…也需要休息!”
他低低笑起来,觑着眼看她,她臊的慌,甩开他要走。
人未走到珠帘旁,他已经感到了孤单,好像她这一离去,不能再见似地,他疾走几步,拉住她的手臂,说:“别走,再陪朕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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