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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轻扬     钗头凤txt下载     钗头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梦会

    是夜胤稹很晚才睡,朦胧间与洛英二人共乘一骑驰骋于广袤大地,地貌改变,时而草原,时而沙漠,终到高山之上,除了他们两个,便是云海蒸腾,再无他物。他把她拥在怀内细细端详,忽然一阵风来,她衣衫尽褪,真个玉肌雪肤,宛若神人,正待温存,她却遁开,似碎片般羽化于白云之中,他伸手去抓,人已不见,顿时惊出一身汗来,猛地坐起,原来只是做了一场秋梦。

    第二日一早,他跑马一圈,特地在侍从们的驻地慢下来,次第有太监侍女出没,却没有她的身影。因有早课,又恐引人注目,他只好纵马离去,惦着前一日她的言行,勾肠挂肚难以释怀。

    回到自己的营地,才得知今日的早课取消了,这整一天,再没见过皇帝的踪影。

    自孝诚仁皇后后,李德全就没见过皇帝对女子这么上心过。回帐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洛英的身影。他是严肃的人,鲜少笑容,见了她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她呢,虽然礼数不周,但行止有度,且又聪慧,皇帝的话,听一半便知全部,诗词虽稚嫩些,但算学精通,天文地理更是别具见解,正好康熙也好此道,这夜都子时了,两人携手外出夜观天象,漫天的星斗之下,指天地,话宇宙,一个多时辰,竟放不下话来。

    这么热乎,顾顺函作为穿针引线的,以为押对了宝,心花怒放。连李德全都觉得马上要晋位。只等着示下,皇帝却没有交代。

    眼看就要回銮了,若不在行营晋位,回到宫里就要大费周章。顾顺函籍洛英飞黄腾达的梦做了一半,颇沉不住气,思忖着皇帝也许有顾虑,她的出身是个迷,晋位不那么容易。他私下提醒洛英,要为自己着想,趁热打铁,否则等皇帝新鲜劲过了,弃之如履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洛英是个异数,正中下怀的说:“没有名份最好。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

    还是那句话,自己不上进,谁也没辙!顾顺函莫可奈何。但虽没名份,皇帝对她不薄,让她移居畅春园的延爽楼,派遣若干宫女太监照顾起居。考虑到她没有心腹人,把如蝉秦苏徳拨来贴身服侍。甚至,满足她的各种奇怪要求,比如保留清溪书屋女书吏的差事,畅春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尽量减少侍从的跟随。

    除此之外,其他但凡跟名誉地位荣华富贵相关的,她一再推脱,导致龙颜几乎不悦,凭什么藏着掖着隐姓埋名,跟偷情似的。不过让顾顺函更为瞠目结舌的,是皇帝的话:“别闹!这是你应得的。再闹!就把你带进紫禁城去!”进紫禁城,那是荣誉!就好像地方官员进中央一样,怎么变成了一种惩罚?再看洛英,受了极大的惊吓,就此住嘴不提。

    到开拔那日,圣驾先回銮,见那旌旗招展车马如龙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中,她茫然若有所失,他临走时说一旬过后,便来畅春园看她,一旬需要十日,那得让人等地多么心焦。

    ——

    黄藤为盖青绸为幔,看上去这是一辆寻常富贵人家的四轮马车,到了大宫门,车前垂下两条明黄色的丝络来,守门侍卫即刻蹲身下拜,才彰显车内人的尊荣出来。

    马车内饰明黄为主,宝蓝为辅。靠着蓝色盘云锦缎靠枕的皇帝深鼻高目,仪表堂堂,他手里拿着本书,但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进了畅春园,车速慢下来,落叶打在车顶索落有声,车窗外,深秋的畅春园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康熙二十二年修建的畅春园,十多年不断完缮,出落的宛若婷婷玉立的少女,秀丽脱俗。来畅春园总让他心情舒畅,何况这里还收藏了新得的美人,他一贯下垂的嘴角向上扬起,往树木扶疏处看,那金色闪烁的阳光宛若她的莞尔微笑。只要她一笑,多少烦心事都能烟消云散。她多美啊!特别是那剪水双眸,多少年了,除了当年十二岁的赫舍里,没见过这么清澈的眼神。妄论那些身负家族兴盛一心往上爬的贵族女子,就是民间搜罗的美女,得知他的身份后,眼睛也难免蒙上世俗之气。木兰狩猎的最后一天,临走前,他回帐与她话别,还未进帐,听到小顾与她的谈话,最后她说:“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他听了,好一会子才缓过神来,真没想到,有生之年也能听到这样的话。

    在跪拜了一地的宫人太监中,康熙望了一眼顾顺函,顾顺函心领神会,引着皇帝直奔清溪书屋而去。

    到了清溪书屋,只有如蝉,不见她的踪影。

    “人呢?”

    如蝉机灵,知道他眼里的“人”只有那一位,道:“姑娘散心去了,执意不要人陪,这会子在恬池那儿呢!”

    恬池!他眼里浮出笑意来,湘妃扇一挥,连跪安都不说,转身而去。

    恬池于他们是有特殊纪念意义的,那夜她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他面前,从此在他心内挥之不去。他曾怀疑她伙同了顾顺函来魅惑君主,现在想来,魅惑了又何妨,他甘愿被她魅惑。

    秋日的下午,阳光很是和煦,水波温婉地折射着金光。卜望去,伊人并没有如同想像地那样沿湖漫步或临池远望。他用目光搜索片刻,才发觉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平卧着深深浅浅的蓝,身着蓝色宫女制服的她在石凳上睡意正浓。

    “噗次噗次”,石青粉底靴踩在层层落叶上面发出的声音,响了一路,直到他来至她身旁,她还在香梦沉酣,浑无知觉。

    片片金黄,树树光辉的银杏树,把一些金色的落叶洒落在她的衣服上,乍看去,黄色扇面象绣在蓝色绸衫上,颜色鲜艳,生动趣致。比之更为炫目的是她红润光泽的脸庞,世间万物天然最好,旁人涂脂抹粉花去功夫半日,怎及她质朴素雅丽质天成。

    石凳宽阔,足有两尺见方。康熙在空出的石凳一角坐了下来,正想俯下身子一亲芳泽,她翻了个身,往另一边侧身睡去,仍旧阖着眼,梦呓道:“来了!”

    睡着了也知道他来了,他笑了,道:“来了!”

    又梦到他来,她抿唇浅笑,举起手,遮住眼睛,怎么要醒呢?不要醒,他才来,还没见面呢。她眯缝着眼,闪闪光晕中身穿银灰色起花倭缎长袍的皇帝正含笑看着她。

    她怔了一下,欢呼一声,“啊!”,一跃而起,搂住他的脖子,声音高兴地打起了颤,“真的是你!我还当是做梦呢?”

    这一声唤,让他为着不顾一切抛却紫禁城的俗务,花上两天时间来看她而产生的罪恶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见朕了吗?”

    他熠熠生辉的眸子,像极了这波光粼粼的湖泊。思念的空洞,等待的怨念,瞬间被填补的完整无缺。呵,生活怎么这么响亮!

    “梦了不止一次呢?”她笑着。

    “梦见什么了?”

    见不着他,梦里总能相见,她专挑僻静幽美的所在,合上眼,果然梦境也绮丽无边,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见他促狭地眨眼,俨然往另个一方向猜测她的梦境,脸烫起来,嗔道:“没什么!”

    象涂胭脂似的,那红在白玉似的两颊上晕染开来,他恨不能立时拥有她。只是他去哪里都要携带政事,上书房几位已经就位。站在远处的顾顺函看了好几次怀表,局促不安地地打着手势。他手指轻掠她的脸颊,恋恋不舍,道:“有事要忙,先走了!”

    她扣着他的脖子不放:“这么快?”

    他拉着她的手臂,在那腕上轻吻一下,道:“晚上等着朕!我们有大把时光。”

    她瞥了他一眼,羞怯地低头,莞尔“嗯”一声,不胜水莲花的温柔,让皇帝的目光流连往返。下了很大的决心,皇帝才起来离去,几步又折回,道:“你怎么还是宫人装束,他们没有给你置办新的吗?”

    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首饰,她笑道:“说了什么都不变,你今日赐这个,明日赐那个,我全都用上,怎么去清溪书屋当值。”

    只有她自己把清溪书屋的差事当回事。他哑然失笑,也不避讳顾顺函,道:“今晚延爽楼当值,穿什么不重要,要象日间一样尽忠职守。”

    公然调情,顾顺函还巴巴地瞅着呢。她转过身去权当没听到。他呵呵笑着,又说一声“走了”,才扬长而去。

    ——

    精挑细选,洛英在一堆华服中选中了百蝶戏菊沉绿的锦缎褂子和玄色缀花百宝裙,如蝉帮她换了好几个发式,最后挑出左侧一股头发盘了个小小的云髻,其余头发扎成一根长辫。梳妆台上数个沉香木首饰匣子开着盖供她挑选首饰,她琢磨了半天,找出搭配褂子颜色的和田翠玉钿,斜斜地插在云髻中间。梳妆已毕,如蝉把穿衣镜推到她身旁,她站起来左瞧瞧又看看,镜中的清装美人果然艳光四射,如蝉脸上堆笑,不无艳羡地说:“姑娘这一打扮,莫说四九城,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齐整的人来!”

    她得意地笑,又对镜修容好长时间,实在无可挑剔后,才移步窗前,凭窗远眺,时至傍晚,那恼人的残阳,还不肯罢休地悬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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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密会

    他总是这样,说是晚上,到底是几点几分?她看着自鸣钟从七走到八,从八走到九,目睹红日西沉,天色从绛红转蟹青又转陈墨般地黑,直至月上中天,隔湖澹宁居依然灯火通明。过了十点,洛英已等的呵欠连连,才见一群人持宫灯鱼贯而出,为首之人高而挺拔。来了来了!她的倦怠一扫而空,对镜再理云鬓,端端正正地对门坐了下来。

    脚步沓杂由远及近,低低的请安问候声后,周遭归于宁静,“咯吱咯吱”,红木楼梯有节奏地发出声响,是他不紧不慢的登楼步伐,一,二,三,她默默的数,似恨嫁的姑娘嫁得如意郎君一般地迫切欢喜。

    门开着,盛装的洛英对门而坐,只是宫女装束就很出挑的她,刻意妝扮后令人不敢直视。见他出现在门口,她站起身,款款地迎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不外如是。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嫣然而笑,上手解开他掐丝黑丝绒大氅的宝扣,道:“事情都办完了?怎么这样晚?”

    象煞幸福家庭的丈夫夜归回来,妻子体贴地说上暖人心扉的话语,做丈夫的,一日的疲倦消弭殆尽。

    九月的夜晚北方有些寒意了,看临湖的窗开着,他走过去,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霜气,他倒不觉得冷,只是她气血容易不调,经不起热,更受不得寒,道:“不冷吗?秋寒最易致病。”

    她一边吩咐如蝉去取杏仁茶来,一边随着他亦步亦趋,道:“窗开着,就可以看见澹宁居,好似陪着你处理政事一样。”

    延爽楼隔湖相对,是灯火通明琼楼玉宇般的澹宁居,她不惧寒风,以这样的方式陪伴,怎不叫人动容?他挽起她手,仿佛触到了一块冰,立即捂住了,用自己的温热去暖,又嘱人关上窗户。两人携手相对而站,他细瞧她的眉眼唇鼻,处处好的动人心魄,想来,楚襄王的神女,曹子建的洛神,也只会相形见绌。一个男人,对这样一位女子念念不忘,是顺理成章的。更何况她的好处不限于此,她会绘画,喜诗词,精算学,通天理,聪慧异常,一点就通,更皆心地纯良,什么都不为,全心爱他。想自己幼年以来日日如履薄冰,为宗室江山费尽心机,苦心经营三十一年,社稷昌盛,可人心越来越凉薄,身边一点私欲都没有的,可谓一个都没有。没想到,年届不惑时,天降瑰宝慰他寂寥,人生,可算得圆满了。

    他一停不停地看,她含羞带笑地问:“看够了吗?”

    他神采飞扬地回:“没个够的时候。”

    拉着她,把人拥在怀里,用自己的宽厚温热去包容她的单薄寒冷,问:“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不好!”她嘟着小嘴,声音软糯地象水磨团子:“你说一旬,这都半个月了,来了也没个通知,突如其来,人家都没有准备。”说到此便打住,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娇嗲的一面,心想这人大概不是自己。但是他神情颇为专注,很受用的模样,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低头笑,把春水荡漾般的梨涡和蝶翅翼动般的睫毛展示在他眼前,抬头时,清澈的眼底似有宝石发光:“我热恋着你。时时刻刻都想见着你。”

    心旌摇曳!与她相爱,此刻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件要事。他圈紧胳膊,恨不得把她装入腹内,道:“朕的时间有时候自己也做不得主,已经尽量抽身了。朕也日日想你,只可惜你不愿去紫禁城。再问你一次,就此随朕入宫,若你执意不要名份,就作朕的贴身侍女,如此可时时相见,岂不是好?”

    她沉默着,说不出话来。热恋的情侣,分开一秒都是煎熬,能够相随自然相随。只可惜,他不是她的恋人那么简单。在畅春园,眼不见为净,尚可自我欺骗,到了紫禁城,他的三十二嫔妃,另一个正在嫁娶的途中,这些丑陋的现实,就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再说,谁知他还能爱她多久?到恩爱渐驰的那一天,因为距离间隔着,她也许不会太难过。与他归根结底不过是谈一场旷古烁今的恋爱,总有一天,她是要走的。

    皇帝极聪明,即刻了然她的想法,他这么多年的历练修为,什么都能释怀。待在畅春园,符合她的自由自在的个性,鱼到了水里才能游起来,他就稀罕她轻松随意不拘小节。当下爽朗一笑,搭着她的肩:“只是这么一说,你呆在这里也挺好。”

    他真是体贴,对她做了很多让步,恋人之间是相互的,她觉得自己提了过多的要求,感到歉疚,双手绕住他的脖子,好像温驯的小猫那样匍在他胸前,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头发,她扬起脸,主动地亲他的唇,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如胶似漆,彼此都气喘吁吁。

    “一身好衣裳都被你弄皱了。”她得了空,娇声低语道。“皱了就皱了。衣裳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关心它作甚!”他把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向檀木雕花床走去。

    ——

    欢爱短暂,原本计划在畅春园呆两天,舍不得走,又逗留了一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简直想强行把她拽进车内,再次想劝她同去,怕她为难,欲言又止。她呢,离别使她惆怅,立场产生了动摇,若他再坚持不懈,说不定她就不顾一切了。正是难分难舍的时候,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

    “你说的,多则月半,少则一月,必回畅春园,是吗?”她再次确认,上次说一旬,用了月半,要知道,时间一到,分秒难捱。

    “是!来了就住上一阵子,届时也该下雪了,朕等着看你画雪景儿。”

    看着他上了车,放下车帘,她跑上去,无视在场的一众宫女太监,把着车窗,眼里闪着泪光:“如果有空,给我写信,好吗?”

    钢铁心肠也成绕指柔,不敢再去亲她,搂她,甚至碰她,怕又放不开手,他倚着靠枕,笑一笑,点了点头。

    康熙走了几天,他的信没盼到,却收到了胤稹的字条,雪白的薛涛笺上一手俊逸的蝇头小楷,不知何时夹在她正在看的宋词里头,写着:“今日未时恬池旁一叙!”,落款人:胤稹。

    她和他之间有什么要叙的。原先他掌握着对她来说性命攸关的照相机。现在相机应该在皇帝手上吧?莫不是让胤稹在查,查不出什么情况,要把相机还给她?说实在的,现在让她走,她都有点舍不得呢。

    还是去一趟,兴许跟相机有关,不管跟皇帝的恋情如何发展,拿到相机是至关重要的。

    恬池旁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他穿着一袭浅蓝色素面夹袍,站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下,跟幅画儿似的。

    洛英上前蹲了一福,燕啭莺啼地:“给四爷请安!”

    猝不及防,她变得这么规矩,他薄唇抿起,欲搀扶之,又收回手,道:“起吧!”

    金光闪闪的池边,亭亭玉立的人儿,穿着普通的蓝色宫女袍褂,头发扎成一条粗溜溜的长辫,垂在脑后,当日在杭州身穿男装就使人惊为天人的她,一身素净女装,更显得娴雅端庄。

    “如今倒识得些礼数了,好!”他为自己看了她半晌找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仅识得礼数,还…。洛英心想,还好捂着和皇帝那事,否则胤禛得给她行礼,尊称一声“额娘!”。

    素性高傲的四爷,哪受得起这个落差?她想着,抬头冲他一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她,胤禛数日来为这密会筹划心悬意念,见着了人,又瞧见这一笑,心落定了,却又开始神思惶惶。

    游子近乡情怯,因为思念太过的道理,他也是一样。杭州时就难忘,思量至今,数月有余。木兰围场一遇,不仅屡屡梦见她,白天也恍惚起来。十三岁就开府建衙的他,女色上并不缺乏,事实上,这上头他一直淡泊,人人都说他冷面四郎,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不算坏事,不动心就无所顾忌,可以专心做大事。没想到有一天,她从天而降掉下来,湿漉漉一身奇装异服躺在甲板上,只惊鸿一瞥,他见识了世上最清澈的眸子,江河湖海日夜星辰大概都能装入其中。那一夜起,世界发生了变化,坚若磐石的内心深处,原来有熔岩火浆,一旦开启,势不可挡。

    皇帝把她收容起来,他知道是为什么,传说得神女者得天下,人们把她的存在赋予了特殊意义,他老四独占着,明摆着不合适。待等一年过后,传说不攻自破,到时放出去留下来都不是问题。

    他想好了,到时就把她讨了来,毕竟是他第一个发现她的,天授之,非人授。

    “上次木兰围猎,看你面带忧戚之色,现在好些了吗?”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出话来

    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谢四爷惦记,好多了。”

    当时正心灰意冷,没想到过不多久又峰回路转,她想起来,掩饰不住的欢容:“当时闹小性子,劳你费心了!”

    “啊!”他呐呐地应一声,伶牙俐齿都失了效。她要是再这样笑语盈盈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四爷,就为这吗?”

    狭长的脸上起了一道红,他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他沉默,她也不便说些什么,恬池对岸是一片金光铮亮的银杏林子,她静静地看着,思忖什么事让他专程拜访却欲言又止。

    “你怪我吗?”半晌,他问。

    怪他收走了照相机?当然!

    但是没有他收走照相机,何来这场甜蜜的恋情?人生难得知心人,又是这种追古溯今都难于遇到的。

    “曾经怪过你。”她扭头去看胤稹,他一双凤目明亮有神,毕竟是父子,很有几分相似,她缓着声调,慢悠悠地:“现在,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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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猜测

    怪他当日听从皇命送她入内务府,从此不顾不问,最近接连见了两次,自然怨气顿消。这点意思,想来不会曲解。要说杭州时还情愫迷离,到木兰围场时已情意彰彰。

    “你带我走吧!”夜风中她靠在他背上说的那句话,当时几乎把他震下马来。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心上的人儿,安慰道:“目前还没有什么法子带你出去,你且静心,一年时光就剩下八个月了。皇上金口,不会中途变…”忽见她脸颊生红,双目带情,他生性多疑,顿觉不妙,最近频传流言,说皇帝在木兰临幸了一位绝色宫女,现养在畅春园里。

    当下情急,看四下无人,低声打探:“皇上对你还好?”

    凭空来这么一句,几乎吓了她一跳。难道风言风语传出去了?应该不会,他们的事,只有有限的几个经事人知道,都是极贴心的,嘴上装了锁,撬也撬不开。

    “什么好不好?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面色一哂,道。

    这回答本身没毛病,只是脸更红了,目光迷离,让人疑虑更深,难道皇帝收容着收容着,把人都收归己有了?

    那种要把人瞧个底儿朝天的注视方法真让人窒息,他和他父亲这方面倒是一脉相承,她红到了脖子根,暗忖,不及时打断,不知道还要问些什么胡话来,佯怒道:“你的一叙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吗?早知道就不来见你了!”

    可是她还是来了,因为自己不清不楚的话而愠怒,再看她,至普通的宫女制服,一应首饰俱无。他放心了,显然方才的怀疑是无稽的,她和他有情在先,如果被迫跟从皇帝,如何能轻松自在地在此地跟他说话?更何况,皇帝要临幸大概也不会临幸她,毕竟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心里这样想,表情上还是不动声色,甚至带着教训的口吻:“怎么算是莫名其妙的话呢?我就怕你不谨言慎行,惹出些岔子来,到时只怕出宫都不能。”

    “让您老费心,真是罪过!”她抢白道。

    哪个女人敢冲撞皇四子呢?只有她。他本想唬唬她,摆上一张冷脸,但是没绷住,噗嗤一下笑出来。

    阳光在他的目间流淌,原来他惯常冰封的凤目,融化开来,竟流金溢彩光华四射。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他的洛英一时有些晃神。

    “你看什么?”他薄唇抿成一条线,斜在一旁。

    这痞痞的样子在现代大概能收获一批少女的尖叫。难怪娜扎在他面前驻足,他当时要是不走开,娜扎很有可能成为不了她妒忌的对象。

    “没想到四爷也会笑。”她头一歪,挖苦道。

    不仅会笑,还有其他可供一一发掘的地方,还有八个月,八个月一到,就把她接回府,届时让她好好领教。

    “哪有不会笑的人?你当我是石头吗?”他故作冷酷地说。

    她笑道:“不是石头,我当你是座冰山。”

    是冰山也能让你融化了,他心说。默默地看着她,不知何时她手里抓了一片银杏叶子,对着天空照,叶子像是透明的,把阳光过滤到无暇纯净的小脸上,那甜美的微笑带着圣洁的光芒,此时间,真想冲过去,象梦中一样,把人搂在怀里,紧紧不放。

    “四爷?”

    “怎么?”他眯起凤目,掩藏了呼之欲出的欲念。

    她两指捏着银杏叶把玩,漫不经心的问:“过了这么久,要查也查得差不多了吧?我的物品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不要说现在这些物品不在他手上,就是在他手上也不会给她。难道她还想籍此逃跑?她是他的,到天边也改变不了。

    “那些事情我会帮你一一料理,你只需乖乖呆着,八个月…”见她支起耳朵认真地听,突然情切,改变了主意,断言道:“不,也许用不上那么久,等风声过了,就好安排了。”

    ——

    今年天气冷得早,农历九月十五刚过,蒙古新疆起了暴风雪,这股寒潮,延及到北京,形成了西北风中的霜雪之气。

    乾清宫东耳殿,因为高宇深殿,只要不是盛夏,其他三季不冷也很瘆人,朔风阵阵的秋冬之交,启用地龙还不至于,炭火盆却已是必须,现在亥时刚过,炭在掐丝珐琅葵花盆内燃的通红,不安分地发出哔哩啪啦的声响。这点声音,要是在平日,是注意不到的,今夜特别,殿内鸦雀无声,侍从们跪在地上,屏气敛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德全也跪着,他面前的金砖地上,有几本蓝封皮的书,是皇帝刚才从书案上掷下来的,在这之前,畅春园送来了一封信,他看着看着,突然间勃然大怒,把手边的书顺手抄起,全扔在地上。

    “万岁爷…息…息怒!保重…龙体…为…为上!”李德全战战兢兢地劝,这种艰难时刻,人人都指着大总管说几句劝谏的话,伴君如伴虎,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

    岂有此理!皇帝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转眼又撕得粉碎。这封信里,详细记载着胤禛出入畅春园的时辰,和洛英见面的地点,说了几句话,用了多长时间,唯有一点,因为不能监视太近,谈话内容没有记录下来。

    木兰围场的时候两人就见过面,这会子,他前脚刚走,老四后脚就进了畅春园。说是送名人字画入园,不过是个由头,送字画这样的小事,岂用出动皇子办理。更乖张的是,他斗胆贸然递字条进清溪书屋,她呢,居然掩人耳目地与他见面了!

    老四实打实地逾越了,就算不知道她已在圣眷之下,她的身份是宫女,皇帝的女人,说什么都不可以私会。

    她呢!想起来就令人胸中一滞。难道她真这么不通世俗?已经和他有夫妻之实,还与其他成年男子见面,说起来令人羞愧,这名男子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如果她是因为懵懂无知才和老四见的面,事情倒也不至于太糟糕。他把无名怒火暂时压制,站起身来,原地踱步,力所能及地冷静分析。

    老四越礼进园看她,一定是到了情难自已地步,他这样机灵谨慎的人,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断不会担这样的风险。回想起来,在杭州时老四就对她有眷眷情怀,这种情怀发生在老四这样的冷性人身上,不可能无风起浪。想她从出现到收归内务府,有七八天是作为内眷与老四同处,难不成当时二人就有牵连?难道她刚开始不从,到现在还讳莫如深,都是为了规避老四?他顿时心惊,停下脚步。一个疑团重又浮上心头,澹宁居那晚她虽然表现生涩,但已不是第一次,他倒没有处女情结,只不过,捷足先登者若是胤禛,便是不得了的事!

    这不成一场笑话了?上演的什么戏码?唐明皇霸占儿媳杨玉环?最怕比这还不如,杨玉环自从跟了玄宗就不再见寿王,她至今还在和胤禛私会,竟把他当成了董卓不成?

    一头乱麻,无法排解,他急急忙忙来回走,到了书案前,一句重拳砸在明黄绸布桌幔上,震得茶杯盖碗乒乓作响。

    “万岁爷…请息怒,保重龙体为要。”不仅李德全在劝,所有侍从都嗫嚅地说。

    说是跪着,这些奴才其实都惊惧地趴在了地上。他独立殿宇中央,消失了若干天的孤独感又回来了。八岁登基,对人对事他须臾不敢掉于轻心,别人上朝有下朝的时候,他没有消停的时刻。皇家无私事,他的家庭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后宫人数众多,人人雨露均沾,宠或不宠的,都是权衡,事实上他封锁了自己的内心,以致于不知道自己的真性情是什么。这无根无基的浮萍,飘到他身边时,他初以为又是一片芳草而已,所以不管她是否抗拒,情之所至便幸了她。没想到,这一沾手,便有些上心,且不说她怎样地天姿国色,就说那副清澈眼眸,仿佛见底的湖泊,不染一点尘世的俗念,她说,她只是爱他,什么都不为,他当了真。可是老四又来插一杠子,这世间,竟没有让人不忧心的事情。

    西北风呼啸而过,檐角麒麟嘴里叼着的金铃响得凌乱,迢递的更漏声更是零碎,时值深夜,东耳殿的金砖上渗出的寒意让人发抖,他捂紧身上的羔皮褂子,清醒地认识到,焦灼、纷乱不是该有的情绪。他又开始踱起步来,以他对她的了解进行推测,在她,多半没有那么复杂。这是个三纲五常都识不全的人,老四要见,看在故交的份上,很有可能欣然前往。再说,目测二人只是交谈而已,并不存在任何非礼之举。

    延爽楼上,她扑进他的怀里,说时时刻刻都想见他;离别时,她抓着车窗,含泪盼他早回畅春园团聚。她说过,只需一心人。不,她不是那种三心二意左右逢源的人。

    这样一想,思绪略微平稳一点,但一低头,看到撕碎了一地的纸片,又怒上心头。

    空想并不解决问题,徒增烦恼而已。他这些年的修为,知道到什么程度就要停止猜测,采取有效的行动。

    事已至此,不可能翻过重来,对她,如果一时撒不开手,那就霸占下去。他冷冷一笑,如今最重要的,一是隔绝老四与她的接触,二是不能让她继续在畅春园闲荡下去,是时候要收她的心了。

    书案上,泾宣云笺上刚写了“洛英卿卿”几个字,还有什么心情再把这封信继续下去?揉碎了,走到炭火盆前,扔进去,烧成灰烬。

    原定十月初的畅春园之行在九月二十日那天被取消了,九月二十三日,京城下起了第一场雪,胤禛收到一道圣旨,去开封开粮赈济灾民,即日出发,不得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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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冰释

    九月没来,十月也没来,到了十一月头里,洛英已经不敢有任何期望,没有希望,总要比失望好受一些。

    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他的只言片语,她让顾顺函转发的信件,有去无回石沉大海。

    顾顺函头一个月天天给她请安,每天她见他的第一句话,都是:“有他的信吗?来园子的日子定了吗?

    顾顺函哈着腰点着头说:“今儿倒是没有,万岁爷日理万机,姑娘担待些。万岁爷金口玉言,说是十月头来,准错不了!”

    十月中旬,他的请安变成两三天一次,洛英不打听有没有皇帝的信了,只问:“我写的信也不知道传到宫里没有?”

    他道:“奴才敢不尽忠职守?您的信如数呈上。回信目前没有,万岁爷多忙啊,想是没空。”

    一方面阐明错不在他,又含沙射影地暗示皇帝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不再说下去,寒暄地聊些其他,他临走时,才又犹豫地提:“他还来吗?”

    伴随着几声讪笑,他道:“这奴才倒是不知道。姑娘请宽心,万岁爷心里要是有您,不催也来。要是心里没您,想也没用。”

    听了这话,她像是吃了块生铁,堵住了,吞吐无能,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原先圆润的下巴削尖下去,妥妥的鹅蛋脸往瓜子形发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早就劝她,趁皇帝热乎劲儿在,把名份定下,该去紫禁城就去紫禁城。人家天天在眼跟前转悠都时时失宠,这样相隔大半日路程哪有不被忘记的道理。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都不懂!

    说什么这些都不在乎,只是爱!帝王家,哪有个动真情的?爱,顶个屁用。

    后来,他不大来了,来了洛英也不会再问。

    十月三十日那一天,十数日未曾谋面的顾顺函突然来到清溪书屋,趁如蝉烟霞不在跟前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姑娘可知道前天是个黄道吉日?“

    正在作画的洛英心噗地一跳,停笔不语。

    “前儿…宫里有喜事!”顾顺函停了一停,或许不该说,但他也很沮丧,多好的前程成了过眼云烟:“土谢图家的格格进宫了,听说当晚就侍寝了!”

    洛英的脸色变得跟画板上涂的钛白色块一样。

    顾顺函走后,她放下手中重若千斤的画笔,在画凳上颓然坐了许久,画架下方有一隐格,她打开来,里面有一幅六寸相片尺寸大小的画板,画着一名清装男子的半身肖像。大概是黄昏,背景深褐带着点余晖的橙黄,男子微侧着,一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上,幽深的眼像蕴含了水波,漫及到眼睑下方的小痣,小痣上扬着,像是微微在笑。

    这是背着人偷偷画的,现在,那矜贵的笑容看着像在嘲笑。她拿起一管颜料,往那颗琥珀色的痣滴下去,颜料未到,一滴泪先在褐色的小点上漾开,油画不吸水,浑圆的水滴沿着倾斜的画面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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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铅灰色的卷云低垂着往保和殿的琉璃金瓦上压,看这情景,雪还要下。“届时看她画雪景”,临别时他曾这样说,言犹在耳。康熙怔怔地看了一会白皑皑的连阙宫城,沉声道:“明日往畅春园!”

    湖水连底冻,叶子都掉光了,光溜溜的枝条上雪沉地待不住,扑簌簌往下掉,掉在冰上,不化不融,寂寂无声。

    皇帝轻装简行,不事声张地来到了畅春园。

    “万…万岁爷…驾临!”小苏拉从大宫门一路跑,见到顾顺函时,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顾顺函正在数荷包里的金瓜子,听此猛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现在?不会吧?什么消息都没收到啊!”

    “就现在,这会子大概已经过移花桥了!”

    一下子手忙脚乱,套上靴子,换了褂子,掀开门帘就往外头冲,身后的小苏拉叫:“哎……帽子!”

    “你他妈才‘哎’!王八羔子!“顾顺函拿过帽子,顺便把小苏拉揣在地上,来不及管教,冒雪急匆匆前往。

    奔到澹宁居,太监说皇帝已经来过了,现往清溪书屋去了。居然没忘了她,顾顺函精神一振,调转方向往清溪书屋跑,从澹宁居到清溪书屋,有一条捷径,就是那条冻成冰的溪流,滑是滑了点,不过为了能在清溪书屋迎接皇帝,也顾不上了。

    他一路摸爬滚打地来到清溪书屋,所幸皇帝还没到,门口的太监请安,他草草挥手,嚷道:“所有人都出来!万岁爷快来了!准备好接驾。”屋内迅速走出两名妙龄女子,一个是如蝉,一个是烟霞,独不见洛英,他不及摘去头上的竹叶,也不管身上的泥垢,急赤白脸地问:“洛姑娘呢?万岁爷来了,快出来迎驾!”

    如蝉也是一脸着急:“怎么办呢?姑娘独个儿散心去了,要不我现在去找?”

    “找!赶紧地!…”顾顺函撕着公鸭嗓子正喊,面他而站正对大路的太监宫女忽然都跪下来,他回转身,雪刚停,康熙头戴黑色貂毛冠,身穿深绿团龙绣锦貂皮裘,带着几名侍从,踩着雪大踏步往这儿走来。

    来不及了!他也跪了下来。

    皇帝经过跪地的奴仆们,迈步进入书屋。他一直看这儿的藏书,却从来进过门。站在门口,往前看,高高的书架,一排排竖满了房间,这屋子,若在艳阳日,恐怕也光照不好,今天这样的雪天,更加显得阴郁。顺着走道,他来到书架的尽头,只见正面两道溪前竹下的长窗,因为寒冷,关的严实。窗子的左边支着画架,架旁放置着几幅画板,拿起一幅看,斑驳的景致,不像成品的样子。再看窗子的右边,有一张斑竹书桌,桌面上烘着壶茶,放着几本书,他来到书案前,打开面上那本书,原是本宋词,潦草翻过,发现了夹在书中一张折成三折的素笺。

    素笺上是差强人意的字,显然是她的笔迹: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陆游的钗头凤,想是怀了共鸣,抄下来的。

    “人去了哪里?”他的声音让人战栗。

    顾顺函敲打了一下如蝉,如蝉声音抖的厉害,听上去象哭一样:“必是去恬池了!姑娘,姑娘…不让我们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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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满目金华的银杏林,枯枝杆上落满了雪,成了片银装素裹的白木林子。恬池以往清澈见底的湖,现在连底冻成浑浊的冰,什么都看不清。

    她对湖而立,批一身深紫色的带帽风雪斗篷,从后头看去,一个紫色的人儿在冰雪世界中形单影只。

    鱼不游,鸟不飞,人心大概也不动了,所以尽管他的鹿皮靴踩在雪上噗呲有声,她却无动于衷。

    比对金秋时,她跳起来,欢畅地低呼:“你来了!”的情状,现在,她却叹一声:"哎…!"嘴里哈出的白气,在斗篷前沿的白狐出峰上稍驻,而顷在冰冷的空气中消弭无踪。

    他在她身后站着,她混无知觉,接着,发出第二声叹息:“哎…!”

    空旷的雪林,寂寞的冰池,无聊的天地,她终于又有些腻味了,提起脚要走,可雪没住了她的羊皮小靴,脚麻了,废了劲拔,才得以转身。一抬头,迎面寒冰一般的眸子,投射着执着而审慎的目光。

    大概脑子也冻木了,卜见他,好像看到素未谋面的人一样,细究了一会儿,慢慢地,黑白分明的美目才流动起来,象是即将融化的冰雪,眸子的深处,晶亮的一点,左右滚动。

    她转头回去,脸被宽大的斗篷帽遮住大半,只看见白狐出峰下一张嗫嚅的唇,天冷,唇色冻的接近白色的红,象两爿初春的樱花花瓣。

    “皇上来了?“她好像不相信。

    多久没唤过他皇上了!他攒攒眉,沉声道:“是朕来了!“

    那樱唇颤动着,发出轻像雪寒似霜的声音:“哦!终于!”

    身子忽然轻晃,她拔起双脚,转身便走,被他拦住去路:“什么意思?见了朕就走?倒底嫌朕终于来了!”

    她沉默不语,低头寻找出路。

    他失望极了,冷笑道:“怎么?话都懒得说?两月不见,倒生分了!”

    她无言以对,一路前冲,撞到他身上,又折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有心病,见此情景,想起那信上说她与胤禛有说有笑,瞬间妒火燃起,一个箭步,拉住她的胳膊,话中有话道:“如此冷漠,敢莫是前情忘尽不成?”

    她并无言语,只是一味推怂,甚至连脸都藏在斗篷帽下,不肯让他看见,他隐匿了两个多月的怒气发作出来,哪还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手一折,把那无力双臂反剪背后,斥道:“恁得无礼!你当你面前的是谁?“说着,便甩手挥去她头上的帽子,她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藏无可藏,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退却一步,一颗心似凝结起来,以至于张口结舌无法言语。

    她撑一双泪目,道:“我就想体面一点离开,连这你都不让吗?”

    他只是凝神地看,一点都不肯放松,她忍不住,又哭起来:“你既然不要我,还抓着我做什么?当我是玩意儿?耍着我玩吗?”

    还好!还好!他想,大概多虑了,她的心,明明白白地在信里,在诗里,在画里,在那流不尽的泪里。

    这才觉得唐突,反剪手臂怕是已把她弄疼,他松开了手,她忍痛甩手踉跄前行,他在她身后相随,心中想挽回,面上却仍是凌然:“只是来晚了,你就这么怨怼朕吗?”

    来晚了?说是一个月,今天是第六十五天。这期间,不写信不回信,顺便还娶了新妇。心血来潮,就又抓住她不放,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来晚了’一句轻松了事。

    “我哪敢怨你。你一个大忙人,大概出了畅春园的宫门,就把我忘的一干二净。可怜我眼巴巴地等着,不停地给你写信。你和你的新娘看着这些信,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你或许拿我当乐子取,可是我受够了,你…”

    他拦在她面前,局促地扯她手臂,她无比愠怒,低头说:“你放手…”

    话音未落,就被他搂住双肩,任怎么抗拒也挣脱不开来。她于是又不争气地哭起来,他也不安慰她,任由着她哭,一直到她哭累了,也挣不动了,认命的靠在他肩上时,才风平浪静地说:“委实放不开,怎么办呢?要是能放开,今儿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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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相随

    下雪天白天昏暗,到了傍晚,因为雪光的反照,明晃晃地,天色倒不似别日黄昏那般阴沉。

    他疑虑暂消,患得患失的心境得到缓解,又见她虽轻减了些,但梨花带雨后的眉眼比以往还要楚楚,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又皆错怪了她,有些感愧,所以虽她恹恹不肯说话,他却时不时地要携她的手并行,到清溪书屋廊檐下时,见她态度有松懈,便抓紧了不肯松开。

    恭候着为二人除帽去蓬的顾顺函如蝉,见此情景无法下手。洛英瞥了他一眼,他才讪然一笑,放开手去。

    顾顺函别出苗头,认为立功的时刻又到了,一边伺候衣帽,一边为皇帝雪中送炭:“万岁爷今儿大清早就启程,到现在还不得停歇过。如此劳顿,寻常人早就趴下了。奴才斗胆,还请即刻起驾澹宁居,梳理调顿安养龙体为上!”

    洛英卸去紫衣斗篷,闻听这话,向康熙看去。他刚摘下黑貂皮冠,身后一水油光水滑的长辫,正撑着手臂由顾顺函解身上的皮氅,灵敏如他,感知她的注视,回头送上自己的目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瞧,我虽躬揽万机,却不辞辛劳专程过来看你。

    她一低头,便进了清溪书屋的门。

    他的目光随着她一起进了门,皮氅一脱去,他抚着烟灰绸袍上的灰貂硬领,立刻对顾顺函说:“不去澹宁居了,先在这儿安顿。”说着,就向门里走去。

    顾顺函幸福地应“嗻”,脸笑得跟朵花似的,知道自己不便跟过去,忙贴着门沿轻声补充:“天光不早了,又是大雪,奴才提议,把晚膳也传过来,这样时间充裕点,不知万岁爷意下如何?”

    这厮这上面颇有天赋。皇帝难得赏他一笑,道:“甚好!就这样。”

    皇帝驾临,太监使劲地加油添柴,方才凉飕飕的屋子现在地龙烘得暖如阳春。墙角四壁的落地纱灯尽数点上,照着垒满了书的原木书架,书香灯影,颇有意境。皇帝进门的地方,是两排书架中间笔直到底的走廊,一眼望去,并不见她的倩影。他耐着性子,走过两三排,才发现在屋子的尽头,那扇映着竹影的长窗边,穿着月白色的对襟氅衣的她靠着书桌,也往这头在看,见了他的身影,便转过身去,拿起桌上的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乔模作样的扭捏之态等于发出了召唤,他快步走过去,立在她身后,她只当不知,依然看书,低头把月白衣领上那段细白/粉颈呈现在他面前,他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当然不会错过,立即粘唇上去,她的心如春水般地滟漾开去,但想起这些天来盼他之苦,慢慢移开了一步。

    他紧跟着,不客气地把手放在纤腰上,笑着解嘲:“不是来了吗?说是来看你画雪景,并没有食言啊!”

    明显敷衍了事,强词夺理。他没有为践约做任何解释,也许,他不屑也不愿为任何行为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

    她叹出一声怨气,伸手去拨已在腰间为非作歹的手。

    他三下两下把她的手盖住了,甚而附脸在她的颊上摩挲,那至低至沉的声音在她耳旁难耐地倾诉:“你就别再为难我了,我也不容易。要知道我已多日未见你,再也忍不下去了。”

    不知何时,氅衣已被打开,他的手伸进袄子,细致周到全面布局,她像打了麻醉的病人,任他摆布,无能无力也无计可施。

    ——

    下午晌开始飘雪珠子,天色越晚雪片越大,终成鹅毛大雪,一直下到凌晨方止,早上推开窗,雪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这几天天天如此。

    两人和好了,因为彼此都觉得失而复得,所以更加珍惜,除了议政要见人,其他时候恨不能时时如胶似漆。

    皇帝心情好,新宠的主子又是个不拘束的人,畅春园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那么敞开玩过,堆雪人,打雪仗,雪地里捕鸟,抓兔子,洛英发起了山坡滑雪的新玩法,皇帝看着看着也提起了兴致,前湖后湖冻成硬如地面的天然溜冰场,令他想起,祖辈来自关外,皇族惯于在冰上嬉戏,有一道游戏,他幼时玩得不亦乐乎,就是在冰上蹴鞠。

    彩球一抛,两队人马踩着冰刀持着彩旗冲彩球而去,因为皇帝参加了其中的一队,太监们多是阿谀奉承之辈,只有作势,没有竞争,球不到皇帝旗下,也被送到皇帝身旁,过了半晌,便也无趣起来。

    正觉得没有意思,冷不防有人冲过来,扫去了皇帝脚边的彩球,一个黑帽蓝袍的小苏拉带着球飞速在冰上滑行。

    皇帝二话不说,蹬开长腿,俯身向他追去。

    小苏拉滑冰技术很是熟练,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胜在灵活,专找人多的地方穿梭,皇帝身材高大,况且侍从见了他都躲闪,一下子还真拿不住他。

    “你们都闪开!只留下那狡猾的奴才!”皇帝高声嚷道。

    众人纷纷离场,那小苏拉一点畏惧没有,乐此不疲地撑着旗把球往远处滑去。

    皇帝一边追他,一边纳罕,哪有这么大胆的太监?他想起什么,回头一看,湖边女宾席上已不见洛英的踪影。

    此时已猜到八分,他加快了速度,道:“好奴才,尽管放出本事来,陪朕玩得好,朕重重有赏。”

    这小苏拉正是穿了太监衣服的洛英,她回头顽皮笑着:“好!说话要算数,你现在就放马过来吧!”

    果然是她,皇帝一发欢喜起来,一振足好似冰上的一支飞箭向她射去。

    洛英没想到他竟然可以这样快,一着急抛了旗抓起彩球奋力逃跑,皇帝率先笑了起来,其他观战的人也都哄然大笑。

    终于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被他逮着了,两人照了面都笑个不停,皇帝兴奋地两眼冒光:“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她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道:“我的本事多得你想不到。”又说:“这算玩得好吗?我的赏呢?”

    他说不算特别好,除非,接着不怀好意地笑,低头就要吻她。她格格笑着,把个彩球扔进他怀里,趁他一个晃神退滑开去,格格的笑声连绵不绝,洒满了整个冰湖。

    ——

    傍晚时分,他顶着飘雪到清溪书屋时,她正立在桌边聚精会神地观察,观察对象是热在围炉上的一壶水。

    他问:“顾顺函说你又在搞新玩意儿,原来是烧水?”

    她回头,被水汽熏红了小脸好似六月白里透红的蜜桃,道:“不算新玩意儿,就是煮个茶。不过烧水也很讲究。一沸味不正,二沸最佳,三沸水就老了。你别打搅我,我得密切关注,务必让它在二沸的时候停止。”

    这都是《茶经》上的观点,把她搁在清溪书屋,她便成了个书呆子。皇帝笑道:“有点意思,看来中了陆羽的荼毒。”

    “什么荼毒?人家是茶圣!总有道理。”她赏了他一个白眼。

    他对她的白眼甘之若饴,笑着说:“好,有道理就有道理,你忙你的。”

    于是拖过桌边的椅子坐下来,跟着她一起盯着水壶看,忍不住发表观点:“你的水也要讲究,书上说山水为上,还得是乳泉石池漫流者,这种雪天,哪里去找这样的水?”

    她神秘一笑,甩个眼色给站在一边的如蝉,如蝉笑着解释:“只怕这壶里的水比书上的还好。那是一连数天姑娘率奴婢们清早在竹叶上刮下来的晨雪,只取叶尖上的最是洁净透明的一点。”

    她补充道:“不仅洁净,还有竹叶的清香。”

    他笑道:“这倒新鲜,朕今天倒是有了口福。”

    正说着,壶里吃吃地闷出声音,她不再言语,专心等待第二次沸腾。

    他顺手拿起本书看,还是之前她看的那本宋词。

    看了没多久,便听到她欣喜地说:“好了!”于是手忙脚乱了一阵,等他从书上抬起头时,她隆重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只绿玉杯,神情郑重地斟上茶,托一杯到他眼前,拿腔拿调地说:“请相公细细品尝!”

    他笑着,拿起杯先闻,浅尝几口,最后才送入肚中。她期盼地看着他:“怎么样?清不清?醇不醇?”

    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感觉。他浓眉一挑,道:“的确妙不可言!”

    她笑了,杏眼在灯光下扑闪:“你喜欢,明天我再去收雪!”

    她今天穿着一件杏黄色绣紫蓝色兰花的宁绸衫子,气色好,衬得皮肤吹弹得破似的,这些天她瘦了,下巴颏尖下来,本就绰约的风姿多了几分我见尤怜的柔弱,这会子一笑,仿佛薄柳在春风中飞扬,男人的一颗心,跟着那笑颜荡漾。

    她不好意思起来,娇声嗔怪:“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他由衷地说:“好看!就是好看!”

    他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至多用欣赏的目光逡巡,这么突如期然地夸赞,让她害了羞,含笑不语。

    他招招手,说:“过来!”

    她期期艾艾地走过去,见他深情的眼里满是光彩。

    “坐下”,他拉她坐在腿上。

    她不肯,努了努嘴,如蝉正红了脸站在墙角,走不是,留也不是。

    “如蝉!”他朗声一唤,挥手让她快走。

    如蝉逃了似地退了,她的脸也红起来,不过喝一杯茶,又不是一壶酒,他在想些什么?

    他如愿以偿地把人抱在身上,说:“如蝉这个蠢丫头,没有慧根,明日换了她!”

    “怎么怪她?明明是你自己突然兴起。”

    “兴起什么?”他乜着眼瞧她。

    她脸又红,低了头咕哝:“没什么。”

    他笑起来,拿起她的手密密地吻,随后把人紧紧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感概地说:“朕何有幸,遇到了你,不仅丽质天成,还冰雪聪明,作画、演算、天文、游水、滑雪、冰戏,无一不能,煮个茶,也能煮出这样的新意。你说你还有很多朕想不到的本事,朕相信,可惜这次没时间一一发掘了。”

    她停下一脸甜笑,道:“怎么,又要走吗?不是说要住一阵子吗?”

    他脸上的笑也减退,慢慢地神色黯然起来,道:“住不了。快过年了,那边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他说过,他的时间自己也控制不了。看来真是如此。她对自己之前那么怨恨他感到内疚,但是这一去,又是遥无归期,这些时日下来,她已经一刻也不愿与他分离了。

    “可是,你还没看我画雪景呢?”像一个没有说服力的小孩一般地苦苦挽留。

    他不说话,只一手拍着她的肩膀,一手抚着她的手,她脸贴在他胸前,那绛色的暗花缎袍散发着的淡淡龙涎香让她恐慌,真怕这一去再也没机会闻到这个味道。

    “去宫里倒也是可以画的。”他深思熟虑后说道。

    感觉到怀里身子一凛,半晌才缓和下来,托起她的下巴,见那乌黑明亮的眼里俱是怯意彷徨。

    他蹙了浓眉,探询她的意思。

    她嗫诺着,犹豫着:“我…我…”

    “怕?”

    她点点头,钻进他的怀里。

    “怕什么,有朕在,还怕护不得你周全?”

    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噗!噗!”他的心跳的缓慢而有力,象他的人一样沉着镇定。她好似得了安慰,是啊,有他这么强大的保护伞,她还需要担心什么?只是…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你放心,不会把你与她们安排在一处。你在朕心目中,是最特别的一个。你就住养心殿,离乾清宫不过几步之遥,咱们朝夕相处。”

    她在他怀里动了一动,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局促的紧,拿起身前的辫子末梢揉捏不止。

    “你不要名份,就不给你名份。实在是你在此地,朕在宫里,彼此都不好过。”

    她动容,沉溺进他海一般深的眸子里。他在她耳边娓娓叙说,声音好像带了磁性的电流:“东风恶,欢情薄,你夹在书里的字条,朕看了,着实心痛。让你这样想,朕心何忍?相思之苦,切肌入骨。既然可以避免,为什么不去避免?”

    见她眼里又盈出泪光,他知道就缺临门一脚:“你去住住,真不喜欢,再回园子里来。”

    “唔!”她低低应一声,像是呜咽,他对她太好,什么都想周全了,但是她心中隐隐仍有无法消除的恐惧。

    他轻轻地吻她的唇,象初春的暖阳夏日的清风般地恰到好处:“你真不想去,那也没法子。不过你要知道,朕对你相思成疾,一点也不亚于你对朕的想念程度。”

    一支利箭终于射穿了她的心。她想他,他念她,只要能两相厮守,就算地狱火海,也能去闯。她彻底折服了,把自己整个交付于他,套着他的脖子,柔声细语:“我听你的!你让我去哪,就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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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梦碎

    晌午时分胤禛进的京,回府稍作停留休整后,既往紫禁城述职。十八岁的青年,浑身使不完的精力,三天三夜日夜奔袭数千里,到现在还不觉得疲累。

    离春节还有五六天,街市已很有过年的气氛,贴门神,挂春联,彩灯高悬,彩绸披挂,商铺里把年货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中国人过年图喜兴,所有货品都红通通地,坐在车里的胤禛,放眼看去,整条就日坊北大街像流动的红色河流,这一切,看着像一桩人间喜事,那么温暖,那么令人高兴。

    开封赈灾事出突然,走之前连设法往畅春园传个信都来不及,这一别,又两个多月了,不知道她是否又感到自己被冷落,又要开始“怨”他了。

    曾经怨过你,现在,好些了。他想起她说话时慢声慢气的模样,银杏的金光,斑斓的秋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那深沉的思念,积累太久,重得乘放不住,连这小小车厢都塞满了,他掀起挂在窗上的厚厚毛毡,清俊的脸上盛着浅浅的笑,他笑起来,嘴角微斜着,凤眼几乎入鬓,几个正在采办年货的女郎,惊鸿一瞥,差点失去了魂魄。

    到东华门口,车不能入内,他下了车,整理朝服朝冠,换了暖轿,入轿前,望了望天,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遥远的天际只有几条金光,红墙金瓦的紫禁城各处都上了灯,这么晚了,不知道皇帝还见不见他。

    不管怎样,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述职,牌子总要递进去,见不见是皇帝的决定,他做臣子的本份要尽到。

    如果今天不能见皇帝,既然入了宫,德妃面前请安报个平安也是必要的。开封的差事远比想象的棘手,但他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这个功劳报上去,利益熏心的德妃一定欢喜,许久不见,虽然母子关系单薄,看在这一层的关系上,可能也好说话一些。趁此机会,就把要她的要求提出来,这种事由德妃出面比他自己跟皇帝求好很多。她的一年之期已经过半,她等不了,他也不想再僵持了。一个宫女而已,在德妃,在皇帝,都算不了什么。

    他靠在轿椅的红坊丝里上,随着轿子的摇摆轻晃,原本想闭眼养会神,一想到这些,又睁开了眼睛。

    到景运门时,身穿厚棉袍,头戴暖帽,耳套毛耳的李德全已等在门口,胖而短的人,远看跟个球似的,见他从轿中迈步出来,圆球就地吃力地打千,温和愉悦地说:“四爷差事办得好,圣主爷大喜过望。说老四辛苦了,再晚都要见。四爷赶紧着,随奴才往东耳殿面圣吧!”

    胤禛听了这些,自也觉得面上有光,但他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只牵了牵嘴角,拱手谢过李德全,随着他一径去了。

    从景运门,穿过乾清门,再抄粉彩红漆游廊往正名昭仁殿的东耳殿走,少说也要走上一炷香的工夫,李德全有节制地讲了几句寒暄的话,胤禛客气地对答,之后的其他时间,两人都是默默无语的走路。这条长廊一路明灯高照,往廊外看,刚黑下来的青色夜空下乾清宫和其他宫宇庄严肃穆金碧辉煌,胤禛心思飘忽,想起昨天这个时候,正在风雪交加的路上纵马飞奔,那种火急火燎归心似箭的心情真是恍若隔世。

    节前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如果能要了她来,就可以一起过年。如果要不成,过年时候,所有庆典都在宫里,畅春园冷清清,管的也松,正好谋个机会,把她带出去逛集市赏花灯。在杭州的时候有顾忌,心意也不甚明朗,但那种纵里寻她千百度的感觉至今难忘,现在的状况,在拥挤的人群中怎么着也要牵手相行,他往日看别的情侣偷偷亲昵只当是痴人,没料到自己也有这一遭,光想想就已经怦然心动。

    他禁不住又一次嘴角上翘,素来敏感的李德全,觉着冷面四爷今日不同寻常地平易近人。

    脚踩到乾清宫的金砖,一些逸思杂想就得收拾起来,进了东次间,东墙上有面通地的长镜,他整冠肃容后,垂首跨过了东耳殿红色门槛。

    “四阿哥到了!”李德全温柔地提醒正在翻看卷宗的皇帝。

    皇帝抬起头,胤禛跪在地上,正说着给圣上请安的话。

    这次派他往开封赈灾,是临时起意,一当然是胤禛有这个能力办这个差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皇帝想到此,心下便不自在,脸上并没什么表示,说:“起来吧!”

    胤禛站起来,皇帝说:“这次辛苦了,坐下说话吧。”

    胤禛谦让道:“皇阿玛跟前,哪有儿臣的座位?儿臣站着说话便成。”

    皇帝没说话,只指了指李德全搬来的圆杌,意思是让你坐就坐。

    于是坐下来,皇帝一边看卷宗,一边问话,他恭恭谨谨地回,说到要处,皇帝站起来,他也赶紧站起来,简约把自己的观点陈述,皇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全神贯注地听。

    这是他的父亲,负手站在明黄色的书案前,挺拔英伟,气宇轩昂,眼看要奔四十的人,可是胤禛看着,仿佛三十不到的模样,光看外表,他们与其像父子更像兄弟。但在内在上,他自知,他们之间相差着十万八千里,眼前的这个人,万千大事,一手斡旋,把个风雨飘摇的新王朝经营成了现在固若金汤的盛世之邦。

    他汇报结束时,皇帝不仅了然于胸,而且一一做好了分析,深入浅出,由表及里地作出了指示,他给出的意见,对症下药又顾及方方面面的利益,胤禛再恃才傲世,到了他这儿,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欣然接受。

    全天下,他谁都不敬佩,除了这个象神一样的父亲。

    聪敏人之间说话,不需太费口舌,一方提一下,另一方就了解了。胤禛的述职和皇帝的指示都进行的言简意赅,两人停住话头时,油灯的灯苗都不曾暗上一暗。

    “你这一次开封之行,虽然吃了很多苦,但也不啻是一次很好的历练。”皇帝说。

    “儿臣省得,这是皇阿玛栽培儿臣,才给儿臣这样的机会,儿臣感激莫名。”

    皇帝点头道:“你省得就好,机会人人有,看谁抓得住而已。”

    这话说出来,颇有深意,胤禛愣了愣,似有所悟,又谢了一次恩。

    皇帝回到书案后,坐下来,又拿起那部卷宗看。

    胤禛顿首道:“蒙皇阿玛训示,儿臣如获至宝。伏祈皇阿玛再降圣谕,儿臣洗耳恭听。”

    皇帝头也不抬,道:“朕这头没别的事情,快过年了,有事也压到年后去。你老没回家的,府上应该积了不少事,速速跪安回府去吧!”

    胤禛应嗻,退后一步说:“敢不尊圣谕。只是额娘跟前久未承孝,儿臣今日该当问候报平安去的。”

    “那是该当。去吧!”

    胤禛一直退到门口,才转身离去,虽然方才交谈得很顺利,脚跨出门口时,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东耳殿地龙火生得太旺,还是自己精神紧张,似乎出了不少汗,衬里的绸衣都黏在了身上。

    从乾清宫到德妃住的翊坤宫,得沿着月华门走,此时天色全黑了,整个紫禁城显得分外的灯火灿烂。

    李德全只送到东次间门口,换了个小太监持着灯笼陪胤禛走。北京冬天的夜,若是没有雪,一般也会刮西北来的冷风,今晚倒是不错,无雪无风,伴随着提灯人的脚步,橘黄色的灯笼在前面稳稳地引路,他抬头,见乾清宫金瓦弯檐上,月隐隐地现出来。

    “姑娘,我们往回走吧!”前面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大概遇上了宫女,毕竟要回避,他低下头,心想,姑娘,这种称号,倒是没听过。可能听错了,莫不是姑姑?

    “为什么?”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胤禛听着,心别地一跳。

    “前面有名男子,貌似是位大人,遇见恐不好。”只听先前那女子压低了声音,又说:“谁成想,这个点儿了,都下钥了,还有大人在这儿行走。”

    那姑娘也放低了声音,但听得出语气中有些无谓无奈的意思:“不好吗?那我们低头就是了。都走了一半了。哎!都是些什么破规矩啊!”

    这样的声音,口音和腔调,除了她,还有谁?胤禛立时抬起头,往月华门下的长廊看去。

    只见明灯高照的廊下,不远处,一高一矮亭亭玉立两名女郎,矮的那位穿着蓝色宫女服装,手上持一盏水晶宫灯,高的那位,穿粉色彩菊翻毛皮氅衣,梳斜云发髻,端的唇红齿白,清丽无双。

    “洛英!”

    “四爷!”

    两人同时喊出来,一个人脸霎时白了,另一个人惶惑间低下了头。

    他心一下子悬起,茫茫没有着落,顾不得宫规,推开跟前碍事的小太监,大步走到她跟前,那使女勇敢地挡在洛英前面,被他一把拉走,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这时间大概明白了,但不死心,沙着嗓子问出愚蠢的问题:“你怎么在这儿?你不该在畅春园吗?”

    “我…我…”她支吾着,难堪着,心里发虚,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欠了他什么似的:“我…被调配到这儿来了。”

    调配?他有一瞬间的侥幸。然而,她身上的衣服哪里像宫女的装束?他极速思索,时间轴步步后退:他在恬池问起皇帝,她那样的神情;传说皇帝在畅春园养了一位宫女;木兰围场时皇帝为了宠幸那名宫女,推迟了土谢图格格的婚礼;怪不得,那天她求他带她走,原来,那是最后的机会了。

    阿玛,最让他崇敬的神,占有了她,这世上他唯一放在心头的女子。

    多么欢呼雀跃充满希望的一颗心,瞬间掉下来,落到深不见底冰冷穷岌的角落,他又急又气,抓住她的肩,长长的眼睛似乎喷出火来:“你…你…!”

    如蝉慌地团团转,小太监更不敢阻拦他,洛英愕然,试图拉开他,说:“你怎么了?放开手。你弄疼我了!”

    此时,胤禛身后响起了温顺平和的声音:“四爷。”

    是李德全,胤禛颓然松手。

    “万岁爷吩咐,让奴才亲自送四爷去见德妃娘娘。奴才方才偷懒疏忽,请四爷恕罪。”李德全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如蝉,如蝉赶紧拉开洛英往前走去。

    “四爷,奴才给爷带路。天黑,路不好走,爷小心脚下。”那圆胖子提过小太监的灯笼说。

    主婢二人心神未定地来到乾清宫西耳殿的凤起门口,门关着,如蝉刚敲门,门开了,顾顺函从门后走出来,给洛英打了个千,说:“万岁爷吩咐,今晚还得找人议事,一时停不下来。姑娘不用陪了,早些回养心殿歇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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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除夕

    洛英有疑虑,但没有人证实。虽然养心殿走到乾清宫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但他要是不让她见,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顾顺函传过一次话,神情颇古怪,话讲得言不由衷:“快过年了,万岁爷有忙不完的事儿,知道姑娘不耐这些俗礼,身份上也不方便参与,这些天就少见面吧!等忙过这阵再说。”

    连如蝉都大概猜到了,她怎么估摸不出缘由。

    但这个缘由也太过牵强了?胤禛有什么想法她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照个面,说几句话,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要不,本已经厌弃她了,找个理由做决定而已。

    可是又不像。

    那日中午,他还从乾清宫过养心殿看她,见她在抄词,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手字太有碍观瞻。”说着,握住她的手教她握笔的方法、运笔的手势等,教了一阵,放开手,让她自己试试看。

    她写了几个字,自己也觉得难看,便把毛笔换成画画的炭笔,调皮地自辨:“笔不好,我用这笔写要好看许多。”

    说着,顺手写了几个字,没成想,落在纸面上的竟是几个英文字母。

    他意味深长地笑,她吐了吐舌头,倒也无所谓,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彼此都没有戒备,生活细节、琐碎闲谈中,露馅的地方多了去了。

    他刮着她的鼻子,笑道:“跟你这个洋人谈书法,简直对牛弹琴!”

    她皱着鼻子撒娇:“怎么是洋人?明明是中国人。你看,又没有红眉毛绿眼睛!”

    他浓眉上扬,说未必没有,或许只是没有看真切,于是凑近看,她吃吃地笑,说看得太近,后悔了,不给看了。两人追逐起来,跟嬉戏的孩子似的,他走进养心殿的门时还一肚子的事,这个时候全都忘记了。

    终于把她捉进怀内一番捉弄,又看到摊在桌上的字,揶揄道:“你给朕的信简,朕看了几个字,膈应得饭都吃不下。多好的情意,都糟蹋了。”

    她想起那些龙飞凤舞,也笑起来,却好歹一番心思,被他用来玩笑,啐道:“对不住了,影响你的食欲。以后再也不给你写信,一个字也不写,但愿你胃口好。”

    他哈哈大笑,但李德全在叩门催了,只好起身,临走时,象老师似地布置作业:“玩笑归玩笑,字还是要练。限你今儿把这首《声声慢》好生写上十遍,晚上拿来朕过目。”

    待他走后,她翻出几本字帖,练了一阵,然后认认真真地抄了十遍《声声慢》。晚上八点,按两人的约定是去乾清宫陪伴他的时间,她揣着这一沓纸,不料在半路上与胤禛不期而遇,随后便在凤起门口吃了闭门羹。自此,他杳如云鹤,留着她疑恨悠悠。

    如果为胤禛,那是一场误会,可以说清楚。如果突然不爱了,一拍两散时,就把东西还给她,让她离去,虽然难免要伤心一场,也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不理不睬,把她扔进油锅中翻滚煎熬要强。

    所有宫殿张灯结彩,欢喜过大年,养心殿成了紫禁城内的独立小世界,这一圈用红色围墙环绕的院落,人迹罕至,她抄的词真是应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到了十二月二十九这日,顾顺函光顾了一次,送来些许过年的饰物,秦苏德和如蝉披挂一阵,门上墙上终于有点红色,显示着零落的喜气。

    怕洛英问起,顾顺函送了饰物之后,连盏茶都不喝就说忙,掉头就走。

    养心殿虽然殿门紧闭,翌日天未亮便闻得礼乐鞭炮声响,围墙外甬道上脚步声震,随着日头越来越高,阵仗越来越大,正午时分,礼炮数门震耳欲聋,三呼万岁不绝于耳,整个四九城估计都听到了动静。德子如蝉出殿看热闹去了,洛英坐在廊下,望着前方被红墙包围起来的一方空地,这一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冬之末,人在阳光下,当不会太冷,她却丝绵锦袍外再套猞狸皮毛长比夹,手里捂着掐丝珐琅的黄铜手炉,虽然如此,还是觉得阵阵寒意从骨头里散发出来。

    据说东西十二宫全汇集起来了,从坤宁门到乾清门正在进行盛大的庆典,就跟当时在木兰围场看到的一样,彩旗招展,歌舞升平,主宰一切的他,此时必然神情肃穆,姿态雍容,想当时,她还能远远地瞧他,可现在,她自觉已经失去了作为观众的资格,不想,不敢,不能,就算有人硬把她拉出去,也要拼了命地逃回来。

    没有人拉她,她在廊下看着晴空听着喧闹痴立了一个时辰,如蝉德子看热闹回来,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关于盛典一个字也没说。日头西移,声音渐渐地远去了,黄昏时分,鼓乐声又起,不过因为集中在三大殿,不似日间在乾清门时那么刺耳。

    还是顾顺函关照,专门让御膳房为他们做了一桌席面,如蝉德子原以为今晚没着落了,正在愁苦,这下倒也说得过去,总算可以吃上一顿丰盛的年饭。

    两奴才依着规矩,一定要让她先吃,她看着一桌珍馐佳肴,听着隐约的喜乐爆竹,顿时悲从中来,只想落泪。

    德子想宽慰她,张了半天嘴,说什么都不妥,吐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如蝉伶俐,劝道:“姑娘,总有万千愁绪,也要过好年再说。”

    什么愁绪?不过困旅羁客,又被人遗弃罢了。她夹一口菜,送入自己嘴里,说道:“我吃过了,你们也来吃。反正我不是主子,从来也不曾把你们当成仆人,不用顾忌什么主仆规矩,大家一起过日子而已。只是耽误了你们,跟着我这个没指望的人。请你们见谅!”

    话毕,从不喝酒的人,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把泪也收了回去。

    见此情状,如蝉德子勉强坐下,小心翼翼地吃,试图闲话家常缓解气氛,她扒拉了几筷小菜,为了不败兴,才坐着不离席而去。

    一个时辰后,这桌菜只动了个边角,御膳房派人来收拾时,戌时过半,不仅紫禁城灯火辉煌,整个京城,也被灯烛点亮了半天,爆竹鞭炮烟花,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升腾。

    “今儿怕是要闹上一夜了!”如蝉见她走出门去,拿出白狐披风替她披上,说道。

    她只是不语,前望像是对着太和殿方向出神,如蝉说:“那边有得热闹呢。光筵席就要到亥时,接着是守岁,又要拜年。整个紫禁城的贵人再加上大臣们,全集合在那一边,不到凌晨是不会散的。”

    太和殿是国宴,王公重臣云集,保和殿是家宴,妻妾子孙满堂。从家宴到国宴,想来他举杯投箸间,断不会有空想起养心殿这个无足轻重用来消闲的人。

    怎么到这一步的?心里念里都是他,竟已把他当作唯一的亲人那样思念,这不啻是一种臆病。她往院门走去,听如蝉在身后唤她,斜侧了身子道:“这四方地我呆腻了,出去走走。”

    如蝉跟得紧,她皱眉道:“你不用跟,我不去那热闹的所在。趁今天没人,就在甬道里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姑娘?”

    她扯了扯唇角,算是一笑以慰如蝉的心,道:“就想一个人静一静,没别的。”

    一条用两道红墙高高围起的小巷,东端通往正在举行庆典的三大殿,西端的末尾是冷冷清清的御花园,她走出养心殿的院门,向西缓步行走,伴随一路的只有红灯高墙和遥远的喧嚣之声。

    当时到内务府报到就走的这条路,隔几十步一扇院门,每扇门后面住着若干女子,苍白的生命,只有到被他宠幸的那一刻才焕发光彩。

    还记得那日遇到面敷白/粉日本艺伎一般的女子,木无表情地被抬进了其中的一扇门后。

    不过几个月,她已成了另外一位这样的女子,也在四方院中等待他的垂青,脸上恐怕也没什么活气,差别就在一层粉而已。

    或许也快要涂粉了,近来连日精神不振,皮肤也渐渐黄起来了。

    她耸耸肩,自觉滑稽地笑,笑过一阵,抬头前望,心下茫然,这条狭长的路已到了尽头。

    “继续走,前面是御花园!”后面有一道寒恻肺腑的声音。

    她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听着声音,觉得熟悉,回转身子时,才想起来,这样说话的,只有胤禛。

    身穿石青色九蟒五爪蟒袍,头戴双眼花翎朝冠,刚在宴席上新晋贝勒的四爷皓如冷月地站在她身后。

    她不由地要叹气,幽声道:“你怎么在这儿?”国宴或家宴,都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胤禛也觉得巧,敢莫是老天弄人,宴席上德妃头痛病犯了,他把德妃送到寝宫歇息,刚出宫门往回赶,就见到长长的甬道中洛英目中无人的漫步,正当两下无人,他即时改了主意,跟了她一晌,她却未曾发觉。

    “我不该在这儿吗?”他抿着薄唇,道:“倒是你,一个人在这儿闲逛做甚?”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倦怠地不想说话,提脚准备打道回府。

    他拉住她的手臂,寒声道:“见了我就躲,怕成这样了?”

    “什么怕?”她道:“我只是要回去休息了。”

    他哼一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御花园的月洞门里拉。

    她叫起来:“你想做什么?”

    “叫吧!”他说:“如果想让他快点知道,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些!”

    这一招很见效,她不再出声,他原本凉薄的心更冷几分,沉默着拖她进了月洞门左侧的养性斋,迅速掩上门。

    冬夜的御花园,没有月光,也没有很多喜庆的彩灯,养性斋的花格窗外,光秃枝条突兀生长,园里唯一盛放的是千秋亭旁的白梅,幽香渗过小斋的木门窗,似有似无地在四周弥散。

    他站在门口,瘦高的个子几乎高过门楣,夜色晦暗,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其实已经明白了,特意离他远远地倚窗而站,肃着脸道:“你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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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妖精

    想起当日,靠在他背上求他把她带走距今也不过数月而已,时过境迁,她竟然离他那么远,他素来孤高自傲,此时只觉得心口刺痛,话都说不出来。

    她移步道:“没事我就告辞了!”

    他眯着凤眼,道:“你别着急,我没有太多时间,很快就要去那边应卯。既然遇上了,我有些问题,今天不问,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也不笨,忆起自杭州起的种种,估摸出他也许要问什么,大为窘迫,说:“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快开门,我要走了。”

    他不予理睬,直截了当地问:“你和他是不是真的?”

    她打量四周,可惜这小轩只有他把守的一个出口,以她对胤禛有限的了解,他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她无奈叹气道:“真的,或者假的,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没有关系?”他只觉得可笑,冷哼道:“我要知道这些的原因,难道你不知道吗?”

    本来是猜测,落成事实就造成了迥然的尴尬,还好是黑夜,脸是看不清的,只需要用语言对付。

    “我不知道,从来就不知道。”

    听上去很决然,他恨从心头起,原本不打算冒犯她的,现在不由地走过去,道:“那好,你现在知道了。”

    她逃也似地躲避:“不,我不想知道。”

    他拦在面前不让她走开,距离很近,彼此都看清了夜色中只有黑白两色的脸,他薄唇执着地紧抿,细长双目中有怨恨的怒光,似乎一头忍无可忍的兽,龇牙待噬的模样。

    她躲不开,强作镇定地提醒:“请你不要再说了,这样不好。”

    是不好,再这样下去,只能更坏。可是梦寐以求的人儿,触手可及,却要失之交臂,他举手又止,这世上难道真有穷尽所有也得不到的东西?

    见他不再阻拦,她往门口走去,在触到门把手的一刻,他侧过身来,明知无谓,还企图寻求最后的自我安慰:“你当时跟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她寻思了一阵,叹道:“自愿的。”

    这三个字点起了胤禛的怒火,他紧跨两步便抓住出门而去的洛英,要制住她,花不了多少力气。

    “竟这般残忍!赶尽杀绝不成!”他虎口掐着她的下颌,侵略的气势喷薄而出:“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没有办法!”

    “你别冲动,你放手。”她慌张地劝,开始徒劳的挣脱,但这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把她拉回室内,用脚带上门,把她牢牢控制在怀,脸凑得越来越近,呼吸越来越重,她叫也不敢叫,躲又躲不开,惊怖之极,愤而控诉道:“你这是强盗行径?你们难道都是一样的吗?”

    这才是真正答案,在他的料想之中,知道了又怎样,还是束手无策,只更添难受,他颓然松手,任由她逃出臂弯,往门外冲去。

    ——

    洛英回养心殿的时候,不仅脸色潮红,连眼里都透着火气,如蝉拿手在额上一靠,竟跟火烧似的。

    “哎呀!我的姑娘!敢莫是撞了邪祟不成?”如蝉失声叫起来。

    因为是除夕夜,她一个四六不靠的人,连太医都唤不上,到了初一早上,高烧还是不退,德子劳动了顾顺函,才找到太医出诊,并开服了方子。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症,风寒罢了!”太医说:“不过服些药,养一养,过些时日,也就好了。”

    太医嘴上轻描淡写的小病,对她这样很少生病的人,却极为煎熬,说是风寒,但太医的药却不很奏效,正月初七又看了一次,调剂了药量,到正月十五那天,才真正完全脱离床榻,可以到户外走动走动。

    元宵,又是一个极隆重的节日,全国各地年前就进贡的各种别出心裁的花灯,这一天,全部都悬挂起来,因为不牵涉到外臣,且花灯这样旖旎的设置,适合温馨的环境,所以御花园和东西宫两条长廊成了主场,不仅如此,内务府还从市集采购来上千种类的百货玩意儿,让太监们扮成商贩,沿着甬道摆起摊档,又要造成人流如织的景象,特为恩准,所有不当值的宫人太监,都可去逛市集,看花灯,猜灯谜,吃元宵。

    黄昏伊始,灯都点上了,太监们尖着嗓子吆喝起来,宫女们也纷至沓来,陪洛英写字的如蝉停了手里的针绣,潜心听着墙外的动静,洛英见状道:“你去吧!我不要紧。”

    “不,我陪姑娘。”如蝉不好意思地笑,又拿起针来。

    如蝉才十六,在现代妥妥的高中少女,这些天来,多亏她贴心照顾,身心上给了她很多慰籍,洛英对她感激不尽,说:“你去玩一阵儿,除夕至今,因为我的病,都没放松过。”

    “可是姑娘还在病中,我怎么可以?”

    “谁说我还在病中,今日全好了。”她搁下笔,指着纸上的字说:“你看字都不抖了,可不是好了?”

    如蝉放下针绣,走到她身旁看她的字,道:“真是的,可见是好了。”又细细地看,讨好道:“姑娘真是聪明,我虽然不识字,就这样看着,字迹比以往不知挺拔了多少。”

    这一说,令她想起他要她练字的话,瞬间有些寥落,勉强笑着:“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去吧,玩得尽兴些,难得的。”

    如蝉去了,房内剩下她一个人,她想继续写字,但心中有杂念,写了几个,意兴阑珊。

    从书案前起身,她在窗前立了一会儿,窗外的声音遥遥地,隔着一个世界似的,听在耳里,嗡嗡一片。

    还是画画吧,她放上画板,最近懒,白板一块,要起图,先得构思,她想了一想,没有一点概念,因此又把画板也放下了。

    还是拿起本书,歪在暖炕上,就着描金炕几上的米色纱灯看,翻了几页,心澄静下去,到底精神不济,合上眼皮养神,不知不觉有些朦胧起来。

    耳闻门吱呀有声,她迷糊地不知时辰,心想如蝉回来了,闭著眼说道:“我已经睡了,不用你伺候,你自己休息去吧!”

    来人一声不吭,轻掩了门,向她走来,那脚步的节奏熟悉地让她心一时抽搐,豁然坐起来,发现消失了多日的康熙又出现在她眼前。

    他已除去外套帽子,穿了一件石青色绸袍,系一条玄色腰带,负手立在炕前,双目迥然。

    她已经下好了决心,如果有机会再见他,一定要从容地主动结束这场没前途不公平又错综复杂的恋情。可是现在他在她面前,以那么严肃忧郁爱怜的眼神瞧着她,她心头一酸,坐起身来,靠着窗框,头侧往一旁,说不出话来。

    他顺着炕沿坐下来,极为郑重地端详她。

    门外开院门的声音,是如蝉小小的惊呼,即被人轻声喝止了,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他伸过一只手来,拉过她的,放在自己手心摩挲,她想抽手回来,被他抓紧了,她转头看他时,眼眶红的像兔子,声音抖的不像话:“你这是做什么?”

    “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但凡他用“我”自称,总是最亲密的时候。她的泪水决堤而出,拼了命似地把手抽离开来,逃离了暖炕,走到落地罩前,背对他拭泪,呜咽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坐在暖炕上,怅然地空着手心,怔忡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言道:“你对我又怎样?”

    她哭的冤屈:“我怎么对你了?我做什么了?这都是…”

    “他走了!”

    她立时沉默下来。

    “初三他就来要差事,去往宁夏押送粮草,这是件最苦的差事,用不上他这样尊贵的身份。朕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只是不听!”

    描金炕几上的灯火明灭跳动,他的声音很是低沉:“是朕不好,不该一时色心起要了你。否则不至于这么麻烦!”

    他嫌麻烦了,今天大概是来分手的,这本是符合她的决定的。

    “麻烦吗?是麻烦。你后悔了我…”她又哭起来,绝情的话就在嘴边,但好像准备好要跳崖的人,到了崖边,看见那无底的深渊,又退缩着不肯上前。

    真要一刀两断,便是万骨成灰,好像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似的。

    “呵呵!后悔?”他居然还能笑上两声,站起身来,徐徐走向她,板过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道:“我是从来不后悔的。你知道我现在的打算吗?我打算像那个下九流的梨园天子似地恬不知耻,事已至此,不拘如何,把你这个人霸占到底。你说好不好?”

    可是不等她回答,他突然眼色锐利,道:“其实应该把你处死!”

    她悚然一惊,一双流泪眼望准了他的,只见他眼仁深处的那点晶亮不停地晃动,原来他也犹豫,也不安,也痛苦,她明白得很,一直以来,她都是他手里的蚱蜢,活着全凭他怜惜,要她死不过捏动一下手指而已。

    眼前的她又瘦了一截,脸小得他一手就能覆盖,也许是病中,或许是哭泣,杏核般大的眼睛眼角略略下垂,显得无比柔弱,他心中怜惜,举起手,绺着她的发丝,把她纳入怀中,惶然怅声道:“怎么舍得!”

    四个字让她毫无怨言地被他搂抱,他搂得她很紧,她一点不愿意挣扎,哪怕他此时拿出剑来,对她当胸穿过,基于爱情,她也会含笑而去。

    “你怨我对你不好。可你看看你对我做的好事!这么多天了,我一时一刻都不能忘了你。听政的时候想,进讲的时候想,写字的时候想,用膳的时候想,眼睛明明看着别的女人,脑子里却都是你的样子!”

    他揉着她的发,吻着她的额,吞着她的泪水:“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大概已经疯狂。他们说你是妖精,你就是妖精,否则我不会这副模样。没有女人能够使我如此沉迷,没有!”

    说着,他恶狠狠的吻住她被泪水润湿的双唇,像是为了泄愤,放肆地啃咬,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难过,只顺从着他,绝望地想,就这样死了吧,在他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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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出宫

    二月头里,春寒料峭的时候,偶尔还下雪,而春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养心殿中庭种植的两棵海棠花树下,生长着嫩嫩的幼草,海棠树的枝桠上,昨天还光秃秃地,今晨就冒出淡淡的蚁绿。

    貌似没完没了的冬天,终于也快到了尽头,洛英从廊下走到院中,仰头望天,满眼澄澈透明的蓝,蓝得身上发暖,甚而觉得外罩的羊羔皮夹袄厚重累赘。

    过了大半年,还不是很确定农历是怎么算的,她问如蝉:“今天是初四吗?”

    如蝉正在廊下喂红嘴鹦哥,放下手里的银勺,道:“可不是,正好是二月初四。”

    “二月初四,二月初四。”鹦哥吃饱了,精力充沛地重复。

    主婢二人都笑起来。

    如蝉见洛英脱下裘衣,下廊来接,关照道:“虽则今天风儿和煦些,姑娘也要仔细着,春捂秋冻是老理,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洛英道:“哪有这么矜贵?我一贯不怕冷,只怕热,冬春两季从不感冒的。”

    如蝉话不说,吃一声先笑起来,洛英见状,想起没多久前的那场病,自知矛盾,笑道:“那一次不见得是风寒,太医的药没什么作用,后来时日一长,我自己痊愈的。”

    “嗯,我也觉得太医诊断有误。”如蝉把裘衣折了两折,捧在手上,说:“还真是姑娘自己痊愈的,不过也不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关键在元宵那一晚,前天还病怏怏地,第二天就生龙活虎没事人了。”

    洛英羞得脸红,笑道:“小丫头,嘴巴没边地,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了。”

    只见她梨涡微显,一双杏眼似含烟春水,身上那件浅粉色苏绣兰花的织锦夹袍衬得那白嫩双颊如三月碧桃,自正月十五后,皇帝对她恢复了热情,甚至越发宠爱,见她面色有些苍白,连御医都用上了,并亲自下达命令,要把那红润气色补回来,一个月内必须见效。

    御医用了最上等的药材,她的身体底子又好,不用半月,唇红齿白比先前还水灵。

    “万岁爷也该回来了吧?要不,我去问问顾总管去?”如蝉打算把裘衣拿进房内,走到廊下想起来又问。

    “再不敢称呼总管喽,哈哈!”没等洛英答话,院门口响起了阴柔的笑语声,顾顺函踏进门槛,紧迈几步对立在海棠树下花一般模样的洛英请了个安,遂又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重复道:“再不敢称呼总管。”他举着小拇指自比:“咱在这紫禁城不过就是这个。托姑娘的福,才挣了脸面,得以在御前伺候。总管是不敢称了,咱们同门同宗地,非要称呼,公公谙达都是使得的。”

    虽是为自己正名,也是提醒如蝉注意主仆分寸,如蝉低头称是,扭腰拿皮裘进门去了。

    见如蝉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顾顺函不满啐道:“没脸的贱婢,得了便宜,便‘我,我’地在主子面前猖狂。”

    洛英见惯他骂下人的,替如蝉开解道:“是我特准她的,她还不习惯呢。”

    顾顺函见她宽宏,正是表达忠诚的机会,当下隆重施礼,道:“姑娘大人大量,奴才先前怠慢,也是没法子的事,姑娘原谅些吧。”

    洛英忙扶他说:“公公哪里的话,公公的心意我知道,能够关照的已经关照了。”

    “是这话!”顾顺函被她认可,有些感怀,真心诚意地说:“奴才心里实实牵记姑娘,其实万岁爷的苦状奴才也都看在眼里,只苦于不能传话。”

    洛英纳纳不语,顾顺函知道她懒提旧事,转弯道:“奴才们几个,都是跟着姑娘从畅春园出来的,说得难听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荣辱与共,生死与共。这一点奴才死都不敢忘。姑娘勿怪奴才对他们几个苛刻,”他左右一看,声音低下去,谨防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因皆是姑娘身边的贴身人,尤其得时常提点提点。”

    这些话,她一个生活简单本性纯良的人,其实只听懂了大概。她的心里,只想着自己原是局外人,如今一步步地陷下去,逐渐形成了小小的利益环境,显然皇帝的恩宠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本着对他们负责的心,她温言道:“公公费心,我都明白。”

    顾顺函道:“自然是的,奴才都是瞎操心。”此时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提出表链看了看怀表,道:“奴才有许多话要跟姑娘讲,可惜眼下没空。”郑重又施一礼,道:“万岁爷等着姑娘呢,姑娘快收拾一下,随奴才面圣去吧。”

    “什么?他回来了?”意外之喜,原本以为他京畿河务视察还有几天呢。

    “是!”顾顺函欢快地笑:“万岁爷昨晚戌时回的紫禁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过问姑娘的身体,当时就想瞧姑娘来着,时辰太晚怕扰姑娘睡觉才打消的主意。今早又忙个底儿朝天,这会儿刚得闲,紧赶着奴才上这儿来请姑娘过去。”

    洛英一边听他说,一边笑着往屋里走,正好如蝉放好皮裘走出来,也听到这话,麻溜地说道:“如此奴婢现在就给姑娘更衣梳妆,别让万岁爷等着。”

    主婢二人进了房,顾顺函在廊下等候,听见洛英的声音:“衣服不用换了,梳一下头发就行。”

    敢情这边这位也迫不及待。顾顺函咂嘴笑了,多说女子该矜持些,这一位从不知矜持为何物,也好,正对了皇帝的胃口,按这样下去,《女诫》上的规矩,大概得参照着这一位的风范,稍微修改修改了。

    出了养心殿的院门,停着一架四人抬的肩舆,她觉得诧异,问:“怎么用这个?不去乾清宫吗?”

    顾顺函扶着她的胳膊肘登舆:“不在乾清宫,是别的好所在,姑娘上车便是。”

    肩舆一路往西,往御花园走,经过养性斋时,顾顺函抬头望,发现她脸色不好看,马上关照抬舆的太监道:“太快了,慢一些,就顾着赶路,姑娘的腰都要被你们晃折喽!”

    “不要紧,快些吧!”她说:“这一路够远的。顾公公,看这架势,我们是要出宫吗?”

    顾顺函笑道:“正是呢!想这时候,万岁爷已经在神武门等着了。”

    出宫好,哪怕出去一刻,也是好的。她这样想着,安然靠在舆背上。

    出了顺贞门,肩舆停下来,顾顺函搀扶她下舆,又从肩舆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顶粉纱幕离,伺候着戴上,引着她往神武门的城墙走去。

    神武门高高的三劵门洞的左边一劵下,停着一辆貌似平民使用的蓝缦青藤双駕马车,到了车前,顾顺函跪下来,拘着嗓门道:“万岁爷,洛姑娘到了。”

    真的专约她出宫游玩?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车里传出来那熟悉的华丽嗓音:“还愣什么?快上车来!”

    她把幕离交给顾顺函,趴在地上的太监等着她踩脚上来,她下不去脚,让太监走开,自己双手撑着车架,纵身小跳,坐上了车架,正好康熙掀开车帘瞧见这一幕,严肃的眼睛里已含上了笑。

    只见他端坐在车厢正中,里穿酱紫色长袍,外罩玄色丝绵绸褂,头上一顶玄色六合帽,帽正中一瓣碧绿澄清的和田玉,眉似浓墨,目似点漆,几日不见,更俊雅地让人不敢相认。

    “不进来坐吗?这旁边的位置可是为你留着的。”他指着身旁的位置,笑道。

    她弓身低头慢慢地走进去,象他一样,在那位置上端正坐着,待等车帘垂下,他抬起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道:“不过几日,怎地又生疏了?”

    头枕着他的肩,额头在他的下颏上蹭,她胸中洋溢了百种感觉,种种皆是幸福:“不是生疏。你这个样子等着我,我真不敢相信。”

    “傻姑娘!”他笑着,把人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她伸手环住他的颈,车外顾顺函小心翼翼地请示:“万岁爷,是否起驾?”

    一双水汪汪的杏花目,两爿颤巍巍的玫瑰唇,他的目光流连不止,这边说了一声:“起!”,那边已低下头去,一触着她的如玉肌肤,便已消魂蚀骨,忘乎所以。

    马夫一挥鞭,四轮马车得得地跑起来,随着车厢的摇来摆去,两人越拥越紧。

    “你要带我去哪儿?私奔吗?”她蜷曲在他怀里,像是被主人眷养的宠物,安心柔顺又有些俏皮。

    “怎能说私奔呢?”他嗤笑一声,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马车正在转往就日坊北大街,黄昏将至,商铺华灯初上,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她,在太阳余晖与黄色的灯光形成的光环中慢条斯理地说:“你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说奔,就是‘公奔’,奔往也许你向往的世界。”

    在就日坊北大街上行了片刻,马车进入了一条狭深的小巷,闹市喧嚣渐渐遥不可闻,寂静的巷内只有马蹄车辙和车厢内二人间或的喁喁之声。

    车子停下来,洛英随着康熙一起下车,只见面前一所粉墙绿瓦红门廊的宅子,赫然两扇紧闭的黑色大门,门首两边一左一右马蹄玻璃灯罩后的熊熊火炬把这一片区域照得分外光亮。

    一位身穿洋装的西洋男子候在门前,见了他们,立即行单膝跪礼,说着流利的汉语:“臣白晋恭请陛下圣安!”

    “起吧!”皇帝说:“简服出行,就别请安了。”

    白晋原本还要问候洛英,正想着怎么称呼,听皇帝这么一吩咐,知道可免,他深谙清廷规矩,起身后以头垂胸,谨防不慎看到洛英。

    皇帝对着白晋打量一番,说:“白晋,你这身衣服让朕想起你第一次觐见时候的情景,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还穿得习惯吗?”

    白晋憨厚地笑:“陛下记性好,臣去故国果真已有十五年了,时间过的真快。说实话,老没穿的,也不习惯了。”

    皇帝默然一笑,回头问洛英:“他穿不习惯了,你可看得习惯?”

    想来他通过平日的言谈估测了她的来路,带她回顾旧日生活,这样地有心,洛英百感交集,虽然这洋人也是几百年前的洋人,白色假发和白色紧身裤对她来说,都已经成了文物。

    “我也没看惯。”她挽住他的臂弯,在他耳边细语:“大概太习惯看你了。”

    他转头看她一眼,似乎是嫌她调皮,然而嘴角确乎上扬了,对着白晋说:“是这儿吗?那就进去瞧瞧。”

    “是!”白晋并腿,行了个西礼,到了门前,叩门三下,籍着他叩门的手势,洛英看清了门上的铜制门牌,当下吃了一惊,这上边蜿蜒刻着一行英文字:“NewYork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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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真心

    打开门,等于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正对门是一座大理石堆就的圆形奔马雕塑喷泉池,池中白色水花溅起足有丈高。池周围四条小道笔直延伸,道旁两排整齐划一的冬青树丛,把植物种植区域方正的规划起来,供人休憩的长椅和人体雕塑随处摆放。

    康熙边走边介绍:“这是白晋的私邸,为了让你有些还乡之感,才挂上纽约的门牌。他是法兰西人士,打造的自然是法式风格,未必与你熟悉的完全一致。”

    她只是左观右看,不发一声,皇帝问:“怎么了?不合意吗?你时常郁郁,朕想人人都有思乡情节,所以特意带你来看看。”

    可见随口的话,不经意流露的表情,都在他的揣摩之中,她心中的感动,浓缩在回头一瞥的温柔眼神中:“不能更合意了!谢谢你!”

    “傻话!谢什么?”他说:“你若喜欢,宫里怕是不能够。畅春园里倒可以辟一方土地,依样画葫芦建造一番的。”

    她挨着他的胳膊慢行,轻声道:“喜欢是喜欢的,太麻烦了。你那么忙,千万不要为我费心做什么。畅春园现在这样就挺好!”

    他望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踽踽往前行去。

    他们在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前稍驻,高高的拱顶门廊下,头顶白色假发身穿黑色洋装的仆人们列成一排躬身迎候,一色白肤碧眼身材均等的西洋人。

    今天的安排得到过皇帝的确认,白晋略微请示后先引领他们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遍房子的各个区域,而后到达楼下餐厅。这是一个面积巨大穹顶高企的房间,正中放置着一张可供三十人坐的胡桃木长桌,长桌上每隔十人位有一架高脚六枝枝形银质烛台,十八枝蜡烛伴随着穹顶上吊下来的水晶灯烛把个餐厅照耀地光灿明亮。

    仆从分列长桌两旁,桌上首尾两端摆了水晶高脚杯,银质餐具,以及八百里快骑送来的云南鲜花和广东水果。

    白晋祝两人用餐愉快和晚安后告退而去。

    坐在她对面的皇帝除去帽子,接过仆人手中的白色餐巾拭颊,他是天生的贵族,哪怕面对并不熟识的繁琐西方餐饮礼节,也照样优雅自然从容不迫。

    洛英产生了幻觉,仿佛这挚爱的男人,在二十一世纪的纽约丽茲卡尔顿酒店奢侈华丽的餐室中,与她进行着一次私密的豪华晚餐。

    然而前菜和汤拿上来时,他每道只尝了一小点。

    显然只是为了陪她,她歉疚地说:“你要不要换点别的?好像不对胃口似的。”

    此时仆人们送上主菜,是一道红酒焖牛排。

    皇帝用刀切一小块放进嘴里,品了品说:“不用换!这个挺好,当年西征时也是这样的吃法。看来洋人用膳不讲究,也好,节省时间。”

    她笑道:“吃是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西方人用餐,主要用来社交,一般也要个把时辰。”

    他“哦!”一声,道:“看来你对这些很了解。就说你是洋人,还不承认!”

    他这么聪明,也轮不到她来否认,她嫣然笑着,拿起手边盛着赤红葡萄酒的水晶杯,小饮一口,不由千情万绪涌上心头,眼神迷离了,声音轻得对桌的人基本听不见:“我七岁就随父母留洋,以前是吃惯看惯这些的。”

    餐后,他们移步花厅,落座在落地长窗旁的两张维多利亚式单人沙发上,仆人们分别奉上茶和咖啡。

    侍茶已毕,其中一位比较紧张,竟一时忘了中文的说法,慌乱中用法语道:“甜点请稍候!”

    洛英问:“什么甜点?”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仆人回道:“是奶油水果蛋糕,敬请稍待。”

    仆人们都退下去了,方才有些吃惊回想过来已见惯不怪的皇帝说:“没想到法兰西语你也会几句!”

    她滞了一下,说:“刚开始学英文的时候,父母也为我请了法语老师。”

    难怪别有一番端庄大方之态,原来出自重书识礼的殷实人家。他点头道:“你很幸运,有一双了不起的父母。”

    她思绪已散播得到处都是,听他这样说,道:“是,是了不起…”

    窗外是冬末春初苍茫夜色中的庭院,因为室内明亮的光照,两扇长窗,成了映像花厅的长镜。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椭圆形咖啡桌的银质托盘上,放着咖啡牛奶和糖,她端起英国骨瓷咖啡杯,呷一口黑色的纯咖,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使她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那一天,也是早春,却下了好大的雪,从来没有那么冷过。”她靠在沙发背上,抽丝剥茧地叙述:“所有的车都堵在路上,我等不及了,怕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医生在电话里说,你快来,快来,我于是跳下车,十几里的路,一路跑过去,好冷啊!骨头像是要冻裂一般,可是我除了跑,没有别的办法。车辆也好,行人也好,被我妨碍了,骂我是疯子,可是我不管了,只能跑,跑,跑…”

    说到这里,呼吸急促起来,他来到她身旁,抚肩舒缓她的情绪。

    “跑到那里,还是来不及!医生让我签字,我的名字不长,很短的时间,落去,白纸黑字,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她握住他的手,他捏紧了,宽厚温暖的手掌,正是她所想要的依傍。

    “那一天,我正好十六岁。”

    “一个女子,十六岁!”他叹道:“当时有没有人陪伴你?”

    她仰头看他:“我是独女,又在海外,能有谁呢?”

    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她说:“在这儿,十六岁已经谈婚论嫁,甚至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在那儿,不论男女,十六岁正是读书的年纪,还是孩子。”

    “是吗?还是孩子哪?”他难受起来,许久道:“那的确不容易!”

    “那晚上一夜长大,再也做不成孩子了!”她的表情看着像噩梦,但毕竟久远了,声音渐趋平淡:“当时是很难,可是也过来了。”

    记忆中,有位八岁的男孩,被抬上丹陛,丹陛下的大人们说些什么,男孩一多半听不懂,只知道不能慌,不能哭,那一刻孤立无援,只能默默承受。

    再也做不成孩子了!他为这句话感概,深邃的眼里有无限怜惜,连那眼角的痣都悲悯得动人。

    “你过来!”他展开双臂道。

    她毫不迟疑,立即投入他的怀抱。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嗯”一声,已带哭音,没多久嘤嘤地抽搭起来。

    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他说:“以后,就让我陪着你!”

    “以后?”他们有什么以后?只是今天还爱着她。这难道是一句承诺?他从来不需要对任何女人做任何应承。她当自己哭得糊涂,听恍惚了。

    “以后由我陪你,不要独自去承受人生的意外。”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笑了,问:“傻了?听不明白吗?”

    “不!”她醒过来,摇头道:“你又在开我玩笑。”

    “怎见得是开玩笑?”

    难道是认真的?他一脸的严肃,眼睛像星星般地明亮。

    “不可能!你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我从不冲动。”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开始相信他。

    “你难道愿意这样下去?没名没份地呆在养心殿或畅春园?”

    “大家都方便…”

    “方便吗?见到人来你就躲?方才白晋见了你,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逢年过节地,你也上不了台面。”

    “无所谓,我不在意…”

    “你是不在意,那伺候你的人呢?和你一起喝西北风?跟着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品秩上不去,月奉也没有出处!”

    那是实情,是她心中盘恒许久的愧疚,她想了想,说:“我不需要人伺候,你帮忙,给她们找个新的好去处。”

    “倒是我高看你了。原来你这么寡情!”他道:“一日跟了你,终身是你的奴,别的地方还有谁会重用她们?”

    她当下羞愧,嗫嚅道:“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可也不能因为这个,你知道,我怎么能够…?”

    他闻听此话,立时色变,道:“是,你不能够!你只图自己轻省,与我也不过是一时快活,并没有真心。我知道,你是因为走不成,才跟我卿卿我我,一旦可以走,断然不会有半点勾连。”

    此人说变就变,方才还温情脉脉地,这会子剥皮去骨把里子都翻出来,她忙道:“不,不完全这样。如果长相爱,我也许不走。但是,你说,你能对我好多久?”

    “我还真说不出能与你好多久!”他冷笑道:“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对你的单相思。从一开始,你就不愿意公开承认我们的关系。为了让你跟我入宫,费了多大的劲!我送你的东西,你是能不用就不用。每次事后,你第一要务就是索要避子汤喝。我疑心你要不是为了随时与我撇清界限做准备,就是想给人造成名花无主的错觉。说实在的,我也想放开,彼此省心。可偏巧中了邪,试了几次也放不下你!”

    这一番话,说得她满腹心酸,但要辩驳,言辞上不是她的强项,委屈地说:“我真心不是如此,你如何这样地误解我!”见他满脸落寞,慌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给你造成了这么多困扰。我只想,你对我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等激情过了,也就不过如此了。他们说,没有女人能拴住你的心,我也是这样认为地,毕竟这样的环境下,你这样出色的一个人,身边永远不乏青春亮丽的女子,我何德何能,怎敢生出妄想?我原是不敢与你有任何纠葛的,但你即喜欢我,我也难以抗拒你,就在一起了。时日长了,你总有厌倦的时候,届时让我走,我虽难受,也不至于成为你的累赘。”

    “怎么叫生出妄想?”他的眼睛晦涩地深不见底:“你伸出手来。”

    她把手抬起,他抓紧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说:“这是什么?”

    她已然明白了,霎时间,心潮澎湃,无言以对。

    “这里跳得这样快!你感受到了吗?为什么?”

    她以手捂他的嘴:“你快别说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怎样?”他拨开她捂嘴的手,挪开她的人,华丽的嗓音颤动起来,像是琴键共鸣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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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姻定

    仆人送上水果蛋糕,他绕开她,走到窗前,看着长窗反映出来的室内镜像沉默不语。

    咖啡桌上精美瓷盘中圆圆的蛋糕,涂满了久违的白色奶油,奶油上缀着当季难见的水果,仆人本当把蛋糕切成小块再走,怎奈这两位尊贵人物脸色都不好看,想了想,低头躬身后退。

    “请你稍等!”法语之美在于让人觉得舒缓宁静,可是她此时说来,却有裂帛之势。

    那天晚上,她从医院回到家,冰箱里面,就放着一个极为相似的蛋糕,是当日清晨母亲亲手制作,等着晚上全家一起庆祝她生日用的。

    “今天西历几号?”她的声音越发尖历了,红唇瞬间失色。

    仆人略一思索,答道:“三月一日。”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就算是崇尚科学的人,也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她跌坐在沙发上。

    他从窗中观察,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也觉诧异,返回她身旁,想追问,转念一想,索性不明就里地把原先话题以退为进地进行下去,便把声音放平淡了,道:“你若真不愿,我难道还能逼你?不打紧,就这样过吧!”

    她不接话,以手掩面,泪水隔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从袍袖中取出一个檀木小盒,盒子里面是一枚镯子,从没见过的紫色,望进去,似透非透,如飘着云絮一般。

    “这里有一方镯子。”他徐徐言道:“白晋讲,西洋人男子倾心与女子,须送戒指求婚,得女子首肯后方可成婚。我想再好的戒指,又能价值几何。因常见你着紫衣,便着人觅得稀世罕珍昆仑紫玉,又命巧匠制成镯子,本想作为你我的信物。你即不愿,也就做不得信物了。还是送给你,你不要也不成,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泪眼摩挲中,只见他手里的镯子晶莹剔透,镯子内壁刻着“赠爱妻洛英,玄烨”,是他自己的手迹。

    当下百味云集,皆是感概,更加哭个不停。

    皇帝琢磨片刻,心中已有八成的把握,遂把镯子置于咖啡桌上,作势要走,却被她拉住袖子,边哭边说:“你要去哪里?还不帮我戴上!”

    他心方定,挨她身旁坐了,轻轻拉过纤巧手腕,把镯子套进去,只见那镯子配着她莹润雪肤,越发美仑美奂。可她这边还在洒泪珠子,不待细瞧,就滚进他怀里,宽大的沙发上,两人又黏到了一处。

    他掏出黄绢子,给她抹泪,戏谑道:“再好的女人,一哭起来,就跟滩烂泥似的,拢都拢不起来。”

    泪水也真不由自主,这边拭去,那边掉下来,一块黄绢子,一会儿就斑斑点点不成样子,她把黄绢子折了折,用来吸鼻子,道:“你都成了我的亲人了,还不许我哭一会儿?”

    一种行万里路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满足,令人欢畅,他笑着,故作嫌弃之态,道:“哭就哭吧,把好好的帕子糟蹋成什么样子!可惜了的,这块帕子算是废了。”

    她破涕而笑,把块帕子往他身上一扔,道:“就说你这个人不可靠,一块帕子都舍不得,算了算了…”

    他把人搂紧,正色道:“不能算了!你都说我们是亲人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不由地又感动起来,头枕着他的宽肩,掐着鼻音说:“心情太复杂了,又想哭了!”

    他道:“别哭,帕子用完了,没得糟践衣服”

    她鼻子呼哧呼哧地,说:“你说的,衣服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管它作甚。”边说边往他胸前蹭。

    他笑起来,不躲开,由着她,她倒不好意思了,羞愧地看他一眼,道:“我怎么成了个爱哭鬼?多少年来,多难的事,我都忍得住。简直不可思议!”说着,反醒过来,捶他道:“这都是从遇见你开始的,你太强势,我在你面前,不由自主地软弱无力,自己没了主意,恨不得天天依附着你,好像没你活不下去似的!”

    说着,从他身上下来,到窗前以窗当镜,理衣衫整云鬓,见镜中女人虽然泪迹犹存,但目含春水,颊带桃红,一种前所未见的恋爱中娇柔之状,不由一叹道:“唉!我现在哪还有我以前的半点样子。”回头嗔怪道:“都是你害的!”

    媚嗲起来,谁都比不过她,这样的尤物,现在完全属于他了,他从椅上起身,她格格一笑,躲了开去,说:“你别过来,我怕你又要害我。”

    “只怕你想让我‘害’你!”他揽过她腰,道:“说什么我让你软弱无力?你现在出息大了,恁地撩拨人!”

    她低呼说自己根本没那个意思,但是拦不住他抱着她,大踏步往楼上的卧室而去,她提醒他:“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这是人家的家里。”

    他轻描淡写地笑:“什么人家?我在这儿,就是我的行宫。白晋这会子正乐着呢,八辈子求不得的荣耀。”

    三步两步,进了二楼的卧室,把人往法式软床上一放,伏在她身上道:“今儿就歇在这里。明儿一早,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什么都无需顾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听我吩咐就成。”

    ——

    翌日,内务府首领大臣富察。马斯喀的女眷来到京城投亲,据说是马斯喀战死疆场的长兄的遗腹女,马斯喀长兄当年英年早逝,谥号忠烈一等公,因为没有子息,所以世袭爵禄都由马斯喀继承。如今侄女来投,马斯喀感兄恩德,逢人便提,话语传到皇帝耳里,皇帝说马斯喀长兄居功至伟,恩典应落实到其后人头上,正好富察。洛英绮年玉貌,经马斯喀自荐,皇帝首肯,虽今年非选秀之年,亦破例纳为贵人,于康熙三十二年农历三月初五进宫,赐号懿,因是功臣之孤女,殊异于人,特拨御花园旁的钟粹宫与她独住。

    进宫那日,经历了数不清的礼仪环节,幸亏这一月来天天都是这方面的训练,倒没有出岔子,明眼人其实一眼就认出她是谁,但皇帝的恩宠摆在那儿,谁敢说三道四,由不得表面上还得逢迎着她,犹恐出了纰漏,引来皇帝责罚。

    当日上灯时分,按理当去乾清宫叩谢龙恩,凤冠珠串礼服都穿戴整齐了,顾顺函却携数人而来,跨进门槛,站在门沿牙子上,便扯着公鸭嗓子喊:“万岁爷有旨意,懿贵人听旨!”

    于是钟粹宫三十几号人连洛英在内都云集到中庭跪好听旨,顾顺函照本宣读,开头是富察氏洛英懿容端庄,淑德彰闻之类的漂亮话,而后便是宣赏,只听他一次次地说:“赏…赏…”,络绎不绝便有人来把宝物奉上,翡翠金玉自不用说,珊瑚玛瑙也是寻常,更珍贵的是东西方的艺术品,伦勃朗的画,王羲之的字,林林总总,堆积在正厅的桌上,高的几可接顶。

    赏单终于念完了,顾顺函忙扶洛英,但瞧一眼,只见她一身华服如具天人之姿,便生出十分敬畏之心,正式跪地请安,连声道:“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大喜!贵人有今日之殊荣,奴才们也跟着长脸。”说着,隆重地三磕头。他这样做,所有人也跟着,闹哄哄地直到洛英说了几次请起才算完。

    洛英问顾顺函,赏赐既然都下来了,是不是更得抓紧时间到乾清宫谢恩,顾顺函笑得三角眼都找不见了,道:“按规矩,不谢恩,赏赐是下不来的。可贵人哪是常人可比,蒙万岁爷隆恩,体恤贵人今日诸事冗杂,必已倦怠,免谢恩之仪,命奴才们先把赏赐送来,并着奴才传话,万岁爷现有事要忙,等忙过之后,便移驾钟粹宫看望贵人,贵人歇会子,就准备接驾吧!”

    顾顺函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收了喜赏就乐颠颠地复旨去了。洛英回房沐浴更衣,换上水红银绣牡丹氅衣和浅水粉绫裙,才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三月头,和风霁月,不冷不热,室内灯火通明,廊下彩灯招展,如蝉跑前跑后地指挥一众侍女,清点归置各种赏赐,秦苏德作为钟粹宫的头领太监,把太监苏拉们集合到耳房,开会吩咐各种治宫事项,人们欢喜地忙碌,都为投靠了这圣眷空前绝后的主子而感到庆幸荣耀。

    只有洛英闲着无事,在中庭漫步徘徊,只见庭院中央几树梨花刚谢,浅绿色的嫩叶在明月银色的光华下,好似发散银光的宝树,她回顾这一天,自凌晨始,就跟牵线木偶似的,被人牵到东拉到西,见各式各样的人,行各式各样的礼,接受各种价值连城却不带真心的礼物,听了无数虚情假意的问候,也说了无数言不由衷的话语。以后便要习以为常地过这样的生活吗?这一切着实让人畏惧!

    “主子,小心夜风。”如蝉办好差事,拿了层纱就要往她身上披。

    洛英婉手推开,笑道:“如蝉,你也忒小心了,这种天气,哪里还会着凉?”

    如蝉也失笑,道:“主子金枝玉体,可不得掉以轻心了!”见她抬着手,亮出水红袖下皓腕上的紫云玉镯,月华中益发剔透,不无艳羡地说:“就说今天收到各种宝物,哪一样都不如主子腕子上那件好!主子真是有福之人!”说着,蹲下身去,道:“奴婢再次给主子道喜了。”

    洛英说她不必多礼,以后还得随和,免得拘谨。顺手扶她起身时,双手相触,碰到镯子,不由得去摸镯子里壁的字,“爱妻”二字让她惶惑的心安宁下来,觉得今天一天的身不由己不算什么,以后应当也能对付过去,只要能够见着他,爱着他,什么都是可以忍受的。

    自那天他把她送到富察府,就没见过他了,一月有余,他说要来,她简直有些分秒都不能等待的迫切了。

    正想着,巷外传来击掌声,钟粹宫众人等不及汇集庭中,俱都原地跪了下来,洛英刚蹲下身子,就见他穿枣红色长袍系红宝石腰带足蹬云龙皂靴出现在宫门口,远望去,真正是丰神玉貌钟灵毓秀的出色人物。

    “快起来!”他走快两步将她扶起,对视之下,四目勾连,无限风流相思羁绊,尽数如愿以偿。

    “一月不见,出落地更加标致了。”他喜滋滋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道。

    她真想钻进他的怀内,只奈身旁侍从甚多,于是引着他沿着游廊往后院走,宛转笑道:“哪里见得?想来你是忘了我原来长什么模样了。”

    只见她梨涡微显,两道横波宛若秋水满溢,他一个沉静之人,约束不住也不想约束满心雀跃,握紧她的手,道:“就算日日见你,也觉得你日日不同。这一月不见,可不是大变了。”

    她笑道:“那就是新人了!”

    他也笑,道:“可不是新人嘛!”

    两人携手进房,还是免不了一番虚礼,如蝉识趣,礼后速速带人退下。于是这个芝兰玉树的奢华之所,终于只剩下这一双痴恋男女。

    他张开臂膀,她扑进怀里,他急促地吻她,她也急促地回应,他压着她,压得她倒向身后的垂花门,扯着了珠帘,牵动了帘旁墙角案几上的花瓶,“啪!”清脆的花瓶砸地之声,才让他才松开怀抱,他一双深遂的眼素来迷人,此时凝望着她,简直光芒万丈:“慌个什么劲呢?再也不用慌!你是我的女人,从此正大光明,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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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受辱

    正大光明,来日方长,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拢入一盘沙,平均分配。一位清明的君王,虽有心也不能椒房专宠,他以为,治后宫犹如治天下,过份明显的厚此薄彼是要引发祸端的。

    而洛英,发现原来现实如此严峻,日益挑战她的底线,那以为凭着爱就可以克服一切的想法,逐渐动摇。

    那一天,乾清宫打发人来请她过去,却被告知身体不适,不能出行,于是派了太医来看,她闭门谢客,连房门都不许侍女打开,到了晚间,康熙急急赶到钟粹宫,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却见她安然无恙地在灯下作画,立时拉下脸来,没想到她脸子拉得比他还长,任他询问,就是不理不睬。

    他生气地耐不住,上手去拉她,她把画笔一搁,退避三舍道:“你洗过手没有?我有洁癖,你没洗过,就别碰我。”

    他哪被人说过这个,作色便要发作,她却起身走到碧纱窗下,在斜阳的余辉中斜着脸向他冷笑,只见她着一身淡绿纱衫,冷淡眉眼照样别具美态,便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去。

    “洗过的,怎么没洗过!今天为了碰你,起码香汤沐浴三遍,身上熏香才来的。你若不信,来闻闻看。”他一边笑着,一边往她身边凑。

    夹在纱窗和高大的身躯中间,被他霸道的气息笼住,不愿意瞧他似的,她低眉去看窗边案几上白釉花瓶中一支新剪的白牡丹。

    “不就三天不见,至于吗?”

    她抬眉,清澈的眼像是沾了霜,让人瞧着心里发凉。

    大概前晚临幸惠妃的事传到她耳朵里了,竟有点犯错误的感觉,他陪笑道:“那是没法子的事。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在意这些?”

    “我不在意!”她冷笑道:“你把我送回畅春园去,我眼不见为净,保证不在意。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把手搭在她腰上,隔着纱轻轻地摩挲:“畅春园是要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又是万寿,又是端午的,怎么抽的开身?”

    她怕痒,把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挪开,说:“怎么抽不开?我整天闲着没事。”

    他顺着她的引导把手从她腰间移开,说:“你倒狠心,想抛下我一个人去。不成,我在哪你就在哪。”说着,突然杀个回马枪,在她腰间摸了一把,她没忍住,扭着腰被他搂在怀里。

    “呀!”她娇呼。

    他哈哈笑起来,把手里的软人儿抱紧了,低头一吻,那身上的幽香比旁边的白牡丹还胜出几分。

    她也酥了,抵挡几下便偃旗息鼓,只鼓着腮帮子说:“你哪里会一个人?今天惠,明天荣,后来蜜,还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来。要是你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换新鲜也…!”唇被他吻住了,“可以”两个字,直接送进了他嘴里。

    跟吸吮玉露似的,把她的灵魂尽数纳入,他两眼神采更甚,温言道:“要真依着我想,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只要你。可是不成。你跟了我,就得多些体谅,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见她还撅着嘴,又说:“罢!先过万寿,再过端午,这段时间你且忍耐。等端午过后,我陪你去畅春园,整个夏天,都在园子里,就咱们俩。”

    小刺猬顿时变成了小绵羊,她伸出手臂搭他的前胸,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问:“真的?有这么好?”

    只见胸前纤长手臂的纱袖滑下去,一段藕臂呈现在眼前,那紫玉镯不盈不亏,正好搭在她的粉腕上,他举起她的手,吻腕子也吻镯子,说:“那还有假?你有这个,还怕什么?”

    这一夜,或许因为有了畅春园避暑的盼头,又或许存了与其他妃嫔争强好胜的心思,她格外地温柔配合。他第二日上朝,也不由时而想起,瞬间心神摇荡。之后一连数天,豆绿色的牌呈上来,他眼睛瞄来瞄去,就盯在那块“满镶黄旗富察氏洛英”上,他一边自己提醒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一边落下手去,自然而然把那块牌挑了起来。

    于是满心欢喜,盼着夜幕降临,不是等着她来,就是匆匆往她那里而去。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新人的蜜月到了尽头,钟粹宫收到了长春宫的邀请,从明日起,懿贵人参加每七日一次的后宫例会。

    那真是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会议,所有与他有关的女人们聚集一堂,交流各宫事项,其中第一项,上七日侍过寝的,需要汇报伺候皇帝睡觉休息的情况。

    只是很简单的汇报,某日某地而已。原本平均分配,不是什么敏感的事情,现在打破平衡的人出现了,这事交流起来就有些剑拔弩张。

    第一次洛英便成了焦点,第二次也是,第三次她还没开口,底下就有人轻轻在笑。

    真想拨开人群逃出去,唯怕成了人家拿她不是的证据,不过给他丢脸。她硬着头皮说完,坐下去时,又听到几声暗笑。

    坐在上头的四妃,表情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荣妃木着脸用不抑不扬的声音说:“辛苦懿贵人了,这段时间皇上全仗你照顾。”

    洛英刚坐下去,就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荣妃拖长了声调问:“除了静嫔和懿贵人,还有别的吗?”

    “不能了吧!七天她一人就占了三天,余下的,就算有机会,姐妹们也不敢上前,总得为皇上龙体考虑不是。”座下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众人看去,是那位去年冬天进宫享了没几天福就坐冷板凳的草原第一美女蜜嫔。

    又有人笑了起来,按理说四妃应该制止,但谁也不说什么,任这嗤笑过了一阵,荣妃冷冷道:“放肆!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倒跟野地里捡来似的,话说的这么轻浮。”

    这地方怎么呆得住?句句话钢刀毒针般地扎心。这群人打小大家族明争暗斗训练出来的,如今集中在权利的中心,每个人代表了一方的利益,唇枪舌剑尔虞我诈跟吃饭似的平常。她这种简单家庭长大,一直上学至今,从事的又是人事交往极简单的研究工作,情商上哪受到过这样的磨练?

    她思虑再三,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勉强蹲身一福,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

    话毕,等不及四妃同意,就自行退了出去,刚到门口,又听到蜜嫔的声音:“身子骨不行了!毕竟夜夜到天明,也够累的。”

    话音刚落,很有些人在笑。

    “住了!蜜嫔好大胆!这样影射皇上知罪吗?”清水一般平淡的声音,来自轻易不发表意见的德妃。

    室内顿时鸦然,蜜嫔跪了下去。洛英掉头夺门而出,暗下誓言,绝不再踏足这个地方。

    如蝉正在厢房与其他侍女闲聊,见她在廊下急行的身影,忙追出来,一看脸色如此难看,便知又受了凌/辱,一句话不说,伴她往长春宫宫外走去。

    刚出门,迎面大步流星走来一位少年和几位太监,如蝉蹲福道:“给十三爷请安!”

    羞愤交加的洛英,只顾低头疾走,闻言才抬头,见这位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未长足,却已浓眉大眼,英姿勃勃。

    离去年在杭州见到时,还没到一年,胤祥变了个人似的,不复当日乳臭未干的稚童模样。

    洛英虽然此时不在状态,也打起精神笑道:“老十三,好久没见。”

    胤祥像径直前行,与她插身而过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攀了高枝的懿贵人。听说您进宫前是富察家的格格,我胤祥何曾有幸见过!”

    几句话呛得她晕头转向,她的笑凝固在脸上,预待分辨,无可分辨,幸而肩舆已至,她落荒而逃似地坐了上去。

    此时胤祥到了长春宫宫门,洛英听见他对守门太监说:“烦请传话给德妃娘娘,四贝勒爷在宁夏遇了事,现有急书,要面呈娘娘。”

    肩舆抬起,晃悠悠地调转方向往钟粹宫而去,她回头望,胤祥已经消失在宫门后。她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旧愁添新愁,胤禛是为了避开她和皇帝才去的宁夏,皇帝说那是件极苦的差事,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事?若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当夜皇帝没找她,她很想找他说说,却觉得不管为长春宫的是非,还是为胤禛,都不妥当。第二天他也没出现,第三天,他没来,荣妃的责难下来了,因她是贵人,又是初犯,便罚她的贴身侍女如蝉替她受过,跪在中庭听长春宫太监训斥,口口声声,不过是为了那日不得到四妃首肯就起身离去,却片字不提她受到的羞辱。

    她活了二十三年,从没有过这样黑白颠倒的遭遇,一时怒不可遏,拉住如蝉不让她跪,只说有什么事让她承受。如蝉也委屈,仍忍辱劝她道:“能顶替主子听训是奴婢的造化!主子别意气用事,息事宁人要紧,否则…”她低声道:“他们正想找主子的短处,为这事闹大了犯不着,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长春宫太监颐指气使地对如蝉进行一番训斥,临了走的时候,又放下重锤来,说,过几天就是皇帝万寿,因她犯错,钟粹宫不得参加庆典,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她气得浑身发抖,侍女们上来搀扶,她甩开左右就进了房。如蝉进房来安慰她,她一边觉得对不住如蝉,另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出这口气,思来想去,除了了找他出头,没有别的办法。当下便站起身来,脚步踏上门坎,又缓下来,自思如今这副气急败坏的嘴脸,跟滋事挑拨的奸妃并无二致,难道让他为这点不齿的事,与整个后宫为难。

    这一日茶饭不香,到黄昏没有乾清宫来传话,她知道今天又见不着他了,心想也许他听闻了此事,有了顾忌;又想也许是胤禛出了什么事,他觉得歉疚;不管哪种理由,都不方便上她这儿来了。

    她素来有个解决烦恼的习惯,就是睡觉,睡一觉,明天也许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为了睡个好觉,她隆重地香汤沐浴,还特别换上崭新的睡衣,这是一套玉色的丝衫丝裤,前襟上,斜绣了一朵白色的玉兰,就像当日她在澹宁居被他凝视时候头上戴的那朵一样。

    刚上床,如蝉把纱帐放下,突然门外击掌声起,她连忙拨开纱帐,穿着烟灰色袍子的他已经迈步进了房门。

    她鞋也不趿,光着脚奔向他,在垂花门处,一句话不说,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些天东来西去的心总算着了地。

    纯良的女人,被围殴了,也不知道还击,只会自己生气忍受,他心疼至极,轻声责怪道:“你个傻姑娘,怎么出了事也不说?要不是德子通报了顾顺函,我还蒙在鼓里。”

    “我不好意思说。她们…”她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孕饱了泪水,跟浸在水中的黑葡萄似的:“她们的话很难听,总是为了…”

    “我已知道。”他控制着内心的起伏,为了安抚她,心平气和地说:“她们既然把话说的难听,那就不用给她们脸面。就在方才,我知会她们,我是断不会放下你的。从今天起,你不想去,就可以不去那个劳什子例会,万寿庆典却一定要参加,过了端午,咱们起驾去畅春园。另外,我已责成内务府协理东西宫部署治理改进章程,章程须得我的首肯才能生效。在此之前,绿头牌成例取消。”

    “这…这可以吗?为了我…”

    “有什么不可以?”他抚着她的脸,觉察到她害怕地有些颤抖,慰道:“也不全是为你,是该治一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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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端午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处置,他没说,因为觉得不须让她知道。比如荣妃被剥夺了四妃之首的权利,转由德妃主事;又比如后宫例会现由乾清宫太监监控记录,交由内务府存档;对于出言不逊的蜜嫔,由于西北的战事,正是用科尔沁的时候,不便大肆处理,便以年轻懵懂为由,给予停例银半年的惩罚,这对于娘家豪富的蜜嫔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过份自信的她,还以为皇帝念她貌美,对她有情,才从轻发落。

    从此之后,洛英偶遇某人,便得到恭敬待遇,这恭敬过份战战兢兢,更像是畏惧,畏惧背后,掩藏着巨大的仇恨。她明白,如果没有他的爱护,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万寿的庆典,跟过年一般隆重。他交代她参加,而自己却无暇照顾于她。因为后位空缺,德妃陪着他接受众人的恭贺,她远远地观礼,觉得高高在上的他与私下里耳鬓厮磨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回顾左右,又遇上无数忌惮目光,便甚觉无趣,走了开去。

    这夜,康熙宿在德妃处,第二日中午,顾顺函来钟粹宫传她过去。

    春末夏初,正午的阳光辣辣的,她尤其怕热,头发高盘,身穿品月色软缎玉兰蝶纹衬衣,罩衣都不套,饶是如此,由肩舆抬了一路,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

    乾清宫的金砖暗沉沉凉丝丝地,起到了迅速静心祛暑的效用,等她走进东耳殿,已不觉得热了,他正斜在罗汉塌上看书,她请了安,他招手让她过去,她便在罗汉塌沿坐了。

    “在看什么书?”她问。

    他不理,只搁下书,问她道:“昨儿怎么没见着你?”

    “我去了,人太多,你没看见而已。”

    “你大概去了,不过逗留时间太短,我找你的时候,却遍寻你不见。”

    她听得出他的不悦之意,低头道:“我不知道你要找我,那么多事,我想你是忙不过来的。”

    几许落寞几许勉强,她一个心有余悸的人处于那样的场合见着那些人当然分秒难捱。他自悔方才语气苛责,拉着她的手,一边抚弄一边道:“并不是数落你,只为着咱们以后计。你总得慢慢习惯这些俗礼。我知道对你来说不容易。可是习惯了,也就好了。”

    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习惯,她是我行我素长大的,其实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无限想念现代的生活,可惜现代没有他。当然这些话不能与他说,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因为刚出了些细汗,身上的体香更加地焕发出来,他循香而近,但见她蹙着罥烟眉,垂着含露目,红唇微翘,让人不胜怜爱,想起昨晚在德妃处真正地拾不起兴致,不由地想在她身上找补,遂把手伸进衬衣,往小腹处游移过去。

    她心情不欢,沿着塌移了移,他逼过来,贴着她耳垂低语:“怎么了?不爱听这些?”

    “没有。”

    他笑道:“或是嫌我年届不惑,人老珠黄!”

    她转身正经打量他,他是那种五官深邃的人,不易看出年龄的痕迹,又皆勤于骑射布库,所以身材精壮,眼下穿着一套白色绸衣裤,显得潇洒冗余。这人,不要说没有半点人到中年的样,往后去,权威日甚,睿智日甚,保养又得宜,就算老了,也有老辣的倜傥俊雅范儿。

    “行了!知道你长得好,永葆青春!”她抿唇轻笑,忽然想起,呀地一声:“你生日,我竟什么都没有准备!”

    “那倒是!”他的手一边在她身上放肆,一边沉着脸说:“人人都有礼,就你没有。”

    她左闪右躲:“那怎么办?后补可以吗?要不我给你画一幅画?或者,你需要什么?”乌溜溜的眼里都是抱歉,又甚感为难:“你什么都有,我实在想不出来。”

    他脸挂不住了,眼里溢出笑,欺身上来,劈开她胡闹的手脚,说:“我要什么,你还不知道。随时给我,就是一份大礼。”

    因为是午后,时间不充裕,她起身穿衣时,他意犹未尽地吻她的后颈:“不尽兴,今晚补过。”

    她把落寞勉强都暂时忘却了,回头时娇嗔道:“你呀!就想着这个。”

    只见那樱唇红的似火,诱得人又舐一口,他深情款款地说:“我也诧异,对你随时都有渴求。如胶似漆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以前我对女人只图新鲜,从不专注;现在转了性,一颗心就在你身上,看着其他人都是累赘。”

    就是这点爱,支撑她到现在。如果这点爱没了,她鼻子一酸,说:“等到你厌了我的那天,就放我走,我不想也成为你的累赘。”

    ——

    端午是个大节气,端午过后,夏季正式到来。

    短短的一天内,皇帝不仅要参与祭祀拜神,还要接受各地呈上的端午贡,并发送具有驱虫迎夏象征意义的端午赏,为此,他天不亮就起床了,她看从不配饰的他今天也在腰间的玉带上挂上了龙舟小荷包和五毒小香袋,便觉得自己又没尽到责任,遗憾地说:“我这几日天天见如蝉她们在绣这个,竟没有想到你也要用。否则跟她们学一学,绣一个送你,岂不是好!现在想起,又晚了。”

    他闻言笑了,说:“这些指望你准指望不上,还好我也不缺。你呀,就别绣荷包了,正经地,今儿个大日子,你得大大方方地,该完成的礼节要完成。特别今晚的粽子宴,可不能点个卯就走,到时我找你,得找得到你。否则,后天畅春园就不去了。”

    她一听这个,忙说:“我一准去,你不用找,我就杵在你面前。”

    晚宴设在坤宁宫外庭,天还没有黑透,月色只是薄薄的一层,黄色宫灯早就点的密密麻麻,把个坤宁宫照得里外通亮。

    如蝉陪洛英进场,见其他妃嫔都穿戴地花枝招展,唯她一件月白色团荷暗花纹衬衣外罩了件同色纱氅衣,两把头上草草插几枝珠串粉海棠,便道:“主子,咱们今天是不是穿的太朴素了?现在还来得及,要不回去换一身?”

    洛英斯斯然走着,道:“就是要朴素,越让人认不出来越好!”

    出风头的机会不用等于锦衣夜行,如蝉摇头,这主儿真是胆小,有皇帝给她撑腰,还怕什么。她那么素雅,混在人群里,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宫女。

    座位是有讲究的,按照品秩一批一批地坐,洛英的位置在一个角落里,最不显眼的地方。

    如蝉愤愤不平地低声嘀咕:“又有人使坏!”

    洛英倒不在意,这个位置除了出入不便,并没有什么坏处,可以观察人,却免于被人观察。

    今日的宴席,太妃、妃嫔、皇子皇孙及一干女眷均数出席,女人孩子们都已经到场,皇帝和皇子们结束了太和殿对大臣们的赏赐,正在过来的路上。

    满眼满耳的衣香鬓影寒暄家常,然而当李德全出现在门口,所有话语谈笑霎时停顿,一屋子的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此时钟鼓齐鸣,首先迈步进门的是气宇轩昂的皇帝,随后皇子们鱼贯而入,洛英望去,第四位颇为打眼,只见他瘦高个,相隔甚远,也传递出疏淡气场,原来,之前“遇了事”的四贝勒爷胤禛从宁夏回来了。

    等皇帝立定,众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说,都平生吧,今儿过节,可以散漫些,各人谢恩后入座下来。

    酒菜络绎不绝而上,皇帝先喝菖蒲酒,李德全宣万岁爷赏雄黄酒,一时间众人齐饮。

    洛英没喝过雄黄酒,一口下去,差点吐出来,捂住口才胡乱吞了下去。

    陆续有人举杯,特别是年轻皇子处,谈笑声若干,皇帝不介意,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千百个人在笑闹,也总有一个旁若无人的,遗世独立似的。这位刚从宁夏回来的四贝勒爷,瘦了,黑了,狭长的脸像刀一样的削下去,偶一抬头,眉眼鼻唇处处都宣示着桀骜不逊。

    皇帝俯视众人细细搜索,才发现洛英坐在一个安静的小角落里,小口吃着菜,时不时地张眼望,第一看的,不是自己所在的上首,顺其方向,却是皇子们所坐的区域,那里,有一位怏怏不乐的青年垂首不语正在喝酒。

    终于,她往上首看来,迎上他的目光后便是嫣然一笑,做了个要站起来的姿势,皇帝见了,审慎一笑。

    宴席过半,洛英脑袋有些重,身上微热,看一眼又满上的雄黄酒杯,暗道这酒劲道忒大。

    说是粽子宴,这时候,粽子终于登场,几十个粽子金字塔一般地排在金盆里,被放在宴席中央的小桌上,按照皇家的规矩,吃粽子前,要做个小游戏。今年皇帝有了新想法,名曰“亲教宫娥群角黍,金盘射得许先尝”。所有女子,除年高位尊的,排成几排,用小角弓射,射到者先食,这个游戏,以弱为美者都要落败,只有那不矫揉造作者才能取胜。皇帝的用意显而易见。

    女子们都嬉笑着离座排位,洛英也站起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站立不稳,待等立定了,更觉得心口闷滞,忙抓住如蝉的手臂说:“我呼吸不过来,你快扶我出去透透气。”

    幸好此时人人都在移动,走开一瞬,不易让人察觉。

    到了门外,空旷之地,夜风微凉,便觉得又好了,在廊下稍站片刻,静心一听,屋内笑语声声,较弱无力的女子们,小弓箭要么拉不起来,要么射不远,引来围观人等阵阵哄笑。

    实在不愿回去凑热闹,射中射不中都让人忌恨。可又想今晨答应他要守到底的,正犹豫着,顾顺函走出门来,问道:“万岁爷见贵人退席,正问呢。”

    如蝉答道:“主子不舒服,透不过气似的。谙达给拿个主意,是不是找个太医看看?”

    她听此正好下台阶,说道:“太医不至于。只刚才那一杯酒下肚,就觉得不适。我很少喝酒,这会子不好受。烦请公公在皇上面前告个假,说我在外面走走,缓口气,舒展过来就回去。舒展不回来,就直接回去睡觉了。”

    顾顺函借着灯光看她,果然面色潮红,目光惺忪,有些酒醉的样子,于是说道:“贵人小心,若真不适,就赶紧歇息。万岁爷那边,奴才这就去禀报。”

    她慢慢散步,到坤宁门的时候,又一阵难受,口中焦渴,身子虚空,迈上台阶,都要借一把如蝉的力。

    “主子你怎么样了?”

    “我很不舒服。”她心里知道坏事了,必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真要看太医。宴席是回不去了,还是回钟粹宫吧。”

    坤宁门外是御花园,左转经由花木假山之地,穿过绛雪轩,甬道一侧,就是钟粹宫。但就是这不到一里的路程,她走了一半,即便是扶着如蝉,也累的不行,此处正有假山石凳,她坐在石凳上,对如蝉说:“我走不动了,你去唤人,找付轿子,抬我回去!”

    只见她脸色从潮红转成绯红,额头细密有汗,如蝉知道不妙,慌忙说道:“主子你就坐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话毕,一路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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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决离

    这是一个宽阔的两进房间,里间就寝,外间休憩,以一道紫檀木垂花门相隔。外间有一面墙是大幅的雕花玻璃槛窗,窗边一溜前檐炕,炕对面,两排齐顶的书架,书架旁是她看书作画的地方。

    自己的天地,炕上,窗边,画架旁,都是随意伸展的地方。可是现在,她就好像到了陌生地方,站也不是,坐也不宁。

    他迈开脚又收回去,深怕这一脚迈出去,就要如临深渊。方才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他的心就直落落地下坠。难道他们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不齿之事?不,不能够!

    他慎重地想了一想,才又跨出一步,声调还是沉稳的,问:“你去了哪里?怎么这副模样?”

    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受了委屈,先向他倾诉。可是今天吃的是个哑巴亏,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了,尤其不能告诉他。她忧急若狂,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不能说?不想说?”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向她,像蓄满了雷电的乌云,压顶而来。

    她觉得自己撑不住了,非得找点依靠不可,于是先扶住炕沿,又退到窗前,最后躲在画架一旁。

    他越来越失望,耐心消耗殆尽,半是嘲弄半是讥笑:“躲起来做什么?做了什么事怕成这样?”

    “我怕什么,不怕…”她抬头,遇着晦暗无光的一双眸子,心里着实恐慌。

    皇帝走近了,看得更清楚,氅衣的扣子扯飞了,头发不仅凌乱,还出了不少汗,几缕碎发现在还黏在额头上。莫不是,两人席上对了暗号,先后趁乱离去,在某个秘密地方久别重逢,激情难抑…,他觉得一阵恶心,要知道她昨晚还在他的床上。

    “说!朕问你话呢!”他声色俱厉地喝道

    这高亢的一声,好似金铙银钹的重击,把她畏缩的身子吓得又一次震颤,原以为从垂死线上挣扎出来了,没成想现在才是要命的时刻。

    “你不要问我!”她捂住脸失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哈!”他阴森一笑,灯火似乎都暗了一暗:“笑话,你不知道,谁知道?顾顺函说你不舒服,如蝉又遍寻你不到,朕差点要派亲军营搜遍紫禁城。你倒来了!”他揪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咒道:“魂不守舍,一脸浪荡!”

    如此恶毒的语言,来自早上还把她拥在怀里的男人。快一年了,她什么都给了他,无条件地跟从他,可是他凭着一些表面现象,咒骂她,侮辱她。

    “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眼泪流下来,望准他:“将心比心,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

    泪流在她眼里,淌入了他心中。他产生了犹豫,放下她的衣领,狐疑不决地打量,她虽然形容不整,姿态畏缩,但面无愧色,敢于直视。

    “信?你说出来,我才能信。说!”

    没法说,几欲陈情,欲言又止。她趴在画架上嚎啕大哭:“你别盯我盯得那么急,容我缓一缓。”

    也许并没有到那个地步,也许她真受了无法言传的委屈。他彷徨了,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彷徨暂时地压制住。这样不好吗?这样最好!他生出了希望,这个嚎哭的女人,可是这些年来他唯一上心的一个。后天,他们俩就要去畅春园了,此事她已经盼望了很久,这个节骨眼上,就算对胤禛有情,也不至于做出背叛他的事情来。

    “行!让你缓一缓!”他心烦意乱地踱步。

    她渐渐收起哭声,直起伏在画架上的身子,坐在旁边的圆杌上,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说:“我现在好累,什么都不想说,我想先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闻言停止踱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心又抽紧起来,俯低身子恳求道:“你只需信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毕竟是心心相印的人,这一刻,他的彷惶有了更强大的理由,她看起来的确筋疲力尽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都深陷了下去,他走过去,她仰头,怀着依赖和希冀。

    画架旁有盏米色纱灯,是她晚间作画时照明用的,他来到灯下,从上往下看,只见她月白色衬衣的第一个扣子微绽,露出细巧洁白的颈子,那上面,赫然有几枚粉红的印记。

    触目惊心,勃然大怒,他揪起她,擎住衣领,着力拉扯,衣襟撕掉一大片,脖子,肩膀,甚至胸前,粉色的吻痕到处都是,灯光下,似钢刀,似毒针,使他难以呼吸。

    费尽心机地给她安排门第,想方设法地提高她的地位,如珍似宝地爱护,打破规则地保护,他把感情用进去,认真地想要和她走一程,她却这样地辜负他。他猛甩手,她跟件物件似的,被扔出去,直接弹落在垂花门上。

    “信?你有何面目说一个信字?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他厌恶至极,恨不能立时取她性命。仓促低头摸腰,不巧腰上没系佩刀,极目四望,可惜四壁也没有挂剑。

    就近只有画架,他一脚踢起,把付画架踢得散架,画架里面掉出一幅画像,他看都没看,一脚把它踩得稀烂。她方才坐的圆杌,他举起便要往她头顶砸。她从地上挣扎坐起,脸白得跟纸一样,不哭了,无畏而绝望地仰望着他,他虽然盛怒,还是懂,她在无声地说,你要砸死我吗?好,你砸,但是我并没有犯错。

    下不去手,又产生了犹豫!往昔无数美好奔袭而来,有她陪伴,喝茶写字都变得有趣。他心痛欲裂,把圆杌往后扔去,凳子对门发起了巨大的冲击,门被砸开了,门口守着许多人,他风也似地冲出去,没多久,门口传来李德全温和平淡的话音:“万岁爷旨意,钟粹宫即日起封,交德妃娘娘处置!”

    天堂地狱,不过霎那间的转变。钟粹宫的宫人太监,吓得噤若寒蝉。洛英却自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垂花门后走去,如蝉跟到床边,刚想开口,她已倒在雕花床上,扯过锦被,一声不吭,闷头闷脑地把自己整个包住。

    发生了太多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累,她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去,迷糊间回到了现代,她的导师霍夫曼兴奋地宣布时光机器研制成功,实验室的同事都鼓掌庆贺,一时彩带香槟缤纷,转眼所有人都消失了,霍夫曼变成了康熙,她惊喜地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他道,我放不下你,特地带你回去。她为难地说,我怎么能跟你走呢?她们都容不下我。他只是笑,并不说话。

    这一下子,她突然醒了,一直到天亮,再也没有合眼。

    急切的脚步声和人们的说话声由远及近而来,洛英坐起身子,房门已经打开,德妃带着一群太监宫女站在门口。

    她掀被起身,坐在床沿上,披头散发地,还穿着昨日被撕破的衬衣,看着德妃,一言不发。

    德妃三十多岁,容长脸,长年吃素,肤色看着是没有光泽的白,她站立片刻,看洛英没有请安的意思,便走了进来,侍女拿开凳子,她坐下来,说话细声细气地,没有中气似的:“妹妹休怪我,我是奉了皇命,不得已!”

    她们都是一丘之貉,诡计得逞,暗地里正在得意。德妃起码表面上还装作温厚仁慈的样子。说起来,康熙即使怒着,也是有分寸地,差她来,哪怕问出点与胤稹相关地,也能保全,毕竟是他的亲身母亲。这一晚上,她脑子转过来了,现在生死事小,名节事大。昨日被下药的事,说出来查无实据,却兜出了与胤稹的暧昧,正中他的猜忌,白白害了胤禛,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打死不承认,保全胤禛,留自己一个清白的名节,如果死了,他总有一天会想过来,会念着她的好。这个光景了,还在意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算是无药可救了。她凄凉地低头一笑,道:“容我穿戴整齐,再回姐姐的话!”

    德妃看她气定神闲,倒心虚了,点了点头,带了众人到中庭里等待。院子里那棵茂盛的梨花树下,太监们早已准备了桌椅凉蓬伺候她。

    如蝉肿着一双眼,显然昨晚没有睡好,上前帮洛英梳洗,一边梳,一边流泪。

    洛英叹了口气,停住如蝉,自己熟练地扎了根辫子,穿上一件宝蓝色黑镶边的旗装,反劝她道:“别哭了,到这个地步,哭有什么用!”

    推门出去,阳光万道,直刺瞳仁,她手搭凉棚,举目望,好个湛湛地蓝天,一丝云都没有。

    德妃端坐在梨花树的凉蓬下,手捻佛珠,口里念念有词,眯着眼,打量地一清二楚,那苗条的宝蓝身影坦荡荡地走出来,还是精神焕发地样子,她内心暗叹一声,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皇上老四都为她倾心。胤稹对洛英的感情她心里有底,洛英是他在南巡时救的,做娘的,儿子话里话间稍微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皇帝让她来主持局面她也心知肚明,皇帝还在犹豫,所以用她来过场,知道她为了保全儿子不会多问,又打量着她吃斋念佛之人,下不了毒手,能留她一条命。只是玲珑机巧如皇帝,也料错了她,她再仁慈,也不能留下祸害自己儿子的人。

    地上放了一个垫子,洛英缓步趋前,跪在垫子上。她一跪,钟粹宫服侍她的几十号人俱都跪下了。

    德妃像宝座上的菩萨一样微倪着眼:“问懿贵人话!昨晚端午宴你中途离席,去了哪里?”

    洛英直起身板,说:“我被人陷害了!”

    “问你去了哪里?”

    “我被人陷害后,人事不知!”

    德妃冷笑,放下佛珠,树上一片落叶飘乎乎隔了凉棚还落在她彩菊金绣的氅衣上,她用长长的紫金护甲弹去,慢条斯理地说:“此言荒唐!你既人事不知,又如何自己回到钟粹宫?”

    如蝉在一旁帮衬:“主子昨晚的确不适!奴婢可以作证。”

    一时鸦雀无声,德妃抿嘴一笑,身旁的管事太监戴其山走上前去,对着如蝉就是一巴掌,骂道:“不知羞的奴才,那里轮到你说话!”

    洛英怜惜地看一眼如蝉,咬牙说道:“我昏迷了,又苏醒过来,这其间发生什么,并不知道!”

    德妃其时准备收兵,洛英不肯说,求之不得,她根本不想问。反正别想活了,不如趁此打住。她施施然站起来,指着洛英,话语还是客气:“妹妹似有难言之隐,那今日就不勉强了!”她转过身子,对戴其山说:“你在这里看着,陪懿贵人在这里跪到太阳下山!明日再问!”

    夏日毒阳下,走几步就好比炙烤,这样无遮无拦地暴晒便有几人能熬。她从昨晚开始就颠沛流离,目前为止水米未进,不过捱了一个时辰,就昏厥在地,但是戴其山坐在梨花树下的凉蓬下喝茶抽烟,谁也不敢上前扶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上,天黑透了,床头亮着一盏灯,如蝉坐在床边垂泪。

    嘴唇干燥无比,她咂咂嘴巴,道:“渴,要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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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逃

    如蝉拿水过来,她一饮而尽,又手直指桌上的茶壶,如蝉递过茶壶,她就着壶嘴牛饮起来。

    如蝉见她如此狼狈,又见花般容颜瞬间枯萎,不禁哭了:“主子,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这样了呢?”

    她喝饱了水,仍觉自己像团中空的棉花一般虚飘无形,过了片刻,才道:“有人要害我!”

    如蝉止住了哭,睁大眼睛看着她。

    洛英见如蝉如此惊恐,心中酸楚,这样折腾下去,连累这些下人跟她一起受苦。她不想明日又被逼供,如果能再见他一面,撇开胤稹的事,撂开了谈一谈,或许能解局。再不济,死在他手上,总比被别人逼死强。

    把如蝉招致身旁,轻声道:“能想办法让我再见一次皇上吗?”

    知道宫内的事情都需要打点,让如蝉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黄澄澄的金锭:“拿着这些,去找顾顺函,他能帮咱们!”

    又想了想,脱下手上的紫云镯,焦壳一般的嘴唇剧烈抖动:“让顾公公拿着这个给皇上看,或许他能见我!”

    第二日,钟粹宫依然封着,德妃没有来钟粹宫,戴其山守着,却没有为难她们。

    第三日,戴其山都撤了,傍晚时分,钟粹宫来了顾顺函。

    洛英的房门洞开着,他还是那副样子,卑躬屈膝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手持包裹的小太监。

    顾顺函来了,就有皇帝的消息,她凉薄的心又温热起来。

    如蝉泡茶,她让座,虽然今不如昔,顾顺函还是再三谦让了才坐下来。

    小太监把包裹放到桌子上,就退了出去,顾顺函看一眼站在洛英身旁的如蝉,道:“有几句话要说,请回避!”

    如蝉很不放心,看洛英的神色,得了她的首肯,才掩门出去。

    顾顺函斗胆看烛光下的洛英,穿着那身宝蓝色的旗装,头发只是潦草地梳理归拢,虽然眉目间尽是倦怠,但颜正条顺地,任怎么折腾,仍不失是一位与众不同的美人。

    要说后宫佳丽三千,像她这样让人难以忘怀的并不多。她有特别的美丽,可惜这成了祸害,他有些后悔,当初若不是他领了皇帝去看她游泳,也许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害了她,也害了皇帝。虽然不清楚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皇帝这两天白天暴躁易怒,晚上辗转难眠,他伺候皇帝的经验浅,听顾问行讲,这情景就是在当年太皇太后薨了的时候都没有发生过。

    酌了半天情,他昨日傍晚才敢把紫云玉镯呈给皇帝,皇帝的脸一下子白了,看着镯子一言不发,独坐了半个多时辰。

    顾顺函垂头叹气。洛英心一阵紧,哆哆嗦嗦地问:“他怎么说?”

    顾顺函摇头,苦着脸说:“皇上今天一早就去了京郊阅兵,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离开一会儿,大家都冷静冷静,是这意思吗?洛英沉吟片刻,厚着脸皮又问:“回来后,能见吗?”

    顾顺函不忍再用言语打击她,把包裹挪到她面前,道:“这是皇上给您的,您看了也许能明白!”

    包裹用明黄色的绸布包着,那是他的颜色,她思潮如涌,悲从中来,打开包裹,呈现在她眼前的是黑色的T恤,蓝色牛仔裤,朝思暮想的照相机,以及沉甸甸的一封信。

    什么都不在眼里,只有那封信,她心狂跳,信封打开,紫云镯率先滑了出来,展开信纸,他雄浑的草体颇为潦草,看的出来写的时候心情纷乱。但见抬头“洛英吾妻”四个字,她的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

    “朕谓之妻者,唯卿一人耳。卿乃朕四十年所未遇之奇人,幸焉?不幸焉?

    凡此种种,皆朕之过,自朕始,亦应由朕终。再见烦恼,不如不见。

    朕还是心若磐石之帝王,卿回复自由之世界。卿自珍重,朕无它虑!玄烨。”

    通篇都是朕,没有一个我,果然亲密不再,决意分离。也没有再问端午之事,或许觉出一二,或许根本不想再去了解。他也累,为她花去太多精力和时间,而且还有胤稹旧事横梗心头。见了又是羁绊,他向来果敢决断,终于横刀立马一刀两断。如她要求的,厌弃了,就放她走!几次放手,这次是真正的终结!她伏在桌上无声地哭,顾顺函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如蝉送餐进房,看洛英和衣卧在床上,走近唤她,见她双眼圆睁,动也不动,吓得跳起来。

    “主子!主子!”她哇哇乱叫:“你怎么了!你别吓我,眼看要熬出来了,!”

    熬出来了!是啊,熬出来了。她坐起身,长吁一口气,对如蝉说:“没怎么,我好得很!”

    用了些饭菜,梳洗停当,她对如蝉说:“你出去一下,我要单独待会儿!”

    如蝉走出去,又回转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翊坤宫那位这几日不来,万岁爷今儿又送来了东西,依奴婢看,这阵风波马上就要过了!”

    十几岁小女孩,为她操了这么多心,而她却没能为她作点什么,在这世界,她亏欠如蝉太多。洛英温婉言道:“我没那么傻,就想清静清静。你也自去休息会儿,我需要时会让你进来陪我!”

    如蝉这才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她一个,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一张纸,用英文写上:“我在1696年6月18日,中国北京故宫钟粹宫,救我!洛。”拿出照相机,这是光源相机,只要对着光,就有能源,她把它放在灯下片刻,对着纸,“咔嚓”一声。

    到床边坐下,轮转手上的紫云玉镯,来回抚摸着内壁刻的“洛英爱妻”几个字,这就要走了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按说,这是她期望的结局,说起来,他也算是遵守诺言,去年此时许下了承诺“一年后放她走”,正好到了一年。她躺下来,枕头下有窸窣之声,她伸手过去,拿出来一张又皱又破的油画布,这是她在畅春园想念他时画的画像,很小的一幅,珍藏在画架内,如今他的脸上划了个口子,一个眼睛也成了黑洞,是他那晚震怒之下亲自踩破的。破了,这段感情修复不回来了!她唯一的亲人,唤她妻者再也不要她了。他让她珍重,她肝肠寸断,把画布团成一团扔出去,泪淌成河。

    霍夫曼接到通讯后,大概需要几个小时准备,不出意外,今晚晚些时候就能来接她。她睡不着,也不敢睡,听到门“吱呀”一声,迅速地坐起来,却看见德子和如蝉鬼鬼祟祟地开门进来。

    “你们俩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德子和如蝉蹑手蹑脚地来到她床边,两人脸色俱都惨白,夜色中甚是瘆人,如蝉紧张的浑身发抖,德子镇定些,也不免有些口吃,哑声说道:“主,主…子,不…不…好了,您赶紧逃…。,否则就来不及了!”

    心跳到嗓子口,头脑却异常冷静,房门没合好,留着一条缝,她走过去,往外一看,黑黢黢地,并无他人。她把门关紧,回过身来,道:“什么不好?你缓口气,慢慢说!”

    她的镇定起了作用,德子捂着胸口,咽着口水道:“奴才半夜夜急,去上茅房,路过…,路过李信义的房间时,听有几个人半夜三更还在叽里咕噜地白乎,留了心眼,贴墙听了一耳朵…。”

    李信义是分配给钟粹宫的太监,在德子的辖下,平日最阿谀奉承不过。她神经绷成了一条直线,双手严严实实地握着椅背,只听德子带着哭腔道:“主子,这些人良心太坏了,戴其山答应他们三百两黄金来换您的一条命,他们正在合计,四更时分趁主子熟睡时动手,而后造成自缢身亡的假象!”

    戴其山后面是德妃,真正是佛口蛇心,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她惊惧地站不住,人往后倒去,如蝉忙撑住她,哭道:“主子,别无它计,您快逃吧!”

    可是霍夫曼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办法,只有先逃,否则他到了,她已经死了。

    忠心耿耿地如蝉德子抖成筛糠,跟着她,他们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以后恐怕也难在这宫里混下去,她想了一想,说:“咱们一块走,我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

    此时,更漏三下,如蝉德子哭着跪下来,道:“主子,您快走吧,来不及了!三个人目标太大,不好脱身,奴才们人微命贱,再怎么折磨都能够活下来。只要您有活路,奴才们就有活路。”

    舍身救主,她感慨万千,刻不容缓,即刻换上德子给她准备好的太监装束,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又带上照相机和一些金银,环顾一下房间,说:“这屋子里的剩下的金银细软,都给你们,就此别过,你们的救命之恩…”不由唏嘘,未必有机会报答了。

    那日晚上,乌云蔽月,太监装束的洛英,沿着暗红的宫墙,按德子的交待,往东奔保泰门而去,德子说,保泰门经常有外出采买的太监出入,如今夜深人静,门禁没有那么森严,最容易通过。

    “什么人?”刚过景阳宫,有人在身后叫,她低头往后偷瞄,是提着灯笼的巡夜太监,于是不敢再走,停住脚步,强自镇定,深怕慌了手脚,露出破绽。

    巡夜太监来到身边,刚提起灯笼要照她帽子下的脸,东二长街转弯角出现了几个人,后随一顶小轿,只见前行的人也是太监,急奔过来,披头给了洛英一巴掌,斥道:“狗奴才,要务在身,竟然瞎逛,让主子寻你,看咱家今日不拆了你这身狗骨头!”

    巡夜太监一看,是四贝勒爷跟前的高无庸,便点头哈腰笑道:“原来是高公公!老没见的,这时间怎么还在这儿溜达?”

    洛英不知道这高公公是谁,也不敢抬头看。这里到底有些什么机巧,此时想也来不及,只是捂住了脸不出声。

    高无庸拱手笑道:“贝勒爷给德妃娘娘请安,说话过了时辰。这小子头次随爷进宫,乘隙溜了出去,必是看迷了眼,走错了道,连累主子好找。”

    是胤禛?简直是天降救星。洛英将信将疑地前看,只见小轿已行至眼前,巡夜太监原想什么奴才竟让主子半夜寻找,此时见她抬头,好一张俊俏脸孔,便也意会,心道冷俊寡清的四爷竟好这口,一时间忙行大礼,小轿停也不停,继续前行,洛英紧紧跟上。

    一行人过了衍福门,转到东一长街上,高无庸看前后无人,命停轿后回身,笑着对洛英行了一礼,说四爷有请。

    洛英来到轿前,高无庸把轿帘掀起,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身后有人一推,她冲进轿内,只见轿凳上黑乎乎地坐着一个人,他伸手一拉,她跌坐在他身旁,刚要看见那张黑暗中的脸,一块布蒙住她的嘴鼻,浓烈的异香钻入脑髓,她立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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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介绍:
时年康熙三十一年,洛英就此困顿,再难回到她的时代!在现代,洛英简直是完美的职场女斗士,她没有男盆友,是个资深0恋爱女孩——但她聪敏,独立,好学,努力丰盈自己,活得又飒又帅!直到有那么一天,她意外来到了清朝,遇到了胤禛,还有康熙,一个青龙在潜,一个圣谟高远,胤禛把她当作一生挚爱,康熙把她作为中年生活的猎艳······“我穿越长长的时空距离,来到清朝,只是为了遇见你!”钗头凤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钗头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钗头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