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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晓     英雄志txt下载     英雄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闯将

    少林寺爽快定下三战人选自是有备而来看那灵定气定神闲早早下场等候敌手较量。怒苍众人见这和尚颇为自满有意出手教训他一时都在摩拳擦掌。

    此次怒苍山举寨复兴早已惊动正教英雄祝家庄一役更打得四大家族灰头土脸算来武林虽大也只有少林一脉能独力与之抗衡。此役不论是少林击溃怒苍还是怒苍一举压下少林都算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旁观宾客知道怒苍山即刻有高手出阵众人引颈盼望都想见识怒苍山战的人选。

    ※※※

    秦仲海见众人磨刀霍霍大笑便道:“东坡说了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少林和尚果然又秃又毒又毒又秃竟把老子的性命当成了赌注!弟兄们!谁愿上前打头阵?也来喂你老子吃颗定心丸!”

    话声未毕猛见左右各跃出一人同声大喝道:“某愿往!”众人探头急视只见左男子高大威武手提方天画戟正是昔年惯冲第一阵的“西凉小吕布”韩毅。右那人神态沉稳两足不丁不八却是新近入伙的“蛇鹤双行”郝震湘。

    韩毅将方天画戟掼在地下拱手喝道:“韩某深受正教荼毒几十年来浑浑噩噩不能为兄弟出力报仇今日少林战权乞将军之命且为山寨立下第一功!”

    韩毅曾经沦落江湖宛若行尸走肉有意藉此战扬名立万以来重建往日声威。旁观众人知道他的心情自都有意成全。李铁衫与韩毅交情匪浅更是大声叫好。

    李铁衫正要出言荐请郝震湘已然大踏步走上喝道:“小吕布心中有气某非不知然郝某昔年也是朝廷命官被这些奸臣贼子凌辱谋害有气不能有冤不能报也是满腹怨毒。今日只盼将军授命让郝某血战少林以报大仇!”众人听他语气刚毅满腔复仇血志心中都是为之一动。

    郝震湘武功高数年来含悲忍辱始终默默无名此刻他要上阵杀敌6孤瞻岂能不加袒护?当年他收罗郝震湘之时见他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只因官运不济命运乖离方才沦落到这个下场6孤瞻此刻自有成全之意只盼郝震湘能替山寨打响仗常雪恨、解滔两名小将与郝震湘交好更是大声喝彩。

    韩郝各有所恃两人互望一眼殊无相让之意。

    秦仲海心中略略盘算这小吕布戟法如神旧日是山寨中仰仗的大豪杰以武功名望而论当不在灵定之下若由他出手对付灵定自是恰当;但郝震湘武艺高强曾任锦衣卫枪棒总教头江湖名望也不见得弱于韩毅自己若要他无端退下不免得罪了双龙寨群雄。

    秦仲海不愿开罪任何一方便哈哈一笑把烫手山芋丢给青衣秀士:“两位师傅同愿上阵这可如何是好?”青衣秀士微笑道:“韩兄弟与郝教头两人武功高明各有所长不管谁出阵比试都是一样的。”这人无愧是军师谋士转眼间又把山芋扔了回来。

    秦仲海咳了几声心念转动间便已想出办法调解当即笑道:“我寨复兴本是天意可咱们第一战只能一人出阵却是没法子的事。眼下我想请两位弟兄挚签中者上阵不中者退场如此可好?”韩郝二人尚未答话6孤瞻已接口道:“正该如此。咱们复兴山寨本是奉天行事两位兄弟挚签便等于老天替咱们挑选头阵人选。说来最是吉祥不过。”旁观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都觉这个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

    秦仲海哈哈大笑俯下身去随手拔起一丛长草递到韩郝二人面前笑道:“两位老大哥你们各抽一株草谁的草长便由谁来出阵!”眼看秦仲海握草成束倒也瞧不出个中玄机端倪韩郝二人互望一眼当下各抽一株青草自藏掌中。

    秦仲海微微颔道:“愿赌服输两位既已挚签便请张手相较吧!”

    韩郝二人嘿地一声同时张开手掌只见郝震湘手中的青草约莫寸许却比韩毅那株长了小半截秦仲海哦了一声道:“看来上天属意本山第一阵该由郝教头上场了。”

    郝震湘大喜拱手道:“郝某不辱使命定当得胜而归!”双龙诸将袒护自己人登时欢呼起来。常雪恨最是痛恨韩毅这小白脸此刻更是高声叫好。

    郝震湘正要出阵却听“小吕布”大喝一声:“咱们男子汉岂能躺着比!要比也得站着比!”众人一愣都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韩毅掌中运劲那株青草猛地弹了起来有如铁针般地立在掌中。四下山风吹拂那株青草却硬挺挺地立在掌中不曾折腰摆动好似铁铸一般足见掌中真力何等惊人。

    众人见了他这等功夫不由得齐声叫好便连少林僧众也是面露赞叹。这手功夫仗的纯是雄浑无比的真气内力方能立草如针闻风不动若无数十载寒暑的苦修决难办到。

    韩毅望向郝震湘沉声道:“此战关乎山寨气运岂能以天命评断?郝教头技高者胜你敢不敢比上一比?”言下之意竟要以雄浑的内力压得郝震湘自行退下。

    郝震湘是个傲性之人如何受得激?他听韩毅言语轻蔑登时嘿地一声颔道:“好郝某恭敬不如从命。”将长草抛上半空刷地一声钢刀出鞘便往长草虚斩过去那草给这刀风一激便尔飘上半空。

    众人见他行止有异忍不住咦地一声不知都他劈出这刀的用意。

    长草飘上半空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电般地探手出去将那草抓入手里沉声道:“小吕布既然划下道来郝某岂敢不从?且看我这株草!”睥睨之中开掌示众。

    只见那株草软趴趴地垂下不见半点内力真气众人正自起疑却听郝震湘暴喝一声:“起!”霹雳声响宛如半空打起焦雷只听嗤地一响那草冉冉增长一路往上暴长原不过寸许之长此时一停、二停、三停足足向上冒出一尺有余宛如受了春雨滋润忽尔拔高生长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变故自是张大了嘴。韩毅惊道:“你……你这刀法是……”

    原来郝震湘方才将长草抛上半空以快刀手法接连斩落在草上切了十来记不止这刀法阳刚中不失细腻令长草将续未续似断不断成了绵绵相连的细须。待以内力灌下自是高升了十倍不止。秦仲海也是用刀高手早已看出个中机关他嘿嘿一笑心道:“这郝震湘当真了得无怪当年能居锦衣卫第一高手之名。”怒苍山群豪互望一眼都是暗暗点头。常雪恨与解滔更是大声喊叫以助声势。敌我众人武功不到的兀自不明究里犹在探听郝震湘手上的魔术。

    韩毅见了这等手法心下自也钦佩他拱手让道叹道:“好刀法、好见识韩某心服了。郝教头祝你旗开得胜!”说着双手向旁摆去示意郝震湘上场应战。

    郝震湘微微欠身道:“承蒙相让郝某性命不在此仗也不敢有失。”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心结尽抛九霄云外。

    ※※※

    此时灵定早在场内等候郝震湘更不多言旋即走下场中将衣襟束起朗声道:“久闻罗汉堂座武艺盖世今日郝某斗胆讨教。”

    灵定无喜无怒合十便道:“郝教头不必客气。”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运气护身郝震湘刀锋正欲出鞘待见灵定仍是空着双手并无取出兵刃之意忍不住愣道:“大师恁也托大了。郝某手上有刀烦请大师去取兵刃来以示公平。”灵定微微一笑摇头道:“老衲向来空手御敌郝教头不必在意。”

    郝震湘听他要空手与自己放对忍不住哼了一声灵定虽非出言轻视自己但此时此刻自己若无异议岂非矮人一截令得山寨弟兄颜面无光?他摇了摇头冷然道:“大师是罗汉堂座郝某是双龙寨教头你我皆为人师表说来职责一般郝某如何能占这个便宜?”他不愿授人以柄便将佩刀解下扔给常雪恨当下也要空手应敌。

    灵定身居罗汉堂座平日寺僧遇到武学疑义多由他出手点拨以武功之渊博而论合寺无出其右者郝震湘带刀也好空手也好于他都是一般。此时郝震湘执意空手决战灵定自不在意只微微颔并不多置一词。少林僧众见郝震湘也要空手放对忍不住暗暗冷笑暗忖道:“咱们座何等武功?便当年“剑神”与他动手也靠长剑之利方能胜出。凭你郝震湘一只三脚猫居然想和四大金刚平起平坐?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

    郝震湘见众僧面带冷笑意存不屑不禁心下大怒暗道:“胜便胜负便负你们少林便算是武林正宗也不该意存轻薄将郝某视若无物!”

    正所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管他灵定是神是佛都不过是个较量对手而已郝震湘心中狂怒当即暴喝一声左掌虚圈幻化为一只鹤嘴右拳探出狡如一尾灵蛇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绝艺“蛇鹤双行拳”。

    灵定见他出手刚柔并济当即点头赞道:“好手段。”

    郝震湘见灵定兀自好整以暇心下更怒想道:“好你个贼秃!便是达摩祖师复生怕也挨不起郝某的“蛇鹤双行”!你灵定不过是个罗汉堂座怎敢狂妄至此!”

    大怒之下那蛇拳挥舞更急一时飕飕作响。郝震湘蛇拳堪堪击出灵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五指挥出直朝郝震湘胸口扫去这招刚猛渊深乃是少林寺的“菩提千叶手”。

    这一扫的来势虽然厉害但郝震湘内外兼修又加体格粗壮挨得起开碑手、裂石掌根本不把五指攻势放在眼下他有意显出山寨威风当下凝力在胸对灵定的阳刚指力不避不让心下暗暗冷笑:“和尚指力再厉害至多不过与大力金刚指相似今日拼着受你一指也要打得你灰头土脸!”

    也是深恨对方连番轻侮郝震湘对指力不避不让只把蛇拳加力打出堪堪击上灵定下颚便在此时五指也已拂过胸口郝震湘拼死受力拳中劲道加紧打出正要打落灵定满口大牙蓦地胸前一凉一股阴柔内力竟从指端传来这内力好生险冷旋即连破玄关胸口穴道赫然被封。郝震湘大吃一惊方知灵定指力别有洞天这指看似阳刚实为阴柔最是欺敌不过。此时郝震湘穴道被封丹田气力不济百忙中撤下拳头急急往后退开要先打通胸膛气血再说。

    那灵定何等厉害一见郝震湘往后退让不待对手运气调和“大金刚掌”得理不饶人排山倒海的内力推去便要将郝震湘一举击倒。郝震湘见情势危急慌忙间提起一口真气双手成圈向前挥挡便要硬接灵定大开大阖的掌法。

    四掌交接无声无息郝震湘只觉灵定的掌力大得异乎寻常直是生平所仅见。掌力震来郝震湘胸口气血翻涌登时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他先前胸口中招气血未通此刻又以掌力对拼自是相形见拙。

    一旁少林僧众见座大占上风区区一记“大金刚掌”出手便将不可一世的郝震湘打得气血翻涌连连倒退众僧惊叹座的绝世武功忍不住高声叫好。

    灵定临敌时虽然空着双手但靠着凌厉的内力双掌利如刀枪招式变幻莫测比诸寻常武林人物身携刀剑只有更为可怖。众僧先前见了郝震湘的刀法本想他有些取胜之道谁知这人生性高傲竟舍己长不用看来已然未战先败。

    灵定不待他歇息当即喝道:“郝教头第二掌又来了!”呼地一声又是一记“大金刚掌”打来郝震湘不及调整气息只得举手挥去。

    双掌相接这回却是轰然巨响郝震湘脏腑震动脚下一个松软几乎跌了出去所幸仗着自己下盘工夫练得极稳这才没有摔倒。怒苍群豪见郝震湘面色泛紫心下不禁忧虑都怕他战失利。

    灵定微微一笑道:“郝教头老衲的第三掌要来了。”他踏上一步又是一掌推出这掌笔直向前掌却又奇慢正是少林寺中最为闻名的“安禅制龙掌”。

    这路掌法平淡无奇只是正正一掌推出并无拳脚招式搭配看似简陋其实个中大有学问。掌力出分短、冲、长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三重大浪接连出威力石破天惊合寺没几人使得全。少林僧众见灵定使出这路掌法已知座有意一举压倒强敌要把郝震湘打得心服口服。

    ※※※

    眼看本山弟兄各有惶惑少林僧众更见高傲之色郝震湘自出江湖以来还没给人这般小看过了大怒之中一时气血上涌内息走通玄关打通了胸口被封穴道他非但不作避让反而仰天狂叫向前迈步直朝灵定的掌力迎了过去。

    狂叫声中只见郝震湘衣衫鼓起全身骨骼如暴豆般脆响刷地一声右掌向前劈出单掌迎向对手双掌硬碰硬之下两大高手内力相互激荡各自僵持不动。

    轰地一声巨响传过一人脚下松动望后退开。众人以目视之却见郝震湘站立不动那身子晃动退让的反而是圣僧灵定。场内场外众人大为诧异纷纷惊叫起来。

    常雪恨又惊又喜大声道:“这是什么武功?怎地这般厉害?”6孤瞻微微一笑道:“郝家武功由外而内乃是武林异数。今日少林寺若要小看天下英雄可有苦头吃了。”

    原来湖南郝家武功独树一格练功法门由外而内方才危急之时郝震湘以外门硬功激毕生真气丹田内息全数搬运而出令得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灵定的“安禅制龙掌”虽然厉害却如何经得起人家毕生功力来袭?三掌相撞管你寸劲、冲劲、长劲全数让你撞上万里石墙烟消云散。若非郝震湘先前气血未凝穴道未通灵定非要连退三步不可。

    ※※※

    两大高手内力不分高下便改以招式对决“蛇鹤双行”本以招式精奇著称郝震湘一占上风出手更是快若闪电只见鹤嘴连出直点灵定上身十三处大穴蛇拳迂回向下横扫下腹要害左右两手招式相辅相成精严狠辣无以复加灵定见避无可避霎时一抖手右运“珠玑佛指”左使“宝盖手刀”便与郝震湘的“蛇鹤双行”激战一处。

    只见两人双手分使一套武功郝震湘以蛇拳对手刀;鹤嘴对佛指四只手甫欲相接各自变了几十个方位一下攻向穴道一下转打要害只看得众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少林众僧见郝震湘武功根柢奇佳方知他身负惊人艺业绝非泛泛之辈便也收起小看之意。灵真皱眉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以他这般身手怎会与怒苍山盗匪为伍?”

    伍定远与郝震湘熟识一旁听着当即解释道:“这人过去是锦衣卫的手下比当年薛奴儿的武功还强堪称京城厂卫第一高手。只因受不了奸臣毒害这才投奔双龙寨转为盗匪。”少林众僧闻言都是哦地一声颇有惋惜之意。安道京闻言大怒喝道:“谁是奸臣了?姓伍的你可把话说清楚!”

    两人以快打快四臂交缠撞击声劈劈拍拍如同炒豆招招都是狠辣杀招只看得众人眼花撩乱。

    朝廷中人一旁看着各以自身武功印证。高天威眉头紧皱道:“这灵定当真了得不过片刻之间便已换了十来套武功天下有谁及得上他?”宋公迈叹了口气道:“传闻此人练有少林二十三项绝技七十二门绝艺三得其一。以武功的渊博而论中原无出其右者。”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暗暗点头。看那灵定随手撵来都是精妙招数尤其难得的是套路虽多却能搭配得妙到颠毫这人武功繁而不杂招式博而不乱实让人心悦诚服。

    ※※※

    场中两大高手互斗百余招仍是不见胜败。忽见灵定右脚一扫上直下横方位连转极尽变换之能事竟是一门凌厉的腿法。少林僧众欢喜大赞叹齐声道:“佛座孔雀!”怒苍群豪听这腿法唤做“佛座孔雀”又见其精准多变大开大阖诸人心下暗惊都为郝震湘捏把冷汗。

    郝震湘双手正与灵定缠斗忽见对方腿法华丽如孔雀开屏般扫向自己下盘他心下一凛只得侧身避让。灵定二话不说左足方一沾地右脚跟高高举起如轰天雷般朝脑门砸下。郝震湘大吃一惊忙举左臂挡架喀地一声脆响脚跟撞上了臂膀只震得郝震湘筋骨欲折左手防御溃堤。疼痛彻心间身子几乎软了下去。

    灵定趁势抢攻“珠玑佛指”直往胸口扫来郝震湘左手兀自疼痛只能以右手蛇拳去挡忽听风声劲急灵定右手霹雳般地打出一记“罗汉铁拳”郝震湘只余单手抵御实在架不住这招铁拳只得双足一点后跃丈许相避。

    灵定步步进逼佛指、钢拳、铁掌、手刀四大套路飞舞不尽脚下时而“佛座孔雀”时而“莲座菩提”让人眼花撩乱。郝震湘招式虽精却已相形见拙此时敌人一套又一套武功穿插使出郝震湘单靠“蛇鹤双行”抵御恐难出奇制胜众高手暗自推算料来不过十招郝震湘便要倒地。

    果听灵定大吼一声登启连环抢攻之势手刀直向敌人后颈钢拳横扫千军足底再起孔雀振翅之姿硬往小腹踢来。三招连绵多路强攻威力何止倍数?郝震湘面色铁青此时便算挡下左侧攻势也难逃右翼杀手闪过左右连环躲不开足下急攻非但败象已成尚且有性命之忧。郝震湘自知性命岌岌可危霎时咬住银牙心道:“都到这时候了我还隐瞒什么?”

    他掌心向上十指收拢奋力向前推出霎时纵声长叫:“五行拳啊!”

    这招似拳非拳若掌非掌方位却精妙难言灵定与他激战百招不曾见他使出“贯手”招式本想郝震湘败象已呈哪知还有突如其来的杀招?这下出其不意贯手已到面前灵定只得侧让闪避斜退了半步。

    郝震湘调匀气息他不再双手分使两套武功双掌虚拟如鹤嘴堪堪要出又成蛇拳最后扑面而来却是形若虎爪一掌一式间暗藏数种变化变招之快如梦似幻。旁观众人看入眼里心中直感惊诧灵定见“蛇鹤双行”忽尔生出繁多变化也是大为诧异骇然道:“这便是五行拳?”

    宋公迈与高天威互望一眼心中均想:“好一个郝震湘这人既得湖南本家密传。看来今日之战胜负很难说了。”

    湖南郝家有套“蛇鹤双行拳”武林中人自多知闻。却少有人知晓“双行”实乃源出“五行”。郝家高手若达绝顶之境便能练成“蛇鹤虎豹龙”五行神拳。只是百年来郝家不曾有人达此绝顶境界江湖中人便慢慢淡忘其中典故此时绝艺再现江湖诸人方知郝家真有这套传说中的绝学惊诧之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战局忽转郝震湘双手连使“五行拳”灵定见他攻势转趋猛烈急忙踢出“佛座孔雀”腿法要以脚下功夫取得上风猛听郝震湘一声暴吼喝道:“佛座孔雀何足道?且看我的“豹子连环穿心腿”!”双腿穿出宛如长枪大戟只只奔向灵定要害竟比手上的招式还要凶猛厉害。

    灵定料不到他还有这许多看家功夫只有往后疾退只见郝震湘脚法宛如雷霆闪动足背、足趾、足跟交叉变化狂烈攻出。灵定避无可避一招“孔雀行空”侧腿踢出双腿半空相交忽听郝震湘一声轻啸蛇拳从中穿出已至灵定面前三寸灵定使出“珠玑佛指”去挡未料蛇拳一扭已成“飞虎长啸式”虎形堪出又成鹤嘴灵定冷汗涔下不知如何挡架手忙脚乱间只得向后急退郝震湘丝毫不让揉身再上灵定连换十来套武功却始终打不成平局只能步步后退。

    郝震湘有意一举压倒强敌登时喝道:“大师若无压箱宝在下十招之内便要取胜。”

    灵定身居罗汉堂座乃是少林三大顶尖高手之一郝震湘武功再高安敢自称必胜?少林僧众听得此言登时哗然几名低辈僧人性急更是当场大骂起来。

    郝震湘不多理会霎时轻叱一声一招“猛虎爬山”猛向灵定抓去灵定运起“大金刚掌”便往郝震湘腕上格落。便在此时那神鬼莫测的“豹子连环穿心腿”飞来灵定一个不慎腰间已给踢中一记他面色铁青百忙中使出杀手却只抓下郝震湘半幅衣袖便在此时又是雷霆一脚踢来正正印上胸口灵定一声闷哼传过险些摔倒在地。

    高手对决一招便分高低郝震湘此时大占上风灵定若再缠斗下去只有败得更惨。郝震湘见胜负已分当下也不再抢攻便自止步收招抱拳道:“大师承让了。”

    此战胜负连番逆转一来五行拳确实了得颇有神鬼莫测之势二来郝震湘始终隐藏不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使出得了个先声夺人的好处竟尔顺利击败灵定。场中众人见了这等变故不由得张口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高天威见安道京神色又妒又羡又似后悔无穷便在他耳边一笑道:“安统领你锦衣卫前教头大展声威居然打下罗汉堂座阁下用人的眼光当真了得在下佩服啊。”

    安道京怎会不知高天威有意损他?他嘿嘿干笑却也不知怎么回话。一时只感悔不当初心里千百遍地骂胡媚儿。

    ※※※

    灵定颓然低头面色已成铁青。此战非只关乎少林名望余波所及尚足牵连天下气运实在败不得。他嘴唇颤动转头看着方丈似在询问什么。灵智与他目光相接轻轻叹了口气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郝震湘不知他二人在弄什么玄虚只皱眉道:“大师还要打么?”灵定低头垂口中念念有词对问话置之不理。郝震湘嘿了一声更不打话旋即跨步下场一招蛇拳飞舞而去。那灵定见敌人强攻而来仍只垂站立不知趋避彷佛傻了一般。

    郝震湘是个老练的冷笑便想:“和尚想卖弄苦肉计郝某可不吃这套。”他毫不留情蛇拳一收反而双掌排出并力向前趁势便朝灵定胸前推去。口中喝道:“倒下!”

    眼看这掌威力至大灵定若不能闪开恐怕胸前肋骨尽断死于非命少林僧众惊慌失措却又不能出手相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碰地一声大响灵定胸口吃了一记硬手料来是凶多吉少。少林僧众纷纷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常雪恨欢欣鼓舞大笑道:“宰啦!宰了这老贼秃啦!”他正要下场庆功哪知郝震湘却退开了一步脸上神气颇为异样。

    常雪恨见郝震湘皱眉凝思既不招抢攻也不下场歇息只是呆呆站立原地好中邪了一般。他心中奇怪便问解滔道:“郝教头这是干什么?他既然赢了怎还不下来?”解滔听了这话却不理会常雪恨见他神色凝重好似在担忧什么便顺着同伴的目光转头往场内望去茫然道:“不是赢了么?这是搞什么东……”

    那个“西”字还没出口忽然间“咦”了一声连他也叫了出来。

    常雪恨看得明白只见灵定身上筋肉暴起背心衣衫已然绷破常雪恨揉了揉眼细目再看赫见灵定身子竟有缓缓胀大之势。常雪恨又惊又怕一时全身颤抖道:“他***这……这老秃驴在干什么……”

    说话间灵定昂长笑身形已然膨胀而起瞬间便如巨人一般怒苍众人见他神情狰狞望之有如妖魔鬼怪。霎时同声大叫:“修罗神功!”常雪恨见了这等神奥武学惊骇间脚下一软摔到解滔怀里去了。朝廷这边见了异状也在低声呼喊极见惊叹之情。

    少林五大禁传绝学最著名的便是这套“修罗神功”梵文称“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罗恸罗手障日月大战天神乃是骁勇无比的战神灵定现出法相登让满场人众大惊失色。那日华山大战灵定曾以“修罗神功”与卓凌昭放对这套武功使出身子便如金刚不坏体以卓凌昭剑法之利竟也无法相抗。看来少林此役志在必得竟连这等禁传神功也拿出来了。

    郝震湘此时当其冲孤身在场面对怪物心中不由起了惧意喃喃地道:“这……这就是少林禁传的“修罗神功”么?”

    灵定更不打话一声狂吼咆哮巨灵神掌拍出力大无穷便往郝震湘脸上掴去。

    郝震湘见他出手轻薄一时又气又怕他不愿输招大叫几声鼓舞自己士气侧身闪过敌掌右手打出虎拳奋力朝灵定回击过去。“啪”地一声大响正中灵定胸口。

    郝震湘嘴角露出微笑稍感安心却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郝震湘惊怒交迸抬头去看却见灵定不痛不痒竖指轻摇似在嘲弄自己。郝震湘倒退一步只感难以置信。

    灵定哈哈大笑双掌并排推出郝震湘并不气馁有意试探对方功力当下出掌侧拂其锋哪知掌力在外围轻轻一碰手臂已感酸麻跟着巨力压下直震得他滚了开来。

    郝震湘慌忙站起慌乱间已失分寸。他走遍天下却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武功实不知该如何抵挡。灵定不容他喘息蓦地一掌拍来他此时身高足有十二尺随手一挥都是朝敌手顶门压落郝震湘心存胆怯急急闪开只见地下沙尘飞扬已被灵定的掌力击出一个深坑。

    郝震湘一路仓皇闪避好似小孩与大人对打强弱之势实在太过悬殊。他满身冷汗寻思道:“方才我那“虎爬山”力道何其雄浑便是外门高手也经受不住怎地灵定好似没事人?这“修罗神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该如何破他?”

    灵定使出“修罗神功”之后慈悲渐去魔性渐长出手虽是凌乱无章但却刚猛无畴只听“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地下给他击出一个又一个坑洞郝震湘仗着出手快捷连连打中灵定的身上要害但灵定不知疼痛虽然身上被击下手却只有更加凶狠郝震湘东躲西藏窜上伏下神态大是尴尬。

    少林僧众见平素慈悲的灵定已如妖魔心中都是暗暗吃惊暗忖道:“这修罗神功果然可怕无怪师父不许我们来学否则功者一旦兽性大世间有谁制他得住?”

    怒苍众人见灵定武功太怪无不想指点破敌之道但“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乃是古天竺流下的秘法着实神奇难言诸人苦无对策只有干着急的份了。

    ※※※

    双方激战数十招郝震湘越来越居下风待得后来已是挨打不还手的局面。眼见灵定蒲扇大的手掌打来郝震湘伸足一点半空翻了个觔斗往后跃出数丈已是不架而走。

    灵定狞笑道:“想逃么?你能逃到哪儿?”他虎吼一声握紧双拳大踏步走来。

    郝震湘回头朝同伴看去只见群豪面色难看想来都在担忧自己的生死。郝震湘深为自责想起此战攸关秦仲海的一生更是心生悲恨:“我奉命前来迎战此人此刻却无招架之力这战毁了我的名声事小连累山寨弟兄事大。说不得便算打死在这儿也只能拼上一拼。”心念于此双脚扎下马步双掌交持成圆跟着深深吸了一口真气竟是要正面招对抗。众人见他此刻煞有介事地扎马运气都是暗自奇怪不知他还有什么绝技救命。

    灵定哈哈大笑巨掌扑出看他魔性大现非但要击败强敌尚且有意将他一举杀死。郝震湘咬牙喝道:“你少林有禁传神功!难道郝某便没有救命绝学?”正拳奔出气势磅礴中指突起寸许有如龙敌我众人同时大惊齐声道:“龙拳!”

    这正是湖南郝家“五行拳”的最后一式:“锁龙”。

    灵定以“修罗神功”抗敌狂性大哪管什么龙拳、虎拳仍旧一掌摔去他此时神力惊人手脚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这掌运足十成功力打起来更是轰然作响。

    拳掌相擦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为己方高手担忧。

    猛听“嘿”、“哈”两声闷哼灵定站立不动郝震湘却往后摔出远远飞落在地转瞬之间口中鲜血狂喷。怒苍山众人喟然长叹心道:“看来还是“修罗神功”技高一筹得了上风。”

    少林僧众见状大喜心下都想:“赢了第一场余下便好办了。”灵智方丈深得前代圆字辈长老真传武功最是正统不过说来只有比灵定更强料来怒苍山高手再多至多不过与郝震湘功力相仿无人足以击败方丈。三战两胜已在眼前。

    众僧正自喜悦忽见郝震湘缓缓撑起身子竟是有意再战。

    众僧见他口中鲜血喷出想来灵定不必出手只要撑过片刻这人便会自行倒毙。灵音生性慈悲为怀当即上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郝教头不必勉强。还请退下吧。”

    郝震湘伸手一挥示意灵音退开咬牙道:“灵定和尚你放马过来。”说着双手成圆扎下马步还要再接灵定的招式。怒苍众人见他执意再打深怕他战死此间常雪恨等人便想下场阻止却见6孤瞻跨入场中双手撑开示意众人莫要打扰。

    常雪恨满面焦急低声道:“6爷再打下去郝教头便要死了。”6孤瞻沉声道:“耐心看着谁胜谁负还未分晓。”众人见郝震湘面色惨淡吐血不止哪里像是还能再打的模样?只是碍在6孤瞻的面子上众人不便入场相劝只能强自忍耐。

    灵定咆哮一声飞身冲来常雪恨惊道:“快闪开!”可怜郝震湘身上伤重只知喘息捂胸吐血不止似连闪躲的气力也没了。

    眼看灵定便要奔至忽见郝震湘昂起来怒目圆睁暴吼道:“我偏不信邪还不给我倒下!”两人尚未交手灵定听了吼声忽然间巨大的身子颤抖不止莫名其妙中口中喷出血来竟尔摔倒在地。郝震湘见灵定先一步倒下霎时身子向后便倒再也动弹不得了。

    敌我双方见了这等变故无不瞠目结舌不知生何事。

    ※※※

    灵真暴喝一声冲下场中一把抓起郝震湘戟指骂道:“你这贼厮鸟!居然敢用暗器恁也无耻了!”说着一爪便向郝震湘门面而去。郝震湘身受重伤连站也站不稳了怎能挡住灵真的虎爪手?当下闭目垂捂胸待死。

    便在此刻一条青影闪入场中伸手架住了灵真的虎爪手众人疾视其人却是怒苍山右军师人称“青衣秀士”的唐士谦来了。

    灵真喝道:“青衣掌门!这郝震湘暗器伤人出手歹毒还有江湖道义么?”他一向称青衣秀士为掌门十余年来叫的顺口一时之间竟还改不过来。青衣秀士不以为意微微笑道:“灵真师兄说郝教头暗器伤人何以见得?”

    灵真呸地一声道:“他大喊一声倒咱师兄好端端的一个人便纸糊般地摔在地下这中间若无作弊谁人信得?”青衣秀士哦了一声颔笑道:“灵真师兄教训的是不如这样口说无凭且让咱们验验伤。也好看看谁对谁错。”他解开郝震湘的上身指着他肩头的一记乌青掌印道:“这是贵派的修罗神功果然力大无穷伤人入髓。”

    灵真冷笑道:“知道厉害就好。”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伸手指着灵定道:“请师兄帮个忙解开灵定大师的衣衫瞧瞧。”灵真哼了一声伸手出去解开了灵定的僧袍霎时之间只见灵定胸口正中一个黑色淤血看那淤血不过拇指大小却如蛛网向旁散开从正中往外延伸而出血丝满布胸膛望之诡异无比。旁观众人无分敌我都是暗暗惊呼。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这伤是不是暗器所为大家都是练武人应当看得明白吧。”

    灵真面肉颤动少林上下默然方知这场胜负的道理。

    方才郝震湘与灵定各出一拳正中对方要害以出拳的劲道而论“龙拳”与“修罗神功”介乎伯仲之间难分胜败。但郝震湘中掌之时急忙往后跃开趁势卸下对方的劲道十成掌力只受七成受伤较轻中掌处更不在要害;可那灵定运使“修罗神功”后只知凶狠好杀神智已失全然不知退让消解的道理竟然以胸口硬生生挺下龙拳的刚猛力道龙拳以中指使力劲处不过指尖大小力道灌入脏腑伤处已成粉碎灵定纵然内力了得又有外门硬功护体但这十成拳力破入体内绝非金钟罩所能挡尽一时落得胸口重伤、倒地不起的下稍。

    郝震湘勉力起身眼花目昏之间兀自关心胜败他问向灵智吐血道:“方……方丈你……你还要我……打么?”

    灵智叹了口气合十道:“施主武功高强少林上下同感佩服。”

    郝震湘惨然一笑口中直直喷出鲜血霎时身子往后一倒已然晕死过去。

    此役双方生死相搏两败俱伤看灵定连禁传招式也用上了却不能击退强敌无论如何这场比试都算少林输了。

第八章 硬将

    灵智身居方丈说来乃是此间主人纵然灵定惨败也须出来说上几句场面话。只听他叹息一声道:“难得郝教头这般高明的武功居然能击退本寺罗汉堂座真是让人佩服万分。”他转望怒苍众人道:“依三战两胜之约贵山已胜出第一场还请下一位英雄上来赐教小僧在此恭候大驾。”说着微微躬身模样更见平和。

    少林第一仗落败第二场只要再输胜负便见分晓届时便算天绝僧武功已至天顶也已无济于事。眼看非赢不可灵智却无不适之感他双手合十心平气和地站立场中既不见咬牙切齿之恨也无骄矜惧怕之情全如平常模样。怒苍高手看在眼里心里反而加倍忌惮。

    这灵智方丈年约五十出头与宁不凡、卓凌昭同辈但接下门户的时光却比他们早了十余年。以少林高手之众名望之响灵智能以壮年接任方丈大位足见悟性何等惊人。其人领袖武林洞见观瞻堪称正教武林第一号人物只是一来他生性谦和不喜争斗二来头上又有个天绝僧压着这才没列入四大宗师之位。

    青衣秀士、石刚、6孤瞻等老将心里明白少林三战要能胜出其实关键只在第二战天绝僧武功已入化境临敌经验丰厚无比此时秦仲海虽已练成绝世神功但以武技的圆熟老辣而论仍与天绝僧相距甚远双方若要硬碰硬恐怕难有胜机。倘若怒苍以石刚、6孤瞻、青衣秀士等老将上前邀斗局面也不见得有利除非方子敬赶来否则第三仗怕连打都不必打了。

    好容易郝震湘以死相拼把对方打下马来战赢得如此艰难群豪更不敢贸然自请上阵。毁了自个儿名声事小连累山寨前程、耽误秦仲海性命事大。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言语。

    良久过后群雄仍无一人上前请缨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少林方丈居然把咱们兄弟唬住了这场便由我来吧!”当下提起钢刀径往场中走去。想以“火贪九连斩”、“开天大火轮”等绝技或能与方丈一搏。

    ※※※

    秦仲海正要下场忽听一人厉声道:“且慢动手!”众人听了声响疾视其人只见说话之人须长及胸器宇轩昂正是“江东帆影”6孤瞻。

    秦仲海微笑道:“原来是6爷来了您可是手痒想揍人了么?”

    6孤瞻摇头道:“灵智武功深不可测江湖名声又响将军切莫贸然上场。”秦仲海微微耸肩转望青衣秀士道:“秦某若与方丈放对凤老爷以为胜负如何?”

    青衣秀士沉吟片刻道:“灵智方丈成名多年这十年来武功更是突飞猛进一会儿动起手来威力绝不在卓凌昭之下。”秦仲海笑道:“便算比得过宁不凡老子至多给人宰了那又有什么为难?”青衣秀士摇头道:“将军不必气馁。胜负之事玄机难测将军若执意下场不如我这里献上一策依此而为敌人手到擒来矣。”秦仲海听了这话一时又惊又喜忙道:“秃驴手到擒来?听来可妙了您快快说吧!”

    此时场内场外众人引颈眺望都在等候怒苍高手上场谁知青衣秀士竟在场边大言不惭自称有击败方丈的必胜良方少林僧众人听了心下自感不悦。只是青衣秀士向精智谋说不定真给他找到灵智武功的破绽那也不无可能。

    秦仲海听他别有计策忙催促道:“军师若有取胜妙方只管请说。”

    青衣秀士抬头看了看天际见乌云密布看来午后大雨将至。他向6孤瞻微微一笑又朝石刚看了一眼跟着从怀中取出大把铜钱说道:“世间武学皆有破绽可循。灵智方丈不同于灵定座自幼天才洋溢招式挥洒自如临敌之镇静更是世所罕见。”他把手上的铜钱掂了掂笑道:“如此人物将军若想克敌致胜唯有…唯有……”

    此时场中众人专心聆听那高天威、宋公迈等人有意与少林争雄神态自是专注只在细心听讲那厢少林和尚听了方丈武功大有破绽更怕漏了一字半句。只是众人听了半天却没了下文秦仲海听他忽然语塞忙问道:“唯有什么?”

    万籁俱寂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抛大把铜钱飞撒半空怒苍群豪与少林和尚各自仰头去看诸人猜测不透青衣秀士的用意无不满面讶异。

    便在此时青衣秀士双足轻点身子向旁飘开长笑道:“诸位朋友若要胜得方丈唯有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方能夺得先机!”

    铜钱飞上半空众人只是大惑不解猛听场边一人喝道:“方丈快闪开!”听那说话声音颇为年轻正是卢云!众人心下更奇正不知高低间猛见场边刀光一闪大批铜钱中急急飞出一物那物带着森森寒光来势奇快却是一柄飞天刀索!

    灵智本在仰看铜钱蓦然间刀索飞至已到喉头旁半寸不到只惊得灵智面色惨然当下急忙后仰弯腰千均一之间总算闪了开来。

    灵智才一闪避那刀索却紧追不舍急转而下直朝喉间刺落。此时灵智弯身后仰眼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灵智身居方丈又不能以狗吃屎的招式滚开闪躲正危急间右掌虚劈一股无形掌力击出登让那物偏开半尺避过了喉头要害。

    此时灵智后仰弯腰满头冷汗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死劫猛听背后一声冷笑一人森然道:“灵智方丈替你自己渡吧。”灵智此刻身子尚未直起眼珠上翻只见眼前一条大汉面挂冷笑正是“气冲塞北”石刚来了!

    石刚无声无息地下场已抢到灵置背后半尺听得狂吼大作铁拳挥砸直朝灵智太阳穴打去已然用上最强最狠的杀招灵智惊慌之间不及直起上身右足一点身子便要平空移开孰料石刚早已有备看他左手轻抖刀索如同天龙盘空竟朝灵智腰间斩落。

    石刚杀招连环步步出人意料场内众人见他现身方才把事情看得明白。原来适才青衣秀士抛掷铜钱上空用意只在移转众人心志只因怒苍尚未议定出场之人那青衣秀士又自称有必胜之法众人心中好奇自然探头去望便在心驰神摇的一刻煞金的十二尺飞索追魂而至尔后人刀一体全力厮杀靠着青衣秀士的阴谋此战先声夺人出其不意恐怕方丈真要毙于石刚刀下。

    秦仲海又惊又喜暗暗叫好:“拳中刀刀中拳原来石大叔还有这手“刀拳”绝活我以前倒不曾见识过。”他曾与“煞金”激战自知刀索功夫底细哪知此刻见他全力下手方知石刚的武学尚有无数奥妙绝不只一柄刀索那么简单。

    左路刀索右路铁拳霎时已将灵智所有退路封死。少林门人担忧方丈生死诸人掌心出汗放声惊叫灵真更是怒喝:“卑鄙无耻!作弊小人!”霎时便要下场援手。

    灵真脚步尚未跨出忽听当琅琅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先前青衣秀士抛出的铜钱落地来了。伴随着叮当声响场内传来一声闷响好似刀索撞上了棉花声响怪异前所未见。众人吃惊之下无不急急去看胜负。

    午后乌云密布太阳已被遮起灰蒙蒙的天色中只见灵智已然合十站立看他脸上容情慈和安宁身上更无半滴鲜血面色一如往常。众人不明究理急忙探头去看石刚赫见“气冲塞北”面挂冷笑那马刀索头却只剩半截余下部位已成粉碎竟给人硬生生震断了。场内诸高手不知生了何事彼此相互探询却也无人知晓一时都是又惊又疑。

    灵智舒出一口长气转朝青衣秀士望了一眼合十道:“两军相交兵不厌诈。右凤军师果然了得小僧险些栽在你手下。”青衣秀士微笑稽回礼道:“方丈客气了。您习练神功大成仗此人间香袖世间有谁能挡?”

    先前三招决胜青衣秀士下手设谋与石刚一搭一唱险些坏了方丈的性命。若非卢云识破计谋提醒在先灵智恐怕真要中了暗算灵智整理了僧袍转朝卢云躬身颔说道:“承蒙施主点破机关。救了小僧一命。”以石刚下手之狠若无卢云喊破机关灵智便算不当场毕命怕也要重伤不支。旁观众人见卢云心思缜密见机极快心下无不暗暗佩服。卢云受人道谢却分毫不见喜悦之情他朝灵智拱了拱手口中却没说话。

    秦仲海眯起了眼便朝卢云望去只见他一言不自站左从义、伍定远之间低头出神间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秦仲海心知肚明料以卢云的仁厚心性定不愿敌我双方任一人受到损伤看一旁伍定远容情郁闷八成也是同样心情。

    秦仲海摇了摇头苦笑两声此时常雪恨的凤嘴刀立在面前秦仲海斜目去看刀刃映照那条嘴角带愁的苦闷大汉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大敌当前秦仲海不愿烦恼这些身外事把头撇了撇自将这些心事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

    少林门人见了怒苍群豪的阴险手段想起适才方丈险些被杀诸人惊怒之余无不提声叫骂。灵音向称慈悲金刚行事光明磊落更是合十叹息说道:“唐军师本为正教掌门之一今日为求胜果不择手段如此阴毒面目岂不愧对九华授业恩师?”

    青衣秀士面色如罩寒霜庄容道:“师兄不提九华恩师也罢今日既然提起在下便有一事相询。汝等既目我为正教中人何以在祝家庄残虐我山女徒?别说当时唐某尚是九华山掌门便真算是邪魔外道诸位也不能以此相待。灵音大师与这帮人为伍难道不愧对达摩祖师么?”

    众人听他怒气勃都知他深恨祝家庄一事少林门人闻言立时便要回嘴灵智伸手一挥制住了众人淡淡地道:“大家不必动气。兵行诡道当机必断本属应然换做小僧运筹帷幄也会以此相报。”这话气宇不凡无愧武林第一大派的掌门肚量众人都是暗赞在心。

    灵智揭过此事转头望向石刚合十道:“久闻“煞金”威震西疆老衲早想拜见只没想异国高人却是昔年旧识。今日能与阁下同场较劲不胜之喜。”

    这番话由少林方丈说来自是给足石刚面子石刚却不领情看他神态冰冷只将刀索扔回人群跟着双手伸到背后缓缓抽出两柄长刀。

    二十年前“气冲塞北”四字散布天下真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自从怒苍山为人剿灭以来石刚便自行出关从此遁迹江湖是以江湖低辈弟子多不知他的来历一时场中众人交头接耳卢云、伍定远二人也自低声询问都在探听石刚的成名事迹。

    ※※※

    若问谁是当世内力第一不是天山传人、便是少林天绝要问谁是当世剑法第一除了宁不凡、卓凌昭当世别无第三人可想。可要问谁杀人最多、下手最狠世间却无人能出石刚之右。

    宁不凡号称长胜八百战他石刚则是生死数千战人家孩提时喝得是娘亲的奶水他石刚喝得却是塞北尸堆里的血水。自五岁杀人算起石刚每次动手都是生死之战实乃鬼门关前的常客。正因胜负即生死只要有助于得胜无论手段多么卑鄙定须大力应用否则便是自杀。看他适才以青衣秀士的奇谋为佐趁势大下杀手对旁人的指骂讥嘲全不在乎正是实战高手的典范。举凡兵法的欺敌、诱敌、诈骗、暗算、埋伏尽皆应运自如靠着临敌时的心机诡诈敌人内力纵使比他深招式比他精却往往死在一个小疏忽里若说他是“使三刀的”不如说是四柄刀才是他石刚本人才是最狠最刚的一把大利刃。

    正因石刚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实战高手青衣秀士与6孤瞻心下所属都要他打这场中坚战。虽说灵智方丈武功直逼天绝僧但这方丈毕竟少在江湖行走天资悟性再高禁传玄功再奇说来也不过是个两脚书橱而已。料来以石刚出手的狠辣一会儿定有机会扭转乾坤将灵智一举打下马来。

    ※※※

    场中杀气弥漫两大高手相互凝视都在沉思制敌良方。灵智想起石刚成名事迹心中自是暗暗戒慎此人位居五虎纵横西域无敌手每次动手总要见生死方能收场自己若是一个不慎恐不只惨败而已怕还要给人当场杀死。一时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抢攻。

    此时石刚刀索已毁只余背后的双刀看他手执双刃刀身左长右短色泽惕透一做暗红一做青白那刀穗更是怪异几达五尺来长几乎垂在地下却不知有何妙用。

    年前秦仲海曾与石刚激战百合见识过他的刀索妙着却不曾见过阴阳双刃的能耐此刻看他慎而重之的拔出背上神兵自感好奇怒苍群雄见石刚取出宝刀更是精神大振众人目不转睛都在等候石刚大展神威。

    石刚深深吐纳道:“实不相瞒神鬼亭一役死伤惨重我这“子母阴阳刀”也给鼠辈夺走足有十八年不曾现世今日用来决战贼人正是时候。”说着朝6孤瞻看去两人目光相接都是微微一笑。远处高天威听石刚以鼠辈相称想起夺刀之仇对石6二人真是恨得牙痒痒的。

    石刚举起双刀左上右下天阴地阳就这么一个架式便见其刀法刚柔并济互补破绽。灵智面露赞许颔道:“素闻“子母阴阳刀”非同凡响小僧恭逢其盛当能一饱眼福了。”

    石刚听他兀自文诌诌的忍不住便是一声冷笑他左手微动短刀挥出刀头迂回拖迤难测去向。灵智料知对方刀法有异当下便只凝神守志不敢怠慢。

    正警惕间猛听头顶上轰地一声阳刀急斩而来已到头顶三尺气势雄浑之至。灵智大吃一惊心道:“这刀怎能够这般快?”慌张之下却也醒得了双刀的罕见之处。

    凡人练武拳快则腿快心急则手急便算左右手分使不同武功也是左快则右快便如奔跑时双手随足摆动此乃气血所致最是逆乱不得。哪知石刚练有独门心法刀法自成一格一手长刀快如闪电横劈直切如痴如狂另一手短刀却迂回缓慢彷佛太极剑法缓中有急急中带缓对手挡得住缓慢迂回的阴刀套路便挡不下刚猛凶狠的阳刀硬斩这套“伏兵杀”正是刚柔并济的独门绝活。灵智见这套双刀套路太怪一时不敢硬挡脚下轻点身子便往后飘开三尺。

    灵智方才后退避让煞金立即抢攻陡听他大喝一声向前跨出三尺阴刀由慢转快狂斩敌人腰间阳刀却由快转慢以逸待劳等在灵智喉头之旁只让他自行撞上。看这双刀便如螃蟹的两只巨鳌霎时便能将强敌牢牢钳住。

    此刻灵智闪得过阴刀急劈却避不了阳刀缓刺。旁观众人见他空着双手难以招架敌刃都要看他如何逃出生天。

    情势大大不利灵智却不惊慌眼看刀刃便要加身灵智单脚提起脚踏“魁星踢斗”双手内圈纳头便拜却是“罗汉拜堂”看他身子一动竟在间不容之际躲开下路阴刀“罗汉拜堂”低头弯身更让过了当面刺来的阳刀锐锋身形潇洒从容不迫旁观众人见了这招无不暴出一声彩便连怒苍众人也是暗自点头。眼看灵智抢入内圈双掌向前推出直朝自己胸膛印来石刚嘿了一声斜让半步喝道:“好一个少林方丈!佩服!”

    灵智在一招之间反守为攻“魁星踢斗”与“罗汉拜堂”都算罗汉铁拳的起手式乃是入门生必习的粗浅武功只是他出手时机妙到颠毫竟然破解了对方奥妙难言的双刀绝招少林僧众看在眼里自是大为震动。诸人谁没习过这套罗汉铁拳?但谁又敢在激战中拿出这等浅薄招式尚且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的绝招众人心下叹服都在大声喝采。

    就这么平凡一招使过怒苍群豪已知这位方丈非只禁传绝学了得自身天资悟性也是凡入圣料来今日之战石刚定然陷入苦战。

    灵智闪过绝招石刚却也不感讶异。对方既是方丈若连“伏兵杀”也无法招架拆解还有什么颜面领导满山僧侣?他嘿地一声双刀回转便要再次招这回灵智却比他快一步动手只见他袍袖轻拂直朝石刚胸口扫去。

    石刚不敢轻敌短刀当胸竖起便来抵挡灵智的袖劲。猛听“嗡”地一响那刀给袖力一撞居然朝石刚倒弹回去。

    石刚内外造诣俱达巅峰当年初出造反之时马上斩杀敌有如探囊取物素有“气冲塞北”之称山上除秦霸先、方子敬二人便数他武功最高岂知双方以内力相抗灵智却能以袖劲震回手上宝刀?眼看这手武功匪夷所思石刚惊疑不定问道:“阎浮提?”

    灵智微微一笑颔道:“施主好眼力。”

    石刚嘿嘿冷笑心下暗暗忌惮。若非是“阎浮提人间飘香”世间哪来这等可畏袖力?众人看灵智内力鼓荡僧袖如风帆涨起禁传神功之前谁不是面露惊诧议论纷纷?众人直至此时方才知晓了道理原来先前石刚的刀索忽然断裂却是被无形袖力毁伤所致。

    “人间香袖”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内力灌注之下柔软的僧袖凝如铁锤钢刀其中行云流水、变幻莫测之处尤为少林前辈高僧所推崇。这套武功虽然高明却因过难习练需得“定戒持忘断”五大真我方有所成练功者废寝忘食如痴如狂往往有碍禅定修行便给少林长老列为禁传。正因戒传已久这回“人间香袖”功算得是百年来次在江湖现世登令满场高手惊叹艳羡。

    眼看灵智武功如此高妙6孤瞻与李铁衫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想到后头上场的天绝僧只有更加厉害一时心中都是又烦又忧不知该当如何。

    ※※※

    灵智神功盖世众人喝彩声此起彼落大见敬佩之情。石刚听在耳里好似气馁万分他长叹一声放落了双刀却似投降了。灵智皱眉道:“施主怎么不动手了?”

    石刚低叹道:“方丈我……唉……”灵智见石刚垂颓丧似乎眼中含泪他往前走上一步皱眉道:“你不打了么?”石刚无言以对哽咽垂泪道:“方丈……我……我要……”

    灵智柔声道:“你要什么?认输么?”

    猛听石刚哈哈大笑暴喝道:“我要杀了你!”霎时双刀狂攻直向灵智脑门夹去。

    灵智大惊失色慌忙向后闪开石刚哪容他走脱狂吼之下如同猛虎吃人只拼命砍杀过去看他状如无赖汉场内场外一片惊叫少林僧众更是大骂下流。

    眼看石刚双刀雷霆霹雳杀得自己险象环生。灵智满头冷汗暗忖道:“这人堂堂一个武学宗师行事却如此卑鄙他难道不知羞耻么?”

    灵智却不知道这石刚与他出身不同练武路子不同临敌心态自然透着相反。看灵智自幼打坐炼气练武只为禅修打架杀人自是不可便遇上师兄弟过招习练也只是点到为止哪里见过生死真章?也是为此他生平从未杀过一人。那石刚却恰恰颠倒他自小战场长大自五岁杀人算起两手早已沾满鲜血当年他小小一个孩童行走战场若不练武便只有死路一条。也是为此动手于石刚而言便如老虎捕捉猎物只有抓得到抓不到哪有对错可言?非但连耍花腔的招式都不愿学连对文诌诌的武学心法都是深恶痛绝可见一般了。

    灵智养尊处优自幼练得都是最高明的武功便如佛堂里的一朵尊贵昙花;石刚却是石头砖块无所不用只要能让自己活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正是荒野间苦苦求生的一株乱草。看此战如此凶险灵智若迟迟不能体会生死之道在怒苍战神面前必败无疑。

    ※※※

    双刀连连夹杀带着强烈猛恶的劲风逼得四下泥沙飞舞煞那间已将灵智拢在其中刀锋更将他逼到绝处。灵智深深吸了口气霎时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聪明悟性轻拂袍袖柔和袖风袭来正是“人间香袖”再次出招。

    禁传神功二度出手岂容强敌放肆?看石刚双刀未至那袖风却已隔空扑来直达八尺有余竟如劈空掌力一般。石刚运劲在胸便要硬挡这记袖功猛听他闷哼一声身上经脉给外力入侵一时酸软难受内力运使竟隐隐有不顺之相。

    灵智有些生气了却不抢攻只向前走上一步道:“石将军我俩比武较量你却屡次不守规矩欺侮于我你不怕毁了自个儿的名声?”

    石刚干笑两声道:“方丈教训得是我不敢了。”战到此刻石刚虽然身经百战也知此役不易取胜他落居下风装作十分羞愧但眼角四处打量只在伺机偷袭。灵智见对手并无移动之象当下也不趁胜追击只在一旁耐心等候。

    石刚佯作喘息向后退开两步灵智这回却学了个乖丝毫不敢靠近。二人正自僵持忽听“喀啦”一声大响天空亮起一阵闪电如神龙般跃过天际跟着雷声隐隐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来了。石刚心下大喜忖道:“天助我也此战必胜无疑!”

    此刻大雨倾盆场中众人衣衫早已湿透石刚与灵智却无出招迹象。少林怒苍两方人马关心主将生死大雨虽然当头落下却是无暇理会。灵音怕朝廷诸人受雨着凉便命人送上油伞让左从义、宋公迈等贵宾遮雨。

    过了一柱香时分地下积水寸许生出一个又一个水坑石刚提起脚跟缓缓向左斜移半寸脚尖探入一处水洼。这步伐极轻极缓移步时双肩全然不晃场边几乎无人觉他在移动脚步。

    秦仲海凝神去看只见石刚状似喘息其实只在缓缓吐纳看他一呼一吸间那水洼里的积水隐隐颤动秦仲海暗叫妙计自知石刚一会儿脚尖轻扬便有大批水珠随势飞出以此人内力之强飞水急洒之下岂止能遮蔽视线?怕连对方的眼珠儿都能坏了。

    石刚稍有动静灵智便生感应看他双眉一轩两掌上托向空任雨水落入掌心看这个情状定有将计就计的妙招应对。秦仲海一旁看着心下也是暗自钦佩:“这灵智方丈当真了得既不出招抢攻也不授人以隙若是我在场上怕已沉不住气了。”

    两大高手过招胜负全在须臾之间只要分毫不慎轻则落居下风重则当场丧命。此时秦仲海把两人对阵的模样看入眼里更加明了青衣秀士等人要石刚下场的用心。照此看来尽管自己练成了强悍内劲但高手争斗并非全靠力气招式其中的心机手段自己还有得学。

    ※※※

    良久良久石刚都不曾动招式少林门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心下都是暗暗奇怪。高天威见石刚不敌登时哈哈大笑:“气冲塞北!你往年何等嚣张今日怎么如同丧家之犬?快快动手啊!”高天威才一吼叫猛听天边打落闪电雷声炸响登将高天威的冷嘲热讽掩去。石刚忽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挥手中短刀便向高天威射去这刀去势快绝出其不意又附上了浑厚内力直如飞箭一般。

    高天威怒道:“好杂碎!居然想暗算老子?”更不多言双足纵起身形拔高丈余已然躲开阴刀。只是高天威起身闪躲背后的少林弟子却是要糟眼看一众低辈弟子惊惶大叫灵智心下着急喝道:“不可如此!”

    灵智飞身纵起袖劲拂出已将短刀势头扑缓旋即伸手探出将刀柄抄入手里跟着回过身来大声道:“施主屡次出手卑鄙休怪小僧不容情了!”这方丈平日迂腐说话从不见疾言厉色之情少林弟子此刻听他怒声说话不少人居然是生平头一回看灵智如此愤怒已是要使出看家本领那石刚武功再高却也难挡一击。

    灵智一声清啸手握石刚的随身短刀动全身内功便往他身上招呼。

    石刚却不惊惶铿地一声长刀出手此时灵智手持阴刀石刚手执阳刀两人各以兵刃相击伴随着天边雷震猛听石刚暴喝道:“天雷落!”

    天边一道闪电打落正中双刀交接处霎时一道白光沿着刀刃两端朝石刚与灵智二人身体导去。场边众人见了异状无不惊声大叫。

    但听劈啪暴响众人鼻中闻到一股焦味却见灵智面色惨淡身子摇晃欲坠手中短刀更已落地。传向石刚的那道白光却绕开了他的身子顺着长及触地的刀穗导入地下霎时消失无踪。石刚哈哈大笑一把将短刀抄起喝道:“灵智啊灵智你以为只有你会高深武功么?我石刚号称“气冲塞北”仗得便是天雷落!”

    ※※※

    这下战情忽转众人不禁大吃一惊正惊疑不定间天边又是一道闪电打落石刚举起短刀大喝一声子母双刀合拢刀头相抵阴阳际会场内暴响又起这次众人看得明白赫见刀头交接处射出一道光彩夺目的精光直向灵智冲去。

    那精光来得好快灵智竟是闪躲不及他急急劈出一掌想要阻下精光但掌力稍微触碰便见脚下踉跄踏地处更是焦黑印紫。石刚狂吼连连双刀相抵伴随轰天雷声又是一道精光喷出灵智脸色惨淡急忙跃起闪避波地一声响过地下再次现出焦雷痕迹。

    一旁常雪恨骇然道:“这是什么怪异招式?”6孤瞻哈哈大笑朗声道:“这帮少林和尚虽然渊博却不知咱们老石“子母阴阳刃”的神奇之处。这两柄刀一为阴一为阳阴阳相交引雷下击故所以名之。便是大罗金仙转世怕也不能挡他一招。”

    众人这下方才明白原来石刚的子母阴阳刃之所以了得不在双刀招式而在于双刀阴阳合气时能够引雷下击灵智内力虽深招数再精但对方能借天地之威他虽贵为方丈也要徒呼奈何了。

    方丈无力还手甚且有性命之忧少林僧众自是惶急无比先前灵定已吃了一场败仗要是方丈再败少林连输两场根本轮不到天绝僧出场己方便要俯称臣了。众僧又惊又急但石刚武功如此神奇此刻除了暗自惶急却也无计可施。

    ※※※

    天雷乍现电光闪耀伴随石刚双刀上的焦雷更显得威力震慑令场中众人骇异动容。只见双刀上一个又一个雷电出灵智时而侧身闪避时而跃起离地饶他内力深厚也不敢再以肉身承受只不断迂回闪避寻找反击之道。

    眼看怒苍众人面带喜乐彷佛胜负已定朝廷众人想起“潜龙”即将归山自有惶惑之意。宋公迈沉声便道:“大家沉着点胜负还没分晓。子母阴阳刀虽然高明却不能阻住近身攻势依我看来方丈三招内定要抢入内圈与石刚贴身肉搏。”

    果不其然眼看子母双刀正要相触灵智已然箭步向前他身形好快霎时便已跨入刀圈香袖拂出更往敌人下颚扫去。只是石刚早已有备双刀早成剪形直朝灵智身子夹落口中更是冷笑连连竟是要将灵智减做两段。

    双刀正要及身灵智吐气扬声两手向外一挥袖劲拂出已将双刀来势微微一阻靠着这么一缓灵智手腕翻出十指伸长径自拿住刀锋牢牢钳住了。少林众僧见了这招“空手夺白刃”登时大声叫好。

    石刚冷笑道:“方丈大师你若以为这样便能挡住我的阴阳刀那是大错特错!”他暴喝一声:“阴阳汇聚!震!”内力出沿着双刀急急而去拨啦一声怪响不必靠着天雷下击居然也出了雷电般的阴阳气劲霎时以灵智为交会点在他体内冲撞起来。

    灵智再次中计霎时深深吸了口真气便要以多年修为承受对方刚猛无俦的内劲。

    ※※※

    大雨落地直如泼水也似灵智脚下却干燥异常雨点每一落下立时给蒸成一团水雾足见体内所受的真气何等强劲。常雪恨看入眼里登时哈哈大笑道:“灵智老贼不成了!可别给蒸熟啦!”灵真听他说话轻薄登时喝骂起来:“小贼说话小心!谁给蒸熟了!”两方人众远远指骂常雪恨更是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听闻。但双方脑人物何等身分自无暇理会这些无聊争斗只在专心观看场内比试。

    先前石刚虽仗奇门兵器之便出手时大占上风但此刻双方以内劲相拼兵器已成无用胜负便看彼此的内力修为深浅了。两大高手全力以赴拼死对峙石刚仗着阴阳双气的偌大威力一个个雷电在灵智体内撞击不休灵智却以佛门罡气谨守门户伺机反攻回去。

    “阎浮提”与“罗恸罗”一般同为少林五大禁传绝技正因威力太大练功者动辄玩物丧志练不成的灰心自残练成的却又心骄自满寺中长老见这套武功害处太多遂禁传人间。只是灵智悟性奇高实乃少林中百年难逢的奇才靠着天绝老僧侧面启虽只获传“人间香袖”月余便已屡破玄关此刻功更把精微处挥得淋漓尽致看来此人能以壮年接任方丈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双雄内力灌注力道绷紧竟使石刚双刀慢慢弓起。看来灵智内力果然深厚凭着无上修为终于逐步扳平局面。石刚见钢刀将断霎时断喝一声真力疾驰而出力道灌入刀背便又平复如常。众人见石刚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现头上更冒出袅袅白气都知他内力挥已至极点。那厢灵智面色凝重口中不时深深吐纳想来也已到了紧要关头。

    这场恶斗纯以内力交战虽不比郝震湘与灵定的血战好看但个中凶险之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一个不慎两人定有一亡。

    秦仲海暗暗惶急心道:“为了一个左军师却要折损我山一条猛虎这仗未必划算啊。”只是此刻万万不能喊停一来天绝僧技压全场怒苍无人可与他较量;二来石刚生性好强若要出场干预反会激得他更加疯狂一时只能暗自忍耐静观场中变局。

    雨势越下越大伴随天边雷声隆隆石刚大声呼喝内力如惊滔巨浪一波又一波袭向灵智双刀沉重直如无尽众人见灵智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似欲崩裂可见身上所受力道何其之重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出半点呼喝足见尚有潜力未出。

    正激战间忽听灵智叹了口气摇头道:“石将军我有句话奉告请你务必听从。”

    石刚听他在激战之中尚且能声说话忍不住愣住了灵智这份功力之纯之精实在自己之上。他吃惊之下气力内缩功力大褪那灵智却不趁势抢攻只牢牢防守门户并不暴起伤人。

    武林高手任凭功夫再高一旦内力运至极境不曾听过有谁还能声说话即便武功高如宁不凡也未必能够办到。耳听灵智说话清晰宛若平常怒苍群英上起秦仲海下至常雪恨无不相顾骇然。看来灵智所修的“阎浮提香袖”绝非凡物果有独到之秘。

    石刚虽想声答话但自忖修为不到这等境界若要一意逞强恐怕说不半字真气松动当场便要七孔流血而亡他不敢出头逞强只得强自忍耐。

    灵智叹了口气道:“石将军小僧生性懦弱不善比斗然观今日比试情势你我二人若无一人亡故只怕分不出胜负。如此杀生流血岂为佛门中人所愿?还盼施主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如此可好?”灵智口气一如平常好似闲话家常看他功力如此高深自然大居赢面谁知居然开口讨饶难道是故意造作?石刚以为他有意讽刺心中更是大怒只是自己功力不及对手虽想开口响应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冷笑一声以示不屑。

    奈何便这么一个冷笑刀上真气略褪眨眼之间灵智的内力便如排山倒海涌来压得石刚喘不过气来。观战众人见状都知石刚功力远逊方丈此战只须拖延一阵定由灵智胜出。

    石刚面色铁青自己纵横西疆二十年打遍百国无敌手没想初次返回中原便遇如此高强对手毁了一世英名也就罢了倘若累得秦仲海被俘自己何颜面对秦霸先于地下?

    石刚咬住银牙心道:“这贼秃不过是少林寺的二号人物武功便已这般厉害一会儿天绝老贼出场咱们有谁是他对手?石刚啊石刚今日你便算全身内力耗竭武功尽失也要和这贼秃拼个两败俱伤至少拿个平局!”

    天绝僧威名太盛除非方子敬现身出来否则孰能抗手?石刚自知此战关系太大这场中坚战万不能败除了和灵智拼个同归于尽保住双方和局否则秦仲海必受俘虏。心念于此数十载内力奔出丹田一时如同拼命。

    灵智只觉对方传来的内力更为雄浑刚猛石刚竟是有意以死相拼当即口轩佛号道:“施主万莫误解我少林虽与贵寨为敌却无意杀伤人命……”石刚听他喋喋不休满口的仁义道德忍不住大怒。他豁了出去喝道:“放屁!”他大声开口说话内力运转不顺胸腹好似被铁锤打了一记忍不住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嘴角迸出了鲜血。

    6孤瞻一旁看着忍不住惊怒交迸自知老友生性高傲受不得激登时喝道:“灵智方丈!你恁也用心机了!”灵智轻叹一声道:“几位施主莫要误会老衲这般说话只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绝非激将……”他还要多做劝说石刚想起阖山弟兄这几年际遇之惨一时悲怒交加全身内力倒灌而出暴喝道:“贼秃!闭上你的狗嘴!受死吧!”

    啪地一声石刚满腔热血倒喷而出只吐得灵智满脸都是。英雄临危石刚仰望天际想起秦霸先与自己的交情满面血泪间已然决意自尽只听他大喝一声鲜血吐出气势反而暴长那内力势若雷震直朝对方撞去。饶那灵智修为已至化境此刻脸上沾了鲜血身子晃动不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石刚是个硬性人处境越是不利越能激他的斗志灵智几次劝降对他几同侮蔑更激他“毋宁死”的决志。石刚抛脱生死荣辱之后如同负伤猛兽垂死扑咬内力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大雨倾盆旁观众人只觉四下气流逐渐转向都朝灵智与石刚而去大雨顺着这股气流顿成漩涡之势宛若奇观。

    猛地天边一声巨响闪电飞驰照耀得四野一片明亮石刚怪吼一声纵声叫道:“霸先公!”双眼翻白便要拼出全身功劲青衣秀士与6孤瞻相望叹息都知生死攸关之刻已然到来。秦仲海听他呼喊自己父亲两代老臣点点丹心登让他热泪盈眶难以自已。

    灵智摇了摇头对方起意同归于尽欲置自己于死地当此局面也只有自保的份他深吸一口罡气双掌功运起数十载勤修的内力便要将石刚的内力撞回。

    怒苍山众人闭上了眼不敢再看。秦仲海大叫一声:“住手!”他怕石刚当场战死便要入场解救纵然给少林僧众指骂作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轰隆声响大作电光闪耀大雨飞洒而落秦仲海却迟了一步入场只见灵智的内力全数动已将石刚的劲气震回。石刚眼前一黑口中鲜血狂涌而出将死之际只在纵声长嚎那声音低沉悲凉孤臣血泪斑斑似泣平生所受之屈让人听来为之鼻酸。

    秦仲海跪倒在地涕泪纵横忽然一个黑影飘动已然窜入场中。看他身法也不甚快但靠着时机拿捏极准竟然恰巧挡在两大高手之中。

    那人右手挡住灵智左手架住石刚已将两人的力道全数消弭雷光闪过那人的面貌入得眼中场中登时欢声雷动秦仲海慌忙站起大喜道:“师父!”

    却说是谁有这般通天撤地之能?竟能在刹那间扭转乾坤?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到了。

第九章 上将

    雨声渐渐缓歇已是黎明时分了。

    从树颠望去天际朝霞隐隐将起辉映着晨星晓月嵩山晨光美得让人屏息。

    四下宁静平和远方虫鸣隐隐这是一个仲夏清早。

    “大家快!快!快!”

    黎明清晨四下祥和声声叫唤喊破了宁静转过头去只见树下奔来大批僧人围拢着大树喊叫道:“方丈!咱们找到了!这孩子就在树上!”

    树底下奔来好多的和尚为的那人面目苍老好似有几百岁了身边还围着几十名僧人人人指着树顶高声叫喊一名和尚身形壮硕约莫二十来岁只听他喝道:“小朋友你快快下来!这里就是你家没人会打你的!”

    那和尚喊了半天眼看没有动静他啧了一声颇见不耐立时便要往上攀爬。忽在此时众僧高声惊叫:“灵真快别爬了!他要掉下来啦!”

    那壮硕和尚闻言一愣急忙止步一名面貌慈和的僧人走到树下张开双臂温言道:“好孩子别要害怕乖乖下来让灵音师兄陪着你好么?”

    那僧人好生慈祥让人觉得可以依靠……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和尚好生可怕个个横眉竖眼都不像好人……

    还是这里好又温暖、又安静……

    转过头去旭日东升晨光中一片静谧只有这里是平安的高高的树颠上没有人会打他只有满天星辰会陪伴他照顾他……

    一声叹息响起身边多了一个人。伴随着一声尖叫眼前景象晃动不休身子已然坠下树去。

    忽然之间身子凝住了霎时又坐回了树梢。

    好奇妙啊……这人会变法术?

    侧头望着那人这人是个老和尚他的模样好枯瘦不知有多老了。他的眼神好温暖不像是树下那些和尚反像是大殿上佛像的眼神暗暗的热热的让人想多看一眼。

    ※※※

    正想间手上多了一枚松子糖。

    老僧的神情很祥和他俯微笑:“孩子吃吧。”

    “我为什么要吃?”稚气的声音响起说出今生在少林寺的第一句话。

    “吃下它你就会长大。”老僧来回摸着头顶温温热热的:“长大了就没人敢打你你就不会再哭了。”

    “不会哭了?”

    “对。不会哭了。”

    嘴里出现了甘甜滋味松子糖入口即化满口清香。

    “喜欢这个滋味么?”僧人摸着孩子的头笑问道:“长大的滋味?”

    ※※※

    “师父我喜欢。”

    低沉的声音响起漫天朝阳中树顶上站着一名男子这人腰悬长剑俊美的面上满布晨光。

    此刻人生即将逆转。伴随这个决定天地气运也将逆转。这一刻是生死的一刻。

    光阴寸寸流逝走到了这步再无反悔的机缘了。哪怕再为难、再痛苦他也必须做出决定。

    他紧握长剑回望着脚下的达摩院脸上现出了坚决的神情。

    “师父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落一滴泪。”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长剑拔了出来转身面对达摩院口唇轻动:“只因我是一块钢。”

    钢!

    是不流泪的!

    ※※※

    眼看石刚将死方子敬陡然现身出来将老友的性命救下。他望向灵智微笑道:“方丈好厉害的禁传神功得理不饶人啊?”这人无愧是剑王甫一出手便让场内情势逆转看他左手按在石刚的肩上右手架住灵智的双掌已然接下两边全力施为的绝招。

    此时局面间不容缓双方内力更是雄浑强猛只是方子敬神态潇洒虽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下仍是气定神闲彷佛行有余力。少林众僧皆是高手把他的模样看在眼里已知他出手时机拿捏极准。灵智与石刚激战之下气力相互抵消方子敬恰在相抵时刻出手相隔神情自是轻松如意。

    方子敬将石刚微微推开霎时动了阴阳六经的内力这力道如同百川汇海又似天雷霹雳登将灵智压得退开一步方子敬向前一步微笑道:“方丈不是喜欢劝降么?怎么不开口了干脆连方子敬一起收服了那不挺好么?”灵智先前虽在激战间依然谈说自若但此刻给方子敬的霸气内功压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剑王武功大开大阖见识更是卓越非常场边众人都是为之一震。灵音、灵真等人更是暗暗叹息心中都想:“此人忽尔到来胜负真可难说了。”

    论内力深厚方子敬实为怒苍第一仅爱徒秦仲海一人可望其项背。论招式精妙方子敬仍为山寨第一除石刚、6孤瞻等寥寥数人外再无人能与并论。再论练武悟性此间除开青衣秀士阖山并无第三人足与相比。

    猛力、狠辣、精招、绝智“九州剑王”一人出手威同众家合力兼秦仲海之猛力、石刚之狠辣、6孤瞻之精招、青衣秀士之绝智力大无穷却又机巧多变再加招式精妙、心狠手辣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实乃天地间最为可怕的对手方子敬若要全力拼斗连秦霸先、宁不凡也要忌惮三分何况其它?

    ※※※

    方子敬救下石刚的性命便向满场众人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间撤下双手任凭灵智回力收招。场边众人震于他的绝顶武功竟无一人说话。高天威、宋公迈最怕此人此刻更是面如死灰神情大不自在。

    灵智身居方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见了方子敬到来也只缓缓退开一步合十道:“方施主驾临老衲不曾远迎当真失敬。”方子敬微微一笑稽道:“方丈不必客气。”他转头看向石刚见他全身鲜血却仍是满脸杀气便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石刚比武时向来不喜旁人插手当年在西域便曾因薛奴儿一个多手他便放过罗摩什不杀此刻被方子敬公然打扰要他如何放得下面子?他一声闷哼厉声道:“我与少林方丈生死相搏你怎地过来打岔?莫非看我不起么?”

    方子敬淡淡地道:“赢了面子输了性命那里值得?”

    石刚吐出血来喝道:“死得其所心之所安性命何足道哉!”

    方子敬哈哈一笑伸手朝怒苍众人指了指道:“别说这些了看看他们。”

    石刚捂住胸口回身转头只见秦仲海虎目泛红常雪恨、解滔满面泪水其余老将无不满面关切。方子敬将他搂住了温言道:“什么叫做死得其所?你今日死得不明不白你带来的几万番军听谁号令?现下朝廷兵马包围山寨弟兄少了你的人马咱们怎么抵挡人家?你自己死便死了却要连累满山弟兄一块儿死你要拿什么去见秦霸先?”

    方子敬接连几个题目问下却要石刚如何回答?他醒起自己肩担之重全身冷汗涔涔落下寻思道:“他说得不错。当今山寨初举我那些子弟军只听我一人号令我若战死此处他们未必肯听少主调派。石刚啊石刚你这把年纪了行事怎还如此浮躁?”

    心念于此已有悔悟当下长叹一声道:“方兄教训的是石刚知道错了。”

    众人见方子敬几句话之间居然说服了桀傲不驯的石刚都是大为佩服看来这“九州剑王”确足与秦霸先平等论交绝非寻常山寨人物可比。

    二人说话间这厢灵真已跳了出来只听他戟指叫骂道:“你们两个打一个算得什么英雄好汉?你们可说个明白这场胜负如何算法?”

    常雪恨扭着一张嘴回骂道:“***!你家老秃驴没死我家大将军也活着当然是平手了!你是瞎了么?”灵真怒喝道:“满嘴胡言!无耻卑鄙!”

    常雪恨还待叫骂青衣秀士却止住了他淡淡地道:“方老师插手比试我方说来理亏这场算我们输了。”少林僧众听他自承败北这才止歇骂声方子敬转过头去向石刚微微一笑道:“都怪老夫不好方才技痒难搔多出了一手却害你输了这场。”说着向他做了一揖聊表歉意。

    其实场边高手心知肚明这场比试若无方子敬插手石刚早已死于灵智手下但方子敬为了顾及石刚的脸面便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言明自己违规之故方致石刚败北用心自在为弟兄遮掩。

    石刚惨败灵智之手说来也没什么可耻这方丈贵为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便与天绝僧相抗他也不见败石刚输在此人手里可说虽败犹荣。6孤瞻知道老友生性高傲又兼身上内伤自须早些调养便使了个眼色让解滔、常雪恨将他扶下来了。

    ※※※

    灵智并非气量狭窄之人听得对方自承败北也不多加一辞评论合十便道:“承蒙贵山相让现下双方一胜一负结果尚未分晓。依着两边约定这便开始第三场比斗吧!”

    方子敬微微一笑向青衣秀士等人招手示意道:“人家找了天绝出场这场便由老方出马应战大伙儿可有异议?”怒苍众人闻言登时轰然叫好李铁衫更是纵声大喊:“多年不见剑王出手今日咱们擦亮眼睛正要好好见识一下!”

    此时三战两胜双方各得一败眼下第三场便要开打怒苍山第一号高手“九州剑王”方子敬已然赶到自是冲着天绝僧而来。方今武林四大宗师中宁不凡退隐卓凌昭身亡只余方子敬与天绝僧犹在江湖行走。这两人互为多年死敌几十年下来彼此相互较量互有胜负看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方子敬见山寨弟兄别无异议便自哈哈一笑他迈步行向达摩院拱手叫阵道:“天绝老僧方子敬过来领教你的“天诀”大家都等着看你快出来相见吧!”

    方子敬喊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他心下微感纳闷咳了一声便要反身询问方丈忽听达摩院中传来脚步声响这声音一沉一沉步步低缓众人心下暗自忌惮暗忖道:“这天绝僧终于要现身了!”卢云、伍定远屏气凝神秦仲海、青衣秀士掌心出汗高天威、宋公迈心存惧意众人都在等着山神现身。

    当年华山一场决战“天下第一”与“昆仑剑神”激斗千招惊动五湖四海。此战方子敬与天绝僧决一死战凶险处绝不稍逊华山之会料来此战定将轰传天下。

    脚步声慢慢缓歇照壁后转出了一人场中众人见了他的面貌忍不住同露惊愕。

    这人肤色白皙长眉俊目却是一名俊美青年。

    少林寺不是横眉竖眼的光头便是道貌岸然的秃驴谁知此刻居然出了这等俊美男子?常雪恨哈哈大笑:“***天绝僧什么时候返老还童变成一只小白兔了?”解滔咳了一声低声道:“快别胡说了。这人是秦将军的旧日同僚当今朝廷中军主帅杨肃观乃是天绝僧的关门弟子。”

    常雪恨哦了一声颔道:“文杨武秦那个杨字指的便是他么?”

    解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在等着杨肃观说话。

    ※※※

    杨肃观身为少林俗家弟子难得返寺自然深居简出看他腰悬长剑身穿粗布长袍只是他容貌着实清秀衣衫虽不醒目却更显得出尘之气。杨肃观向方子敬微微躬身合十道:“晚辈杨肃观见过前辈。”

    杨肃观虽是朝廷大军主将但在武林较量之前也不过是少林寺的低辈弟子如何入得“剑王”眼里?方子敬斜睨杨肃观一眼冷冷地道:“小朋友你回去禀报师父就说老方在这儿等着请他快些出来较量。”

    杨肃观听了这话却是微微摇头躬身答道:“不敢有瞒方老师。在下已奉家师之命特来迎战强敌。”

    方子敬听了这话忍不住咦了一声双眉挺起道:“你想和我过招?”

    杨肃观躬身道:“不敢。只是晚辈奉家师之命前来抵挡第三战强敌贵山不论是谁出马在下都需一决胜负。”

    此言一出敌我双方无不吃惊杨肃观武功如何众人自是熟知他昔日与昆仑山激战曾给卓凌昭轻轻巧巧地破去“涅盘往生”武功大为不如再看他年前走访西疆更被郝震湘打得破屋飞出此刻面对的强敌乃是号称“剑王”的方子敬这人武功之高绝不在宁不凡、卓凌昭之下杨肃观狂言挑战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杨肃观这话既已出口那是绝无转圜余地少林僧众自是为之耸动灵智、灵音等僧都有不解之情。卢云、伍定远二人向与杨肃观相熟听得对答更是满面惊诧良久说不出话来。杨肃观浑不在意转头望向怒苍众人道:“方丈之前与诸位约定三战人选此刻在下身替家师不免违背承诺诸位可有异议?”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去了个大高手来了个小白痴咱们敲锣打鼓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异议?方老师快快下场咱们今日有兔子肉吃啦!”

    听得杨肃观狂言放话方子敬却是哼了一声双目森然斜起低声道:“小子你师父鬼鬼祟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杨肃观合十道:“方老师放心葫芦里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大家尽管放心吃。”方子敬听了这话却是冷冷一笑道:“你听了怒苍山开大门走大路不扯朝廷烂污我奉劝你一句莫把我徒弟卷进去。”

    杨肃观双手一摊故作茫然道:“方老师的话儿好难懂。您究竟愿否下场教训在下?”

    方子敬听他说得轻松反而犹疑起来。他自恃宗师身分如何能与晚辈过招?此战胜之不武败了无地自容以他剑王的地位又何必糟蹋气力来打这一仗?再看天绝僧的用心更是让人不解一时沉吟不止难以决断。

    6孤瞻虽不解他二人的对答但心下暗暗猜测也知方子敬无意下场。他斜目过去转看杨肃观只见这人眼神闪烁似有无穷心机。江湖传言这位兵部郎中诡计多端看他这幅模样一会儿八成要靠晚辈身分装死卖乖倘若再以厉害口才僵住剑王说不定能让这小子拖成平手。6孤瞻智计百出自要提防这等下流伎俩他束装入场朗声道:“不劳剑王出马这碗饭我来吃。”

    杨肃观年岁虽轻江湖辈分却高说来与灵智、灵定同辈6孤瞻若要与之动手并无欺压之处不似方子敬那般树大招风易惹争端。何况两人曾在神鬼亭交过手6孤瞻对杨肃观的心性习性自是熟稔当下便有意下场惩戒此人。

    灵智见6孤瞻出场心中暗叫不妙这6爷武功之强绝不在石刚之下两人便要约定百招内取胜也无不可。强弱太过悬殊灵智担忧之下撇眼便朝杨肃观望去却见这位师弟满面怡然似乎不感忧心。灵智不知高低更不解天绝僧的用意他咳了一声摇头道:“不如这样灵音师弟请你去接6施主的高招。”

    灵音乃是四大金刚之一武功根柢虽不及天绝、灵智那般功夫却也是江湖上难得的高手尤其练就“底栗车四绝手”这门禁传奇功后这个把月来武功突飞猛进说不定能克制6孤瞻的鞭法也未可知。

    灵音听得方丈叫唤立时便要入场却听一人笑道:“大家别急先请退下去。我们这儿有位英雄要上场。”众人回头急看来人却是青衣秀士。

    6孤瞻笑道:“军师也想玩这一场么?”青衣秀士微笑摇头道:“6爷怎地这般说话?灵音大师也好你6爷也罢都不该打这场仗。”6孤瞻沉吟道:“军师的意思是……”

    青衣秀士笑道:“杨郎中代替天绝师傅出战那是孝顺师父的意思让人好生钦羡。只是咱们方老师传道授业威震四海难道没有徒弟么?”他走入场中轻推秦仲海背脊道:“秦将军人家扬郎中是天绝僧的徒弟你则是方老师的爱徒咱们第三场便请你出手吧!”

    听得此言6孤瞻登时恍然大悟他仰头大笑抚掌道:“唐军师教训得是。是该让小一辈英雄较量的时候了。”说着挥了挥手笑道:“秦将军请你上来吧。”

    秦仲海听青衣秀士要自己下场登时放声大笑自行跨入场中。

    ※※※

    青衣秀士身为怒苍山军师自要运筹帷幄眼看杨肃观出场6孤瞻搦战对方却又要改以灵音应付对方既有怪招青衣秀士看入眼里自是暗暗冷笑索性来个将计就计把秦仲海送入了场中。

    秦仲海内力之高直追业师刀法之强更不在五虎上将任一人之下倘由他与杨肃观同场较量可说稳操胜卷差距还大于6孤瞻对灵音这场何况两人一是天绝的门生一是剑王的爱徒这当口把秦仲海推出来料来灵智也推托不了。

    青衣秀士见灵智低头不语灵音面有难色登时笑道:“方丈大师我怒苍英雄从不以长欺幼。既然天绝僧不愿下场改以徒儿出阵那咱们也请方老师的高徒入场过招两家辈分相当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您说如何呢?”

    江湖中人最是信奉伦理此时方子敬、天绝僧各派弟子出马双方不卑不亢谁也不占谁的便宜。灵智自也不能推辞否则更显出己方的气馁。只是秦仲海武功高祝家庄血战群雄威武之名早已轰传江湖武林小一辈人物虽有英杰但除开“天山传人”伍定远能与秦仲海较量其余人物都还不成气候。此刻“文杨武秦”若要杀上一场秦仲海仗着神功大成恐怕是未战先赢了。

    灵音、灵真心下担忧正要出言阻止杨肃观却已接口道:“既然青衣先生如是说了在下自当奉教。”灵真性子卤莽听了这话当场便要反驳灵智心念转动忙把师弟拦住了低声道:“师叔既然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大家静观其变。”众人虽想再说但连方丈都已肯自也不好当众反驳只得退下去了。

    杨肃观向灵智微微一笑缓缓走入场中。

    ※※※

    此战尚未开打两师徒几个月没见自有一番心事要说。方子敬抓住时机将秦仲海拉到场边他摸着徒儿的脸颊微笑道:“这些时日好么?”

    秦仲海强笑道:“好得紧哪。每日里早晚用功拼命苦练师父的刀法好得不能再好哪。”

    方子敬上山前曾与止观碰面自也知道言二娘与小吕布的事他见了爱徒眼神中的凄清自知他这些时日心境不佳。秦仲海不愿他担忧当下转过话头道:“我一会儿上场师父有没什么叮嘱?”方子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师父打听了一个消息天绝僧好似有件大事要同你谈。”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天绝老贼有话找我说?那是什么事?”方子敬皱紧眉头道:“师父来过达摩院一次一时也弄不清楚。反正这老贼劳师动众的便是要与你见上一面。”

    秦仲海满心纳闷正想再问忽听背后同伴呼唤之声传来方子敬回头看去只见场内外几百只眼睛目不转瞬都在望着自己师徒。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哈哈大笑道:“师父与天绝老僧打了十几年这套老戏码大家看得也腻现下咱们年纪大了该让你们这些弟子动动筋骨的时候了!”说着轻推秦仲海的背脊道:“去吧!让师父看看你有无用功还是在偷懒打混?”

    秦仲海笑道:“师父放心吧我就算每日狂嫖烂赌也不会丢你的份!”

    ※※※

    情势急转直下文杨武秦竟要同场较劲。众人心神专注都在等候两大主将下场。

    山风吹拂雨势止歇众人身上都有凉意阳光从雨云后透出脸来映得场内更加明亮。只见杨肃观举止斯文他将长剑悬在腰间自在场中相候先向灵智方丈合十见礼又朝场边众人微微欠身杨肃观是朝廷主帅卢云、伍定远、宋公迈等人都算是下属此时便起身回礼连安道京也站了起来。

    秦仲海手提钢刀行止却甚豪迈他大踏步跨入场心将钢刀往地下一掼肃然仰天不一语神态大异平常。

    此战意义非凡秦仲海是方子敬爱徒、怒苍群雄主将杨肃观是天绝关门弟子朝廷军马统帅任一方获胜非只显出师门的能耐更能显出正邪气势的消长看来此役非仅关乎潜龙一人的去留尚有无数深厚寓意说来万万败不得。

    只是战局虽然紧绷战果却依稀可见。秦仲海自习得火贪刀后三式以来先败李铁衫、后破朝廷大军三大绝招可说应运自如一体随心。杨肃观虽有“菩提三十三天剑”但功力尚浅说来不足为惧秦仲海深知同侪武功底细自敢拍胸担保断言必胜。

    雨云散开阳光从云儿中露脸出来暖暖映到两人身上。昔年并称文武的二人如今各为道理同场较劲群雄回思往事无不喟然长叹。卢云与伍定远同在柳门为官往事历历在目更是暗自叹息。两名同侪若有一人死伤都是生平的憾事。

    杨肃观凝望天边淡淡地道:“秦兄你我相识七八年同为柳侯爷办事想不到会有今日之战。人生真是事事难料不是么?”秦仲海哈哈笑道:“别说这些了。今日我为潜龙而来你为少林出战咱俩成王败寇谁也不必让谁。”当下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将刀鞘远远扔了出去。杨肃观微微颔解下佩剑也是挚剑在手。

    双雄凝视片刻霎时齐声清啸同时递出一招。

    ※※※

    只见杨肃观剑走轻灵剑化七路身边飘出了七朵寒花寒花摆荡各点出七点寒星转瞬间身边便幻出一个大光罩竟然一出手便是杀招正是“达摩三十三天剑”最后一式:“涅盘往生”。

    秦杨二人一个授业于方子敬一个传艺于天绝僧只因过去同为柳昂天办事不曾切磋过武功彼此孰高孰低江湖无人知晓。这回算得是两人第一回动手。

    众人见杨肃观开招起式无须运气凝力直似剑随意走想他这些时日定在苦练武艺未受俗事羁绊武学进展。少林僧众本有忧心之意待见杨肃观剑法大见纯熟之态各人暗自赞许都觉此战未必便输。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霎时一声清啸无数寒星便自向前杀出。

    秦仲海见寒星袭来其势又快又急他微微颔笑道:“杨郎中武艺进步好快啊!且让老秦会会你!”他提举钢刀用力挥了挥跟着懒洋洋地收刀回肩神态颇为无礼。

    “涅盘往生”傲视武林乃是杨肃观护身绝招照理无数寒星出秦仲海非得仓皇闪避不可却怎么随手一刀挥出便算挡架了?满场高手见秦仲海如此托大一时惊疑不定都不知他作何打算。

    寒星正要飞出忽然一股炽热气流朝杨肃观面前冲来须臾之间便已烧起一团大火。饶他杨肃观定力深湛此时也不禁大吃一惊当下撤剑弃招急急往后跃开剑招撤落劲力消弭“涅盘往生”出的无数寒星也随之陨落护身绝招竟在一招间被人破解。

    秦仲海这招正是“火贪虚风斩”足以攻敌身前五尺连刀长合度出手方圆计达一丈杨肃观佩剑约莫四尺来长又不曾练过“剑芒”之类的绝技此刻自是相形见拙。

    少林僧众见了这招无不张大了嘴这招“火贪虚风斩”自方子敬创制以来还是第一回在武林同道前面世。方子敬见爱徒这招法度严谨深得自己真传忍不住抚须微笑暗暗点头。群僧骇然之下各在打探这招的来历。

    杨肃观心中暗暗计较数月不见秦仲海此人武功果如传闻般大进。卢云、伍定远久不见秦仲海动手过招此刻见了他新练成的绝招心下更感惊诧。

    杨肃观面无喜怒他手按剑柄似在苦思御敌之道。秦仲海轻咳一声道:“杨郎中不是老秦卖瓜我现下武艺大进绝非你所能抗衡的为了大家的和气我看还是算了吧!”

    杨肃观嘿了一声昂然道:“秦将军此言谬矣。杨某为朝廷尽心为侯爷尽力便算打不过也绝不能罢手。”他更不多言提起长剑凛然便道:“秦兄我这第二剑来了。”

    秦仲海与他有旧不愿让他过分难堪当即点头道:“杨郎中不必客气。”

    杨肃观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挽了个剑花右手一挺剑身长驱直入正是“达摩三十三天剑”的“极乐天”这招身法飘逸一点剑尖如同天女散花笼罩秦仲海上身要穴算得是少林嫡传的精妙剑招。

    倘若对手不是秦仲海而是寻常江湖豪客杨肃观这招“极乐天”使出少林僧众定要大声喝彩只是方才秦仲海的刀法怪异难言功力套路都在设想之外众僧不免忌惮在心就怕秦仲海还有什么怪招破解。

    果然秦仲海刀锋一转先向左侧虚劈而后往右疾抽这招名唤“魔火燎原”乃是火贪一刀的第二式说来平平无奇但此刻秦仲海内力雄强几可直逼业师方子敬随手一刀劈下气势非同小可转瞬间刀锋撞上剑刃刚猛力道碰来登让杨肃观手腕酸麻霎时逼得杨肃观再次收招自行往后跃开。

    杨肃观面色凝重举剑望向秦仲海一时也不知该要如何出招。怒苍山诸人都想:“杨肃观一下场绝招便被破解此刻已是黔驴技穷之势看来这场不必再打了。”

    秦仲海也是心下暗暗笑忖道:“杨郎中自来好面子虽然出身名门但限于功力武功还是有限。我一会儿手下留情让他多杀个几招好歹面子上好看些也算尽了同袍之义。”他飞身纵起提刀虚斩一招“火云八方”便往杨肃观上身要害杀去这招刀势涵盖极广对手若无十足十的眼力见识着实看不出他刀锋的去处。

    杨肃观见了他这招当下一个转身跟着双足点地往后飞出了数丈。众人见他不架而走料来自知功力不及不敢与秦仲海硬拼绝招。常雪恨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道:“他***这兔子轻功好厉害!”

    秦仲海无意让杨肃观出丑太甚当下也不追杀只立定原地好整以暇地抓了抓头少林僧众见杨肃观武功大为不及秦仲海更有轻视之意无不惊怒交迸。杨肃观见秦仲海凝足不动当即运起轻功纵跃到秦仲海身前跟着递出一招“欢喜天”便往秦仲海下腹袭去秦仲海嘿嘿冷笑猛使一刀“龙火噬天”直朝他手中长剑斩下。

    这招“龙火噬天”乃是秦仲海过去的护命绝招半年前使出威力已是非同凡响此时秦仲海内力雄强武林罕见杨肃观若不知避让恐怕剑身立折要不便会虎口破裂他识得厉害慌忙间又往后头跃开神色颇见尴尬。

    两人又过十余招杨肃观每次攻到秦仲海身前三尺都给他一刀逼开武功大为不及此战是少林与怒苍决战的最后一役谁知比起前两战非但精彩不如连斗志也大有差距众人看了一阵忍不住议论纷纷。江湖有言:“柳门二将文杨武秦”两人都算是柳昂天手下大将照理这场硬仗应是平分秋色孰知甫一过招杨肃观的武功便显得大为不及。

    常雪恨打了个哈欠向解滔道:“看这般打法没到明年分不出胜负。我这儿先睡一阵一会儿这兔儿爷跑累了你们再唤老子起床吧!”说着往地下一躺自打起呼来了。

    少林僧众大怒欲狂但杨肃观不敢出招硬拼一昧闪躲避让如何能怪旁人出言讥嘲?众僧心中均有埋怨:“杨郎中到底在想什么?他若自知不是人家对手便不该强自出头硬要扛下第三战胜负。看他把少林的脸面都丢光了却要我们如何在江湖行走?”

    众僧满心怨怼杨肃观却佯作不知只顾在秦仲海身边绕圈游斗每逢出手良机便杀出一招半式倘若秦仲海举刀还击他便飞身离去绝不正面过招。怒苍众人看杨肃观全无拆解之法想来这场比试的胜负已晓己方必胜无疑。

    两人又过十来招秦仲海见日头偏西阳光渐渐隐没心道:“朝廷人马诡谲多诈再这般无止无尽地打下去别要让他们趁黑偷袭。”他怕朝廷别有居心己方中只有止观与项天寿二将驻守防备若有差池不免全军覆没他大喝一声:“杨郎中小心了!接招!”霎时刀势转急全力抢攻竟要在数招内取胜。

    秦仲海大吼一声沉肩弯腰一刀斩向杨肃观腰间这刀狠辣快绝若要砍实了定是腰斩惨祸杨肃观识得厉害慌忙间往上一纵那刀便从脚下削过秦仲海早已料到他要跃上相避他脚下一点身形也自纵起钢刀横斩依旧朝杨肃观腰间砍落。

    杨肃观见他轻功远胜以往说起便起变招更是奇快他人在半空无处可躲只得把长剑一沉便往秦仲海钢刀架去。

    “当”地一响刀剑相交杨肃观虎口剧痛手中长剑竟被硬生生地震断大力传来整个人更被刀上刚劲震飞出去只见他直直摔落地下只倒在一处青石板上良久起不了身。

    秦仲海好容易将他打倒便想趁势将他牢牢制住以免夜长梦多。他提刀纵起运起火贪刀第六重功力一招“贪火奔腾”直朝杨肃观拢去。

    此时杨肃观倒在地下全无招架之力火红的刀光照来映得杨肃观一张面孔倍见惨淡。少林僧众深怕秦仲海杀人无不大惊失色卢云与伍定远也是万分担忧二人同声喝道:“秦将军!刀下留人!”灵智、灵音等人虽想出手相救但格于场内规矩都是爱莫能助。

    秦仲海素来重情念旧岂会下手残害旧日同僚此刻钢刀套路连绵看要伤人其实用意只是在罩住杨肃观秦仲海深怕他左右晃动身子便来出言示警喝道:“杨郎中若要留下性命千万别妄动!”

    两人相距已近只在三尺远近秦仲海将刀身一侧伸手过去抓人便在此时只见杨肃观翻身跳起嘴角微斜竟向自己笑了笑。秦仲海大吃一惊方知他留有余力只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想到师父临敌前与自己的说话心下更是惊疑不定。

    只是此刻“贪火奔腾”既已出回力已有不及尽管避过杨肃观的身子刀身还是往地面斩了下去巨响带起无数泥尘一时土石四散沙尘飞扬看来胜负已然分晓。

    常雪恨鼓掌大笑第一个冲入场中叫道:“老大干得好宰掉兔儿爷啦!”

    灵智低头不语宋公迈掩面叹息朝廷中人、少林寺僧无不面色沮丧便连卢云与伍定远也相顾茫然。少林三战怒苍三仗两胜依着双方约定“潜龙”必将回山从此五虎聚会龙凤归心再也无法奈何这群反逆了。

    ※※※

    过了半晌尘埃渐定现出场内情景高天威定睛看去霎时吃了一惊喝道:“他们人呢?”

    众人陡听此言无不诧异卢云、伍定远关心同僚灵智、灵音心悬师弟生死怒苍众人更怕朝廷设计加害敌我两方人马一同奔上各自低头探看。

    只见地面留下一处深洞秦仲海与杨肃观早已消失不见众人极目去看只见洞内幽暗深不见底就着日光看去底下似有一个平台除此之外却也看不到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地下怎会冒出一个深洞常雪恨惊慌不已一时趴在洞旁大声叫道:“老大你在下面么?”他喊了几声只听回音缭绕却没听到秦仲海的回答好似他已坠入了无边地狱从此消失不见。

    常雪恨惊疑不定李铁衫已手举铁剑大踏步走来戟指怒喝道:“贼秃!你们比武不胜便来暗算害人算什么江湖好汉!”灵智忙道:“李施主误会了这洞打哪儿来的我等也是不知。岂有加害之意?”众人听他推说不知都觉不信李铁衫喝道:“你是少林方丈居然这么推托你还有半点担当么?”

    秦仲海坠入深洞焉知少林寺无意出手暗算?两边人马忌惮之余纷纷相互叫骂这厢急于进洞找人那厢却抵死不放道路常雪恨怒道:“***!你们再挡路老子第一个杀人!”举起凤嘴刀便往众僧砍落灵音架住了慌道:“诸位息怒这后山是我师叔的地方没有他的号令便算方丈也不得擅入我们真不能放各位进去。”

    场中乱成一片众人指责叫骂随时都会打将起来。6孤瞻见局面不利立时簇唇作哨从天空唤来飞鹰便要将此间战况传递下去。灵音又惊又忙想要灵智出面说话却见方丈低头沉思好似入定一般。他心下惶急转望宋公迈等人却见他们一脸错愕却也没了分寸。

    此刻场面紧张倘若6孤瞻传令下去以怒苍三万军马合围之势只要一举杀上山头众僧都无生还之理。在这乱糟糟的一刻只见一人奔向前来大声道:“诸位稍慢动手!且让在下入洞找人!”

    众人转过头去来人却是卢云。灵音心下一喜忙道:“施主要下去?”

    卢云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在下奉皇命来此便是要看个结果出来。只是杨郎中与秦将军同失踪影可别生出了什么意外。诸位若是信得过我且让卢云入洞察看。”

    卢云自愿入洞找人场中众人听了这话各自望着深洞低头打算。

    局面紧绷此时秦仲海孤身入洞天绝僧、杨肃观同为少林门人这对师徒若要联手对付秦仲海这位怒苍少主定是有死无生。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那山脚下怒苍军马虎视眈眈少林僧若有什么图谋山上不免成为一片火海。双方各有所恃少林和尚可以杀死怒苍脑可怒苍军马也能敉平少林彼此都有忌惮。

    众人打量场面此时若要找出一条折冲之道必须找出一位公正无私的高人出来调处这人非但要性刚正直还须与敌我双方有故这几个条件如此为难看天下虽大恐怕只有卢云一人能够办到。少林僧众心念于此都是点了点头。

    6孤瞻第一个上前颔道:“这样也好咱们派自己人下去少林高僧信不过可要咱们放着不管于心又是不安。卢兄弟愿意下去那是再好不过了。”6孤瞻算是卢云半个师父对他的人品坚信不移一听他有意入洞登时肯。他转望方子敬问道:“方老师心意如何?”

    方子敬曾在华山会过卢云自知眼前这名青年行事正派绝非朝廷匪类一流更与徒儿交情深厚料来绝无加害之意。登即点了点头他望向深洞想起天绝僧的用心心里倒也不慌便道:“挺好的这当口赶紧下去吧。别再拖延了。”

    卢云见双方脑俱都信任自己心下一喜便要往洞口行去忽在此时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卢兄弟且慢过去。”此时场中无人出言反对这人却忽尔出言阻止卢云心下一凛回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身穿盔甲年莫三十五六正是伍定远。

    卢云不知他为何反对心下甚感茫然。忙道:“伍兄情况紧急耽搁不得你若有甚吩咐可否一会儿再说?”伍定远摇了摇头转朝照壁那四行字看去霎时脑中电光雷闪神机洞里的事情一一飞过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卢兄弟请你别下去下面恐怕……恐怕……”

    远处安道京等人本在议论局势听了伍定远与卢云的对答纷纷围拢过来倾听说话。卢云见伍定远面色凝重心中更感忧心不由慌道:“恐怕什么?定远快说啊!”

    伍定远面色犹疑他朝安道京等人看了一眼低声道:“恐怕……恐怕下面有怪东西。”

    安道京听了这话一时吓得抖高天威却是哈哈大笑少林僧众则是嗤之以鼻场中众人满面讥嘲灵智与青衣秀士却同时对望一眼两人咦了一声留上了神。

    卢云满心疑惑彷如坠入五里雾中。伍定远是个沉稳世故的人此刻这般说话自有他的忧虑。只是秦仲海与杨肃观一同坠下深洞实在不能放着不管。否则双方若有死伤天下兵祸旋即爆世间万民定会坠入苦海之中卢云不知伍定远在弄什么玄虚当下摇了摇头便往深洞行入。

    卢云将“云梦泽剑”悬挂腰间向寺僧借过绳索绑得牢靠便要放绳下坠。伍定远见那洞口有如地狱血门他心中忽生不忍想起当年京城同甘共苦的往事当下抢了上来咬牙道:“要死不如大家死在一起。”

    卢云惊道:“你说什么?”

    伍定远更不打话左手搂住卢云的腰间仰天大叫一声身子便如飞鸟般纵下霎时无影无踪。

第十章 鬼门开

    却说秦仲海一刀砍落脚下顿空身子失了凭借竟尔直直摔落下去。他人在半空自怕有人偷袭刀转如意:“火云八方”使出护住身周要害跟着举刀往洞壁砍去铿地一声响泥沙飞扬洞壁已给他斩出一道裂缝下跌之势旋即止住。

    秦仲海蝠悬洞壁垂下望他身在半空不见杨肃观的身影想来这小子比自己先一步摔下或已到了洞底。秦仲海呸了一声心道:“少林寺这帮王八比武不胜便来趁机作怪这等三流伎俩要能整到姓秦的岂不把老子看得小了?”

    他见这洞深达十来丈不知下头有何埋伏正想往上攀爬忽地心念一动想到摔下洞前杨肃观露出的那幅怪异笑容好似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秦仲海恍然大悟心下暗忖:“好呀!无怪这小子装模作样什么代师出征看他那鬼模样纯在引君入瓮一心一意便是要把老子引到这鬼洞来!”

    他哼了一声有心找杨肃观把话说个明白当下双手微松身子急坠直下他沿途拍打洞穴坠落之势忽缓忽急霎时脚下一实当已来到洞底。

    洞中若有敌人埋伏此刻最是暗算良机秦仲海脚沾实地身形便即翻倒看他往前一滚拔刀虚斩连出九刀刀光火光一片护住了全身要害。

    “火贪九连斩”使出秦仲海借着刀上火光已然明了四下形势只见洞穴方圆约莫八尺头顶上一片昏黄晚霞洞深约有二十丈看形状当是天然而成。

    洞顶崩坍泥沙还不绝落下打在头上甚是疼痛秦仲海闪到了角落呼出一口气算来自己已到少林后山的山腹。秦仲海左右看了几眼提声喝道:“杨肃观!你***小白脸把老子弄来这里到底有何屁话要说?快快交代明白了!”

    喊叫一阵却听不到有人回话秦仲海往前方看去见到了一处甬道心下更是猜疑难解想道:“真可怪了杨肃观倘若有话要说这儿别无旁人窥伺自该出面交代了。怎么半天不见人影?”

    正自思索间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低微轻响好似有脚步声传过秦仲海跨步过去霎时间只见甬道闪过一道人影须臾便已消逝这人身法好快如妖似鬼若非秦仲海机警过人恐怕还难以知觉。

    七月初一鬼门开阴曹地府的鬼怪八成都出洞来了。眼看这影子真如鬼怪若是平常人见了自是全身软吓得呼爹叫娘只是秦仲海向是胆大包天的狂徒看了小鬼的飞影也只当面汤里的花葱他抓了抓脑袋心道:“这影子快得不成话八成是天绝贼秃了。这对师徒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难道他们自知独个人打不过我便想联手干掉老子么?”他有心把事情看个明白满面冷笑中径往地下吐了口脓痰大踏步朝前行去。

    秦仲海对自己的武功深具自信凭着他刚猛无俦的刀法便算十八罗汉群起围杀亦能从容而退。当下便有意深入虎穴一来把情况察个清楚二来瞧瞧有无机会救出潜龙倘能顺利得手那更是无上之喜了。

    一路朝隧道深处行入只见道中昏暗无光颇见气闷从那处天然洞穴往外走一路延绵不断足见工事浩大。秦仲海伸手往两旁壁上摸去入手处苔青茂密可见此处甬道开凿已久绝非新建。

    秦仲海摇了摇头想道:“这隧道究竟是做何之用?难道我无意间闯入什么禁地了么?”

    自古少林寺便与帝王之家亲近当年唐太宗临幸少林便曾开凿一条宏伟至极的山道以这隧道的规模观之若无朝廷动民夫前来帮办仅凭数千寺僧之力绝难办到。

    此时身在险地他无心胡思乱想脚下渐渐加快直往下头奔去。

    行出百尺忽见前方道路岔开竟有两座阶梯在前一左一右各往地下深处延伸却又不知通往何处。秦仲海这人专用右手吃饭拉屎用的都是同一只当下想也不想便往右侧阶梯踏入一脚踩下陡听喀地一声空旷甬道中听来那声响竟是有些怪。

    人生道路往往在刹那之间做了选择有时事过境迁回思前尘往事方知抉择之刻竟在无心之间。秦仲海吓了一跳又把脚缩了回来心中竟微微有些犹豫不知该从哪处阶梯行下。

    自艺成出山以来秦仲海行事果敢从不曾怕过什么。便是那日断腿残废、落拓江湖也不曾害怕畏惧此刻犹豫之心陡生不免让自己吃了一惊。他摇了摇头心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怎么武功练得越高胆子反而越小了?”

    他冷笑一声心道:“***老子找得是左军师便朝左边走吧。操!”提起真气运行周天护住了全身要害信步便朝左侧阶梯走下。

    那阶梯也不甚长不过百来级秦仲海皱眉走着倒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不多时便已站上一条甬道。秦仲海抬起头来霎时之间眼前赫见一个人影秦仲海大吃一惊举刀护住了要害喝道:“什么人?”

    叫了两声甬道里满是回音那人却不曾回话秦仲海满心纳闷往前走近几步猛地见到了一幅画像。

    甬道墙上悬着一幅画像上头绘着一名戎装男子。看他年莫三十七八浓眉斜飞容貌十分英挺只是这人好似有什么伤心事看他双掌交握眼角含泪只在凝视着前方。秦仲海见这画栩栩如生那眼眸尤其传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仲海心道:“这老小子是什么人?怎地给人画在这里?难不成是他***寿像么?”他往前走近两步细目去看赫然见到了几行字秦仲海念道:“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秦仲海读书不多自不知这四句诗摘自6游的“书愤”看画中人的悲愤神态自该以这等悲愤诗词相衬。他张嘴啊了半天再看落款人见是“时穷节乃现朱阳悼征西大都督于嵩山。己酉年正月草。”

    秦仲海跳了起来望着画里的人物惊道:“爹爹!”

    征西大都督姓秦名霸先爵赐武德侯这人自是秦仲海的亲父无疑。秦仲海不曾见过父亲的样貌此刻陡然见了心中自是又惊又喜他凝视着父亲的画像一时摸了摸自己的浓眉心道:“老子的眉毛浓得两条黑毛虫也似原来是从爹爹身上得来的嘿嘿看咱们父子真是一个样儿了。”

    他嘿嘿一笑想起方子敬同自己说得话那时师父吩咐下来说天绝僧有意与自己会谈秦仲海朝那画瞧了瞧嘴角微微一笑看来这画十之八九是天绝僧悬在此处看他的用意自是要借父亲的形貌来定他的心神。

    秦仲海放松了心情转头去看署名霎时又见到了“朱阳”二字秦仲海心道:“好一个潜龙军师原来还是个丹青手这人生花妙笔定也是个读书人了。”看这画是己酉年正月所绘推算年岁当是二十年前所成。

    秦仲海心中又想:“这位天绝神僧劳师动众一路把老子请到了达摩院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不会是要我吃斋念弥陀吧?”从祝家庄算起直到方才的三场大战天绝僧始终不曾亲自露面秦仲海虽不曾眼见这位神僧但一路打杀过来心中对这位神僧越来越敬畏只是看他行事神神秘秘个中藏头露尾之处倒与柳昂天、江充这帮大人物一个模样。

    正看间忽然间后颈湿滑似有水珠落上了衣衫秦仲海不以为意此处已在山腹料来山泉引流难免洞中有些湿闷。秦仲海正要离开便在此时又是一滴水珠落下这回却落到了脸上。

    秦仲海伸手去擦随意看去忽然间跳了起来只见自己满手鲜血他大惊之下抬头往上看去蓦地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开一步。

    只见甬道顶端飞洒鲜血偌大一片血迹溅满墙顶血色兀自未干只沿着壁缝向下滴流秦仲海暗自诧异不知这血迹从何而来莫非是杨肃观身上的血?可方才自己出刀时小心留神并未伤到了他何况这鲜血喷洒得如此之高若非此间有场激战却要这摊血如何飞上道顶?

    秦仲海心惊胆颤自知猜想不透只能沿着甬道行去。只是一路走去那血迹淅淅沥沥沿途洒落想来流血者伤势必重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秦仲海越看越是心悸莫名之间心下大起不妙之感便急急追查过去。

    他延道行走转过一个弯已不再见到血迹秦仲海松了口气再往前走了一阵忽见前头有座石室格局宽阔室内灯火隐隐竟似有人。秦仲海又惊又喜知道天绝僧必在眼前当下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前脚方入室中眼前灯火熄灭秦仲海见室内漆黑不由吃了一惊正要退将出去猛听背后轰地一声大响竟尔落下了一面墙已将退路阻住。

    秦仲海大惊失色霎时抽出钢刀身周左右各劈一刀刀锋砍出背后石墙接连给他砍了几记当当声响不断那石墙竟甚厚实一时砍之不穿。

    秦仲海一路行来心中满是疑窦登即吼道:“***妖魔鬼怪快快现身出来!老子这就和你斗一斗!”

    话声未毕眼前灯晕闪过现出一处斗室。秦仲海往后退开一步只见面前地下摆着张石桌内里靠向墙壁处一名男子正坐炕上这人面向墙壁满身鲜血散未髻。那人身边斜置油灯昏黄灯光照来将那人影子映上石墙望来黑黑长长的一条模样更似鬼怪。

    达摩院里处处透着怪异让人暗生惊怕之感。秦仲海见这人长及肩心头更是暗暗毛想道:“这地方好生阴森怎么冒出个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家伙?老子可得小心了。”

    秦仲海提起钢刀正要声喝话忽然耳中剧痛嘶嘎摩擦声中锐响直入耳膜秦仲海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退开那响声又已消失不见。

    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看来或是眼前这人所。秦仲海猜不透那人的来历登时怒喝道:“装神弄鬼的东西究竟是谁?可是天绝老贼么!”

    那人并无回话之意只是面向石壁不言不答。秦仲海呸了一声厉声便道:“我计数三下你再不转身休怪老子背后杀人!”他口中喝数喊了个一口中尚未计二手上便已力所谓兵不厌诈便要凭着“火贪虚风斩”将敌人斩杀。

    忽然之间耳中生出音响听得是声叹息。那声音却已柔和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尖锐。秦仲海缓下手来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妖怪么?”

    耳中那声音甚是低沉只听它道:“我是谁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是谁唯有明白你父因何而死方知你日后为何而战。你可知晓天下气运全在你一念之间。”

    秦仲海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想起门外见到的画像霎时大喜道:“你……莫非你是朱阳?”当年怒苍山盛极一时轰传天下三山五岳不知多少好汉前来投奔山寨之主自是秦霸先第二号人物则是神鬼莫测的大军师“潜龙”。所谓“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只要这位左龙军师重归山寨与号称“御赐凤羽”的青衣秀士一同主持寨务怒苍山兴旺可期。

    秦仲海正要上前相认忽见面前那人仰起头来霎时放声大笑。这下并非以传音入密说话一时声震石墙回音缭绕宛如数百人同声笑让人心悸难当。秦仲海面色惨白心念急转此地乃是达摩院地底眼前这人若非“潜龙”便是“天绝”看他这般武功还能是杨肃观不成?

    秦仲海惊疑不定运起了内劲大声道:“回答我你究竟是谁?”这下叫声如同狂龙呼啸劲气喷出室内气流转向已将无数笑声压了下去反震得自己耳中嗡嗡作响。

    那人轻啸一声从怀中取出本籍往后抛出秦仲海伸手接就低头去看赫见九字楷书灯光掩映见是:“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这九字楷书入眼秦仲海脑中登时嗡地一声往后倒退数步喘道:“你……是你……”

    秦仲海非但识得这个神秘人物甚且还与他交过手这人正是杀死刘敬的黑衣蒙面客!

    当时文渊阁中血战一场景泰十四年密奏全给人夺走销毁秦仲海奉命保卫奏章便曾与一名蒙面怪客大打出手尔后刘敬东窗事惨死城郊也是出自怪客之手。眼前这人忽尔取出一本遗失密奏他若非是那神秘人物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牙切齿满面愤慨文渊阁中自己大败亏输三个月后刘敬中毒韵命全是被这无名怪客所害不只如此当时自己赶赴秦家大宅岂知螳螂捕蝉那江充竟已埋伏在后?若非蒙面怪客杀死刘敬后犹在窥伺自己焉能让他失风被擒?

    秦仲海与这人交手多次从来都是惨败收场但他此时神功大成已是武林间顶尖儿的人物自无惧怕之理。他有意为刘敬报仇反把忿恨收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刀柄冷冷地道:“是你杀死刘总管的是不是?”

    万籁俱寂中那人依旧背对着自己并未回话。

    大敌当前最是忌讳慌乱恐惧秦仲海身在险地立时把心神定下细细思索前因后果。想道:“刘总管死前遗言交代说北京城里还有一帮人埋伏看来八成便是眼前这贼了。***刘总管再神通广大也不知这狗杂碎躲在达摩院……”

    秦仲海森然道:“朋友把姓名报出来!老子的刀向来不杀无名之辈。”功力灌注之下钢刀立时生出焰火红光。

    那人一声叹息幽幽地道:“罗恸罗……”秦仲海惊道:“罗痛罗?”

    话声未毕幽幽蓝光在那人身前飘起跟着一条蓝澄澄的缎带缓慢伸出从那人身边迂回延展只听嗡地一声响那缎带竟如长枪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那人身旁。

    室内幽暗蓝光隐隐那兵刃柔若丝绸却又坚硬似铁看来那人非只身分奇、来历怪便连兵刃也是从所未见。

    秦仲海怒道:“什么罗痛罗?你别故弄玄虚***把话说清楚!”他叫了两声那人都是不理不睬秦仲海大怒之下便要出手杀人。

    秦仲海往前跨步正要出虚风斩忽听铿地一声脆响一道蓝光飞驰而出霎时便到秦仲海面前三尺跟着凝力不动。这道蓝光来得好快几乎刺穿了右眼。秦仲海满面骇然想起了江湖上传说的那柄神兵他往后退开一步颤声道:“神剑擒龙?”

    蓝星闪过地下忽地裂出一道细缝宽寸许、长盈尺料来这道缝便是他的回答。

    那人背对着秦仲海缓缓站起身来一道又一道剑刃在身前探出。模样极尽诡异。

    秦仲海又惊又怒慌忙往后退开。他曾与这名怪客交手多回每次都落得大败的下场此刻再见怪异兵刃料知这怪人的武功又有大进展怕比当日交手时更为难缠。他退了几步不自觉间后背已撞上石墙。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情知今日凶多吉少。

    那人手执铁胆剑刃只在身前摆荡不休只听耳边那个低沉声音再次响起听它道:“你莫怕我今日无意杀你来日也无意害你。此刻把你囚于石室之中那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安危。你定要相信。”那人先前说话用上了全力听来倍觉刺耳此时声音却低沉缓慢料来有意安秦仲海的心表明他无意杀人。秦仲海听这人说话口气渐渐温和似对自己颇为友好只是局面着实险恶他无暇深思只在潜心打量脱身之道。

    那声音似知秦仲海心中所思说道:“你不必急着走。我还有事借重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秦仲海愣住了反问道:“借重我?你想干啥?”

    那声音顿了顿森然道:“今日邀你过来一来是为借用秦霸先之名二为是想借重贵山的三万兵马。若得阁下肯大事可图不知心意如何?”

    秦仲海咦了一声眼前怪客武功极强绝非善与之辈却难以猜透身分。若说他是天绝僧何以留着头又为何不自道身分?若说这人是潜龙那更说不过去这人既是父亲的重臣元老又何必与自己兵刃相见?再说他长年被关入达摩院要他怎么偷窃奏章杀害刘敬?秦仲海满心疑惑茫然道:“你……你想借用我山兵马?你到底想做什么?”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只听眼前那人轻轻一笑道:“我要复辟。”

    秦仲海听他回答的爽快一时反而支支吾吾颤声道:“你……你要复辟?复…复谁的辟……”

    那人纵声喝道:“武英皇帝!”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这笑声好生惊人音波荡来只震得屋内天摇地动好似地牛翻身天下江山即将易主。那人歇止笑声朗声道:“秦霸先兵败惨死、刘敬政变失利谁都没能成功秦仲海合你我之力大事可图也!”

    秦仲海傻住了他呆呆回想种种情事眼睛眨了眨霎时之间好似看到了什么荒唐事竟也纵声长笑起来。他笑得欢唱笑得打跌笑得挤出泪水。直似人仰马翻无法抑遏。

    那人听他狂声大笑森然便问:“你笑什么?”

    秦仲海提起钢刀大笑道:“我笑你的屁好响却连个味儿都没得嗅!死王八蛋听好了!老子管你是谁?你既然害死刘总管又害老子坐牢受苦便是我的仇人!现下我杀你都来不及你居然想跟我打交道你去死吧!”大吼声中惧意尽去手中钢刀再次燃起熊熊怒火。

    那人冷冷地道:“错了错了本末倒置是非不明。你看看你手上的东西。”秦仲海冷笑一声侧眼望下只见自己右手拿着钢刀左手却拿着一本册子正是方才藉以识破此人身分的那本奏章:“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那人语气平淡道:“令尊终身劳苦只为此事奔忙。你读过奏章之后自会明了朝廷的是非善恶更会答允我的请求。”秦仲海极是痛恨此人登时打断说话骂道:“藏头露尾的东西老子偏不答允你看你又能怎地?跪下磕头么?”

    猛听一声冷笑六道寒光全数飞出只在那人身边摆晃。一片幽沉阴暗中那人声音冰若寒霜一一数说六道法名。

    罗恸罗、底栗车、阎浮提、大威德、菩提天、泥梨耶……

    六道法名一一响起蓝光笼罩身前那人好似八手神佛一柄又一柄蓝刃各依法号回旋扭动彷如孔雀开屏。那人手握铁胆肃然仰天冷冷地道:“你别逼我动手。我一向不喜杀人可一旦非动手时……”

    秦仲海嘿嘿一笑替他把下半截话说出了口:“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人似知秦仲海性格刚强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最后一次劝你你我和战之间攸关天下气运令尊一生为武英皇帝奔走那是何等忠义?等你观过密本便知朝廷是非善恶……”秦仲海打断他的说话把密本往地上一扔怒道:“放屁!你这狗杂碎给老子转过身来!管你什么是非善恶老子造反是造定了便天王也拦不得!武英也好、景泰也罢在老子眼里都是屁!”

    那人听得狂吼怒号霎时深深吸了口气他也不再隐藏面貌转过身来面对着秦仲海。

    满室蓝光照得那人面目更加阴森秦仲海见了那人脸面不禁全身巨震如中雷击。

    “是你!”

    “是我。”

    这偷窃奏章于前毒害刘敬于后令得自己坐牢远走的大仇人居然是他?

    秦仲海咬住了牙为何刘敬会兵败如山倒……为何天绝强邀自己上山……此刻都有解答原来自己早已被人狠狠掐住直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脸上肌肉扭动极见咬牙切齿之恨面色却又隐含无尽悲凉。

    秦仲海昂起来把手上钢刀握紧须俱张神色如同魔王。沉声道:“为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道:“不为什么。人生有许多无奈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秦仲海豁了出去霎时放声大笑厉声道:“说得好!”

    ※※※

    方子敬曾经说过当你遇上这一生的死敌之时你便能练成那招:

    “烈火焚城!”

    秦仲海举刀过肩仰天怒吼道:“不必废话了!少林第三战这就来吧!”

    悲愤之下怒火直冲三千丈但见内力泉涌如同惊涛翻江阴阳六经真气搬运势若百川汇海。霎时已出火贪刀最后架式此招气势虽雄名仅四字而已。魔曰:“烈火焚城”。

    那人微微颔当下不再打话擒龙剑刃旋转如盘此阵形式虽繁其名不过四字而已。佛曰:“六道轮回”。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王朝末日。此战之后正统王朝即将开启……

第一章 超世志

    世间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法。号称“六道轮回”。

    天诀正气引领、佐以阎浮提之妙奥、罗恸罗之威猛兼加“恶三道”之种种不思议奇招便成了这套集天竺、中上两大源流于一身的无敌阵式。

    “六道”渊远流长阵式险奇精严杀人动辄于无形之间是以除非遇上武功盖世、所作所为却又令人指的狂徒否则以少林正宗之尊断无道理以众凌寡以六敌一。也正因条件鲜罕六道阵虽享大名至今仍不曾结阵杀敌真正与人一较长短。

    百年前机缘巧合曾有一次出手良机。当年少林武当相互争雄张三丰技击之术冠绝天下便有寺僧倡议六道合击以求压制武当气焰。只是此议一出便给寺中长老驳斥毕竟门户之争非为正邪之斗加上以六敌一大损正宗颜面是以错过了第一回出手的时机待得秦霸先崛起机会已然到来敌是强敌人是邪魔理应结阵诛敌。只是寺中长老念念不忘“正宗”美名只愿以一敌一不愿“六道”出手。待得几回大战下来眼见寺僧伤亡惨重无以为继方丈才癌定思痛毅然决然结阵除魔。可蓦然回之时却赫地惊觉元老耆宿死的死、伤的伤竟然凑下齐六人出战。是以又错过第二回出手时机。

    前后辗转百年六道阵一再错过现世机缘眼看又要再次烟没可上苍垂怜一人使动六柄剑刀的梦境赫然降临。少了种种无谓约束真正出手的时机才算到来。

    对手是谁呢?谁的武功高到这个地步胆敢与“六道轮回”并驾齐驱?

    一个比剑王还霸气的人号称天下第一大反逆正是这个一身热血的魔王挚刀在手“烈火焚城”才能挥十足十的威力前来抵挡当世无敌的阵法。

    “火贪刀”讲究临敌心境唯有绝境激刀中鬼神的内力才能翻江倒海、扑天盖地而来。

    方子敬创得出“烈火焚城”却练下成“烈火焚城”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少了大敌侵逼到下了临危绝境纵使功力再深、悟性再高也走不通最后玄关。

    “烈火焚城”便如一桶火药以怒火为引点燃丹田内的暴戾之气沿阴阳六经爆而出蓄毕生功力于一击气吞泰斗力拔山岳一刀之威如千刀气势总和若说这一刀能够毁天灭地、诛种杀鬼想来也绝不为过。

    这不叫杀人何用第二刀杀得若是人“九连斩”、“大火轮”等绝招便已足够“烈火焚城”杀的根本不是人那是一刀焚人城、那是一刀灭人国那是天下至雄至霸的盖世一击。

    谁会赢呢六道战焚城?是旋转如盘的蓝光剑刀还是熊熊怒火的泣血钢刀?

    这一场斗当真让人屏气凝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一双目光眨了眨缓缓从石墙上的裂孔移开嘴角泛起了诡谲的笑容。

    一群笨蛋……

    全是输家啊。不管你们怎么打、怎么杀都还是输家啊。

    赢的人站在这里这个人才是天地间最大的赢家景泰王朝唯一的大赢家。

    大赢家泛起了笑容他脚步轻快如轻烟般飘入甬道、轰然巨响中斗室里的龙虎嘶咬了起来大赢家笑得更开心更像赢家了。

    烈火焚城、六道轮回大家的武功都好厉害哪!不过大赢家很忙没时光看你们打架一个忙着收拾渔利的人怎么抽得出空呢?哈哈!哈哈!

    大赢家一扫二十年来的严肃沉郁现下的他眉开眼笑心中更是满怀感激。

    他想要大笑可又不想惊动斗室里的笨蛋们笑的冲动变成下弯的嘴角他在强忍着。

    大都督先感激您父子俩的提携。没有您创立怒苍、抵挡朝廷没有令郎攀上险峰重建怒苍便没有今日的风云际会小弟更不可能轻易得手。这里衷心向您父子俩致谢。

    天绝僧第二个要感谢您师徒俩感谢您引狼入室、投身喂虎。没有您慈悲为怀、教了个厉害徒弟出来小弟再能干十倍、聪明百倍也不能坐享其成啊。

    啊还有、还有那个刘敬、还有那个江充还有那个柳昂天谢谢你们的雄心、黑心、狠心。

    否则光靠太后的偏心、皇上的痴心大赢家也不能变成大赢家啊!

    大赢家忍下哈哈大笑的冲动他压抑气息快步向前行走。

    收割了!收获了!望着咫尺之外的斗室大赢家忍不住喜上眉梢几乎要手舞足蹈厂。

    一袭龙袍、一方印石等于二十载的等待、一甲子的辛劳。熬过了无数岁月终于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哈哈老天爷啊这下终于要开花结果、改朝换代了!

    彷如采茶少女又似秋收老农快活的大赢家推开了石门雀跃地蹦了进去。

    “皇上住得还惯么?”

    大赢家面朝斗室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咧嘴轻笑最后是弯腰抚胸哈哈狂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太过激昂的笑声听来仿佛是哭。

    呜呜……呜呜……大赢家真的哭了起来。

    因为……因为……

    因为斗室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天山里伍定远穿上一身龙袍京城里秦仲海摸到一床棉被现下自己这个大赢家来了却只能见到一面空洞灰冷的墙壁其他什么都没瞧到。

    失手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抢先一步把人带走了。

    大赢家变成大输家。二十年的耐心等待一甲子的血汗辛劳全部落空了、改名换姓忍辱负重杀了多少人却是这样的下梢?

    “噫呀呀!”大赢家尖叫起来。

    是谁?是谁抢先一步?精心布置了一辈子最后到口的肥肉被人夺走大输家回望向甬道双目中的恨意燃烧起来。

    “杂种……你想玉石俱焚么……”

    火苗四起烈焰窜流霎时恨意将他吞入火海烧为不成*人形的妖魔。

    嘿地一声一条黑影凌空坠入黑洞来势迅捷无伦。

    力灌掌心吐气扬声霎时一股掌风由上朝下压出伴随地下的滔天风砂大汉如飞将军般跃入洞中瞬间站上实地。

    烈风四窜气流旋转不定直往洞顶冲去。那大汉气势凛然双手撑开雄浑真气灌注经脉顿时护住了全身要害。

    “天山传人”驾到“一代真龙”面前鬼神也要怕他三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四下一片迷茫。

    眼前阴森森的黑洞不像佛门宝地反倒像是无边地狱的入口。天色尚未全黑夕阳余晖映照进来幽渺的光芒没能让人心安反将眼前染为血红一片。

    “一代真龙”驾临少林圣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上向同伴轻打手势。

    头顶传来一声轻啸黑影飞闪而过洞壁旁落下一名青年此人长方脸蛋腰悬绳索正是朝廷命官、一甲状元卢云亲来洞底。

    达摩院中风云会天绝神僧、潜龙军师文杨武秦各方高于聚集此间再看洞口少林怒苍双方脑屏气凝神山脚两边大军严阵以待都在等候一个结果出来。

    天下一治一乱和战之间今日便知分晓。

    夕阳西下黑暗如潮水瞬即淹没洞中。卢云取出火折霎时眼前现出了一条甬道想来秦仲海与杨肃观必在道中深处。当下手提火把直向甬道奔入。

    脚步还未移动手上一紧却被伍定远一把拉住。卢云转头过去却见伍定远摇了摇手示意他莫要闯入。卢云微微一愣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外头灵智大师还在等着别让仲海和肃观有了闪失那可糟糕了。”

    甬道黑洞洞地道中满是绝世高手个个都非易与之辈伍定远向来谨慎自不愿冒失犯险他蹲下身来目光凝向黑暗口中淡淡地道:“卢兄弟实在话一句人家杨郎中何等城府仲海也是雄才大略他们这些虎狼之人自有打算。你犯不着为他们烦恼。”

    卢云心有不解不由皱眉道:“定远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你这话是何意思?”

    伍定远听他颇有怨怼霎时叹了口气反问道:“兄弟你天生聪颖可曾深思天绝大师定下这约会的用意?”

    卢云不假思索立时答道:“灵智方丈不是说了么?天绝神僧慈悲为怀不愿百姓坠入战火这才邀约怒苍英雄上山想要一举收服他们。”卢云此言不虚适才灵智出面约战便是以秦仲海与“潜龙”的性命对赌双方各自展开三战若非中间变故陡生此刻胜负结果早巳分出自也不用他下来察看了。

    伍定远闻书哂然叹道:“这话对外人说说可以对咱们柳门中人可就说不通了。你与仲海相处日久你且说说以仲海的性子能被旁人收降么?”

    卢云回思秦仲海的为人处事心下一凛自是摇了摇头。好友天不怕地不怕生性飞扬跳脱别说天绝僧要收降他便算要他安安静静地听讲佛法怕也是天大的难事何况要让他臣服少林?

    卢云也看到了要紧处忙道:“那照你看来天绝大师的意向究竟如何?他想趁势消灭怒苍山么?”

    伍定远摇头道:“那也不见得。”他凝视着漆黑阴森的甬道神态凝重异常沈声道:“卢兄弟还记得那张羊皮么?”

    卢云微微一愣那羊皮早已是过往云烟华山之会后再也不曾听人提过。他没料到伍定远会提及此事顺口便道:“当然记得。当年你我京城相遇九死一生全是为了那张羊皮。”

    那年卢伍二人京城相会结为生死莫逆之交之后惨遭昆仑高手全力追捕当时伍定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切生死险难全是为了那张羊皮卢云回思前尘往事自也感慨良多他眼望好友问道:“定远为何提起此事可是羊皮与此间情势有关?”

    伍定远眯起了眼颔道:“我有个预感那羊皮藏着的秘密恐怕躲在这达摩院里。”

    卢云满心诧异不由咦了一声。他曾听柳昂天提过好似那羊皮是江充卖国的物证云云当时听过便算也没多问慢慢便淡忘了。此刻听伍定远一提好似还别有玄机。他眨了眨眼满心好奇当即问道:“羊皮里藏有秘密?那是什么?”

    伍定远叹道:“那羊皮害死无数高手引大臣觊觎抢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卢兄弟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从头到尾不曾牵连进来。我话说到这里为止请你莫要再问。”

    卢云嘿了一声他入洞前便曾听伍定远说了好似洞里有什么“怪东西”莫非便是羊皮里的秘密?他听伍定远说得郑重反而更感纳闷便道:“定远我不是个怕事的人你只管说吧!”伍定远轻轻苦笑摇头道:“你不该这么说话知道太多真个不好。”

    卢云有些不高兴了他眼望好友神色凛然道:“定远你是第一天认识卢云么?”

    两人对面站立容情皆甚凝重。伍定远微起嗟然之意眼前这人忠肝义胆舍命护己在先搭救秦仲海于后现下又冒生死之险探入玄境确非胆小怯弱之徒。自己若要隐瞒不说倒似小觑人家了。他点了点头道:“也罢你一定要听我也明说了。”当下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兄弟听了那丰皮里藏着…

    …藏着一个人只要把他找出来人间便会大乱。”

    卢云听他说得荒诞不经忍不住噗嗤一笑万没料到羊皮的秘密原是如此倒似是聊斋里的“画中仙”。他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信含笑便问:“羊皮里藏得有人?那是谁?美丽的仙女么?”伍定远听出他的嘲讽登时微微苦笑顺着话头道:“仙女对了第一个字。”

    卢云笑道:“对了第一个字?羊皮里的真是仙?”

    伍定远见他轻蔑也不多加争辩只淡淡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羊皮里的那人姓朱名炎武英十五年腊月失踪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你说他是谁?”

    卢云跳了起来惊道:“先帝?”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人连动天下气运只要咱们还在朝廷一日就别拿他当玩笑看待否则必有大祸。”

    卢云得悉秘密不由得冷汗直下这才收起了小觑之心。也才明白羊皮何以引大臣屡屡劫夺追查原来其中涉及到正统更迭、皇权归属。打王宁、梁知义、齐润翔等人一路算起直到刘敬、卓凌昭两大枭雄管你权势薰天武功盖世无论谁沾上了秘密一个个都落得惨死的下场从没人幸免于难。

    卢云听毕之后忽然有些后侮不知自己是否会因此惹祸上身一时脸色已成惨白。

    只是卢云适才说了大话此刻便想推拒不听也是有所不能。果听伍定远叹了一声续道:“那年我闯入神机洞便曾见到秦霸先的遗书他说谁能握得羊皮再取谒语沥鲜血投冥海连过四险四难这人便是天命所归的“一代真龙”。也只有这人才能继承他的志业重起朝纲成为武英王朝的……的……

    中兴大臣……”他越说越是小声支支吾吾间终于把最后四个字说出了口。

    卢云颤声道:“中兴大臣?你是说……你……你……”伍定远闭上双眼低声叹道:“没错那中兴大臣指的便是我伍定远。”

    眼看卢云张口结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伍定远喃喃地道:“过去刘敬曾经找过我也许他也听过这个传说。只是卢兄弟不管这些是不是无稽之谈我都不想牵扯进去。谁当皇帝谁做大官全与我无关。我没那么大志气也不想背那么大包袱。若非你今日贸然下洞我绝不会跟着进来的。”

    卢云满心迷蒙眼前情势太过怪异又是先皇又是羊皮加上神机洞里的“潜龙”乃是昔年秦霸先的左右手这些情事丝缕相连却又推敲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是皱眉不语。

    忽在此时隧道深处传来咚地一声闷响那声音虽然低微却逃不过两人的耳去卢云心下一凛道:“甬道里有人。”

    伍定远做了个噤声手势两人屏气凝神侧耳倾听霎时又听到那咚地一声那响音并不刺耳只是一沉一沉地好似有人拿着铁锤正自敲打墙壁。

    卢云大吃一惊正待要间忽听轰隆一声暴响那响声剧烈至极仿佛洞中的神武巨人已然敲碎牢笼破茧而出、顷刻之间泥沙坠落地下也隐隐震动。

    二人面面相觑俱都愕然卢云颤声道:“出来了?”

    伍定远嘿了一声他二话不说旋即解下铁手提气纵声道:“西凉伍定远奉方丈之命特来拜见天绝大师!各位若听到说话便来现身相会!”伍定远厉声说话一股气劲对着甬道直喷出去回声四起洞壁嗡嗡大响卢云没料到他会忽巨声一时给震得头昏眼花若非内功根柢极佳恐怕早巳摔倒。

    吼声如雷威震四壁只是过得良久道中却是无人回话。伍定远心知有异当下俯身向地拾起一枚石子只听他大喝一声手中石块便如炮弹一般直直射入甬道。

    轰地一声巨响飞石撞壁喀喇喇声响接连冒起大片乱石震落在地直朝甬道深处滚落声势甚是骇人、卢云心下大惊赶忙拉住伍定远慌道:“轻手!

    可别打伤自己人了!”

    伍定远并不回话反而抢过卢云的火把往地下一扔三两脚便踩熄了眼前顿成漆黑一片卢云喃喃地道:“定远咱们是来调停的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伍定远低声道:“洞中情势诡异万万不可暴露身形你一会儿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走。”

    卢云又惊又疑只是看他神色极其谨慎自也不敢多说什么当下随着伍定远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行入甬道。

    伍定远当前领路眼前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他深深吸了口真气霎时动夜眼目光急扫而出视界之内尽为青红两色。伍定远体质异于常人纵使黑夜无光也能辨识蝇头小楷路上若有强敌埋伏自也逃不过他的眼去。

    万籁俱寂两人直朝洞中深处行去。眼前黑暗一片越走越是湿热。卢云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好似瞎了聋了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全给伍定远制止。走了百来丈心里只有更加烦躁。

    适才有人破墙而出声势骇人莫非便是名闻天下的怒苍高手“潜龙”?可说来悬疑那天绝僧本在看守这位左军师又怎会任凭他逃离牢笼?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回思适才伍定远提起的羊皮秘辛卢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忧惧。

    先前凭着一股豪勇义气跳入洞中此刻看来恐怕是卤莽至极的举动怕就怕自己调停不成反也卷入疑团之中那可万事俱亡了。

    走着走伍定远忽地停步卢云脚步太快险些撞了上去。他停下足来问道:“找不到路了么?”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在墙上摩挲道:“你过来瞧瞧这墙上有些古怪。”

    卢云苦笑道:“这里四下无光我什么都瞧不见。”伍定远点了点头当即打着了火折光芒闪耀卢云凑眼去看霎时也咦了一声道:“这……这是什么?”

    石墙上好长一条裂缝深达数寸丈许之长望之不似天然生成延道连绵行云流水着实让人惊骇。卢云伸手抚触只觉那裂缝入手光滑一无青苔泥垢二无扎手石屑好似是新近生出。他吞了口唾沫转看四周更是愕然:“好多……这裂痕好多……”

    伍定远仰头看去只见道中东一道西一记每道斩痕皆达数寸之深满布洞壁。二人把这情状看入眼里心下再无疑问这痕迹决计是高手所为方才定有一番激战。

    卢云提起“云梦泽”朝墙上划过一记霎时削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只是人石不深远不及墙上斩痕惊心动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花岗石墙啊斩岩如削泥……世上什么兵刀这般锋锐……”

    伍定远低头思索蓦地身子一震灵光闪动四字脱口而出。

    “神剑擒龙!”

    世间宝剑多如繁星要论切金断玉所在多有可要在墙上斩出丈许长的刮痕形状有如流水波纹却非“神剑擒龙”莫属。

    大战即将爆这洞里却似疑云重重杨肃观、秦仲海不见踪影“潜龙”

    又似破茧而出现下连这柄妖剑也已现世卢云心惊颤喃喃地道:“神剑擒龙……这……这剑不是在卓凌昭手里么?”

    伍定远嘴角颤抖却也说不出话来。当日亲眼所见这柄怪剑随“剑神”坠入深谷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岂料七月初一鬼门开神剑却忽尔现身莫非是卓凌昭回来索命?想起当年“剑神”手仗“神剑”打得自己不支倒地伍定远自是满心恐惧霎时手一颤那火折落了下来甬道里复为昏黑一片。

    卢云嘿了一声正要打火突见伍定远背后飞过一个光影霎时一闪而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云心下疑惑不知方才是否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赶忙去摇伍定远的臂膀。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什么事?”卢云适才并未看清楚情状自也不敢多言只喃喃地道:“方才……方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心下一凛旋即闭目倾听。只是隔得良久洞中寂静依旧并没分毫声响。他睁开夜眼摇头道:“你看走了眼没有人。”卢云嚅嚿地道:“不…

    …我真的有见到……”

    伍定远不愿多加争辩以他现下的武功只要潜运神功丈许内任何异响都无法瞒过他便以虫蚁爬行的微声也能知觉何况是个活人?想来卢云心中慌乱这才看走了眼。

    伍定远见卢云满面汗水似乎很是担忧他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微笑道:“不打紧我这就去查上一查你且等着。”他也不多说什么自行转过身去向前行出十来尺一路行去都甚宁静夜眼望来也不见异状他又走数丈忽见眼前道路分岔竟有一左一右两条通道伍定远心下微微一奇道:“怎么有两条路?”

    正要往前探看猛听绷地一声轻响一道寒光竟向门面飞来!

    伍定远大吃一惊以他现下的武功方圆一丈内无论虫蝇飞鸟无人能瞒住呼吸声响除非躲在暗处的不是人而是……而是……

    一时间冷汗顺着鼻梁坠到了唇边。那兵刃也已逼近前额不到一寸远近。

    生死玄关间不容伍定远大吼一声霎时显现出真龙身价他急急向后翻仰身子倒栽葱倒下脚尖自然而然扬起如长枪般向前踢出这一踢关乎生死自是用尽全力中招者若是受实了非但当场惨死恐怕断骨还要破体而出。

    “天山传人”果非凡比竟在一招之内起死回生。

    便在此时脚尖处传来当地一声劲响这一踢没有伤到人却将来袭兵刀荡了开来。伍定远靠着这一踢已知长剑所酝力道不重敌人武功竟颇平庸。他察觉来者不是鬼魂怯意尽去胆气陡生听他暴吼道:“大胆狂徒武功如此而已也敢下手偷袭?让伍某会会你!”

    他不待翻身跳起旋即着地滚去右手毒掌后无至掌风向上扑出紫光到处横扫千军石墙立蚀缺口。伍定远靠着毒气掩护霎时尚入道中要凭近身肉搏生擒刺客。

    灰尘漫天眼前一片泥蒙蒙地既黑且脏伍定远才一站起忽听四面八方传来轻响无数剑刀朝向自己杀来好似甬道中埋伏着千百人。他大为惊诧先前听甬道里别无声响此刻怎能另有埋伏?慌忙间不及细想仗着身法快绝接连闪避近身而来的大批兵刃。

    伍定远惊怒交进暍道:“贼子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怒火上涌登时全力反击黑暗中叮叮当当之声下绝于耳伍定远拳狠脚重既猛且快武功套路更是一套接一套使出他下手奇凶对手若要挨上一拳一脚那是必死无疑。

    兵刀拳脚交击碰撞满是锵锒之声。只是说也奇怪伍定远拳脚奇快那人竟比他更快一时响声急如密雨仿佛面前那人手握无数刀刃挡之不尽挥之不绝。伍定远每回加紧出招对手立生感应反而更是成千上万的剑招杀出压得伍定远抬下起头来。

    来人身手奇快以“一代真龙”的江湖名号竟然相形见拙。卢云满心骇异想要插手助拳但洞中漆黑一片双方你来我往招招快得异乎寻常着实插不下手。他掌中满是汗水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定远身手之快天下无双便算与擒龙剑较量也不曾如此狼狈。不对这中间另有玄机!”

    伍定远当年与卓凌昭放单对决曾以迅捷无匹的身手穿越绵密剑网身法之快世间再无第二人及得上以青衣秀士轻功之高也要甘拜下风怎可能有人在“快”字上赢过他?

    卢云又惊又疑赶忙取出火石去打要把敌人的面貌看清楚但洞中灰尘漫天气闷异常竟是烧不起来火石声与刀刃脆响此起彼落伴随伍定远的闷哼一时连绵不绝卢云慌乱之下那火更生不起来。

    猛听伍定远闷哼一声左手被划出一道口子已然受伤。卢云慌乱间心生一计他拿起火石奋力朝墙壁扔去。跶地一声响火石撞上墙壁甬道中现出微弱光芒卢云慌忙去看霎时吃了一惊大声道:“定远住手!别再打了!”

    敌方攻势不绝而来如何能够停手?伍定远不解卢云说话意思反而加紧攻势。卢云自如解说下及当下解开盔甲便往伍定远身前扔去。

    嗤地一响如同裂帛卢云的革甲并未落地反而上下荡摇卢云喝道:“定远!你快快退开!”伍定远满心迷茫趁势向后退却说也奇怪原本快若闪电的兵器渐缓渐静伍定远看不懂眼前的道理只是瞠目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卢云借过伍定远的火石打着了火道:“你自己看吧。”

    伍定远心下一凛急忙抬头去看眼前空荡荡地一无神剑擒龙也无凶狠强敌除了十来柄兵刃悬在洞中道中竟是空无一人。

    伍定远目瞪口呆适才自己身在阵中一心反击闪躲眼里只看到一道又一道剑刃竟没留意另有玄机、他伸手朝一柄剑刃推落但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兵刃一受碰撞分向四面八方荡开旋向自己刺来伍定远不敢再以手脚触碰兵器仅以灵动迅捷的身法闪避十来柄长短刀刃在他身边晃荡不休但洞顶绳索却不相互纠结足见刃刀悬挂方位大有道理绝非随意所就。

    卢云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显得讶异。他叹了口气道:“以你现下的武功若非自己打自己谁能比你更快?”说着从怀中取出手帕撕了开来便要替伍定远包扎。口中又道:“一来甬道里太黑你对自己的耳音太过自信二来你见了神剑擒龙的斩痕心里先入为主这才不知不觉地坠入圈套之中……”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接口忽听背后传来一阵低微笑声道:“说得好。

    没有你这聪明娃娃帮着谁杀得死“一代真龙”呢?”

    甬道中蓦地冒出声音卢伍二人自是大为震惊伍定远内力深厚卢云也有相当造诣只是两人心神松弛分心说话竟没听出道中有人。二人正要反应蓦地背后风声暴响一柄利刃直朝伍定远背心刺来!

    这回已是第二次遇袭变故忽起伍定远有了先前反败为胜的例子自也无惧知道凭藉他的真龙之体只要凭偌大内劲向右平移三尺便能轻易闪开杀招。

    正要纵身闪避在这一刹那伍定远忽然呆住了。

    原来如此背后刺客选在这一刹那下手原来是这个用心……

    面前一人直挺挺地站着正是卢云。

    只要自己闪开了卢云必然中剑无疑。

    好阴险……这才是真正的刺客啊!背后那人算准了出手时机竟要用卢云的一条命逼死自己。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已是—命换一命的见真章分毫含糊不得。

    伍定远不知该当如何他不闪不劲将死之际眼前浮起一生大小事迹从西凉到京城从小时到今日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那张柔美动人的脸庞。

    艳婷啊……

    猛听耳边暴喝一声:“定远!你让开!”

    大力推来伍定远凭空横移三尺已然躲开一劫。扑地一声响那兵刀已然刺入卢云的心口鲜血飞洒全数溅在伍定远的脸上。

    伍定远呆呆望着同侪见他张着嘴鲜血狂喷而出伍定远好似傻了只是这样看着便在此时背后那刺客拔出剑来叹道:“傻子坏我的事。”

    伍定远听那声音凉薄阴毒霎时醒觉过来当场厉声惨叫:“兄弟啊!”他疯似地向后扑出一掌毒气弥漫中左腿又已奋力扫出紫光伴随飞腿踢落整面石墙已然碎裂那人并不硬接绝招趁着四下碎石纷飞旋即冲向左侧甬道一时不见影踪。

    伍定远逼开强敌当下急急抱住卢云大声叫道:“兄弟!你还成么!”

    卢云嘴中鲜血直冒但那嘴角却仍挂着笑他气喘吁吁将胸口内衫撕破霎时露出了一面护心镜只见镜面破碎已被利刃刺穿但靠着这么一记阻挡并未刺穿心脏总算保住了一命。伍定远又喜又悲垂泪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卢云强笑道:“定远此言不是了……老天真要保佑我……便该保佑我不中剑才是……”他说了几句笑话猛然间一口鲜血直喷而出这剑毕竟刺得不轻。伍定远咬牙道:“兄弟忍着点我带你出去……”

    卢云摇了摇头捣住胸口喘道:“你别管我这伤死不了人的……刚才…

    …刚才那人定是潜龙一定是他……你千万别让他离开少林更不能让他投入怒苍他……他不是好人他会害死大家的……”伍定远嘿了一声有些犹豫难决卢云见他兀自迟疑不动当下伸手轻推低声道:“快去吧别让我白挨一剑…

    …”

    伍定远自知使命重大咬牙间运指如飞替卢云点穴止血旋即运起轻功直朝左侧甬道追出。

    伍定远咬牙飞奔直向强敌追去他脚步奇快心中更是一片激荡。

    没错卢云所料不错那人定是“潜龙”无疑。也唯有这等神机妙算的军师方能以奇门遁甲的阵式伤人他没有使动什么妙招也没有遮掩什么呼吸声响他只是远远地躲在甬道深处遥遥地荡来一剑凭着巧妙的布置果然便重伤自己的同伴更刺伤了自己的自信。

    尽管无人知道但伍定远自己心知肚明方才的生死一刻他迟疑了。

    卢云以身相代分毫没有迟疑可是他迟疑了。

    当年神机洞里坠海自杀、娄江畔从容赴死种种豪情何其激昂?不说此刻自己贵为真龙练成了盖世武功便看那时武艺低微的西凉捕头不也在马王庙前慷慨赴死?可现下为何会……会……

    定远却没有什么恨意荡漾心头的只是一片自惭一片疑惑。他狂吼连连低头向前冲出砰的一响脑门撞着了一面石墙。

    头顶隐隐疼痛眼前那面墙却也给自己撞坍了伍定远喘息不定凝目向前看去只见墙上地下满是鲜血到处石层纷飞打斗痕迹极其激烈。直似两头怪物在甬道里大肆厮杀这才搞的天翻地覆。

    伍定远缓缓向前走去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只见地下倒着半面石门上方那截断裂飞出远远摔在地下这刀以刚猛见长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正是“火贪一刀”的硬功夫。

    伍定远啊了一声心道:“仲海来过这里!”

    强敌便在眼前无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自己都不能掉以轻心不管他是潜龙是天绝是文杨武秦甚至另有其人总之这人已成妖魔恐怕连自己也敌他不过。

    想起自己的武功传自天山曾被方子敬许为日后的天下第一伍定远豪气陡生他提起右掌一招“天罗紫”使出紫光如水银泻地般笼罩全身这紫气满含毒性稍一沾身便即筋烂肉腐最能吓阻暗处偷袭。仗着绝招护身伍定远当下大著胆子缓缓跨过石门。

    强敌现身之刻一切秘密也将揭晓想起天绝僧在照壁上写下的四句谒语:

    心中直是忐忑不定。这达摩院隐伏着无数玄机奥妙久未现世的神剑、天山玄地的神机图徽、乃至于自己的两名同袍无数疑团如浮光掠影在眼前一闪而逝。

    真是像啊此刻就像马上庙前的那一幕……即将接任甘陕总捕头黑白两道谁不敬重大名然后……然后就生了那件大事逼得自己犹豫难决落荒而逃……

    伍定远面向斗室自知只要跨门入户便会解开一切谜团。他双手紧紧握拳霎时热血上涌纵声长叫便这样正正冲入斗室之中。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伍定远见到了……

    无上正觉。

    我建世志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众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此号惧来我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雨珍妙华。

    斗室中空无一人鲜血飞溅对面石墙上写满了无数血字。

    那是一篇誓言佛告阿难之“无上正觉”。

    伍定远呆呆看着心里一片迷蒙便在此时斗室里传来吱吱渣渣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陡然间斗室角落流出一大片黑影来势快绝无比。伍定远吃了一惊急忙往后纵跃脚步才一抬起赫见地下涌来的黑影竟是一大群黑鼠上千只黑鼠惊惶四窜密密麻麻如潮水般一路流下全数往甬道里奔逃。

    伍定远满心疑惑他也听过鼠儿机敏异常灾祸未临未卜先知莫非有什么大祸不成?他望着斗室角落。有意把事情看个明白当下提气一纵跃了过去右掌一个力猛听轰的一声巨响伍定远自入洞以来始终恐惧不安连他自己也感不耐。此时一见还有通路想起方才那名阴毒刺客霎时大吼一声飞也似的向上纵去不杀那人他誓不罢休。

    阶梯尽处是一座暗门伍定远举掌去推霎时掌心一疼竟是有些烫手。他冷笑一声奋起右掌之力轰然巨响中。已将暗门震开。

    “老天爷……这……这究竟……”

    伍定远张大了嘴须臾之间神情已如痴呆。

    却说卢云胸口挨了一剑虽经伍定远点穴止血但伤口过深鲜血仍是不绝流出。卢云望着黑沉沉的通道心中盘来转去的便是秦仲海与灵智方丈的那几句话心烦意乱之下对这个“潜龙”

    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勉力直起了身子想道:“怒苍中人多是光明磊落之辈便不提仲海看青衣掌门人品俊雅6爷泱泱大度谁不是铁峥峥的好汉?

    可这“潜龙”行事如此阴毒实在有愧英雄美名……”

    自朝廷与怒仓开战以来卢云始终仅守分际不曾偏向任何一方直到与潜龙交手方才第一次对怒苍英雄生出恶感。他背靠石墙神疲力乏心智却是不失反覆想道:“这潜龙军师不是好端端地关在牢笼里么?怎会忽然放出来了?

    难道……难道仲海把他救出来了?可天绝大师又去哪儿了?”

    达摩院里情势着实诡异卢云一时也是猜之不透。秦仲海的用心不难明白不过是要营救军师出山而已。可天绝僧的意图却好生模糊着实让人不解。再看那“潜龙”也是谜也似的人物现下自己给人刺了一剑却连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摸不清楚真可算是灰头土脸已极。

    山脚下朝廷官兵与怒苍大军对峙形势一触即倘若有人从中挑拨一场大战恐怕难免了。

    卢云深深吐纳几口侧头望向右侧甬道忖道:“仲海……现今之计只有找到仲海……凭我与他的交情定能劝他一劝……”

    卢云越想越怕历朝历代的反贼虽多却只两个下梢。要不杀人百万南面称王要不杯酒释兵权落个饮岛自尽的下场。卢云熟读史书自不愿好友沦落到这个境地他满脑子昏昏沉沈却仍执意起身心里一个顽固念头便是要找到秦仲海。

    卢云手扶石墙一路挨挨擦擦地走着鲜血洒落把身上衣衫都染红了。他胸口伤势不轻再加失血过多脚下更感酸软百来尺行去几将体内气力用尽。

    卢云走了好一阵子那甬道仍是无止无尽他抚胸忍痛提气叫道:“有人么?仲海……天绝大师……杨郎中……”

    卢云身上有伤内力不纯喊叫有气无力不能及远喊了几声仍然无人回答。卢云有些气馁他眼前黑气力慢慢离体而去当下背靠石墙想要撑住身子。哪知墙壁嘎地一声不过给自己一靠竟尔打了开来卢云站立不定便顺势滚了进去。

    眼前一片黑暗不见分毫光芒。卢云又累又怕也认不清这是什么地方想要爬出去却又使不出气力。匆在此时百年佛音幽幽响起弥漫着耳中:“天生万物有时穷……人心欲无穷……”

    卢云吓坏了不知这是谁在说话他勉力拔出“云梦泽”胡乱地指向前方嘶哑地道;“谁……是谁……谁在说话?”

    他问了几声忽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只听它渐渐低缓又道:“欲而不得心生苦苦化嗔嗔化贪贪化争有争则战争而无道是故天下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战人人相残相食是为炼狱……”

    听到此处眼前忽然亮起了光芒卢云眯眼看去只见一只佛灯幽放光芒不远处端坐一名老僧看他目光低垂嘴角含笑好似要抚摸自己的头顶。

    卢云又惊又喜叫道:“天绝大师!是你么?”他身上伤重虽不知那老僧的身分但料来八九不离十必是天绝。当下爬向前去向那老僧叩。

    卢云额头触地匆觉额间湿黏黏地好似沾了什么卢云心下一惊凝目去看只见地下满是血迹顺着那血痕往上看只见眼前的老僧僧袍早已染为血红正不住渗血出来。

    卢云颤声道:“大师您……您怎么了?”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孩子我在等一个人”

    卢云喃喃地道:“等人?你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独行于黑白之间的人……

    那人……

    不属于朝廷不属于怒苍他是天地最后的圣光。

    卢云茫然道:“圣光?”

    那老僧面带悲悯他右手微抬轻抚卢云的头顶低声又道:圣光不灭黑暗不至修罗不临……、南瞻部洲就不会陪葬。

    那老僧说着说忽然轻轻一笑低声道:“老衲兵败如山倒今朝将死夫复何言?只可怜天下大乱芸芸众生从此非黑即白别无旁类……孩子我无人可托唯有把这两句谒语传给你。请你务必善记。”他伸手一推佛灯倾倒在地火焰顺着油汁缓缓流到自己面前。刹那间鼻中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面前热焰窜流现出了两行谒语见是:“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早年。”

    光芒闪耀仿佛这就是最后的圣光。

    卢云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迷惑他缓缓抬起头来与那僧人目光相接。

    四下阴暗老僧双眼不见分毫宝光只如石头也似灰冷。卢云吞了口唾沫他伸手轻触老僧的手掌惊觉大手冰冷僵硬已无分毫暖气。

    卢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彷佛停了跳动。他连连摇动老僧的身子但那老僧容情木然没有分毫言语卢云惊怕之间已是泪如雨下。

    “不必看了他已经圆寂了。”背后石门打开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卢云目光迷蒙回过头去霎时见到了满身鲜血的同侪。

    黑暗无光的斗室中天绝端坐室中仿如音容犹在。趴在地下的是自己侧立墙边的却是……

    “仲海啊!”

    卢云此行千辛万苫便是为了见秦仲海一面乍见了他旋即奋力上前一把抓住秦仲海的肩头嘶哑地道:“仲海……到底……到底生了什么事?天绝大师为何……为何死了?”

    秦仲海并未回话只是目光向地神色极是凝重。卢云见他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心下匆起惊疑之感颤声问道:“仲海人……人该不会是你杀的?”

    卢云内心恐惧就怕秦仲海轻点个头、答个诺字那非仅自己不能再与他为友从此正道武林与怒苍也将势下两立再无转圜余地秦仲海没有回话只是握住卢云的手低声道:“别管是谁害了他。相信我你务必忘掉他的遗言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能说。否则……”卢云喉头干涩挤出了气力低声问道:“否则什么?”

    秦仲海忽然仰天大笑道:“否则天下江山即将易主从此改朝换代啊!”

    卢云气喘吁吁他一路走来早巳心力憔悴此时听了秦仲海的吼声只是坐倒在地喃喃地道:“仲海……我不懂……”秦仲海叹了口气道:“你若还信得过我那便保住这个秘密。你知道自今尔后我与朝廷恩断义绝唯一的友人恐怕就只剩你了……”

    卢云正要闭上眼皮猛听了秦仲海这句话双眼立时睁开慌道:“仲海你说什么?”

    他满心害怕伸手向前去抓忽然手掌一紧已给秦仲海牢牢握住了跟着身上暖和和的好似有内力不绝传来。卢云紧紧握住他的手垂泪道:“仲海…

    …我们一起走一起回北京就像以前一样……”

    秦仲海没有回话他只是轻轻抚摸卢云的面颊低低一笑然后放开了手缓缓起身。他背对着好友轻声道:“卢兄弟京城的秦仲海已经死了。世上人心险恶请你自己保重。”

    仲海不可以啊你这一走那就是真正的反贼了…不可以啊……

    卢云啊啊叫着连他也听不清楚自己在呜噎什么。虽想阻止秦仲海离去但他流血过多眼皮渐渐沉重微微抬起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天地昏黑不见星月万里江山沉默寂静猛听山门嘎地一声惨叫缓缓向旁移开。

    当代第一大反逆跨步行出他从腰间摸出一本册子临崖眺望人间。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一个大染缸将每个人浸得泡得乌漆脏黑。浊浊尘世没有人能全身而退。那人低声叹道:“有因便有果有果便有因……爹爹你造反是假的侯爷你招安是骗的。

    你们播了这个毒种便该吞这个苦果。休怪我与朝廷……”他泪如雨下霎时把奏折揉成一团咬牙道:“恩断义绝啊!”

    内劲到处火光飞腾郡奏折受魔火所侵竟尔焚烧起来。

    便在此时仿如呼应他的怒吼一般天边双龙窜起左红右蓝震醒了穹苍。

    半空焰火爆出那是开战的讯号、那人望着天边的红焰满面震惊慢慢地诧异渐减怒火陡生霎时纵声狂啸:“潜龙!你想向我挑战吗!”

    大赢家站在火海之中听着远处的怒号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谁在挑战谁呢?

    情势一触即那就让它触一触、一吧。不然大赢家还叫什么大赢家呢?

    他举起手掌隔空轻抚山下对阵的兵卒开战讯号爆起双方将领已在调兵遣将四下仓皇奔走。大赢家笑嘻嘻地望着那容情好生喜悦如同孩童玩戏泥兵娃娃既天真、又残忍。他自顾自地笑着:“你们等着看吧。我如果输了大家都要输没有人能赢的就像那一年一模一样……”

    “方丈大师?你们在哪儿啊!”

    轰隆一声巨响梁柱倾倒正正打在伍定远脚旁眼前大火漫天焰火半空炸开两相映照直如地狱一般。伍定远全力闪避火势脸上满是惊惶大声道:“方丈大师!青衣掌门!你们还在吗?”

    达摩院烈火飞腾方丈不见了青衣秀上也不见了伍定远才从密道转出来到达摩院内堂他没见到正邪双方脑也没看见天绝神僧却见到这幅惊人景象。

    伍定远不断闪躲烈火一心寻找众人下落他窜到山崖之旁眼看火势大大正要躲入小径离开掹然间山下杀声响起伍定远慌忙向下眺望忍下住便是一声苦笑。

    “玩完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无尽火光染红了中原大地山脚下人嘶马鸣万军凶杀朝廷怒苍终于开启大战谁也拦不住了。

第二章 人贵自知

    谁是世上最传奇的人物?

    是卢云么?贫微出身却能大魁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却又练就了一身武功这算是传奇人物吧?还是秦仲海?这人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最后却能攀上险峰与天同高如此逆天而为该算是大大的传奇吧?

    不是都不是卢云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秦仲海胆气过人玩命赌命如家常便饭这两人要不成功立业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里是什么异数。

    到底谁是传奇?是独力挑战百万军的秦霸先么?还是悟性百年难逢的宁不凡?

    抑或是后起之秀杨肃观?甚或是命数缘奇的伍定远?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传奇不是反贼名将也不是剑客书生而是这个人。

    “启禀太师前线送来的飞鸽传书。”

    江充点了点头缓缓接过字条。

    便是他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一个文不比衙门师爷武不比厂卫喽罗的奸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传奇人物。

    秦霸先天纵英明开创千古大局本就应然柳昂天武勇过人、宁不凡悟性非常这些人或凭先天资质、或靠后天修行这才有了无上地位却独独江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如此无拳无勇、一无可取的三流人物居然凭空崛起这不是传奇是什么?

    “嘿呀烦死了。”

    尽管三十年来无敌于天下先灭怒苍后败东厂连剑神也死在他手里现下的江充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能否安然渡过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一会儿解开字条便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头缓缓打开字条罗摩什、九幽道人随侍二芳时时等候进言。

    奸雄屏气凝神将字条剥开六只眼睛凑近去望霎时三声惊呼一同出彼此对望一眼全都痴呆了。

    军情十万火急送来的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天绝已死!”

    这真是谁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谋深算十倍也万万想不到这名老僧侩竟会忽尔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为了防备此人岂料双方还未开打揣想中的敌帅便已自灭?

    三人对望一眼慢慢从惊诧中回神渐渐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间只见江充捧腹、罗摩什眯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堂上响起一片赞叹:“恭喜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绝老僧心怀不轨果然得了天谴可喜可贺!”“贺喜大人!敌将已倒余下诸人不成气候若想联盟倒江势如痴人说梦!”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泪直流挥手道:“还有什么好的快快送上来!”

    一旁探子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军机低声道:“这是宋神刀的公子宋通明送来的。”

    江充满心喜乐凑眼去看霎时连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干得好啊!”

    罗摩什与九幽道人对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凑头去看。

    “怒苍启战!”

    天绝已死怒苍启战。少林怒苍一个是正道领袖一个是当世反逆这两路人马全都不服自己现下却互相砍杀起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乐的事儿么?江充抚掌大笑大声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太妙啦!”

    情势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苍各个击破又是三十年好江山。

    绷地一响书房里酒香四溢绍兴女儿红、山西二锅头百年弥封已然拍开诸人笑声连连当场便要大肆庆贺。

    “大人还有一道军机是安统领送来的。”

    江充手举酒杯斜目望着探子冷然道:“安道京那废人送来的啊?念来听听。”那探子低头往字条一看神态尴尬道:“启禀大人这字条……这字条……小的念不出。”

    江充咻地一声狠狠吸了口酒挥手道:“不识之无啊?九幽道长劳烦你了。”

    九幽道人满面雀跃兴冲冲地接过字条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圆圆的。”

    江充大笑道:“圆圆的?还没过中秋哪!安道京那小子便想吃月饼了?”九幽道人慌忙道:“大人别误会。真是圆圆的。”江充望向罗摩什笑道:“又是个目不识丁的东西还是国师您学问渊博劳烦瞧瞧是圆的方的?可别是软的才好。”

    罗摩什心下起疑接过字条定睛一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道:“圆的!”

    说话之间满面惊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干啥、干啥、干啥子啊!圆也圆不过你的秃头去怎么头晕啦!”他伸手接过宇条啐道:“不过是道军情瞧你们愣得……”

    说话问眼睛往字条一瞪霎时双目圆睁惨然叫道:“真是圆的啊!I真是圆的也真的念不出。

    字条上绘着一只圆形图徽正中龙蛇身昂然吐信。这是安道京从达摩院中火送来的军情一字未描却已震动京畿。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吾皇犹在神机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恶梦如今随着天绝之死竟尔重现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儿谄笑不休:“大人安统领真会画圆哪画得很圆啊!”

    他笑了许久江充与罗摩什却无喜悦之情两人各自低头沉思模样竞似十分忌惮。九幽道人有些诧异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装模作样忙问道:“大人。

    天绝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还有何烦恼?

    可是担忧怒苍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鲁江充自无接口之意只是叹了口气朝罗摩什望了一眼道:“罗摩大师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说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见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理忙问道:“大人夜深人静的您这是去见谁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闭上鸟嘴!”罗摩什见上司怒神色更是紧张只急急步出书房九幽道人更如惊弓之鸟把颈子缩了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

    七月初三江充怒气冲冲。

    乌云满天星月无光大批云都卫好手静默无声各自操桨行船护卫权臣驶往河心。秋夜沁凉永定河上波涛荡漾方才下过大雨河水湍急高涨此刻绝非沿河游览的好韶光却不知江太师为何赶将过来。只是众下属素来听命行事太师面前谁又敢贸然置喙?

    四下无光连灯笼也没点上江充端坐船头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随侍一旁眼看罗摩什不见踪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随侍在侧难得有机会媚上自要抓紧时机。他见江充眉心深锁似有无限烦恼忙抢上说话道:“大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上淹有我们这群大将守着您还怕什么?”

    江充闭上双眼叹息道:“谁说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无敌于天下只有别人怕我没有我怕别人。”九幽道人第一个马屁落空心下却不气馁赶忙改口道:“是、是江大人学富五车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小人说错了。”

    江充依旧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谁说我学富五车、英明神武了?道长啊道长要学人奉承拍马多用些巧心少些陈腔滥调。听了让人烦。”九幽道人听得责备慌乱问只得连声答应看那八字成语不管甩一会儿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厉害的词儿出来应景。

    夜黑风高江充缓缓站起远方河水奔腾湍流他怔怔瞧着不由叹道:“人家是三十功名尘与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贵险中求。你们说说我这八千个晨晚稳坐太师宝座靠的究竟是什么?”

    众下属跟随他已久少见他叹息气馁此刻看他面露疲惫之色无不惶恐。

    众人旁徨无言九幽道人却是个心急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词当场叫道:“大人凭什么做太师那还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个丰功伟业号称无双第二个雄才大略却又名动四海黎民百姓真爱戴啊天下英雄齐来拜……”

    去了个英明神武来了个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谀词如潮滔滔不绝定要升官财了。果听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来人。”九幽道人大乐知道他要犒赏自己登时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属下一眼泠冷地道:“把这牛鼻子抓起来了。”此言一出只听刷刷连响左右云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颈上。九幽道人惊道:

    “大人饶命啊!我……我又怎么了?”江充叹了口气道:“道长人丑不打紧怕就怕东施效颦专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涂涂抹抹、那不只丑还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声当年他也曾入神机洞见识过安道京的谄媚伎俩岂料不过多学了几句奴才马屁便要惹来杀身之祸?他又惊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不讲道理啊……您不是说自己无敞于天下么?怎地小人说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略您……您便要这大脾气?

    您……您好偏心啊!”说到伤心处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江充叹道:“道长奉承讽刺两者都是个奉字。奉劝您一句傻人别干聪明事。”九幽道人擦去了泪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聪明那是我做太师了。”江充摇头叹道:“我聪明?这倒是第一回听过。这里问你一句您说我孩提时读书写字聪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太师那还不是样样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长此番可料错了。江某弱冠之年给先生赶出私塾我爹娘看我白痴也似无可救药根本当我废料一块。”九幽道人气愤填膺怒道:“大胆!他们才是白痴废料居然把您这个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掹听扑通一声九幽道人已给扔入水中。江充脸上泛起怒火喝道:“混蛋东西!居然敢说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当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倒霉。远远听他哭喊道:“大人文武圣贤、德配天地快快捞我起来啊!”

    耳听新的阿谀又起江充火气更是暴涨他转问众多下属喝道:“文武圣贤?我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这些屁话么?你们这帮笨蛋给我说说我究竟凭什么干到太师?说!给我说!”他见诸多下属低头缩颈不敢言动当下抓来一人抢刀架上颈子怒问道:“你说!我凭什么做这个太师!说!”那下属满面刀疤哪里知道什么道理?一看明晃晃的钢刀登时咿咿啊啊地哭道:

    “大人饶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蛮子怒火上升把刀勒紧了怒道:“你不说今日就宰了你!”刀锋转紧那人脖子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时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强千万别杀我啊!”

    江充哦了一声道:“你说我武功高强?这倒是新玩意儿。”那人见他露出笑容登时恍然大悟想来江充心之所系必以为自己武功高明。当下打蛇随棍上笑道:“属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厉害所以能安居太师。”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说我武功厉害咱问你了咱俩要以武功较量谁胜谁负?”

    那下属嘻嘻一笑道:“大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属下跟大人较量当然是大人赢。”

    江充勃然大怒喝道:“该死的东西!连我也打不赢还养你做什么?扔下去!”

    河面上又是扑通一声那人与九幽道人一同载沈载浮只弄得狼狈不堪。江充犹在怒他又抓住一名下属怒喝道:“你说?你也觉得我武功高强么?”

    那下属见了先前几人的惨状忙干笑道:“是……不……是……”

    江充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几年便是养了你们这帮一问三不知的混帐朝廷才败坏成这个模样!你给我说明白!我武功高么?”那人低头干笑:

    “高得很。”

    江充哈哈大笑怒吼道:“好!那咱俩武功较量谁输谁赢?”那人大惊失色若要输给主子不免成了无用废物可要赢了主子却又成了狂妄凶徒他心生一计慌忙便道:“属下与大人打成平手激战一千招呢。”

    江充呸了一声大声道:“混帐!赢便是赢有什么平不平手!你蒙混!”

    当场一刀斩去那下属急急闪过身法竟是高明无比他又慌又怕赶忙往地下一跪红着双眼道:“大人饶命!

    小人与大人激战七天七夜趁着大人打盹以卑鄙手法略胜一招半式小人赢得侥幸赢得无耻大人虽输犹赢啊!”那个啊字宛如尖叫江充听了自是哈哈大笑提声再问:“好!你既然赢得了我现下却为何跪在地下求我饶命?

    你倒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嚅嚅嚿嚿把实情说了出来:“成者为王败者求饶您是当朝太师小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当然要请您饶命了。”江充笑道:“说得好可你说!你既然武功胜过我拳脚强过我为何是我当这个太师不是你这小子?”

    那人尴尬地道:“皇上……皇上和您投缘所以……所以您是太师小人是奴才……”

    江充气得炸了重重一耳光抽去怒喝道:“投缘?投你妈的屁缘!当年爷爷初入京城皇上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王哪里是当今天子?他和我投缘有什么用?操!老子同你妈投缘!”那人滚跌在地吓得全身抖颤声道:“江大人我娘七十好几您要与她投缘那是晚了些……”

    江充狂叫一声一脚踢出将那人踹下水去。他怒气未消抽刀指向众人怒道:“说!你们全给我说!为何我是太师你们全是奴才?说!”他举刀指着一人冷冷瞪去那人全身软慌道:“大人记性人过目不忘又兼文才出众……”话声未毕江充已是大怒:“放屁!我连你叫什么名字也记不得?我哪来的记性!你这王八敷衍我!”

    眼看腰刀砍来那人惨然一笑自往船下一跳便与九幽道人游成一列。

    扑通扑通河面上满是厂卫高手—时蔚为奇观。江充兀自不歇犹在怒喝:“回答我!为何我是太师你们个个本领高过我却全是奴才?回答我!为什么?”

    余下部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傻了。照江充自己所言他的文才不过尔尔武功更是稀松平常此人文不行武不就仪表不如人、聪明也不如人、莫非他是白鼠精投胎、还是癞蛤蟆转世?否则要如何混到这个高位?

    眼看一众下属因循苟且江充仰天大叫:“混蛋东西!全是没见识的!统通给我眺下去!”

    众人满面惨然蹑手蹑脚正要往水中一跳忽听一声巨响传来船身震荡不已众人惊愕之下回头望去只见船身旁现出庞然巨物赫然是只高桅大舰。

    众下属吃了一惊顾不得上司正自疯威赶忙围拢过来严加保护。

    蒙蒙水雾中船头又是一震赫然望去竟是多了一道木板只见两名男子一前一后正自行上船来。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江大人你这些下属答不出让老夫来答吧。你之所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因为你有“自知之明”啊!”

    耳听贵客到来江充满面激昂慌忙守候船头躬身道:“恭迎前辈驾到。”

    哈哈大笑声中罗摩什当头领路引着那人上船。来人形貌威武身材高大过人足足比江充高上一个头听他朗声道:“江大人讲口才你比不过刘敬论滔略你及不上秦霸先交才武略你江充一无是处着实是块大大的废料。”

    那人出言侮辱众下属群情耸动皆露愤怒之色。那江充却只躬身聆诲毫无反驳之意。

    那人哈哈大笑神态转为严肃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凛然道:“不过正因你是废料而你也懂得自己是块废料人贵自知为了这个长处朝廷上无人斗得过你三十年来你稳若泰山。

    江大人老夫说得对么?”

    满场下属目瞪口呆江充却是长叹一声拱手道:“侯爷此言深合吾心。

    江某心服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与江充鼎足而三的大权臣征北大都督到了。

    善穆侯战功彪炳拥兵十万江充簧夜驾船过来永定河原来等的便是他。

    柳昂天淡淡笑道:“江大人能吞下这几句话果然有“自知之明”老夫又更佩服你三分了。”江充叹了口气伸手肃客两人便往舱里去了。却把一头雾水的下属愣在当场。

    这帮下属平庸无能不求甚解自然不解柳昂天的意思。江充之所以可怕绝非是口才了得心机厉害此人之所以能独霸朝廷正因他那过人的“自知之明”。

    人贵自知先知已再知人。懂得自己的短处所以敬重别人的长处所以能听言纳谏重用贤者进而称王称霸傲视天下。这便是江充干到“三师三少”

    的不二法门。

    刘敬深谋远虑千决万断仅一失但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秦霸先目光远大看尽万里江山千古事却不见身周舆薪可怜寸许误差便致饮恨黄泉一目不瞑。

    谁都会败唯独江充不败天生废料却有自知之明靠着百来个臭吱匠江充三十年来打倒无数诸葛亮即便以秦霸先之能、刘敬之毒却都扳之不倒。

    江充之所以强正因他自知很弱。他自知笨得紧所以聪明的不得了。

    江充是无敌的。

    船舱密不透风燥热难当自景泰十四年来这还是江柳两系脑第一回私下碰面。二人对面坐下只听柳昂天大笑道:“江大人说你是混帐王八加笨蛋那是抬举你了。你那些下属不知情定以为老夫在损人了。哈哈!哈哈!”

    这话决计是在损人江充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来?他也不怒只哈哈一笑解嘲道:“多谢侯爷在下官做得越大越容易忘了自己是个笨蛋不免越活越回去了。”

    柳昂天大乐更是笑道:“说得好!你越笨老夫越怕你哪日你烧坏了脑子硬生生成了白痴我可得退隐了哈哈!哈哈!”

    江充满面难堪正要掉转话头突见柳昂天沉下脸来道:“江大人您深夜差人过来到底有何指教这便说吧。”柳昂天不失武人本色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翠刀直入。江充微微一笑道:“不瞒侯爷今日相邀只想求您高抬贵手救下官一命。”

    柳昂天嗤之以鼻冷冷地道:“这可折煞我了。你江大人称霸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命?”

    江充叹了口气望向柳昂天淡淡地道:“便是杀死天绝的那人。”

    柳昂天面上闪过惊诧旋即一隐而逝。只是这神色虽然细微却没逃过江充的眼去想来柳昂天也已得知此事。江充也不点破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候柳昂天开门。

    过了半晌征北都督咳了一声道:“江大人……可是怕怒苍山下手杀你?”

    这话决计是敷衍。万恶归于匈奴一切坏事都是蒙古人干的大家要消灭万恶坏人啊。江充久在朝廷怎会不知这些伎俩?他眯起了双眼模样有气无力叹道:“秦匪霸先、万恶渊薮我家姨娘偷人您家亲友被杀什么坏事都往他头上一推……”他摇了摇头叹道:“难得见面别打马虎眼了。这套官样文章你要不烦我可真腻了。侯爷咱们说正经的吧?”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柳某人行得正做得端什么时候说话不正经了?”

    江充微笑道:“行您快人快语我也直说了。”在本朝最为闻名的勇将之前这奸臣显得十分瘦小他谄着一张脸从几上大碗取出一只菱角手上缓缓剥着:“那年怒苍山攻下霸州太后不是召见您么?”

    柳昂天闭上了眼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江充见他镇静自若有心激他一激便道:“当然有这么回事啊剿灭怒苍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哪!想皇上屡次派人招安秦霸先都置之不理为何太后召见您善穆侯一出马却立时让他慨然答应?嘿嘿这中间的道理有无卖那个求这个还请您指点一二吧。”

    柳昂天大怒重重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姓江的!什么叫做卖那个求这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江充望似低头眼角却偷偷去瞧柳昂天的神色。只听他笑道:“侯爷别难为情啊这朝廷哪……谁没一本大烂帐?真要掀开了您五十步我一百步全都是好弟兄呢。”

    他把白腻腻的菱角放入嘴里慢慢嚼着:“咱明白讲吧这景泰十四年的密奏是您差人……

    嘿嘿……那个的吧?”

    柳昂天大吼一声一拳把木桌槌得跳将起来他咬牙切齿愤怒已极霎时转身过去反手掀开舱廉自望波涛汹涌的河面不再说话了。

    江充见他不理睬自己登从桌下取出一柄长剑牢牢握在手上。柳昂天虽然面向窗外却也知晓江充的诡计听他嘿嘿冷笑说道:“江大人别想妄动老夫力搏狮虎你要与我动手那便是自杀。”

    江充哎呀一声摇手道:“误会了误会了。您方才不夸我有自知之明么?

    什么时候江某自不量力学得在老虎嘴上拔毛了?”他将剑柄转向柳昂天庄容道:“这柄剑有些来头在下只是要您过目一会儿别无用意。”

    柳昂天随手取过将长剑抽出鞘来却也没见到什么稀奇之处。他摇头道:

    “怎么?这剑有何古怪?”江充嘿了一声将长剑取过道:“侯爷您是水仙不开花还是真个不晓?”

    柳昂天怒气上冲喝道:“你含沙射影的究竟想说什么?把话说明白。”

    江充心下一凛慌道:“真不是您做的?”柳昂天有些想揍人了他握紧拳头沈声便道:“有话直说。”

    江充喃喃自语他见柳昂天一脸肃杀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缓缓抽出长剑叹道:“好吧算我信您一次。这柄宝剑……便是杀死刘敬的那柄剑。”

    柳昂天闻得此言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汪充见他眉毛向上一挑之后瞳孔放大霎时已知实倩刘敬绝非柳昂天差人暗杀的。他手指剑刃道:“这剑上沾着海蛇剧毒前些时乡民在城郊挖出刘敬的尸身我找了高手查验中的毒便与剑上剧毒一个模样……”他还剑入鞘双目直瞅着柳昂天道:“侯爷我此刻句句肺腑外界一直以为刘敬是我差人杀的其实是抬举我了。江某手下并无这等绝世高手。”

    朝中若论实力向以三大派马是瞻。刘敬政变失利受剌身亡若非江充派人暗杀便该是柳昂天幕后主使看江充适才多方试探用意纯在考究征北都督的用心。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江大人你找我来便是查这件事?”

    江充轻轻颔道:“对不住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下手杀死刘敬的是谁总之他既能做掉刘敬便能对付江某。现下连天绝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越想越烦为了朝廷的安宁侯爷您要是知道下手之人便请明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我老了。”

    江充面肉颤抖知道他再推搪低声便道:“侯爷引我一条明路走。”

    柳昂天幽幽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明路就在你身边。过去你要是下手轻些刘敬、卓凌昭也不会死了。他们要是还在你又怎会孤立无援呢?”江充虽给讽刺却无怒之意只是慌道:“侯爷!送佛送上天您别这样说话你不怕那人转而对付你么?”

    柳昂天掩面长叹颇见疲惫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谁要对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还有您撑着。恕柳某年老体衰不能奉陪了。”

    江充哪里能让他从容离去当下顺着话头叹道:“侯爷怎么专说泄气话?

    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个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儿孙呢?百年之后总不能让您那小妾重操旧业吧?”

    七夫人过去是青楼出身江充这么一说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见征北都督怒气勃伸手掀翻茶几厉声道:“姓江的!你说话恁也无礼了!”声响传过门外护卫大惊失色众人急急推开房门探头问道:“大人没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处他一挥手制住了下属的说话众人不敢打扰连忙掩上房门一个个退了出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听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无尽疲累。江充假意叹息道:

    “对不住了。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想翻这些陈年往事。侯爷请您帮我这一回吧。我至死不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壶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张了这里写个名字给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带不屑当下指蘸茶水在桌上来回画着江充又惊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杨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您……您是说杨五辅……”

    杨远字刑光隆庆年间生于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门御榜进士出身原来他才是最后一场斗争的要角儿。

    柳昂天面无喜怒道:“什么杨五辅该说是杨五奸吧?你老实告诉我这位五辅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门的耳目吧?”江充干笑道:“您误会了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他正要说谎忽觉柳昂天的眼神隐带轻视江充干笑两声忙改口道:“我想起来了……这两年为了编纂史书咱们确实有些来往。吃过饭喝过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东厂败得如此之惨若非有人里应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来焉能让刘敬一败涂地?嘿嘿江大人啊我总以为人家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该由你料理。却没想您江老爷天生的好福气居然从头到尾躺着干您还真会坐享其成啊!”

    江充听得调侃一时干笑数声忽然之间他神态大变须俱张目光极见凶暴。

    号称无敌的江太师直至今夜方才惊觉自己被人一路耍着玩……向来借刀杀人的他如今给人玩弄于股掌间成了驱虎吞狼的那只笨虎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刘敬之后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刀已经到了背后……

    此刻想想杨远这人的身世当真奇怪朝廷大臣谁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隐忍要不告老还乡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谁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杨远此人官居极品仕途扶摇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举以来历任翰林院修撰、户部侍郎、光禄丞寺卿景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辅大学士十五年下来赢回一个“杨五辅”的名号。

    没有父丧母丧自无须返乡丁忧宦海生涯中杨远不曾犯错大灾大祸也不曾找上门来不争功、不推诿不怎么长袖善舞却也不怎么树立敌人。正因如此杨远有孔阁揆难以企及的好名声五位大学士之中只有这个人是独来独往的。

    若说王宁、梁知义像是迎风不摇的苍松杨远便像是一颗软绵绵的藤蔓风吹两头倒却也不曾断了根本大风一过不知不觉间他又爬上墙头轻轻缓缓地探出头来。

    江充伸手抚面低声道:“侯爷打刘敬一死您就疑心杨五辅了?”

    柳昂天嗤地一声凛然望着江充道:“你毕竟是年轻。杨远是什么角色他会心甘情愿做你的鹰犬么?打这人进朝廷的头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抖喘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儿子在身边帮办现下又让他和怒苍交兵……您……您这是拿他儿子当人质?”

    柳昂天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只菱角道:“这菱皮是黑的。”霎时手上微微用力将之折为两断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见江充茫然不解当即正襟危坐肃然道:“江大人这便是柳昂天与你不同之处我有心机、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颗赤子心。文杨也好武秦也罢也许因缘际会也许轮回报应这两个孩子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来我与他们真心相待不曾有亏。”

    江充干笑道:“好样的您可别告诉我您这辈子绝不杀他们。”

    柳昂天睑上闪过一阵悲伤低声道:“错事做过一回便已足够了江大人除非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柳某绝不下手害他们。”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淡淡地道:“江大人官场上除了自知之明还该有点良心。大人久在高位多替自己的子孙积点阴德百姓会欢喜的。”

    眼看柳昂天从容离去江充登时废然软倒。

    本朝开国以来历任阁揆还没一位能够善终无论是总管太监、还是六部尚书官越大命越薄抄家灭族的往往三中有一宦海本如修罗场要能全身而退那是谈何容易?

    最后一场硬战了……江充望向悠悠河水忍不住叹了口气在这一刻眼前居然闪过那可耻可笑的两个字。

    退隐。

第三章 天命如此

    算过命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近来手气不顺白日里钱如流水走小人汹涌来晚间辗转反侧头疼牙疼兼撞猛鬼看那幽冥鬼魂招手微笑天哪还能不去卜个卦么?

    待到颤巍巍地坐上算命摊子眼前赫见一位道貌岸然的神人拿了生辰八字在那儿掐指捏算正心头惴惴间忽见那人面带惊诧食指举起笔向鼻头大呼道:“你!要呀!!”

    了?真了?还是别有玄机啊?

    故事的主人翁姓范号麻子这日听说要登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他老兄算了几十年的命每回郎中不说他撞邪便说他遇鬼难得遇上好样的还不笑得晕了么?

    范麻子喜欢相命一年总要算上十数回。倒非这人天性无聊有钱没地方使只因此人实在霉运过人打小参上了“人参运”方才养出这般怪异癖好。

    什么是“人参运”?看范麻子的际遇便知晓了。这位仁兄打出生那天家里便与人参结下不解之缘。那日东厢房婴儿呱呱落地西厢房老头咻咻狂咳这里吃奶水那里喝参汤。好似在较劲似的。

    人病了便得吃药吃药便食人参爷爷一个人吃不痛快之后数年不到奶奶也咳了一日吃半根再一年爹娘也咳了一根两日三人合吃。

    家里一个接一个重病仿佛事先排队讲定照轮而来人参自然日日往家里跑。看那人参如流水一根根从药辅飞出直往家门送来之后注入夜壶再由范麻子亲手倒出去做了杜鹃花肥。

    日夜浇花施肥门口杜鹃花受了人参滋补长得自是锦绣灿烂美不胜收四邻都是啧啧称奇不过家中田产却是一日比一日薄了。范麻子三十岁那年家中田产终于吃得精光病人们好似责任已了两腿一伸各自往西天见佛祖去了。

    除了山边多出的几座坟墓便似什么事也没生过。

    眼见那药铺老板暗暗偷笑分号接连开张范麻子连哀叹的气力也没了把最后几两银子换成纸钱烧了便也开始他的佃农生涯。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也不再想什么出头越每日干完活后范麻子便是找大夫问诊再不便找相士闲聊就怕自个儿也忽然重病却让那游手好闲的儿子再次倒楣。

    这日土地庙旁来了个摸骨摊子范麻子趁着农闲自要过去给人摸摸看看运数如何。哪知今日合当该板凳还没坐熟半仙李瞎子瞪着一双翻白瞎眼大喝道:“了!”

    范麻子眼前黑四肢软颤声道:“……了?”

    “当然是了!”李瞎子吼得声嘶力竭“恭喜官人你范家即刻要!快快往西横走三里便会交上官运快快快官居极品啊迟了便来不及啦!”

    范麻子大喜若狂听了官运要来如何不兴冲冲地起身狂奔?管他刮风下雨当下低头连走三里不止心中更是欢喜不定。

    轰地一声朱员外的座车当头撞来范麻子飞了出去连惨叫也不及出当场睁眼死了。

    惨哪李瞎子说的官运呢难道是骗人的?

    官运才开始哪范麻子惨死轮下朱员外是个有良心的立时拿出银钱抚恤遗族眼见范麻子的老婆貌美过人、模样又是楚楚可怜员外更加过意不去了只想就近看顾。后来果然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半年不到便已到床上照料去了。

    阿爹给车撞阿娘要嫁人可怜范公子便成了孤儿。泪眼汪汪之余范公子反而不再游手好闲他没跟着过继只入了破庙苦读从此愤图强。

    十年寒窗过后水面烟波飘渺湖上传来一声长叹但见那范公子独立楼头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范家果如李瞎子所言真出了个大学士范公子非但官居极品文风更列唐宋古文八大家今犹受人称颂。

    这日到了范麻子的忌日范公子率同大批娇妻美妾一同祭拜先人。只见他双手举香跪地道:“爹爹孩儿官至宰辅还替乡里办了义仓。您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说着痛哭不已。

    “瞑目?放你***闷响屁!老子当然死不瞑目!”

    咚地一声祖宗牌位摔到了地下。

    妻子有了归宿儿子也成了大官唯独范麻子还是一样倒楣只是当日他便算长了十个脑袋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为一张祖宗牌位方能换来儿子的一身官运。倘让他事先知晓了可会抱头鼠窜拼命来挡这天王运?

    “吴半仙啊……”喧哗的市集中传来一声唉叹“小人沦落成这个模样您干啥还消遣我啊?”

    闹市喧嚣人声鼎沸丹阳小镇上挤满了人潮。只见街角算命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看他背后树了面招牌上书“铁口直断吴半仙”却是当年替柳门四少相过命的吴安正。

    吴安正瞪着面前的一名汉子冷冷地道:“这位张官人我特地为你说了大宋宰相范仲淹的故事醒世良言苦口婆心用意便是劝你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度日不要做非分之想。”

    那张贩子抖了抖手上的三两碎银哀叹道:“大师啊咱连吃饭营生也给官军扣住了您要我怎么办?指引我一条活路吧。”说着死缠烂打直是打死不肯走的模样。

    这丹阳镇位在中州距嵩山约莫三十里人烟稀少向无商旅出没谁知拜了少林一场大战所赐今日丹阳镇上却引来无数人众。不只逃难的百姓来此躲避祸火连武林高手也来此地观望局势再看买卖棺材的、吃喝玩乐的、便连算命卜卦的也都闻风而至若非丹阳镇如此热闹吴安正世居西岳张贩子行走嵩山两人一个中一个西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

    眼看张贩子苦苦哀求吴安正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摇头。天下即将大乱世间凡夫俗子却只知蝇虫小事分毫不知大祸临头吴安正此行过来嵩山实受故人之托前来少林传信哪知竟给这些闲人缠上了。吴安正给那人连番滋扰也是耐不住缠登即道:“好好好算便算别这般大呼小叫的。”他叹了口气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张贩子大喜欲狂却又心惊胆战双目紧紧盯着吴安正颤声道:“大师小人……小人什么时候要啊……”

    吴安正眯着眼忽然双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么要紧物事挥手便道:“等会儿。”张贩子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会儿?好……我……我等……”

    过了半晌吴安正仍是不见动静只自行翻阅经书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张贩子慌道:“大师我等了好久怎么没下文了?”

    吴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说你等会儿便能。不是要你等。”张贩子跳了起来大喜道:“真……真的么?”吴安正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这件事有些奚窍你这回虽是交上大富运只是千万记得万万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有多少金银珠宝取足了便走。倘若贪了八成会有……”他顿了顿迳把下半截话说了出口:“麻烦。”

    哪知“麻烦”两字说出却没听到惊诧之声吴安正抬起头来眼前风声潇潇对座早已空无一人。看这张贩子好急一听自己要居然一溜烟走了连银两也没付清。吴安正摇了摇头这等市侩人等他可是见识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吴安正缓缓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头眺望远处的嵩山。此时朝廷大军封锁道路纵然再想知道局面变化却也苦无门路。吴安正眉心深锁想起那日见到的魔火降世又想到那双九纹丹凤眼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说起张贩子这人倒也没范麻子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强体健平日里做些小买卖过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两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师傅们耕地不足食粮外买张贩子自是招财进宝财源广进其实张贩子经手生意多年深知这桩买卖仅仅面子皮好看里子里全是一蹋糊涂。先看和尚小气香积房火头刻薄整车白菜上去东挑西捡之后倒有半车退回?每十日辛苫押上一车利头却不足三两银子虽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沦得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三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萧然。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赶着官兵封锁道路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积房还没来得及下货火头硬说什么怒苍大魔头上山今日无暇收货便将他轰出门去。听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贩子给人赶出山门下山不足半里路偏又遇上官军退却三十里骡车财物硬生生给人扣了下来。

    一股霉气冲天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都闻到了。张贩子平日本就辛苦现下少了骡车生财日子恐怕更难熬他本想找个安静地方上吊自尽哪知绝处逢春无意间竟然听了要心头暗暗生出希望寻思道:“大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骡子拿回来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气一路朝山脚行去走不半里便见前方营寨鳞次栉比层峦叠嶂正是朝廷大军驻扎之地。

    此时贼匪与官军前锋正自激战杀声震天自远而近不绝传来听来自是惊心动魄。张贩子手脚软一路念佛疾走。他这人自幼日子辛苦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白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都努力纵然天下大乱只要火没烧到自己头上哪管什么怒苍、朝廷?他—路想着自己的生计不知不觉间便已来到营寨大门。心思恍惚间猛听一声暴喝:“来人是谁?怎敢擅闯军营?

    难道不知正在打仗么?”

    张贩子见了门口守卒心中只是害怕登想掉头逃走但想起吴安正的预言却又生出无限勇气他做足了苦脸低声下气道:“这位大哥小人是做买卖的先前骡车给军爷们扣在营里我想……我想取回来……”他大著胆子说出这几句话低头缩手间只等挨几个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声响张贩子咦了一声斜目一看那守卒竟已中箭死了。张贩子又惊又怕又慌又疑吞了两口唾沫左右瞧瞧无人便鬼头鬼脑地往军营里走了。

    才入营中便听远处震天价响潮水般的杀声中夹杂着朝廷人马的喊叫:“来人!贼匪要劫粮了大家死守栅门!”张贩子见大批兵卒全数往营寨后方奔去偌大的营地竟是空无一人他没料到竟有这等好事儿一时喜出望外忖道:“照这局势看说不定老天赏脸真能把骡子拿回来。”他搓着手、低着头心头怦怦跳着自在营中四处探询。

    正察看间猛听一人喝道:“你是干什么的?”张贩子回过头去心中叫苦连天只见一名军官横眉竖目手提大刀正自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张贩子低头缩手苦着脸道:“爷……小……

    小人来拿骡……骡……”那军官见他来历不明连句话也说不明白登时怒吼道:“怒苍贼匪!”二话不说大踏步地走来便要朝张贩子砍落。

    张贩子吓得屁滚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泪眼汪汪中心中千百遍地咒骂吴安正:“什么算命仙纯是骗人的哪里要?

    难不成是纸钱么?”那军官哪来理他刀光闪动便要将张贩子就地正法张贩子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饶命啊!”

    便在此时轰隆隆地声响冒出眼前窜出大批马蹄那军官钢刀不及斩落身子便已飞上半空已然身异处。听得四下喊声大作到处冒出火头延烧有人喊道:“大家别急着杀人赶紧去烧粮草!”张贩子目瞪口呆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动弹忽然间一匹白马朝自己奔来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头上张贩子吓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闪躲脑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贩子终于醒转他眼望四下只见营寨全给焚毁也没见到半个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儿去了。张贩子摸着头上的肿包疙疽哎哎叫疼心道:“给算命仙骗了哪来财?

    不过头顶个大肿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时已是午后看这模样营里大概没什么财物剩下自己的骡车八成也给毁了张贩子苦着一张脸自在营中穿梭寻找出路离开。

    正走间忽然背后挨了一记闷腿张贩子扑地倒了他没料到有人隐伏在侧慌忙便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还没哭得两声便听背后传来咕噜噜地叫声似是什么畜生所张贩子惊疑不定撇眼看去只见背后一只骡子又瘦又干撇着一双眼珠瞪着自己看那狂傲模样背后还拖着一辆板车赫然便是自己养的那只死硬东西。

    张贩子放声大哭抱住那骡子喊道:“老天有眼咱爷俩终于团聚啦!哈哈!哈哈!”此刻营中残破好似随时都会冒出军官杀人张贩子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驾车走了。

    连着赶出三里路已然逃离战地张贩子自也慢慢松懈下来。忽见天边乌云阴霾竟是下起雨来了。张贩子苦着睑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这趟载了满满一车米粮出门却又载了满满一车回家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张贩子心中着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烂赶忙加催缰绳便要赶回丹阳镇去。

    连着催了几下缰绳那骡子却是懒得理会反而走得更慢了。这骡子吃得多睡得多睥气又凶又拗张贩子每日里跟这畜生斗气早已恨之入骨。一看这家伙又来威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边去了心里暗暗着恼:“那吴半仙说我一会儿要却哪里是财了?原来不过是火而已。”他这人最大的心愿便是要将骡车换成马车早些把这死硬骡子踢出家门只是马儿一匹五十两银子自己每月不过挣个三两白银看来这个美梦还有得熬。

    淋了满身雨苦苦支撑着走忽然骡子脚步一颠直把张贩子震下地来张贩子摔得满身烂泥实在气愤不过爬起身来指着骡子怒骂道:“混蛋东西!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那骡子打了个饱嗝斜目看了张贩子一眼好似不太希罕想来是在军营里吃得饱了。张贩子神疲力乏连咒骂的气力也没了待见车上米包翻落下地只得冒着大雨将米包抱回车上。

    白米好生沉重却换不到几文银子张贩子愁眉苦脸使着干瘪肌肉将米包扛上了肩一一往车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驾车忽然间眼睛一眨见到地下黄澄澄地滚着几只东西。

    世上黄澄澄的东西可多了那骡子边走边拉一天少说掉个三五斤臭屎下来张贩子每日捡回家做柴火烧自是看惯了只是此刻的黄澄澄玩意儿却不是烂泥般的臭屎而是两边棱角的金元宝!

    张贩子慌乱间狂叫一声飞身扑地去捡他将小小金元宝捧在手里大哭道:“了!真了!”当时金贵银贱一只金元宝值得二十来两银子看地下足足躺着三只少说能换上六七十两龙银这下非但买马的钱有了恐怕连房子修缮的钱也有着落。

    张贩子又喜又悲伸脚便朝骡子踢去骂道:“死东西!看我今晚什么不吃偏吃骡肉!”

    那骡子挨了一脚鼻中冷气—喷后足倒踢过来直直蹬上了板车。张贩子拿起鞭子骂道:“死家伙脾气好大啊!看老子今日怎么教训你!”

    正想提起鞭子乱抽乱打忽然后头传来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张贩子心头忽起异感慌忙间转了回去猛见地下滚了十来只金元宝黄澄澄的满地都是。

    张贩子大喜欲狂当下再次飞扑过去不顾满地烂泥将金元宝全数抱入怀里看这黄金足有十来只足足值得百两银子有了这笔钱非但买马修房的钱有了怕还能讨房媳妇度日。想起邻村阿花饱满丰腴的身材张贩子自是乐不可支只在地下打滚。他凑嘴过去亲吻元宝赫然之间只见元宝上打着印记上书:“武英通宝。”

    张贩子满头雾水不知武英这两个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对了这金元宝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摇头伸手翻动米包上下搬动一阵便见下头压着一只布袋看袋子破了个角不太像是自己的东西张贩子就着破孔凑头看去猛然间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里头堆满了金元宝足有数百只之多!张贩子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

    盖祖祠、当员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爷!我真了啊!”

    他哭了一阵慢慢静下心来却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这模样敢情是官军爷爷放错了东西却把军饷扔到我车上来。今天可了一笔横财。”他把东西抱了出来看这包黄金五十来斤勉强扛得动他怕后头军士追来便想解下板车套锁骑着骡子急急奔逃。

    脚步方动他回头望着满满一车货物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军爷们弄错了搞不好车上还有别的宝贝我可别错过了。”好容易入得宝山岂能这般离去。张贩子顾不得手上的宝贝便掀开油布爬到车上翻看。蓦然间见到了一只大木箱。

    看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几千只元宝张贩子惊喜不定料来里头必有奇珍异宝那非但可以当个员外恐伯还能富可敌国、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木箱打开凝神去看这回不见满心喜乐反而是悚然一惊。

    里头坐着一名五六十岁的男子睁着一双凤眼只在望着自己。

    张贩子愣住了只见那男子一张俊脸苍白无血眸子却隐隐生光张贩子惊道:“你……你是谁?”那人闭上了眼低头叹了口气道:“你又是谁?”

    张贩子咦了一声他细细打量那男子只见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着只饭团右手提着水壶不知在自己车上藏了多久。他咳了两声问道:“那些金银珠宝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滨尽为王土。天下万民万物皆为朕所有。”

    这人说话语气活脱是个大富翁想当然尔元宝必是人家的东西。张贩子心里凉了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钱财便要凭空飞去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虽不是坏人但富贵之路已在眼前挺而走险的念头不由得窜了出来。寻思道:“看这人模样八成是金银珠宝的正主儿。我今日若要一刀杀了他四下兵荒马乱的谁会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恶念渐生嘴角冷冷上扬正要去抽车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姓张的打小不偷不抢日子虽然辛苦却也不到饿死的地步。何必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门开倘若真的下手杀人日后不免被厉鬼纠缠冷汗直流之下便将柴刀松开了。

    箱子里的那人见他忽尔呆立不语忽尔泪眼汪汪忍不住皱眉道:“你是宁掌门的人还是天绝大师的人怎地见了皇上还不知叩拜?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张贩子望着地下的金元宝伸手挥了挥当作再见跟着恶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操你妈的宁掌门!老子要回家了你快快给我滚下车!”

    箱里那人愣住了道:“你说什么?”张贩子怒道:“说什么?要你滚下车啊!老子平白无故载你这瘟神一程真***霉了!操!”说着将元宝踢开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领便要将他扔下车去。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阵掌声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会忽然冒出人来?张贩子愣住了慌忙回头过去霎时心下惨然已是软倒在地惨叫道:“天啊!”

    眼前现出一柄晶亮亮的长剑止自指向喉头。

    张贩子吓得双腿软大哭道:“坏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杀人啊!”

    那长剑缓缓移开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适才的作为我无意杀你。”张贩子偷眼去看只见来人模样俊秀只是衣衫上沾了鲜血看来有些怕人。张贩子面皮颤抖慌声便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道:“财神爷。”

    张贩子又惊又疑他打量那人几眼摇头便道:“你少来胡说。人家赵公明有胡子关老爷使大刀文武财神都不长你这模样。”那人淡淡笑道:“小老头儿我没工夫陪你闲扯。这里有个好差使给你只要做了这桩事情那些元宝全归你。”

    张贩子听了真个要一时心惊窃喜颤声道:“有这么好的事?不是骗我的吧?”那公子爷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骗你在下要劳你的驴车送箱里的爷抬去一个地方。事成之后金元宝归你使唤。”

    张贩子大喜过望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哭道:“了!真了!”他抹去泪水慌道:“快说、快说你要我去什么地方?上刀山、下油锅哪里都行!”

    正哭闹间忽见那公子眼角有些异样心中又怕了起来—时嘴角僵软声道:“算了算了你别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门关渡那奈何桥吧?这桩生意我不做。”

    那公子爷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忽然间捣住了嘴口中直直喷出血来。张贩子吓了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痨病么?”那公子不去理他只捂胸喘道:

    “你给我乖乖听了我有气力说一遍……”他附耳过去低声道:“把人送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

    张贩子茫然覆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这总兵是谁啊?”那公子爷喘道:“这总兵姓伍双名定远半月内便会走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说车里这人是西凉来的老乡要请他安排做园丁……”说到此处大口鲜血喷出已然摔倒在地。

    张贩子慌忙抢上惊道:“这位公子!你……你怎么了?”那公子爷将他推开喘息道:“盖上木箱装作平常模样出。记得这件事绝不要跟外人提……”

    张贩子虽是一头雾水仍是答应了一声。看这趟货送得是活人想来再怎么糟糕总不会遭人退货吧?他将白米搬上了车向木箱里的那人咳了一声道:“这位老哥忍着点既然财神爷吩咐咱们这就走了。你路上若想拉屎小便还是肚饿口渴便打打箱子顶咱听了便会停车……”叨叨絮絮中张贩子盖上了木箱便自上路。想来一路要与那骡子斗法斗气这趟路定有得熬了。

    张贩子走了敌军也退了偌大的荒野只余公子爷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骡车离去。

    居庸关、总兵府、老园丁……现下只差最后一关了。只要过了这关刘敬跨不过的门槛便不再碍眼过了这关文武百官全数俯称臣中兴大业便在眼前。

    那公子深深吐纳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宝盒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将盒盖打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便是最后的东风白玉方印、古体大篆、开国受命之宝当年潜龙换得自由身便是靠着这块方印一身龙袍、一方印石加上内外军马策应大事可期。盒

    盖向天开启大雨淋漓电光急闪而过只见盒里垫着大红绒布里头……

    空无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悯的目光那公子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缓缓跪倒在地掩住了脸面霎时呕地一声鲜血直喷而出瞬将双手染为血红。

    望着满手的鲜血他自知没有回头路。赌上了一切眼泪也已流干这一关纵使弹尽粮绝玉石俱焚他也……

    非过不可!

第四章 萧墙之中

    七月七日七夕佳节最是赏星谈情的好韶光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只见天上喜鹊银桥地下营火点点放眼望去直是灿烂一片。

    “杨郎中……”娇喘细细星眸带笑万般绮旎之中玉臂绕颈而来说出了下一句话。

    “嗯……你使坏……”

    去岁此刻若有人轻呼“风流司郎中”的大名想当然尔出言叫唤的必是红粉佳人无疑。满面的柔情怜爱中佳人娇躯委身而来。当此七夕良夜管那娇娘是好人家的千金抑或是名门大派的女侠只要面前站的是那个风流身影耳里听得是那低沉和缓的嗓音总能让少女倾吐诗怀笑颦绽放如花。

    “杨郎中……”

    今岁此时七夕佳节又是一声叫唤响起不过这喊声不似莺啼燕叱反倒有些阴风惨惨。

    星光洒下喊的人一脸坑疤没有柔云秀也没有绸缎华裳那人身材不满五尺横眉竖目手提大刀一头稀疏白人称“淮西高天将”的便是他。

    “你使坏!”轰地一声刀斩如雷霎时重重一记砍落在木箱上。

    砰地一声那木箱跳了起来木屑洒得一地都是望之恁煞骇人。

    大火整整烧了七日了。放眼望去帅营一片狼藉满是火烧痕迹。锋锐箭羽兀自钉在幔上若非帐外那面帅字旗兀自迎风招展谁也辨不出这里原来堂堂的本部帅营。营帐外兵卒不住往来奔跑望来更显得纷乱。众将满身疲惫各坐地下有如楚囚相对。只听各人咒骂叹息或叹生不逢辰或哭生不如死只是不管嘴里念的是什么只要想起日后朝廷降下罪罚人人痛不欲生。

    “高爵爷咱们沿嵩山脚下找过都没查到杨郎中的踪迹。”

    “***杨肃观!”那传令受了一脚登时滚了出去高天威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这小子再使坏老子一状告到金銮殿!要他杨家满门抄斩!”

    “别气了……说不定杨郎中生出什么不测也给贼匪害了……咱们可别错怪人家……”这人说话有气无力却是赵任勇。他生平第一回随军出征谁知却打了个大败仗自要感慨生不逢辰了。

    宋公迈双手掩面叹道:“赵老弟啊达摩院里没有他的尸山上山下都不见他的行踪倘若他……他畏罪潜逃咱们一个个都要有事。”赵任勇眼望卢云叹道:

    “卢参谋杨郎中下落不明您也以为他畏罪潜逃么?”

    卢云听了问话却一反平日口若悬河的模样只安安静静地躺着有若死人。这位副参谋在达摩院里受人暗算身上重伤给人抬了回来后至今只躺在软垫上每日里便是昏睡。看他睡得容情祥和应该已到了南天门正准备给传令迎进去。

    宋公迈神色凝重、赵任勇抚额深叹连那安道京也是茫然无语众人望着高天威大脾气却无一人出言劝慰。

    七月初一正邪脑会面约定三场较量最后一战变故陡生“文杨武秦”坠入达摩院密道众人苦苦等候两人出面结果一个都没出来反倒看到达摩院烧起大火以及一红一篮两道号炮。

    有人放炮意思便是开战嵩山被敌军包围朝廷众将担忧少林僧的安危不敢率尔出兵只遣人上山查证哪知探子还没来得及离开本营怒苍那群亡命之徒便已偷袭阵地。这些贼人好不狠辣第一道计谋便是纵火烧粮。朝廷措手不及食粮辎重给人一把火烧得精光这些时日各路军马面黄肌瘦上下都在苦撑。高天威也才有那么一句吼。

    文杨消失无踪武秦也不再露面达摩院无故烧起大火少林众僧自是惊疑不定众僧与伍定远会合了一同入院去找没瞧见“潜龙”的半根龙角却见到一个端坐的死人一个躺倒的活人。众人惊吓之余不敢惊动天绝的遗体便只把躺活人卢云抬了出来。

    没有奸臣作祟也无朋党为奸主帅自始至终藏头露尾神神秘密再看天绝老僧行径荒诞高深莫测。有了这对宝贝师徒百般制肘朝廷众高手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武艺在种种匪夷所思的愚蠢布置下谁能不败?现下老和尚自己双手一摊阿弥陀佛魂归极乐乐了那群魔头苦了满朝文武这算是什么鬼把戏?

    十万兵马轰轰烈烈南征未建寸土之功看柳昂天荐举不力杨远管教无方不知有多少人要被杨肃观连累。偏生这位中军主帅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似潜逃了。只急死了朝廷众将。

    事情弄到这模样众人嘴里没说话心里对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直是痛恨已极。恨不得将之鞭尸三百生吞活剥方才稍解心中悲怨。

    帐外又来了一名传令听他道:“宋爵爷石凭大人传讯回来说河南布政使不敢擅启粮仓除非有代征北统帅的大印否则恕他不能借粮。”宋公迈没有把他踢出去只是挥了挥手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了杨肃观的令符邻州县官不愿开仓济急自也合情入理。只是满营兵马怨声载道却要如何打?兵卒饿起肚子来定会宰马来吃一匹军马最少值得五十两白银两千只马便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强迫他们忍住不吃饥寒交迫之下必去抢劫百姓生灵涂炭。

    找不到食粮也不能做鸟兽散两害相权取其轻宋公迈老泪纵横他唤来传令从行囊中取出厚厚一叠银票约莫一万两白银低声道:“大家赶紧回京吧。这是我私人的钱。逢州过界便向百姓调粮。银子要是不够尽管再跟我说。”

    “多谢宋爵爷。”其余众将含笑观看把手环抱胸前齐声说出这么句话算是总结了。

    “启禀方丈伍施主来了。”

    七夕佳节却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最为凄怆的一夜。三场大战下来弄得达摩院一片火海朝廷大军仓皇北归那杨肃观本是中军统帅却没回到本营达摩院里也没他的尸整整七日下落不明着实让人烦忧。

    伍定远合十道:“晚辈西凉伍定远拜见方丈。”当下候于一旁等待灵智吩咐。灵智合十回身凝目看去三人并肩走入斗室当前两位是和尚却是灵音、灵真背后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号称“天山传人”的伍定远。

    镇寺之宝殒落罗汉堂座身受重伤杨肃观至今不见踪影阖寺上下别无依靠只能看灵智的作为了。寒气森森飘来灵智的眼神也甚茫然。伍定远偷眼看去只见这位方丈面色憔悴想来他这几日不曾歇息只在烦心日后种种大事。

    微弱烛光照下天绝早已气绝多日甚且尸身已飘出腐味但他的面容依旧栩栩如生那低沉含悲的双目好似还在怜悯世人疾苦。

    灵音是诫律院座天绝已死灵定重伤现下已成寺中第二号人物。他见方丈沉默无言便道:“杨师弟至今尚未现身究竟师叔死于何人之手无人能知内情。”他顿了顿望向伍定远合十又道:“伍施主你在公门多年能否替方丈分忧解劳?”伍定远捕头出身向与仵作为友验尸办案自是在行想来为了这个情由方丈才请他同来勘验尸体会商大计。

    伍定远点了点头依言俯身下望。只见天绝身躯饥瘦如柴那枯瘦的胸膛前却有一道伤口前窄后宽深达寸许却是一处刀伤。这伤毋庸置疑必是死因。伍定远额头冷汗涔下达摩院中当时高手虽多但要问谁是用刀第一高手那是不必想了。

    灵真大声道:“伍定远!你说是谁杀了我师叔!”天绝德高望重这老僧虽然风烛残年但他是少林第一高手、傲视天下的大宗师是谁有这个能耐杀了他?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灵真言下所指一时神色沉郁并未回话。

    灵真见他不语当下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喝道:“好你个伍制使!连你也想包庇凶手么?”

    伍定远嘿了一声铁手轻挥将他推开一步。灵音赶忙拉开师弟合十道:“伍施主那日我天绝师叔过世便只卢施主一人守在身侧。或许他见了真凶也未可知。他现下身上伤重我们自也不方便问他……只是……只是贫僧听说他与那人交情匪浅……”说到此处似不知该如何措词便只低头宣佛。伍定远微微摇头索性替他说了:“大师要我劝服卢兄弟让他出面指认真凶?”

    灵音合十道:“施主言重了。我们只是怕这位卢施主误入歧途想请伍君从旁开导别无他意。”

    人生走到这个田地真个乏味了。伍定远感慨万千只是低头不语。

    倘若天绝真是秦仲海所杀少林必与怒苍全面火并。只是少林是武林门派怒苍却是个小朝廷没有几万兵马出手天下英雄助阵怎能成就大事?但要让群豪心甘情愿地送命便不能没有一个有力证人出面。

    人证有了、物证有了天下英雄同仇敌忾朝廷大军鼎力相助一切自能水到渠成。

    灵音、灵真见他点头都是面有喜色灵智却仍一言不。伍定远望向方丈待见这位高僧目光深沉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伍定远微微一愣心道:“不对。方丈要我过来绝非是要我说服卢兄弟这么简单他定是另有用意。”

    伍定远心中醒觉又恢复了机警神智赶忙朝四下探看霎时心下一凛忍不住咦了一声。灵智沉声道:“施主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浓眉紧蹙道:“诸位可曾留意这里没有打斗痕迹。”

    此间斗室一如平常一无打斗痕迹二不见刀剑斩痕地下许多瓢盆瓦器完好如初实不似武林高手对决之地。伍定远合十拜向方丈道:“并非在下要替人开脱。只是这石室全无打斗之象。秦仲海武功进展再快要说他能一刀杀死天绝大师让他全无反抗之力实难让在下置信。”灵智听了这话登时合十颔。一旁灵真大怒喝道:“放屁!人死以后随便你要搬便搬秦仲海杀了师叔以后再把人扛来这里故布疑阵这又有什么难的?”

    伍定远叹道:“灵真大师您瞧天绝神僧的模样……”他朝尸体望了一眼低声道:“难道是可以搬得么?”

    三僧心下微惊一同朝天绝看去。眼前这位神僧盘膝坐地右手微抬似要抚摸什么一般。伍定远道:“在下在西凉干了七八年捕快少说处置过百桩凶杀可也没见过这等死状。”

    灵真正要指骂灵智却双手合十道:“施主若有见解但说无妨。”

    伍定远道:“人死前脱肛断气全身气力消散十之八九会倒地不起。除非是冻死、暴毙抑或死前大悲大恨否则绝无可能长立不倒。”他顿了顿又道:“看天绝大师的情状必有什么心愿未了这才死不瞑目。”

    灵智面露叹息之色道:“伍君果是西凉名捕非同凡响。我师叔确实有个大志愿。”

    伍定远面色一变想到那日见到的血字当即道:“世志?”

    灵智与灵音对望一眼霎时同声宣佛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建世志必至无上道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灵智低头垂目幽幽颂念解释道:“这几句话出自“无量寿经”摘于“必成正觉第七”乃是我师叔最欢喜的一篇经文。法会圣众、德尊普贤师叔一生心愿便是创建佛国令普天下王公大臣至心精进、终得正觉。”

    听了天绝僧的大悲宏愿伍定远自是满心佩服。那日他朝左侧甬道奔出第一眼便见到这篇“必成正觉”血字狰狞龙飞凤舞没想却有如此深奥的典故。伍定远低声道:“依方丈所见那血字是谁写的?”

    灵智微微叹息道:“据老衲所料这篇“必成正觉”乃是潜龙所为。”伍定远哦了一声反问道:“何以见得?”灵真面露忿恨大声道:“还有什么疑问?这人在嘲弄师叔!”

    灵智知道师弟粗鲁无文忙解释道:“施主且想想。写就此篇文字的绝非常人。若不是学问渊博精通佛典要他如何通晓无量寿经?背得出必成正觉?当时甬道中除了文杨武秦、便只师叔、潜龙二人。想那秦仲海虽然行事狂悖但要以佛经典籍留书示威谅他也有所不能。”秦仲海粗鲁无文狂暴凶猛这经文自不可能出自他手。伍定远点了点头喃喃地道:“照方丈意思天绝大师是给谁谋害的……”

    灵智深深一叹道:“施主请你看着我师叔。”

    伍定远满心疑窦当下蹲了下来朝天绝尸身望去他看了半晌没见到什么异状正要反身去问灵智刹那间电光雷闪一道蓝光照入眼来眨眼之间竟又一闪而逝彷如鬼魂显灵一般。

    伍定远大吃一惊急忙运起夜眼凝目便往天绝尸体看去只见那道蓝光虽然细微却是从伤口深处反射而出虽只小小一截断片却没逃过他的眼去。伍定远脸泛紫气转头望向两位高僧只见灵音面色茫然好似不知生了何事那灵智却紧泯下唇点了点头显然早已知情。

    伍定远面色震恐全身轻轻抖心道:“神剑擒龙……老天爷天绝大师到底是谁杀的?”灵音与灵真互望一眼都不知他们在弄何玄虚灵真面露不耐大声道:

    “方丈!你婆婆妈妈地在干什么?管他师叔是谁杀的?反正不是秦仲海便是潜龙!咱们赶紧冲上怒苍将他们全数杀光报仇!怎还在这儿穷磨蹭?”

    灵智听了他的怒吼霎时厉声道:“出去!”

    灵真闻言一愣软了下来忙道:“方丈你……你这是做什么?”灵智森然道:

    “我以方丈之名命你等离去!”这莽和尚给方丈驱离自是颇感恼火那灵音却知有异当下轻推师弟低声道:“咱们先出去。别惹方丈生气。”

    灵真、灵音相继离开伍定远知道灵智必有大事交代他慌忙起身说道:“方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灵智叹了口气他来回踱了几步似在思索如何启口伍定远不敢打扰只是低头垂手心里反覆盘旋的便只是那柄“神剑擒龙”想到这把怪剑的大威力心中更是万分恐惧。

    密道幽暗沉闷凝重除了灵智低沉的脚步声其余别无声响。过得许久忽听灵智一声长叹道:“伍施主你可知天下最最可怖的刺客是谁?”

    伍定远缓缓摇头正要推说不知忽然心下一醒颤声便道:“您……您是说潜龙……”

    灵智面色沉重轻轻颔道:“你们那日下到密道吃过潜龙的亏吧。”

    伍定远悚然一惊忙道:“那日我们走到密道尽头觉左右各有通道。还在商议去路时便给一个怪阵偷袭了。若非我那兄弟眼明手快恐怕在下……嘿……”想起卢云给人刺中一剑至今未醒忍不住叹了口气。

    灵智沉声道:“下手之人选在三道交会之地出手无论敌人从何而来他都能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这正是潜龙的作风无疑。”伍定远闻得此言自是心有余悸那日“潜龙”所布阵法匪夷所思好容易自己脱出困局他却又忽然刺出一剑果然是一等一的心机计算。

    灵智又道:“潜龙动手不讲招式从来只暗中出手。山林泉水、天上地下无一不是他的擂台战场。此人暗杀之术鬼斧神差乔装易容信手撵来。昔年朝廷远征大军未行主将每多暴毙帐中便是这位潜龙军师动的手脚。”

    伍定远转望天绝尸身面露不忍:“方丈你们也太仁慈了当年抓到这人一刀杀了不就得了?这位潜龙军师如此阴险厉害为何要养虎为患呢?”

    灵智摇头叹道:“施主啊施主你也太瞧得起少林寺了。这许多年来少林只能关他不能杀他。关他还得礼数周到一不得拷打、二不能屈辱。否则刑法伺候。”

    伍定远满面惊诧:“刑法伺候?”

    灵音见他一脸骇异当即垂手指地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伍定远茫然道:“这不是地牢么?”灵智叹道:“本寺堂堂佛门又不是衙门何必建造牢房?”他低头向地轻声道:“这里本是少林寺的狗洞。”

    惊奇接踵而来伍定远自是目瞪口呆茫然道:“狗洞?”

    灵智道:“百年前少林弟子若被逐出师门必从此处密道离开。遇上这等叛徒长老前辈下手也不会客气便会设下机关伏击号称“十八铜人”、“三十六桩”。直到景福宫太后下旨朝廷动民夫前来扩建这条密道才改作牢房再不让人进出。”伍定远满头冷汗颤声道:“潜龙与太后……太后……相……相识……”他不知该如何措词这两人一个是母仪天下、坐镇禁城的老妇一个却是指挥万军、杀人如麻的魔头要说这两人有甚牵连实难让人置信。

    万籁俱寂中只听灵智幽幽地道:“施主且用心想想。怒苍第一把交椅是秦霸先此人爵号武德官拜都督向与你家柳侯爷并称。那第三把交椅则是“右凤”士谦此人进士出身贵为武英朝文臣你看这两人身分好生尊贵那潜龙能坐上第二把交椅能没点来头么?”伍定远满心惊愕骇然道:“他也是朝廷的人?”

    灵智微微一叹道:“岂止是朝廷的人而已。他便是靖江王朱阳。”

    伍定远大吃一惊颤声道:“他……他是王室的人?”灵智颔道:“不错。“潜龙”本姓朱单名阳自封“靖江王”。这位怒苍右军师身分尊贵乃是前朝隆庆帝的第三子。”

    这话一说如同响起了一记霹雳登让伍定远茫然无措良久作声不得。

    隆庆帝乃是本朝王室正朔育有武英、景泰两兄弟。多年前武英受难景泰继任三十年来风雨飘摇、国政不安便是为了这两人。看这世间已如此纷扰岂料他还有第三位皇子?

    伍定远全身抖颤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你们不敢杀他。”

    灵智低声道:“当年抓到此人江刘柳三大派一同议决都说要将他软禁。这才把苦差事送到少林寺来。皇上还圣旨吩咐要我们善待此人切莫凌辱虐待否则刑法伺候。”

    听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伍定远已是呆立无语。他左右看了看低声便道:“方丈他……他现下去哪儿了?是不是再次投上怒苍了?”

    灵智忽尔笑了笑道:“现今的怒苍山不同以往少了秦霸先主政不过是座匪寨而已潜龙贵为帝王胄邑你想他会甘心受秦仲海驱使么?便在当年若非看在“戊辰岁终龙皇动世”那几句话他又何必屈居秦霸先副手与平民百姓并称龙凤?”伍定远全身剧震颤声道:“您……您说他……他是为了武英皇帝才造反……”

    灵智点了点头霎时伸手出来放在他的头顶上沉声道:“施主啊施主当年你我相见老衲一望便知阁下必是大富大贵之人。伍君你何等福泽得见天颜啊!”伍定远惨然一笑他抱住了头缓缓坐倒在地道:“大师你……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灵智蹲了下来附耳道:“老衲近日上观天象眼见彗星入斗紫微受侵已知天下必有大祸。如今魔王秦仲海已然降世那一统朝政的奸臣也将破茧而出从此生灵涂炭谁也挡不住。”伍定远惊道:“您……您是说江充……”

    灵智面露怜悯道:“江充虽坏其实对今圣很是忠心老衲怕得另有其人。这人一日隐伏不出便没人对付得了。即便江充出手恐怕也抵挡不了。”他顿了顿目光定在伍定远脸上叹道:“形势如此天下正道英雄若想活命唯有一条路走。”伍定远面色铁青喉头干涩嘶哑地道:“方丈请说。”

    灵智叹道:“方今之计唯有“一代真龙”出面号召天下正道之士否则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伍定远眼前一黑如中雷击想起当年为了羊皮冒险犯难险些惨死神机洞烂成无皮白骨一时全身冷汗冒出。慌道:“大师……您……您在说笑么?”灵智毫不理会霎时面向伍定远躬身下拜合十道:“老衲灵智拜见正道武林第一人。恭请真龙领袖群英抗妖除魔。少林弟子任凭差遣绝无怨言。”

    伍定远见他模样认真霎时更见惊怕大声道:“方丈!此事万万不可!定远才疏学浅官职卑微干不了大事的!”

    伍定远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乱世中身居高位往往便要身不由己有时更会惨遭陷害死法惨不堪言。看二十年前的秦霸先、一年前的刘敬如今的秦仲海日后的杨肃观哪个不是水深火热?却要他如何愿下苦海自往火坑跳去?

    灵音劝道:“吾兄此言大谬伍君贵为真龙传艺天山想当年秦霸先名为匪孽其实心中时时以天下为念比他儿子强上太多了。施主也是天山之人自该报效当今为万民谋福、天下谋福。”伍定远大声气喘慌张摇手道:“方丈我求求你不管是谁杀了天绝大师伍捕头都可以替你抓人就是……就是别把我弄出来……”

    灵智叹道:“伍君啊伍君你还不懂么?秦仲海也好怒苍山也罢如要对付他们少林也有良将人才应付。”说着朝天绝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吾心之忧只在萧墙……”

    伍定远大叫一声霎时掩耳飞奔便要夺门而出灵智挡住去路却不让他走。

    神剑擒龙、无主龙袍、无端惨死的天绝神僧、来历诡异的朱阳这些怪事哪件不骇人听闻却全让自己遇上了眼看灵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口中还低念不休伍定远急汗满身已然浸透衣衫。

第五章 败战将不死

    以前扬州家里养了只大黄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黄狗很骄傲给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气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动上眼前的食料。

    尽管这样疼它大黄狗还是常常溜出门去三天两头的不见狗影。每次回来了身上都脏得一遢糊涂满身伤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还是跟老虎较量去了。

    一回下着大雨天又寒实在担心不过就把大黄狗绑了起来不让它出门晃荡。

    那夜大黄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顾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守在后门陪着大黄狗直到高烧倒下给娘亲抱了回去。

    长大以后誓再也不养狗了。本以为自己狠得下心肠谁知啊来了一只比大黄狗骄傲一千倍、任性一万倍的东西。而且讨厌的是它还会说话还会讨自己欢心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烧倒下那么简单了。

    顾倩兮望着担架上昏睡的情郎轻轻亲吻着他眼中又是泪又是爱。大小姐旁若无人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噤若寒蝉有的苦笑有的肃立却没人敢说上一句话。

    “他是怎么伤的?”顾倩兮目向左从义语气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觉地让人怕。

    左从义第一个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别问我……”眼见尚书府的千金转向自己望来石凭心下一寒登时慌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当然不关他们的事了躺在担架上的又不是他们。大黄狗若是死了这些狐群狗党只会竖起爪子大声说:“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黄狗再让它倒在担架上再来段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难的?

    众人一个接一个闪开担架旁只余伍定远一人他行到顾倩兮面前低头望地叹道:“卢兄弟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剑。顾小姐若要责怪只管怪我吧。”

    顾倩兮把眼光别了过去口中并没说话。

    伍定远没有错人家要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黄狗也没有错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黄狗天生是这样的性子。

    说来说去错的原来是自己……

    ※※※

    卢云终于醒来了自从达摩院挨了一剑之后他始终昏睡不醒此时双眼张开只见晨光映照床边坐着一名娇俏可喜的女孩儿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却是顾倩兮。

    卢云虽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见到了顾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缓缓伸出手去抚摸顾倩兮的脸颊道:“你……你怎么来了?”顾倩兮将卢云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含笑道:“你伤得那么重我能不来么?”

    卢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见房间窄小紧蹙对面一扇窄门窗边搁着木桌如此窘迫穷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处。当年他高中状元时曾经买下一处房舍便是这处地方了。

    卢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见床边搁着汤碗便颤巍巍地伸手出去。却听顾倩兮道:“你别起来让我来服侍你。”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要服侍我?”

    顾倩兮微微颔柔声道:“做卢家的媳妇当然得服侍你了。来喝汤吧。”

    喝了口汤没想却是黑浓的伤药只苦得他直喷出来霎时弄脏了衣衫。顾倩兮取过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药苦口多喝点伤才好得快。”说着将棉被掀开拿过卢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卢云双眼瞪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顾倩兮聪明不让须眉向来我行我素。扬州拜师学画、京城里离家出走哪件事称不上胆大妄为?孰料这位自有主张的大小姐忽奇想现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卢云见她拿着衣裳一双媚眼瞧着自己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个儿穿便行了你饶过我吧。”

    顾倩兮不假辞色道:“我说要服侍你那便含浑不得。你不必多说什么。”当下将卢云的扣子解开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衣衫解开霎时闻到一股药味卢云低头去看只见胸口包着干净绷带那伤药却是不久前换上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你帮我换的么?”顾倩兮替他脱下外衣手上忙着随口道:“不是我是伍定远你的好朋友替你换的。”

    卢云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微微颔心道:“定远当真细心。居然会做这细活。”他侧目去看顾倩兮又问道:“我睡了多久?”顾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问我做什么?去问伍定远。问你那些狐群狗党。”

    卢云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气了登时醒悟过来:“她这些时日都在照料我。”

    房内天光微亮不过清早时候那顾倩兮却已穿戴整齐不消说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彻夜未眠情深意重卢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泯下唇低头无言。

    顾倩兮也不多说什么只拉住卢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子卢云好似木头人一般只是任由摆布。顾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伤口要是疼得跟我说。知道么?”她问了两句却没听卢云说话垂目看去却见情郎别过头去紧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泪。

    顾倩兮柔声道:“伤口痛了?”

    卢云低下头去小声道:“没事的。你别管我。”

    顾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见他别过头去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神情。这模样好生熟悉不正是扬州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厮么?为了这幅神态自己才始终忘不掉他。

    顾倩兮心下渐软只想在卢云脸颊上一吻身子微动正要靠将过去忽地醒起情郎屡屡犯险赌命从不怕与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两人沉默良久顾倩兮越想越是无奈她叹了口气挨着卢云坐下悄声问道:“卢郎如果我离开你你一个人过得下么?”

    卢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神来。两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倩兮我若有什么过错请你直说无妨。”

    顾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没有错。你讲信讲义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大家都佩服你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些日子照料情郎见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语心中的酸楚一言难尽说着说泪水险些流了出来她举袖遮面不愿卢云察觉。

    卢云自知她说的是反话登时软了下来求恳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语气颤大见惶恐之情。顾倩兮见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转过头来忍泪道:“卢郎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问你一句当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时你可记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乱秦仲海失风被捕大寒之中两人相约城南会面只因卢云不顾一切地动手竟让顾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风里守候了一日夜。

    卢云垂泪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回来你便这样无止无尽地等下去。”

    顾倩兮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你为何三番两次这样?伍定远也好秦仲海也好路边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为了他们不要性命……”说到悲痛处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大声道:“我……我便算是铁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这种苦……卢郎我不要嫁给你!”

    说到悲恨处一个转身便奔出房去了。卢云又慌又急从床上滚了下来砰地一声身子重重摔在地下伤处登时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起来。

    磕头没用哀号没用赖在地下打滚最管用大黄狗拿出绝招果然小女孩挂着两行泪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对不起你……你摔伤了么?”

    好容易骗得佳人回来大黄狗飞扑而上乱咬乱舔。果见卢云将她拦腰抱住强吻樱唇顾倩兮哭得梨花春带雨也任凭他吻着两人轻怜密爱相依相偎再也分不开了。

    房内两人泪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饮恨。

    “卢兄弟对不起……”

    尽管房内两人渐渐情浓他俩却不知道一条大汉正自守在窗外。他听了两人的对答也自低头忍泪铁塔般的身躯轻轻颤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大汉望着手上的经书轻轻点了点头。自知该是替剑神寻访传人的时刻了。

    无双连拳护不了你天山传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让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卢兄弟仁厚不足以济世乱世之中唯有绝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门……

    ※※※

    八月初一云淡风清。仗打完了胜负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怒苍返寨、朝廷撤兵双方再次泾渭分明又回到了当年秦霸先初创怒苍的对峙僵局。朝廷与反逆各自调兵遣将相互防堵自不在话下。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总还是要过大乱局之中先是传出卢云的喜讯这位状元知州终于要在中秋佳节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顾倩兮京城名流听闻自都向顾嗣源道贺顾家这些时日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卢云即将完婚伍定远也接下了大职缺。尽管局面动荡人人自危柳昂天还是凭着无比雄强的人脉手段让伍定远顺利接任居庸关总兵此地拥军两万乃是中国北方的大屏障伍定远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办事进一步控住北方军权。

    眼看伍定远不日便要走马上任。朝廷依着惯例便将济山胡同的总兵府移交供伍定远一家居住。伍定远欣逢升官乔迁又得了艳婷芳心官场情场两得意喜逢新居启用之日便邀了卢云等人来到家里一来为卢顾两人大婚祝贺二来也庆祝自己升任新职。

    “来跟姑姑念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小小孩童眼光直看着艳婷手上的公文封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在那认字。艳婷煞有介事教得认真崇卿却小脸通红老半天吭不出个气来。想来不识文字之故。

    府邸宽阔颇见气派众人各自闲坐看西母子亲匿温馨自是崇卿与艳婷东璧人天作之合却是卢云与倩兮再加上个老脸威严的伍定远仿佛便是两家五口的模样。

    卢云见崇卿哼哼唧唧不识之无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也有十岁了该送去私塾了吧?”伍定远叹了口气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义子颔便道:“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这孩子老腻在姑姑身边总不是个法子。”

    卢云学究出身打小便给师长锻炼考验两只手心不知给打过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严厉无比他点了点头想起当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让我来试试。”

    眼见卢叔叔朝自己走来嘴角还挂着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骇异万分。这位叔叔虽非满面横肉的长相但他面白无须脸做长方正合了“学究白脸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语想到白面书生的藤条最是狠毒崇卿一时着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朝艳婷怀中钻去。

    艳婷宠着崇卿便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没事的。”

    伍定远见了这熊模样如何不怒?霎时一声断喝:“男子汉大丈夫专往女娘怀里钻成何体统?过来!”雄狮威真龙咆哮崇卿吓得慌了赶忙从艳婷腿上跳将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向伍定远。

    艳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怀里嗔道:“这么大嗓门不怕吓坏了孩子?”

    美女威胜过翻江倒海的神龙怒号果然伍定远歉然一笑瘟神恶貌一不见踪影真比小蛇还乖巧三分。

    河东轻轻小吼真龙便已摆尾臣服顾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艳婷的降龙手段正含笑揣摩忽听大门脚步声仓皇一名家丁快步行来禀道:“老爷柳侯爷到了。”

    伍定远啊了一声颇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请了卢云与顾倩兮两人却没料到柳大都督会亲来道贺。伍定远霍地起身赶忙出门相迎。那艳婷没见过这位当朝大脑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带着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样自在门口相候。

    卢云拉着顾倩兮的手缓缓起身问道:“以前见过侯爷么?”顾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寿柳侯爷都会亲来道贺。”卢云心下一醒想起当年初到京城之时便曾随伍定远前去顾家祝寿当时便也见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贵打小便惯见王公贵族柳昂天来头虽大却也吓不到她。

    诸人尚未出厅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笑声道:“定远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你坐会儿便走!”

    话声甫毕当先走进一个熟面孔看他满月脸、一身福体态正是韦子壮来了。头牌护卫入厅之后大批随扈进门石凭、左从义、黄应等老将也在其中人潮簇拥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厅来此人身着戎装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驾光临。

    虽说柳昂天称病不出现下却是精神奕奕全无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来。伍定远上前拜倒道:“卑职伍定远拜见侯爷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他斜目看去忽见伍定远身边站着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来。此女艳光照人实乃国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赞当下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盒塞到艳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艳婷姑娘呗?在下柳昂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脑说来是一等一的身分岂料竟会自道“在下”二字?艳婷听他说得客气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艳婷……艳婷见过侯爷。”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别跟侯爷客气。姑娘玉雪聪明对了婆家么?”说着握住了艳婷滑嫩的小手双眼直瞅着人家。看他温柔款款竟颇有“风流万户侯”的风采。想来他七个老婆便是这样娶来的。

    伍定远与卢云面面相觑却都有些愣了两人过去跟随柳昂天只见他与军中将士相处不曾见过他与年轻女子说话却没想是这个情状一时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子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二人啧啧称奇韦子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俱安。”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子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却无一个成器。三个女儿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长子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图强可偏偏这孩子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那次子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长子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子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子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子说姓杨是兵部的文员。”

    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

    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

    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的是柳昂天右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文学高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子……”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文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子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只是请您别一语不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时时挂在口中的百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子的、做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百姓为何还笑得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让大家吃得饱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子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百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百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乱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子并无二致。”他垂下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满脑子乱想成日惹是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生什么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三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自是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极为严厉。卢云恍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文员说来是顾嗣源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极快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索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文抒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必会否极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文学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学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文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文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文学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来见到了世间百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子壮甚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

    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子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

第六章 谢主隆恩

    “押司!押司!来了个疯子啊!”

    今夜才过酉时刑部大牢便来了个怪人。属下见了无不大惊失色旋即上秉天牢的小头目王押司。

    没有重枷脚镣、也没有随行公人押他进来这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将出来的他直挺挺地走入天牢最里一间跟着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里头安居乐业起来。

    眼看几名下属鼻青脸肿来人必是练家子无疑可别是来劫狱的。王押司惊怒交加抽出了腰刀带同百名官差一同冲到天牢底间。

    “疯狗在哪?”

    “那儿那儿就是那小子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里去了一半忧虑多了几分悬疑。嘿真个是怪了本以为牢里来的必是穷凶极恶、满脸横肉的狂暴之徒却没想里头那人一派斯文穿着打扮还颇为华贵只是他面向壁板背对着众人倒也看不清正脸。

    众下属吃过亏不敢与那人近身搏击当下取来铁棍长枪便要往牢笼里乱刺乱戳王押司见里头那人模样不凡料来是号人物别要是什么权贵子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闹了。当下慌忙制止道:“大家别乱来先让我试试。”

    众人缓下手来王押司提声便喊:“牢里的朋友敢问您姓啥名谁是何来历?这里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乱来啊!”

    喊了几声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好似真疯了。王押司用力抓了抓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名下属问道:“怎么办?就任凭他住下去么?”王押司往那人头上便是一拳骂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号房呀!以前关过怒苍头目、囚过朝廷要员能随外人任意来去么?”

    那下属脑袋肿了个疙瘩一时哎哎叫疼:“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啊?难不成用烟薰他出来么?”王押司也是满肚子纳闷不知这人是来凭吊风景的还是来自掘坟墓的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拼着挨顿刮也强过脑袋挨刀。来人去刑部禀报上级请他们派人过来察看。”

    ※※※

    酉牌过了一半刑部来了个冯主簿已是上了品级的官员。

    冯主簿瞪了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条猪……一样!连牢门也看不牢!里头跑出来也算了还让外头的跑进去像条猪……一样!”王押司听他那个“猪”字拖得又尖又长着实滑稽只得干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属猪像条猪一样。只是想劳烦主簿大人替咱们拿个主意。”冯主簿咒骂几声替众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后方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来到牢门外冯主簿见了那人的怪异模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喊了几声那人仍是不理不睬想来此人非傻即疯绝非常人。冯主簿骂道:“这般疯子拖出来不就成了?还劳动我过来。你们这群人像群猪……一样!”王押司干笑两声当即唤来一名下属道:“给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脸。”

    那下属缩头缩脚地过去冯主簿一见他嘴歪眼斜鼻青脸肿已知他给里头那怪人打过一顿他哼了一声道:“贼子有武功。那干脆拿刀枪过来痛快宰了吧。”王押司等的就是这句话便算牢里怪客是皇亲国戚天塌下来也有冯主簿这句话顶着当即笑道:“多谢主簿!来!大伙儿准备家伙一起上!”

    眼看百来人手提长枪同往牢门冲去冯主簿这才醒觉不妙正要唤住却是晚了一步。只听王押司提声喝道:“刺啊!”众官差大声呼喝无数长枪已然戳了进去。

    “妈呀!”

    只听乒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枪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来。几名官差胸口被枪杆倒撞当场肋骨便裂了无数官差呼天抢地纷纷往外退却。王押司慌道:“这家伙好厉害咱们怎么办?任凭他住下去么?”

    冯主簿苦丧着脸怪事生出官大责任大这里几百人见过他来想赖也赖不掉总不能一个个杀了灭口吧?冯主簿惨然叹道:“没法子了再往上报。”

    ※※※

    酉时末刑部裘侍郎到来。这已是从三品的大员更有无数随从同来。

    “猪吗?牢里看不住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客人溜进来?这是天牢大客栈么?”

    冯主簿陪笑道:“大人责备的是。小人本就是猪生平最爱吃猪肉。只是想请您指点则个看看有无法子把那人赶出来。”

    裘侍郎见了满地的长枪、跌打药味四下弥漫自也知道里头那人不是好惹的。他毕竟见过场面当即沉着下来道:“先带我过去瞧瞧之后本官再行定夺。”冯主簿与王押司对望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有替死鬼来了。赶忙带着裘侍郎下去就怕他临阵脱逃了。

    三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行到栅栏边极目朝那人脸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么样?这小子生得俊么?”霎时脸上一痛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耳光裘侍郎面色铁青快步冲了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报给赵尚书知道请他定夺!”

    冯主簿吐了吐舌头王押司吞了口唾沫看长官这个模样来人好像真有些来头。

    ※※※

    戌牌时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来了一顶八人大轿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行来人还未进左右侍卫便把牢房站满了王押司当先跪倒冯主簿慌张下拜裘侍郎与赵尚书一同上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江大人!”

    来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实权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闲杂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个眼色爱将罗摩什、九幽道人纷纷挡了过来赵尚书情知有异当即喝退下属命众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内缓缓行到牢门外牢里果如下属所言真坐了一个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动有如失心疯一般。不过要是别人在里头他江充或真以为来人是条疯狗不过既然是他那擅闯天牢非但不是疯还是一条大有道理的计策。

    “杨郎中。可以转过身来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嫡传弟子杨肃观。

    江充把话说了一遍杨肃观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聋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怀武功倒也不敢过于靠近当下来到牢门前隔着栏杆喊道:“杨郎中!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转过身来。”

    第二次说话杨肃观依旧不言不语。江充心下暗暗推算这杨肃观一向有谋有勇却为何装疯卖傻自行蹲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当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谋三言两语便能抓住门窍以这个情状来看杨肃观定有什么图谋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众官差的眼想来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闹个惊天动地让大家亲眼看到他也好做个人证。

    江充沉声道:“杨郎中江某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说了你打了这场大败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你师父死了少林当不了你的靠山现下柳门也保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顾不暇你若还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帮你一把。”

    怒苍战火飞腾没能斗垮奸臣反让局势更加浑沌先看少林寺垮台、再看柳门形势危殆江充反而稳如泰山他有意拉一个打一个当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门大将再说。只要这人一来天绝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动向甚至杨远的图谋全都会落入掌中。

    眼看杨肃观背对自己依旧不言不语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弃提声便喝:“你听清楚了!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绝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爷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若在你的处境必然自保为上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过来我怀里吧!”

    说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杨肃观的背影不动如山。江充叹了口气道:“随便你吧败战将反正这几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转意江充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

    江充走了。午夜时分牢门口传来幽幽地哭泣声那是女子的哭声。

    “观观、观观娘来看你了!”

    地牢外坐着一名少年早已哭红了双眼那是弟弟杨绍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中年美妇紧紧抱住那端坐不动的背影来人正是杨肃观的生母于氏。

    爱子一生无往不利文武皆有大成岂料打了败仗之后一夕间忽然变了个人。杨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抱住石头也似的爱子拼命唤着他的乳名:

    “观观跟娘回家你吓坏娘了……”

    牢门内的背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只是他的双肩隐隐抽*动好似也在哭泣。

    “观观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观观你说话啊!”

    杨夫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倾诉只是刀枪威吓无用、权臣利诱无用料来亲情母爱便再动人也无法让他离开此间牢房。他已经吃了秤柁铁了心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

    二更时分官差闹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杨夫人也哭累了几名家丁从家里拿来草席让夫人与小少爷稍事歇息两人神疲力乏也都入梦了。

    万籁俱寂中牢门前出现一个身影这是最后的一名访客。

    那人蒙着面寒着眼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煞是吓人。他并未携带刀剑只是双手抱胸凛然望着牢门内的背影。

    “孩子区区的刑部牢房拦不住我的。”

    那声音低沉苍老却又带着暴戾之气那是杀人凶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子大家在达摩院见面时你便该认份也该认输。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算计中你师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刘敬也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却都败在我手中。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与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话杨肃观却丝毫不予理会。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太师也好于他都无甚差异。甚至生母杨夫人亲来他也不为所动。从威逼到利诱从劝说到温情他统通不在乎。因为他手中还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儿啊?”那声音软弱下来“便算我求你快快说吧。”

    那声音带着悲音带着求恳之意。“孩子啊孩子算是可怜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刘敬也是咱设计杀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费了多大的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复得“他”又给送回达摩院里又回到咱们掌握之中……”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来了呢?你这般做咱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来咱们有正经事要干啊。”

    任凭说好说歹有辄没辄浪子依旧不回头蒙面人轻声叹息摇头道:“你那么心狠我也没法子了。我计数三下你再嘴硬不说我便请你娘过来咱俩一招一招差演便像小时候那样好么?”他干笑几声屈指去数才动了第一下指头霎时一道蓝光飞闪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剑擒龙!

    蓝光闪动照耀得满室阴森杨肃观依旧背对着蒙面人只是蓝星幽幽杳渺如同毒蛇昂即使主人不曾转身它也不减半分威力。

    无敌神兵现世除非四大宗师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则谁堪抵挡一击?

    强弱之势太过悬殊蒙面人却笑了起来道:“好了得啊禁传神功加上无敌宝剑孩子啊孩子你真吓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面前的蓝星微笑道:“没关系快快杀我吧你连师父都舍得下怎会舍不下妈妈呢?来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欢喜。这就动手吧快啊。”

    呕地一声斑驳的墙壁喷上了鲜血点点滴滴垂落下来溅满了牢房。

    听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说话那蓝星仿佛吃了毒药泄了元气霎时间坠落地下宛如病死的软蛇。便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搭上杨肃观的肩头阴森森地道:

    “乖……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俩谁也不闹谁好么?”

    杨肃观低头垂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想想吧没人帮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师父又是个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好东西真正的大赢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给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颈伸来冰冷可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在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听隔邻牢房忽起大响:“杀人啦!杀人啦!快快来人啊!”脚步声仓皇响起无数官差急急涌入惊道:“怎么了?谁杀人了?”

    那蒙面客啧地一声霎时影子一闪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罗王一个人他望着空洞灰沈的墙壁嘴中的鲜血还在冒出。

    很孤单的感觉独自生在这黑暗无情的人世间孤寂地让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罗王流着红色的泪向上苍祝祷着。

    好像是梦境一般斑驳破败的墙缝里缓缓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这根指头解救他的吧?那根苍老的指头好似要触摸自己。似要抚慰悲伤的修罗王让他不再孤单。

    杨肃观张大了嘴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

    温暖的指头说话了。

    “你……为何泣血?”

    杨肃观缓缓伸出指尖与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触。轻轻地道:“因为我是一块钢。”

    钢是不流泪的……

    不流泪的东西便只能流血……

    温暖的手指轻抚杨肃观的手背它叹息着:“你如此倔强倒很像我们掌门人。”

    “掌门人?他是谁?”杨肃观眨了眨眼轻轻地问着。

    温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经死了。”

    “你是谁?”杨肃观的语气急促起来。

    “我姓金我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

    我始终在等……等改朝换代的时刻那一刻……我就会被放出来。

    你说是么?神剑的新主人……

    御门大审前修罗王不再孤单只因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

    八月时节秋高气爽中国朝廷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大审剿匪诸将。

    大军远征出师不利终于惨败而回。其中几场败战输得莫名其妙传闻主将临阵脱逃江柳两派主帅阵前不和众将怠惰散漫。如此荒唐举止朝中大臣谁不担忧龙心震怒诸人特请内侍探听讯息得了这么张字条回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景泰皇帝文学深厚词雅意达这字条如此写就诸大臣自是颜笑逐开想来剿匪诸将定会平安无事。却只有几个通晓内情之人眉心深锁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门下见真章。

    站在午门眺望便能见到皇城全貌。从大广场向北望先见到一座汉白玉高台台高两丈七共分三层每层皆有汉白玉栏杆围绕。三台顶端便是俗称的“金峦殿”。

    大殿巍峨耸立睥睨天下。隔着皇城广场遥遥相对的乃是一座雄阔正门。熟知朝廷事的都晓得这座楼门造价九百三十万两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座门。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价一般称为“奉天”。

    九百三十万两值多少?值八百万贫农一年口粮国库一年岁入。不是这样的价钱叫不起“奉天”这样的名字。

    ※※※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还未绽放郊外的军官穿过永定门来到内城与百官会合大批人马顶着晨间雾水朝午门步行而去面前一条大水碧波荡漾那是“内金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那是“金水桥”百官停下脚来远远望着河面对岸的那座门。

    辉煌耸立、巍峨壮阔朱檀紫楹反正随便用什么字眼来说那便是很大、很吓人、很庄重的一座门那就是“奉天门”。

    那可以是通往人间仙境的福门也可以是下到地狱的鬼门端看门下的那条龙怎么思想。

    ※※※

    奉天门下灯火煌内侍跪地不动恭迎山河到来。

    香烟缭绕一座香炉缓缓前行穿过了金水河来到奉天门下。香炉上刻山河之形炉底却给十根手指捧住那是双颤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门金台内侍手捧香炉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时之间金水桥内外百官闻声跪地齐声诵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门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门决事看他升座金台之上顾盼自雄真命天子显出的贵气岂止九百三十万两银?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杀之权又何止是八百万贫农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龙目隐生怒意霎时手一挥喝道:

    “宣三公三孤晋见!”

    喊声一波隔着一波井然有序声音传过一名朽得不能再朽、举手投足都要断气的老人抖将过来此人正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显祖。

    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其职至重是以无定员、无专授除开国时三公俱全之后便再也凑不齐了。百十年算来除那些开国功臣外只出过一位少师英国公张抚庭再来便是这位陶显祖了这位陶公福大命长撑过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岁才弄到了一个少傅头衔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满朝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奋力吼出龙吟:“听得见朕说话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挣扎双手连连挥舞想要下跪气力却又不济在满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终于喷出了下一个字:“上。”

    “少傅!今日御门听政乃是国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时身子颤抖头往颈边一歪再也不动了皇帝大惊失色急向近侍传动目光内侍们慌慌张张正要奔出忽见陶少傅挺直脖子朗声叫出一个字:“道!”

    文武百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座!另宣太子三师三少、暨五辅六部百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品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学士此时阁权极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五大学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文渊、文华、中极五殿大学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极殿大学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学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正三品尔后改为正一品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品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学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司、五军断事。百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

    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文武百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与他有旧不过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子威信却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帅有罪其余诸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安道京与高天威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甚惨澹。

    刑杖残暴动辄打死百来名大臣杨肃观见了这等阵仗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依旧一行一停。内侍正要责打他恰也行下桥来缓步朝奉天门行去却是逃过了第一劫。

    御门前鸦雀无声彷如深夜文武百官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路仿佛此人染了瘟疫谁要沾染了霉气谁便大祸临头。此刻门下安谧静悄似连一根针落地也得听闻。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卢云想到这几句话心中隐生恐惧不知皇帝要如何对付杨肃观更不知这同侪有何妙计却要替自己开脱罪名。

    ※※※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听皇帝森然道:“杨肃观朕若没记错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职乃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之子是也不是?”杨肃观伏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突然哑了既未点头也未摇头竟未回答皇帝问话。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子问话岂有人胆敢不答?便一条亵渎圣聪的大罪也足以将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声再次问道:“杨肃观回答朕的问话!”

    百官屏气凝神只在留意杨肃观的举动但见这位兵部郎中依旧趴倒在地好似聋了哑了竟是全然不加理会。皇帝大为光火当下三次垂询喝道:“杨肃观!朕最后一次问你你再敢不说话朕便割去你的舌头!要你一辈子吭不出气!听到没有!”

    满朝大臣多与杨肃观相识自知这青年口才便给手段厉害此时遭逢人生最最艰难的险境势必竭力为自己开脱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却似没辄了。金水桥内的顾嗣源、孔安金水桥外的卢云、伍定远众人见了这等异状无不大为诧异皇帝吼了一阵杨肃观仍是分毫不动。皇帝越看越怒喝道:“来人!拖到午门乱棒打死!”孔安、顾嗣源等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诛圣天子所不为还请万岁爷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责罚不迟!”一时间跪了十来名大臣都在请皇帝收回成命。

    杨肃观二甲进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着祖宗规矩自不能无端将他打死只是他如此桀傲不驯却要天子的脸面往哪儿摆去?皇帝又恨又恼一股气憋着不知怎么作面色已成铁青。

    江充见场面僵持心下暗暗笑想道:“好你个杨肃观摆明了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哑之徒还能有好心么?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场面闹大当下故做森然状冷冷地道:“大胆杨肃观皇上既然问话你耳聪目明却为何不答?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据说你平日在家孝顺侍亲从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见了皇上却为何礼教荡然无存?”说着斜目朝杨远看去尖声道:“难不成奉天门在你眼中却还比不上杨家后厨小门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个中翘楚听他的意思下一句话便是“难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却还不及你爹爹要紧么?”这话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个头余下便让群臣在心中自行补足。果不其然话声甫毕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杨远霎时厉声道:

    “杨远!滚出来!”

    爱子装聋作哑江充又是虎视眈眈杨远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杨远见过圣上。”皇帝指着杨肃观怒道:“朕三次问话你的宝贝儿子却一字不吭。他是聋子?是傻子?这个进士却又是怎么考出来的?你给朕说明白!”杨远面色凝重当即咳了一声道:“小儿生性顽劣见不了大场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询大见失态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生性顽劣?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般人品居然还考得了进士干得了朝官顾嗣源!你出来!”卢云守在金水桥对岸听皇帝召唤顾嗣源心下便是一惊只是自己官职不到说不上话纵然忧心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顾嗣源躬身向前温颜拜道:“微臣兵部顾嗣源参见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杨肃观怒道:“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办事也是这般又聋又哑么?”

    顾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问话自己若要答是想杨肃观一个聋哑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办理职司说来成何体统?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杨肃观平日风流倜傥文采翩翩今日却来乔装痴呆岂不是个欺君死罪?

    当此两难顾嗣源心念微转便道:“圣上明鉴古有名训巧言令色鲜矣仁杨郎中平日虽有机锋口才但因出师不利有负圣望是以跪地垂无颜面对当今更不敢以一词答辩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难得。”

    ※※※

    顾嗣源这番话轻轻巧巧既不得罪人也为杨肃观开脱了众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个顾兵部看不出来平日谨言慎行原来也是个角色啊。”

    皇帝听了这话又见杨肃观趴地不动好似真有意忏悔他略略退火闭上双目沉声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着剥他皮。”当下龙目半睁半闭沉声道:“是谁荐保这黄口孺子的给朕站出来。”

    轮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个接一个给人唤出来责备却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他不动声色自管跨步出众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恳请万岁责罚。”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迳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连他也受了闲气想来皇帝来势汹汹今日必然有备而来。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蝉。

    皇帝怒气勃柳昂天自不敢当众顶撞当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读道:“臣山东奉来侯宋公迈谨呈圣聪剿匪出征兵败河南计三失六不查以致大军溃散。盖三失者一为智、二为和、三为信……”皇帝越听越火霎时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迈!”

    一名威武大将奔过金水桥慌忙跪倒御门叩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几年没上朝连奏章也不会写了?什么三失六缺、四维八德胡闹!你这是在考进士、还是在打仗啊?给朕反省了!”宋公迈满面惭愧连连叩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带煞见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诵读登时吼道:“愣着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齿装作温顺模样念道:“七月初一贼至嵩山我军早早安寨本当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孰料中军主将应允撤军退山三十里是以失机于先、自乱于后此主帅智计之失也。”

    皇帝挥手断喝:“且慢!你说这胆大妄为的中军主帅是谁?”

    柳昂天低声道:“中军统帅为兵部职方司五品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串终于吐出三个字:“杨肃观。”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职?这征北都督又是谁?”

    柳昂天面色难看登时低下头去不做一声。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杨远冷冷地道:“中极殿大学士!朕要你说这中军统帅无能至极该当何罪?”

    杨远步出行列低头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帅有过刑杖五百鲸面配边。”皇帝喝道:“好一个鲸面配边!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偏又能骗取朝廷功名以致兵败如山倒?你说!这杨肃观的爹爹又该当何罪?”杨远脸上闪过阴影一时无言以对。

    柳昂天受责、杨远也给牵怒旁观众人噤若寒蝉却只江充暗暗颔对杨肃观的计策大为佩服。心道:“厉害好一个无声胜有声这小子已然占上风了。”

    江充自己是斗争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杨肃观若自以为是一上来便口若悬河大放厥辞反会引起群臣舌战徒然惹人憎厌而已。但他一上来便往地下趴倒死气活样闷不吭声皇帝有气没地方必会迁怒他人。看柳昂天荐举有责、杨远家教有亏剿匪诸将作战不力一会儿杨肃观若给判死这些人也都讨不了好去。这招围魏救赵之计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烧转望台下咬牙道:“自刘敬作乱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谁才是朕的忠臣?你们这帮人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着升官财……”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朕一个都不饶!”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时由孔安带领百来名文武要员同声跪倒喊道:“圣上恕罪啊!”

    旭日东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见满朝文武高呼万岁众人惶恐惊怕只在叩不止。

    卢云虽也跪在地下眼角却在远眺天际。一时之间耳边响起了秦仲海的笑声……

    “你们听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会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个字再断一条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卢云心中感慨霎时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

    众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动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全都起来吧。”众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闪过又要威江充体念上意登时道:

    “大家起来吧万岁爷宽恕咱们的罪了。”说着缓缓起身模样气定神闲。众人见他站起才一个个爬将起来。看来江充能拉帮结党、称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皇帝审了良久却还没判刑定罪他接过内侍送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宽和从不妄杀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惨败却不能不追究刑责以儆效尤。”重臣听了这话无不起抖来不知会有什么惨祸。

    皇帝将茶水喝完道:“杨肃观身居中军主帅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屡犯大错不堪重用第一个该死。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教养无方兵部尚书顾嗣源御下不严二人当受连坐。”

    他伸指轻轻敲着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识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后理该罪加一等。其余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安道京等监军主将并左从义、石凭、伍定远、钟思文、卢云等协办副将均应一一受罚绝不宽饶……”

    皇帝牵连如此众多臣子连江充也颇感意外虽说事不关己但能干的全都灰头土脸日后还有谁愿意投效当今?他想要出言调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个败仗一会儿出言求恳可别让人落井下石又把这件公案托了出来当下三缄其口按兵不动以来静观其变。

    皇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名单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诸卿可有异议?”

    霎时之间众大臣一同跪地颂号:“天子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间千百人额头触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难不止、株连祸结满朝文武如丧考妣受累的魂飞天外无事的连拍心口。卢云、伍定远、左从义等人则是低头无语自知已是大难临头不知一会儿罪状确凿会有什么刑罚下来。

    皇帝见群臣跪拜登时轻挥龙袖道:“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意已决着……”正要定下刑罚忽听台下传来一声轻啸道:“圣上。臣有异议。”

    皇帝说话给人打断不由吃了一惊其余大臣更是失心丧胆眼前皇帝才把受罚名单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说来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万万不可犯冲这人胆大包天居然选在这关头拊虎须莫非活得腻了?

    众人斜目偷看只见说话那人面如冠玉双目凛然直视正是杨肃观!

    众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却又诧异难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强压抑怒气道:“先前问你话你一字不答现下又想干什么?”

    杨肃观凛然道:“古圣辄言天下治乱本在人为。今朝廷气运衰微邪说暴行大行其道圣天子不修己安人反鼎镬群臣为乐业不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反憎怨臣民为经纬臣以为圣上应当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怼。”众人听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状无不大为震骇卢云等人听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惊恐良久作声不得。

    “你……好你个大胆狂徒!”龙怒咆哮圣颜转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几番问话你都抗旨不答现下圣裁已定你……你又来抗旨犯上你……你……”怒到极处说话声音微微抖霎时将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剥下杨肃观朝袍打断他的脊骨!”

    杨肃观闻得此言当下缓缓起身背对着皇帝。众臣见状更是大惊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时站起身来怒吼道:“大胆!居然敢背向天子!来人!给我乱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将杨肃观按倒在地杨肃观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剥衣裂帛须臾间外衫尽除露出内里光滑晶莹的肌肤众人看入眼里心下却是一凛只见杨肃观背后赫然有处刀伤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划到腰际端的是怵目惊心。

    皇帝悚然一惊坐倒下来喘息道:“这是战场上受的伤?”杨肃观虽给按在地下双目却凛视苍天竟是分毫不让。皇帝嘿了一声喝道:“杨肃观!望着朕!”

    杨肃观仰视苍天仍旧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来人!按下他的头!”

    左右闻言一起施力去按杨肃观身不由己俊脸给人压住便低下头来。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杨肃观唇红齿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双俊眼无忧无惧眼中既无求恳也无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无半分杂念。皇帝本性并非残暴之人此时见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时为他的俊美所动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当下凝眸回视着他问道:“杨肃观朕只要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惧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怕。”

    皇帝皱眉道:“你不惧死?”

    杨肃观闭上双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臣死于桀纣之手万古流芳。”

    咿……

    皇帝尖叫出声狂怒之下随手抓起茶碗奋力向前扔出当地一声大响那碗撞上了杨肃观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间血流眼皮染红了双目。

    尧舜禹汤、内圣外王哪个皇帝不想为后人称颂为史家所称道?谁知自己励精图治、一心求好却给比成夏桀商纣两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了下唇鲜血迸了出来厉声道:“打死他!打死他!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杨肃观给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门临刑前却又回眸朝皇帝看了一眼看他嘴角带着不耻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杀人暴君。

    皇帝见了他的眼神登时惨叫一声他双手抱头喝道:“慢……”他气喘吁吁亲自走下台来凝视着杨肃观的双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卖直……想名留青史朕不会中你的计……朕不砍你的头不剥你的皮朕要让你这辈子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朕要你的家人亲友全数离你而去要你任人轻贱任人不耻比苦牢还惨……”

    皇帝握紧双拳狂吼道:“来人剥下他的官袍顶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职将他废为庶民万世不得录用!”他指向群臣厉声道:“只要与此子有关之人、事、物一率不准过这午门!否则定斩不饶!谁敢为他说情便是与他同声出气!与国家为敌!

    听见了么?”

    天威震怒黄龙咆哮在这一刹那五品职方司郎中的一生已经结束。

    功名爵位、家世财富全数剥除。此人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谁敢与他婚姻来往谁便是皇帝眼中的仇人。众臣心下了然杨远若不将他逐出家门恐怕连自己的官位也保不了。

    此人年仅二十五六却已被盖棺论定。人生漫漫长路虽生犹死从此一无所有。

    群臣震动杨肃观却淡然依旧。血流满面中只见前兵部郎中俯身叩说道:“臣杨肃观谢主隆恩……”

第七章 金水桥畔龙吐珠

    大清早天边还灰蒙蒙地后院便传来呼喝声响那响声随着呼吸一沉一扬不消说自是有人在打熬气力了。

    秋晨天凉艳婷披上了外衣缓缓从暖被窝里移出脚来脚趾才一触碰冰凉的地板全身便也冷了起来。她着上了罗袜略略梳妆打扮这才推窗望外朝院子里瞧去。清晨雾蒙蒙地不管瞧什么看上去都是灰蓝蓝地一片只是院中那个身影实在壮硕那结实雄伟的筋肉一举一动都如此沉重即使天光晦暗一切蒙蒙隆隆这个人还是那么地实在。

    实在质朴、木讷老气这方方正正却又拙于口齿的感觉恰似小时邻家挑担的叔叔又似江湖打滚十年的老镖师再平凡不过了。

    这个不苟言笑、乐于助人的老男人便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你醒了?”高大的背影转过身来国字脸上带着笑容“昨晚睡得好么?”艳婷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向这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男子点了点头。

    伍定远哈哈一笑将铁手戴了起来示意艳婷过来。艳婷微微一笑轻轻枕上伍定远宽广的胸膛任他满是老茧的大手环上自己的纤腰。

    滔滔乱世不敢巴望有什么惊喜也不敢盼望一个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情郎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吧。

    干燥的大嘴吻上自己的粉颊胡渣子刺来却是有些疼了。“姑姑我……我可不可以回家?”伍定远去都督府了按他的意思崇卿一早便给送去认字习文想来伍定远一心寄盼就望义子允文允武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可怜崇卿拉着自己的手哭丧着脸打死也不离开半步却让艳婷没了主意。

    眼看私塾教师已在门口相候艳婷叹了口气蹲身下来凝视着眼前十岁的男孩柔声道:“崇卿听话姑姑在你这个年纪时便没了爹娘独个人过了好些年姑姑一个女儿家都不怕了崇卿堂堂的男子汉怎地这般胆小?”崇卿听了这话却是有些羞愧了艳婷在他脸颊上一捏:“快些过去吧别让人看轻了丢了你爹爹的脸。”崇卿低头下去细声道:“对不起我这就进去。”艳婷见了他的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微起怜悯她将小男孩抱入怀里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示作奖赏跟着拉着他的手送到了私塾老先生手里。晨光照来身上暖暖的艳婷独个人在京城走着伍定远公务繁忙无暇陪她崇卿也去习字了只能一个人上街闲走了。

    八月时节落叶飕飕沿途走去商家都已开铺做买卖艳婷驻足看了会儿见了好些稀奇珍饰瞧在眼里倒也喜欢。只是钱囊里虽有些银两但毕竟是伍定远塞来的自己一日未成伍府的女主人名分不定一日不便使想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瞧的便自转身离开。

    不知不觉间已然行到外城永定河大水便在眼前毕竟是天子脚下河岸旁不见舢舨渔家也不闻鱼腥腐臭河心波荡秋光岸边银杏白桦让人胸怀大畅。

    艳婷含笑望着河边一处酒楼美景当前她自想驻足赏玩虽说只有自己一个人过来少了人说话解闷但总是强过在城里乱走当下便行入酒楼捡了张桌子坐了。

    那伙计见她一人过来倒是有些愣了当时女子出门多有男子陪同若是大户小姐一个人出门也必有丫嬛下人相陪那店家不知如何招呼不由得有些慌艳婷过往在江湖走动倒也遇过这些事情当下取了碎银出来交在伙计手中温言道:“劳烦送两幅碗筷。我哥哥在城里当差与我约定在河边相会一会儿便会过来。”伙计听了这话赶忙答应了自去张罗茶点此时尚未过午店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客人艳婷这张桌子位于二楼风景甚佳她自行斟了杯热茶轻轻啜饮。

    此时艳婷身穿淡红罗衫她人在京城腰上便未悬剑。乍然看去便似大户人家的好女儿容貌秀丽高雅怡人满是温柔风情。店中客人望向自己的眼光中又是仰慕又是赞赏艳婷看入眼里心里倒也暗暗欢喜。

    师父远走怒苍山定远替她在战场上拜见了师妹下落不明也由定远差人去找这个伍捕头永远世故永远周到硬是不舍得自己吃到半点苦直把她当作娇贵公主来服侍也是为此尽管没了江湖她还有个家心情也不曾忐忑不安平平淡淡的日子虽闷但也十分踏实。

    艳婷举杯啜饮举目往窗外看去。天空湛蓝一片河面渔船点点让人不觉陶醉。正看着河边风景忽然眼睛一眨一个身影沿着河岸走来那人身穿青袍腰杆挺直举止端方中不失潇洒艳婷见了他的面貌举着茶碗的纤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她的目光紧随那人的身影心中更是怦怦直跳。

    那公子沿岸漫游跟着驻足下来只在眺望河景端立不动。过不多时他转身过来背倚栏杆一手叉腰另一手却放在石杆上轻轻地敲着。看他俊目回斜侧眼含笑路上行人不分男女对他都多看了几眼。

    艳婷紧泯下唇凝视着河岸旁的那个俊美身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荡。

    “杨郎中……”自相识以来还不曾这般细细看过他艳婷人在远处自也不怕被人瞧见她的一双大眼眨也不眨舍不得离开半晌。

    战败了被削去官职了原以为他会颓靡沮丧到处向人乞怜结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还是那个胸有成竹的杨肃观就像珍罕的宝石灿若星辰如梦似幻。被废为庶人又如何褪下戒座的宝石依旧是宝石一样那么的尊贵、那么的光彩夺目、那么的让人喜欢……艳婷心头怦怦跳着想到杨肃观已是平民身分她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只想走下楼过去邀他上来饮杯热茶只是这个念头一动却又在刹那间嘎然而止。

    脚步没法子移动轻功高妙的她感觉膝间好沈。是什么拉住了他是伍定远的一片真心还是崇卿孩儿的亲情还是……还是她那忐忑不定的一颗心?满心迷惑中忽见杨肃观缓缓离开脚下却是朝向自己这个方位行来艳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看到自己了?不会的两边距离那么遥远路上又有些行人他没道理见到自己。

    慌乱间杨肃观已来到楼下不远处艳婷怕他看见自己只把身子藏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望着楼下。只见杨肃观停下脚来左右看着。模样像是要饮茶却又不知要走入哪一间。

    艳婷又慌了起来。路边茶铺十来家他会进来自己这间么?想着想杨肃观来到自己这家茶铺楼下好似要走上来。艳婷不敢再看只把头低了下去望着自己面前的点心。她的手掌满是汗水又盼杨肃观走将进来又盼他过门不入心里浑没了主意。

    如果楼梯响起那个身影便会行上楼来然后与自己不期而遇。那一刻他一定会大方招呼也许他还会坐在自己身边同眺风景。可是……可是自己该怎么面对他?装作十分讶异?还是拒绝和他同席?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过得良久楼梯那端迟迟无声寂静如常。艳婷泯住下唇心里黯淡了杨肃观并没有上来。他走了。

    艳婷心里知道她与这人擦肩而过了就像过去的多少年永远都是擦身而过。

    也好想起伍定远对自己的心意不正该如此么?艳婷嘴角挤出微笑伸手拿起茶壶自行斟水只是那手掌却不由自主地着抖连她自己也制不住。她轻轻啜饮茶水百般寂寥间再次往窗外看去。便在此时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她也险些惊呼出声。

    对过一楼的茶铺里就在自己窗格的斜对面那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与店小二说话。

    那是杨肃观啊。

    艳婷大为欢喜杨肃观没有远走也没有让自己为难他就这样坐在自己眼前任凭她怔怔瞧着。天涯若比邻在这美好的晨光里两人便如隔席相坐共赏秋日怡人风情。

    店小二送茶来了。杨肃观没有客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独坐。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自管低头读着。时候近午楼上客人慢慢多了起来艳婷就怕无聊闲人过来打扰自己便又赏了伙计一些碎银另又点了些茶点。那伙计好生懂事登时加取两副碗筷一张方桌四个位子全摆满了一免登徒浪子前来啰唆二免其他客人过来占座。

    凉风徐徐吹来不躁不热天边白云悠悠飘过二楼窗中的少女一楼茶铺里闲适潇洒的公子仿佛这是个静谧的京城没有分毫吵嚷没有人心险恶便如图画里的故事一般。

    杨郎中明日我还会看到你么?带着崇卿回家已在傍晚时分崇卿见她满面微笑便笑道:“姑姑你在高兴什么?”艳婷若有所思竟没把话听入耳去。崇卿粗着嗓子学着伍定远模样吼道:“姑姑!”艳婷吓了一眺拍着心口道:“怎么了?有事么?”崇卿大声道:“姑姑我说你像是很开心!是不是捡到糖果了?”艳婷慌道:“没有的事……我很好。”崇卿咕哝一声喃喃地道:“我又没说你不好。”回到家里便有下人过来伺候。总兵府上奴仆俱全倒也不必自己费心张罗晚饭本想伍定远定会回来吃饭哪知管家过来禀报说他与柳侯爷同去京畿大营了要深夜才回来。母子俩听说此事便各自上桌吃了之后便如平常日子一般陪着崇卿玩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房去睡。

    说也奇怪很难熬的一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艳婷望着窗格外的树影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眼前仿佛还是那蓝天若海的河岸低头望去便能见到那埋文翰的身影。

    “他没有官职了又给父亲扫地出门……为何看起来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是不是装出来的?其实他的心里好孤单、好害怕?就像我一样?”不会的他不会孤单的他什么都很在行什么都十拿九稳明明与自己年岁相当却能指挥得动那些武林大豪。伍定远听他的灵定、灵真也听他的便连卓凌昭、江充这帮恶人也不敢轻视他他永远有这个份量。

    很烦恼的夜晚拿出师父给自己的锦囊不知为何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沾湿了枕边。

    也在这一夜艳婷重新开始练剑离开九华之后第一次辛勤练功。即使没有师父在旁督促她还是那么勤奋努力就像是当年的那个好姑娘。第二日清早天色依旧灰蒙蒙地后院的呼喝声又响起来了尽管深夜才睡这人依旧黎明即起如此勤奋好似公鸡报晓一般怕连闻鸡起舞的祖逖也要自叹不如。

    如同过去个把月艳婷揉着惺忪睡眼给伍定远吵起床后便自起身更衣只是不知为何今儿个换衣裳时她偏是挑三捡四好似穿什么都不对劲儿磨蹭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到院中。

    “嘿喝!”拳风刚烈刮面如刀只见院中的壮硕身影翻来覆去铁肘忽而向后正拳不时飞冲而出国字脸凶霸霸地虽是一套平常不过的师传拳法但他出拳踢腿快绝无伦气势远非常比料来以他今日的身手便不除下铁手套也能轻易击溃武林各派的一流高手。

    猛听一声吼伍定远脚尖扫出将地下一枚石块挑了起来他举掌扑出那石块明明正面受力却飞到伍定远背后去了陡见他身形回旋单指立地刹那兼倒立踢腿鞋底从石块上扫过那石半空画过一个弧线转眼又飞回了原地位置分毫不差。

    凉风吹过那石子化成了灰忽尔随风飘散。艳婷惊得呆了一时掩嘴惊呼。只是眼前这男子武功再强容情再狠艳婷都不会怕他。因为艳婷知道他欢喜自己他再凶再狠也只是对敌人凶、对坏人狠在自己面前他是很听话、很温柔的。伍定远招式越练越精官位越做越大那诚恳笑容却丝毫不改他缓步朝艳婷走来微笑道:“起来啦?昨晚睡得安稳么?”千篇一律的问话艳婷也一成不变地点头柔声道:“昨晚伍大哥回来的晚可真辛苦了。”说话间两人都带着淡淡笑容挺客气的。

    伍定远笑道:“再没几日咱们便要去居庸关了怕就怕公文下来得早人家卢兄弟八月十五成亲我要是喝不上这杯喜酒那可万分过意不去了。”艳婷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我都忘了咱们要离开北京了……”伍定远笑道:“可不是么?昨儿侯爷吩咐下来说要咱们好好准备……”伍定远说话便像他的做人扎实平实一口西凉乡音又慢又长用字遣词也是慢慢的。艳婷茫然听着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听到自己要去居庸关心里只是慌张根本没心思再听什么。

    伍定远正自说话忽听一个男孩的声音喊道:“姑姑换新衣裳了!今儿个好美啊!”两人回望去后院里奔来一个小小男孩儿正是义子崇卿他活蹦乱跳地奔到艳婷身边拉着她的手左旋右绕好似在察看她的打扮。伍定远哦了一声这才留意艳婷换了水绿绸缎脸上施了淡淡的腮红一身打扮焕然一新。伍定远拙于口齿倒也不知该如何称赞只哼哼哈哈几声不置一词。

    艳婷噗嗤一笑捏了捏崇卿的面颊道:“你这小鬼灵精居然也知道姑姑美?”崇卿笑道:“当然知道了!昨儿姑姑带我去私塾那些孩子们见了都嚷嚷咱姑姑美呢!”伍定远听得哈哈大笑艳婷也给逗乐了一时腰枝轻颤烦恼一扫而空。辰牌时分艳婷按着昨日的模样又把崇卿送去了私塾她孤身单影无所事事怀想昨日的邂逅脚下不知不觉地又往永定河畔行去。

    她沿着河边行走今日天色阴惨河上起了大雾自不比昨日的阳光普照芳草凄凄树枯叶黄瞧来份外秋凉。艳婷驻足下来伸手轻抚栏杆心里感慨无限。

    这儿正是杨肃观昨日站的地方当他悄立栏杆他看到了什么?极目所见一条大水正面横过正是永定河另一面有条小河侧向交会却是金水河。此地两水相交远远看去金水河有如一条神龙正张嘴咬住永定河身。看来是处风水宝地。

    艳婷叹了口气她回身过去瞧向远处一座茶楼那儿正是自己昨日坐的地方天际阴霾河边一片水气什么也瞧不真切。自然也看不到昨日的那个身影。

    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虽然明知不该但还是希望再见他一面和他道别。

    艳婷低头思念着往事脚下缓缓离开眼前浮起昔日的点点滴滴。

    “这位姑娘您又来了?”耳边传来说话声响艳婷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只见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昨日那处茶楼她没有答理伙计只痴痴地走上楼去那伙计昨日领了好些银两打赏眼看财神到来自是嘻嘻哈哈地陪着。

    店中客人稀稀疏疏寥若晨星与昨日并无二致眼见窗边那张桌子并无客人艳婷便走了过去自行坐下。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还是在等兄长么?”艳婷眼望窗外嗯了一声那伙计见她神色俨然脾气不太好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取过茶点一一奉上。

    灰蒙蒙地窗外起了大雾看模样好似要下雨了。艳婷啜饮着热茶凝望着对街楼下的那张空桌细细回思昨日的巧遇相逢心头忽尔甜蜜忽尔酸苦宛若痴了。

    烟雨蒙蒙终于下起雨来了。对街店家赶了出来将雨棚搭上便什么也见不到了。艳婷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什么茶点匆匆唤过伙计会了钞便要下楼离开。

    那伙计干笑道:“小姐令兄还是没来么?”九华山徒脾气犯上艳婷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那伙计心下一惊给美女瞪个几眼不打紧可金元宝生气万万不能等闲视之忙笑道:“小人闲得无聊狗嘴乱叫娘娘可别火啊。”艳婷不愿理会自行走下楼梯。店外大雨倾盆自己没有带伞倒有些麻烦了。

    正想要伙计替自己买把伞便在此时店外行来一人艳婷莫名之间心头紧张起来那个身影停在门前把伞抖了抖跟着走入了一个大胖子。艳婷满心寂寥别过身去道:“伙计。”奇了背后有人比自己抢先一步叫唤伙计莫非是那大胖子么?可这声音好生沈雅胖子不都是声若洪钟么?怎会有这种声音?艳婷又紧张起来她回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行入店里将手上的油伞甩了甩那人穿着一身淡绿长袍肩上别着白麻握着伞柄的五指修长雪白有若玉葱。艳婷低呼一声霎时停下脚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那公子爷将油伞收拾了转身入店他目光一撇霎时见到了艳婷忍不住双眉一轩自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艳婷又惊又羞又喜又怕想把目光转开却又有些舍不得只这般怔怔地望着杨肃观虽在阴冷时节兀自脸泛红霞。

    两人对面相望尚未开口说话忽听那伙计道:“姑娘啊外头雨下得大您老人家又没带伞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好用又实在还有上好牡丹花图一两银子而已半点不贵。”听得这大煞风景的废话艳婷自是气急败坏正要开口去骂忽见杨肃观含笑走来将手上的油伞递了过来口中却没说话迳自走上楼去了。

    那伙计没好气地道:“来路不明的伞没准是破的再不便脏摸起来手疼……”说着说脑袋忽然给伞柄重重一敲那伙计吓了一跳慌忙摇了摇手不敢再说了。雨势越来越大艳婷手上拿着油伞望着店外淅沥沥的雨帘她怔怔看着忽然一转身登即飞身上楼。

    来到了二楼只见店中阴沉沉地并无其他客人只临窗边一张桌子点起了烛火一名英俊男子侧目望着窗外手上端着热茶。那张桌子却是自己适才坐过的。“他……他昨天就看到我了……不然……不然他为什么坐这里……”油灯掩映杨肃观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温柔艳婷想要过去说话却又不敢想要找张桌子坐下那伙计又给她打得不见人影说来真是万分尴尬。

    过得半晌杨肃观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艳婷向她微微颔。艳婷泯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杨肃观拉开了木椅艳婷凝目看去那桌上却摆着两幅碗筷。

    艳婷啊了一声却不就座低声问道:“你……你在等人么?”杨肃观颔微笑:“是。我在等你。”艳婷凝目望着他只见杨肃观神采如故仍是一派从容但见他桌边搁着一袋行囊好似要出远门一般。艳婷想起伍定远自知不该过去但心念一转想到杨肃观的处境如此悲凉她心中忽生不忍当即在他身边坐下。

    杨肃观淡淡地道:“京城里住得惯么?”艳婷嗯了一声道:“伍大爷对我很好什么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乱得紧低声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何打算?”杨肃观听了这话只转头望着窗外并不言语。

    艳婷见杨肃观沉默无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不语。

    当年长洲城隍庙里艳婷曾向眼前这位男子开口示爱哪知得了个婉言相拒。后来伍定远出手挑战卓凌昭杀得天昏地暗这人又恳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劝。相识虽久只因身分天差地远彼此始终无缘。直至此时……直至此时……杨肃观师父过世战败失利御门前被削官职……所以……所以……过了良久艳婷鼓起勇气道:“杨郎中你若有什么苦恼尽管告诉艳婷好么?”杨肃观淡淡笑着侧目望着艳婷道:“艳婷姑娘你为什么坐在我身边?你不知道皇帝恨我么?”艳婷别过头去低声道:“我知道。”杨肃观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敢坐下来。你不怕被牵连么?”艳婷望着眼前的男子微微苦笑那笑容却是有些凄凉。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我已经被牵连了。”说着说泪水滚落下来。

    大雨迷蒙室内昏暗杨肃观微微一笑伸手出来顺势将烛火捏熄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艳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间唇上一热那杨肃观竟尔吻了过来!艳婷尖叫一声慌忙向后闪躲她又惊又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便在此时背后响起那伙计的声音陪笑道:“公子爷这就走啦?您的伞给了姑娘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将就着用……”耳听脚步声响艳婷急忙回望去杨肃观头也不回已然缓步下楼。

    艳婷抚着自己的双唇那温温热热的感觉犹在唇边她泯着下唇全然不解杨肃观的用心一时又是惊诧又是迷惑一会儿想到伍定远一会儿又想到杨肃观她望着大雨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跃出追了上去。

    风吹雨大路上行人稀少只是杨肃观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不顾一切一心只要找到他把话问个清楚她轻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传脚步轻盈非常沿街飞奔过去不曾溅起地下积水宛如凌波仙子般追出。

    一路奔到了河岸只见一人淋着大雨满身湿淋淋地眺望河面正是杨肃观。艳婷站到他背后大声叫道:“杨肃观!”那身影依旧远望河岸不曾回身艳婷再次大叫:“杨肃观!”过去两人客客气气从来是杨郎中长、杨公子短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却似唤过了千百遍丝毫不感陌生。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打在河面上激起一片水气波涛汹涌中仿佛水底下潜着蛟龙水妖杨肃观却只望向大河对艳婷的呼唤不理不睬。

    艳婷情急之下登时奔到杨肃观面前挡住了河面景致尖叫道:“杨肃观!”滂沱大雨中杨肃观满脸水珠只低头望向自己艳婷又是激动又是迷惘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双手捧来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让她望着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艳婷满面雨水哭道:“当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要我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么?”杨肃观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又听艳婷哭道:“定远待我很好我也不要对不起他……”她用力往杨肃观胸膛打去放声哭道:“你说!你为何要招惹我!为什么?”艳婷又是恨又是爱只泯着下唇仰头望着面前的无情男子。杨肃观叹了口气低声道:“艳婷我……”说到此处忽听远处传来碰地一响好似响起了爆竹随着声音响起杨肃观身子晃了晃话声从中断绝脸色变得苍白之至。

    艳婷尖叫道:“你为何不说话了!你说啊!说啊!”她双手抓住杨肃观的臂膀拼命摇晃她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艳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尖叫起来只见杨肃观胸口鲜血直流。

    冷枪……有人放冷枪……艳婷双手摇晃像是要说不惊怕之间一步步退后撞上了栏杆。

    杨肃观微微一笑颔道:“很好、很好终于要杀我了么?”雨水顺着面颊留下他双膝软倒跪倒在艳婷面前艳婷见杨肃观口吐鲜血又见他背后血红一片想来那枪从背后灌入脏腑已受重伤。

    碰……碰……耳边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艳婷不管自身安危只把杨肃观抱入怀里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叫不休仿佛是问为何有人要下手杀人又似在问杨肃观为何亲吻于她慌乱之下已是不知所云。

    杨肃观死在旦夕已无余力支撑身体他软倒艳婷的怀里低声道:“相识满天下今日却是你替我送终艳婷姑娘……艳婷姑娘……”眼看杨肃观目光渐渐黯淡嘴角笑容也逐渐僵硬艳婷泪如雨下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命运乖离好容易这段情终于有了点眉目刹那之间变故突来却又成了生离死别。

    杨肃观气息渐低他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师父……观儿对不起你……师父……”说话间右手抬起双目含泪便要坠落面颊当钢铁流泪的一刻它便会生锈便会死亡……艳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尖叫道:“不要!我不准你死!不准!不准!”忽然之间又是碰地一声大响枪炮击来打得身旁栏杆石屑纷飞艳婷先是一愣但她激动之下对外界变故全不理会那栏杆本已朽旧缺了一角后再也受不住力霎时倾塌倒落滚到杨肃观身边。

    杨肃观缓缓醒转凝目望着身边断裂的栏杆水气飘渺中只见石栏裂开露出淡淡的青泽之色杨肃观嘴角颤抖运起最后内力使劲握住那截栏杆啪地轻响石灰泥屑尽落霎时眼中看得明白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圆滚滚的石杆而是一座拳头大小的方印。

    泥灰满布雨水阵阵洗刷露出了六大篆文。

    “皇帝正统之宝!”将死之际极目瞭望远处金水河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注入永定河中那模样好似是一条神龙正自张嘴衔着什么东西却要交给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抛去了官职舍弃了亲人的性命自己终于跨过刘敬也不曾跨过的一关。

    今时今地正统天命降临。耳边枪响不断杨肃观奋力坐起身来纵使满身浴血他眼中的神光仍极骇人。他拼出气力拉倒了艳婷两人一同滚倒在地躲在栏杆之下。杨肃观血流满身喘道:“艳婷你若爱着我便替我办最后一件事!”变故连连艳婷只不住啼哭:“你说!你说!便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大雨飞洒身边水雾朦胧枪声更是接连响起杨肃观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京城燃起蓝光的那一夜你要……你要伍定远尽起居庸关军马南下北京!”艳婷惊道:“南下北京?”杨肃观喘息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秦霸先遗言交代唯真龙方能复辟成功你……你……”他紧紧抓住艳婷的手厉声道:“要替我降龙啊!”艳婷全身大震又惊又怕只想开口再问忽见杨肃观背转了身子纵声狂叫道:“天不绝我!天不绝我杨肃观啊!”他面朝河水霎时纵身跃起旋即坠入河中。艳婷呆呆看着忽然间醒觉过来她高声尖叫:“杨郎中!”一时间奋力跃起追随着杨肃观的脚步扑通一声那修长的身躯坠入水中眨眼间便给大水吞噬。

    枪声终于停了路上行人大声惊叫纷纷在看那一男一女的落水之处。“观观啊!观观啊!呜呜……呜呜……”凄厉的哭声悲悲切切杨夫人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伴着诀别也似的啜泣永定河畔仿佛飘起了鬼火无数火把映照数百人聚集此间都在打捞河中尸。

    究竟是谁这般狠心居然忍心下手刺杀杨肃观?他已经无权无势了朝廷削去他的官职顶戴杨家长辈将他逐出家门这般处置一个“败战将”难道还嫌不够么?非要杀了他将他的性命了结这些人才会“颜笑逐开”么?谁下的手?是皇上么?他深恨杨肃观出言忤逆是以派人杀他泄愤?还是江充么?只为削弱柳门势力是以先下手为强以免这位兵部郎中日后东山再起?究竟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杀了杨肃观究竟会有什么好处?“来先喝了这杯茶。定定神。”两手捧着茶杯铁壶淅沥沥地倒着热茶掌心慢慢暖了起来僵硬冰冷的指节给热气滋润好似全身都舒坦了干裂无血的樱唇就向茶水轻轻啜饮。

    “艳婷姑娘肃观中枪之时你刚巧在他身边吧?”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永定河畔的风声柳昂天的声音听来让人好怕。虽然竭力克制牙关还是颤抖起来。伴随着身体的抖动茶水立时溅上了纤纤素手刹那间茶杯翻倒直往地下摔去。

    “小心些!可别烫着了。”一只大手凑了过来当场将茶杯接住杯口虽然热烫那手掌却似毫无知觉足见内力修为甚是了得。只见那手捧着茶杯缓缓移回艳婷面前温言道:“侯爷在问你话你慢慢说别要害怕。”艳婷看着眼前的满月脸那是柳昂天的护卫韦子壮一时之间艳婷苍白的俏脸更是毫无血色慌乱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避。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唉……”背后一人扶住了她低声叹道:“白人送黑人人生痛苦莫过于此。艳婷姑娘我儿肃观真的死了吗?”艳婷全身冷虽然她知道背后那人便是杨肃观的父亲但她心里还是害怕还是一股脑儿地冷她急忙挣脱背后那人的掌握便往道中飞奔而去。“江太师到!”黑夜中火光隐动大队人马出现在艳婷眼前。当先一人足跨骏马身形肥胖自是安道京车边另有一名喇嘛打扮的僧侣相随却是罗摩什。看这等阵仗车中之人必是太子太师本朝第一权臣到了。

    连他也到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轻如鸿毛杨肃观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眼看艳婷满面惊惶不住退后江充翻身下马口中高声问向下属:“就是这女孩?是她见到杨肃观坠河的?”罗摩什等人提声答应那江充便快步朝艳婷行来面对本朝最著名的坏人艳婷泪水盈眶不知该往何处逃去一时只能蹲在地下看她两手捧住茶碗双肩不住颤抖想来真是怕得厉害。

    便在此时肩上一阵温暖有人替她盖上了毛毯艳婷又惊又怕回去看入眼的却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却是顾倩兮来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挡在一旁正是卢云。艳婷大叫一声扑倒顾倩兮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江大人深夜过来岂敢劳驾!岂敢劳驾!”杨远叹息着。

    江充干笑着“哪儿的话侯爷不也在这儿么?本分而已本分而已。”“别说这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儿?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柳昂天感慨着。

    三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堆着歉意却又不时含蓄地笑着。那艳婷听着三人的说话霎时眼眶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懂得她的心事当下端着热茶不住喂她去喝只是茶水入口却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难以下咽。一片哀哭中三大臣联袂行来只听柳昂天叹道:“下手之人丧心病狂令人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这缉凶追捕之事柳某定会竭尽全力还请杨大学士放心。”江充颔道:“正该如此。人死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还赐杨君生前官职。”杨远闻言立时答谢道:“多谢太师盛情多谢侯爷仗义。在下替犬子向两位致谢了。”诸人目光相交脸皮都裂着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听一名女子尖叫道:“不许烧!不许烧!他还没死不许你们烧!”卢云侧目看去只见几名家丁手拿纸钱正要点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妇满面泪痕伸手不住挥打却是杨家的主母杨夫人。只听她尖叫道:“肃观!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来啊!”据说这名妇人平日端雅雍容现下却形同拼命想来不信爱子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烧纸钱她自是不依。母亲已有疯态杨绍奇拼命挡着也在默默饮泪。

    杨远却是定力过人之辈爱子惨死他只叹了几声并未多说什么。除了和江充、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时间便是在检视儿子中枪之处好似要查些蛛丝马迹出来。星月无光四下晕暗这一刻的景象不太真切好似虚幻梦境一般。卢云坐在河岸旁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痴了。

    据旗手卫官差禀报案情今日午后永定河畔枪声大作当时路人惊惶走避纷纷寻找掩蔽纷乱间却见一男一女先后跳入水中衙门得报达才从河中救出湿淋淋的女子尔后问出落水男子的身分却是被革籍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辅大学士之子杨肃观。之后惊动大臣不只杨远、柳昂天到来连江充也来了。

    卢云微微苦笑低下头去。

    生前无人闻问弃若敝屦便算死后倍极哀荣那又有什么用?正想间突见水面裂开一条大汉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矫健之至自是伍定远来了。他才跃上岸来便见众人急急围拢过来有的惊、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众人异口同声都在问道:“怎么样?有无见到人影?”伍定远湿淋淋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摇头道:“我细细查过了河底没有尸。只是他胸口中了一枪先前背上又有伤我看……唉……”他虽没把“凶多吉少”四字说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彿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悲叫:“你胡说!他没死!他没死!”跟着身子向后便倒却是杨夫人。

    伍定远暗暗叹息又见卢云对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许杨郎中安好无恙那也说不一定。河底太深夜里又暗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过来吧。”伍定远虽是真龙之体但他寻访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摇了摇头便朝艳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远回头一看却是柳昂天。

    伍定远疲惫之至无力多话拱手便道:“侯爷。”柳昂天觑了艳婷一眼附耳道:“出事之时这艳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肃观身边。看她受了不少惊吓你可得好好安抚一番。”一句话断了两次用意是什么自是不难明了。伍定远听了这话登时低下头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间目光颇见深意。

    夜黑风高远处艳婷蹲在地下哭着好生柔弱可怜。别说她与杨肃观幽会便算她与杨肃观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这女孩儿永远不欢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远忽然轻轻一笑他轻轻挣脱了柳昂天的手掌转朝艳婷走去。

    艳婷一见他来立时扑入怀抱放声大哭:“伍大哥快带艳婷走艳婷不喜欢京城!不要留在这里!”伍定远看着几位大臣又朝艳婷看了一眼他轻抚佳人背心低声道:“你放心大哥带你去个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艳婷破涕为笑连连点头伍定远却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艳婷……连你也是假人么?黎明时分干清宫一片寂静大内门禁森严龙帐内嫔妃受幸倦极而眠。

    景泰皇帝忽尔失眠他宽袍缓带独个人在御花园行走今夜龙心郁闷想要独自沉思国是。众太监远远跟随人人神情谨慎不敢相随过近以免打扰圣聪可也不敢距离过远以免听不着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趋之间大见随扈学问。

    干清门为大内守卫分界门南归御前侍卫管辖门北归东厂内侍守卫只是刘敬已死东厂高手烟消云散御前侍卫也惨遭整肃此时门北仅有一批内侍看守武功都是平平。这些时日江充虽然大肆搜罗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毕竟出身草莽一不曾净身二不懂礼数自也不能让他们看守后宫以免更增纷扰。也是为此禁宫防卫第一线也是最后一线所有高手全数布置在宫墙沿线可一旦刺客潜入墙内圣驾必然堪虞正因防线薄弱皇帝现下所用的贴身内侍皆是精忠之士百中选一时时以肉身为盾以命换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园月光皎洁照得兔儿山一片清朗只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纵然美景当前神态也甚怃然。少年之时景泰仅是个无权闲王对皇兄朱炎大为艳羡平日里闲来无事总爱想像自己漫游后宫逍遥自得的好模样。美人嫔妃任己挑选禁城之中唯我独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男的替自己打仗种田女的替自己传宗接代真是天下第一极乐啊。

    谁知真个接任皇位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手掌万里江山大怒之下杀人万千大喜之下随幸嫔妃但日子久了再曼妙的事也变得索然无味。三十年下来嫔妃虽仍绝美但体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杀人太多夜间独处不觉潸然泪下礼佛时更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后轮回业报来世不得生。

    唯一的寄托居然变成了这个。

    心中所求就盼江山太平社稷安乐那盘绕心中屡屡挥之不去的渴望竟是盼得臣民的诚心称颂、真心爱戴。倘若后世史家缅怀悼念敬自己一个圣宗、一个仁宗那更是死而无憾了。

    来到了御书房大批内侍守在门外门内一个不知名的小太监打着盹儿他惊觉皇帝到来当下慌忙行来恭恭敬敬地点着了烛火旋即奉茶过来。

    这样的小太监三十年来不知换过了多少个景泰自也不认得这人是谁。他向小太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小太监又喜又怕便要往地下一跪景泰却顺手把他扶了起来。含笑道:“不是上朝的时候无须多礼。”二十年前自己心境不佳破口大骂一个孩子那小太监羞愧无地连夜跳井死了从此景泰再也不曾凶过内侍。他从女儿银川那里学了一句话:“生在帝王家真是一种孽”。

    也许是这样吧尽管那日兵部郎中犯上忤逆他却饶过不杀。那许许多多战败的臣子他也宽恕他们的罪业让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般胸襟气度多少个皇帝能够?景泰嘴边泛起了微笑缓缓坐上案头。

    取起奏章一一细读夜深人静之时最是思索国政的时刻心平气和三省吾身先不求大功但求为政少犯错少犯错就少杀人少杀人便是大功德五十来岁的他这般告诫自己。

    第一道奏折是孔安上的内容不外太后寿诞庆贺筹备云云内容枯燥烦闷但文章反来覆去就是要讨三十万两银子。皇帝叹了口气他没批“可”只批了个“厚仁则孝人”用意则让孔安自行体会了。

    再看第二道却是江充上的说是要修建长城西段需银四百万两皇帝摇了摇头江系中饱私囊已非一日当下写了五字:“民心强不墙”。江充能否体会端看他自己了。

    匆匆阅览读了十来道奏章却是有些倦了他将奏章放回案上忽然之间厚厚一叠奏折中滑出一张纸片正正掉在桌上。皇帝咦了一声看那纸片薄薄一张模样简陋却不知这是谁送来的。满心纳闷之间他伸手捡起细目去读。

    那上头只有六个朱红大字圈在一只方格里。一个又一个字去读霎时读出了……“皇帝正统之宝!”天下第一正统烟没无踪的传国玉玺居然在此现世?景泰吃惊之下连忙细细去看。那雕刻半点没错正是隐没多年的正统传国玉玺。尚宝监共藏御宝二十有四枚其中最最要紧的一枚却早于武英十五年御驾亲征中失落这枚与先帝一同失踪的御宝便是俗称的“正统之宝”。此玺传于唐代乃开国大诏祭祀之宝至今烟没已达三十余年。虽然朝廷仍藏有其余二十三枚御宝但这些典玺皆是后制或称“皇帝信宝”、“尊亲之宝”、“敬天勤民之宝”纵使制作精美文字繁多却万万不及开国正统典玺来得要紧。

    “正统之宝”乍然现世这是喜兆还是凶兆?皇帝心下疑惑不知这是何人所为。倘是尚宝监找回传国玉玺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说来悬疑这帮臣子要是得了功劳那还不大肆渲染岂会不动声色地夹入奏折?他猜想不透这纸片从何而来当下翻动大批奏折翻着翻忽又找到了一张纸片。他嘿了一声当下低头细读。

    “还我河山?”纸上文字龙飞凤舞书法苍浑有力彷如一柄利刃正正插入了心口。

    这是……这是武英皇兄的字迹……“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黄龙向天哭喊呼救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无数沉睡中的嫔妃太监。皇帝震恐社稷不安自刘敬死后京城即将二度戒严。

第八章 一切爱憎会

    呜呼杨君不幸夭亡!念昨幸会吾极心伤。惜君高材寄泪千行。衰君别世百结愁肠。魂如有灵必告凶狂。呜呼痛哉伏惟尚饕!

    却说杨肃观中枪坠河不见踪影自那夜之后柳门连着几日调出部队搜寻卢云、伍定远等人也在费力打捞几日下来却始终找不到杨肃观的踪影。又过三日眼看还是毫无下落众人领的是朝廷薪俸与杨家交情再深十倍也不能这般无止无尽地干下去便推举了卢云出来由他向杨大学士禀明放弃之意。

    卢云找杨远说了才提个开头杨夫人已是伤心欲绝那杨远倒是没说什么仍是一幅平平淡淡、莫测高深的模样全无半分失态。人家镇静自若定力过人卢云怎好说什么?秉过意思之后也只有悻悻然离开了。

    不知为何卢云心里始终有个感觉似乎杨肃观并未死去也许是这位同侪往日精明厉害若说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实难让自己置信。也许他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只等时机到来他便会现身降临就如昔日的“风流司郎中”那般神出鬼没。

    闲里时光易过搁下了杨肃观的事情便该为自己的婚事打算了。卢云大婚在即这几日不再方便借宿岳丈家中便搬回自己的住所。

    此番大婚郎是状元郎、娘是美娇娘卢云文章博达顾倩兮雅擅丹青二人门当户对都是秀雅之人自是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只是美中不足两人的新家着实破烂不堪看卢云拿来迎娶未婚娇妻的正是当年高中状元时买下的那栋小屋。这屋子两大坏处第—个是木头对大门格局蹙酸入门便见—炕;第二个坏处是窄小拥挤窗边一张寒桌吃饭写字全在上头这般破烂房舍拿来迎娶佳人当真难看。果然二姨娘过来视察之后只气得没晕过去拿着鸡毛掸子便往卢云头上扫落差点没惹出了风波。

    二姨娘气呼呼顾嗣源笑眯眯老丈人何等眼光行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新房是否富丽堂皇那是其次了要紧的是男的实在、女的贤淑两人相爱便行。顾倩兮天生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这几日看过洞房新居之后也如爹爹般笑吟吟地不以为意卢云便也放下心来反正自己是在长洲为官月底便要带同娇妻离京勉强凑合几日算算还能应付着用。

    这日已是八月初十再过五日便要大婚顾嗣源早已吩咐过来要管家一路照看不准有失。

    聘礼、媒人、婚宴全由他顾尚书暗中打点除非卢云临阵脱逃不见踪影否则这桩婚礼必定妥妥当当只是思来想去这等赔本生意一桩便嫌太多天幸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要是连生四个四千金一同出嫁棺材老本恐怕全没了。

    大事有顾嗣源照顾小事有管家帮办新郎官这些日子无所事事只能捡些琐事来做这日晚饭过后他先剪了几个喜字又铺上大红鸳鸯绣花被褥卢云坐在床上眼看红罗锦帐床头贴喜红烛在桌自行幻想洞房花烛的情景内心自是温馨不尽喜悦无比。

    只是温馨归温馨内心却也不免小鹿乱撞那鹿好生会跳直似上下左右乱撞乱冲想想还有五日要熬这鹿再跳将下去到时不免跳出病来。卢云咳了一声心道:“人生四大喜事我已经历三样了当此佳辰以茶待酒来上一杯吧。”当下准备了热水自行煮茶品茗也好定定心神。

    何谓人生四大喜?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卢云手持茶杯嘴边带笑。这金榜题名的滋味他早已尝过果然是大悲大喜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还险些在承天门给人脱了裤子。至于故知、甘霖这两样他人生备尝辛劳感受自切算来还剩最后这个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了。

    想着想全身又烧起了大火卢云已至而立之年平日多读医书男女之事自然通晓绝非无知少年。但要说到亲身经历这却是头一回。当年虽给秦仲海屡次押入妓院但卢云靠着轻功不弱脚底抹油功夫精湛始终在最后关头逃之夭夭不曾给污染了。想到顾倩兮的花容月貌举止间的娇俏宜人这洞房花烛夜必然耐人寻味。卢云心摇神驰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茶水都溅上了身。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笑这嗓音好生低沉一听便知来人是条大汉卢云啊了一声知道有客人过来忙问道:“谁在外面?”那嗓音哈哈一笑道:“是我。”

    卢云大喜赶忙打开了门果然眼前站着天塔股地一条大汉看他身材着实高壮国字脸正气凛然正是伍定远来了。

    这几日伍定远忙于公务始终没有过来瞧卢云难得他忙里偷闲卢云自要好好招待一番他慌忙取过茶壶替伍定远满满斟了—大杯有些手忙脚乱。伍定远自行坐下左顾右盼含笑道:“你这房子挺别致我倒没来过。”

    卢云陪坐一旁干咳两声道:“反正在京城的日子也没多久了将就点也就成了。”

    伍定远笑道:“是了你成亲后便要返回江南这两日有地方住便成了。确实不须大肆铺张。”说话间从背上解下一只包袱打了开来只见里头摆着一只锦盒伍定远双手奉上送到卢云面前见是一对雌雄玉狮。卢云是鉴玉名家一看那雄狮脚踩乾坤雌狮携子游嬉立知这是五代雕功的“夜明锦玉狮”纹理细腻用的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大哥几年来受你许多恩情你过几日便要大婚这是一点心意。”

    卢云慌忙摇手道:“这礼太贵重我不能收。”将锦盒推了回去神态甚是坚决。

    伍定远不急着和他吵只握住卢云的手温言道:“胸口的伤好些了么?”

    卢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会中计?仍是一股脑儿不从道:“定远咱俩是过命的交情你送这般贵重的礼过几日你和艳婷姑娘好事近了我还不一样要大张旗鼓地费心张罗你可行行好吧。”

    伍定远听了艳婷二字脸色忽然微微黯淡低声便道:“若有那么一日我死而无憾。”

    卢云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咦了一声。杨肃观失踪之日艳婷刚巧陪在身边说来有些悬疑之处。想起长洲城隍庙里的所见所闻不由有些担忧低声便道:

    “定远你和艳婷还好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先前那异样神色一闪而过刹那间便又宁定如常。他凝视卢云又把那只锦盒塞了过去含笑道:“卢兄弟柳门四将观海云远现下只剩你我两人了。眼前你要大婚再重的礼都是应该来收下吧。”

    卢云还要推却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兄弟别急着推托我这儿还有样东西你看过之后非收不可。”卢云有些纳闷世上岂有非收不可的礼品正想一概推拒伍定远却已弯下腰去自行取出一罐事物道:“九转正气丹我向侯爷求来的。”

    卢云听这药名大义凛然想来是治伤圣品当下只哦了一声摇头道:“我胸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何须大费周章?”伍定远裂嘴一笑附耳道:“兄弟误会了这不是治胸口刀伤的。”

    卢云茫然道:“不是治胸口的那是治那里的?”伍定远神神秘秘地一笑目光向下一扫跟着含笑不语。

    卢云全身颤抖惊道:“什么正气丹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微笑道:“你还没听说么?侯爷老来生子让七夫人生了个小少爷这一切全拜“九转正气丹”的大威力。”他见卢云嚅嚅嚿嚿当下把药罐子塞了过去低声道:“九转正气丹养精补元精选九种珍贵药材经八卦炉九九八十一日炖煮莺啼九转正气不散乃至正至阳之物故以正气名之。若非我向侯爷苦苦哀求人家还不肯给哪。”

    卢云听了大威力不由心中犹豫将药罐子捧入手心低声道:“如何服用?”

    伍定远容光焕一幅老马识途的模样低声又道:“半个时辰前服用即可切记药性太强不可多吃否则必有大祸。”卢云惊道:“什么大祸?”伍定远故做神秘低声道:“我也是听人转述好似有一回侯爷服用过量致使七个夫人迭有怨言?你试过便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一时诧异不语伍定远义加了一句嘱咐:“兄弟你若把“玉狮子”还我这“正气丹”便不能给你鱼与熊掌必须兼得。知道么?”

    卢云双眼圆睁内心煎熬难决想起卢家三代一脉单传日后若要多子多孙定须此宝相助当下一声长叹道:“为了列祖列宗只能收了。”当下将药罐子揣入怀里直是慎而重之的模样。

    伍定远望着卢云的窘态忽然便是一笑卢云回望过去脸色也甚尴尬二人四目相望忽感莞尔一时忍俊不禁竟是相顾大笑起来。

    伍定远原本有些阴霾这下忧虑全消散了。他哈哈笑着道:“卢兄弟下回我返京之时你可得抱个儿子给我瞧。否则休怪我灌你吃药了。”卢云也自笑着正要按口忽然心下一凛愣道:“下次回京之时?定远你……你要离开北京了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没错我明日一早便走卢兄弟我今夜是来向你道别的。”

    卢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怎么走得这般急?”伍定远目光向地轻声道:“朝廷公文连日催促要我早些过去居庸关上任。我这几日一直拖延只想喝过喜酒再走奈何北境边关不能无将驻守过几日江充又会差人过来探查只能先走一步了。”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垂下去。杨肃观挨枪秦仲海造反柳门几人一个个或走或散现下连伍定远也要离开京城。卢云别开头去黯然道:“定远我本想请你当傧相的。”

    伍定远听了这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面面相对俱都无言。

    过了半晌伍定远缓缓起身道:“我明日一早离开艳婷受惊太过这些时日有些……有些心神不宁我得回去瞧瞧。”卢云叹道:“她也跟着去么?”

    伍定远嗯了一声道:“我这回过去少说一年半载不只是她连崇卿也得跟我走。”

    卢云一路送到门外此时天候转寒夜间霜寒露重伍定远见卢云衣杉单薄便道:“你早些睡吧这几日没人帮你打点自己多担待辛苦。”卢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理会得。”

    伍定远凝视卢云似乎欲言又止又似有些不忍离开过得许久他忽然走将过来一把抱住卢云低声道:“兄弟大哥走了你好自珍重。”他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转身离去。

    卢云独立巷口望着伍定远离去的背影想起二人从此一个调任北疆一个远在江南再要相聚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一时有些感慨忍不住叹了口气。

    忽听脚步声响起卢云拾眼望去只见巷口奔入一个孩童的身影听得稚气的嗓音唤道:“卢叔叔!”卢云微微一笑自知面前这红扑扑的孩子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他俯下身来笑道:“好孩子你爹爹刚走呢你来找他的?”崇卿摇头道:“不是我是来找叔叔的。”

    卢云眨了眨眼笑道:“你找我?想跟叔叔认字么?”猛听读书写字崇卿登时“噫”了一声好似不寒而栗卢云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什么事找卢叔叔?可是你爹爹忘了什么东西?”

    崇卿摇头道:“不是爹爹掉东西是姑姑要给东西。”卢云假作不解道:

    “姑姑?谁是姑姑?”崇卿做了个鬼脸笑道:“卢叔叔装傻姑姑就是姑姑你见过的。”卢云一拍额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那个姑姑啊?对不住我还以为那是你妈妈呢。”

    崇卿听了这话先是呵呵笑着好似甚为欢喜过得半晌却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卢云蹲下身去含笑道:“崇卿喜欢姑姑当妈妈么?”

    崇卿黯然道:“崇卿喜欢没用要姑姑喜欢爹爹才管用。”

    卢云陡听此言心下登时一凛想道:“艳婷对定远不假辞色连孩子也看出来了。”

    本想艳婷住到伍定远家里两人情感定是一日亲过一日没想个把月过去仍无重大进展。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崇卿的脸颊道:“好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管。你方才说姑姑有东西要给我那是什么东西?”

    崇卿嗯了一声急忙脱下外衣此时不过中秋那孩子已裹着厚厚的棉袄卢云忍不住一笑道:“才入秋呢怎么就穿冬衣了?”崇卿道:“姑姑见我怕冷这才给我穿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交到了卢云手里。卢云奇道:

    “送我的么?”

    崇卿道:“不是呢是给爷爷的小弟弟。”卢云奇道:“爷爷的小弟弟?那又是谁?”

    祟卿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道:“姑姑说了要叔叔帮她去爷爷家送礼把这盒子给爷爷的儿子一个小弟弟。”卢云哑然失笑这几句话里又是爷爷又是叔叔还杂了个小弟弟直是夹七缠八一遢糊涂。卢云摇头笑道:“什么爷爷?哪位爷爷?”

    祟卿道:“就是那个柳老爷爷啊。姑姑说柳爷爷生小弟弟要请大家喝酒可是我们一早就走了要请叔叔帮她送礼。”卢云啊了一声心道:“是柳侯爷摆满月酒。”他正要再问忽地寒风吹来祟卿寒噤抖过鼻水再次喷出险些射中了卢云。

    卢云慌忙闪开正要数说忽听崇卿嗨了—声自运一口痰便往地下吐去卢云心下骇然想道:“这孩子倒有怒苍风范。”看这孩子打小没人教果然粗鲁无比。他拉过了祟卿嘱咐道:“听好了以后要学规矩不许随地吐痰。”

    言者谆谆听者邈邈那祟卿只嗯了一声拉起卢云的衣衫便把鼻涕拧了上去跟着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便自走了。

    卢云苦笑摇头当真是人善被人欺看崇卿平日对伍定远敬若天神却对自己这个卢叔叔如此随性看来自己平日必要多扮冷面知州也好重振声威要人知所戒慎。

    回入房里卢云随手将那玉盒收起只见上头醮着金漆想来里头物事颇为贵重卢云起愁来寻思道:“侯爷是我的主婚人明日是他小儿子的满月酒礼尚往来我也得准备些礼品过去。”此次卢云大婚虽在多事之秋柳昂天还是多方关照非只慨然承诺主婚私下还送了好些礼品过去顾府俨然以男方家长自居。尊长如此照拂卢云自是感激不尽自要备妥珍物馈赠。

    卢云身为长洲知州此次难得上京自也带了许多名产回来其中最大一宗便是茶叶。想起柳昂天颇爱品茗登将行囊里的茶罐全数取出要挑出极品茶种相赠。

    茶叶虽非什么昂贵之物但江南茗茶也有昂贵希罕的如金镶玉、碧罗春、六安瓜片、梅坞龙井等号“绿、郁、甘、美”四绝极品以两计价远近驰名京城不易采买。卢云此次带回茶叶用意自是替长洲地方打响名气那些王公大臣喝得好了乡民得个“上品御用”的彩头日后也能多挣些生意绝不让别的地方专美于前。

    卢云打开行囊将茶叶罐子一一取出只待挑出其中珍贵的明日便作赠礼他四下翻捡一罐罐打开闻香忽然之间竟见茶罐中卷着薄薄的书册卢云微微一奇他见书页古旧泛黄书皮上却不见文字不知是什么东西。若说是长洲府上的家丁误放却又不像。卢云满面疑惑当下行到桌边就着烛光匆匆翻动。

    这一看之下更感诧异只见内页空白一片并无半个文字彷如无字天书一般。

    卢云呆了半晌猜不透这本书是何来历更不知是什么人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他翻看良久却也瞧不出什么道理当下将古册随手放上窗台不再理会。

    搅了这么一阵已然深夜秋夜寒凉卢云虽有内力护身不怕着凉但毕竟冷板凳比不上暖被窝他伸了几个懒腰匆匆将外衣褪了便要上床卷棉被去也。

    还没上床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那味道不似佛堂檀香也不像茶叶清香反倒似夜间花圃间的点点芬芳闻来沁人心睥醉我柔肠让人心生异想。

    卢云微微一惊忙嗅了嗅自己的衣衫霎时皱眉摇头昨夜入睡前并未擦洗虽不至恶臭薰天却也没啥好滋味这味道如此芬芳幽渺绝非是自己的体味。

    他再嗅了嗅忽觉棉被里有股香气侧耳倾听更似有人盖着棉被将呼吸声遮掩了。

    卢云大惊失色心道:“棉被里有杀手?”他怕胡媚儿忽尔出现慌忙间向后一滚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沉声道:“尊驾何人?何以扰人清梦躲在棉被之中?”

    那棉被轻轻一颤好似传出了笑声跟着棉被一角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细目看去却是一双裸脚。卢云嘿了一声心道:“杀手的脚很小。”他挥舞拳脚道:“尊驾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棉被住下一拉露出了一张咯咯娇笑的柔美脸蛋听她笑道:“什么尊驾不尊驾的看你吓得。”卢云定睛一看床上躺着个美女却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脸上一阵羞红道:“你……你怎会来我床……床上?”

    顾倩兮睁着一双妙目含笑道:“卢郎我想和你一块儿睡。成么?”

    卢云一不知她为何来此二不知她为何央求共枕一时面色泛紫:“出然…

    …成……不……

    成……”语不成声词不达意脑中一股热气冲出脸红脖子粗之余竟起抖来了。

    顾倩兮见他呆立不语低声便道:“好容易溜出家来。倦得紧。你再不过来我可要走了。”

    说着爬起身来便要从窗格子钻出。看那窗扉未曾紧闭想来她十之八九是从窗口溜进来的。

    秋夜寒冷顾倩兮才从棉被里采出头来立时打了个哆嗦。卢云怕她着凉支支吾吾地道:“别……别回去了你……你便睡我房里我……我到桌上睡成了……”

    顾倩兮语音妩湄轻声道:“那怎么成?我这不是鸠占鹊巢么?你过来吧。”

    卢云别开了头脑中一片晕眩:“倩兮这是怎么了?再几日咱们便成亲了她怎会忽然找上门来难道……难道……”

    顾倩兮不耐久候忍不住嗔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你若不喜欢我这便回去了。”

    既是人家的一片诚心怎好推辞不受呢?卢云扭扭捏揑一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待听方圆丈许并无异响这才放下心来。他低头垂手模样恭谨挨挨擦擦地走向床边。正要躬身行礼忽见顾倩兮温婉轻笑将棉被略略掀开露出一双美腿含笑道:“卢郎你来。”

    卢云大惊失色气血波涛腾腾腾地退回三步当场踢倒两只茶叶罐子。又听咚地一声怀中的“九转正气丹”掉了出来。

    房里茶叶罐乱滚霎时见连倒了十来个顾倩兮微微一奇道:“好端端地为何搁这许多茶罐子。”说着将“正气丹”捡了起来她见那瓶灌黑黝黝地甚是粗陋又道:“这是什么新种茶叶?罐子好丑。”

    卢云忙道:“那是药不是茶叶。”顾倩兮哦了一声自管开罐察看待闻那药丹透着一股辛辣登时蹙眉道:“好难闻的东西这真是药么?”随手将罐子还给卢云卢云正要去接忽然间碰到她滑腻的手腕心惊手颤之间那罐子竟尔翻倒了霎时倒出十来颗药丸骨溜溜地朝四面八方滚去。

    卢云大吃一惊灵丹妙药得来不易万万不可遗落当下展现了暌违已久的拳脚身法只见他抄起罐子卸肩回手扑向地下霎时连接七八颗药丸眼看脚边三颗药丸便要落地沾尘他右掌在地下一撑一推身子倒射而出当场又接住了两颗。

    卢云松了口气张嘴道:“好险这药很是难得可不能少……”那个“了”

    字还没出口一粒丹药滚下桌来当场坠入喉咙去了。

    卢云心下大惊急忙倒立起来拼命去呕哪知那药入嘴即化霎时便已消失无踪。卢云又怕又慌只是叫苦连天霎时盘膝打坐打算运功驱出体内药力。

    顾倩兮见他忽然盘膝坐下无端打起坐来她急急下床道:“怎么了?那药有毒么?”

    佳人迎面而来有如出水芙蓉身子更靠在自己肩上温温软软的。卢云偷眼去看只见情人一双香肩滑啊滑地明媚大眼眨啊眨的加倍妩媚动人。

    毒气上涌快要毕命了。卢云勉力运功抵挡心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卢云饱读诗书坐怀不乱虽妲己玉环之魅不能淫西子昭君之美不能屈卢某誓遵礼法教养天地……”他心下略感舒坦便又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可就槽了只见顾倩兮娇怯怯地站在眼前一双玉腿肤泽晶莹光可鉴人玲珑娇躯近在咫尺只要自己鼓起勇气温香软玉便能抱个满怀。卢云嘴角抖全身一阵抽*动忽然心有灵犀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铜钱口中默默祝祷自往地下扔去。

    顾倩兮奇道:“你在做什么?”卢云不应不答只爬将过去看那铜钱霎时惊叹道:“是正面哪。”说着双目出异光大剌剌地站了起来。顾倩兮呆呆地看着只听卢云口中念念有词诵道:“夫子诲我天阴地阳两情相悦自生相长孝经有言无后为大周官有言子孙满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具备天上地下祖先父母保佑我卢云完成大业……善哉善哉……”他好似婆子念灶经大踏步奔向门口快手快脚地锁上了跟着又急劳劳地行到窗边迅不及掩耳地扣上窗扉待见窗扉稳如泰山房门锁得密不透风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顾倩兮好似变了一个人。

    顾倩兮佯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人家好心来瞧你你却老是怪模怪样我不管你了。”

    说着回上床去将棉被一卷面向内壁自管入睡了。

    房里一片昏暗有若深夜床上香气袭人佳人已在鼾睡。卢云见房门窗扉已然锁起便算皇帝带人过来攻打怕也攻之不入。药力攻心穿肠而过顾倩兮早将髻挽起露出白腻诱人的后颈卢云血气上涌霍地一声已然飞身上床与未婚妻同席而枕二人相距三寸五分。

    近香情怯卢云来到佳人身畔却又怕了起来他嘶哑地道:“倩兮、倩兮你睡着了么?”

    待听枕畔鼻息沉沉顾倩兮似已沉睡了卢云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便想去抱她的身子。

    三寸五分不过巴掌远近伸手可过此刻却如三万五千丈让人难以跨越。

    卢云靠着正气丹的大威力勉力出手好容易碰到香肩便觉顾倩兮身子微微一动似要醒了。卢云大惊之下忙将手缩了回来身子躺正双眼瞪着天花板。

    过得半晌顾倩兮不曾转身仍在熟睡?卢云不敢再动万般迷惑中只得再次向天祷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卢家薪火相传香烟万万不可断绝。爹琅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今日务必完成使命不付所托。”跟着向天花板拜了三拜低声祝祷。

    正颂祷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在拜什么?床头有神么?”

    卢云咦了一声慌忙间转过头去只见枕边佳人单手托腮正自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卢云一身火焰全消散了尴尬地道:“我……我手酸想要合掌动—动。

    哪你瞧便像这样。”说着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起来了。

    顾倩兮含笑望着他一动不动。卢云干笑道:“你瞧只要多拜两次手便不酸了精神还越来越好你要不要试上一试?”情郎在床边蠢蠢欲动顾倩兮却也没生气她那双大眼聪慧明亮很是善解人意。过得半晌忽听她轻轻一笑道:“卢郎你想抱我对不对?”

    卢云悚然一惊摇手道:“谬!谬!余岂好色哉!余不得已也!君子正其气、止于丹虽九转八荒不能及也……”满口胡言乱语中却听顾倩兮微微一笑腻声道:“卢郎你要真敢抛下礼教过来亲亲我我一定依你。”

    卢云咦了一声不由得又惊又喜伸手抱了过去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满面娇羞轻声道:“伤好了么?”卢云大喜道:“好了早就好了。”

    他翻过身子面向情人只见顾倩兮一头秀散在枕上面颊隐带火红卢云欢喜得快哭出声了正要凑嘴去吻说时迟那时快却听顾倩兮一声哽咽竟抢先哭了起来。

    卢云惨然道:“你怎么了?我……我还没非礼啊。”顾倩兮不去理他只环手抱住卢云不住饮泪抽噎。卢云慌张之下自也不敢再使坏赶忙躺好了跟着轻抚秀柔声安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同我说吧。”

    顾倩兮凝视着卢云啜泣道:“卢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大事要生……”卢云心下一凛当场醒觉了。他坐正身子左手搂着顾倩兮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对不对?”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娇躯微微颤抖却是点了点头。

    卢云心下了然喟然低叹一声。乱世之中时时都是生死之斗。杨肃观广结善缘城府手段俱达一流境界以他这等见识人品尚且被刺于永定河畔何况是刚正不阿的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绝境却要如何脱逃?想来顾倩兮心中害怕这才背着礼教前来与自己相聚。

    顾倩兮抬眼望着他轻声道:“答应我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好么?”

    卢云微微一笑摇头道:“倩兮你真不该说这种话。”顾倩兮慌了起来忍不住面色一颤泪水迸出小手紧紧抓着卢云的臂膀慌道:“卢郎你……

    你又要做什么傻事么?”

    又惊又怕之间忽觉脸上一阵温暖卢云的手掌轻轻抚来似在安慰自己。

    顾倩兮忍住了泪抬头望着情郎。只见他低头下望伸手轻抚自己的头眼中满是柔情怜惜。

    卢云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这北京城吧你还记得咱俩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处地方?”

    顾倩兮叹了口气道:“在一家小茶铺上。”

    当年扬州别离不得再见直至年前茶铺相遇两人才得以见面。谁知傲骨书生毫不珍惜良缘两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离去却把她扔给了杨肃观。顾倩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难忍她别开了脸泪水险些又落了下来。

    卢云摇头笑道:“倩兮啊倩兮你总以为那是咱俩第一回见面其实啊我老早就看过你了。”顾倩兮啊了一声低声道:“你有来找过我么?我……我怎么不知情?”

    卢云轻轻笑道:“你不会知道的我若不说你也永远不会知道。”顾倩兮见他含笑不语登时央道:“你说嘛别卖关子。”卢云摇头道:“说来一点也不光彩不想提。”

    顾倩兮在他脸上亲了亲道:“不许你耍赖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听。”

    卢云禁不住缠忍不住笑了他轻抚顾倩兮的面颊道:“当年我初来北京日夜挂着你却又不敢见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对门的小酒铺里守着盼能见到你的身影。”

    顾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门附近竟有个污秽小酒家听得此言却是愣住了。

    卢云自顾自地道:“那时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便到店里守着瞧着你家窗儿一盏接一盏亮了我便这样傻傻地坐着看那窗里的人影走来走去猜猜谁是谁想像着里头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静那些灯火一盏一盏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独个儿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说着说竟是有些哽咽了。顾倩兮心下大为感动她从来以为卢云这么个傲骨书生情场上来便来去便去从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

    一时心中激荡只是紧紧抱住他。

    卢云轻抚爱妻的脸颊柔声道:“离开扬州以后没了你我的心也死了待要靠近你又怕害了你想要掉头走开心里又好难……我行尸走肉有如活在地狱之中直到遇上一个人点醒了我我才重新活了过来。”顾倩兮擦拭泪水问道:“他是谁?”

    卢云轻轻地道:“你知道他的他便是秦仲海。”

    顾倩兮掩嘴惊呼没料到秦仲海在情郎心中原是如此要紧。卢云叹了口气道:“定远是患难弟兄、肃观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他们全比不上仲海知心。当年他坐牢入狱我心里很苦明知很难可也要赌上一把你知道他……他若是孤孤单单地死在刑场我……我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说到此处虽已事过境迁眼眶仍是红了。顾倩兮听他说得义气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即使再也见不到我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卢云摇头道:“如果仲海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会替他养儿子他远走天涯起兵造反我也默默为他祈祷。可你不一样我看不到你我会一直想着、念着不论你到哪儿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你给人讥讽笑骂我也心甘情愿。”

    顾倩兮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点了点头他抱住了爱侣将脸埋在她的秀中低声道:“相思多苦啊我此生遇过无数艰难波折却不曾这般记挂过一个人……睡时也想醒时也想当年为了爱你别人总笑我痴心妄想当我萎靡颓废倩兮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全不在乎……”他口唇轻附顾倩兮耳旁轻声道:“卢云爱你之心至死不渝。”

    顾倩兮又悲又喜霎时用力抱住了他已然吻了过去。

    也是累了一夜两人面对面地躺下心中都是平安喜乐。顾倩兮便以情郎的胸膛为枕让他环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再没几日便成夫妻彼此也没什么顾忌当下手脚都抱了上去这才放心睡去。

    屋内一片昏暗满室柔情中窗台上却泛起淡淡的碧光。只见那古册如夜明珠般隐隐浮起了几个篆字。

    幽杳磷光飘起彷如剑神复生正自守卫着乱世中的爱侣……

    这一觉好生酣畅足足睡到天明只是卢云吃了丹药不曾消解“正气丹”

    的药性便转为蛰伏等待爆时刻。果不其然也不知睡了多久鼻端飘来一阵幽香让人心魂俱醉。卢云心下一荡脑中浑浑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霎时“九转正气丹”药力引动全数爆梦中不及睁眼匆匆翻转身子使朝枕边人身上抱去。

    正激动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娇笑道:“你抱着枕头做什么?睡昏了么?”

    卢云醒了过来警觉自己抓住枕头猛啃模样可笑之至他咳了两声赶忙坐起身来。

    屋内阳光普照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只见顾倩兮坐在床边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起来了?”顾倩兮微微颔苜柔声道:“看你睡得好沈不忍心唤你起来。”

    卢云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见顾倩兮嘴角含笑伸手招了招道:“连枕头也抱看你可怜的。过来姊姊疼你。”

    正气丹药力再次爆卢云身影一闪已坐在顾倩兮身边喜道:“你要疼我?怎么疼?”

    突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喝道:“这么疼!”霎时喉头一凉惊见顾倩兮右手抓着一柄刀已然架上喉头。卢云惨然道:“快把刀子放下可别谋害亲夫啊!”

    顾倩兮手中拿的却是柄剃刀她笑吟吟地端来一盆水道:“一柄小刀便要了你卢大人的命啦?来乖乖坐着姊姊帮你修面一会儿瞧你好乖说不定奖你什么香的。”说着替卢云围上了布巾兴高采烈地等着动刀。

    顾倩兮手挚利刃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一双晶莹玉臂听她娇声笑道:“早想试这么一回了。每回瞧姨娘替爹爹修面总觉得挺好玩似的。今天小姐也来试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卢云心下毛深恐今日流日不利居然惨遭断颈之厄当下低头垂手苦脸不动任凭人家大肆宰割只是说也奇怪顾倩兮竟是天生的用刀好手脸上非但不疼不痛素手摸上脸颊更感轻柔舒坦。卢云生性朴素挑过面担、扛过锄头什么时候享用过这等温柔?一时双眼微眯几要睡昏过去。可惜他白面书生一个自没多少胡须三两下便干净清爽不留半点渣屑。

    刮完了面那便是更衣了顾倩兮玩得兴起硬要卢云穿上朝服这下团领衫、彩鹳袍一一套上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顾倩兮上下打量卢云颔道:“其实见你脸蛋方有些胡子反而更俊。再过个几年等咱们有孩子了咱们便来蓄须。”看她俏梁微侧眼中满是喜悦似在思索郎君该蓄什么形样的胡须可真把卢云当布娃娃来看了。

    穿戴已毕已过午时两人也不怎么饿便只沏了壶茶卢云将窗子推开了凉风吹入屋内更有舒爽之感。当年的书僮与小姐便连同桌饮食也感不妥如今这对恋人打破重重身世之隔终得长相厮守。两人默默相望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卢云眼望爱妻心中既是喜乐又是安慰。他握住顾倩兮白腻的小手含笑道:“倩兮晚上还睡我这儿么?”顾倩兮满睑羞红啐道:“你自个儿跟爹爹说。他要准我便留。”

    卢云见了她的羞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适才一问本属玩笑顾倩兮过几日便要出阁不知有多少繁文缛节还在等着她。他微微一笑道:“你昨晚一夜没回家要是挨了爹爹的骂只管往我头上推有我担待便成了。”

    顾倩兮俏目流转横了他一眼嫣然道。“你能担待什么?还不一样陪着挨打?”

    卢云笑道:“小姐此言大谬不然。我皮粗肉厚比你挺得过爹爹要是狠心打断我的右腿我这条左腿随时奉上让他打个痛快。”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我要跟爹爹说去听你把他说得多残暴。”两人正自说笑忽听门板碰碰地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上门了。卢云面色一颤方才的镇静全飞到天外去了慌道:“惨了岳丈大人真来要人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倩兮微笑道:“此事不劳知州大人操心。来者是友非敌乃是小女子的爱将。”

    卢云微微一奇不知顾倩兮一个官家小姐什么时候学起江湖人物拉帮结会正要开口询问内情忽听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回去了。”

    卢云莞尔一笑才知顾倩兮口中的爱将是何意思顾倩兮眨了眨眼微笑道:“昨夜娘去庙里过了一夜爹又进宫面圣家里没人小女子这才得了空闲赶着来服侍卢大人啊。”

    卢云松了口气忽又想到二姨娘这虎婆要是不见了小姐那是杀千刀的惨事正要相询顾倩兮却已说了只听她笑道:“姨娘那儿别愁她的亲戚搬进北京了昨夜姨娘忙着替他们安顿哪有空闲理会我们?”

    卢云略略舒坦道:“姨娘还有亲戚?我识得么?”顾倩兮小嘴一扁道:

    “怎么不认得?当年差点把你打走的那一个。”卢云啊了一声道:“你是说裴盛青他们父子俩?”

    顾倩兮蹙眉道:“没错正是那纨绔小子。卢大人你不记仇我还等着帮你报仇呢。”卢云赶忙摇手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事过境迁可别惹是生非。”

    顾倩兮还待要说门外小红等得有些不耐了听她哀叹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小红这可怜丫头又得背诵宝典了。”卢书听她说得古怪不由得哑然失笑道:“什么宝典?”顾倩兮翩然出门高声道:“此乃姑娘独创之晚归辞典专教夜不归营者自救之道卢知州来日若是要用不妨借来一观。咱俩切磋则个。”

    临行前两人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窗外阳光灿烂这一刻竟显得如此隽永再再让人难忘。

    顾倩兮随小红回家了卢云兀自大笑不止看顾倩兮整日给娘亲管着若想出门定须捏造无数因头想来经年累月之下必有无数心得。卢云笑了笑忽然面皮一颤太座乃是捏造情由的高手自己日后若想夜不归营可不知要如何脱罪了。

    忽在此时门板又响了起来卢云脸上带笑道:“倩兮么?怎地又来了?”

    门外传来男子的嗓音笑道“欠西?知州在打马吊牌么?”当时马吊牌分作东北西南、春夏秋冬各几色骨牌为戏便与百年后流传的麻将牌相仿。那人如此说话自是打趣之意卢云脸上一红起身道:“哪一位?”那男子笑道:“认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韦子壮。今晚侯爷请客喝酒特地找你一块儿过去。”

    柳昂天生了儿子今夜请满月酒这事卢云自然知晓赶忙过去开了门果见门外站着一条胖大汉子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来了。韦子壮向门内一探待见并无外人忍不住有些纳闷道:“你不是在打纸虎么?怎你独个人自言自语?”

    卢云笑道:“我睡得迷糊了。你别理我。”

    韦子壮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昨晚定远找过你吧?”卢云叹道:“是啊。他走得好急连我的喜酒也来不及喝了。”

    韦子壮啐了一口道:“赶着投胎也似前天就向侯爷禀报要走。也不知这小子在想些什么又没人赶他走真是。”卢云心下微感好奇昨夜伍定远自称是朝廷下了公文听韦子壮这么说好似另有隐情正要问忽听韦子壮道:

    “听定远说好似长洲欧阳南赠了你一柄名剑唤叫“云梦泽”。可有此事啊?”

    卢云见他搓手挠面心痒难搔料知他定想借来赏玩登时笑道:“韦护卫消息可真灵通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当下从衣柜里取出宝剑随手递了过去。

    韦子壮愣住了骂道:“亏你还是练武人?居然把神剑收在衣柜里不怕它晚上悄悄地哭么?”卢云干笑道:“我本就不懂剑法这剑若要有灵早该痛哭流涕了。”

    韦子壮哼了一口双手接过霎时只觉长剑沉重他见“云梦泽”通体黑褐有若一根黑木颔便道:“了得真的不是凡物。”他缓缓拔出剑刃剑身离鞘仅半便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韦子壮心下一凛惊道:“它……它在感应我的内力!”

    卢云这些时日也在把玩这柄剑自知其中奥妙当即笑道:“骇人的还在后头。你把剑抽出来。”韦子壮不敢怠慢霎时拔剑出鞘猛然间堂上生辉水波流动彷佛室内生出一个大池塘只照得韦子壮目瞪口呆。

    韦子壮虽非用剑的大行家却也习过武当的两仪剑法剑法上多少有些造诣。

    他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兵刃忍不住惊道:“这光好怪这……这是怎么回事?”

    卢云将长剑接过搁在桌上慢慢那光芒隐隐消褪竟成了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黝黝生铁。

    韦子壮更见纳闷只是猜想不透他想问卢云却见这腐儒笑吟吟地兀自不肯说。韦子壮知道他在卖关子穷吊自己胃口当即恨很地道:“好啦咱们先去侯爷家再晚便要迟了。”说着将“云梦泽”悬在腰上斜睨了卢云一眼骂道:“你不给我说明白这剑绝不还你!”

    卢云哈哈大笑自将房门锁上了临行前突见那本无字天书还放在窗台卢云心道。“这不知是谁遗失在我这儿的难不成是定远么?说不得一会儿人多找人问问吧。”当下将书册揣入怀中。

    卢云反身锁门最后一眼望去阳光照耀墙上的喜字金带红腰喜气洋洋辉映得如此鲜艳醒目映在眼里竟是久久不褪。

    一路朝柳府走去两人都是有说有笑章子壮乃是老江湖若真要逗起人来自是说学逗唱样样俱能。卢云自也长了不少见闻。

    正走间忽见面前道路行来一辆马车四周跟着些儒生打扮的男子。车上却坐着一名威严老者模样好生眼熟卢云看了几眼忽然认出此人低声道:“这不是琼国丈么?”章子壮微笑道:“知州好眼力正是琼老爷子。”

    卢云见四周并无回避肃敬的牌子也无官差兵卒不由得有些诧异忙道:

    “皇亲国戚的怎么出门没有轿子仪仗?”章子壮叹道:“听侯爷说这位琼老爷今不如昔了。上回琼贵妃扯出纰漏之后又跑得不见踪影太后一气之下便把国丈身边的仪仗全撤了。你瞧身边人全是紫云轩的徒弟连个官差也没有。”

    琼国丈便是琼武川此人功臣之后创立书斋紫云轩又是前朝武英帝宠妃的父亲向受太后宠信。只是年前爆东厂大祸把琼贵妃扯了进去没想却害了她的亲爹爹。

    卢云见琼国文身边另坐一名白皙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紫衫紫袍又扎着紫头巾贵气中透着一股俊美。不由得心下好奇道:“这男孩好漂亮他又是谁?”

    章子壮笑道:“什么男孩兄弟看女人的眼光可真差劲得很。这孩子叫做琼芳是琼国丈的孙女儿。只因爷爷拿她当男儿养时时扮作男装。”卢云满心诧异这等牝鸡司晨之事只在书上瞧过没想居然亲眼见到不由睁大了眼。

    那少女双目清澈一双瞳子黑白分明端坐车上虽只娟儿的年纪却是老气横秋。她见卢云凝目望着自己便也报以一笑阳光闪耀紫头巾更见醒目了。

    卢云脑中微微一醒已然想了起来数年前自己与伍定远受人追杀亡命京城之时使曾在一处客店见过紫云轩的门人。当时一名少女连番作弄华山双怪想来便是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俏姑娘了。

    四目相投不过刹那车队便已过去。卢云问道:“今晚宴客琼国丈也来么?”韦子壮笑道:“那是后日大宴的事情咱们今日是家宴。只邀了自己人。”

    卢云哦地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后头尘烟大起国丈车子行得慢把道路堵住了后头一大排车子急急涌上只听怪呜怪叫此起彼落牛拉四轮车、骡拖高椅车、人推二轮车贩天走卒一股脑儿奔上喧哗四起吵得卢云头晕脑涨。

    过得半晌道路渐空卢韦二人互望一眼便又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到王府胡同已在柳门附近家丁张灯结彩门口车水马龙左从义等人都已到来大都督府一如平常情状仍是尊贵气派。

    门口左从义挥手笑道:“这不是卢知州么?你可是最后一个到的。该罚两杯。”

    韦子壮快步走上笑道:“这是什么话?人家少林寺受伤何等功业。你居然要罚人家。”

    左从义笑道:“罚酒不喝喝敬酒那也没什么不同。”韦了壮啐了一口却没回话。

    众人谈笑之间卢云坠了后眼见几名家丁列队门前俱在等候自己进来。

    卢云伸手扇了扇日头有点晒身上的官袍又厚实身子出了汗他打了个哈欠缓缓跨入门中入门前最后一眼回顾今日京城蓝天白云对街少女欢声玩耍这一刻如此安详静谧让人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碰。

    终于柳家大门关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红那是大门的颜色。

第九章 大轮回

    到了侯爷府堂上家丁来往忙碌已在布置大堂料来虽是家宴排场却也马虎不得。

    卢云问道:“一会儿还有谁要过来?”左从义屈指算道:“都是些自己人。

    黄先锋会来石中郎会来、赵制使会来差不多两桌吧……”韦子壮接口道:“本来定远也要过来哪晓得艳婷姑娘嚷着走这女人家……真是没劲儿……”

    卢云有些愣了问道:“不是朝廷催定远上任么?怎地又变成艳婷姑娘了?”

    韦子壮索然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女人啊心眼最是多了谁晓得艳婷这小娘皮在想些什么?唉比起她师妹娟儿吆这个师姐可真不讨人喜欢。”

    韦子壮过去远赴西凉一路便以逗弄这个女孩儿为乐心里更有意思收她做义女天晓得九华山毁弃娟儿下落不明想来天下虽大心里还记挂这个小丫头的怕也只剩他一人了。

    卢云睁大了眼一脸错愕。心道:“照这么说定远是突然起意走的。他为何这么急?艳婷又为何急着要他走?”卢云细细思索内心忽感不妥那日杨肃观中枪失踪艳婷恰恰巧陪在他身边只因事关伍定远的颜面便无人追问内情此时回想起来竟似有些玄机。一时之间心头紧紧揪着已是茫然不语。

    卢云正自杲忽然肩头给人重重拍了一记听韦子壮笑道:“卢大人啊到底这剑有什么神妙你可快快说吧!”卢云还未回神那左从义已然走来他见“云梦泽”黑古古地不起眼登时笑道:“这剑挺神妙?可否借我一观?”

    韦子壮哈哈一笑当下慷他人之慨随手送了过去竟没问过卢云。卢云生性大方不拘小节自也不以为意。

    此刻旁观众人见了新奇物事纷纷围拢观看左从义接过长剑双手不由往下一晃他微微一奇当下刷地一声将长剑抽了出来。

    不拔剑还好长剑出得鞘来更不见稀奇之处日光反照只见剑刃灰沉沉地望来竟颇黯淡肮脏好似一根硬绷绷的大黑铁。石凭皱眉道:“知州啊再好的剑也要砥砺擦抹你瞧这剑灰雾雾的当真暴殓天物了。”

    卢云微微一笑他将长剑接过伸指在剑刃上一弹猛听嗡地一声响土时间剑光隐动有若流水生波众武将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一旁韦子壮却已明白了霎时高声喝道:“了得!好柔的一柄剑!”

    石凭等人都是战阵杀敌的武夫向来惯使长枪大刀听不懂“柔”这个字的好处更不解那剑的高妙之处一时只感纳闷。左从义皱眉道:“很柔么?待我来试试。”他从卢云手中接过长剑用力挥了挥只觉那剑硬梆梆地挥砍之时不闻呼啸声响并无特异之处。

    卢云道:“诸位看出这剑特异之处了么?”左从义耸了耸肩道:“恕在下眼拙除了挥起来没啥声音安安静静不吵以外着实瞧不出好处来。”

    卢云只想捧腹大笑勉强忍住了顺着话头道:“总兵说得对极。这剑的好处正是“不吵”。寻常利刃锋芒毕露未出剑锐便闻其声彷如市井之徒自我标榜只恐旁人不知己身所长可真要拿出真才实学之刻却又暴躁空洞惹人讥笑。”左从义当年与卢云在江夏河边辩论惨遭修理讥嘲此刻听他如此说话不免有些火气冷冷地道:“听知州把这生铁夸上了天可否露个两手让咱们开开眼界?”

    卢云见他神情隐含轻蔑挑衅倒也不生气他倒持剑柄霎时一声轻啸回身出剑卢云虽无剑法根柢但手腕随意震去那剑尖自然而然地摇摆颤抖一时之间剑光返照那水波般的波芒竟尔再次出现。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时即使最没内家底子的也明白这剑的好处了。此剑至柔是以至静只要挥动时催使内力剑刃自然微微颤荡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因这个柔字剑刃挥动时并非笔直削出气流而是在颤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剑锋极柔时时随着出剑气流颤动呼啸锐响便大为褪减。

    想以此剑之柔之静便算剑法平庸之人应用此剑也能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听得院内传来阵阵掌声诸人回看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含笑趣看看他身旁站着一名柔弱少*妇手中抱着一名婴儿却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赶忙收剑入鞘拱手道:“卢云拜见侯爷、夫人金安。名将不老忠臣弄璋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门一家之幸实乃本朝普天同庆之大幸事。下官于此恭贺侯爷吉祥。”柳门众将文学根柢有限此刻听他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不嘿嘿干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乐握住卢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状元郎这张嘴当真带喜邀你来准没错。”七夫人听卢云如此称赞自也满面喜悦含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卢状元?”

    卢云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山东卢云。”

    两人行礼如仪七夫人走到卢云身边凝目细看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当年柳门四将或文或武样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远刚稳持重都属体魄威风、虎背熊腰一流。比起这两个满面横肉的野人那两个文的却俊得多了看杨肃观唇红齿白体态修长卢云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都归于白面书生一类。七夫人见卢云长方脸蛋端鼻薄唇虽不比杨肃观秀美白皙但举止间自有折人气度却也称得上美男子一个。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厢卢云自也暗暗打量对面的美人。过去两人仅有数面之缘称不上相识此时卢云站得近方有良缘一睹芳容。只见七夫人与自己年岁相若约莫三十上下看她虽只产后一月却已气润血足已恢复得十分姿容肤色更如少女般白皙凝脂并无分毫风霜。

    两人相互打量忽听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七夫人怀中婴儿挣扎着双手对着卢云挥动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儿子欢喜你想要你抱呢。”说着将婴儿送到卢书手上示意他来抱。

    卢云见婴儿朝自己送来只吓得他慌忙摇手:“晚生粗手笨脚千万别给我。”

    卢云着了慌只是百般推拒敬谢不敏那婴儿见卢云把自己当成了瘟神猛地放声大哭四肢乱舞。旁观众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连抱个儿子都不会!那生儿子会不会啊?可别笑死人啦!”柳们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惯了说话自是粗鲁无比。

    卢云见众人讥笑嘲讽一时满面尴尬只得将那孩子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婴儿给他抱入怀中立时止了泪水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似与他极为投缘。

    众武官看入眼里登时又乐了看他们歪嘴斜眼十之八九要说些不中听的好似“嘿这小子爱你哪该不会是你的种吧。”柳昂天见他们獐头鼠目立时哼了一声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孩子的爹官高爵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彼此眉来眼去脸上却都忍着笑。

    卢云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庙中苦读少与妇人相处自也不曾抱过孩子此时第一回怀抱婴儿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时只感戒慎恐惧。哪知那孩子却不怕生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不住望着自己。卢云见那孩子高鼻阔口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看得出日后容貌必然雄奇卢云心下赞叹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孩子长相如此威武将来定是有守有为的大丈夫。”

    举凡世间贤母无不欢喜旁人赞美自己的子女七夫人极是欢喜笑道:“多谢你的金口我真该包你个大红包才是。”众武将相顾大笑:“夫人这般说话可把状元郎误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腼腆卢云也是一阵脸红柳昂天也甚欢喜便从卢云怀中接过婴儿自顾自地逗着。

    说笑间众人一齐回到厅上还没坐定下来便见柳昂天转入内院去了卢云正感纳闷突见门口行来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盘含笑走到众人面前跟着立定不动。

    卢云不知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询问忽见众人纷纷打开包袱各取物事奉上那家丁笑着唱名将东西一一收到托盘之中。

    卢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来收礼的无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当下取过茶叶又将艳婷托自己带来的玉盒放入盘中。那家丁唱道:“卢状元赠罐子一只盒子一只。”卢云慌道:“您说错了是极品茶叶一罐。”那家丁懒懒地道:“罐子是茶盒子是啥?”卢云却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艳……伍总兵的夫那个人……那个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说艳婷临到嘴边忽觉不妥便又改成伍定远的夫人再到嘴边还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终于说得颠三倒四待要重叙却听那家了打了个哈欠道:“卢状元……

    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卢云叫苦连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闲理他?便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鸡犬升天的年头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怜品大员家有恶犬登让状元满头伤。看卢云唉声叹气一旁左从义等人也是泪眼汪汪他们身为朝官赠礼手笔自不能寒酸诸人脸皮肿肿心头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几个儿子众人都要倾家荡产了。

    送过了礼看看时候还早众人便闲坐谈天。只是卢云性子冷硬过去与这帮武人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与左从义舌战后又在北京与石凭争锋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毕竟多闭嘴、少惹祸便借口厅上气闷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赏花。

    穿过花园才一行上走廊便见一名女子迎面而来正是先前见过的七夫人。

    卢云见她孤身一人并无丫鬟跟随手上也没抱着孩子卢云赶忙退到一旁躬身道:“卑职见过夫人。”

    七夫人微笑道:“你要找侯爷么?”伍定远走得好急却不知内惰如何卢云闲来无事有意问个明白便道:“有劳夫人了。”

    七夫人嫣然一笑轻轻巧巧地背过身去示意卢云随自己过来。

    卢云跟在背后只见七夫人脚步有些软弱想来产后体力犹虚心下暗想:

    “她也真是产后不过一月便已下床四处行走难道没有婆婆管着么?”想到此处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可傻了柳侯爷多大年纪哪里还能有娘?目没人唠叨她了。”想着想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寻思道:“我娘也已过世了倩兮日后嫁来自也没有婆婆好孝敬唉……娘要是见了倩兮不知有多爱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之更是千古第一难事。你当家我管钱你退让我拿翘要不相敬如宾时时退避三舍要不貌似祥和其实血流成河一百对中找不出两对好的。这节卢云却是不知一时只是唉声叹气自行想像母亲与妻子相亲相爱的场面。

    正想得美好梦幻七夫人已然停下脚来卢云四下探看却见自己来到了后花园却没见到柳昂天。卢云满头雾水茫然便道:“夫人侯爷呢?”

    七夫人儿自背对着卢云听了问话却迟迟不曾转身。卢云更感纳闷正要开口再问忽听一声哽咽那七夫人低下头去竟尔哭了出来。

    卢云大惊失色慌道:“夫人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正要呼唤下人过来忽见七夫人一个转身哽咽道:“卢大人他……他还好么?”卢云听不懂问话皱眉便问:“夫人问的是谁?可否说明白点?”

    七夫人凄然一笑侧头向地轻声道:“仲海。”

    卢云大吃一惊眼前七夫人的幽怨模样好生无奈竟是无尽相思、无尽眷恋卢云见她神态甚痴心下登时一动醒道:“她与仲海有情!”

    年前秦仲海被捕待死当时柳门三人同赴牢房探监卢云便曾听杨肃观提起往事好似七夫人青楼为妓嫁给侯爷前甚是欢喜仲海却不知内情如何。只是现下秦仲海造反杨肃观失踪自己便想探听内情那也不得其门而入了。

    卢云见七夫人满面幽怨只在凝视自己当即叹道:“夫人莫要担忧仲海很好他武功大进带着弟兄逍遥快乐怕比咱们都好呢。”七夫人低头听着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管多苦多难他从来都能打胜仗没人能为难他的……”

    她喃喃自语呆了半晌幽幽又问:“卢大人你……你还会再见到他么?”

    卢云沉吟半晌眼看七夫人目光殷切说不定有意要托自己做信差。卢云低声道:“夫人恕在下冒昧说一句您既已嫁给了侯爷便不该再念着他。我虽是仲海的朋友却也是侯爷的下属。”此话不难明白自是希望七夫人规守妇道莫要与别的男子牵扯不清。

    七夫人望着卢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掩面道:“对不住我不是要为难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来问又听说你是他真正的知己这才……这才……”

    卢云叹了口气眼前的妙龄美女与自己年岁相当当此花样年华却要嫁给一个老人侯门一入深似海这漫漫年月真不知要她如何排遣了。七夫人福了福低声道:“卢大人请你保守秘密别跟人家提今日的事好么?”卢云颔道:“你放心卢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半点外传夫人唯某是问。”

    卢云言出必行乃是天下第一等守信的人七夫人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是暗暗松了口气当下转身离开。卢书见她形孤影单想到她的苦处心下登时大怜当即唤住了她道:“夫人留步。”七夫人转过身来叹道:“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卢云微微一笑躬身道:“夫人日后若觉得日子闷便来我家坐坐吧。内子略通丹青倘若蒙您不弃不如也学着画上几笔可好?”

    七夫人柳眉一动喜道:“你是说真的?”

    卢云见她开心心下忽也高兴起来微笑便道:“这个自然。”

    七夫人官家生活每受其他六名夫人排挤虽说衣食无虞但人生不光吃吃喝喝每感内心苦闷无从宣泄眼下若能寄情丹青与卢云这对文雅夫妇结交自是无上快事。七夫人笑道:“我笨得紧字也写得丑到时要请卢夫人多指点了。”

    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然之间只觉四周安静下来原本街道上车水马龙此时却一不见踪影。柳府占地虽广但也在王府胡同之中院外便是闹市向来人潮喧哗此刻却悄然无声如同深夜自不免让人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诧异。七夫人强笑道:“住这儿几年了难得这般清静。”

    卢书心下起疑正要询问忽听街上传来阵阵响声听来一顿一顿整齐划一好似几百人同声踏地。七夫人心下有些怕不知那是什么怪声便往卢云身上靠去。

    卢云扶住了她将“云梦泽”解下腰来拿在手上低声道:“别怕我过去瞧瞧。”七夫人见他连剑也拿了出来心里更是着慌。卢云向她摇了摇手示意她莫要妄动跟着窜身跃起飞上墙头去看。

    七夫人守在墙下见卢云的背影微微颤抖娇声便道:“怎么了?外头那是什么声音?”话声未毕卢云已然跳落地来一把拉住七夫人神色凝重异常。

    七夫人见卢云如此神态更强拉着自己的手不由满心疑惑慌道:“到底怎么了?”

    卢云右手拉着她左手不离剑柄沈声道:“别慌过去前厅再说。”七夫人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只能让卢云拉着走了。

    来到了前厅七夫人见大门深锁家丁神色震恐全数挤在院里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韦子壮等人都已会合过来全在交头接耳。七夫人慌道:“到底怎么了?你们谁跟我说啊?”声音急迫颇见尖锐想来心中惶恐已极。

    她喊了两句仍无人理会自己正要尖叫忽见卢云走向韦子壮沈声道:

    “外头是哪路军马?怎敢包围柳府?”七夫人听了这话全身如同雷亟惊道:

    “大军包抄?是……是江充的人么?”众人自也不知一时无人答话七大人心下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眼看韦子壮也是没理会处良久说不出个道理来。卢云便攀到梁上朝院外看去只见大门前挤着五六百名兵卒个个手提刀枪。左从义乃是柳门元老自恃军中资历地位倒也不怕当下问向卢云喝道:“到底是哪些兔患子放肆?

    可是锦衣卫的?”

    卢云悬在梁上摇头道:“不是锦衣卫这帮人穿着禁军的衣服不知是哪个卫所的。”

    石凭大喝一声奔向大门向家丁喝道:“管他是哪里的人反正还不都姓江!他***打开门爷爷倒要看看是哪路人马敢来放肆!”左从义大声道:

    “说得好!太岁爷头上动土征北大都督府是他们碰得么?”

    黄应、赵制使等人也在大声呼应十来名将领相互壮胆果然气势高涨不少众人拔出兵刃齐向大门行去。石凭一马当先冷冷地道:“来人开门。”

    家丁吞了口唾沫不知是否要依言开门正在此时大门碰碰地敲了起来石凭吓了一跳反而望后疾退。大厅众人满心惨淡竟没人敢动上一下半下。韦子壮从头到尾面色铁青心中只感不对想起秦霸先一家的惨祸此时听了那碰碰声响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

    卢云见他们色厉胆敛登即抢上前去提声叫道:“门外是哪一位!”

    外头传来一个沈稳的声音道:“诸位高贤下官是金吾卫都统巩正仪奉皇上之命特来贵府找样东西。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卢云咦了一声他本以为是江充作祟哪知却冒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巩正仪?卢云正自疑惑忽听侧门处脚步声杂沓似有什么人过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急忙回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大跨步行出正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

    卢云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只见柳昂天手一挥背后大批军士匆匆涌上望来也有三四百人霎时便将前院、大厅等处挤得满了。

    柳昂天不改往日威风只冷冷地道:“大家莫慌把门打开让姓巩的进来说话。”

    背后士兵嘿地一声瞬即接管前院卢云等人都见过这批兵卒这些人住在柳府别院一墙相邻乃是柳昂天军旅多年收下的死士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当年刘敬惨死京城大乱便是靠这批步卒守卫柳府此刻局面稍有不稳又给柳昂天调了出来。

    柳昂天使了个眼色部众便将大门略略打开哪知才开了一条缝外头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便如大水般泄入杀声四起门板大开无数兵卒便要趁势涌入柳昂天怒吼道:“大胆!给我挡在门外!有敢擅入柳府者格杀匆论!”

    大都督一声令下柳门死士奋力向前只听怒喝斥骂之声不绝于耳双方人马互相推挤门口乱为一片柳昂天怒道:“巩正仪!我柳家大门是你们这些蹄子踏得么?给我独个人滚进来!”老将不老霹雳般的吼声出虽无盖世内力却也让众人心头一震。门外传来一个军官的声音大声叫道:“大家听侯爷的话!

    退后!统通退后!退后!”

    乱了好一阵子门外跌跌撞撞地颠入一人看他身穿金甲腰悬钢刀果然是当今四大禁军将领之一、金吾卫都统巩正仪。这巩都统才入院中全身上下立时被刀枪指住柳昂天喝道:“关上了门!”百名军士声呐喊门板推挤撞开了门外无数兵卒轰然巨响中再次牢牢紧闭。

    左从义等人见来将落单纷纷冲上前来对着他上下斜觑不住冷笑挑衅。

    巩正仪独自站立院中面色有些惊白他向柳昂天挤出笑容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哼了一声以巩正仪的身分倒还不必他亲自问话他使了个眼色那石凭明了意思霎时横手横脚晃到了巩正仪面前傲然道:“巩都统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还是活得烦腻了?居然来侯爷府上撒野啊?”说着伸手拍打巩正仪的面颊直把这位禁军统领视若无物。

    巩正仪面色难看他缩头缩手取出一道公文道:“对不住。皇上有旨要咱们四位禁军都统封闭城门在城里寻找一物。在下身受皇命奉命过来搜查府上绝非有意得罪。”

    左从义走了过来接过公文一看迳自扔在地下戟指骂道:“一派胡言!

    找东西找到咱们侯爷府了?莫非你收了江充的好处想要栽赃什么是不是?”

    大怒之下一脚便往巩正仪身上踹去。巩正仪满面汗水慌道:“误会!误会!

    此事与江大人无关。现下太师府也给皇上派人搜查诸位若是不信只管派人过去问问那便明白了。”

    听得江府也被波及满场将士都是为之一惊齐声道:“江充也被搜了?”

    巩正仪喘道:“岂止江太师被搜现下虎林卫奉命搜索内阁学土羽林卫去搜六部尚书只要查到皇上要找的东西满门立时下监。”众人大惊不已卢云听说顾嗣源也给波及自也感到惊愕骇然问道:“皇上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巩正仪干笑两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送到了柳昂天面前。众人急急围拢过来霎时见到了一只方印拓文六字阳刻大篆数十双眼睛看得明白却是“皇帝正统之宝”!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要找传国玉玺?”

    巩正仪干笑道:“侯爷英明。”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却没几个人想得懂皇帝的用意。那正统之宝淹没已久早随武英皇帝一同陨落岂料事隔三十余年今圣竟要硬搜出来?却不知是哪个奸臣谗言上奏竟尔惹出这等天怒人怨的事惰。

    柳昂天几十年没见过这等宝贝自是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道:“当年正统之宝遗失老夫也曾出力去找只可惜探听多年却是徒劳无功倘若东西在我家里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当下伸手揖客道:“都统要搜尽管搜别说我怠慢你就成了。”

    眼看柳昂天胸有成竹巩正仪自是心头惴惴皇芾这次诰命颇为古怪被搜的人莫名其妙搜的人自也一头雾水。他里外不是人却又不能不搜只得陪笑道:“多谢侯爷明理。在下只要五个人便够了。”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行入大厅喝道:“来人!他们搜得痛快咱们也喝个痛快大伙儿今日不醉不归!上菜!”

    巩正仪苦着一张睑自从门外调来五名军士诸人悄没声地在屋内走动。这回皇帝不按牌理出牌胡乱整肃大臣不只惊动柳昂天连江充也一同受累明日早朝群臣激动江柳两派同声叫苦皇帝非得收回成命不可届时大臣追究罪责巩正仪等人负责搜查全都要成了代罪羔羊他自知处境为难自是加倍小心谨慎免得来日遭人挟怨报复。

    柳昂天意兴甚豪当下把七个老婆唤了出来满满坐了一桌。柳昂天的儿女世居封地无人在京不然满月酒加上团员酒儿女媳婿、内孙外孙齐聚一堂必可坐满三桌。总帅神态自若其余众将气势大振便也坐下饮酒一时猜拳喧嚷根本不把巩正仪放入眼里。每回巩正仪率人经过左从义等人便赏他一阵冷嘲热讽着意让这人难堪。

    巩正仪奉命而来用意也只在官样文章只要在皇帝面前奋不顾身那便有了个交代。他无心搜索屋内屋外应付一阵便行到柳昂天桌边躬身道:“启禀侯爷里外都看过了。”看他模样恭谨直似下属回秉上司柳昂天却不领情只冷冷地道:“没找到?”

    巩正仪陪笑道:“回侯爷的话没找到。”他想反身离开柳昂天却不让他走当下喝了口酒淡淡地道:“巩都统我老婆的床单是什么花样啊?”

    巩正仪慌道:“侯……侯爷您……您这话是……”

    柳昂天叹道:“您搜了半天却连我老婆的床单也没瞧过一会儿皇上问你话你答不上来到时龙颜大怒硬派老夫怠慢钦差柳某人可吃罪不起。都统再加把劲吧。”

    巩正仪知道他有意恶整自己一会儿说不定设下什么计谋却来倒打一耙。

    想自己这个金吾卫统领巴掌点大实在得罪不起征北都督当即求饶道:“侯爷您……您饶过小人吧……”

    柳昂天双目翻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废话什么!要你搜便去搜!”

    柳昂天神态凶狠好似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反倒是带头搜查的将领一般。巩正仪苦着睑带着兵卒匆匆绕屋一圈敷衍过后便又陪着笑脸回来轻声道:“侯爷还是没瞧到哪……”

    柳昂天冷冷一笑将小儿子抱上膝头道:“大人啊就这么算了么?”巩正仪哈了哈腰擦去了额头冷汗尴尬地道。“小人……小人该……该……”

    他该了两声也不知该些什么。柳昂天好整以暇他喝了口酒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亲道:“该怎么样啊?怎地不说话了啊?”他问了两声却只听巩正仪牙关打颤好似十分害怕柳昂天心中得意当下斜目去看巩正仪只见他双目瞪直神情异样只在凝望着自己的膝头。柳昂天微微一奇便也朝自己腿上望去。

    一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咦了一声身子竟是僵住了。

    柳昂天神情有异桌边将领心下纳闷齐朝柳昂天望来霎时之间喷酒的喷酒颤的颤诸人满心惊诧无不全身大震。满厅人众原本喧哗吵嚷此刻见了主桌的情状全都静了下来。

    各人睁大了眼几百双目光定来都在望着柳昂天的膝头。

    “呀哈哈!”万籁俱寂中小小婴儿哈哈欢笑看他高举小手捧着一方印石好似拿到了什么宝贝玩意儿真个开心了。

    玉色温润形做四方上刻六大篆文曰:

    “皇帝正统之宝!”

    正统之宝……居然在这儿?

    柳昂天一颗心彷佛停止跳动左从义、石凭等人也是面皮颤厅上不闻一人说话粗重无比的喘息声此起彼落让人更感心慌。过得良久左从义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语带哭音呜噎道:“搜出来了……”巩正仪并无分毫喜悦只喃喃自语寒声道:“是啊搜出来了……”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便在此时猛听一声尖叫一名女子抱住那婴儿哭道:“搜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一块玉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那女子放声尖叫正是七夫人看她泪如雨下怀中的婴儿却仍呀呀笑着双手兀自抱着印石不放分毫不知大祸临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东西随武英先皇出征玺在人在玺失人亡现下东西重见天日先皇恐怕也要……”说到此处已是颓然坐倒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皇帝日夜忧惧先皇复生三十年来悬心挂念现下正统之宝在自己家里被搜出来事涉皇权归属那比聚众上山的罪名还要来得惨。众人想清楚了道理无不牙关颤抖左从义呜噎啜泣韦子壮呆若木鸡连卢云也是一脸惊愕众人一个接一个垂下去无论搜的人、被搜的人、旁观的人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办?”

    左从义全身抖语带哭音颤声道:“巩都统如果事惰传出去咱们…

    …咱们还能活么?”巩正仪摇了摇头黯然道:“实在话一句皇上连江充都疑心了各位与玉玺牵连上了日后会有什么下场自己想吧。”左从义目中含泪他眼望巩正仪哽咽道:“巩部统咱们是被嫁祸的。”

    巩正仪倒也没有趾高气昂只是微微苦笑摇头道:“别跟我诉苦我帮不了你们的。”

    众人互望一眼想到刘敬与东厂诸人的下场无不全身抖猛听一声大吼韦子壮当机立断先制人霎时拔刀出来架住了巩上仪的喉头逼勒他坐下。

    他便了个眼色黄应沙场老将出身应变也快霎时拔出钢刀将巩正仪的部下捕捉在地不许他们通风报信。

    众人有的急于查出真相有的惶惑害怕不能言语满堂人心惶惶却只有那个小婴儿仍旧拿着玉玺嘻嘻哈哈地笑着。

    左从义哭道:“为什么?这东西不是失踪了么?为何又会冒出来?”管家抱头大哭。“小少爷贪玩自己从礼品堆拿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啊……”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了然已知有人移祸江东藉送礼之便趁机嫁祸给柳昂天。石凭双目喷火怒目望向众人厉声道:“是谁!是谁把东西带来的滚出来!”众人见了他的眼神都是为之一惊虽然知道事惰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怕了起来。

    砰……砰……

    便在此时突听大门再次响起硬生生打断石凭的说话。打门声中夹杂一个吼声喝道:“老巩啊!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有无瞧见东西啊!”

    情势再变又有人过来支援了柳昂天沈声便道:“来人守住了大门。”

    勇者死士涌了上来全数埋伏在大门之旁个个拔刀出鞘等着下手杀人。门外那人没听得回答登时叫道:“老巩大家都查完了就你还没回报!你到底在搅什么?”

    韦子壮怕巩正仪大呼小叫登把钢刀紧了紧低声道:“这大嗓门是谁?”

    巩正仪慌道:“门外那人是府军卫的都统李扬鹰。这回大家得了号令各自行事咱们金吾卫查侯爷府府军卫搜太师府其余五大学士、六部尚书的宅邸则由虎林、羽林两军专责查访。一有消息即刻上报万岁爷。”

    众人听得声势浩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想来皇帝此番劳师动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无轻易罢手之理。韦子壮倒不显得怕他冷笑一声将刀子略略松开附耳道:“想活那就把人打走。”

    巩正仪命悬人手却又不堪坐以待毙正想找个密语向外传讯韦子壮已然靠了过来又加了一句狠话:“别想掉花枪这帮人要是进来了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巩正仪满面冷汗看韦子壮的狠模样绝非玩笑之言此时此刻只有听命行事再说了。他吞了口唾沫提气叫道:“李都统!咱也没找到东西!劳烦你先带兵回去我在侯爷府还有些私事想坐会儿再走。”

    那李扬鹰却无意离开听了说话反而斥骂道:“别搅和了!宫里还有多少事等着回报你快快出来吧!”巩正仪有些犹疑韦子壮却不容他退让他重重哼了一声霎时手上钢刀加紧割伤了喉头。

    巩正仪又慌又怕韦子壮心狠手辣随时会杀了自己当下喘了喘又叫道:“李都统别不近人情!侯爷今晚摆满月酒我想留下来喝一杯聊表祝贺有何不可?”

    门外李扬鹰啧了一声跟着脚步声响起换了个人过来说话。巩正仪管他是谁此刻性命垂危便算亲爹娘过来也不管用当即叫道:“你们先走吧!我今夜不回宫了。大家好歹是同僚皇上那儿替我遮掩着行么?”

    “不行……”

    大门外传来低低的话声听来中气颇为不足可这个嗓音好熟悉好像是…

    …好像是……

    巩正仪起抖来了已是泪如雨下花厅里四品以上顶戴的无不面色惨淡因为……因为……

    “圣上驾到!”

    门外一片当琅琅的响声千柄腰刀触地无数官军叩三呼圣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爷来了。形势抵定再也无法顽抗。门内众人闻声震动七个夫人自知要死一齐放声大哭。韦子壮也呆了索性放开了钢刀怔怔坐倒。此时无论武功高低、才略优劣胆大胆小每个人都是目中含泪面如死灰。

    “柳昂天!你也步上刘敬的后尘一起来反朕么?”黄龙悲吼重重一脚踢在门上。

    “开门!你若没做亏心事现下就给朕开门!开门!”

    一响接着一响皇帝对着大门连连重踢每一下都踢到了男女老幼的心窝里痛得心酸凄惨。七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她抓起玉玺奋力砸下尖叫道:“祸端!

    祸端!看我砸烂你!”只听碰地一响那玉玺摔在地下却只砸破了青砖并未破裂缺角。七夫人哭叫道:“来人!快拿槌子来!快拿槌子来!咱们砸拦它扔到井里去!皇上问起来咱们便说不知道!”说着大呼小叫到处寻找铁槌。

    旁观众人低头苦笑并无一人援手。众人心里明白此时便算砸烂了玉玺矢口否认怕也无济于事。毕竟藏得起玉玺藏不起巩正仪纵使把他杀了灭口门外那个李扬鹰亲眼见同僚进屋却要如何料理?便算也赏他一个冷枪那成百上千的兵卒都听到了说话该要怎么办?

    皇帝越踢越怒霎时吼道:“柳昂天!你这奸臣居心叵测以为朕不知道么?

    要不是太后保着你朕老早就杀了你!就像杀掉秦霸先那样杀了你!”

    满厅众人极其慌乱有的默默饮泣有的眼珠急转亟思脱身之道。柳昂天却显得极为沈静只见他大踏步行入院中站在大门之前似在思索什么。

    主公不见应变诰命夫人自不能坐以待毙她奔入屋里过了半晌手上抓了块物事便又急急忙忙奔回院中她满面泪水悲哭道:“老爷……老爷……

    这是隆庆帝赐下的免死金牌……咱们用这个救命……”厅上众人见了救命法宝无不欢呼起来。知道还有一线生机。

    柳昂天笑了笑接过了金牌他忽然大吼一声将金牌奋力砸出那牌子飞越大门坠入了外头的人群中。

    救命金牌弃若敝履柳夫人放声人哭:“老爷你不要命了么?”

    柳昂天哈哈大笑厉声道:“傻瓜!这种东西要能救命秦霸先一家也不会死了!真正救命的东西是……”他走向院内一角伸手握住一柄大刀霎时奋力拔起厉声怒吼:“朱谨!老子当年能拥立你今日就能杀掉你!你有种滚进来!”

    柳昂天怒言挑战当今皇帝闻言狂怒正要下令攻打柳门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后院直直射出一道蓝焰炸上了半空。

    最后的机关已然动蓝色焰火照得夜空一片明亮城郊威武军营的三万死士即将杀入北京当京城被染为血海的时刻一切都将玉石俱焚。

    征北大都督或许无力争斗无能自保但要玉石俱焚善穆侯可是绰绰有余。

    左从义等人又怕又惊全都滚跌在地。韦子壮泪流满面眼前出现自己师哥的身影如今斗转星移轮回却来到了自己身上他奔了上去大声哭道:“大家今日放手一搏虽死无憾!”

    柳昂天手持大刀喝道:“韦子壮听命!”韦子壮拜倒在地咬牙道:“属下在。”

    柳昂天拉住了元配夫人一把推向韦子壮厉声道:“保着我的妻小走!来日替我报仇!”

    韦子壮大惊失色颤声道:“侯爷……你……你……”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大踏步行向大门便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门闩已然断裂大门随时都能倒塌。突听柳昂天怒吼道:“走!”情势紧张再也拖延不得韦子壮拖着元配夫人手上另抓了一个尖叫道:“大家快随我走!从厨房密道走!”他见卢云呆立不动霎时重重踢了他一脚喝道:“帮帮我!救一个算一个啊!”

    卢云醒觉过来他见七夫人兀自尖叫不已当下拦腰抱住了她随着韦子壮仓皇逃离。

    便在此时大门传来碰地一声那是重物撞门的巨响震耳欲聋。后院脚步声无数已被包围韦子壮掀开后厨的一处土灶现出了一条通道大小仅容爬入听他喝道:“进去!快进去了!”老弱妇孺惊怕莫名一个个爬将进去遇到年纪长的韦子壮便一脚踢入将人硬塞进去。

    “轰隆”伴随最后一声巨响大门向两旁倒下烟尘弥漫中当前走进一名腰悬弯刀面目阴沈的男子。他手指柳昂天冷冷地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擒拿善穆侯满门有敢抗旨不从者定斩不饶。”

    好生熟悉的景象三十年前的秦征西三十年后的柳征北当年那一幕老弱妇孺引颈就戮秦家主母无辜断颈。而如今……而如今这里站的人却是……

    “操你妈啊!”大刀狂烈杀出鲜血洒过半空那锦衣男子的级落了下来柳昂天伸手抓住狠命扔向皇帝霎时喊出今生在朝廷里的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咱们今日杀死昏君!自己做皇帝啊!”

    杀声震天三百名死士随着主公向前冲杀如同千军万马柳门已成战场火海左从义等人又哭又笑有的逃、有的战有的却如失心疯一般竟只茫然坐地等候斧戎加身。

    大难临头里里外外都是逃难人群大批军士从门口杀来院外无数兵士翻墙入屋一个个跳将进来。韦子壮见卢云兀自呆呆站立登即大吼一声:“还不走?你也想死吗?”将他一把拉住两人一同滚进密道。

    卢云向下倒落临别前最后一眼回顾京城只见夜空一片蓝光彷如魔鬼的诡谲笑容正自诅咒着人间……

    “皇上啊皇上!”

    蓝光满天江充抱头痛哭望着里许外的都督府。三足鼎立双雄对决江刘柳三派历经三十年对峙终于烟消云散了。王朝的三大支柱被砍倒了两根他责无旁贷从此以后便要独力撑起朝廷。这听来像是大喜事可是……可是……

    “皇上啊皇上!”江充放声大哭:“一只鼎少了两根脚那就不再是鼎了…

    …那是倒在地下的废铁啊!”

    一方印石、一袭龙袍三十年来的寝食难安终于把皇帝逼到角落了。他连忠心耿耿的江充也信不过也要软禁家中也要削去大权皇帝已经疯狂了。

    他正在摧毁自己一手创建的太平乐业景泰王朝。

第十章 投怒苍

    却说卢韦两人进入密道后头兵卒已然涌上韦子壮肩膀顶住石门喝道:

    “卢云!跟我一起出力!把门阖上了。”嘎嘎声响中“武宫内劲”与“无绝心法”一起动石门终于缓缓阖上了。任凭外头杀声四起门里却也听不到分毫声响。

    密道关闭柳昂天便有通天本领那也逃不掉了想来是凶多吉少了。只是若无他率人抵挡朝廷兵马满屋子家小也不能从容离去。说来征北都督临危不乱至死不辱威武之名。

    韦子壮掩住了脸面好似在啜泣一般想来他追随柳昂天已久乍然生离死别心中必定酸楚。卢云虽也难受但毕竟追随柳昂天不过两年平日也不算亲昵自没韦子壮那般撕心裂肺。当即劝道:“韦护卫这里都是老弱妇孺只能看我俩的作为你快别伤心了。”

    韦子壮掩面不语过得良久方才定下神来。卢云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慰问道:“这密道什么时候建的?”韦子壮凄然一笑道:“当年秦霸先满门抄斩哪个大臣不是提心吊胆侯爷第二年便秘密盖了这条通道。他在出口处安排了一个老人最是忠心不过几十年来都在等这一刻。”

    正在此时甬道中传来大声尖叫韦卢二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失色就怕前头有人伏击慌忙下提气一纵两人墙边几个起落赶到了人群之中猛见一名武将蹲坐在地手上抓着一柄刀却是中郎将石凭。韦子壮怒喝道:“石凭!

    你不到前面杀敌逃到这儿干什么?”石凭慌忙摇手喘道:“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树倒猢狲散看那石凭全身血污说话时不住抖全没以往的半分威风。

    卢云起了怜悯之意道:“此刻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生机别为难他。”韦子壮叹了口气这人既然来了便想把他轰出去也是有所不能。当即道:“也好我到前头带路你和这石凭断后。”

    韦子壮手提长刀便往前头去了一行人除了柳门七位夫人外尚夹着许多家丁下人这些人多是老弱妇孺有的过于娇贵难耐久行有的惊吓过度不住晕眩呕吐一行人孱老稚弱甬道里又气闷不过行走小半个时辰便已动弹不得。

    柳门七个夫人趴倒地下哭声震天。只是甬道里又不只柳门一家一户那韦子壮、卢云、一众家丁谁又不记挂自己的家人?那石凭自也有亲人家小眼看这些女人吵嚷得厉害霎时吼道:“你们这些贱货快快闭嘴!要哭等滚出去再哭别再惹人烦!”

    一名女子尖叫起来正是柳昂天的爱妾五夫人只听她叫道。“滚出去!贪生怕死的东西!给我滚出去!”霎时扑了上去对着石凭又咬又叫颇见疯态。

    石凭抓住五夫人重重一耳光扇出喝道:“侯爷死了你们这些青楼卖笑妁妓女还神气什么?你少***春秋大梦?去死吧!”石凭当众打人其余几名夫人慌忙去拉七夫人尖叫道:“卢云!卢云!你快来啊!”

    众人惊吓过度一个个都有疯狂之相卢云平日静心养性多读圣贤书此刻灵台尚称清明神智自是不乱。他听得叫唤当下抢了过来右掌扑出便朝石凭身上击去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扣住他的右腕功劲到处已把兵刀夺了下来。

    卢云多年未与高手较量但他精通内家拳法毕竟不同凡人果然三招内便已制服老将。他点住了石凭的穴道把刀子交给了七夫人道:“这人再有无礼言行一刀杀了他。”

    石凭又惊又怕怒道:“姓卢的你……你也和这贱人搞上了对不对……

    你这下流东西……”几名夫人听了这话无不朝七夫人望来。那元配的眼神尤其严厉。七夫人面色一寒急忙缩到卢云背后去了。

    卢云听这石凭满口无耻言语忍不住眉头一皱顺手点出使封住了他的哑穴。

    甬道狭窄黑暗无光道中又多是女流之辈众人挨挨擦擦勉力前行。四周饮泣声不绝于耳让人更加心烦。只是乱归乱那婴孩却始终不哭不闹看他睁着大眼只在七夫人怀中探头探脑好似颇为好奇。卢云心下大慰:“果然是将门虎子这孩子如此骁勇将来必可为侯爷复仇。”

    又行一阵地下湿淋淋地两旁墙壁甚是阴潮看来密道挖掘入地已深达护城河下。卢云曾亡命天涯见识远过常人自知京城防卫以内城、外城两处最是森严只要能顺利逃离这两处关卡生离北京便有了希望。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一行人已至密道出口韦子壮当头领队侧耳倾听不闻有啥声响便推开密道石门缓缓爬了出去。卢云此刻也已挤到队前一见韦子壮出去立时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只要门外稍有动静他便要趋前杀敌。

    等了半晌不闻异响卢云便也爬将出去只见自己身在河岸深秋夜寒此际已是中夜秋风吹拂河面激起阵阵寒波。侥天之幸此地已在永定河畔并无追兵赶来。

    远处一间小屋韦子壮正与一名老人说话想来那人便是柳昂天安排的忠心部属了。卢云放落心事便将柳府老小一个个接出密道。

    众人爬将出来个个灰头土脸卢云替石凭解开被封穴道嘱咐道:“大家同舟共济石将军别再惹人心烦。否则休怪我下手不客气。”石凭苦笑两声只蹲坐在地不言不语。

    万般悲苦中一行人围住柳昂天的元配各自抱头痛哭。眼下主公生死不明那诰命夫人身为主母自须拿捏主意只是她一来年老二来富贵从未经历风浪此刻仅垂饮泣半天说不出话来。

    卢云远比这些人来得镇静。他反复踱了几步唤来了老管家道:“你们带得有钱么?”

    乱世逃难第一要紧的便是拳脚功夫此节倒不必多虑以韦子壮的身手见识便遇上十来个土匪也能保住老小*平安。除此之外银两便是第二要紧的东西。这一大群逃难老小足有五六十人每日里光是要吃要喝便是一笔花费何况中间遇上州官罗唆、知府为难不能没钱打。卢云曾经流落四方是以第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

    那管家慌道:“走得好急老朽也不知带了什么。”说着唤来一名家丁取来一只大包袱众人聚拢过来观看虽说没来得及准备但柳府富甲一方里头还是放了厚厚一叠锟票另有些珠宝饰。

    猛听元配夫人尖叫一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方玉石尖叫道:“是谁?是谁还把这祸害拿出的?”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玉玺想来家丁走得实在匆忙收拾满月酒的礼品时一个不察却又把玉玺放进了包袱。那元配狂也似狠狠将那玉玺扔入密道。放声哭了起来。

    几名夫人过来相劝那元配却不领情只见她暴跳如雷尖叫道:“石凭说得对!你们全都是贱人!你们嫁给老爷不就是要钱么!看!看!这里都是钱你们拿了就滚!滚!”跟着拿起包袱乱抖乱砸口中又哭又叫。众女神色黯淡大为难堪七夫人更哭了起来。卢云想要相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干着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声吼跟着一个耳光抽落已将那元配打晕过去。卢云又惊又喜赶忙回头去看下手之人却是韦子壮只见他背后跟着一名老人却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忠心下属。

    韦子壮将那元配一把扛上肩头厉声道:“听了!这里给你们立个榜样!侯爷生死如何尚未分晓你们这些人谁敢再闹!再提要拆这个家须过我韦子壮这关!”韦子壮厉声怒吼一旁石凭干笑两声正要讥讽韦子壮一个健步过去将他踢翻在地跟着怒目望向众人森然道:“这便是第二个榜样!谁还想试试那便滚过来。”

    章子壮为人圆滑岂知今日逢上大关头先是刀擒住巩正仪控住了局面现下又压住了众女的争执看来柳昂天选了他做贴身头牌护卫果然是大有眼光。

    眼看众女噤若寒蝉家丁也不敢吭上大气卢云自是暗赞在心他迎上前去问道:“安排好了么?”韦子壮收敛了怒容舒了口气道:“侯爷当年吩咐过了只要生出大事便要几位夫人搭船离开先与云风少爷会合之后再行打算。”

    柳昂天长子名唤云风世袭爵位久居故里听韦子壮的意思当是要折返山西封地前去投奔这位大少爷。

    韦子壮吩咐几句那老人便去船坞准备。韦子壮凝望卢云道:“你要和咱们走么?”

    卢云听—这话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抖他虽与柳门有些渊源但毕竟资历尚浅此刻若要抽身尚能全身而退韦子壮猜知他的心事登时叹道:“卢云你过几日便要成亲倘若要走那便走吧。我们不会怪你的。”

    卢云当年初来京城本是一贫如洗的寒微小厮投入柳门之后仍是个无足轻重的马弓手并未得到厚爱赏赐如今的状元功名更是凭着一己的才智得来说来与柳昂天并无干系他叹了口气回头望着七夫人只见她怀抱着孩子睁眼望着自己目光中全是求恳看她如此殷切必也不想自己离开。

    卢云反身望向北京但见远处的京城巍峨耸立不见火光大起只黑沉沉地一如平常。想来乱事还未波及全城顾家老小应能平安。他心中茫然想道:“我该怎么办?跟他们一块儿走么?还是回去守着倩兮?”

    此刻兵荒马乱自己于情于理都该回去守着亲人只是这话要如何说得出口?他怔怔犹豫颇难决断。韦子壮却不强人所难他见卢云犹疑不决登时搂住了他的腰附耳道:“傻子啊陪到这一步你已经对得起侯爷了。趁着还能走那便自己走吧。没人会怪你的。”

    卢云望着韦子壮心里一阵难受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人家韦子壮的老婆孩子全在北京只是他为了柳家老小竟尔舍弃自己的家人。想来他心中的痛楚无奈绝非外人所能想像。卢云哽咽道:“韦护卫我……我……”

    便在此时渔船已然开到石凭第一个抢上这石凭乃是柳门大将官职更是柳昂天一手举保的此番若要回京决计死路一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果然快手快脚模样俐落分毫不见迟疑。却听他问道:“韦子壮!咱们现下要去哪儿啊?”

    韦子壮不喜此人的凉薄头也不回迳自喊道:“去山西!”

    石凭唯唯诺诺自管躲入舱中。韦子壮叹道:“老弟大难忽起事事难料谁也信不过谁。你说……如果咱们找不到云风少爷可以投奔伍定远么?”卢云听了这话登时一凛此时柳门最后一只精锐部队握在伍定远手上倘若他要出手救人柳门老小自能安然无恙。

    卢云沉吟半晌道:“正远生性忠义必定愿意援手此节不必多虑。”

    韦子壮苦笑道:“定远那里是没问题只是你说……艳婷姑娘靠得住么?”

    卢云微微一奇道:“韦大哥为何说这话?艳婷姑娘有什么不好的?”卢云与艳婷算得上熟识两人虽不曾深谈却也知这女孩儿朴实单纯绝非奸佞一流他心头纳闷不知韦子壮何以信不过人家当下便出言反问。

    韦子壮正要说话却听石凭喊道:“你们婆婆妈妈地干什么!再拖下去可别把追兵惹来了!”韦子壮欲言又止只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叹道:“兄弟没空跟你说了咱们得走了。”

    卢云见他便要离开心中忽然不忍只想替他做些什么当下奔了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韦护卫你的家人孩子我一定替你看顾。你放心走吧。”

    韦子壮听得此言登时泪流满面。卢云向来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等了许久便是在等这句话先前劝卢云留京多少也是存了这个私心。韦子壮满面感激连连点头低声道:“世上人心险恶你自己保重。”当下也不再多说便自上船去了。

    柳门老小缩入船舱甲板上便只余下寥寥数人韦子壮上上下下点过人头却还少了一个他厉声道:“还有谁没上船快快过来!”

    话声甫毕一名女子慌慌张张地从密道奔出正是七夫人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她行到船舷驻足看着韦子壮神情有些害怕。韦子壮沈声道:

    “你怎么了?为何还不上船?”七夫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只是低头望地不言不动。

    韦子壮看破了她的心事登时跳下船来拉着七夫人摇头道:“如玉嫁做人妇便有三从四德要守。那人要是爱你当年便娶你了。你再想着他也是没用。”

    七夫人给他拉着脚下便跟着走了只是她目光不住回向卢云好似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卢云见她模样楚楚可怜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求恳他心中突然一个冲动便想随上船去但转念间想到顾倩兮便又忍了来。

    大船驶离河畔直朝河心驶去。卢云孤立岸边心中百感交集。柳昂天凶多吉少这一大群寡妇全都仰赖韦子壮照顾了。他又是内疚又是心伤一时双手握拳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站立许久眼看大船已然驶入河中远远离开。卢云放下心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眼前闪过光芒对面河岸竟然亮了起来极目望去林中似有无数火把高举跟着岸边放落了十来艘小船直向大船划去。

    卢云大惊失色知道朝廷追兵已然到来他放声大叫:“不要啊!不要啊!”

    满船的孤儿寡妇单凭韦子壮、石凭两个人如何是朝廷兵马的对手?卢云心急之下霎时跳入水面狂也似地振臂疾挥直朝河心游去。

    卢云拼死去游只是他北方出身水性不佳虽然划得气喘吁吁却难以抓定方位他边游边喊:“韦护卫!韦护卫!快快逃啊!”

    喊着喊泪水已然流了下来只见河上火光烛天十来艘小船射出火矢围着大船猛攻不止他在水中沉浮漂荡想要游过去偏生水流湍急始终距离甚遥卢云双手连挥大哭大叫:“皇上!求求您饶过我们!饶过我们吧!”

    大船着了火远远望去甲板上一个个黑影坠入了河水旋即给冰水吞噬。

    卢云仰望苍天只是咿咿啊啊地哭着身子却也沉了下去。

    天将黎明夜幕已褪河面上只余下点点滴滴的残木破甲以及载沈载浮的尸。远处小船来往搜捕仍在寻找活口。

    卢云湿淋淋地爬回岸上他双手抱头跪倒在地面容呆滞已如死尸一般。

    几年下来尽管无数生死大事在身边飘摇但卢云仍是一本初衷为所当为不曾有过疑惑茫然。卓凌昭死了刘敬死了秦仲海残废了杨肃观失踪了纵使天地逆转他还是人间最后的君子莲淤泥再多十倍在他看来也是云淡风清始终不曾让他的志向动摇。

    今夜今时卢云知道自己错了。作为一个儒生作为皇上钦点的状元父母官他见证了景泰王朝的最后一宗惨案也见证了政争的残酷无情。卢云大叫一声他拔出“云梦泽”奋力斩在地下只是泪眼朦胧中他居然不知要杀谁。

    在这一刻几十年来的寒窗苦读显得如此可笑忠君报国、为天地立心这些是非固执全没了颜色。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片灰蒙蒙连他也不知那是什么。

    万籁俱寂死气沉沉卢云便这样倒在地下此刻要他折返顾倩兮身边再去做个幸福的新郎他却要如何快乐得起来?天下人个个受苦受难只有他一个平安逍遥这要他的良心如何平安?

    卢云想到痛苦处只呜呜地啜泣起来便在此时远处似有人附和自己居然也传出了哭声却是从密道里传出来的。卢云心下大惊他把长剑扔开又滚又爬急忙冲入密道霎时之间只见眼前一个婴儿哈哈笑着正在甬道里玩耍。

    七夫人没有把孩子带走她把孩子留给了自己。

    卢云大叫道:“老天爷啊!”他一把抱住那孩子已是泪如雨下。

    她信任自己还胜过相信柳门中人她要自己带走孩子。

    卢云怔怔流泪心道:“这孩子死了爹娘现下却托给了我不论如何我都得照护他平安。”那孩子兀自不知母亲已死在河中只在地下四处爬行卢云见他爬入一堆礼品之中又在那儿翻翻找找只是家丁早已把珍贵宝贝拿了出来地下全是弃置不用的空盒那孩子自也找不到什么好玩东西。

    卢云呆呆看着忽见那孩子拿起了一只锦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正是艳婷托给自己的礼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卢云接过锦盒回思那夜的情景心中更感酸楚。

    他叹了口气此时已在救亡关头自不能再有这些无聊心事当下将那盒子随手扔开便在此时盒盖翻了开来露出盒底的红缎内里十分讲究里头还有个四方凹槽想来之前必定放着什么贵重物事却给人取了出来。

    卢云咦了一声心头大起异感他四下去看便在此时见到甬道角落里滚着一只玉石却是方才被柳家元配扔进密道的那方玉玺。

    卢云将玉玺捡拾起来放入手里细看只见这印石也是四四方方的模样卢云牙关颤两腿软他缓缓拿着玉玺放入盒内。

    玉玺放落霎时与凹槽紧紧密合大小天造地设尺寸分毫不差。

    毫无疑问这锦盒子正是祸。

    卢云全身抖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他举起脑袋用力撞在墙上惨叫道:“侯爷!是我!是我害死你们的!是我啊!”那小婴儿听了他的叫声心中受了感应登也哭了起来。

    卢云如同痴狂一时脑门用力只在墙上接连撞击一时咚咚有声。他眼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好似要喷出火来了。他用力一拳捶在墙上悲吼道:“艳婷!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们?你难道不知这盒子有多可怕么?柳侯爷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啊要害他啊!”

    卢云咬住银牙满面自责如果自己把火漆拆开如果自己没把东西送去这件事就不会是这样……艳婷……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突然之间卢云心下一醒不对……不对艳婷小小一个姑娘她能有什么仇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卢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霎时之间他已看到了答案。

    “是你么!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是你下的手么?”

    卢云望着地下的婴儿绝望之中终于张开了嘴放声大哭起来。他想杀到那个人面前大声责问他为什么他要那张国字脸说出真心话。

    神机洞里的一代真龙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你好毒辣、你好忍心啊!

    在这心智溃决的一刻忽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行来卢云大惊失色此刻生死关头命悬人手绝不能意气用事。他将王玺藏人怀中又那小婴儿紧紧抱住缩身密道偷眼望外果见有大批好手沿河行来似在搜索什么东西。

    这些人并未穿着厂卫服色全都是无名高手。只是这帮人脸上的冷酷无情与朝廷豢养的杀手并无二致。这帮人决计是皇帝派来的。

    卢云怔怔望着洞外心道:“当此乱世谁能保护这孩子平安?”

    他若潜逃回京把这孩子送到顾嗣源家中凭他兵部尚书的职权或能保他一命只是风声若要走漏祸端牵连到时满门抄斩的惨祸定会降临在顾嗣源一家身上。卢云心中害怕想道:“不成便算要死死我一人就好了。绝不能连累倩兮。”

    今生所爱便只顾倩兮一人宁可千刀万剐也不要连累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究竟要回京城还是要逃到哪儿须得有个定断。否则给这些人抓住那非但自己没命还要把这小婴儿害死卢云满心烦乱不知何去何从忽然心念一动眼前登时雪亮。

    “怒苍山!”

    卢云欢欣鼓舞几乎要叫了出来。“朝廷再强也打不下怒苍山来天下间只有仲海能救这孩子!”想到世上还有个怒苍山心中直是大喜欲狂。以怒苍山的雄强兵马连皇帝都敢打杀若要保护一个婴孩那是绰绰有余了。

    卢云心中喜乐越想越觉此计大妙此刻局面诡异皇上喜怒难测随时会株连大臣柳门案之时自己身在现场加上他与柳昂天渊源颇深当此乱事本就该先行离京避开风头。否则一个不巧顾嗣源必为自己所累。

    卢云想定日后行止有意离京先把小孩子安顿了再说。他听洞外脚步声尚远眼前一处草丛离自己约莫一丈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倒退几步跟着奋力一纵飞身坠入了草丛便在此刻那婴儿受了震荡便要大声哭泣。

    卢云左手握住云梦泽右手掩住那婴儿的口鼻急在草丛中爬行。他附到婴儿耳边低声道:“好孩子别哭叔叔带你去吃香喝辣找美丽的仙女玩儿去你快别哭了。”

    慌乱之间把孩提时的梦想说了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居然止了泪水不再哭泣。卢云又爬了一阵忽听背后一人提声喊道:“大家看!这里有条密道!”

    脚步声杂乱眼看众人围拢过去卢云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运起内力奋力向前冲出本想背后必有人大呼小叫哪知奔了片刻居然没有声响卢书回头去看大批人马全数涌入洞里居然不曾留人把守洞外。

    卢云放心下来但脚下依旧不敢稍缓他低头去看怀里只见小婴儿手舞足蹈啊啊欢笑想来眼前景物纷纷倒退而过让他大感兴奋。

    卢云接连狂奔赶路足足奔出三十来里直到身在荒山方才缓下脚来稍事歇息。

    此时已近辰时天色阴霾漫天大雨下落秋风秋雨最是凄苦卢云用力摇了摇头撇开那些悲苦想法眼前乃是人生前所未遇的大逆境只要一个不慎必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万万不能再怨天尤人。他行到一处树下忽见自己还穿着官服赶忙脱下顶戴衣冠打做包袱模样将之埋入地底。

    十年寒窗苦读承天门下金榜题名无数风霜劳苦终于换来这身华冠。那不只是富贵功名而已里头还有着此生笃信的志业。

    卢云跪在地下将泥土一泼泼掩上了眼看顶戴入土慢慢隐没不见茫然之中只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死掉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卢云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当即怀抱婴孩二人仓皇出奔一路翻山越岭而走。只等去到了天水便要投上好友创建的山寨先把婴儿安顿了再说。

    此行为免朝廷追捕尽挑荒烟小路逃命。这条道路倒不陌生当年与伍定远受人追杀时走的便是这条路。只不过这回没有同伴并肩而行反换成一个小小婴儿陪在身旁。

    一大一小仓皇西去路上甚少人家道上饥饿时也只能捕兽摘果为食卢云精擅烹煮食材料理于他自是易如反掌他将果肉撕烂烹煮待成黏糊模样方才送入婴儿嘴里喂食。那孩子尚未长牙找不到奶娘哺乳除了此法也别无别的法子喂养。天幸这壮小子胃口奇佳来者不拒看在卢云眼里倒也欣慰。

    饮食容易但心里的重担却始终放不下来。卢云离京已有数日却始终不曾传讯回去柳门爆大祸顾嗣源、顾倩兮父女得知消息却又找不到自己必定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行到第四日眼看已是八月十五正是原先预定的成亲之日卢云实在无法忍耐顾不得佳叩安危便折返城镇无论如何都要写封家书回去纵使拼掉性命他也再所不惜。

    天幸镇上一如平常也没有什么捕快官差。卢云找了间客栈细细写落书信虽只三数日不见顾倩兮但心中的悬忧挂念实非外人所能想见。写着写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思念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直把墨水都荫开了。只是他怕顾倩兮担忧信文反倒只寥寥数语言道柳昂天卷入政争自己先赴江南避难、来日再聚云云。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封信送达顾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让她放声大哭在这大乱世中这封信有如一条薄弱的丝线把彼此的思念串连起来黄金与之相比却又算得什么?

    写罢之后卢云却不把信交给店小二他此时颇经世故已知人心叵测的道理这帮店小二市侩俗利越是重金嘱托越惹小人贪念当下找了个乞丐赏了几两碎银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书府。说是个山东书生送来的信只要找到一个小红姑娘便能以信换银。

    那乞丐收了碎银已是大喜过望又听说这封信值得百两龙银更是惊喜有加。反正他每日里闲来无事便是在街上行乞这京城不过百来里路一里一两银子天下岂有这等妙事?便忙不迭地走了。

    卢云见那乞丐纯朴想来必能办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桩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才能与顾倩兮相会想到此节仍是不免郁闷。

    两人一路西去又走十来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脸修面也不曾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褴褛如同乞儿。那婴儿更惨了不过满月的孩子使日日吃着果子糊尿布换来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后来眼看尿布脏得不成话索性弃置不用每回那孩子要拉稀卢云便单手将他提起离得远远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后再替他拿枯叶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旷野四下无人倒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了。

    卢云游历四海吃喝拉睡这些琐事自然难他不倒可时序入了九月节气霜降露浓风寒天候乍暖还凉这就无能为力了。他仓促离京路上不曾带有冬衣自己仗着内力护身自不把区区风霜看在眼里只是那小小婴儿可就惨了纵使真是虎豹之身却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转凉不过露宿几夜便已满脸鼻涕卢云每日将那婴孩挂在怀里赶路一路听他咳嗽心里更是担忧。

    这日行经庆阳此地乃是内地小城向无驻军卢云便起意入城预备买些冬衣再走。

    行入庆阳城但见地方贫瘠也没多少居民瞧来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户户都腌着白菜一瓮瓮埋入地洞一时也分不清谁是店家、谁是百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寻到一处破烂客栈看土堡模样十之八九是民房改建而成卢云也无力挑三捡四当下便住了进去。

    一入客店便听一声招呼卢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看她脸上生着雀斑约莫二十来岁背后带了个襁褓。卢云此时生满短须蓬头垢面倒也不怕有人认出自己他见那少*妇手端木盘多半是老板娘无疑便道:“安排间上房在下要住店。”说着行向柜台先将婴儿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这才稍稍喘息。

    那少*妇瞅着桌上的婴孩笑道:“好可爱的孩子。怎么没瞧见娘?”此言一出店里七八个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卢云自知他一个男人带着婴儿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当即咳了一声道:“这孩子的妈妈回天水娘家了。我现下便是要带他找娘去。”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锭龙银扔上了桌。

    那少*妇倒也不似寻常伙计势利对银两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婴孩一旁掌柜似是那少*妇的丈夫赶忙将龙银收下笑道:“孩子的娘啊客官累了还不赶紧带人家歇去。”

    那少*妇见卢云满身污秽好似烂泥堆中爬将出来登时醒觉过来她歉然一笑问道:“这位爷台可要洗澡?”卢云一听此言全身忽然痒了起来慌不迭地点头那少*妇便搬了木桶入房让卢云与那孩子洗澡。卢云又取了银两出来请她一会儿帮忙哺乳只是这种事多少有些唐突自又费了一番口舌。

    忙了好一阵卢云抱着那婴孩终于平平安安地坐入木桶好好地泡着热水。

    风紧天寒连着十来日餐风露宿能享这平安一刻那是上天赐福了。那婴儿自离娘亲以后整日里便是给当成货物般拿来运去此时在热水里载沈载浮直是欢欣鼓舞一下子挥手舞脚一下子嘻嘻傻笑。卢云见他有趣忍不住伸手逗弄陪他玩了一阵。

    眼前的孩子天真烂漫不知父母横死家破人亡眼下便要给自己送入怒苍山交到一群陌生人手里。他如果懂事是否会撕心裂肺仰天哭喊?他若有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是否会抑郁终身再也不能自拔?

    卢云抚着那孩子的脸颊心中忽尔一悲泪水落了下来。

    在这无名的西北店里轮回一幕幕回绕当年的剑王与文远如今的知州与婴孩。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剩下的全凭“良心”两个字了。

    洗过澡后找了那少*妇过来哺乳那婴儿如同吸血僵尸一般一看**咬住便不放了。卢云也如饿死鬼模样只在客堂里痛嚼菜肴一口气连尽五大碗饭兀自嫌不足。一大一小狼吞虎咽比之难民都还不如。

    爷儿俩吃饱喝足那婴儿体魄强健吃完便拉拉完便睡着实是天生的虎狼大有乃父之风。卢云守在炕边将行李一件件翻将出来他身上虽带有不少银票但这些银票打着知州大印只要送入票号立时便会给人知觉身分虽不知朝廷是否有人追查自己的下落却也惊动不得便要把碎银捡出来瞧瞧还有多少可使。

    解开包袱还没找到银两便落下了一本书卢云拿起一观手中拿的正是那本“无字天书”一时之间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书来得莫名其妙从茶叶罐子里里蹦了出来那日自己随手带出没想它居然“忠心耿耿”一路跟着自己逃到西北来了。

    回想半个月前的平安日子卢云微起唏嘘他抹去眼泪将怪书收回包袱里自从包袱里找出碎银算算还有三十来两当足撑到怒苍山。他忙碌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将“云梦泽”擦拭后便要宽衣歇息忽然眼角一撇又见到那块玉玺。

    烛光影动那玉玺碧幽幽地大有古意。卢云熟读史书自知这玉玺雕于唐初至今已传二十余代君王虽说本朝历代君王无不大造御宝还特设尚宝监看管诸多符印直达二十四方之多但这些自制明的信宝毫无尊贵可言。要说正统第一唯有这只“正统之宝”堪足传世。否则人人自称帝王毫无规矩章法却要臣民百姓如何是从?

    卢云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艳婷要差人送这玉玺过来?难道她真想害死侯爷么?可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对付侯爷不可?”

    那日他一察觉玉玺与艳婷的关连心里立时生出个可怕念头就怕伍定远也涉在其中。伍定远匆匆离京事出突然若说他事先不知惨祸着实让人不信想起那日伍定远在达摩院里说的“中兴大臣”卢云更是全身抖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想抓住伍定远的肩头大声责问。

    卢云想着想莫名间火气冒起只想下手毁去传世御宝。武英也好景泰也好此时在他眼中都是妖魔也似的暴君。他心里有个念头只想让这玉玺从此烟没让这些人再也找不着。他拿起炕边的一块砖头正要挥手砸落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这东西如此要紧既能害人说不定也能救人。我可别冒失。”

    想到顾嗣源一家若要有事说不定能以玉玺向皇帝换命当下便忍手不砸。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恨恨地一脚踢出那玉玺登时飞了起来撞在墙上。

    想了一阵夜色已深。反正玉玺落人谁的手里皇帝给谁抢去做了统通不关他的事只等把这孩子送上怒苍自己找个时间返回北京察看心上人的景况那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有官也好无官也罢根本不必在乎。便算给皇帝罢黜无官反而一身轻届时带着心上人一同退隐。那也不是坏事。卢云这几年来学得豁达许多对逆境尤其能够忍受当下沉静了心情不再胡思乱想便要上床去睡明早再行赶路。

    正待宽衣邻房传来开门声响似有什么客人过来了。这客店本就常有人进出只是卢云此时已成惊弓之鸟稍见情状有异登起戒备之心想道:“大半夜的庆阳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怎会有人投店?我可留神了。”如当下和衣躺倒手中抱着“云梦泽”倾听隔邻动静。

    隔房脚步声凌乱好似在安顿行李听来也不只一人想来八成是路过的商旅卢云不见异样慢慢眼皮渐重便要睡了正在此时忽听隔墙传来一个声音道:“天成宗主什么时候到?”卢云一听这话睡意全失当即睁开了眼:“宗主?隔壁的是什么人?”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一万个心。宗主人在平凉一日路程而已随时都会赶到。”

    先前说话那人嗯了一声道:“等宗主到来咱们十二天将会合那是谁也不怕了。”

    这天成说话声音颇为年轻语气却自信之至卢云听在耳里登把他认了出来这人高家行十正是天将府的高天成。“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听他们说来那头牌好手高天威更似在平凉一带随时都能赶来庆阳。卢云心里着慌寻思道:“这些武林高手好端端地为何要赶来西北荒芜小镇?难道朝廷要再次与怒苍开战么?可少林大战才刚打完用兵怎能如此急促?”

    天水、平凉、驿马关三镇相拱是为西北剿匪第一线倘若前线开战道路必然封锁到时自己不免受困卢云满心惊怕当即侧耳去听有意把消息查个明白。

    正惶惑间原先说话那人咳了一声又道:“咱们天将府几十年蛰伏不出难得皇上亲下圣旨咱们这回定要大大逞功把东西抢先夺走绝不让江蛮子压在咱们头上。”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心昆仑灭了少林垮了峨眉点苍根本不是东西谁能压过咱们抚远四家?”那三哥哈哈一笑道:“可不是么?便是江蛮子自己还不是日落西山瞧他这些时日大权旁落皇上跟前根本说不上话。我看这老贼已是昨日黄花马上要随柳昂天、刘敬的脚步一块儿归西见祖宗啦!哈哈!

    哈哈!”

    卢云又惊又疑听他们说话意思好似要抢夺什么他朝桌上的玉玺撇去心头忽有不祥之感。隔房两人正自口沫横飞大肆渲染突见窗外飘过一个人影停在树上身法颇见飘逸。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什么人过来了忙把剑抄在手里蹲到了窗下。

    方才埋伏好便听一个女子道:“高天业、高天成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居然敢背后说长道短安咱们江大人的不是?你们真要带种怎不到江大师面前说啊!”这声音柔中带嗲言语却颇为辛辣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是百花仙子。她也来了。”

    簧夜之间大批高手云集又是武林名门耆宿、又是朝廷豢养的杀手自己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要怎么打他们得过?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她只要过来此间安道京、罗摩什等人必在左近卢云亟思脱身之道他把包袱背在身后左手握住剑柄只要情势一个不妙立时便抱起婴儿逃之夭夭。

    胡媚儿陡地现身隔房的高天成却不诧异只听他干笑两声道:“仙姑您也睡不着啊?”胡媚儿讪讪地道:“前辈子没积德才和你们这帮狐群狗党一块儿办事。一个残暴无耻两个言语无聊比安道京都还不如。”

    高天业听她口气傲慢登时冷笑道:“胡媚儿你说话检点些。明白告诉你吧。安道京怕你我高家可没当你是回事。你再敢说话无礼神弹子便教你两招。

    让你领教男子汉的真功夫。”卢云微微一惊胡媚儿身分非常江湖传说她与江充有染这高天业不过是个世家弟子居然敢狂言冒犯难道不怕江充事后算帐?

    卢云低头揣想心中微起惊骇之意莫非江充真如此人的冷言冷语一般竟已大权旁落再不受皇帝重用?

    胡媚儿听得高天业狂言自夸却也没有反驳浑不似往日嚣张卢云听在耳里更感心疑。只听胡媚儿打了个哈欠道:“好啊好啊你们天将府当真了得啊。算姑娘招惹不起。只是你们那么带种为何不找萨魔算帐去偏在这里欺侮女人家?那又算是哪门子的好汉啊?”

    高天业呸了一声道:“你不必挑拨离间大家一路走都是听皇上的意旨办事又何必计较这许多?”卢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思索间忽听门外传来碰碰声响那声音极重极沈好似大象行走震得门板嘎嘎作响。卢云心下大惊:“又有高手来了。”

    这声响沉重若此来人绝非寻常胖子必是外门硬功极其深厚之人。那脚步声在自己房门略略一停过不多时便已离开。高天成听了脚步声慌忙便道:

    “那是萨魔他……他又要干那无耻事么?”高天业嘿了一声低声道:“不关咱们的事他要干便干千万别招惹他。”

    萨魔深夜走动好似瘟神出巡捕猎登让四下噤若寒蝉。这怪物武功高强下手残暴足与伍定远、卓凌昭一较高低绝非胡媚儿一流可比。眼下这人居然给放了出来想来朝廷为了钳制怒苍已然无所不用其极。卢云心下暗忖高天将好挡胡媚儿也不足畏惧真正要命的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卢云偷眼去看婴儿天幸这孩子睡得熟了不曾出分毫声响否则要是惊动妖魔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耳听隔房高天成低声叹息连胡媚儿牙尖嘴利此刻也是不一言。这些妖魔鬼怪遇上吃人魔物真似猫鼠遇上了猛兽纵然凶狠狡猾也只能闻风丧胆退避三舍了。

    万籁俱寂中突听萨魔大吼一声似有门板爆开的声响。跟着店中响起一片尖叫:“杀人啊!救命啊!”听那喊声是个女子跟着脚步声仓皇大批客人奔了出来那客店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哭道:“不要啊!不要啊!饶过我老婆啊!”

    卢云啊了一声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名少*妇传闻萨魔残忍好色曾杀入鞑靼国行宫**宫妃此刻百般无聊定然起意杀人大干无耻勾当。卢云心中又是恐惧又是不忍右手虽然使劲握住剑柄还是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高天成年轻正直听了隔房传来的惨叫声登时颤声道:“三哥咱们……

    咱们又要……又要置之不理么?”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全身冷已知萨魔从中原一路来到西北必然沿路奸杀妇女那高天将等人与他同行却都坐视不管。

    若非朝廷另有吩咐便是这两人贪生怕死自知不敌便纵容暴行四下蔓延。

    那胡媚儿坐在树梢上不言不动只低低地叹了口气看她早早离店上树想必已预知店中将生灾祸这才先行避开。看来这女子虽然心狠手辣却也见不得这种丧尽天良的惨事。

    隔房衣衫破裂声响起砰乓巨响中似有什么人滚跌出去十之八九必是店中伙讦只是说也奇怪这些人一个个不曾出叫声连那少*妇也是一般好似这些人已给人点上了穴还是已经给人折断颈骨只是静得让人怕。

    卢云心中又痛又悲此刻若要出手非但打不过萨魔还会引得大批好手群起来攻自己死了不打紧这无辜小婴儿更要为之丧命。电光火石之间京城风华在眼前一一流过顾倩兮的笑颦、墙上的喜字、知州的官袍……卢云压抑声息左手掩面已是泪如雨下。

    啊呀啊!正道啊!

    刷地一声“云梦泽”出鞘房中精光暴现卢云须俱张纵声挑战满面都是肃杀小婴儿受了惊吓登时哭叫起来。

    卢云右手仗剑左手环抱婴孩霎时踢破大门大踏步向前迈出。

    正道!不是夫子赏的是用鲜血守卫的!

    卢云咬牙切齿来到一处房门只见店中老小泪如泉涌全都跪倒在地不住低声哭泣。卢云顺着他们的眼光去看只见房门正正打开一只赤裸妖魔背向众人手上却拖着一名少*妇正朝床边行去。

    “外道……”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了“住手。”他的声音出奇沈静心情异常宁和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什么人?”便在此时背后房门忽然打开却是天将府一帮小人小丑跳梁不闻妇孺哭声只闻壮士悲嚎想来他们听到卢云的怒吼便赶忙出来察看。

    “读书人!”

    卢云右脚扫出房门倒飞也似地关起轰地一声登将天将府两人撞了回去。

    卢云不再拖延一个箭步跨出剑光斩动斜斜朝萨魔劈去只要这剑砍实了必能让他当场腰斩。

    突听大笑声响起床上那少*妇飞了起来在她的惊惶惨叫中身子直往剑刃撞去。卢云深怕伤及无辜一时慌忙收剑猛听砰地一响腰间竟已挨了一脚。

    卢云吃痛之下身子倒滚出去那婴孩虽没给压伤但身上受了震荡哭得更加大声了。

    萨魔一招之内逼开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见那女人仍在半空当下左手探出将之抓入怀里跟着压回床上又要行那无耻之事。

    卢云惊怒交迸他爬起身来举剑朝萨魔砍落便在此时萨魔在床上一个翻转让过了这剑卢云若不撤招收手必然误杀那名少*妇。

    卢云惊惶之下急忙缩手那长剑掠向一旁门户登时大开。萨魔嘶嘶冷笑又是一脚踢来卢云先前中了一脚腰腋之间痛彻心肺如何还能再忍一记?他忙中不乱脚步一错匆匆向旁让开萨魔本性奸滑武功尤其出人意料卢云才一让开陡听这妖怪一声大叫身子直从床上弹起双脚蹬来如同一头大水牛迎面撞上。

    卢云见他招式既蛮且怪前所未见只是他怀抱婴儿深怕这孩子受伤一时又避不开来慌张下两腿跨下马步力灌右侧臂膀锁紧硬生生接下这石破天惊的一踢猛力撞上身子脏腑一同翻转霎时身子向左侧飞出撞破了泥墙直直滚到了店外。

    这下不只卢云受伤连那婴儿也受了擦伤一时哭得更加凄厉了。烛火照上窗格房里的萨魔狂声大笑霎时又转过身去便要奸污无辜。

    卢云倒在地下口吐鲜血想要站起再打但他体力耗损身受内伤几次想要立起身子却都挣扎不起。正爬地喘息间忽听头顶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没用的这世间就是这样弱的人便要懂得顺从你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惨。”

    卢云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坐在树头怔怔地看着窗格里的凶影正是胡媚儿。卢云见她神情黯淡望着那窗格的容情里有着三分无奈、七分怜悯全不似往日那般冷峭。

    胡媚儿似没认出卢云只听她幽幽地道:“你自以为见义勇为!其实你只是害死他们。那个女人只要忍过一时日后还能留得性命可你现下把那妖魔的凶性激了那店里的老老小小全都要跟着陪葬。你以为自己保护了谁你又以为自己改变了什么?你啊你真是个……”她轻轻叹了口气撇眼朝卢云望去低声说道:“笨蛋。”

    二人目光相接胡媚儿掩嘴惊呼:“是你!”卢云趴地喘着忽然之间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仗剑拄地喝道:“是我!正是我!不是我卢云天下哪来这种笨蛋啊哈哈!哈哈!”说到激昂处他咬牙怒吼从怀中取出玉玺仰天叫道:“邪魔外道!统通给我住手!皇帝正统之宝在我手中!想要的人全数跟我来!”

    此言一毕旋即抱住婴孩全力朝西方狂冲而出果然窗格儿人影一闪萨魔已然破墙而出急朝卢云追去。一时之间石弹子、飞天刀隔空射来全数钉在卢云脚旁。

    卢云正是要把萨魔引出免得这怪物再去奸杀无辜果然玉玺出手立时把这群妖魔引来。卢云低头狂奔口中却哈哈大笑叫道:“快来啊!快来啊!你们这些邪魔外道!统通过来杀我啊!”自从见了柳门惨案之后卢云一直恍恍惚惚深为自责直到此时奋力出手保住那女人的清白卢云才似活转了过来。

    他此时虽是性命垂危其实一扫心中郁闷活泼泼地甚是激昂。

    背后数人全是高手却以胡媚儿轻功最高不过几个起落便已追到卢云背后拂尘几次扫来险些打中卢云的后背卢云知道她的银针厉害可此时只要停步御敌登会受人包围一时只是忍力在背等着挨她的毒针。

    过得半晌背后却一如平常并无疼痛之感那胡媚儿竟似手下留惰。卢云有些诧异忍不住回去看只见胡媚儿近在咫尺那拂尘只要奋力一砸便能将自己打成重伤只是她迟迟不动手一双媚眼只凝视着自己好似有着几分佩服。

    两人都在全力奔驰无法开口说话便在此刻远处传来号角声响好似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卢云正自忌惮忽听背后高天业等人欢呼大叫:“宗主来了!

    宗主来了!”卢云面色惨淡此时萨魔等人紧迫不舍倘若前头还有个武功厉害的高天威拦路自己如何还有生路?

    前方蹄声激昂黑夜中火把无数真有大军过来卢云又惊又怕前有狼后有虎却要他退到哪儿去?他抱紧怀中婴孩咬紧牙关低头直冲便算给马蹄踏为烂泥也胜过落入萨魔之手一切全是命数夫复何言?

    叱!

    伴随一声断喝一柄镖枪掷在自己脚边卢云不顾生死脚下避开仍是向前直冲便在此时脚边沙尘飞洒几声闷响接连传出面前整整齐齐地定着一排镖枪。卢书自知万难反抗当下长叹一声垂手待死。

    便在此时后头的脚步声竟也乍然而止不再朝自己追来。卢云微起疑惑赶忙回头去看只见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等人神态惊诧个个停下脚来面前却都插了一柄镖枪。那萨魔武功远胜众人却把镖枪接在手上嘴上兀自挂着一幅凶恶冷笑。

    正诧异间猛听滚滚荒漠上蹄声如雷呼啸声急传来卢云抬眼去看只见烟尘弥漫中无数蛮子驾马掩杀带头将领面目狰狞好似是异族人士。卢云不知道又是何方神圣正要闭目受死忽然一个熟悉之极的大字飞入眼中卢云大叫一声满心激荡之中已然坐倒在地。

    黄烟漫漫千骑快马簇拥着血红的怒字旗正自飞驰过来。

    终于到了……

    怒苍山天下英雄的故乡。

第一章 大施主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九日重阳黎明政变前十日北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孤独的龙它隐伏于大地之下。

    龙尾西起天山龙身蜿蜒一路沿黄河东进穿过了河南来到了北方。千万年来那只龙怒张血盆大口衔吞一颗明珠。

    那明珠有个名字古称“苦海幽州”数百年后改称“南京”又经数百年改称“大都”今日的名字依然简洁明快那是如雷贯耳的两个字:

    “北京”。

    孽龙横亘中国时时为恶威力所及这条龙不知为中原带来多少浩劫无论是谁坐在孽龙头上一个个都成杀人妖魔。自三镇节度使攻入大唐长安之后起算直到异族南下长安、开封、临安、金陵一个又一个繁盛王朝给孽龙摧毁扬弃不复再矣。

    无论圣贤愚劣只要坐上龙背便成丧心病狂之徒每每为恶人间为了消弭这个可怖传说本朝开国太祖收复半壁江山时便已决意毁弃北京。他先立安徽凤阳为中都后于南唐都江宁扩建宫室号称“龙蟠虎踞城”为灭北方王气攻入大都后更下令拆毁故宫凡王室格局建筑概不允存。除此之外尚内缩北城五里使其腹地紧促不利展。

    虽说如此太祖心中依然存忧北京紧临蛮夷万一这帮贼孽又打破居庸关再次骑上龙背大好江山势必毁于一旦他仔细盘算便以最为骁勇善战的燕王镇守北京想以燕王的英才加上六十万雄军的兵威一能镇压孽龙二能防备番邦使皇孙正统永传万代。

    好容易太祖苦心布局结果传说中的孽龙不曾现身凶狠的蛮夷也没侵州犯界真的造乱的反而是燕王自己。军权不均北强南弱燕王率领北方军马南下“龙蟠虎踞城”叔侄相残天下战火爆太祖之孙飘摇迁徙从此下落不明。

    燕王靠着孽龙起家顺利平定天下便想学着太祖模样将都城牵至南方可想起孽龙传说却也不免忧虑起来。这北京形势异常森严乃是蛮夷南下的第一线也是中国君王北伐的第一站不能无人镇守。可谁来看守呢?若要把军权交出让自家人坐在龙背上那七国之乱、八王之祸、靖难之役便在眼前。可要把军权交给外姓之人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又是历历在目。该怎么办呢?索性一个心狠把北疆防卫撤除好了可一旦蛮族打破居庸关轻易骑上龙背想那靖康耻犹未雪南宋大臣背负小皇帝跳海之恨又要重演。燕王越想越烦日夜悬心便找来国师研议占卜之后终于得知了天意也让历代帝王明白了一件事。

    北京乃王气所在绝无可能以人力消弭。而那条怒龙不是什么孽龙而是真正的中国之主天子唯有亲自骑在孽龙背上江山才能久长。

    终于本朝定都北京由天子手掌六十万大军正面对向北方蛮夷国都定于防卫第一线国在天子在反之国亡天子亡。这才是堂堂国君的气势。只是燕王想起孽龙传说仍不免心惊胆战就怕龙脉翻腾将他震下地来为求镇压孽龙他召集了天下才智之士以刘国师的灵感为图样仿八臂哪吒的外貌依“三头六臂二足”之形造设宫城十一门以来踩住龙背。另以金水河为缰绳勒住永定河的龙嘴最后再以石板遮盖掩住龙眼孽龙从此目盲再也不能观看人间悲喜。

    “八臂哪吒”稳坐龙背驾驭瞎眼怒龙皇帝便也安心即位。从此开坛兴木堆秀山、千秋亭西苑北海、金鳌玉蝀北京再次定为帝王之都监管天下。

    百年了孽龙一直紧紧闭目默默流泪等待奸雄开启玄关的一刻。待得那时孽龙即将掀起千涛万浪人间也将为战火所吞噬。

    ※※※

    黑暗中有人静静计数。

    一、二、三、四、五……不不上次数到了一亿三千四百五十二万该把计数加上去才是。五十二万又一……五十二万又二……

    到底多久了?除了水波无奈地拍打岸边这里什么都没有。

    幽暗、沉静眼前看不到景象耳里听不到声响心死绝望悲伤无奈尺许见方的泥湿地将他包围于孤岛。除了抱膝静静坐着口中默默计数他什么都不能做。

    老天爷……

    为什么还要活着?是为了面对无止无尽的黑暗么?还是要来偿还自己的无边孽债?

    迷蒙仰天眼前什么都没有。孤寂令人茫然黑暗使人疲累就这样继续念吧……

    一亿三千四百五十二万又三、又四、又五……

    一亿三千九百九十九万又一、又二、又三……

    忽然之间计数停顿了。

    喀喀喀……头顶传来声响石板终于要开启了。头顶坠落了泥灰好像黎明将至黑影仰向天看着神佛给他的慈辉。

    抬头往上看那久违的蓝天圆圆的、小小的虽只巴掌见方但那迷人的色泽依旧是蔚蓝的。

    头顶洒下了神佛的福赐降临到面前的水光上。龙的眼泪在亮。

    阳光闪耀碧波荡漾脚边的水洼虽也圆圆小小但那深不见底的波光依然是清澈的。

    孩子……是你么?

    嘴角颤抖着黑色的身影啊啊嘶嘎已是喜形于色。

    ※※※

    “喂!”尖利的嗓音坠入井中“井里有人么?”

    头顶冒出了喊声虽是童稚的微弱语音却激得四下一片回音。嗡声缭绕嗓音来到了井底却让那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回音慢慢消散过了半晌又来了一声呼唤。心底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喂!井里有人么?”

    换了幅嗓音过来喊话的人虽然换了但那语音急促依然。

    不是……两手捧住了脸面……这依然不是他要等的人……

    “呸!”一口唾沫吐出从天上坠落打响了面前的井水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杨绍奇!你不是说你家后院闹鬼么?”吐口水的孩童讪讪骂着:“费了那么大劲儿硬把这鬼井的石板搬开怎没瞧见半个鬼影子啊!”

    “我……我也不知道……”嚅啮的孩子语气尴尬“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这井里闹鬼闹得凶要咱们平常别来后院玩儿。”

    先前说话的孩童哦了一声笑道:“这样啊。搞不好太阳还没下山鬼还不敢出来。”说着说又往井底叫了一声“嘿!有鬼吗?赶紧出来哦!”

    头顶上的两名孩童探看不休小小的黑影蔽住了难得的日光黑影在池水上漂荡不停仿佛嬉闹的小鬼正在捉弄着地狱里无奈的牢笼客。

    轰地一声石板阖上了头顶又是黑沈一片。

    顽皮的孩子们走了。

    黑暗降临心也沉了下去此时睁眼还是闭眼俱都无妨。反正眼前全是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全是黑的这双招子有或没有并无差异。

    一亿三千九百九十九万又九十七、又九十八、又九十九……害怕的感觉袭来是不是念到两亿、三亿、四亿他都见不到心里的记挂?双手掩面黑暗的身影哭泣了。

    便在此刻好似神佛听到了他的哭声石板又开了。

    蓝天映照头顶传来一声低低呼唤。

    “大叔我来了。咱弟弟没见到你吧?”

    天顶传来了天籁清脆悦耳的声响中孽龙看到了一个孩童那张俊美尊贵的脸孔靠向井边低低呼唤:“大叔你还好么?”

    孩子、孩子……泪眼朦胧中黑影拼命点头双手向上挥舞似乎想抱住那孩子。

    一道绳索飞降而下打起了幸福的涟漪。小小的身影攀爬下来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张孩童的红脸蛋俊美可爱的小公子正对自己笑着。

    不由自主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小脸小公子从怀中拿出一只鸭腿凑手送到面前喂着嘴中出现了油腻腻、香喷喷的好味道渣吧渣吧虽然是冷的鸭肉滋味却是如此甜美。

    “大叔慢慢吃还有酒呢。”聪明的面孔泛起了笑容小手拿出一个小葫芦送到嘴边喂饮呼噜噜、咕嘟嘟甘醇甜美这是真正的上等美酒。

    吃饱喝足再来便是最开心的时刻了。小小的身影抱了过来依偎自己胸前。暖呼呼的孩子永远那么体贴人意这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恩赐黑影笑了小公子也笑了一年到头两人就真心笑这么几回。

    轻抚眼前的孩童再也舍不得放开。三百六十五天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只要有一刻这般光亮其余的三百天全都有了颜色。就像暗室里的一点烛辉不用照得满间明亮只要面前的方桌亮了一切都是美的……

    孩童仰头望着他幽幽说着。“大叔……我……我……”

    怎么了呢?小公子秀气的双眉紧蹙他揉着自己的耳孔好似有些疼痛。

    “我要离开家了。”

    咦?晴天霹雳响起黑影怔怔地抖。

    “因为……”小公子低头向地鲜血从右耳渗出“我要去少林寺了……”

    不、不、不可以……去了少林寺你就不能来看我了啊……不由自主间喉间出了呜呜的声响黑影抓住孩童的臂膀咿咿啊啊地叫着。小公子仰头望着他埋入怀两人紧紧相拥。黑影的肩头上下起伏纵使无法言语他的脸上依然热热烫烫他知道自己在哭泪水翻腾沾湿了脚边坠入了深井。

    “大叔不哭……”孩子的语气十分柔缓他掩住了右耳说道:“总有一天……”

    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会打破这口井把你带离无边苦海……

    我会带你回到人间回到你该有的荣光……

    黑暗中俊美的身影跪在地下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玉白的手指将折页翻开捡出了一颗钮扣。

    针线穿过了扣钮细细柔丝仿佛亲情相思来到了面前破旧朽烂的衣衫上衣衫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两排钮扣胸口的那颗却早已遗失。修长的手指轻和缓柔过针补线他要缝回那失落已久的东西。

    俊美的面孔靠向黑影亲吻那早成骷髅的尸身。

    “爹观观依着承诺回来带你走了……”

    地下的文碟书写着主人的身分。杨远啊他那与恶魔订下天真交易的俊美父亲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井底……等候自己回来……

    ※※※

    隆隆声响中神佛开启了天关霎时之间黑影飞坠而下脚边有很大的水花溅起那是一条巨龙般的绳索连接了地狱与人间即将引渡自己返回杀戮的修罗场。

    贵公子抱起了骷髅残骸左手握住绳索他轻轻拉扯巨龙旋即缓缓上移巨龙背负着父子亲情将他们缓缓载回人间故土将他们领往该去的地方。

    二十六年的生命里曾有人拦阻过他那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八方锁链、将他紧紧绑缚。

    父亲的权谋、母亲的凉薄、上司的猜疑、师父的执念、同侪的妒嫉种种绑缚随着朝廷局势的起伏将他拖向无边地狱。人人都在运用他、污染他让他成为黑污罪业中的一把血刀。经过了无数年的煎熬折磨没人留意到刀口已经卷了代罪羔羊的心也已碎了。

    当漩涡旋到了最紧处痛苦与挫败达到了最顶峰纵使上天不给他活路他还是会凭着自己的本能杀出重围让他从十面埋伏中破茧而出再次回到他该有的位置。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孽龙即将苏醒由“修罗王”亲手将它唤醒让它再次向空怒号。

    重重一脚跨出古井踩碎了井边不知名的紫花。阳光映照辉映得俊美面孔如同神佛。面前伸来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残骸尸身接了过去。

    空下的右手轻轻一挥一旁传来急促脚步声跟着跪地声响起面前呈来一柄剑。

    “人……”他接过杀人凶器轻轻地问道“都到齐了么?”

    那老人躬身弯腰道:“奉主公之命我等三十九名志士全数在此候命。”

    嘿地一声回身向后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眼中所见满是坚毅的身影。这些人或高或矮样貌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眼神并无二致那是曾被世人抛却的悲愤恨意。

    没齿难忘的志士们个个赤裸上身右臂上烙着小小的孤鸿燕雀岂知鸿鹕之志他们烙印志向烧烤肉身当符印转为无畏无惧的信仰勇士们的名字就会变成……

    镇国铁卫!

    ※※※

    三十九条性命加上他自己这一条四十个人赤膊上身连他自己也解开了上衣苍白的胸膛上留着圆红伤疤那记穿胸而出的枪伤正是世人遗弃给他的一道印记。

    场内八十只眼睛相互凝望没一只是惧怕颤眨的。

    他的双肩隐隐颤抖猛然间纵声长啸厉声道:“我建世志必至无上道!”

    刷地一声长剑出手剑尖直向天际上苍一时之间三十九柄长剑应声出鞘全数指向大红日轮众人形如鬼魔纵情悲吼:“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诸君为神佛所弃为世人所不齿长夜漫漫如坠尘埃……”冬日将近远在城郊的杨家故宅中扬起一片饮泣声钢铁坠下了泪水语声哀戚三十九人呼应主公的苦难或泪流满面或低头饮恨个个面蕴悲愤神态激昂。

    “我建世志”修罗王神态静默双掌合十道出了心中志向。“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诸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我号俱来吾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与珍妙华……

    十日之后九月十九恰逢观世音出家之日在那大慈大悲的深夜之中最后一只精锐部队即将来到京城少壮派志士旋即要逆转全局。

    景泰是他们铲除政敌的剑武英是他们收降群臣的网。

    正统……则是他们安定天下的年号。

    当来自地狱的飞影降临京城的时刻当少壮军人接管宫室的那个刹那天下百姓就不会再忘掉这一日。

    此后的千秋万载人们会记得这群人……

    千古英雄志士的楷模世称“镇国铁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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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介绍:
亡命天涯的捕快、落魄潦倒的书生,豪迈不羁的将军与心机深沉的贵公子,四个人在黑暗时代中,交错复杂的感人故事。命运相连,爱情故事动人,武打与剧情再再出预料,被公认具有【清明上河图】风貌的武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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