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天在上
寒天冶飕飕锅子里的汤滚了笋也孰了。
咚咚咯锅旁搁三只碗全是空的望来便是二张小鸟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鸟肚子饿了汤瓢最懂小鸟的心事它舀入锅中乘来一只香嫩鸡腿直向第一只瓷碗而去。汤瓢知道这只碗是给老婆准备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补。空碗渐渐满了里头有浓汤、两只嫩鸡腿、外加一瓢笋。应该够吃了。勺子四下搜索这回又捞起一大瓢鸡爪转向第二只空碗而去。这碗是给娘亲的。老人家这两日犯咳身子要紧。汤瓢捞捞找找便又把鸡头、鸡屁股、鸡脖子找全了这些统通留给女儿吃还在长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个女人三只碗老婆、亲娘、小姑娘却把锅子掏光了。可怜还有个人杵在那儿此人姓王名一通三十五岁他是这个家的阿爹。
汤瓢子摇来晃去小王口涎横流可怜他也饿了只想偷口鸡汤来喝。该偷谁的呢?
偷老婆的?她刚生产坐月子自己再卑鄙无耻千百倍却也不能偷她的。尝女儿的好了?身为人父居然欺侮爱女岂有颜面去见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窃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无后还来得大。
可恶……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小王却如木头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脑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恶啊……为何公鸡不像蜈蚣呢……”
那样就有一百只鸡腿了大家都能吃饱了……
小王越想越恼越恼越饿终于不顾一切趴头向桌嗖嗖嗖三声每碗各偷一口浓鸡汤最是公平不过。
嗯……小王嘴角抖闭目回味彷佛神游太虚。
“来!来!来!”后厨布廉掀起王一通端着木盘出奔笑喊道:“瞧瞧什么来啦!”
“鸡汤!”元宵这日大清早北京铜罐胡同绿竹巷爆出一声欢呼寒舍里一家三口如数转过头来齐声欢叫。王一通望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道:“瞧这是什么?”
“鸡屁股。”小姑娘从爹爹手中接过汤碗欢容娇喊:“烫!烫!烫!”小姑娘烫得跳脚却也烫的心里欢喜三步并做两步不顾双手红通通径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来。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汤碗交到娘亲手中听得老迈笑声响起:“哎鸡爪子呀!可多久没吃罗?”笑完之后除了那呼噜吸吮之声便只余下嗯嗯赞赏声其余再无声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宝蓝印花长袍他轻轻坐到床边对着家中最后一个女人微笑颔柔声道:“来我服侍你喝汤吧-”
第三只汤碗送出床上迎来了一双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来她怀抱刚出生的小婴儿轻声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这么好手艺。”
小五微微一笑送来了一调羹鸡汤替老婆呼了呼热气。老婆却不张口吃只柔声问道:“你自己呢?吃过了么?”小王干笑道:“吃了早在厨房里便吃饱了。”眼看老婆还要多问赶忙举手来硬将汤瓢塞入她的嘴里。
竹笋鲜汤慢火炖了乌骨鸡吃得全家和乐融融但见老娘吮鸡脚女儿啃鸡嘴连老婆也给喂得满头是汗再也吭下出气来。
小工笑吟吟地看着自从门后拾起一只包袱道:“你们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着无暇理会老婆却放落了汤碗讶道:“今儿下是元宵么?你们药铺还开门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际伤风咳嗽的人多了这两日忙得不成话呢。”
老婆秀目一眨轻轻“咦”了一声还待要问小王却将头一撇急急出门走了。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看今晨便如过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顿了饮食之后昂阔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药铺而去。
风雨无阻的二十年打弱冠开始王一通便在药铺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两日关铺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该是上工时候这时他也要行过长长的五里路方能抵达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这五里风光不俗走来一点不累。
“嗨一通。”回头去看东邻凤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还不及抱拳作揖便又听一声轻叹:“嗨王哥。-转头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脉脉羞羞叹。
”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道早问安眼角堆满笑意。
王一通广受妇女欢迎这倒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好也不是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为他能”顾家“人人都晓得铜锣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夸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顾一家老小。说起这点王一通可是深明奥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让她们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钱三还得有闲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顺侍亲当然有心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也有空闲唯一缺得便是钱了。不过他虽没有万贯家财却还有个依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当差?“每回街坊邻居听说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气。再从胸膛里鼓出一个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国第一大药行店里伙计家世清白、能言善道个个有本领一能识字二能算账三还得通晓药理……传说”大洪堂“的伙计若去乡试十个有五个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从邻家门前走过都要害得少女们气鼓鼓死瞪后厨的柜子。没法子谁要橱里搁了成堆的”晚“呢?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读书之乐乐无穷忽见天光高照不免惊道:”晚了碗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妇女喜爱沿途只顾着陪姑娘们招呼不晃耽误了上工时辰一时慌了手脚正半走半跑间忽见一名老汉迎面而来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见这老人像是穷苦乞丐忙驻足避让免遭纠缠。
老乞丐低头行过忽然现了王一通他喝地一声快步奔来喊道:“别走!你别想走!”老乞丐拦路想来憎恨有钱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声将头别了开那老汉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着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来。”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当下叹了口气先提起手来将老汉的五只指头扫落下去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烂铜板便望老汉掌心赏落。
“操你妈!”铜钱赏出却得回这三个字那老汉怒了:“真当我是乞丐么?”
有骨气的年头乞丐不食嗟来食王一通眨了眨眼还不及致歉衣襟却又给老汉揪了起来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三个月的房租却想塞个烂铜板蒙过去?枉费老汉专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觉得自己可恨么?”
啊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家的房东来了。
王一通认出人来了赶忙陪笑道:“哎呀原来是贤翁啊这是利钱、利钱。”
“利你个大头!”老汉忿忿下平他拿起烂铜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儿子下月讨媳妇了正愁没房子住。你今儿下把租银给我小心老头儿轰你全家出门!”耳听老房东说得很王一通不惊反怒霎时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老虎下威当真变病猫?“大洪堂”的大爷怒了只吓得老汉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药方不外卖!这便是威震京畿的药铺大洪堂听得药铺的赫赫威名老汉心下一醒自知话说得重了忙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老头儿缺钱缺得急这才口无遮拦……”形势逆转王一通冷冷便道:“够了!这个月我老婆生产。家里事忙这才忘了给你房钱。你今晚吃过饭记得过来收租我另加三钱银子给你打赏。”
“赏”字拖得长长的也赏得老汉谨身肃立听他朗声道:“多谢一通大哥您慢走。”
“势利鬼!”王一通斜厂他一眼扬高哼便自掉头而去元宵节里讨晦气一大早便满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骂幸幸而去。他一路穿过了祟文门来到了一条大街名唤“东厂胡同”跟着见到内城门名唤“朝阳门”他穿过门下驻足停步瞻仰着面前的大药铺。
金字招牌闪闪生辉不清说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从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进大门上工猛听药铺门里传来如雷暴吼:“你新来的啊!都上工半年了连煎个药也不会么?”
老掌柜破口大骂语言凄厉王一通停下脚来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飘来已知药材给煎糊了。也难怪老掌柜火天候干早农作难生药材得来加倍不易怎能给这般糟蹋?但听吼声频繁左一个喝哩哈抽、右一句妈妈哇啊藤条挥打迭声老掌柜拿出绝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计跳得老高没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摇了摇头心道:“老的不会教小的不会学真是看我过去救人吧。”他俨然闭目整理了衣装还不及跨出步伐却听老掌柜骂着骂着嘴里居然骂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这般德行莫非想学王一通么?”
老掌柜疾言厉色边揍小伙计边骂那小孩儿原本还嘻皮笑脸听得“王一通”三字竟然吓得哭了起来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学王哥啊!他好惨啊!好惨啊!”
“还知道惨啊!不想和他一样下场那便认份听话!否则惹火了大少爷休怪他轰你出门便像轰走王一通那般!让你一辈子回不来!”老掌柜提起藤条乱抽小伙计的哭声更是不绝传来:“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柜的开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泪眼朦胧一时垂下头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声哀求。
三个月前为了一桩不平事自己对着大老板的公子拍桌怒喝当场便给人扫地出门。自此之后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药铺的伙计而是门外的过路汉。
王一通默默听着小伙计的哭声他的模样光鲜依旧可那眼神却早已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驮着背、低下头终于转身离开。
自十五岁起算直到现今三十五岁王一通二十年来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时上工每日里都要来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计他还是得走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来他便觉得这天还没开始。
一翻两瞪眼的年头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响过后什么都没了。小伙计的哭声渐渐远去王通脚下悠悠慢慢却也远离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二个月下来找不到一份差事却把全北京游历遍了今儿该怎么打时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赏景昨门又溜到钟楼底下睡觉今儿真不晓得该做什么?
王一通叹了口气自知又要瞎混一日当下默默走着回到了朝阳门大街、时候还早朝阳门大街游人无多望来空荡荡一片小王此时得了自由身却不晓得该做什么只能倚在墙角呆。他慢慢坐了下来笑道:“什么玩意儿干啥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闲啊?”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正啊啊欲睡间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声惨叫。
掺了、惨了……自己怎么忘了今晚房东要收三两银啊!
三两银每月房租一两银。可小王没钱了。昨日儿子满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铜板总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鸡如今数遍全身却只剩一个破铜板该怎么办呢?
想起老房东的小头锐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儿可得认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见街上无人赶紧躲入暗巷先脱下一身光鲜衣物之后打开包袱左手捏鼻右手抖颤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裤衫。
破衣烂裤全身补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霎时之间小王也已验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计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个月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眼前局面险恶无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积蓄尚且拖欠了三个月的租银再不去街上捡铜板儿却要怎么办?
王一通摇了摇头咒骂两声自从地下捞起烂泥望脸上拍了拍。霎时满脸烂泥浑身臭黑好似换了个人。
啦啦啦读书好读书妙读书之乐乐何如臭气熏天鬼不如。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洁白肤。他咬紧牙关又从地下抹起黑泥奋力再朝脸颊乱打:“王兄弟!没什么可耻的!别怕、别伯!行乞而已不偷不抢啊!”说着挥拳舞脚振作士气:“老婆!女儿!娘亲!你们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们讨回三两银!否则誓不为人了!”
“三两银、三两银……”春眠下觉晓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来一时口中嚷嚷脚下急急赶紧溜上了大街趁着天光还早他要抢占街头第一号行乞大位大利市一番。
来到了东直门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着鼻子蹙眉道:“老丈借个光啊。”他将臭烘烘的泥脚搬开就地坐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脸上黑泥跟着咳了咳取出破碗拉开歌喉唱道:“三、两、银……”王一通敲碗试唱颇见怡然当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爷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两赏银不嫌多一文子儿不算少多积阴德哪错不了哪……错不了……”在莲花落的歌声中满街的乞儿听了王一通的召唤也都打着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惊:“嘿啊一山还比-山高啊……”
太阳渐渐升起同行同业如同雨后春笋全都冒出来了。但见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满街全是衣衫褴褛的乞儿沿道望去几达数百人之多。
这帮乞儿全是乡下来的。天干地旱收成无着老天不给活庄稼汉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这般活了。也是京城里乞丐越来越多朝廷便颁下了一条规矩今后乞丐若想讨饭只准上东直门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见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这条规矩颇见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这东直门便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一来官差多巡逻方便二来乞儿聚居一处也不易惊扰良民可说一举数得。也是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来此地报到了。
辰时已到衙门开堂众乞儿也全数起床了。看这些人懒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噜噜地灌着臭酒有的则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满街腥臭。少下了给乞丐邻居一阵挝打。整条东直门大街闹烘烘地王一通自也无心多看只懒懒坐地等候生意上门。
一片吵嚷间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了每个乞丐鼻孔喷气全在望着街头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桩生意上门了看那行人抱着厚厚一叠公文却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头先瞧了瞧街尾转角处的六部衙门又看了看街边两旁的乞丐神色胆怯好似下敢过来。
“来吆来吆……”众乞丐嘻嘻而笑纷纷招手呼唤:“别怕啊想到六部衙门办事便得经过这儿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将乞丐聚在六部衙门却不知是哪个混账官员出的馊主意。那行人面色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迟疑良久终于一声喊低头直街而过。
三两银!给我三两银!王一通第-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路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叉滚又爬叉倒立-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路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太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百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文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三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子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跟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下害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罗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忖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探看怱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子。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下住肚子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子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奭声感染邻近幼童全都哭了起来一个个哭嚷找亲娘气得亲爹又喊又骂却阻不住孩子们的哭声。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子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层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这帮乞丐并非全是光棍可他们既已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老婆便不会过来这条街。为了养家活门她们会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条……那条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浑沌间见到妻子的下场王一通却也放声尖叫起来:”三两银!***三两银啊!“王一通如痴如狂他抛开可窝窝头直直冲上大街逢人便是六个字吐出:”***!二两银!“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一旦缴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头届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以妻子的贤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为家人卖身下海。
”快!快!谁快给我三两银快啊!“王一通边跑边喊无能的丈夫窝囊的爹爹、下孝的儿子三条大罪压上头来逼得他心急痴抂四处追讨钱银。
三两银不是小数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吓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通精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满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快把银两交出来!钱带多了……难道……难道……“
”不赚重吗?“
咚地一声脑袋触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抖听哗啦一声无数铜板飞天而起钱子儿洒得满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了?真有人赚钱重么?“正疑心间却听街心处传来粗声呐喊:”宰辅……出巡!元宵……打赏!“
大官来了。威武官差赏刚开道后头还跟着长长一列轿子那两只手向天挥动撒得铜子儿开花似的飞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欢呼跳起抢绣球般的争着铜子儿。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资历甚浅自不知每年元宵还有这等甜头、他挤到人群里正要起跳谁晓得”哎哟“一声竟给人推倒了眼见一枚铜子儿滚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声手掌给人踩痛了铜钱却给摸走了。
当琅琅当铜钱滚花花王一通脑袋也开花他挣扎半天东奔西跑却始终拿不到半个子儿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铜钱直飞脑门而来总该是他的了当下拿着脑袋一顶将之挡到了脚边正要伸手去捡却又给身旁的老乞丐抢先捞走了。
可怜的老乞儿无依无靠体力微弱自难和别人争抢。看他颤巍巍地拾起铜板笑呵呵地放入嘴里想来他浑身破衣烂裤独独这张嘴牢靠。眼见人家比自己凄惨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来抢他转望着满街哭嚷叫喊的乞儿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算了……纵使捡到了十只铜板那又能如何呢?现下他可不是要几文赏钱去买鳗头而是要整整三两房银。筹不出家不保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必须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脚步越来越近阁揆大人的轿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银牙当下不顾一切扑到了路上拦轿大喊:”人人!小民有冤情呈报!请您务必救我全家!“
轿夫吓了一跳不觉震动了脚步帘里的高官似正饮酒当场给泼了一身王一通还没及跪下威武棍扫出已将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此一举自是顾不得痛楚仰头便叫:”大人!赏我三两银!求求您!这是我一家的救命钱!“
呯地一声背后重棍砸来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断听得官差怒道:”贱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满地铜板儿你自个儿不会捡么?“王一通大哭道:”下够啊!不够啊!小人家里有妻有小定得凑足三两银啊!各位大人若下救我内子可要坠入风尘了!“
”去你妈的!“头顶官差一脚踹落骂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谁?“这句风凉话当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说什么?“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骂道:”说你不识相!要你老婆早些挂牌出道!咱们兄弟也好去捧场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气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宫差怀里撞去众官差大为惊讶:”这小子穷疯了!“众人一声喊十来条威武棍反手砸下随时能让小王脑浆进流。
生死危难时刻一只手掌横空而来但见修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第一根旋转飞出余势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带得十来条棍子一同飞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贵人驾到恩公莅临元宵节里喜庆多该不会遇上大善人了!
呜呜喘息中面前来了一双黑头宫靴顺延靴头望上先见了一身大红官袍样云紧簇之中官袍上仙鹤卓卓下群正于云端拖法眼鸟瞰浮生大地。
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品文职大员。看他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髭却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英俊男子。
”杨大人!“众官差端正身形一齐喊出了来人身分叫声才出那宰辅便急急掀开轿帘慌道:”哎呀杨五辅您怎么下轿来了?“那年轻官员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见道路堵了这便下来瞧瞧。“
众官差瞪着王一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你做了什么好事!“王一通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望惊见整条街水泄不通一顶又一顶官轿动弹不得全给自己堵住了。还没来得及告饶众宫差便又围拢过来打算活活打死拦轿恶丐”住手。“那年轻官员淡淡一句话却已喝住了众差人。
俗话说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品阁臣有令众差人自又一声喊全数向后退开。王一通心头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忧虑间那年轻官员已然蹲身下地道:”当街拦轿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诉我你可是遭遇了什么委屈?“
难得遇上贵人垂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时是药铺伙计三个月前无辜丢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实在缺银使唤请大人务必做点好事赏给小民三两银啊……“婴儿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钱。那年轻官员听闻泣诉心里多少有谱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们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泪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轻官员领会意伸手入怀取出了金丝钱囊。王一通自知有钱拿了他心头扑通通跳着双膝跪地高高摔起双手一时泪中带笑低声道:”多谢大人。“
一个、两个、三个……
四个、五个、六个……
六个铜板儿放入掌心整整齐齐排作两列。王一通张大了嘴他呆呆望着手中的六枚铜板惊道:”这……这算什么?“
那官员淡淡地道:”你拦轿申冤情有可悯朝廷不该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该打我?所以呢?“那官员道:”所以一棍一文钱以来补报你的皮肉苦。“说着说便将王一通扶了起来替他拍去了膝间泥灰转身便行。
”别走!“王一通抱住贵人的腿激动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给我三两银!小人今夜要是凑不出钱内子便要坠入风尘了!三两银!快给我三两银啊!“
乞丐殴官怎么得了?两旁官差大吼一声一个个勇字当头精忠报国把那礼义廉耻记心头便又要过来毒打恶丐那官儿摇头道:”住了!朝廷的棍子能这般用么?“
众官差一声喊再次退了开这回王一通却不怕了他自己扑了过来拉住众官差的裤脚尖叫道:”别走啊!不是一棍一文钱么?你们尽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狠打三百棍赚个三两银了!快呀!快动手啊!别客气啊!“
王一通异想天开说什么也不放手众宫差反而下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员面前喘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个站、一个跪那官员低下头来反问道:”你我一来非亲非故二来我也没亏欠阁下我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过各人的凭什么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时望见也说不出话来他仰头看着那人但见蓝天白云在上从那官儿背后飘过阳光掩映玉面但见此人白皙俊雅满身光辉一双眸子尤其漂亮。
世上若有天神便该生得这般好样貌吧?一瞬间王一通心里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声道:”因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权在上百姓疾苦在下万万不该推诿。那官员听得此言颔便道:”说得好。“他点了点头看那玉白手指缓缓栘入怀中轻轻取出光闪闪的东西瞧那两边翘翘的眫宝模样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三两银啊!”官规龙银现出王一通哇地欢笑如饿犬扑肉、又似苍蝇叮屎正要扑向前去那官员挡下了他轻声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样像是读书人可会拨算盘么?”王一通喜道:“会会会怎么不会呢?我日日都在铺里拨着呢……”
那官儿伸手一招便从随人手里接过了红木算盘道:“那好下官给您银子前得先请你替我加个数儿可好?”王一通大喜过望此时甭说一道算题便算百道难题、三道谜题--也是甘之如饴。忙道:“行!行!行!随你爱加几千万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员将算盘哗啦啦一拨交给了王一通真个报起了数字。“二千四百九十九另加一。”王一通不假思索接过了算盘拨十进位怡然道:“那是两千五。”那官员摸了摸唇上的短须含笑道:“再来是两千五乘二千一百三十九。”一堆大数目出来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声慢慢拨了拨算盘喃喃算道:“那是…五百三十四万又……又……”尾数还未拨清那官员却已空手计数了答道:“是五百三十四万另七千五百。”王一通干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话声未毕那官员叉道:“另加一千二百四十一万。”王一通急急加总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百七十五万另…另……”话声末毕那官员迳自道:“另七千五百名……乞丐。”听闻“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惊呼一声方才晓得这数字的来历。那官员目向街边群丐解释道:“二千四百九十九便是东直门大街的乞丐。至于那个‘一’呢……”说着朝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阁下了。”王一通苦笑几声道:“挺好的人越多益热闹了。”
那官员幽幽叉道:“全国似这般乞丐窝共计二千一百三十九处。两者相乘共得五百三十四万七千五百名乞丐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万人呢则是西北灾地的荒民。”
那官员蹲身下来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遥指满街乞儿轻声道:“朋友亿万众生嗷嗷待哺可天旱无雨上苍却只交给我这么多米粮……您说我若独厚阁下一人对他们公平么?”
王一通呆呆听着入目所见东直门全是哭喊吵闹的可怜乞丐一个个如蝼如蚁犹在争夺地下的几个烂钱子儿。小王叹了口气方知天下水深火热若要他独自一个人生确实没这个道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这确实下公平。“
那官儿耸了耸肩淡然道:”那我该怎么办?“王一通想了半晌怱地双手一拍笑道:”那还不容易么?大人您只管记得‘普渡众生’啊你让每个人都快活那不就天下太平啦?“
那官员恍然大悟也是双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没想到呢?来来快领赏了。“
东拉西扯之后总算可以领饷了王一通欢呼喜悦一时双手高举掌心向上便来恭迎大元宝。那官员含笑颌迳自伸出了指甲儿自朝元宝擦了擦似替它挠痒了。王一通笑道:”恩公。元宝够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给钱吧。“
那官员笑了笑将手指甲轻轻弹了弹但见一点银粉徐徐飘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了一声低头去看掌心惊见手里银闪闪的多了一点粉末不由骇然道:”这……这算什么?“那官员淡淡地道:”三两银。“
王一通大怒道:”胡说!你给我的是银粉连一毫也不到!“那官员摇头道:”你别生气;是您要下官普渡众生的。这三两银分作一千七百七十五万份便得此数。“
-片骇然间一股微风吹来几自把银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见了。工一通愕然坐地不知该说什么邪官儿却又俯身下来柔声道:”朋友轮回六道众生皆苦想要普渡众生前别忘了两句话称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恭喜您阖府光临……地狱道。“当即双手微敞做欢迎状便自转身而去。
王一通错愕之间眼见那官员便欲离开他大喊一声紧紧抓住那人的脚踝咬牙道:”且慢……为何是‘我入地狱’不是‘你入地狱’?王八蛋……赶紧把你贪污的银钱交出来!否则休想走!“王一通撕破了脸已有赌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员却再次蹲了下来道:”你别生气我佛制定这个轮回从来便是这样没半分道理可言。不如这样下官虽无力为你改造六道却可以为你指点一条出路。你想听么?“王一通听了说话:心头又生出希望忙道:”说!你快说!“小老百姓声嘶力竭那修白的五指便举了起来指向遥远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着那官员便又附耳过来轻声道:”朋友你从东直门望外走……穿过了东厂胡同朝南走约莫三里过后便会见到……“
”永定河!“王一通欢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足详熟耳听永定河附近埋有宝藏不足心下枉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来呢?小人见到永定河之后该望哪儿挖?“
”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员附耳低声:”阁下见到永定河后只管……“说着附耳轻声做了个手势出来。
”望下跳?“王一通下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结舌中颤声便问:”那……那儿水深么?“那官员点了点头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涡涌在下亲身所试。“王一通心头震怒:”好啊!那你还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么!“那官员微微叹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缘法业报。您既然厌倦了轮回六道何妨试试这条解脱捷径?“他见王一通张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幽幽说谒道:”唯生不恋生生非生死不惧死死非死……“说着合十欠身静静地道:”再会了。“
那官员语气慈爱行径却是冷酷无比在左右随人的陪伴下他登槛入轿便叉回到天界了。只把王一通独个人留在地狱里兀自瞠目结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顺便收田租管贩货还兼着卖房屋僧道凡俗给它管黎民百姓归它管士农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从西望东总之人只消没死、兽只消拉屎全都听官府来官”可说也奇怪官府管尽了天下万物就只一件事不管。
“***!”王-通气得泪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么?”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过去田租赋税一两没少交如今向朝廷求个三两银却是推三阻四他滚地哭喊:“奸臣!把我缴的税银还给我!还给我!-破口大骂间便追着那轿子而去天幸骂声夹杂哭声官差听不清楚否则此人毁谤官府不免又要入狱关关。
正放声咒骂间街上一顶又一顶华轿接踵而来却把他挤到街边去了。王一通边哭边骂一路追着轿子竟然奔出了安定门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这许多大官倾巢而出却是去哪儿啊?“他反复探看只见轿子鱼贯而过全是朝北方而去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儿是元宵他们这是去红螺寺啊!“
红螺寺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朝廷举办祈雨法会的宝地。连着三日灯会下来北京的达官贵人全上庙里去了王一通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有救了!有救了!我干啥在这儿糟蹋时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爷该去红螺寺才是啊!“
街上百姓自私凉薄红螺寺的善男信女却都是大好人一会儿只消遇上好心的宫太太、善心的大小姐还怕凑不齐三两银么?王一通越想越觉道理他仰头去望天际但见红日西斜已然过了中午他袱袖子大喊道:”三两银!老婆!阿娘!女儿!爹爹这会儿拼上啦!“
小王觉了大秘密街上众乞儿却还在你争我夺抢那三文两角。朝不保夕的年头王一通也无暇理会别人的死活了忙将破碗收入包袱直冲北门而去:红螺寺位在京北颇有路程只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路上逢车借坐过河过桥只管死命赶路。日头越来越斜将至申牌之际终也看到了红螺塔。香火钱在前希望也在前王一通哈哈大笑:”三两银!吾来也!不及擦抹热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来到山道上猛见一颗光头飞也似地赶来就地便是一声怪吼。王一通吃了一惊急忙去看面前却来了一名冷眼知客僧听他森然道:“乞丐不准入寺。”
凶狠的和尚来了。红螺寺是北宗气功圣地门里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个个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无寸铁自然不敢硬闯。他陪笑几声心道:“好你条看门拘专往低处瞧啊。”眼看僧人模样凶冷当下也不求饶便溜到山边树后取出光鲜衣裳换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里还是乞儿看他身穿长袍玉树临风却又变回了大洪堂的掌柜气派。那僧人依旧守在道上猛见一名香客大摇大摆行来长相却颇为面熟赶忙拦住了道路冷然道:“你是干啥的?”
“干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将手挥出但听当当乱响手上的六个铜板全数滚入了钵中已然验明正身。
“施主请进。”如客僧枚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儿香客云集热闹花灯美仑美奂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礼心中却默默念咒:“死贼秃你爹睡你娘合计六只脚。”人有两条腿狗长四只脚叠起来一共六只、王一通嘻嘻哈哈连三个月的闷气一扫而空总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来到了山门前王一通满心喜乐站在山门左瞧右看但见四下灯笼高悬庙门广场尽是摊贩卖花灯的、打陀螺的煮面烧茶的热闹得不下成话却独独不见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独门生意一会儿可要财了。”
无论做啥事总得用点小聪明靠着皮疼肉痛换来的买路财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阖山唯一的乞儿。瞧红螺寺里信众无数一会儿这个三毛救济、那个五钱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过今夜之危说不定连下月的饭钱也有着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见一株树下颇为宽敞草皮尤其柔软想来合适打滚哭喊。便笑吟吟地来到树匠打算乔装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换上却听背后一人笑道:“这不是绿竹巷的王一通?也来看花灯啊?”耳边传来熟悉的话声王一通回头望去却见面前站着一名男子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看这人嘴歪鼻塌丑得怕人不是花猫巷里的董老五是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容易来到红螺寺哪知财神爷没来却先遇上禽兽逛花灯。这个董老五世居花猫巷镇日打着邻人老婆的念头算是半个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无耻王一通额头冷汗涔下赶忙举袖遮面假作不识。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认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拼命闪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头一见猛地见到一个破碗不由惊道:“他***你死小子拿个烂碗?可是做乞丐啦?”
听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下过人心凉薄雪中送炭绝无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辈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难事小万一给董老五得知自家惨况这地痞必会想尽法子诱拐妻女。说下得这当口决计不能承认身分。当即喝道:“去!什么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爷姓黄不姓王!”
“放屁!”尽管王一通坚称不识董老五却似咬定了他登时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这双眼可没歪个半点。就是你王一通。”说着东瞧瞧、西逛逛蹙眉道:“听说大洪堂生意不好遗了几个伙计回家你该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说了赶忙收拾包袱便要换处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却只死缠下放、两人绕树打转怎么也甩脱不开。
头顶太阳渐渐下山时光寸寸流逝可怜绿竹巷里的美男子、大药铺里的好伙计如今热汗满身却拿不出一点办法。
-旦夜色降临房东上门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万一无家可归自己的爱女便要送入大户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则要坠入青楼卖笑连董老五那厮也能嫖……
不行!当此生死时刻唯有向天下苍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银牙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双手高挥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爷老爷快赏小人一文钱啊……”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苍生求救华轿纷至沓来达官贵人步上高台但听当啷一声钱子儿飞入香油筒又听当啷一响铜板捧到摊老板的桌上说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里却没有半点东西。
太阳一点一点下山王一通一个又一个头拼命磕着、可不知怎么回事行人来来去去望着一通的眼神带着讶异带着纳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晚霞晒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懂为何没人施舍他……也许是因为他喊得太细声也许是他的模样不够可怜也许是泪水弄花了假黑泥总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讥嘲就是没人可怜他。
最后一线晚霞隐没太阳终于下山了“咚”地一声王一通也磕下最后一个头。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却还是空的这场歹戏总算演完了。一通软倒在地呆呆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要举袖拭泪忽然心下大惊这才醒觉自个儿的衣袖仍是宝蓝色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人理会自己……原来他还穿着那身宝蓝长袍根本没换上污衣裳啊。谁会可怜他呢?
原来……如此……啊……先前给董老五一闹什么都忘了可怜这辈子煎过几千帖药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今日却在阴沟里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双手向天挥舞喃喃地道:“不要这样……饶了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们……”
好似在回应他的悲喊远处砰地一声爆响山门传来爆竹声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饭的。竟随王一通跪倒在地听得众人同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上驾到董老五也随势跪倒在地他偷眼望着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难尽管要你老婆来跟我说啊何必客气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尔百姓欢呼人人都挤到山门前庆贺元宵。无人广场里连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一名乞丐、一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个大败仗他低垂脸面轻声问道:“老天爷…老天爷……”他扬起脸面忿恨握拳向上苍恸声悲诉:“求求你!让我一家活下去啊!”
当……
天籁响起老天爷终于赏脸了。小王啊了一声急急去看碗里不觉张大了嘴。
碗里没有钱却扔来了一柄刀它压碎了破碗静静立在地下像个傲然的小兵儿。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响起如斯问。
“呼唤人么?”
奇怪的人来了……
面前来了一只铁脚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抖抬眼向上先见到了一双火眼之后才见到那头黑白杂生的华黑焦黑白烬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两道浓眉更似火焰飞腾之状极具霸气。王一通心头大震他虽不认得此人却晓得面前的男子决不是解救苍生的众神他比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时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亲爷爷。王一通把钢刀扔开反手抱住那人的铁脚哭道:“爷!爷!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钱啊!三两银钱啊!”
钱钱钱钱就是道理钱就是仙丹。身无分文的一家人活下过三天。
王一通哭着要钱那华男子却下答话他静静看着王一通默默无言间竞似要离开了。小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气赶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爷您听着您定要给小人三两银……不然您绝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二字说出已有放话威吓之意。濒临绝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时此刻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纵是死他也得拿回三两银……
华男子下言不动他没有甩开王一通也没有出言喝骂只把那双火眼眯了凝视着面前可怜的小老百姓。
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那里头像是怀藏了怒火、又似带着一抹忧伤总之王一通见到了那对火眼他感到身子渐渐热也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红……
绝情无义的人世间往事一幕一幕飞跃眼前回思药铺老板的冷酷无情、店中掌柜的势利凉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无赖冷笑……王一通呜地一声两行热泪终于滚落腮边。
整整挣扎了一天终于哭出来了悲哀催动了泪水而那泪水又助长了怒火浑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爷!您看到我的苦了么?给我三两银…三两银!求求你!赶快……”
王一通越是求恳那人容情越见轻蔑只见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扑地一响竟然啐了口唾沫出来。陡见这幅神态王一通终于大吼起来他拾起地下的钢刀厉声道:“杀了你!”
钢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这才觉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声好似大梦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爷爷…我……我给你赔命……”
王一通满面愧疚那人却似不痛下痒他将两根手指提了起来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夹在指缝间竞不曾伤了他一分一毫。
对方身怀绝艺王一通自是惊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正要跪倒谢罪那人却将他一把揪了起来;跟着左手搂住了可怜人的肩头右手食指点出定向远处的佛寺山门。
顺着那人指端去望却见山门前行来两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体沉重带得僧侣脚步蹒跚可四周百姓却下体恤他俩的辛苦仍下绝抛入铜子儿。
当、当、当不消说箱里全是香油钱。
王一通呆呆望向华男子喉头嘶嘶沙哑说下出话来。那人并不多做劝说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脑袋面露嘉许之色跟着转身离开。
绝望降临希望也降临王一通下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遥望红螺寺但见远处烟火奔腾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欢笑都在庆贺元宵到来。转看那董老五兀自缩在人群里嘻笑想来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命运巨轮即将转动。做了一辈子良民如今来到了界线上王一通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猛地高高仰起头来望向那无尽璀璨的三千里夜空。
天顶明月高悬在这无情大地里她是唯一的有情众生那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月亮姐姐仍在亦步亦趋地守护一通。她并没有放弃自己。
人儿月儿俩相视王一通看着美丽的月亮姐姐泪水不觉涌了出来他想向月儿姐姐解释让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读书不多硬是说不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红了眼、低下头泯着唇陡然间心头一片闪亮想到了四个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双手紧紧握拳向天顶穹苍凄厉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陶膛起伏大口喘气四下不闻一点回音唯有体内十亿八千万个毛孔晓得他的苦随他一起挣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恸嚎。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为人夫亦为人父……”
钢刀离地而起来到了羊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辉映着月光也映出小王的庄严容情。
说不出来像谁刀子里的王家男主人没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时此刻他显得很肃穆、很庄严在那三十五年的傲慢岁月里没一刻比此时更圣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无极幽冥里传来啜泣声:“老天爷……您不让我活……”
“我便自己活!”
钢刀回旋如疯似狂的王家主人出了令生最大的怒号他抓紧了冰冷钢刀已然杀向喜气洋洋的红螺山……
第二章 奉天翊运
推诚武臣“你……叫什么名字?”
天神问话了就在佛殿里王一通哭了起来眼看四周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赶忙又擦拭泪水换了涎脸来陪笑。
可怜复可悲也许自己那把怒火不够旺也许天生没有做强盗的命总之冲向山门的王家主人没有抢到一文钱反而给红螺寺的和尚一脚踢翻在地当场扭送法办。
红螺寺里众官云集非只旗手卫都统在此连刑部赵尚书也在这儿。王一通给人扣押起来就近送入寺里审讯他跪倒在地仰畏望但见面前坐了一名大官儿他生了张四方国宇脸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个铁手套望来斑驳锈痕与高宫身分大大不称。
“你……”大官儿俯身过来铁手轻轻抚王一通的背:“叫什么名字?”
大官再次开口王一通垂下头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只见铁手男子的目光并不寒凉好似是他那早已过世的爹爹正自望着做错事的可怜儿子既怜悯、复担忧……
“大胆顽匪!快快从实招来!”小王正自呆忽然脸颊给人狠狠抽了一记他惊醒过来慌道:“大爷饶命啊!咱的老婆小孩还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个味儿!”旗手卫都统跳了过来他气得眼冒金星怒道:“你还弄不懂吗?你已经完啦!一辈子都完啦!I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时分红螺寺杀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面、二无同伙手持钢刀便这样单枪匹马下手抢钱此人不仅公然行抢抢得还是出家人的香火钱这岂止是触罪简直是造孽!疯狂歹徒世所罕见只惊得四周百姓全数跳了起来联手痛殴之下差点没把他打死。看这人少说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载居然还想着回家?
听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当扨自知再也见不着妻小老母了。他掩面痛哭悲声道:”对不起!对下起!我知道错了你们饶了我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赵尚书打了个哈欠摇头道:”这小子当真烦人休跟他罗唆你们打他一顿让他早些画押。“
刑部尚书号令一下但见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诸人横眉竖眼正要下手毒打却听一声断喝铁手男子站起身来抖睨了赵尚书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这儿么?“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胸口绣狮龙目生威铁手男子将官袍抖开展现了权臣风范也吓退了一众虎狼官差。
身穿黄袍的大权臣、自开国来只两个姓氏能够一个姓宋一个姓江现下又多了一个新姓儿、一二三四五伍子胥的伍定工山的定远小人的远。伍定远当今正统朝的大都督西北讨逆军的最高统帅不过把眼儿瞪在赵尚书的脸上便吓得他脸色剧变赶忙揪住身边的陪审宫厉声道:”猪一样的徐主簿!本宫三令五申地告诫命你们不可再动私刑!怎么老毛病又把啦?“
那徐主簿原本双眼半眯半睁只在打着瞌睡哪晓得竟给人当作了代罪羔羊?他脸上青-阵红一阵赶忙揪住身边另一人厉声道:”猪一样的王押司!你这家伙不好好问口供却来忙着打人?你还配做朝廷命宫么?“
姓王的都很例楣。那王押司张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见下属逃得老远只得举起手来奋力自抽耳光暍骂道:”猪一样的王押司像条猪……一样!“
宫场如戏场台上谁是红角正主儿谁是白鼻子四丑儿含糊不得众官成了猴儿自把王一通逗得呵呵笑了。只是他笑没半晌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正要伸手拭泪那铁手已然伸了过来拍背安慰:”有我在这儿你一定能公正受审。“铁手男子形貌忠直体如御猫展南侠貌似龙图包大人料来定是正派人物听得他的安慰王-通眼巾含泪用力点厂点头。
”来人。“铁手男子使了个目光两名军官快步抢出送了一只包袱过来王一通低头来看只见那包袱裹着油布密密实实、层层叠叠却不知里头收得是什么东西他心里害怕正想启齿来问铁手男子已然取过包袱柔声道:”别怕乖我只是要你仔细瞧瞧这东西……来……不怕、不怕……“
一层又一层的油布解开最后里头散出了光芒油布包里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静静的、恨恨的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只等主人过来认尸。
王一通飕飕抖不敢吭气那铁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来我只是要你认认这柄刀来仔细瞧瞧……这是你的东西么?“
诚恳温和的语气反而让王一通更加难受他虽想开口否认却又不想欺骗铁手男子犹疑惶恐间终于还是垂泪招认了:”回大人的话……我……我认得这柄刀这就是我……我……抢劫时拿的那柄……那柄……“王一通双手捧面还没说完话却见赵尚书随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鱼当作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来人啊!人证物证俱全不容狡赖!逼他画押!带入囚房!“王一通魂飞天外本以为诚实至上谁想开口招认后却成了坦承犯行当场大哭道:”不对!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东西啊!我是给冤枉的!I听得刁民改口了赵尚书怒火冲天暍道:“胡说!你行抢时用的是下是这柄刀?说!”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这柄刀真不是我的东西……”赵尚书越听越烦大怒道:“胡说八道!一下是你的!一下又不是!分明是狡辩!来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百姓人哭人叫-片吵闹间猛听一声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严环视全场吓得众官噤若寒蝉。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过来对着铁手拼命磕头:“大人请你务必相信我!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
刁民屡屡纠缠烦不胜烦赵尚书啧道:“爵爷啊别听这小民胡言。好容易人证物证俱全咱们还是早些结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为他是胡说么?”赵尚书干笑两声还未说话大都督随手将钢刀抄起迳朝赵尚书面前扔来。
飞刀射来吓得赵尚书魂飞魄散正要凄厉尖叫却见钢刀无故旋转飞起跟着笔直而落咚地一声轻响刀头下偏下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却也让赵尚书看了个明白。
直至现下众官方才用心观看这柄刀只见它长达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极沉单手几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观之这柄刀绝非是下厨用的菜刀它杀得是比鸡鸭更大的东西。
比鸡鸭还大的东西……是牛?是羊?是猪?还是……还是……
一片悚然间铁手伸了过来朝着握柄处点了点。却也让众人见到了环形护柄。
什么样的刀需要护柄?赵街书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是军刀。”
须要护柄的刀杀得不会是砧板上待宰的东西而是会反抗的东西。不消说这柄刀杀得是人唯有人……才会竭力反抗。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晓得五军大都督日理万机却为何会亲自过来察看赚犯。这案子本身并不寻常它不只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军事。一片宁静间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边柔声道:“告诉我这柄刀打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
军刀不是菜刀百姓决计买不到大都督无愧捕头出身第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王一通拼命摇头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胆子去偷刀?这柄刀不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啊!呜呜……”大都督安慰道:“别哭。这刀是谁送给你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王一通大声道:“这柄刀是一条大汉丢给我的他头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还有……还有他的左脚像是假的熟铁打的……”
“是他!”众官差闻言无不吓得跳了起来。众人惧怕不已铁手男子却无惊惶之意他只眯起了眼淡淡问道:“你是在哪儿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头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红螺寺的山门口。”
陡听此言赵尚书第一个爆出凄厉尖叫当场钻入供桌底下便与徐主簿撞个正着。两大长官争夺地盘其余官差也是东奔西跑各自寻找掩蔽。
王一通也吃了一惊颤声道:“怎……怎么?那个铁脚怪人是……是成吉思汗么?”
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却永存中原。是以小老百姓每每含及魔王威名脱口道北的便是这四个字。可此时此际场内将士听得蒙古战神的大名却只微微苦笑好似他们宁可与成吉思汗对敌也不要合铁脚怪人撞个正着。
成吉思汗可怕么?上过西北前线的都明白此人不过是兵马厉害实则并不足惧。孙武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成吉思汗再怎么武勇至多懂得伐兵攻城可他的大炮能轰垮中国的长城却永远也轰不破中原百姓的心防。只消华夷之分一日犹存百姓心里的长城犹在纵使真实的长城垮了朝廷也不会垮。
不同于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绝非是武功凶猛、兵马厉害此人之所以难缠纯是因为他身上染有一种“病”纵使让战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三舍。
大约是八年前那怪病度生。当时朝廷第一回挥军西北百万大军会战潼关打得怒匪溃不成军其后各路兵马6续增援一车又一车的食粮征调出来一个又一个百姓派做军夫到得后来竟已调动了四百万壮丁充作兵卒军容之盛前所未见全军便算一个喷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贼。结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转凉之时也许是喷嚏打得太多甘肃全境真个爆了怪病。
正统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来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病只晓得它蛰伏起来很静爆之势却极猛当时染病的全是民夫他们静静聚集军营前望来模样正常一不咳嗽、二未伤风外观上不见分毫症状可朝廷命他们跪下时却惊觉他们的膝盖全坏了无论官兵怎么打硬是跪不下来……最后他们哭着喊着疯似的扑向帅帐全力夺回朝廷征走的食粮军营化为一片火海潼关以西也在三日内陷于敌手。
自这场大战后普天下的名将都懂了原来世间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谋也非伐交甚且以多胜少也未必是制胜之道。因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众生……“两军对决攻心为上”!
十年下来举凡铁脚过境之处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仆染病了便下手打主子罪犯染病了便动手杀狱卒连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爷的命根。最后瘟疫越散越广怒匪越杀越多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百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否则这场大战永远也打不完……
“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冲入殿来。朝廷命官失态便只能瞧正统军的作为了但听军靴踏响一名参谋跨步而出厉声道:“欲破正统朝先得击垮谁?”
“正统军!”众将抖擞了精神仰天大吼。那将官双目环睁厉声道:“欲败正统军先得击垮谁!”众将暴吼一声同刻喊道:“一代真龙!”“诸君!”那参谋凛然道:“只要我正统军总帅坐镇在此纵使来敌是成吉思汗吾等何惧之有?”此言掷地有声登让众将官士气大振一时大声答诺、要想打垮正统朝便得击破赐号“顽忠”的正统军而要让七十万的正统军烟消云散则得打垮全军心头的正旗标竿“一代真龙”。秦仲海要想让天下大乱便得闯过这一关。
众将官追随大都督早已视死如归无怨无悔如此坚定意志自不怕怒匪的心战。眼见下属们昂然立地宛如钢铁雄狮伍定远身为西北扫逆军统帅自须出面说话。他深深舒了口气吩咐道:“熊俊、焦胜。”
“属下在!”军靴踏步声大作两名军官应声而出抱拳行礼模样颇见精神。伍定远解下了正统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去勤王军大营借调三千铁骑每人配铁盾一面沿红螺山驻营。”号令一出熊俊、焦胜快步离去伍定远又道:“巩志你即刻去通知皇上的随扈请他们即刻调出火枪队严密保护皇上。”
火枪队团团阵列怒王纵使要直闯禁地怕也要给打成蜂窝。大都督既已做出调处殿内复又寂静。那赵尚书徐主簿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慌道:“爵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伍定远摇了摇手道:“别伯我会处置。”他将凶刀交给了下属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面前静静瞧着他。
面前的小老百姓很无助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正因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足以昭显天下亿万百姓的心灵归向。
身为西北讨逆军的统帅伍定远比谁都清楚朝廷怒苍这场十年大战争得不是西北西南的地盘胜负也不在三个五个关隘。双方所恃只在一个“理”字谁的道理“正”谁便能赢得天下人心打赢这场十年大战。
大都督怔怔无语像是在替小老百姓操心。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颤声道:“大……大人我可以回家吗?”王一通又在异想天开了那赵尚书满腔火气没处一听这歹徒还在嚷着回家便要开口痛骂大都督却拦住了他静默下来目含怜悯之光轻声道:“于情我想放你。”
王一通一听此言自是大喜过望赵街书则是慌不迭地叫苦两人还不及抢话大都督却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于理……你持刀行抢国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击悲声道:“国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子帮你。”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王一通下禁泪如雨下老赵则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
治国之道在公平。面前的王一通模样虽然可怜可他持刀抢劫那便不可徇私纵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来日消息外传人同此心宫同此理国家法政岂不动摇?守法良民岂下怨声载道?
眼见大都督默然垂小王自知无幸只是低头哭着赵尚书提起中气暴吼道:“来人!将这小子押人大牢明日一早开堂定罪!”眼见官差嘿嘿冷笑而来大都督猛地举起铁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让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伍定远捕头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场。
聚众上山死;挟暴动财死。王一通持刀行抢犯的是重罪一旦进了公堂受审轻则流配边疆一世为奴重则拖出狗头铡当庭开钢处斩。“治乱世、用重典”旨在防患于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严刑峻法伍定远公门数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么办?现下不必多谈什么治国大法、救民伟业。眼前场面再简单不过了王一通只要进去牢里十之八九会死。可他该死么?伍定远眯起眼儿他望着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一时铁手抚铁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开脱王一通不难。只消一句话说出学着江充的官场技法赵尚书定会卖他个面子其余官差自也会乖乖听话。若不想败坏法政他还有卓凌昭的冷酷做榜样只消将眼皮闭起对哭声充耳不闻来日杀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与自己无关。
怎么办?怎么办?该拿宫职来压呢?还是……还是要置之不理?
年轻时官职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头顶奸臣可十年过后头上那个姓江的早已不见了轮到姓伍的当家作主方知其间的为难。
公门之中好修行。伍定远先前指挥若定明快至极可此时目光却显得茫然他一会儿望着升斗小民一会儿闭眼踌躇。那王-通自知命运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只手擦红眼不住饮泪。其余官差则是面色铁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于情我不想抓你于理……我又不该放你……这情理之间……情理之间……”
元宵花月夜静谧无声的佛殿里但见铁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饶那“天山传人”贵为真龙之体这幅肩担却也似万斤之重委实难以承担。
“爵爷大人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尚书率先苦笑:“照您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没个了结啊……”
伍定远怔怔愕然。他将铁手举起掩上了额头却也遮住了目光。
“来人啊!”大都督弃守老赵随即开工:“将此人押回刑部!明日开室定罪!”
“不要!下要!”凄厉哭喊中大批宫差涌了过来立时抓住了王一通听他尖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还小啊!啊呀呀!饶命呀!”小王给拖了走口中却在高声悲号伍定远听的“孩子”二字忽地双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开口想来又要变卦了。赵尚书苦笑道:“侯爷!您算了吧!这可是赵某刑部的案子不关您的事儿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泪:“我……我还没问你你好好一个良民为何要下手行抢?”
“三两银!”王一通听得此言登时放声大哭。他双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凄厉悲叫:“三两银!我只求三两银!可整个北京就是没人理我啊!呜呜!呜呜!”
大都督眼眶泛红他望着王一通低声下令:“来人!取我正统军的粮票来:”人群分开掌粮官缓缓行出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粮票交到上司的铁手里。
“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街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这些票券出自五军都督府通行于正统军营寨之中只消找处卫所随时能依价换米。大都督取过粮票如数塞入小民掌中轻声道:“待你家小探监之日记得将票子转给他们。”
王一通慌忙来数待见手中粮票竟多达三十张不由惊呼出声。当时白米昂贵一石米折银三两二钱这整整三十张票子赐来等同百两白银到手。
赚了王一通手捧恩赐心里很高兴此番放手博命总算替家人挣回了大钱一家四门节衣缩食足抵几年开支了、他呵呵笑着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谢可莫名之间两行泪水却下听使唤已然滚落面颊。
心里很明白拿到了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自今而后妻子没了丈夫儿女失了爹爹白老娘更要为儿子送终。王一通怎么也道不出那个“谢”字他只能亲吻着粮票泪水扑飕飕落下弄湿了票子上的精致印花。
“带走!”场面悲戚大批军官涌了上来将王一通拖走了临别之际小老百姓用力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大人!谢谢!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还是说了那两个字谢谢。一通终究是个老实人。大都督不愿去看他的容情只将脸面转向照壁无言无语。哭声渐渐隐去歹徒总算给押走了众官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殿内传来一声呜噎依稀是伍都督所众官纷纷去瞧看那伍爵爷面向照壁宽厚双肩不住颤抖那铁手更是紧紧揪住额不住拉扯。想来他的额头便是这样秃的。
赵尚书惊道:“爵爷您……您还好么?”他蹑手蹑脚缓缓靠到大都督身边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听一声悲嘶都督咬紧牙关如此悲怆呐喊……
“八十三!”
八十三?莫非还有八十四、八十五?众官满心讶异面面相观却不知此言有何奥妙。场面益不妙赵街书第一个醒觉过来忙道:“诸位下官还有点私事得先走一步一会儿祈雨法会再见……”大事不妙谁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赵尚书是个聪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脚步才动冷不防一名参谋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闹出来的事儿请您务必……”
眼见参谋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赵街书心下一凛自知怒苍魔头行踪不明却似在北京出现了万万张扬不得。忙道:“行、行。赵某一定守口如瓶。”赵尚书走了众官也一一告辞偌大的殿上只余都督一人坐着其余几名参谋陪侍在旁听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说了几个字却也听不明白。
大都督总是如此他武功卓绝性子沉稳纵使战地里四面楚歌他也能冶静以对带领下属杀出一条血路。可每当他返回京城踏入“三法司”的辖地之时他总似打了一场大败仗半天抬不起头来。众参谋从军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气一时劝也不是下劝也不是只能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众所周知龙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参谋“掌粮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唤做燕烽、另还有位“掌令官”高炯这三人各有所长有的能调兵这将、有的擅长奇谋献策但要说列出言劝慰上司却还远远构不上边。见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却也只能苦苦罚站。
正烦恼间却听脚步声响一人从殿外行来众将见得那人面貌莫不大喜而呼:“巩爷!您可回来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之便是长洲巩志。他才一进来猛见殿内风声萧萧官差衙役溜得一个不剩仅余上司一人孤坐着巩志心下一凛忙道:“怎么?那小民给收押了?”巩志心细如三目两语便猜出梗概。众参谋自也苦笑两声全都点了点头。巩志长叹一声道:“麻烦了……”确实麻烦了。两军对决攻心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龙”绝不能单凭拳脚功夫而是要抓紧他的性子只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为何而战这场仗自也赢了一半。
秦仲海是个狡猾的人过去十年来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证历历众人担忧起秦仲海的动向自是满心烦恼。高炯附耳道:“巩爷万一秦仲海真来了……大都督可有法子制住他?”巩志叹了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来。我来服侍都督洗脸。”那燕烽在四参谋里年纪最小外号“四火儿”一听老大哥吩咐便已诺声而去。
空旷的大殿上只余伍定远孤身坐着看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谈如今年纪长了一旦静默下来形象只有更加严肃让人不自觉害怕。众参谋心下寒一齐朝巩志望去盼他赶紧上前相劝。
正统军里人人出身沙场唯独巩志不是。他以前是个衙门师爷不曾带过一天兵不解军务不识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总要担负最要紧的功课两军对决、攻心为上他必须巩固正统军的心防。从大都督到小卒无论谁心生迷惑使得瞧席参谋的作为了、巩志自知苦差难免先上下整理了衣装这才行到上司身边躬身道:“都督卑职回来了。”伍定远眼光仍瞧向地下却没应答。众人心知肚明以“天山传人”武功之强怎可能听不到巩志的说话?不消说此时他哀莫人于心死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众参谋暗暗叫苦就怕连巩志也劝他不动。高炯附耳过来:“巩爷我看都督神色不对不如我去请夫人过来让她劝劝都督。”巩志摇了摇头悄声道:“先别惊动夫人到时他夫妻俩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里更烦。”
艳婷脾气如何正统军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说了。巩志只得沉吟了说词他慢慢挨近两步道:“都督且听巩志一言好么?”他见伍定远不言不动当下大着胆子将手搭上了上司的肩头细声道:“都督咱们正统军谁都可以迷失唯独您不能。倘使总帅自己都迷失了这场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并非危言耸听秦仲海打通了阴阳六经正教中人别无抗手。唯赖伍定远的“真龙之体”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斗志全消一旦与怒工正面交锋无论单打独斗抑或整军出战都将一败涂地。
巩志苦心劝谏饶那伍定远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须应答。他睁开了眼低声道:“我很好也没有中谁的阴谋陷阱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自己……”
巩志听他自称“很好”说话时却不住搓弄额料来一点也不好。他大着胆子握住了上司的铁手低声道:“都督您要有什么心事何妨说出来吧?让大家替您参详着。”
巩志细心问候大老板仍是低头不语仿佛心事重重。过得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巩志你能否告诉我……这些年来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远方茫然道:“做得”对“么?”I耳听上司问了怪话众参谋登时起喊来了:“都督!您再对也没有了!您没见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欢喜离去么?您与怒苍激战十年为国为民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万民您还会有错么?您一百个对、一千个对、您是开天辟地、古住今来最善良的官儿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有的管食粮有的管布阵却无人善于攻心。果然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却多是千篇一律伍定远毫下理睬仅将目光定在巩志脸上想来只要听他说。
这下轮到巩志苦恼了身为席参谋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务杂他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看好老板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职责也至为重大。眼见大都督一脸殷切他连叹气也下敢了只能垂下头去细细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为何痛苦呢?一个人武功强到他这个境界那是想杀谁就是谁随时能将心目中的坏人一网打尽。可有了这般随心所欲的武功为何他还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赚自己的官职不够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义?可一个人坐拥一百四十个卫所手掌七十万雄军权势大到他这个地步难道还嫌不足?
麻烦不在武功不够高、也下在权势不够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焉他太高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个字……
该怎么做……
才是对的。
巩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却也淋漓而下看大老板这幅模样他岂止迷失了?他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在动摇。想到复辟来生的无数大事朝廷里或生或死或走或叛巩志真不想说话了。毕竟那地狱里的哭嚎声声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为本朝武人脑他敢全数推称不知?正惧怕间殿上脚步声响那燕烽总算打水回来了在众参谋的注视下巩志赶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湿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说正蒙混间高炯咳了一声道:“巩爷说句话吧。都督在等着。”岑焱也催促道:“是啊巩爷您别不吭气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巩志想蒙混人家却不让他蒙他苦笑两声自知无法拖延当下单膝跪倒朗声道:“启禀大都督!什么对与不对卑职从没想过!打巩志跟随您的第一天开始便从是非里豁出去了!”听得巩志的言语众参谋自是大感意外正统军号称仁义之师十年来铲奸除恶解民倒悬可席参谋却怎地说出这等话来?众人又惊又急纷纷喊道:“巩爷!您说得是什么话?咱们正统军十年来流血流汗为国为民难道还有错么?”
巩志静静摇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众人大惊道:“为什么?”巩志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只是个参谋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么是非对错我不想多谈。”
参谋谈的是输赢史官论的却系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
一片愕然间却听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似我这般人本就没资格谈什么是非。”说着说驮下双肩神气极为萧然。众参谋大感惊慌一时急使眼色都盼巩志说上几句好话别再废话连篇存心折腾老板。
巩志如此说话其实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边柔声道:“都督非是卑职有意顶撞您实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谈那些大道理。可卑职心里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转为郑重紧紧握住了上司的铁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卢大人在此……”
陡听此言伍定远情下自禁仰起脸来面上筋肉不住颤动巩志贴住了上司的耳孔轻声道:“卑职心中坚信卢大人他啊……”
“也不会责怪您一句……”
听得巩志的安慰伍定远嘴角下弯猛地滚落了两行热泪。
天下最得宠的幕宾绝非什么奉承拍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贴心知己之士巩志追随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结听在区区三言两语说来便已点破了老板的心事却也让他坠十厂英雄泪。众参谋见老板哭了一时惶急无比便要围拢抢话巩志摇了摇手示意他们退开跟着将毛巾交了过去轻声道:“都督洗脸吧。”
伍定远将毛巾掩住了脸他压抑声息上身前倾浑身不住抖动。巩志也默默守在一旁任凭老板宣泄心中苦闷。
“让你们担心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慢慢收了泪双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复得刚毅稳重。他见众将望着自己便挥了挥铁手低声道:“都过来吧”眼见老板恢复了众参谋自是大喜过望虽不知巩志使得是什么神奇办法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劈劈啪啪……庙里头传来鞭炮声远远听来更衬得殿里的宁静。伍定远此时身在山门殿他听得殿外鞭炮声不绝于耳想起这一年夹生的大小事蓦地之间竟是面露倦容。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阳打丁一场胜仗方得快快乐乐返京过节。谁晓得昨晚三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没亮便给兵部召回上缴“走马符”。之后辅午宴下午再去威武军营听取军机临到晚间却还有场祈雨法会等着自己。
伍定远纵是铁打的也该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无论这几日生了什么事都得在家里陪着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们还有什么公文这会儿赶紧拿来用印吧。我这几日都不去衙门洽公了。”听得大都督想歇息了众将赶紧翻开随身卷宗全都忙了起来。
正统军下辖一百四十个卫所公文之繁、政务之广几与京城半数衙门相涉。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军器器械、太仆寺的牧马吏户两部的用人与银饷……是以每回伍定远返京述职总有看不完的公文卷宗。伍定远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没睡安稳正闭目养神间听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子来了请您过目吧。”
伍定远眯出眼缝去瞧只见面前捧来了小山高的帐本轰地一声全都堆到了老板脚边吓得伍定远张大了眼险些从凳子上掉落下来。
岑焱身为掌粮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帐本自让伍定远烦心不已。带兵打仗不光是骑马吆喝而已马要吃草人要吃粮小兵小卒也下能白打仗纵是富豪之家却也供养不起三千兵马。伍定远虽是俭省之人可平日里却只懂得勒紧裤带说起管帐学问自是一窍不通眼见帐本堆得老高只得勉强翻了翻奈何面有卷色虽把帐目看入眼里却是一二三四五神仙尽跳舞。巩志看入眼里便道:“今儿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I岑焱慌道:”不行啊;这些都是去年的款子户部不及拨。全仗夫人代垫了。我这个月再不去户部核销以后便请不到款了啊。“这岑焱昔门是柳昂天帐下的小卒专在居庸关押粮之后随着定远南征北讨管帐资历已达二十余年便做商号帐卖也成了巩志虽是席参谋掌印管帐功力却远远不如岑焱。听他如此说只得将帐本接下了喊道:”下一个。“
话声甫毕这回上来的却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册子薄薄一本却不知作何之用。伍定远不喜欢看帐却喜欢读书眼见本子甚薄便也翻了翻这回里头没了烦琐数字却多了十来个人名见是”刘星火“、”虎大炽“、”张照煜“……全是些不相识的人名。下由蹙眉道:”这是干什么来着?“
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话。这几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均盼精忠报国追随都督帐前。“伍定远听得这些人是成名豪杰便叉低头翻看名册可反来覆去问却还是认不出入来。只得启齿来间:”这个“刘星火”是干什么的?我怎没听过他?“
高炯忙道:”这“刘星火”是个川佬本名叫“刘世珍”因专使流星锤的功夫便改叫“流星火”顺口说、方便记。“听得”刘世珍“三字这会儿便让大都督认出人了。颔道:”原来是川中四杰的刘世珍。他本来的名儿很响亮啊为何要无端改名?“
话才出口却见高炯干笑燕烽强笑岑焱则是嘻嘻哈哈地窃笑转看巩志却早已背转身去故做不知。伍定远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只得挥了挥手沉声道:”下一个。“
大都督坐于凳上面前参谋一个个照轮而来模样好似大夫看诊这回轮到燕烽来了。看他动落利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倾单膝触地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公文凛然道:”启禀大都督!太仆寺卿来报:西域使臣进贡天房神马二百匹为免王公大臣抢先来占还请都督早下公文将天马留作战地之用。“
听得天马送来众将官喜出望外饶那军纪严明却还是欢呼了起来。
怒苍邻近西域多年基业之下诸将各得神骏座骑。每回与朝廷野战自要大占上风。其中两匹玉聪体态雄大座鞍离地丈许便交给两大元老来骑。一是石刚的”黑象大骊“另一匹则是6孤瞻的爱骑”绿爪玉骥“皆可拖五百斤重的火炮。余将或乘皇马”乌云带雪“、或乘战马”云里骓“或拥长力、或好冲撞不一而足。看这同托了西域使臣的福天房名驹送来或能扭转劣势也末可知。
难得好处自行飞来众将自是摩拳擦掌谁都想检上一匹千里名驹。伍定远晓得他们的心情自也点了点头正要接过公文却见巩志口唇欲动好似有话要说。
二人默契非常伍定远稍稍点头巩志便已附耳过来低声道:”都督那匹赤兔马……可一路跟上来……“天下第一名驹现身伍定远自是心下一凛忙压低了嗓子轻声道:”你是说……那匹马儿跟菁进京了……“巩志点了点头附耳道:”赶不走抓不到……从襄阳城一路跟着北上就是眼着囚车……“
犬马恋主不忍与主人分离总教人不胜唏嘘。眼见大都督叹了口气巩志轻声又问:”都督……这事可要告诉娟小姐?“伍定远一脸烦乱只提起了铁手抚面道:”再说吧能拖就拖……夫人那儿你也别露口风……“
两人交头贴贴耳一阵眼见众将都在等候便也各自住口了。伍定远将本子上下整齐了又问巩志道:”你的本子呢?“巩志摇了摇头却是无本送呈。岑焱讶道:”巩爷夫人上回不是吩咐过你要你添些新兵器回来么?你都没交办下去啊?“巩志听得此言却只摇了摇头一语不。
伍定远眉心微蹙一支军队要能出征-需粮饷、二须用人三则须马匹兵械缺一不可。看巩志是铸铁山庄徒若要采买兵器自是熟门熟路可这几年每下见他贡献所学多少有些可惜了。他摇了摇头道:”来人奉印。“
号令-出巩志身为”掌印宫“便从腰问解下军印替上司沾上了印泥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一旁岑焱、燕烽则搬来了茶几只见伍定远坐在凳子上将厚厚的帐本叠整了跟着”轰“、”轰“连响官印奋然盖落本子上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红方块见是:”奉天翊运推诚武臣一等精忠威武侯佩五军大都督令统西北扫逆军走马符伍定远世铁券此印“
看大印上一共三十九个字虽说让人眼花撩乱可每个字却大有来历。众参谋一旁看着心里自是暗暗称羡。
先看最显眼的两个军职一个是”五军大都督“一个是”西北扫逆兵马统帅“前者是常设军职后者是临编流官二者职权虽大却非世袭任满俱要缴符卸职。不过那二等威武侯一却不同这个荣衔会跟着伍定远一辈子直到他死。那”世铁券“更能为他旺荫子孙日后妻儿入衙赐坐见亲王郡王不拜全仗此券之功。只是众人心知肚明这”大都督“虽奸、”世铁券“虽妙但要与大印开头的八个字相比却也要为之黯然失色。
”奉天翊运推诚武臣“印里所有荣衔全数加总却也抵不上这八个字这是”特功“仗此功勋伍定远六十岁那年会被进国公、加太保死后更要拥有谧号。这不是寻常武将拿得到的。以当年秦霸先柳昂天的赫赫战功却也不曾得此殊荣。
按本朝功等第一等特功是”开国辅运推诚武臣“唯追随太祖开国者方得赐号次为”奉天靖难宣力武臣“唯于靖难内战效力者方誉之。再次则为伍定远的”奉天翊运推诚武臣“这赏救驾有功者。这点明了”威武侯“不是一般武将他参加过保皇之战。
破突厥打匈奴、灭蒙古……纵使打遍天下、南征北讨所立的功劳却万万比下上这一战。只因”特功“事涉正统更迭皇权归属所以在天子心中方才显得弥足珍贵。
众人满心感佩正要围拢说话却听殿外脚步惶惶听得一个尖锐声音喊道:”爵爷!爵爷!您在这儿么?“
来人呼喊急切仿佛生了大事众人微微一愣回头去望见得殿上奔入了一名男子看他满头华却无一根胡须正是一名太监到来。巩志心下一凛忙示意众参谋下拜见礼同声道:”参见房总管!“
物换星栘十年过后东厂总管也换人做了。这位正是后宫第一红人秉笔太监房总管。此人深得帝后倚重乍然到来自惹得殿上众人跪了一地。可一片恭敬中伍定远却只双手抱胸兀自坐在凳子上不曾起身相迎。
本朝武人脑神态侮慢房总管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哈哈笑道:”爵爷!咱家跑了好些个地方可总算找着您了!“正要抢近说话伍定远却低下头去使了个眼色。众参谋懂得他的心事赶忙起身迎上将房总管挡下了。
年轻时宫小职卑鞠躬似家常磕头是便饭如今伍爵爷年纪长了他已经不爱应酬了遇得官场交际自有下属代办。寻常人若想找他买卖军械、拉拢交情多是白费气力。
房总管却下管这许多一时大剠剠奔来打算直捣黄龙。岑焱是掌粮官忙挡到了驾前拿出了数馒头的功夫软磨道:”哎呀哎呀总管大人别那么急呀咱俩好久下见了您可跟岑焱说几句话呀。“掌粮官挡路房公公两手伸出拉馒头似的扯住了岑焱的面颊道:”岑演!岑演!改了名儿下换性啊!还是这丑怪样子。“说着加力揉起了面团诅咒道:”死吧快给秦仲海打死吧!“
秦仲海三字本是忌讳房总管却是想说就说足见其人颇具权势无忌人言。房总管哼了几声正要一耳光轰落却听岑焱拍起了马屁:”哎啊公公呀岑焱当然丑了我要有您一半标致那这辈子可受用无穷了。“这话虽然有些轻薄却也敲中了公公的要害看那”房总管“头全白了可一张脸蛋却是肤色晶莹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房总管听得马屁嘴角总算泛起了笑:”啐算你还长眼晓得公公漂亮。“
披地一声岑焱还是挨了个小耳光自给扔到一旁去了。房总管正待上前听得军靴踏地之声响起面前却来了一名青年镖枪也似的挡住了路却是燕烽来了。听他朗声道:”启禀总管!我家爵爷今夜不洽公敢问您有问要事?待卑职过去禀报-声!“
”掌旗官一来了正统军里全是刀疤汉却难得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小生、看这燕烽是武举榜眼却生得相貌堂堂兼使得一手好枪便给人昵称为“小赵云”算是四大参谋里最漂亮的一位。房总管双目一亮笑道:“烽儿我的烽儿我的小四火唉看你可从襄阳平安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说着不再去寻伍定远只一把握住燕烽的双手满面爱怜。
燕烽意外使出美人计居然勾住了房总管一时又惊又怕偏又走脱不得惊怒交进之下双颊红热宛如两只苹果般羞羞可爱。房总管越看越是欢喜竟然叹了口气道:“瞧你……可叉瘦了这伍爵爷真是小气却是怎么喂你的?”说着动手动脚似想查查燕烽少了几斤肉。东厂总管不是小位子。若把官员分作内外这秉笔太监便算内官之地位足比宰辅是以昔时刘敬手握东厂便足与江充、柳昂天鼎足而三。可十年过去了椅子没变上头的屁股换了却成了老鸭龟公的面貌只把岑焱看得低头窃笑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一时挣脱也不是不挣也不是只得活生生给吃了便宜豆腐。
正想凑上香吻却听一声咳嗽面前来了一张扁方脸道:“房总管卑职巩志给您老人家拜晚年了。”掌印宫来了看这巩志身材壮硕其貌不扬一张脸好似伍定远的亲兄弟既扁又方上头还生了不少麻子见得如此丑样房总管一时兴致全消只冷冷地道:“是巩志啊你老兄什么时候才壮烈成仁啊?公公老早给你准备奠仪了真想早些付给你啊!”
耳听房公公言语渐渐无礼下属无一招架得住伍定远摇了摇头当下缓缓起身。
大都督来了他双肩开阔身高九尺不过稍稍提膝而起便听“啪啪”两声燕烽、岑焱二人军靴重重踏地肃然转向。其余参谋无须号令也已各站其位将他裹在中心。
西北扫逆军最高统帅上前一步正统军兵纪更见俨然房总管吃了一惊不觉“哎呀”、“哎呀”叫了几声气焰全消了赶忙陪笑道:“伍爵爷啊您老人家真是不近人情咱家有事找您说您却老叫这些徒子徒孙挡着我可辜负了咱家对你的好心哪!”他嗲声而叫正想过来捏手捏脚伍定远沉下脸去森然道:“嗯……”爵爷鼻哼好似老虎威房总管吓了一跳“啊”地一声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却摔到燕烽怀里去了。
咚咚两声下属端来了两张板凳伍定远双手抱胸大刺刺地坐了下来两腿如开马步房总管见了他的男子气概怱地脸上一红便只温吞吞地就坐脚尖略呈内八。
“房总管有事早说无事呢……”伍定远仰起头来瞧向佛殿里的金龙冷冷又道:“那便早回。矢都督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爽快到了极处房总管瞧着他的鼻孔却只干笑了几声陪笑道:”爵爷啊咱家晓得您打仗累啊平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方才啊……唉……“说着取出了一只油布包叹道:”这柄刀哪……可吓死人了……“油包打开里头搁着一柄军刀正是王一通带来的那柄凶刀;听得房总管苦笑道:”爵爷啊秦仲海闯入北京了么?“
场面肃杀全场没人说话了。秦仲海世之魔王若要单枪匹马闯入北京必然闸得腥风血雨。众将眉目深锁却又听得殿外广场劈劈啪啪再次放起了串串鞭炮宛如阵阵枪响让人心里更见烦躁。
伍定远下动声色反问道:”房公公此事你可是听赵尚书说的么?“
大都督料事如神房总管自是脸上一红忙道:”适才咱家正陪着几位王爷赏灯谁晓得老赵一旁跟着却是愁眉苦脸的问了几次又吞吞吐吐不肯说……“伍定远斜睨着他道:”所以他便泄军机了?“房总管苦笑两声只是点了点头。
自正统朝创立后朝政景况一新像样人才全上了西北战场。剩下的东厂总管、锦衣卫统领之流则多是中看下中用之辈这些人帮忙是帮不上的至于要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这份本领倒是下可小觑。
伍定远年岁已长虽说心下不悦却也不露喜怒只闭眼静坐模样浑似睡觉。房总管细声道:”爵爷啊究竟你是怎么打赢襄阳大战的现下可以说了么?“
此言问到了要紧处连巩志也是微微一凛。襄阳之役战果丰硕正统军将士凯旋归来至今大都督却不曾透露他何以获胜众参谋问了几次却也不肯说、伍定远见人人都在瞧望自己便道:”我军上下将士用命终能平定乱事。你还有疑问么?“
众参谋互望一眼眉来眼去间便又听房总管低声道:”爵爷啊大家自己人您就别瞒我了我听人家说好似襄阳大战之所以获胜……纯是因为那柄刀……伍定远听也不听立时摇手道:“住了没这回事。”房总管耸了耸肩面露幸悻之色料来听多了这些宫样文章便笑道:“没事、没事您说没有那就没有……”说着又朝巩志瞧了一眼笑道:“巩参谋您说是不是啊?”
巩志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个自然。大都督曾经答允过我的无论来日生了何事他也不会动用到我欧阳家的东西。”
自欧阳南死后铸铁山庄四分五裂门人走的走、散的散一切全为一柄妖刀所害是以巩志当年将“东西”托给大都督之时便是盼他能镇住这柄魔物使之永世下再出土。房总管所言自是大大把了他的忌讳。
一片寂静间众参谋眉来眼去伍定远则是无意多说房总管呵呵干笑道:“瞧我这张嘴多会惹祸大都督咱们还是问正经事要紧……”说着附耳过去细声道:“都督那厮真闯来北京了么?”
房总管并非军部之人却始终刺探军情。伍定远面露不豫之色他见那柄军刀还搁在地下霎时深深吸了一口气铁掌探出向后回抽一股紫光闪过那柄刀竞给吸了过去。
此事说来匪夷听思然于伍定远而言却仅是劈空掌力的反向运用只消收掌奇便能在半空拉出一股气流以之隔空取物无住而不利可说稀松平常。众参谋见惯大都督的武功自也下感惊诧。那房公公次见闻自是大为震撼久久说下上话来。
伍定远拿起了刀反复把玩淡淡地道:“房公公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秦仲海是个痛快的性子这柄刀要真是他送来的那意思就是说……”他旋刀如盘但见刀光飞舞混杂紫电听他幽幽叹道:“他已经向我下战书了。”
那房总管猛地吓了一跳一时紧紧抓着燕烽的臂膀尖叫道:“下战书你……你是说?”伍定远淡淡地道:“下战书意思便是求战。他要和朝廷打最后一战了。”
听得大战已在眼前全场尽皆变色。房总管更已跳了起来尖叫道:“什么?这……这未免太快了!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房总管问得慌伍定远却答得妙他把头摇了摇迳自道:“不怎么办。”房总管骇然道:“什么?您……您说不怎么办?这是说笑么?”
天下兵马报喜不报忧纵使敌军杀到城门下总还劝着百姓高枕无忧。耳听伍定远坦率异常自是吓坏了房总管。伍定远撇眼看去待见众参谋也是一脸骇然便摇了摇头道:“别急我方才不是说过了这柄刀”若“真是秦仲海送来的那便是一封战书。”他将钢刀拿在手里把玩叉道:“反之那就什么也不是。”
房总管一颗心悬起落下、落下悬起给伍定远逗得十分难熬忙道:“等等爵爷的意思是说这柄刀不是秦仲海的东西?”伍定远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房总管听他猛卖关子抱怨道:“爵爷!您别老是鬼扯到底是不是?给句话出来!”
伍定远淡淡地道:“房总管别急你何妨先花脑筋想想过去十年里秦仲海可曾闯进过北京?”此言一出房总管登时咦了一声道:“对啊您没说我倒真没想过这家伙确实不曾闯进过京城。”
秦仲海过去是皇城侍卫京城里熟门熟路可这十年里无论军情如何紧急他都不曾到京城杀人放火众参谋心下一凛忙道:“都督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京城里住了一个人只消他还在世一天秦仲海便一天不敢回来。”听得“不敢”一字众人忍不住有些错愕秦仲海世之狂徒胆气高、手段狈百万军中杀进杀出来去自如如此向天借胆的狂徒谁能吓倒他?房总管咦了一声险些以为听错了忙道:“那厮还有不敢做的事?这我倒是不知。爵爷那人是谁啊?”伍定远这回颇为爽快迳自道:“对不住事涉机密我不能说。”
大都督猛卖关子自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房总管皱眉苦思却也猜不出那神秘人是谁。毕竟秦仲海是天下第一魔徒这世上便算真有神佛怕也只能下凡追捕他岂能逼得他不敢动弹?看这话若是旁人来说必为众人高声嘲笑可从人都督口中道出偏又教人不得不信。
房总管苦笑道:“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透个口风吧?我不会泄漏出去的。”
东厂总管的守口如瓶怕还抵不过旁人的大声嚷嚷。伍定远只得摇了摇手:“尔等休得再问事涉我昔日上司的名声伍某不能说、也不好说。总之你们大可放心只消那人还在秦仲海便不会来闯这最后一关。”
惊奇接踵而来看伍定远出身柳门昔日上司便是“征西大都督”柳昂天此事军中可说无人下知、无人不晓。可说来奇怪这位柳都督过世已久阴曹地府里的人物却怎能牵制秦仲海的动向?房总管蹙眉道:“都督您是说玩笑话么?”
伍定远正色道:“军国大事岂能玩笑以对?你们相信我。秦仲海只要还有一分人性他便不会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说着将军刀裹回油布不再多言了。
大都督语气笃定好似此事理所当然。众参谋不敢再问房总管一头雾水却怎么甘心放过不问?他眼珠儿转了转有意旁敲侧击便啊了一声道:“等会儿我晓得那人是谁了!”
听得此言众参谋自是睁大了眼伍定远也是浓眉一挑一片寂静中听得房总管哈哈笑道:“大都督啊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了好似华山门人南下寻访宁不凡了可有此事啊?”
这话点到为止众人自也懂得他的意思。世间要找一位镇得住秦仲海的绝世高手唯昔年的“天下第一”方足济事不消说秦仲海之所以不敢进犯北京全是因为宁不凡暗中牵制之故。
房总管这招甚是厉害昔时的“天下第-”正是宁不凡无疑。事隔多年宁不凡早已退隐可今日高手辈出究竟“天下第一”鹿死谁手却是人云亦云难有定论。
房总管虽非武林出身却也晓得江湖种种流言蜚语都说伍定远自接任大都督俊声势之强无与伦比举世除开怒王秦仲海一人江湖上别无第三人足与并论。可他早年却曾败在宁不凡手下一场为此天下人背后指指点点都说伍定远本领不到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华山满门更是为之得意洋洋镇日拿来说嘴看房总管刻意提起此事定是有意激将了。
眼见众人眉头紧蹙房总管自知打到了要害便又嘻嘻而笑道:“哎呀你们别老盯着我啊难不成老房说错了么?唉……那秦仲海虽然厉害可要真过上了宁大师那还不是老鼠遇上猫两个字给你:”鼠窜“!”说着说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啊可惜!要是宁大侠没有退隐朝廷这五军大都督的位子给他老人家坐着这场十年大战早已玩完罗……唉说来咱们还真是埋没人才、浪费了无数公帑吆!”
房总管嘻嘻哈哈那浪费公帑四字一说更等于打了伍定远一个耳光。料来他狂怒之下定会自行道出种种密情。只是伍定远倒也沉得住气一时闭眼静坐无意辩驳。
老板忍得住。众参谋却吞不下了顾不得房总管位高权重同声怒道:“房总管!找家都督何许人物请你说话尊重些!”房总管见众人动怒忙作胆怯状慌道:“对不住!对不住!瞧我这张嘴多惹祸!大都督十年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唉便算糟蹋些公帑也是应该的看我真是胡说八道了!”
众人越听越怒手都按上刀柄了房总管惊道:“你们别火啊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也是好心啊。既连爵爷也赢不了秦仲海那宁不凡又有何用?我看你们两家还是早些联手吧。都说”好汉下敌人多双拳难敌四手“宁不凡加伍定远两个一起围殴他秦魔武功再高那也是”一宁加老伍专克纸老虎“不必柳昂天的鬼魂出马天下也大安定罗!”
东厂总管捧腹大笑众参谋自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一时半刻间却也难以辩驳。正悲愤间猛听“啪”地大响巩志将右足重重一踩朗声道:“”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秦仲海的”火贪一刀“再强十倍却也胜不过他的亲生父亲!”
“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这两句话不只是伍定远的称号也是秦霸先的称号。房总管本还想说可给这么一吼却也醒了过来。
毋庸置疑北京城里能让秦仲海畏惧万分的正是大都督本人。秦仲海若想击败他便得越自己的生身父亲。众参谋见房总管心存畏惧霎时大喜过望便由巩志带头一同拜伏在地齐声道:“天山传人坐镇在此怒王胆大包天却也下敢越雷池一步!”
房总管陪笑道:“失敬、失敬。都督征战十年比起当年的宁不凡那是有过之之而无不及。佩服佩服!”东厂总管出言推崇自胜得过旁人的马屁连篇。众参谋与有荣焉自也频频称是。
一片真诚赞佩中伍定远却毫无得色他从凳子上站起缓缓走到了殿前。参谋拾起头来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瞧但见夜色茫茫红螺寺花灯如海依序是天王殿、大雄宝殿祖师殿一路望去自是美仑美奂。
众人下知他在瞧些一什么正纳闷间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夜空炸出了灿烂焰火将天边染为一片金黄众人仰头瞧着见那夜空烟火慢慢褪散山边尽头处却散出一片祥瑞红光久久不褪赫然便是两座宝塔。
众人啊了一声道:“红螺塔……”
红螺寺乃是净土宗胜地除建筑较寻常佛寺多出一进外尚还有两座名闻遐迩的“红螺塔-、据说塔里供养着玉皇大帝的两位女儿能为人间祈福消灾。众人见宝塔隐隐散出辉光衬得夜空一片晕红好似塔里真住了两位美丽的”红螺天女“在那为苍生庇佑祈福。
大都督双手抱胸远眺宝塔看他一脸苍茫豪迈真似正统王朝的守护之神让人不敢仰望。房总管见得武砷英风自是暗生仰幕忙朝自己脸颊打了几记赔罪道:”哎呀瞧我这张贱嘴三言两语便得罪了您……来来冲着大都督“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咱家这儿有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好似怕伍定远记恨真已掐起了指头捏了件背心出来。
东厂总管有礼相送颇见诚心。伍定远却眯起了眼一张脸更加冷了。想他任职大都督已达十年御赐珍宝自是见得多了一来不希罕二来不贪图绝不妄收私人赔赠。他撇了一眼巩志明白上司的心意正要上一刚推拒房总管却已笑嘻嘻地道:”爵爷啊您别急着推辞这东西您要见了必定爱不忍释吆。“
众将听他夸口莫下微微一奇房总管更是得意洋洋自将背心提起逼展群英。众将凑眼细观却也瞧不见什么好处只觉这件背心灰脏脏的除了上头织了百来个一寿一字倒也无甚稀罕之处。岑焱满心好奇便伸手接过了放到胸口比着讶道:”什么破烂玩意儿?可是老太婆的寿衣么?“
”寿你个大头!去死吧!“房总管咆哮一声随手抓起了王一通遗留的凶刀就着岑焱胸口捅入。众人大吃一惊一来房总管身怀武术出手快绝;二来两人相距过近出其不意。伍定远大喝一声霎时举掌进前凌空虚抓一股真力出已将军刀倒吸了回去。
咻地一响房总管两手空空兵器已给收走了骤伏间人影闪动房总管还不及转身脑后已给一柄火枪顶着随即喉间一疼多了柄钢刀心房处更被高炯的匕牢牢抵住、强将手下无弱兵百战雄狮名不虚传果真在一招间便抓住了房总管。听这太监慌忙道:”别误会!别误会!跟你们闹着玩得……“
巩志贴耳过来冷冷地道:”总管大人请您别动。乖乖听都督落。法定远哼了一声正要去看岑焱的伤势却见这掌粮官自己爬了起来他一脸讶异手上兀自拿着那件背心骇然道:“我还没死么?”众参谋又惊又喜眼见岑焱完好无缺竟连鲜血也不曾流上一滴。这才晓得稀世珍宝来了莫不急急放开了房总管欠身赔礼。
巩志出身铸铁山庄见闻自是广博他想起了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贝忙道:“这是百寿甲?”这老太监惊魂甫定先将背心一把夺回边擦冷汗边解释:“算你巩志还没白混!相传南海崇明岛上产有巨蜘蛛长一尺重百斤擅吐丝结网这”百寿甲“便是那巨蛛丝编织成的。刀枪不入偏又轻巧得很。”说着将胄甲交到伍定远手上笑道:“爵爷咱家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百寿甲送到眼前伍定远却不急于伸手来接只淡淡反问:“总管大人听说这”百寿甲“不是在”唐王爷“手中么?却下知什么时候转到您手上了?”房总管听他点破内情忙道:“哎--呀爵爷啊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了么?给点面子吧。”
都说无功不受禄这房总管前倨后恭先前拿着一柄刀兜弄了半天必有图谋;众参谋听得“唐王爷”三字才知房总管总算亮出了正题他是为“立储案”而来。
伍定远心下早有所料一时只叹了口气并无分毫讶异之色天下三大案称为“废陵”、“挺击”“遗宫”现下又出了第四条大案称为“立储案”。自八年前“挺击案”后景泰长子被废太子之位虚悬至今偏生正统皇帝自己又没有子女只要龙御殡天朝廷随时大乱。也是为此各路人马觊觎太子大位自是无所不用其极看伍定远手握一百四十余卫所实乃本朝封疆大吏自是当其冲了。
皇帝人人想当宝座却只那么一张。那唐王爷就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姓朱名载吴自也想坐上去尝尝滋味伍定远一辈子都在帝王大业里打滚眼看又成了众矢之的不免心生寂寥之感一时轻轻打了个哈欠道:“巩志法会快开始了。”
巩志追随定远已久默契非常自也明白上司的心意忙将百寿甲推了回去歉然道:“总管大人多谢您的好意了。只是这”百寿甲“太窄小了些我家都督铁塔个儿怎地塞得进去?还是请唐王爷自个儿用吧-I房总管听他出言推辞一时不怒反笑啐道:”巩志啊瞧你聪明面孔笨肚肠还配作什么席军师?听清楚了这件百寿甲不是给都督穿的爱屋及乌四个字你听懂了吗?“
爱屋及鸟推恩移爱。众人醒悟过来已知这背心不是为伍定远准备的而是要赠给他的妻女的。房总管笑道:”爵爷啊兵凶战危的您夫人小姐平时起居出入总得小心些。您不替自己想也该替她们想想啊。还是收下吧。“
房总管确实厉害自知大都督神功盖世却又自奉俭约与其找这个铁板来踢不如朝他家人身上动脑筋。看这”唐王郅“找了房公公做帮手这东宫太子的宝座定如囊中物了。
伍定远想起了妻子女儿心里隐隐生出柔情要知世上第一坚韧之物便是蜘蛛丝若揉得手指粗细便足以半空悬挂大象而下断若能织为衣物自如练了金刚不坏体刀剑不侵。想起艳婷这几年出入江湖每有匪徒觊觎她的美色屡加侵扰伍定远心中一动便想伸手去接可想起帝王大业从此纠缠上身却又迟疑不前。房总管一旁看着却是好整以暇只笑眯眯地道:”爵爷别急啊您慢慢想咱家在这儿等着。“
正踌躇不定间怱听殿外传来军靴踏地声来人脚程极快半晌间便奔过了高高的殿阶不旋睡殿门外来了一名军官啪地一声大响仰天肃立道:”属下焦胜!军务回报!“先前都督下达军令命熊俊、焦胜二人前去”勤王军“大营借兵三干这当口总算赶回来了。
伍定远松了口气自将那”百寿甲“扔还了房总管道:”你来得正好兵马呢?“听得上司问话焦胜不改前线作风先将军靴奋力踏落朗声又道:”启禀大都督!属下无能!未曾将兵马带回!“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微微一愣岑焱讶道:”你没借到兵马?“他左右睢了瞧又道:”熊俊呢?他不是和你一块儿去借兵么?怎没一块儿回来?“
焦胜听得问话一时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伍定远撇眼去看却见房总管笑眯眯地守在一旁一幅刺探军机的模样便道:”总管大人祈雨法会即将开始还请您早些过去吧。“
房总管却不急着走当下拿起了”百寿甲“便又朝伍定远手里一塞摇头道:”那可不行爵爷还没收下人家的心意呢。“
姜是老的辣太监更是老的精。这房总管为人何其精刻自知正统军并无兵力驻扎北京此际若要调兵便得找”勤王军“商量。可听得岑焱等人言语好似两名军官联袂出门却只剩一只小狗归来再看那焦胜脸上隐隐带伤想必出了大事。当此是非关头他这搬弄好手哪肯走?自要一探究竟了。
伍定远自知军务火急耽搁不得便也不再赶人迳自道:”焦胜究竟生什么事你便直说吧。“焦胜低下头去细声道:”启禀都督熊游击被……被“勤王军”扣押起来了。“
听得此言众参谋不免大吃一惊动王军叉称”天子亲军“由四位王爷轮值掌管想这”临徽德庆“四王权势虽大却还不敢招惹大都督怎能无端扣留”正统军“的将领?
熊俊是荆州先锋焦胜则是汾州守将都才给调回北京不久想来是他俩人面不熟、规矩不懂这才开罪了人。巩志忙道:”今夜下是徽王爷轮值么怎会惹出事来?你俩没拿令牌给王爷过目?“焦胜细声道:”回军师的话令牌是拿了可咱们没见到徽王爷。“众将睁大了眼讶道:”为什么?“焦胜低声道:”门口守将说徽王爷奉命出城去了目下不在营里没法子接见我俩。“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普天同庆岂能有什么火急公务?众将满心讶异忙道:”徽王爷出城去了?他去哪儿了?“焦胜摇头道:”不晓得咱们一直追问那守将推说是机密硬下肯说咱们要入营去瞧这几人偏又强凶霸道硬是不放咱们进去……“
巩志叹了口气看这焦胜是个老实人颇有伍定远的几分真传自不是他惹事了。便道:”后来呢?熊将军就打人了?“焦胜慌道:”没有啊!小熊自从和琼家大小姐打架以后已给都督打了军棍哪里还敢犯冲?眼看人家凶得紧熊将军没法子了只得低声下气请那守将行个方便从营里调出三千铁骑跟咱们回红螺山。“
勤王军总兵力多达百万乃是由景泰朝的禁军改制而成若要借调三千兵马实如九牛一毛。众人听得熊俊有所长进逼道:”好得很啊。后来呢?“焦胜苦笑几声支支吾吾间却又不说话了岑焱满心焦急忙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焦胜低下头去细声道:”结果那守将说……徽王爷把兵卒全带走了营里无兵可用。“
听得对方如此推搪众人自是张大了嘴看这”勤王军“总兵力多达百万军威之雄还在正统军之上区区三千兵马怎会调不出?想当然尔人家根本不想借。
焦胜细声道:”熊将军是个火爆脾气一听他们百般推诿气往上冲一拳就打断那守将的鼻梁。那免崽子见咱们打人了自也拔刀来砍咱俩左冲右突打得头破血流后来熊将军掩护我逃走他自己便给拖入营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全都说不出话来了。这熊俊焦胜二人只知争战沙场却不解官场的轻重利害。看那熊俊自己还有案在身一个月前荆州地方官连参十二本点名他跋扈专擅引荆州百姓民怨逼得大都督将之调回北京免惹事端。孰知江山易改本性难栘才回北京第一回公务便又踩着了拘屎?
眼见伍定远脸带愁闷想来是为熊俊的案子操心。巩志忙来缓颊:”大家先别胡思乱想。我看徽王爷真出城去了却闹得大家误会一场。一会儿我过去找他赔个礼大事化小大家总算和好如初。“
高炯听他曲意求全不由嘿嘿一笑:”巩爷啊您没听徽王爷出城了么?您便想过去磕头赔礼伯也找下到人啊。“听得高炯语带讽刺巩志却只假作不懂兀自转问燕烽:”四火儿您与兵部文员交好可曾听闻徽王爷有何公务?“燕烽摇头道:”不曾。“
眼见巩志拼命蒙问房总管却将双手一拍喜道:”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晓得徽王爷去哪儿了!I巩志忙道:“总管若有高见自管请说。”“来三个字给你。”房总管竖起三根指头哈哈笑道:“宜、花、院。I”他蚂的混蛋!“房总管直言不讳巩志自是慌不迭地叫苦余人群情激愤听得岑焱再次暴吼起来:”什么玩意儿!守城守到妓院去了?咱们“正统军”省吃俭用屎都吃不到热的!他们“勤王军”却夜夜春宵、吃香暍辣?好你个天子亲军?操你祖奶奶!“一般为朝廷有人在北京里打哈欠有人在军营里宿娼妓这”临徽德庆“四位郡王更是个中表率。兴之所至有时带同妻妾入营有时返京宿娼正统军将士早有耳闻今夜听他们欺人太甚忍不住一次爆出来:”大都督!咱们快去讨个公道啊!I众将忿忿不平全都红了眼眶巩志慌道:“别吵了!静一静!先静一静!”房总管哈哈一笑却也不忘火上添油:“巩志啊您别老是胳臂肘子向外弯!难得大都督回京来我给你们撑腰咱们和这群皇亲国戚算个总帐!”众将气愤填膺大声呼应:“正是!咱们带兵杀进京畿大营逼他们交熊俊出来!”众将胡说八道巩志终于也起火了:“住口!你们是真迷糊还是假糊涂?大敌当前咱们官军却窝里打成一团可是怕怒苍山没笑话看么?”
场里闹成一团房总管加油添醋巩志全力灭火伍定远却只怔怔出神想起了小兵小卒嘴里的那几句笑话-时间竞是宛若痴呆。
“京军甜、边军闲、埋尸西北无人怜”这便是正统朝三军的写照。
天下三大军马要问哪路最为清闲自非“边军”莫属此军专事海防边防又称“留守军”旗下兵卒人数最多却大半是徙边囚徒。粮饷差、士气低平日仅能吓吓山贼、唬唬蛮夷乃是正统军嘴里的“稻草兵”。活似一只苦瘦家犬只能躺在门口咬小偷逢上了真正的江洋大盗下晃给一脚踹死。
至于号称“天子亲军”的勤王军那更是正统军的生死世仇了。此军保卫皇帝摩下多是世袭千户装备第一、粮饷第一号称“天下第一劲旅”却给正统军讥为“以十打一、天下第一”。便如梦幻中的千里马一旦走到顺风下坡路自能骄傲奔驰、日行千里可不巧来到羊肠小径上坡路气喘落单又中伏不免来个“以一对一、一路归西”了。
全天下第一能打的兵马便是伍定远麾下的“西北讨逆军”。若拿边军来比瘦犬、动王军来比吧马“正统军”宛然是只死硬骡子。吃得了边军的苦打得了京军的仗营中将宫常驻西北出征频繁动辄壮烈成仁被皇帝誉为“本朝第一忠烈师”。京城里要是见到断手缺腿的准是“正统军”的老兵无疑。可怜他们与怒匪激战临到凯旋回京了却是这样的场面等在面前……
眼见大都督迟迟不说话便听踏踏声响传出却是“小赵云”燕烽来了。听他凛然道:“启禀都督!勤王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猪兵狗卒借来又有何用?请都督即早下令让燕烽连夜调西北兵马回京让他们知晓我正统军的厉害!”
燕烽素来沉默寡言此时却第一个跨步而出果然是血性作了。众人听得“猪兵狗卒”四字自是暗暗称快巩志却连骂都懒得骂了只转向了房总管低声道:“总管大人我家大都督人在北京这几日不能没有兵马指挥事出紧急可否借您的御林军一用?”
正统朝除三大正规军之外另还有一批御前侍卫合称“虎贲”、“府军”、“金吾”、“羽林”四大卫全隶于东厂之下勤王军既有公务在身便只能找房总管商量了。
正等着听房总管刁难这太监居然大方起来了只笑眯眯地道:“成啊都督要点兵咱家最热心。您要五千我给一万就是别客气啊。”说话间便已取出令牌直朝巩志递去。
房总管是一本万利之人此时却很慷慨想来必是畏惧秦仲海之故。巩志心下一喜正要接过令符房总管却“嘿”地一声将手一抖那令牌便又飞了起来变魔术似的飞回了口袋。兀自惊道:“哎呀怎么飞回来了?”
巩志心下狂怒嘴角里却也不好作只得忍手不动又听这太监笑道:“别误会!别误会!定远爵爷要借兵咱家求爷爷告奶奶也要全力担保。伍大都督要调粮咱家脱裤广搜口袋也得给您张罗办好可大都督啊……”他凑过头来自在伍定远身边挨挨擦擦苦叹道:“可要有人来借您的脑袋那该怎么办啊?”
总管大人话外有话众将自是微微一凛房总管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临徽德庆、临徽德庆这”勤王军“的四大王啊打一开始便和你们”正统军“犯冲天天嚷东喊西要下说伍定远吃闲饭、要下说伍定远混食粮还说”老伍“和”秦魔“串通好了假打仗真富贵唉……咱家真下敢听了……”朝廷里除了“临徽德庆”四位真小人还有个厉害阴沉的“唐王爷”想起那件“百寿甲”巩志脸色一变自知房总管又要扯都督下水忙咳了一声道:“房总管你若愿意借兵那便爽快些请别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无关紧要?”房总管眨了眨眼笑道:“都督啊听听你这参谋说得是什么话?天子之位岂同小可?咱家这里奉劝一句咱们再不合力将四王扳倒等那载允登基之后诸位下场如何……嘿嘿自己想吧。”
此言一出众将面色大变连巩志也是吞了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徽王之子姓朱名载允此子才能如何品行如何没什么人关心要紧的是这孩子有四位叔伯合力公推支持他竞逐东宫大位将来真让这孩子坐上帝位正统军退此一步即无死所。眼见巩志等人噤若寒蝉房总管微笑道:“都督天下事可大可小那熊俊虽说在荆州专擅狂妄殴打百姓可好歹是为国为民哪比得上人家”勤王军“吃喝嫖赌杀人放火呢?可想想也真奇怪一样是犯军法为何御史大人们目光如炬却专门盯上你家的熊宝宝却对四大王的爱将们视而不见呢?”
众参谋内心一沉已知“勤王军”找上了都察院的御史大夫执意与大都督为难。众人将目光转向了“百寿甲”已知上司并无退路他若不向“徽王爷”低头便得请“唐王爷”出手奥援。
房总管嘻嘻一笑做了个砍头手势叉道:“大都督火烧眉毛了人家吃完了熊宝宝下面就是玩伍老爹的命了可怜诸位逃得过眼前逃不了以后都督啊……您该怎么办吆?”
为了军资粮饷之事正统军上下鸟多于四王不睦现下人家觊觎东宫大位自然把伍定远当作眼中钉竟是要先下手为强。众人越听越闷陡听高炯狂怒咆哮吼道:“放你妈屁!老虎不威真当我们是病猫么?房总管明白告诉你一句!什么唐王爷、徽王爷咱们全不希罕!我现下就去找夫人!请她直接面见皇上看谁还敢动咱们大都督一根寒毛?”
想到了艳婷众将全都欢呼起来了。都督夫人非但艳冠群芳权势手段更是一流真要让她出手管那御史台、都察院全天下的皇亲国戚都要靠边站笒焱拍手道:“正是如此!夫人-出手便知有没有!只消她动动小指头儿都察院那帮御史全都要给咱们买通……”话声末毕巩志大怒道:“大胆!你们要大都督做”江充“么?”
玩法弄权的老祖宗世称“江充”。此言一出众将都是愣住了却听房总管哈哈大笑:“巩志啊巩志做江充又如何啊?总强得过任人欺凌做死人吧?巩志你别老是说教说个办法出来啊!”
众将闻得此言口中虽不敢称是心中却是大呼痛快。眼见巩志难以为继房总管登时笑了笑悠悠又道:“都督啊不是我教唆你的属下实在是可怜他们啊。你看看在都察院眼中熊俊只是个小小游击宫死不足惜。可咱家打听过了这小孩固然性格刚辞可战场上却是身先士卒为了这场大战这熊宝宝至今不敢娶亲以免留下孤儿寡妇……”他低下头去叹道:“可怜啊白白辛苦一场到头来却是刑场一刀……唉一个人投错了胎那还有得救可要跟错了老板那可是万劫不复罗……”
“大都督!”众将咬牙切齿一个个红了眼眶全都跪了下来巩志不愿多言只避到了一旁。一片寂静间听得伍定远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够了。”
大都督说话啪地一声大响众将宫全数端正身形等候都督吩咐。房总管则是成竹在胸只在一旁笑眯眯地瞧望。
伍定远霍地起身他行到山门殿口倚在门旁只在眺望广场里的人山灯海。
从高高的殿阶望下眺望山门殿对面便是天王殿之间相隔一处开阔广场一座又一座灯棚布置了无数应景纱灯远远望来宛如一片灿烂灯海。再看广场正中锣鼓喧天跑早船、踩高跷、跳秧歌……更衬得元宵庆喜的好气象。
伍定远怔怔瞧望太平人间忽道:“巩志……咱们多久没来灯会了?”巩志躬身道:“上回来是正统八年今儿是十一年。咱们有三年没来了。”
众将上回过来灯会乃是正统八年丙子生肖街鼠转看今朝却已是正统十一年己卯嚼兔。伍定远眯起了眼道:“难怪了。上回来还是些老鼠偷油灯现下可都是兔儿捣药了。”
众将转看广场果见棚架里大小花灯皆做兔形。一只只着红黄绿光或捣药、或蹦跳围绕着嫦娥仙子望来天真可喜。可当此肃杀之时却没人笑得出来。
伍定远眺望着人山灯海只想找出妻小的身影奈何百宫眷属齐来贺岁广场里人来人往、密密麻麻纵使目光敏锐如他却也瞧不到人。
看得出来定远累了。他昨晚彻夜未眠离家时天没亮根本没时光与老婆小孩说话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正想来个合家赏灯度元宵结果又冒出个抢匪王一通硬生生把他卡在这里白白流了一场泪现下又为了朝廷的事伤神真不知何时方得暇。
相较起来打仗容易多了与秦仲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什么都不必想……
眼见伍定远始终默默无语房总管叹道:“大都督啊论起朝中实力您固然是谁也不怕。可现下争得是帝位啊!您一味挨打不还手小心粉身碎骨。”说着便将一应物事交给了岑焱道:“能说的咱家全说了。这儿是咱家的侍卫军令牌还有唐王爷给您备的礼一切全看您怎么说了。”房总管言迄告辞这回却把东西留了下来但见军刀蛛甲、令牌全收在包袱里大都督却还是无言以对既未称谢也不送行好似成了神像。
高炯心里担忧忙道:“大都督您……您怎么说?”伍定远默默眺望远方广场轻声道:“别问我我不知道。”众将讶道:“不……不知道?”伍定远仰望天边明月怱地笑了笑说道:“我应该活不久了。”众将咦了一声莫不悚然而惊。大都督却不多言霎时袍袖一拂迳自转身离殿。巩志大声喊道:“正统军!护卫大都督!”席军师喊话便听“啪啪”两声燕烽、高炯二人军靴重重踏地肃然转向。其余参谋无须号令也已各站其位但见巩志在左、燕烽在右高炯上前、岑焱随后诸人军纪俨然一同簇拥大都督离开。
第三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你……站起来。”
红蝶寺里祖师殿旁传出奇怪的说话。陈得福茫然张嘴只得依言起身。
“你学猫猫。”
奇怪的语气说出奇怪的话语。陈得福哼了一声他虽是傻子却不太想做傻事正要出言同拒却见几道凌厉目光射来满是威严森然。
“喵……”陈得福口中喵喵内心哀叹喵地一长声过后后臀还不忘摇了摇。
“一点也下像。猫不会摇尾巴。”那嗓音懒懒又道:“去学狗尿吧。”
士可杀不可辱也是心下愤然陈得福便把怒眼来瞪人哪晓得双眼才一翻起便见-根藤条当头飞来听得算盘怪怒道:“大胆!这是和谁学得反逆眼神?给老子尿!”
算盘怪怒陈得福自是吓了-跳他东跑西窜忽见院中有颗大树忙逃到了树旁自将右腿高高抬起歪舌咧嘴间兀自目露凶光不忘狂吠两声:“汪汪!别打我!”
“好玩!好玩!你们华山门人真傻呼啊!哇哈哈!”场边传来鼓掌之声却是有人乐翻天了。
正悲惨间猛听天顶轰隆一声满空烟火大放异彩照亮了面前的佛院。
看这红螺寺深藏红螺山此寺原称“大明寺”乃是正统朝的“护国禅寺”号称满山名胜无奇不有只是此时此刻却无一处地方比眼前怪异看一名青年立在树旁高抬右腿口中还汪汪不休如此怪诞人物正是华山的扫地神童陈得福。都说老来子彩娱亲人家老寿星好生孝顺这扫把星却又在取悦何人呢?陈得福暗暗咬牙切齿偷眼瞄后眼里却见到了一颗小柿子。
天下人物鬼模怪样肥枰怪像橘子算盘怪似竹竿连陈得福也活像一只大扫把、谁晓得背后的小胖童更加稀奇他心宽体眫穿了件黄马街他不只长得像柿子他连名字也定……
“柿子啊。”肥秤怪对着小胖童谄笑不休:“您瞧咱家这小福子多孝顺您老人家这会儿玩得开心了可以开始学剑法了么?”算盘怪也是呵呵陪笑道:“是啊是啊边学边玩这就是寓教于乐武功才练得高啊来老头儿背给您听……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中有太极乾坤定……”
“讨恹、讨厌、讨…厌!”歌声未歇场里已然传来哭吼声了。看柿子双手捣吾耳孔、大哭道:“不学!不学!娃娃不要学你们的臭武功!别烦我!”胖童挥手舞脚鬼吼咆哮王哭闹间却见陈得福躲在树下乘凉一幅小狗睡觉摸样柿子大怒欲狂急急抖开了黄马褂戟指怒骂:“大胆!我不是要你学猫狗么!你怎又不动了!快跳啊!”
陈得福懒得理他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冷不防背后咻地一声那算盘怪竟然捉厂藤条一下子抽上了屁股喝道:“臭小子!快学猫狗跳!不然揍死你!”
算盘怪行径迥异常人不来可怜徒孙反帮着外人过来欺负自己孩子陈得福慌道:“师叔祖!到底要猫要狗你说个数儿啊?”
“都要!”藤条抽来再次打中屁股陈得福吃痛之下一时前肢着地后足抬起上下纵跃个休口中儿自哈哈大笑:“喵汪、喵汪……哇哈哈!好高兴啊!”
“柿子大人。”正泪眼汪汪间终于有人出来救命了但见赵五爷爷缓缓起身道:“难得元宵别老玩这些无聊把戏不如咱们来打闹灯谜吧。”赵五爷爷来了那柿子原本在拍手人笑听得老头儿语气不善便把头转了开冷冷嗤了一声示意不屑。
赵五爷爷并末动气迳自道:“柿子大人老头儿这灯谜不难不过是打件兵器。你听好了。这法宝呢它一砍便断一烧就拦却能打得”三达传人“不支倒地吓得”天下第一“哀哀告饶您晓得它是什么啥玩意儿?”柿产哼了一声正想打哈欠却见一根绿油--的藤条伸了出来自在柿子脸旁栘来晃去兀自冷笑道:“猜到了么?小祖宗?”
世间最神气的老人便是八十岁的赵老五他手下的这根藤条抽过无数武林高手什么“若林先生”、“雨枫先生”、“不凡先生”小时候见了他便要慌忙奔逃逃得快抚胸庆幸跑得慢则要呱呱大哭看这柿子落入他得毒掌之中随时都要给剥皮。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赵老五森然道:“柿子大人管你天大来历既要拜人华山便得严守玉清观的规矩赵某这里奉劝-句……”劝话还未说全那柿子却打了个哈欠道:“好累喔想睡觉了。”
赵五爷爷哈哈大笑道:“好样的带种”右手高高拾起风声咻咻藤条直击而下;猛听啪地一声大响-颗大橘子飞身而来一声惨叫之后已然着地滚开转看那小柿子却仍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兀自把哈欠打全了。
赵芝五定睛去看地上滚倒的却是肥秤怪一时怒火冲天:“你焉何把脑袋伸过来?你想找死么?”肥秤怪捂着一张胖脸苦笑道:“老五啊打死我不打紧可咱得提醒你一句这孩子碰不得他可是……”
“”柿子“喔。”柿子悠然自得迳自伸指出去将绿藤条推了开来都说沛子挑软的吃可天下最可怕的八颗柿子没一颗是软的。面前这名孩童姓朱名载志他是本朝皇室嫡系、太祖第八子西蜀川王六世孙人称“川王世子”的便是他。
天子的长子叫“太子”其余儿子不分嫡庶全都叫做“王子”诸子年过十岁一率赏金宝金册派护卫进封地赐号“亲王”至于亲王的儿子则叫“王世子”诸子年过十岁授“涂金”银宝银册封为郡王。至于郡王的儿子便是所谓的“世子”了。
王子公主世子郡主……天无二日自来皇帝只能有一位亲王郡王却是宗族繁多。本朝开国太祖有二十六子另外还有一十五位亲兄堂弟共计宗室四十一王。其余自兴宗、成祖以降每帝少则三五多则七八整整百五十年繁衍下来合计得百来位郡王直可从奉天门列队排到金水桥队伍绵延渊远流长。
不知怎么回事别人下蛋也似的生着儿子却只正统皇帝一个人生不出来。皇帝年近七十国家却还没有太子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几位辅国大臣联名献议建请皇帝由百位郡王世子中挑出一位继任人选以为太子储君这便是方今轰动朝野的“立储案”。而面前这位“载志”自也是本朝“八大世子”之一。
朱载志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谁敢打?日后这小孩若真坐上帝位怀恨在心华山上下岂不大大遭殃?也是为此赵老五纵使吹胡子瞪眼那条藤条却还是抽不下来。
皇家血统越纯正形状越奇怪肥秤怪一旁看着只见载志打了个哈欠。那龙嘴一张似有样云飘出。喷嚏一打仿佛龙吟天籁。真命天子异象一出可把肥抨老怪吓得飕飕抖连话也说不出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一这颗柿子误打误撞成了天子这人间可要成了什么鬼模样?肥秤怪满心惶恐正在暗自祝祷忽听载志叹了口气道:“肚子好饿。”
龙爪伸出摸了摸龙肚子小龙王看起来饥肠漉漉。肥秤怪一听主上饿了想起了忠君报国的道理便朝算盘怪瞧去待见师弟瘦骨如柴形状不太可爱便转朝自己的肥大腿来瞧正痛苦挣扎间忽然心下一醒想起怀里还有颗上好的贡品橘子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忙道:“世子大人请用橘子吧。”
橘子送来了柿子斜目去瞧却叉一脸讶异道:“胡说八道这才不是橘子。”
肥秤怪吃了一惊他手上拿的非但是橘子还是上好的洞庭火橘。此物色若火红汁多味甜乃是天下无双的上品他自己舍不得吃方幸取来孝敬祖宗。忙道:“世子取笑了。小人这是湖南进贡的火橘绝非一般甘橘。”
载志出身贵族世家自当吃过洞庭火橘可他拿起橘子反复端详却又摇头不停:“不对啊我家的火橘不长这个模样你这是假的。”橘越淮为枳肥秤怪越听越纳闷不知自己的橘子有何古陉?那赵老五却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冷冷一笑自将橘子接过剥开了果皮说道:“世子啊敢情您家的橘子全都不穿衣吧?”
果皮褪下露出内里晶莹的火办果肉柿子满面惊讶道:“是啊!是啊!这和我家的橘子一个样子了。”赵老五啐了口唾沫出来自将火橘扔给肥秤怪不再多言了。
王爷家的柿子赤身裸体原来早有下人剥好。肥秤怪恍然大悟他暗骂自己不长见识赶忙掰开橘瓣正待跪地敬献却听那朱载志道:“等等你这橘子还是有点怪我不敢吃。”
怪字一出肥秤怪例也愣了:“哪里怪?”朱载志蹙眉道:“你这橘子有毛像是变种怪橘。”肥秤怪心里纳闷一旁赵老五再次伸手过来捏起了果瓣上的一茎毛纤笑道:“世子大人你说的毛可是这玩意儿?”朱载志大喜道:“是!是!你好聪明啊!”
肥秤怪啊了一声方知橘瓣上纤丝缠绕难免入不了金口正要为柿子大人清理赵老五大手一挥将橘子整颗抛入嘴里痛快大嚼起来。
“我的!我的!”载志呜呜哭泣边流泪边抢夺:“我的橘子!你偷走人家的橘子!”
正吵闹间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笑道:“载志你有乖乖练功么?”
清雅的嗓音如是吩咐那柿子立时撇下了橘子喜唤道:“父王!”
场中来了五人背后三人体型结实全是侍卫、当先一人则是身材福态看他头戴三英冠身穿玄黄麒麟抱胸前左右饰以染靛天龙如此尊贵服饰自是柿产的爹“川王郅”驾到。再看这位川王爷身旁陪着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穿云雁文宫服年约六十即是华山九代大师兄“若林先生”到来。
本朝郡王驾临众长老无不慌忙起身下拜道:“参见川王爷!”这位川王爷倒也客气随和抢先扶起了赵老五随即亲手来搀双怪。那肥秤怪一辈子没给大人物碰过给他握到了手掌竟是满面惊喜想来要十天半个月不洗手了。
诸人行礼已毕川王爷拉过了载志微笑道:“今日乖不乖长老们教了你什么新武功?”那载志混了一整晚哪里练功了?他有些慌张赶忙道:“有……有哪我在学猫狗神功呢。”
川王爷乍闻“猫狗”二字自是眉心微蹙正要斥责爱子却听院中喵汪喵汪之声不绝于耳真有人在练着猫拘神功。王爷心下错愕惊见陈得福单脚眺向树尿模样怪诞之至。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地道:“若林兄这……这位少侠好奇特的武功可是在使什么高招?”
猫狗大战虎狼怎么得了?众长老满脸通红虽想据实以告却怕王爷责怪教学怠慢竞拿着猫拘神功唬弄世子正惶恐间却听吕应裳咳了一声解围道:“下官素闻川王见识渊博西川各门武功无不了然于胸何妨猜上一猜?”
川王爷听得马屁送来自是拊须含笑便来细细考察陈得福的武功他见陈得福右脚高抬两手着地自在大树旁纵跃不已当即醒起了华山的“鹤舞七星步”便道:“好功夫!这位少侠身法奇特清灵而不拘形体出入意表大见玄妙可是在练什么神奇步法么?”
猫狗神奇步在前吕应裳脸不红气不喘欠身便道:“王爷果然渊博。这正是本山的新步法前掌门不凡先生苦心创制密而不传今日初方现世还请王爷赐名。”
那川王爷听得华山新步法现世自是又惊又喜待见陈得福四脚趴地不时双手比做拍翅状那右脚更是不可臆测时时踢起宛如回马枪不禁叠声赞叹:“难得!难得!这套脚法非比寻常适得麒鳞之四足、与那孔雀之双翅可说介乎麒麟孔雀之间本王斗胆不如定个”神麟步“之名诸长老以为美否?”
长老们面红耳赤不敢应答那吕应裳却是见怪不怪之辈一时拍手大喜赞道:“好个”神麟步“!既是王爷金口赠字不如再加上两个字称为”川王神麟步“方是真章!”川王爷“啊”了一声没想华山剑法享誉天下自己的五号竟得与神奇武术相连来日必能万古流芳。一时抚掌而笑:“侪越了!僭越了好一个”川王神麟步“哈哈!哈哈!”
吕应裳字若林华山九代门人之苜经国丈一手荐保提拔如今阖山中仅他一人身有官职算得是国丈的心腹。看他官做久了假言蒙混之际极尽模棱两可之能事平日必也是使虚招的高手了。一旁载志却是个笨蛋听得猫狗升格做麒麟自是惊喜不已赶忙拉住了爹爹的裤脚喊道:“父王!这下是他们的猫狗神功!这是载志明的、这是载志的神功!”
正吵闹间脑袋便给爹爹拍了一记川王爷带着儿子一起作揖拱手道:“多蒙诸位长老连日来的爱护下个月小儿金銮殿御前比试若真能……若真能……”说到此处他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又道:“到时本王知恩图报绝不敢忘诸位长老的恩情。”
川王爷如此客气众欠老自是慌忙回礼伺声道:“王爷何故多礼?吾等身负国丈所托自当竭心尽力岂敢再阎王爷的赠赏?”说着一同跪了下来、自与王爷互拜不休。
八王八世子太子宝座却只有一张。为了从众孩童中找出国家的未来之主-个月内正统皇帝便要召见八世子瞧瞧他们的人品优劣、学养高低届时在金銮殿里文比武较自也少不了。
东宫太子便是国家的储君八世子无论哪一位做了太子谁就是来日的九五至尊。尤其正统皇帝年近古稀这储君更是要紧异常也是为此八位大王无不想方设法盼儿子在一个月里改头换面。这位川王爷仗着父祖辈对琼国丈有恩早已抢占先机一方面将儿子送到“紫云轩”读书二方面请来“玉清观”的高手指导武术来日纵不能技压群雄。至少靠了琼皇后背后撑腰也能在皇帝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想起琼国丈的势力川王爷自是满面含笑他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温言道:“载志好容易父王请托人家华山刚辈才愿意教你几手剑法你可得乖乖学着知道么?”
父亲苦心意旨耳提面命载忘却嘟起了嘴蹙眉道:“不要!没有神仙姐姐孩儿不想练。”川王爷致起讶异:“什么神仙姐姐?”载志大声道:“父王装傻了!孩儿讨厌男生!孩儿只爱美貌姐姐!载志要女师父教武功?”
方今世道讲究极乐境界正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真天性也。看载志生来尤其具有磁性专只和美貌女子相吸只要见了男子现身靠近不分老少、一概互斥。众长老自是猷住了。赵老五则是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了不起!了不起!这年头不爱师父爱师娘老头儿打心里佩服啊!哈哈!哈哈!”
川王爷听得讥嘲不由猛咳三声。正所谓寡人有疾却乃亲爹所传。也是知子莫若父忙道:“长老们见笑了。我这儿子确实有点毛病若与男人亲近过久身上会红疹子有时更会呕吐难过、食欲不振。倘使贵山有女师父指点他那是再好不过了。”说着便望吕应裳望去深深作揖道:“劳烦若林兄了。”
听得请托吕应裳却只歉然摇:“对不住了。我山格于门规只收男子为徒。世子欲访女师父该去”九华龙吟阁“才是。”
天下武林四大家族、八大门派多半有收女弟子其中九华山更专收女子为徒。可华山玉清观却与和尚庙相仿山上连虫子都是公的。瞧华山双怪一辈子末娶老婆自是澡受其害。
听得华山没有仙女柿子扁嘴要哭登时嚷道:“不学了!不学了!载志要回家吃元宵了!呜呜!呜呜!”柿于掉头起身今夜却连口诀心法都还未传上一句肥秤怪慌道:“世子大人别走啊!别走啊!我扮女人给你瞧啊!”
八世子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非只大臣们分帮结党连武林各门各派也都各有拥护。其中琼家乃是皇室姻亲更是洞见观瞻为得国丈的面子华山众长老方才按下重任前来传授剑法倘使世子不领情那也无计可拖了。
众长老正要追上那川王爷却抢先抱起儿子他自知载志病入膏肓一时半刻改不来一时深深叹了口气道:“孩子父王明白你的痛苦。可孩子啊现下越是辛苦越是值得你可知道为什么?”柿子讶道:“为什么啊?”
川王爷幽幽叹气轻声道:“儿子啊你可晓得世上神仙姐姐最多的地方却是在何方?”柿子一脸茫然算盘怪却已色眯眯地笑了说道:“王爷说得是窑子么?”窑子二字说出却听川王爷哈哈大笑道:“长老啊长老宜花院、万福楼那是你们平民百姓的雅趣更于我们姓朱的呢……”说着森然一笑自将手指举起遥向帝都北京。
众人啊了一声全都醒悟过来了。天下最多美女禁锢之地便是紫禁皇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三千人走到哪玩到哪左拥右抱当真是周天子一夜驭九女其乐也无穷。一片惊叹间川王爷微笑道:“孩子想去后宫玩么?”
后宫之乐乐何如酒池肉林衣裤除。柿子却还只是个小孩一时不解其意:“后宫……那儿有神仙姐姐么?”川王爷见顽儿痴傻不由叹道:“傻孩子……后宫里应有尽有别说什么神仙姐姐你要神仙妈妈、神仙妹妹、神仙娘娘、神仙姑姑、神仙阿姨……朝廷都能给你找来……”说着贴耳过去含笑道:“孩子将来等你坐上了龙庭这世上只要被你瞧中的女人全都会来替你生孩子喔。”
这几句话说得虽轻却怎么瞒得过一众练武之人?霎时之间赵老五大怒、吕应裳震惊连华山双怪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柿子则是大喜欲狂一时手舞足蹈喊道:“好啊!好啊!那我有好多好多神仙姐姐了!”可喜悦不过片刻却又担心起来慌道:“不行啊父王……那么多神仙姐姐我两只手抱不来会不会被偷走啊?”
“不会不会宫里没有男人只有……”川王爷伸起两根指头做出剪刀喀喳之状眯眼笑道:“安心了吧?这世上的神仙姐姐统通都是你的吆。”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柿子哈哈大笑上下蹦跃硬是跳起舞来了他手指陈得福笑道:“父王!那我要他喀喳!可不可以?”
“可以……”川王爷眯起双眼拊须微笑:“你可是将来的天子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人变狗可怜陈得福本在卖力学狗跳陡听要给阉了吓得魂飞天外跳得更加高了。哈哈笑声中那川王爷反身站起自向众人欠身:“多谢长老们费心了。本王明日再携他过来届时请诸位严厉管教千万别宠他了。”说话间那小柿子躲在父亲脚边却向各长老做了鬼脸气得赵老五低头咒骂吕应裳则是欠身答礼假作不知。
川王爷总算走了赵老五怒火中烧一把抓住吕应裳大吼道:“若林!你这助纣为虐的混蛋!咱们华山侠义中人怎可为虎作伥?你再不把这小暴君赶出门去休怪我召集长老将你破门出教!破门出教如同武林人物的死刑华山双怪虽然胡作非为却还不至如此下场正想替师侄求情却见吕应裳摇头道:”五师伯有所不知。这载志其实本性不坏真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本朝寄望所在哪。“淫徒父子采花大盗却是朝廷的寄望所在?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赵老五则是大怒欲狂:”放屁!要我寄望这小暴君他***不如寄望一条狗!若林!你究竟收了他爹多少好处?给我从实招来!“吕应裳摇了摇头迳自道:”师伯快别气了。您这会儿还没见过其它几位世子要是亲眼目睹他们的举止包管您第一个出面拥护载志。“
听得一山还有一山高众人自是吓得眺了起来。赵老五惊道:”你……你说什么?“吕应裳叹道:”师伯若是不信若林所言不妨亲去各王府打听打听包管让您大开眼界。“众人脸色白全都吭不出声了。赵老五骇然道:”他***?这帮世子不都是些十岁小孩么?小小年纪的能使什么坏?“吕应裳叹道:”师伯不晓得了小孩儿性子单纯看似不好色、不贪财可心里也没什么是非对错的想法。一旦没了父母管教举止实与野兽无异。“
人之初性本擅此擅非彼善。小孩子一旦自私起来往往无恶不作比大人还胜上三分。赵老五吞了口寒沫喃喃地道:”操你祖奶奶……这帮世子就没一个像样的?“吕应裳幽幽地道:”好孩子当然也有。八世子里最贤能的叫做勋毅太祖旁支六世孙另一个名唤塽德则是熙祖次子寿春王之后这两个孩子出生时早已家道中落贫贱寒微都是难得一见的纯朴好孩子。“肥秤怪讶道:”熙祖?有这个皇帝么?“吕应裳解释道:”熙祖是太祖的爷爷当年追封三代故也得了庙号。“皇帝即位后父祖即使早已作占却也能大死人运成了个冥府皇帝千百年来不知多少前例。赵老五听得此事自是苦笑道:”***八百年前一家人也难怪这两个孩子会家道中落了。我看他俩定是给拿来应景的?对下对?“
姜是老的辣昔时三国刘备乃是帝王后裔可传了两百年之后却当街敞小贩卖起了草鞋眼看赵五爷爷见识精明吕应裳自也暗赞在心便道:”师伯明监。这次立储案依着皇帝意旨共须访出八位世子取其八方献瑞之意奈何皇上定下的条件过于苛刻众大臣反复寻访居然凑不齐八个人。只得找这两个苦命孩儿充数了。“
肥秤怪讶道:”什么条件啊那么厉害?“吕应裳道:”郡王世子要能成为立储人选共须具备三大件。其一是正统元年以后出生年方十岁上下不得过六个月。其二是血统纯正必得嫡出不得庶出。其三为家世清白父执辈不许在景泰朝任宫更不可与江贼狼狈为奸。这三个条件筛选极严本朝郡王虽有百来人却极难找出一位更别说是八位了、“肥秤怪少读书自也不懂朝政道理便问道:”为何要找十岁小孩当太子?三岁不可以么?“赵老五啐道:”傻子皇帝老儿几岁了?“肥秤怪喃喃地道:”七十有了吧?“赵老五哈哈笑道:”所以啦这老贼没准明天便死了朝廷怎能找个三岁小孩当储君?“算盘怪笑道:”有道理说不定咱们聊着聊这当口他便要两腿一伸了。“
听得众长老口无遮拦吕应裳自是面色难看忙道:”师伯师叔说话当心。“众长老仗着辈分高自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肥秤怪最爱辩论登时喝道:”不对啊!既然皇上快死了怎不找几个三十岁的青年才俊出来当皇帝?不也好早些经手办事啊?“
赵老五啐道:”大逆不道的东西什么叫“早”些经手办事?你这个“早”字可是想诅咒谁啊?“眼见双怪茫然不解吕应裳深怕赵师伯又来讥讽朝政只得自行解释道:”三十岁乃是壮年意气最是风一旦接下太子大位各方拥戴之下随时都能向皇帝逼宫。“
肥秤怪听不懂”逼宫“二字兀自嚅嚅嚿嚿赵老五便笑道:”还不懂啊?皇帝又不是傻子没事弄只三十岁的大老虎出来镇日睡在自己枕边等接位老头儿没死也要给吓死啊。“双怪终于懂了不由”啊“了一声。方知立储事关重大个中机关之险布局之深绝非外人所能想象。赵老五将他俩训了一顿便又道:”若林啊现下到底谁有希望中选?可以说说么?“吕应裳摇头道:”现下朝廷情势混乱谁也不敢妄言。除开动毅、塽德这两个应景的其余六位世子各有势力拥戴。不过实力第一雄厚的便是徽王子载允。“赵老五哦了一声道:”徽王爷?你说得是勤王军“临徽德庆”里的徽王?“吕应裳叹道:”正是这位徽王爷。他的儿子载允得了四大王合力支持直如众星拱月来势汹汹。现下朝廷里各方臆测都以为载允最有希望。“
赵老五讥讽道:”那咱们华山上下还忙什么?赶紧变节吧。“
吕应裳脸上微窘忙道:”五师伯说笑了。徽王子载允虽是势力庞大可朝廷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岂会坐以待毙?如唐王世子载吴、鲁王世子载碁一个找上了“东厂”房总管援手一个有“宰辅”何大学士撑腰这两位郡王都有亿万家资自也是声势浩大。“赵老五懒洋洋听着他也不管什么大臣进士迳自道:”别说那些朝廷事了现下连咱们华山也淌这个温水了那少林武当呢他们八成也有支持人选吧?“吕应裳颔道:”武当山的元易道长是丰王世子载怀的师父至于少林寺么……听说为了五辅大学土杨大人的缘故灵定方丈已然来到京城亲自教导徐王子载儆武功。“赵老五蹙眉道:”杨大学士?他与徐王有何渊源?“吕应裳忙道:”杨大人与徐王是姻亲。他的表妹淑宁便是徐王妃。“八世子打架带帮手看这徐王的儿子不只爹爹有权有势连娘亲也有几分本领自是大占便宜了。赵老五打了个哈欠道:”王八蛋一群听来全是些不学无术的蠢材我看八成还不识字吧。“吕应裳摇了摇头道:”师伯大大错了。徽唐徐丰鲁这五位世子一点也不蠢他们全都聪颖过人有的精明能干有的能文能武难得的是他们全都性好读书……“
肥秤怪惊道:”性好读书?那你还说他们学坏了。“吕应裳叹道:”诸子百家、孔孟大道他们是不屑读的。倒是厚黑之术、帝王之学颇能废寝忘食。“
众人面色苍白方才知晓小柿子白痴的好处赵老五苦笑道:”行了、行了那蠢才载志呢?他有希望中选么?“吕应裳道:”能否中选凭我这点儿微末道行是看不出的。不过载志这孩子虽然傻呼却有个好处他的祖父是本朝隆庆帝的亲兄弟与咱们皇上血统最近。“
隆庆帝便是武英、景泰这对兄弟的父亲血统最是正统不过。赵老喜道:”难怪咱们国丈会支持川王爷原来还有这层干系。“吕应裳微笑道:”正是如此。咱们川王爷依辈分排来乃是皇上的小堂弟其余七位王爷却只能算是远亲在皇帝眼里全都是外人。届时载志上了金銮殿一声“堂伯父”唤出或可多了几分希望。“
众人听到此处方知这场遴选非同小可可说连动了天下气运。听得兹事体大赵老五原本敌视着小柿子现下倒想帮他了。当下拿出了藤条嘿嘿冷笑间打算明日活活抽死这小祖宗也好让他多练几套剑法。
众人说了一阵吕应裳怱道:”不能再说了我还有事忙着。“说着转过头去喊道:”得福得福你过来一会儿。“
终于有人想起他了可怜陈得福在树下汪汪喵喵翩翩起舞早已精疲力竭闻得师伯召唤自是颤巍巍地晃了过去喘道:”师伯、两位师伯祖还有师叔祖有什么事么?“吕应裳道:”师伯有个差使给你得请你跑个腿。“陈得福腿还酸着听得差事又来自是慌不迭地道:”不行啊今夜是元宵我一会儿要去提灯笼玩儿……“肥秤怪听他推诿登时怒道:”臭小子!你几岁了还提什么灯?“霎时之间双怪趁势拳打脚踢喝道:”现下有空了么?“陈得福歪嘴斜眼笑道:”有空了、有空了师伯有何吩咐快请说啊。“吕应裳听他自告奋勇登时笑道:”乖孩子你一会儿去云会茶堂一趟找一位福公公替师伯取包帖子回来。“陈得福茫然道:”帖子?“吕应裳解释道:”我说的是喜帖琼老爷子托宫里印制的。“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北京紫主琼武川的这老人八十好几行将就木这张白的自是越晚越好至于另一张倒是能早就早。想起了美丽的琼少阁主赵老五大喜道:”是掌门与大小姐的婚事么?“吕应裳微笑道:”正是。月底纳采下月初文定二月十七迎亲。“赵老五原本哈哈大笑听得婚期匆忙不免又愣了自古婚礼繁文缛节分为纳采、问名、小定、大定、乞日、迎亲等六礼讲究门当户对、明煤正娶最是挨磨却不知为何排得如此紧凑?不由讶道:”国丈赶着跳墙啊日子干啥排得这般紧?“吕应裳低下头去默默无语间却似有口难言的神气肥秤怪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大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日子为何这般紧凑了……“众人一脸惊奇肥秤怪则是嘻嘻直笑:”我猜少阁主她啊……“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叹道:”好大、好大。“
方今世道讲究神是以才子佳人不必媒灼之言常奉儿女之命成婚。洞房做产房喜酒、满月酒双喜合一倒也省事。听得荒唐言吕应裳自是又窘又怒忙道:”师伯!别胡说八道!“肥秤怪为老不尊惹人嫌恶一旁算盘怪忙来责备道:”是啊师兄真不长记性!咱们少阁主才从贵州回来整个月不在掌门身边肚子哪能被搞大啊?“肥秤怪笑道:”你这傻瓜她不在掌门身边肚子大得才快啊。“算盘怪讶道:”什么意思?“肥秤怪笑道:”什么意思?肚子大不一定是掌门搞大掌门搞了不一定是琼阁王肚子大总之是一塌糊涂了。“算盘怪大惊失色:”是啊!真有道理!可是……可是肚子里的孩儿总该有个爹吧他到底是谁啊!“肥秤怪神神秘秘地一笑:”上个月谁靠近过她谁就有嫌疑了。“听得此言算盘怪不免悚然一惊想起自己也去了贵州全身不觉起抖来了。
耳听两个老的越说越不成话一旁吕应裳自是气得全身抖虽想一耳光轰去可碍在辈分却又不得其便天幸一旁还有个赵五师伯猛听他暴吼一声:”你这两个混蛋!狗嘴里再敢放出一个屁老子就宰了你俩!“
赵老五火冒三丈四下自是安安静静无人敢吭一声。猛听扑地一响场里臭气熏天这个屁却是赵老五自己放的。他见众人瞪着自己忙来故左右而言它笑道:”若林啊听说这次贵州之行可精彩了雨枫没给国丈骂死吧?“
一场贵州远行没曾找出宁不凡却险些把傅元影整死了。先是众人在荆州与宫军犯冲惹出了纠纷。其后琼芳又在扬州走失闹得满城风雨。消息传回北京气炸了国丈、急死了华山上下。可怜这位”雨枫先生“阴沟里翻船这几日自是焦头烂额了。
吕应裳叹道:”好歹少阁主平安归来这当口雨枫总算放落了一场心事。“
琼芳失踪多日傍晚总算在红螺寺现身众人都是亲眼目睹。赵老五安慰道:”行了我瞧小坭子开心得紧不还卖面玩儿没事的、没事的。“
听得此言吕应裳面色如浇黑墨难看怕人趟老五讶道:”又怎么啦?“吕应裳低声苦笑:”没什么只是请五师伯别再提起此事免增困扰。“华山双怪为人虽蠢耳朵却算灵光一时眉来眼去料知琼芳肚子之所以无端变大必与吃面有些干系。
赵老五暗暗起疑却也不敢多问忙道:”好了好了总之婚事定下了新娘也回来了国丈不会真罚雨枫的你就别替他愁了。“吕应裳摇头道:”雨枫本领强得很我本就没替他烦恼。倒是掌门那儿……唉……我是一想到就烦……“
好容易新娘回家新郎却似有疯迹象赵老五头皮麻忙道:”他又怎么?“
吕应裳摇头道:”打琼阁主南下贵州以后我看他早晚闷在房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双怪想起了那批怪图不由讶道:”是啊!咱们看他每日里画图呢圆的方的长的短的到底是干啥啊?“吕应裳叹道:”我看少掌门撞上了关卡。“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必会遇上一次大魔关如能顺利跨越过去便能进入无上境界反之则要就此定性。日后再怎么苦练至多只能提升内力却再也无法脱胎换骨。这个道理便如毛毛虫化作蝴蝶能否破茧而出全在一线间。这等关卡非只”不凡先生“遭遇过连傅元影吕应裳、赵老五甚且蒙古人哲尔丹也都遇过。如能顺利脱壳便能孵化出”大黑天拳“之类的神奇武术反之则要郁郁一生。
看傅元影剑法虽说一流却始终无法成为绝顶高手平日嘴里不说心里必也郁闷。至于吕应裳自己早已看破天命转朝官场展。至于吧秤怪、算盘怪这两个老的虽说七老八十了却都还在毛毛虫阶段自没见过什么大关卡听得师侄提起此事竟是一脸茫然了。
赵老五这几年不问世事眼看晚辈们忧心苦恼自是哈哈而笑。正要出言安慰却听一人喊道:”爹孩儿回来了。“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名白面少年匆匆而至模样长得有些像吕应裳却是他的大儿子吕得礼到了。
吕应裳武功虽比不过宁不凡傅元影却颇能生儿子膝下-门三杰取名为得礼、得义、得廉。这吕得礼是三兄弟的大哥与陈得福同年武功却高得多了算得是十代弟子的佼佼者。眼看大儿子来了吕应裳俨然道:”你可回来了。郡王府的喜帖都了么?“
吕得礼答道:”咱们兄弟兵分三路该的全了。不过还有几位王爷未曾找到。“吕应裳这几日受国丈之托负责筹办婚礼自知婚朗排得紧喜帖也须尽早出。听得儿子找不到人自是蹙紧了眉:”又贪玩了!郡王爷不全来北京贺岁了?怎会找不到人?“
正要责备儿子们偷懒吕得礼忙道:”爹别生气这几位王爷都出城去了。您自己瞧吧。-双手奉上喜帖交由父亲过目。吕应裳低头翻阅喃喃便道:“临王晏、徽王祁、德王蓟、庆王昕……这么巧?临徽德庆四位王爷部出城了?”
赵老五转念一想醒起这四位王爷便是勤王军的统帅忙道:“你们没去京畿大营找人?”吕得礼道:“孩儿去瞧过了。他们的守将凶得紧问了大半天才说四位王爷有急事一块儿去了霸州。”赵老五微微一愣自与吕应裳面面相觑两人同声道:“霸州?勤王军不是驻守北京么?去霸州做什么?”
吕得礼只是个少年人哪里懂得军务?自然答不上话吕应裳满心烦恼自也不管勤王军去了何处便道:“也罢总算百来位郡王只漏了四个得礼……趁着红螺寺百官云集你等会儿陪爹爹去帖把前三品重臣的帖儿一次完……”
吕得礼慌道:“不行啊爹孩儿-会儿还有个约会……”华山双怪嘻嘻笑道:“小礼子你又约了崆峒派的黄女侠啊?可曾摸小手啦?”都说拘嘴吐不出象牙吕得礼心下害怕忙道:“爹!孩儿真有事留不得……”也是怕爹爹阻止赶忙运起了轻功一溜烟走了。
吕得礼前脚一走陈得福便想跟进哪晓得走没两步便听背后传来叹息:“得福你想去哪儿?听得吕应裳呼唤陈得福只得垂下头来嚅嚅道:”没…没有。“吕应裳叹道:”乖孩子满山弟子里就属你最听话了。赶紧去取喜帖了别要贪玩知道么?“
眼看吕师伯走了双怪也一哄而故陈得福也只拖着他的铁扫帚望”云会茶堂“进。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此人自十五岁那年以来日日都倒着大楣。人家孔夫子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陈得福却远胜孔夫子十五岁便直接”知天命“了。那年他兴高采烈投入华山本想自己是爹娘嘴里的小神童日后定能成为”天下第一“谁晓得入门一看众师兄弟或聪颖、或灵秀舞起剑来个个如八仙过海陈得福大惊之下当场便知天命了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了本山免钱的小长工。
烧饭也好、煮菜也罢本想整整垫底十年后门里总算要新收一批小师弟自己也可以脱离垫底的苦日子成为人人敬仰的得福师兄。谁晓得新弟子还没来竟又多出一个小暴君指定自己作伴当料来此命已不久长了。
陈得福叹着气、摇着头一路拖着铁扫帚红螺寺里虽是张灯结彩他却没心思来瞧。正闷头急走怱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看那人头角峥嵘双目炯炯正是同门师兄杜得籼。
”今夜适值元宵蒙得国丈恩惠华山门下虽无功名却也能来红螺寺里赏灯这杜得籼自也来玩耍了。陈得福乍见同门心下大喜忙奔向前去喊道:“独脚仙!独脚仙!”华山弟子多有外号除了“扫把福”外尚有“独脚仙”、“死德性”、“苏淫操”等等多半不堪入耳全是师兄弟相互指骂的杰作。至于得礼、得义、得廉三兄弟却因他们还缺了个小弟外号自也极其难听。
“独脚仙!独脚仙!”陈得福喊了几声那杜得籼却对自己不理不睬自管目望前方一动不动。陈得福讶道:“独脚仙你到底怎么了?”
听得扫把福问话杜得籼却显得一脸正气对话声充耳不闻宛若木石。过得半晌他伸手起来拨开额前乱又将脸蛋沉了下去这出了莫名气魄。陈得福咕哝几声:“搞什么给人点哑穴了?”他摇了摇头顺着独脚仙的眼光去看却见到了一名少女。
美丽的少女明眸皓齿她仰头看花灯赏一赏走一走举止轻雅、流连忘返只是无论如何挪移脚步始终离不开杜得籼面前五尺。陈得福咦了一声转朝同门望去又见他一脸正气、益浩然霎时啊了一声暗道:“这是隔山打牛!终于给我目睹了!”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号称“金吾不禁”。自正月十四悬灯起算直至十八撤影为止京城整整五日衙门封印男女不隔老少不禁。是以少男少女若要隔山打牛今夜趁早。
四下月圆花好当此良辰美景佳人娇羞可爱才子正气凛然可陈得福看入眼里心中却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想自己武功低微、其貌不扬从来是垫底人物相熟异性更只有后厨那凶狠老妪每回来取馊水必借故辱骂自己。也是一辈子孤单陡见男女相互施法之事一股醋意油然而生。他哼了两哼挡到同门面前大声道:“独脚仙你擦药了么?”杜得籼原本傲然若仙陡听此言却如泼上了冷水慌道:“擦……擦什么药?”陈得福讶道:“你又忘了擦么?傅师叔不是早吩咐过你了要你别再拿长剑抠脚丫么?”说着摇头连连叹道:“你啊你资质再高也不能老是金鸡独立啊。早些把脚癣治好下盘稳些到时武功便能大进了呢……”
两人稍稍谈起了脚癣恶疾少女面色一颤便已消失无踪了。杜得籼又悲又恨大声道:“陈得福!我前夜好容易去了月下老人庙辛苦求来这枝姻缘签你……你却硬来坏我大事你……你……”说着摆出了金鸡独立的架式陈得福惊道:“你别乱来啊!”杜得籼怒道:“滚开!杀了你这畜生没的脏了我的剑!”说话间除下了左脚靴子拿着剑尖戳弄脚底已是忍无可忍了。陈得福见他自暴自弃自也暗暗高兴便笑道:“毒脚仙你方才说什么月下老人那又是谁啊?”杜得籼哼道:“红娘月老这两位都是替旷男怨女牵姻缘的你居然没听过?”陈得福摇了摇头道:“没听过。”
杜得籼泠笑道:“蠢才无怪日日垫底。”他拿出了少侠的架式一边枢着脚一边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个姓张的书生为了打仗还什么的便要和老婆告别了。夫妻俩知道前程茫茫此去关山万里自是哭泣甚哀不忍相离。结果啊……月下就飞出一个老人你晓得他是谁?”陈得福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他当然是月下老人。”
杜得籼脸上一红自将长剑刺入脚底啧地一声痛哼双眼渗泪中总算戳落了一块毒脚皮。他从剑尖上剥落烂皮送到鼻端嗅着又道:“这月下老人呢心地最是善良不过他看这对男女相爱甚深不忍离别便拿了条红线出来在他俩的脚上绑了绑说只要红线上身纵使天涯海角相隔两人日后也可以团圆重聚。”陈得福讶这:“后来呢?”杜得籼舒爽了便又穿回了靴子道:“俊来当然是重逢了。据说绑上红线后每回那姓张的书生想去花街柳巷天边便会劈下雷来。那姓张的老婆也是一般若想出门勾搭男子便会全身烂疮不能见人最后这对夫妻俩走投无路也就被迫团圆了。”陈得福悚然一惊道:“这月下老人当真可怕武功定然厉害了。”
杜得籼哈哈一笑正要再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回头去望竟有大批少女分花约柳而来却又是月下老人拉线来了。他满面喜悦急忙还剑入鞘道:“不跟你罗唆了我又得忙了。”正要朝美女靠近猛听陈得福大喊道:“大家小心!华山毒剑传人杜得籼出手脚气冲霄!”毒剑机密泄漏别说月下老人牵了红线纵使玉皇大帝圣旨眉批怕也不管用那杜得籼倒也乖觉忙从衣袋里取出一小锭银子低声嘱咐:“去找吕家三兄弟玩去饶过我。”同门目露求恳之色陈得福则是嘻嘻一笑当即收下银两自管蹦跳而去。
天下事物极必反一个人若是资质不足到了谷匠之境却反而能擦出一股乐趣来。陈得福每日替师兄弟洗衣洗裤自也有许多便利谁长脚癣、谁生癞痢全华山的机密都在掌握之中。总之金口一开随时能毁去一整排的玉面少侠。
“嘿嘿嘿……杀光你们……”陈得福冷笑起来了也是一辈子见不得别人好便只在园林里四下穿梭看同门里谁敢在他面前出双入对谁的裤档秘密便要公诸于世。
走走瞧瞧正搜捕鸳鸯间怱见地下画了条线儿弯弯曲曲的不知有何古怪。陈得福咦了一声醒起了月下老人的传奇心中便忖:“有线哪说不定有什么好的。”他吞了口唾沫忙沿线跑动寻觅佳人。穿过了竹林、经过了花草陈得福跑得气喘吁吁绕了偌大一圈惊见自己又跑回了原地。
陈得福讶道:“圆圈圈?”这扫把福虽然憨厚却非蠢蛋已知地下画了个天大的圈圈儿怕有二十丈直径。他眨了眨眼不知这线是从何而来他有意查访明白便再次沿线来走这回放慢了脚步不旋踵却见到了圆圈圈里头有两条直线交汇圆周互做直角。
陈得福咦了一声见这两条线聚集一处各往东北两方而去不知有何吉凶他心下纳闷忙随东边那条直线去跑这回沿角转进连奔了四个直角后却又回到了原地。
陈得福啊了一声左顾右盼醒悟道:“圆中有方好神奇哪。”
圆中有方、方中有圆这八个字像是在哪儿听过。陈得福越想越觉有趣便兴冲冲地玩了起来他踩着直线去找俄顷间便给他找到一条弯线循弯线来走果然又找到了直线如此反复不休圆圈越小里头的方块也越小他越走越是头晕眼花咚地一声脑袋撞着了花树摔在地下正要哼哼啷啷地爬起却听一声低沉叹息。
“唉……”悲凉的叹气像是有苦说不出又像是被毒蛇咬中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从花丛底下探头去看却见竹林深处坐了名公子爷瞧服饰正是华山门人。陈得福心中偷笑:“又可以整人了。”正要拿石子去丢那人恰也转过头来陈得福把那人的面貌看得明白不由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可惹不起。”
面前的公子爷非但惹不起尚且不该惹他便是威震“魁星战五关”大擂台的英雄豪杰“三达传人”苏颖。
元宵花月夜苏颖大婚在即他不去抱琼阁主却在这儿做什么?陈得福心中纳闷便悄没声地爬上树打算查查内情一会儿也好去找长老密报。
这一望之下不由傻住了。只见竹林四遭已给一只大圆圈覆盖足达二十丈直径圆中有方方内连圆如此反反复覆、层层叠叠最后成了一个小圆圈儿将掌门包在里头。
从竹林外起算再至掌门脚下此地至少有上千个方圆全以“三达传人”为中心渐渐开展。陈得福满心骇异:“掌门的病还没好么?”一个多月前掌门在太医院遇上了一名黑衣怪客两人大打出手后他便无故病了从此日夜化圆为方化方为圆吓得众长老心慌慌。最后逼得琼阁主南下贞州看如今已是元宵夜年过完了琼阁主也回来了苏掌门却还在玩着方圆大战。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面前的苏颖仰望天际那模样真是一代剑圣潇洒儒雅。陈得福见得他的仪表一时满心赞叹正想合十礼拜忽见掌门垂下头去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口唇喃喃间好似在悲哀什么又似在愁什么。陈得福微微一愣心道:“掌门像是有心事呢?”一个人到了苏颖这个地步那是什么也不缺了他长得英俊漂亮一双眼儿大得像猫女孩见了他没有不暗自仰慕的加上他武功又高、名气叉响却还有什么烦恼呢?陈得福默默瞧望怱见掌门咬住了牙一瞬间面颊上滑落了两行泪水身子前倾竟然跪倒在地那纸条则给他狠狠扔到了地下。
苏掌门双手捧面跪倒在地竟已失声痛哭了起来。陈得福大惊失色:心道:“梦翔师叔!”
华山最惨的故事便是“梦翔师叔”。他的天资比傅师叔更高、剑法比吕师伯更强曾被目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不巧的是华山当时已经有宁不凡了。
千载难逢的天才出现百年难得却算什么?梦翔师叔当然不甘心为了证明他能与不凡师尊平起平坐他日以继夜的苦练剑法盼能抢先体悟“三达剑”。结果在不凡师尊承继大统的那一夜梦翔师叔呆呆走到大家面前他身子前倾跪倒在地眼泪鼻涕全冒了出来……
那一夜以后“梦翔师叔”就走了……他一个人去到飞来峰再也没有回来过……
念及门里的伤心往事陈得福热泪盈眶他很希望能帮帮掌门可他不知该怎么做正想过去相扶远处却博来门人的嗓音喊道:“掌门师兄!掌门师兄!你在哪儿啊国丈找你啊!”竹林外呼唤声渐渐靠近随时都会撞见掌门的苦态苏颖跪地垂好似斗败的公鸡一时仗剑拄地连着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力起身。
竹林停下脚步来了一对小孩儿约莫十二三岁却是吕应裳两个小儿子得义、得廉听他俩一齐喊道:“掌门师兄国丈在祖师殿等你请你早些过去。”苏颖淡淡地道:“这就来了。”瞧苏颖毕竟定力过人稍稍宁定了心神便已藏起了心事他整理了衣衫脚下却朝地下的图案去擦好似怕被别人知觉自己的秘密这才能安心离开。
掌门走了竹林里又安静下来了陈得福躲在树上回思方才掌门倒地垂泪的模样心下不由暗暗祈祷:“梦翔师叔你……你别咒咱们掌门……害他走上你的路子……”他待三人走远了便也跳下树来眼见那字条还给扔在地下想起这是从掌门手里扔出来的必是要紧物事便将之捡拾起来日后也好归还。
手上的字条很是古怪小小的纸面里水墨纵横满是奔放之气。看那墨水一横、一泻、一起像是水流一般却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陈得福呆呆看着茫然道:“什么鬼啊?”他见那笔画古怪仿佛是扑向万丈深渊的滔滔浊水瞧来有点怕人便将之翻转来瞧这回笔画变了却活似女人的霓裙云裳瞧来还会随风摇曳。
看这字条千变万化当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陈得福咦了一声忙将字条再转方位这次居然见到了一只扫帚倒与自己手上的铁扫把有几分相似。他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满心雀跃间便拿起了扫把乱挥乱打练起了猫狗神功。
跳没两步猛然间脚步一个不稳摔了个狗吃屎陈得福吃了一惊忖道:“完了!”我又做傻事了!华山门下有门规三达剑谱不许偷看否则必有大祸秧。果然一个月前不守门规偷看了“三达剑谱”此后日日都倒着大楣。先是除夕下午去买新刻版书“金海陵纵欲身亡”没想在街上撞见了几位师叔伯非但书给没收还落得当街挨耳光。之后逢睹必输压岁钱全没了最后还沦落为小柿子的伴当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起梦翔师叔的故事他全身毛忖道:“福无双至灾难总是结伴同行我可万万小心了。”自知手上的字条有鬼忙将之收入怀里不敢多看一眼。正待逃离竹林忽然脚底一高踩中了一物低头去望却是条绳索。
陈得福咦了一声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他沿着绳索去看但见这绳索极为古怪一端给自己踩于脚下另一端却藏在花圃里陈得复喃喃地道:“好奇怪啊。”他将脚底抬起正想去拉绳索忽然那绳索缓缓挪移便朝花圃深处蠕蠕而去。
古怪的绳索望来好似狡狡灵蛇不可捉摸。陈得福茫然道:“什么玩意儿?”他呆了半晌俯身下去将绳索一把握住哪晓得才一拉动绳端便听花圃深处传来异响。
“吼吼!吼吼!”奇怪的叫声直从花圃深处冒了出来吓得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将绳索抛开便于此时那绳索“咻”地一声飞也似地钻入了花圃里竟然消失无踪了。
陈得福飕飕抖心道“完蛋了这是祖师爷显灵他来惩罚我了。”近日为三达剑谱所害怪事连连面前定是什么恶兆。陈得福越想越害怕当场拿起了扫帚掉头便跑。
又在此时脚边再次窜过一道黑影陈得福吓得尖叫一声已然摔跌在地正要爬地来逃猛然脚踝一紧似给什么东西拉扯住了直逼得他慌忙呼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武林中高手如云杀手也如林陈得福早于太医院便见识过了。那个高大黑衣人飞天而起一脚踢破匾额余威犹在心中荡漾。陈得福武功低微想起黑衣恶鬼的可怕形貌自是掩面惊叫:“师兄!师父!师伯!师叔!你们快来救我啊!”
喊了几声没人来救自己却也无人加害自己陈得福惊魂甫定缓缓栘开了双手低头去望脚边却又见到了那条绳索。
脚踝上缠着一条绳索望来好似是说书人口中的捆仙绳、又似姜子牙手里的缚龙索。却把自己给绊倒了。
“怪了……”陈得福瞠目结舌喃喃地道:“到底是谁在整我呀?”陈得福一脸茫然他呆呆坐地忽然想起独脚仙的说话不由大喜道:“我晓得了!我晓得是谁来缠我了!”
天下间携绳带索的高人着实不少除了可怕牛头马面外还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公公他一脸神秘逢得旷男怨女便将红绳抛出一端缚粗腿一端圈小脚两个一位凑个一双不消说这绳索的主人便是……
“月下老人!月下老人!”陈得福欢容道:“我等了你一辈子!可终于轮到我了!”
月下老人大驾光临三番两次提点自己想来必有什么好的。陈得福急忙解开脚上绳索自知另一端必然缚在美女脚上二话不说双手死命抓住绳索奋力拖拉喝道:“亲妹子!”凄历一声大吼陈得缚一跤坐倒但听一声哀号一条里黑影飞天而起压到了陈得福的头上。
“呜吼……汪汪!汪汪!”
来者目露凶光四脚着地却是一支黑毛小犬。陈得福哧得魂飞天外忙将野狗抛开哪晓得那恶犬又冲了过来只对着他追咬不休。
月下没有老人却冒出一只黑犬看它脖子里拴了条断裂绳索却不晓得是谁家恶犬。陈得福提着扫把扑打那黑犬攻势却也凌历只衔住了扫把毛自与陈得福激战不休。
一人一犬拉拉扯扯陈得福喝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死缠着我!”那黑犬汪汪吠叫放开了扫把毛却将后腿一举自管搔了搔痒。
也是近日倒霉透顶连野拘也不放过自己陈得福见没有美女却来了条疯狗-时心情转恶正要掉头离开。哪晓得小黑犬却奔了过来狠命咬住自己的裤管。陈得福啊呀一声惨叫喊道:“走开!你走开!”
正要将黑犬踢开忽然心下一醒:“等等红螺寺不许养狗这黑犬是哪儿来的呢?”
红螺寺讲究清静向来不许饲养畜生这狗却能大摇大摆在寺里走动看它脖子里拴了条断裂绳索必是有人饲养无疑。陈得福左瞧右看便想去找狗主人。
竹林里四下幽静不闻人语声他呆呆望着怱听风动林稍出阵阵竹涛。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但见竹林外溪水潺潺顺着溪流去望源头处却是一座幽静玉池月光洒落水面带出了一片闪耀鳞光。寒风吹拂池水荡漾依稀见到了两座宝塔。
月圆如画远处两座宝塔巍峨在天幽雅静谧想来便是“红螺塔”了。陈得福呆呆看着心道:“红螺天女……相传玉皇大帝有两位女儿美丽高雅下降凡间便住在这红螺塔里人称”红螺天女“便是。陈得福心头怦怦眺了起来他看着小黑犬赶忙双手合十乞问曰:”神犬在上您若是什么天女喂养的可否摇尾三下赐与在下知晓?“
明月当空月下神犬吐舌摆尾一瞬间也不知摇了几百下过不片刻更追起了自己的尾巴化为一颗圆球。陈得福心下再无怀疑这狗定是两位红螺天女所饲无怪灵异若此。
玉皇大帝有个外甥便是灌江口的二郎神杨戬这位二郎神非只法力高强还养了一条厉害狗儿名唤”哮天犬“看玉皇大帝的外甥欢喜养狗女儿定也如此陈得福越想越是欢喜忙将黑犬细细打量了只见这狗毛里乌亮衅衅而吼目露神光颇为精神果是神犬气派。陈得福心下隐隐喜悦:”我了。红螺仙女走失了小狗这当口定是心急如焚我若将它带回去招领那可是大功一件!“
红螺天女绝非一般神仙而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如此金枝玉叶说不定连月下老人都归她管。
一会儿将黑犬拎回去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了。陈得福心头怦怦跳了起来他目望神犬抱拳道:”神犬哥哥您既然迷路了我这就陪您去找天女吧。“听得问话小黑犬后腿抬起连番扒搔脑袋连珠炮似点着好似说不出的高兴。陈得福心下更是欢喜忙将绳索提起便跟着小黑犬走了。
明月当空一人一犬东绕绕、西转转便在红螺寺里闲逛起来。行过了花圃小黑犬忽然驻足不动只在树下嗅嗅闻闻想来很有些地缘。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这儿有天女的味道却给小黑犬觉了。“正想趴地去闻怱听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来了来了天女来了。“
心头怦怦地跳着陈得福内心又是期待又是欢喜先把头冠整理了跟着又拉直了衣襟这才躬身侍立在旁、天下间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每回与陈得福照面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除了落得满面尘埃别无其它。此生若想求姻缘定得请神仙做法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巧妇长伴拙夫眠想起神仙姐姐宠着自己说不定会给他一个香吻也是心里害臊不由闭起了眼正等候间听得一人怒吼道:”畜生!“听得这熟悉至极的两个字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睁眼道:”神仙姐姐你怎知道我的外号?“
抬头一看面前没有了神仙姐姐却来了三名僧人一个黑脸一个白面另一个则是满面蜡黄。三人虽说模样不同却都手持棍棒横眉竖眼尽在打量自己。
陈得福惊道:”你们是谁?不是神仙姐姐啊!“姐姐二字才出陈得福胸口一痛面前和尚伸出粗壮食指狠命戳着自己听他冷冷地道:”臭小子我等是红螺寺的执事憎这条野狗是谁的?“陈得福忙道:”这不是野狗它是天女养的天狗。“
三名僧人面面相观有些听不懂。那黑脸和尚耐住了脾气道:”也罢天狗便天狗吧至于这块天屎……“他撇眼地下冷冷又道:”却又是谁的?“
陈得福低头去看惊见花树下黏泥泥的叠了两块湿狗屎想来新作不久。转看月下神犬还在抬腿踢土八成想遮掩事迹。
”大胆!“众寺僧嗔目咆哮那小黑犬吃了一惊赶紧窜回了陈得福的脚边露牙狺狺一幅誓死保护主人的模样、众僧见得犬马恋主登时大怒:”臭小子!居然带狗入寺大家打啊!“
众僧手提棍棒便要来教训一人一犬忽听一名僧人道:”且慢。你是华山派的?“
白面僧人状似文雅果然目光也颇厉害-眼便认出陈得福的来历了。陈得福大喜道:”是啊我就是陈得福你认识我?“那白面僧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华山门人省吃俭用门下养了几个免钱长工见得阁下的扫把便以醒起此事。“
陈得福心下悲愤却也不敢戟指来骂那白面僧淡淡又道:”这位施主非是我等不给苏掌门面子。此时皇上人在本寺礼佛时时会到园林里赏灯万一这龙步踏出误踩了狗屎落得满脚黄泥。不说您有多罪过单看本寺的体面怕要给您丢光了……“
陈得福不是逞强的人眼见三僧面色不善只得找了一块大树叶将狗屎包起正要随手抛出却听三僧同刻鼻哼:”欵?你想丢哪儿?“
陈得福苦脸傻笑自将狗屎捧在手上四下寻找抛弃之处。他东瞧西望只见四下都是奇花异草谁晓得皇帝是否会过来赏玩?满心烦恼间忽见面前池水颇深他心下大喜看老皇帝兴致再高却也不致于入水去玩便将狗屎奋力抛出。扑通一声狗屎坠入池中渐渐化作了春泥消逝不见了。陈得福哈哈笑道:”大师傅快瞧我可找到地方了……“
转头去看却见三僧面色灰败胸口起伏六只眼睛瞪着池水张得比鱼眼珠还大。陈得福满心纳闷却见园里行来一名老太监他笑眯眯地提着水壶自在池边蹲下一手盛水一手不忘偷掏了把甘泉来喝兀自笑赞道:”好喝的珍珠玉泉!味香色美甘又甜一会儿还要给皇上泡茶。“
珍珠玉泉名不虚传陈得福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朝廷何以年年来此举办法会。他呆呆转头只见白面僧面色黑黑面僧脸色转黄至于那黄面僧则成了个白无常。四双眼睛相视陡听一声大吼:”抓住他!“
”救命啊!“陈得福带着小黑犬哗啦啦地涉水逃亡大哭道:”不关我的事啊!“
背后追兵大呼小叫陈得福慌不择路一路带着黑犬逃亡穿过了几处园林忽见面前来两名老太监手上提拿大木桶那小黑犬嗅到了气味登时欢叫跳跃便从陈得福身上蹦了下来转朝两名老太监而去。陈得福讶道:”怎么了?有吃的么?“
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众僧一齐惊呼急急退开陈得福则是大哭道:”好脏啊!“
看那桶子臭气熏天却是两只夜壶两名太监给黑犬一吓全泼将出来了。都说狗改不了吃屎小黑犬成了小黄犬自是怡然自得可怜陈得福却是脏得全身软一双手不知该望何外擦去情急下便朝珍珠玉泉去奔众僧大惊道:”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正统朝十年不雨每年祈雨法会所用甘霖便是这珍珠玉泉的圣水。每逢法会之时高僧登坛说法皇帝祭天后便要亲取宝泉一瓢瓢向天抛撒令其漫空而降形如天降甘霖群臣则要仰天欢笑欣然迎之。众僧怕得浑身抖自是纷纷喊话:”千万别过去大家有话好说!“陈得复哭道:”那你们保证不会打我。“
三僧齐声道:”放心咱们绝不伤你你快过来。“陈得福呜呜啼哭正要依言靠近忽然那黄面僧悄悄出手一把便朝背心抓来。陈得福大悲道:”坏人!你们骗我!“抱紧了小狗扑入了珍珠玉泉打算跳水自尽。
轰隆一声四下本有和尚取桶打水猛见水花溅得半天高不由讶道:”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众和尚满面讶异一个个望着池水怱又大为惊诧:”咦?水变黄了!“
正统朝年年祈雨就盼着龙王爷显灵降雨众僧见得水色突变自是啧啧称奇不时拿着泉水试饮。正蹙眉间怱见一人一犬湿淋淋地爬上岸来背后太监僧侣则是提棍来追厉声道:”抓住那小子!大家杀了他!“
陈得福使出了猫狗神奇步拼死逃命但听哗啦扑通人群推挤太监们有的坠入水中有的摔跌在地园林里放置一只巨型玉兔灯竟给撞倒在地咚地一响随即烧起了大火。
园林失火四下僧侣惊惶喊叫纷纷来救却也缓住了追兵陈得福边哭边跑正凄惨间怱又想起吕师伯的吩咐哭道:”喜帖!我的喜帖!“一时呜呜哭叫左手抱小狗右手拖扫帚急取喜帖而去。
来到了茶堂陈得福有了前车之监只躲在门口偷瞧不敢贸进。但见门里站了一群小太监个个手持拂尘守在案旁笑吟吟地瞧着一名老太监伏案运笔想来这”云会茶堂“是僧院接待外宾之处可皇帝驾临了红螺寺便成了太监暂时起居之所。
”萧公公!“小太监齐声笑赞:”您无愧是宫中第一圣手瞧这字写得多端正无怪国丈要请您来挥毫了。“陈得福悄悄听着又见案旁堆着高高一叠红帖定是吕师伯吩咐的东西当即狂奔而入笑道:”喜帖!“众太监原本满面笑容惊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跟着奔入了一名黄粪少年兀自朝喜帖来抓众人无不大惊道:”天啊!快拦住他!“
众人左手捣着鼻子右手提着竹竿狂戳猛刺陈得福暴吼连连将扫把一挥恶臭飘出当真比得过世间所有暗器众太监急急退后陈得福双手顺势环抱已将喜帖收入怀中跟着转身逃离。
”到手了!到手了!“陈得福大喜过望今夜决战红螺寺和尚在先后击退大内高手于后也是一辈子没威风过一时哈哈跑笑那小黑犬也一派洋洋得意只在背后欢跳追逐。
正喜悦间便来翻动喜贴忽见帖子上黄脏脏的沾了大粪忙提手擦了擦这不擦还好一擦下竞黄成了一片。陈得福满心纳闷连着翻动喜帖每张都脏了他越感奇怪忽见自己双手粪污霎时悲从中来大哭道:”救命啊!全完了啊!“
完蛋了手上喜帖不是普通东西而是掌门人与琼阁主喜帖现下成了泥黄金一会儿吕师伯见了定会活活打死自己。陈得福抱着小黑犬哭骂:”都是你这家伙到处拉屎!呜呜……呜呜……我命好苦啊!“还没哭得几声猛听背后传来吼骂之声回头一看背后不只有光头和尚还来了一群无须太监数十人龇牙咧嘴四下搜捕自己陈得福放落了小狗惨叫道:”快啊!快带我去找天女啊!“
情势大大不妙只有请天女赶紧出面方能救自己的小命。小黑犬一给放脱了便已领路前奔一人一犬全力奔逃左拐右弯后面前出现了一座楼阁四下生满奇花异草陈得福见花丛极高足以藏身急忙抱住了小狗躲入了草丛之中。
才一藏好身形背后人声喧哗追兵已然赶到众僧想也不想拿着棍棒便对花丛乱戳喝道:”臭小子!别以为你还能逃!快快滚出来!“陈得福暗暗叫苦看这花丛最是惹眼根本骗不过人可爬出去便是死路一条却该如何?
正惶恐问太监们忙道:”小声些别把福公公引来了那大家可要惨了。“看楼阁上似有什么大人物太监来到此处却只左右张望一阵不敢喧哗。众僧却不理会迳自哼道:”那是你们的事什么福公公管他是谁……“
话声未毕背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管他是谁啊?你们这几个秃驴却又是谁啊?“
”参见福公公“有人来救命了陈得福忙从花丛里探看但见园子里来了一名小太监这人年约十五六岁形貌生得极为庸琐可众太监见得他来竟是慌不迭地下跪料来怕极了此人。
陈得福心下一喜:”太好了这也是个福字辈的定是个好人。“
那福公公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他横手横脚晃到众人面前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东厂的几个可也狂妄了没我的号令居然敢来这儿晃荡?可是房总管要你们来惹事的?“陈得福自不知房总管是谁总之不好惹他小心翼翼地藏着偷眼去瞄众太监看他们面色难看纷纷答道:”不是、不是启禀福公公咱们是来追一个野孩子来的绝不是有意跟您过不去……“话才出口那福公公已然叫骂道:”什么?谁是野孩子?你们几个家伙和尚面前骂秃驴!是啥意思?“
福公公年约十五六按年岁来说也是个孩子自不爱旁人提起”野孩子“三字可秃驴二字说出红螺寺的和尚却要作何感想?果然众僧干笑几声便已开溜了场里只余下了一众太监。那福公公斥骂道:”还愣在这儿做啥?全给我滚了!“
众太监垂头丧气频频作揖只得蹑手蹑脚走了。那福公公双手叉腰指天骂地一番颇见神气正在此时却又行来两名老太监看这两人手上提着夜壶回来当真冤家路窄却是适才撞上陈得福的那两位太监。眼见宫中老人过来那福公公双目立时光喝道:”且慢!夜壶洗干净了么?“两名太监停下脚来陪笑道:”洗干净了、洗干净了!“
那福公公打开木桶用力嗅了嗅怒道:”胡说八道!怎还有粪味!“两名太监讶道:”有粪味?“说着凑鼻过去细细闻了一番。怡然道:”没有啊香得紧哪。“
四下恶臭熏天十分伯人福公公仰鼻向天四下嗅了嗅登时喝道:”胡说!好臭呢!“陈得福躲在草丛心道:”不是夜壶臭是我臭呢。“
眼看两名太监猛打哈哈福公公起蛮来怒道:”也罢既然你俩说洗干净了那便过来舔上一舔!“老太监大惊道:”这……这……福公公!您老人家太严厉了!“
那福公公斥道:”胡扯!你们这些房总管的旧人就是喜欢顶撞我!瞧清楚了本宫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着伸出食指自朝夜壶上摸了一摸跟着拿出了中指朝嘴里一放舔舌试味嗯嗯地道:”好咸。“陈得福躲在背后花丛自将他手上伎俩看得明白两名老太监哪知玄虚自是看得儍了福公公骂道:”懂了么?别说我年纪小说起对主子的忠你们哪及得上我的万一么?“说着将夜壶一踢喝道:”重新洗过!直到你俩敢舔为止!“
两名老太监唯唯诺诺显得十分恐惧便提着夜壶走了。福公公待他俩远走登时冷笑斥骂:”什么东西!想在后宫与我争宠趁早多割两刀吧。“他哈哈笑了起来便又仰天嗅了嗅自言自语道:”怪了到底是哪里臭怎还是有那股味道……“
正纳闷间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回头去看惊见一名黄粪少年站在面前福公公正要尖叫冷不防脑袋挨了一记铁扫吊便给打翻在地跟着给剥下了衣衫扔到草丛去了。
好容易换回了干净衣裳料来没人会认出自己陈得福松了口气正要设法与吕师伯会合怱见大批宫女行来捡衽万福:”启禀福公公主子请您进去了。“陈得福怕给人觉身分赶忙双手掩面胡乱道:”嗯啊来了、来了……“
说也奇怪陈得福虽然穿着太监的眼饰可手上却是大包小包提着另还带了一条狗可众宫女见得异状非但不敢言语甚且一个个脸面向地不敢多看陈得福一眼想来伯极了那位福公公。眼见宫女转身缓缓而行陈得福正要逆向开溜怱见小黑犬在地下嗅了嗅摇了摇尾巴竟跟着宫女走了。陈得福先是一惊之后微微一愣忖道:”等等它找到天女了么?“
此时喜帖沾了粪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去碰碰运气当下左手拖扫帚右手拿包裹便跟着黑犬走了。
行上了小楼远处隐隐传来琴音四下显得极其幽静。众宫女驻足下来齐声道:”公公请上楼。“陈得福望向面前走廊但见地下搁着汉宫灯青铜铸造状如婢女跪举灯盘极见气派。陈得福不太敢进去可转看小黑犬却在地下扒扒嗅嗅寻访熟悉气味说不定真已找到家了。陈得福此时已是过河卒子只能进、不能退看自己先弄污了珍珠玉泉之后又抢劫喜帖外带打昏太监若要东窗事十个脑袋都不够赔自不能没有天女来救当下鼓起了勇气便朝楼阁深处走去。
穿过了长廊来到一间斗室之中听得水声哗哗面前水雾极浓虽有微弱灯光却什么也瞧不到陈得福心里害怕只想退出去却在此时听得温软的嗓音喊道:”小福子你来啊。“陈得福的小名正是”小福子“平日自给长老们喊得惯了听得天女娇嫩呼唤心头陡生安宁之感便缓步走进室内。
来到房中但觉面前雾气更甚地下搁着十来只宫灯室内有座池子池中有水热气袅袅隐约见得一名裸身女子正于池中躺卧。天女作风豪放一丝不挂竟然裸裎见人陈得福满手喜帖掉下地来口中狂喊道:”我的妈呀!“
”小福子。“天女躺在热水之中露出了雪白香肩幽幽问道:”怎么了?为何惊呼?“
陈得福脸红耳赤他非但没见过女人洗澡甚且不曾和女人说过笑往日无论是琼芳还是娟儿见了他莫不掉头急走此际听得天女软语巧笑喉头竟是干了一时间只吓儍了眼忍泪道:”神仙姐姐我……我没看过女人洗澡……我会害怕的……“天女掩嘴娇笑道:”小福子你可越学越坏哪来这般油嘴滑舌呢?“
一片晕暗中陈得福喉头干渴只想偷窥人家的身子可又怕天边轰下雷来将他击成烂泥只得苦巴巴地低头忍着。却在此时室内响起了咀嚼声小黑犬竟然趴上了桌偷偷吃起了点心。
天女讶道:”这小狗早你抱回来的?“陈得福慌忙道:”是啊是啊我知道神仙姐姐走失了小狗便将它带来领赏了。“天女再次嗤嗤而笑:”小福子想养狗便说嘛瞧你什么事都往我身上一推……“说话间池水哗哗听得天女柔声道:”过来掌灯我可要起来更衣了。“
听得掌灯二字陈得福心头剧烈跳动看他这人倒霉透顶一辈子只见过金瓶梅、玉蒲团等巨著至于真实女子的玉雪娇躯却只在梦中见过自是三头六臂无奇不有一会儿倘使掌起灯来却是什么情状?他又想逃走又是留恋终于四肢软颤巍巍提起油灯悄悄靠近池边含羞道:”神仙姐姐……灯……灯来了。“
水池热浴粉蒸朝霞灯光掩映之下但见浴池中的天女长披肩肤白胜雪她回眸过来那双杏眼竟是大而圆秀睫毛彗长依稀可见鼻梁挺直远较常女为高。
这天女非但极美她还像极了一个人陈得福再也按耐不住颤声便道:”琼…琼阁主!“
”琼阁主“三字出口天女登时转头来望瞧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圆圆的樱口微张好似十分诧异。可那面貌五官却与琼芳一模一样!两人面面相觑猛听哗啦一声天女跌回池中掩住了雪白裸身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天女乍然惊呼室外脚步杂沓传来宫女的呼应:”皇后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皇后娘娘?听得这四个字宛如天边劈落一道闪电直轰脑门而来直打得陈得福摇摇欲坠险些咬舌自尽了。
看今夜是交了什么天王运先是替皇上的茶水加味现下连皇后娘娘的玉体也偷瞄了滔天大罪一条条犯下届时腐刑宫刑刖刑同时施展自己是否还能死得掉那可不晓得了。
满心悲哀之中耳中听得宫女的惊惶尖叫跟着脚步杂沓四五名贴身婢女急急抢人房中正于此时但听轰踏轰踏楼下园林脚步阵阵大群侍卫行近楼阁寒刀照月光金吾羽林、虎林府军四大卫随侍出巡红螺山今夜少说数千精锐在场。
皇后娘娘衣光光扫把小福看光光陈得福双手掩面呜地一声终于哭了起来:”我死定了!不凡师父!颖师兄!雨枫师叔!你们救救陈得福啊!哇啊啊!妈妈啊!“
不凡师父三字一出皇后娘娘的惊呼声便已停下了正于此时众宫女也奔入室中一个个惊惶不定:”皇后娘娘你怎么了?“陈得福闭紧双眼双手叉住自己的喉咙正想勒死自己却听皇后娘娘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滑了一跤。“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自己居然没给拖出去阉了倒还真是怪事一件他怕宫女察觉自己是假冒的一时双手遮面不敢稍动那小黑犬乃是天生惹祸精登又汪汪乱吼起来眼见黑犬浑身臭屎四处乱窜直吓得众宫女尖叫起来:”啊!哪来的野狗?“
”这不是野狗……“皇后娘娘回眸含笑:”是小福子找来的天狗呢。“
此时此刻皇后娘娘一定查觉异状了可说也奇怪她并不点破自己听得野狗成了天狗、陈得福也已登天了他张大了嘴呆傻木愣宛如死鸡一般。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小福子过来替我梳头吧。“陈得福咦了一声急忙睁开双眼只见皇后娘娘早已穿起了玉白绣凤内衫披着一头湿湿的长正回目望向自己看她嘴角含着一抹笑好似带着几分顽皮之意。
看着皇后给宫女们搀扶着来到铜镜之前已要坐理红妆、陈得福却仍呆呆傻傻众宫女纷纷回头呼唤:”福公公皇后娘娘等着你呢。“
轰踏轰踏楼阁下又有侍卫来了看皇后娘娘排场何其之大只消一声咳嗽自己定要身异处。此时陈得福什么都不知道了别说要他帮忙梳头便算人家要他洗脚他也是乖乖就范当下红着泪眼半跪半爬地来到铜镜旁含泪道:”梳……子呢?“
众宫女围拢过来一人手上端着一只玉盘上置玉梳眉笔、凤冠饰等物全是女红妆陈得福一辈子只抠过自己的臭脚丫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贴身物事也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勇陈得福豁出去了眼看皇后娘娘的乌云秀便在眼前只得抖着一双手慢慢去触那头秀。
油灯置于铜镜旁一时满室生辉但见皇后娘娘黑云般的长更加夺目内衫底下的肌肤更加迷人。陈得福轻轻触碰皇后的秀把那弱水股滑腻的丝握在手里当真如浮云般稍稍不留神便从手里滑落了陈得福心下一荡忽然嘿嘿淫笑起来却在此时众宫女不由咦了一声八成起疑了陈得福急急收敛心神赶忙再次握住了皇后的秀颤巍巍地拿在手里。
稍在手这回皇后娘娘便露出了雪白后颈那肌肤望在眼里当真白腻里带了晕红让人想摸上一把。陈得福呼吸慢慢粗重身子渐渐火热也是怕当场被人砍头脑中赶忙去想独脚仙的毒脚丫果然心中大惊便又宁定如常。
”小福子。“皇后娘娘再次开口了听她柔声道:”我的儿软么?“
皇后不只头软她的嗓音也很软带着几分卷舌京腔说不出的甜美悦耳。陈得福喉头呜呜悲鸣算是答应了一时间再也不敢乱瞧只得转头避开。
眼儿左转右转便瞧到了铜镜只见皇后娘娘睁着一双慧眼竟也在瞧着镜中的扫把福。两人隔着镜子相会目光直至此时陈得福方才看得明白眼前这位娘娘年岁远比琼芳为大做她的娘也够了。只是两人的容貌极为神似昏暗中乍然一见难免错认了人。
眼见陈得福笨手笨脚皇后便自行接过了玉梳轻轻拢了拢秀吩咐宫女道:”你们几个下去替我拿花露水来。“众宫女不疑有它依言离去斗室里复又静谧下来。
一片寂寂间皇后自行梳好了头跟着施粉画眉陈得福从头至尾都傻站着他望着皇后的那双粉藕玉臂只觉今夜所遇之奇实乃天下之最。眼看陈得福呆呆望着自己皇后微微一笑怱道:”孩子替我拿凤冠来。“陈得福呆呆听着左瞧右望竟不知什么是凤冠皇后娘娘微微一笑自从玉盘中捧起一物交到了陈得福手中柔声道:”乖孩子可以为我戴上么?“
皇后娘娘何等身分便算是国丈亲至见了面也要向她行礼下拜以她国后身分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可此时她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求恳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可陈得福陡然把这话听到耳里居然也没觉得惊讶他望着镜中的皇后隐隐约约间好似这尊贵女人与自己很投缘无论对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都会原谅自己……
陈得福喃喃自语便捧起了凤冠小心翼翼地为皇后戴上了。
皇后面向铜镜一双凤眼转来柔声道:”小福子我美么?“陈得福拼命颔脑袋直欲落地大声道:”美啊!再美不过了!“皇后微笑转头道:”地下那些帖子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一听帖子便想哭:”那……那些是喜帖是琼阁主和苏……苏掌门的婚帖……“皇后微笑道:”那是芳儿的喜帖啊你是从萧公公那儿拿的?“陈得福满心悲惨忍不住又哭道:”是啊!是啊!全给我摔到粪坑里了!好臭啊!“
皇后娘娘听得此言先是傻住了跟着掩嘴娇笑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芳儿的婚事你不怕气死苏小侠么?“皇后娘娘无所不知连苏颖的名字也知道。陈得福听得脑袋即将搬家一时掩面痛哭正想就地打滚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别伯我这儿还有一套帖子。早给预备了。“陈得福大喜过望:”真的么?“
皇后点了点头取出了一只崭新包袱上头还撒着香露真如天界之物芳香宜人。陈得福喜不自胜正想叩谢天恩却听楼下传来杀猪似的惨叫:”哇啊!是谁脱我裤子!来人!快来人啊!“福公公醒来了正主儿现身随时会来追捕自己陈得福好似大梦初醒眼见小黑犬东摇西晃一幅闯祸精模样忙将之一把抱起又将喜帖包袱挂在胸口手持扫把便要从窗口逃脱。
来到了窗边前脚才出窗沿却听背后的皇后娘娘道:”得福你好吗?“陈得福大吃一惊急忙回过头来颤声道:”你……你认得我?“皇后面向铜镜端详镜中少年轻声道:”是啊……我晓得小福子是闽北陈家的小儿子我还晓得你是宁不凡的小童子、苏颖的小师弟……整座华山的地全归你扫对不对呢?“陈得福听她如数家珍自是骇然道:”是……是啊……“皇后娘娘转过头来凝视着陈得福柔声道:”快回去吧晚了可要挨骂呢。“
一辈子打浑插科做小丑世上根本没人记得他却没料到皇后娘娘竟尔认得他。
灯光掩映照出了皇后娘娘曼妙的背影陈得福怔怔瞧着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走像是想问问皇后娘娘来日是否还能见到她?想着想陈得福不由哑然失笑两人素昧平生身分更是天差地远人生有此奇缘已是难得之至自己怎会有这荒唐念头?他不再多想什么便从窗口直跳而下再去练他的猫狗神功了。
第四章 小楼一夜听春曲
“华山之耻!”肥秤怪重重挥出耳光怒道:“拿张喜帖都能拖这般久!你还有脑子么?”
一旁算盘匪帮腔道:“是啊!居然还弄了只野狗回来!混蛋东西!你是猪生狗养的么?”
两人拳打脚踢连小黑犬也冲了上来对着主人一阵乱咬当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却说陈得福逃过了和尚追杀太监追捕却逃不过华山双怪的魔掌一时哭丧着脸四处滚爬口中却还哀挨告饶。吕应裳见这孩子居然穿着太监服色却不知闯出了什么祸只得叹道:”行了赶紧给他换上衣服别再耽搁了。“
”等等那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肥秤怪指着黑狗口水横流八成想吃狗肉了。吕应裳叹道:”先拴起来。“算盘怪摇手道:”不行啊红螺寺不准养狗要是给人现了那可大事不妙。“肥秤怪也道:”是啊是啊这可干系咱们华山门人的光荣还是早些宰了吧……“
”住口!“吕应裳憋了一晚的火气霎时怒目圆睁终于暴吼起来了。
一盏茶过后吕应裳深深吐纳领着华山三怪直闯天王殿而去。
今夜是一年一度的元宵夜红螺寺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好人坏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后损人的种种声音消息应有尽有。也是人太多了到得后来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天王殿广场全是人陈得福挤在人堆里双手捧着厚厚一叠喜帖忙道:”师伯现下到处都是人咱们可以帖子了么?“话声末毕肥秤怪又窜了出来就着陈得福脑门便是一拳骂道:”傻子!帖子是有规矩的。你当是红包啊沿途吆喝见人就给?“
吕应裳微微苦笑自知带着这几个惹祸精出门早晚要给整死。他翻了翻手上名册道:”咱们一会儿得先拜会宰辅何大人之后去见东厂房总管最后则是五军大都督府的伍爵爷等这三位重臣得知喜讯了咱们才能广帖子。“
何大人是内阁之、天下文官之长房总管则是京城十二监里的秉笔太监至于那位”威武侯“伍定远则是当朝武人脑。这三人地位崇隆自该第一个得知消息。陈得福乃是小人物听得何大人、房总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闻”精忠威武侯“的大名却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师伯等一下可以见到伍爵爷么?“
吕应裳翻阅册子点了点头算盘怪便来嗤之以鼻喝道:”乡巴佬!不过是去见见伍老弟你却急什么?没的丢光了咱们华山的脸……“陈得福听得”伍老弟“三字心下更加兴奋忙道:”师叔祖你和伍爵爷很熟么?“算盘怪脸上一红随口道:”这个自然。打他穿尿布时爷爷便认得他了。“
眼见陈得福又惊又佩八成想问尿布内情算盘怪只得朝人群里挤去口中嚷嚷:”借光!借光!“人潮汹涌如海饶那算盘怪体型瘦长如竹竿邮也寸步难移。吕应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气掌心暗使阴劲便将面前人群拨开。正要朝里挤去却又啊了一声竟尔被迫退开一步。吕应裳虽非华山第一高手可也称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将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算盘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前一步喝道:”谁!“
没人理他却只有女人的笑声传来华山三怪定睛一瞧但见吕应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妇女若要闯将过去势必得触到她的身子。这招”男女授授不亲“的绝招使将出来吕应裳功力再深一倍却也要给打退了。
眼见师侄束手无策算盘怪也是无可奈何苦差事到来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真是麻烦还是让我来吧。“霎时嘴边泛起冷笑举起禄山之爪便朝前方乱摸一通。
四周人群包围那妇人正与旁人说着话分心旁骛若给禄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凶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鹰爪手猛见那妇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子瞧那浑身龙袍的模样却是朝廷第一凶残的鲁王允跖。
鲁王的老婆简称”鲁王妃“要是给自己抱个满怀却是什么景况?
生死已在一线间肥秤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跳开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闪了神重重撞上一人。背后那人体型虽也胖大却耐不住练家子的一撞霎时飞了出去压倒了另一名瘦子。
说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听一声娇唤:”哟“大人撞小孩便听一声”哇“尔后呱呱大哭不过这回模样古怪这胖子瘦子互撞倒地后却没一人叫疼他俩互相打量先是一声”喔“而后一声”欵“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嘿嘿!“、”呵呵“、”哇哈哈呀呼呼!“两名男子倒在地下官帽都坠了地却还在相互用手指着口中大笑不休。肥秤怪自己是疯子没想还有人比他更疯不由吃了一惊忙道:”若林他俩人怎么了?可是给我撞中笑穴了?“吕应裳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众人呆呆看着只见这两名官儿相互指了一阵终于说起话来了。
”对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里呢?“、”过得去、过得去……看今儿月亮特大啊、“、”大啊大啊。大人吃过元宵了么?“、”吃了、吃了。吃了七八九十个。“
元宵夜里废话多两位大人东拉西扯华山众人挤在人群里偷听却始终听不到这两人姓啥名谁官居何位。陈得福忙附耳过去:”师伯他俩在说什么啊?像是在胡说八道呢。“吕应裳拊须叹气:”还没听出来么?这两人彼此不相识“
陈得福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这两位大官儿果然这两人望似满面堆笑实则眼皮猛眨想来都在竭力思索对方的名号。
算盘怪讶道:”怪了认不出人打什么紧?点个头便是了干啥这般造作?“吕应裳摇头道:”师叔此言差矣官场重人面。没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号没礼貌叫错名号不得了。那可是瞧不起人了。日后心结生出公文上相互陷害。恐怕永无宁日。“
肥秤怪惊道:”这么厉害?那不跟咱们武林没两样?“吕应裳微微苦笑口中却不说话了。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果见这两位大人心中害怕虽说东拉西扯却始终认不出对方。眼看废话渐渐讲尽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绝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大人啊听说您……嘿嘿……又要高升了?“
众人暗暗佩服。要知天下不会错的好话便是这一句。若要问人家父母安好说不定人家才刚了丧要问人家子女是否平安那也难说得紧。说来说去不会错的话便只有这句了。
被撞的那个听得”升官“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压抑了兴奋颤声道:”大……大人说笑了。“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辅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子上……呵呵……瞧见您的大名呢。“陈得福一旁瞧着却见那被撞的那位脸皮颤动好似十分害怕忙问师伯道:”这又是怎么了?“
吕应裳低声道:”这人姓于是太常寺的六品主祀他们寺卿与宰辅何大人有深仇。“
众人这才懂了原来宰辅大人有许多簿子其中有本是生死簿专来对付太常寺。那于主祀嚅嚅嚿嚿只想换个话头忙道:”岂有此事?岂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听说皇上正瞧着您的……您的……“他不解对方主办何务只得胡诌道:”折子呢……爱不忍释啊。“
只要是朝官人人都上折子这话想是没错了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两步陈得福满心讶异悄声问道:”这又怎么了?看折子不好么?“
吕应裳低声道:”大大不好。这位大人姓汤是太仓府库的监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折子那可大事不妙。“众人惊道:”为什么?“吕应裳细声道:”他管的是府库银子。“
众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万机倘使怱来翻看府库的折子必是觉得银子短少了。果见那位汤大使频频后退双手连摇眼中好似含着泪却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众人正起疑问背后却又走来一人笑道:”两位大人你们全说错罗。“众人回头去看背后走来了一名少年太监两位大人大喜过望同声道:”福公公!门下学生给您叩安了。“
福公公驾到这人却是大家都熟的非只两位大人相熟连陈得福也认得他急忙躲到吕应裳背后打死不出、那福公公虽只是司膳太监却因给皇后娘娘宠着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说也奇怪今日头上却肿了个大包却不知是跌跤还是撞墙望来颇为醒目。
那福公公左顾右盼不改趾高气昂的架子自顾两位大人道:”叩安嘛倒也不必了倒是咱家要恭喜两位昨夜皇上龙心大悦提起两位的名字呢。“二人大吃一惊却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颤声道:”真……真的么?“
福公公冷笑道:”当然是真的。万岁爷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子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后来呢圣上又提起了汤大人之后可把我骂了一顿哪。“两位大人至此方知对方名姓可听这福公公说得悬疑心头自是怦怦忐忑慌道:”公公不吝提点、不吝提点!“
这福公公不过十五六岁却是老气横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俩也晓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着饭盒领着几名小太监便朝干清门而去到了宫里咱家掀开帘子一瞧喝!你晓得咱家见了什么?“
”什……什么?“两位大人心里寒慌张来问。陈得福也是一脸胆寒躲在师伯背后偷听。
”哎皇上养的小猫冲出门了!“福公公一脸神秘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咱家一看小猫逃得快便晓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赶忙点了灯把饭菜送上结果万岁爷拿起筷子才瞧了饭盒便蹙眉说了……“两位大人又次惊疑不定一时搓着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脸色一变他仰起头来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两名大人听得莫名其妙他俩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摇了摇头忽觉背后脚步声响赶忙转头去望却也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陈得福满面讶异便从师伯背后偷偷瞧出去霎时之间却也”啊“了一声低声道:”是伍侯爷呢。“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面前的”伍侯爷“率领爱将们走进百官人潮之中。
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严伍定远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当先有两名”千户把总“开道身旁有四名”参军断事“随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后巩志六员将官团团层层簇拥着大都督行入广场瞬时之间偌大的广场里话声、笑声、应酬声全数止歇。不闻声息的人海里每个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爷……“
天下三百四十三万人分为”动王“、”留守“、”正统“等三军其中”留守军“只有霉气没有杀气;勤王军则是满脸富贵气自也闻不到这血腥气。
正统军的将官多半杀过人这些人只要站入场中自然而然便会带来一股压迫无论官阶高低他们的装束全然相同大腿缚箭简腰间悬长刀身着厚盔重甲其上满布刀痕箭孔连军靴边儿也是胀鼓鼓的八成还藏有匕。
大人们哑巴了小孩的嘴却还能动他们一个个拉住娘亲的手低声来问:”娘他们是干啥的?怎地像是坏人?“话声未毕已给掩上了嘴:”别胡说乖乖给他们鞠躬。“
陈得福偷眼打量广场里的动静只见场中男女怕极了这批军宫一见牛头马面驾到立时分做了两道人墙男的作揖女的捡衽众人想攀谈不敢想走避却又不及每个人都在躬身想来心中都在大叫倒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正统军老将回来了他们满身征尘一脸风霜在这元宵灯会里冒出来当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见大都督驾到忙来带头呼喊:”恭贺爵爷凯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于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诲!“
”嗯?“下巴仿佛动了鼻孔依稀有气息喷出。侯爷双眼半睁半闭迳从众人面前穿了过去。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别人官越大废话越多这伍大都督却反其道而行众官员本在等着伍定远训话却只听了一个”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却还不知生了什么事眼看算盘怪正要大声嚷嚷吕应裳却猛使眼色示意诸人噤声。
场里全静下来了、在陈得福的注视下伍爵爷已然默默离开了。看他个头虽大脚程却慢宛如八旬老翁过大街一路安步当车众人虽巴望爵爷早些离开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垂站立偷听脚步声响。
经一响而二响、听三响而五响脚步越来越远最后远处又次传来结结巴巴的问候声:”五……五猴……吼也咱……咱们听您……听您教诲……“
”嗯?“
鼻哼再响不之客远走广场里再次爆出欢笑声只见儿童奔跑、父母赏灯文武百官也各自谈笑应酬:”唉呀高公公到底皇上说什么来着啊?“、”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汤太咸汤太咸可把咱家狠狠骂了一顿哪!“
背后传来哈哈大笑伍定远一行人却已走得远了。肥秤怪哑然失笑:”若林这……这算是什么啊?“吕应裳微微叹息道:”没什么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吕应裳却只瞧着伍定远的铁手一时微微叹气。
自武英至正统朝廷一共出过三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谈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悬河之辈。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点将台上讲说兵法没一个时辰下不来。谁晓得轮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却成了这个聋哑头陀连话也说不清了。
官场磨剑二十年别人越磨越光采定远却越磨越晦暗。以前做个小捕头他还喜欢拉着下属喝酒有时说些小故事、有时谈些大道理可中年后积累军功他的话却越来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宝座后更只剩下这声”嗯“不见其它。
身为大都督伍定远的寡言是出了名的举凡上朝面圣、点将阅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头儿眯眼昏睡任凭满朝文武吵得翻天覆地百官说得口沫横飞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儿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开眼定远没什么雄心壮志却很关心一件事。那件事让他生死以之十年来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说起那只老铁手人人都晓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宝贝。吃饭戴着它打仗戴着它拉屎戴着它除非在战场上受了毁伤谁都不能让他解下来。
战火腾烧十年铁手坏了又补补了又坏布满刀斩剑痕望来极不雅观也无卫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赠给他一只全新铁手纯钢打造刀枪不入盼他早些换上可丈夫收下后却只高悬床头不愿换上。尔后皇上赚他寒酸便也赐来纯金龙手上刻铭纹昭显国功可定远即将之供上案头早晚焚香三次当作牌位来拜。
定远很固执却没人懂得他想固执什么。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气老婆气他皇上骂他连文武百官也说他以清骄人故做姿态。
整整十载雨露风霜尽管众说纷纭定远却不曾解释过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哑哑地顽强死硬地戴着他的老铁手上起帝王嫔妃、下至黎民百姓谁也拿不掉它百无聊籁的人间大都督戴着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过之处百官莫不作揖让道称他”爵爷“者必是文官称”都督“者必属武人。爵爷倒也公平无论谁来问安大都督以不变应万变全都应以一声”嗯“别无赘言。
肥秤怪过去曾与伍定远见面当时虽不曾细谈却也隐约觉得此人口才不露颇有口吃迹象万没料到官位越高终于原形毕露了。耳听双怪议论纷纷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挂着笑吕应裳便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小看爵爷了其实学问到了他这个境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哪你们瞧清楚了……“
众人眺头去看只见广场里经过了一名老人年约八十对着大都督行礼。众人远远来听只见爵爷微微颔应道一长声:”嗯……“眼见众人一脸纳闷吕应裳便解释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爷的“嗯声”便显得悠长示意尊敬友善。“汤太廉也凑了过来讶道:”原来如此那要遇上年少无品的他会怎么嗯?“
”嗯。“远处传来短促鼻哼众人急急回去望惊见爵爷面前经过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却只眉宇低沉匆匆而过。
众人听在耳里惊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听得吕应裳不住解说福公公便也走了过来笑道:”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爷他却连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况?“吕应裳叹道:”那可惨了。“众人大惊道:”惨了?什世惨了?“
吕应裳叹道:”据我所知伍爵爷为人最讲礼数。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说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给衙门暗中查访总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惊一时口中干笑眼珠儿直转想来是要请皇后娘娘救命了。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爷的嗯声暗藏玄机分亲疏、别远近、奖善忠、贬奸邪当真一”嗯“足为天下法随心所欲不喻矩。陈得福听出了诀窍更是满心仰慕便也学着鼻哼起来。
”嗯……“、”嗯?“、”嗯“、”嗯!“众官员一旁听着正待群起仿效却见都督转过头去对着空旷无人处嗯了一声于主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吕应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华山上下的胡诌本领喃喃地道:”这……也许是夜断阴、日断阳……那也末可知。“
听得鬼魂飞出众人内心震撼急急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却见大都督仰起头来对着天边明月嗯了一声。众官大惊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众人还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拧过了鼻涕他的脚步越走越慢、眼缝越眯越紧嗯声越来越长正要低头打鼾猛见他双目圆睁口中居然”啊“地一声出了别的声响。
一个只会”嗯“的人此时却”啊“出声这是主何吉凶?众人张大了嘴全都望向吕应裳要听他如何解说这华山徒却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大都督”啊“过之后竟又呵呵笑了起来跟着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战场辛苦终于疯了。文武百官自是满心骇然一个个尾随去看。只见大都督越奔越快他来到一处灯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着棚内。陈得福等人见得明白只见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赏玩免子灯。猛在此时大都督扑入棚内一把将她搂住跟着向天抛去。
”小花花!“伍大都督两手抛起宝贝女儿欢容道:”咱的小花花!给爹抓到罗!“
小花花俗称华妹正名伍崇华。
”爹!“小花花坠入爹爹怀里自是欢喜无限:”您可忙完了!“
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却听一声口令传过四大参谋登已排做了人墙将无关闲人挡开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伍定远今夜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拧了拧女儿的鼻头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小花花搂住了爹爹的颈子欢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华妹柳眉俊目虽只小小年纪脸蛋却已见柔美之态伍定远心下更觉爱怜便望女儿的嫩颊吻了一记胡渣戳来却又庠得她咯咯娇笑。
伍定远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儿的臀让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个年过下来可又多了几斤肉。“过年时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却给爹爹察觉了。华妹脸色一变忙道:”爹你要说华妹长大了不能说胖了。“
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文秀细弱。伍定远听得女儿爱美忍不住大摇其头正色道:”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学那帮大户小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小脚娇无力。那爹爹可不高兴了!“
华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小孩儿顶什么嘴!嗯?“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入怀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伍定远望着爱女忙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里怜意大盛小花花却还撅着嘴儿模样不快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别难过……明儿下午便要开学了你高不高兴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华妹听得开学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崇华爹爹小时虽想上学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华妹倚在爹爹怀里耳中听听眼儿闭闭似要熟睡了。正持轻轻打呼鼻息却给拧了拧听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说完了。“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怱又听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华妹哇地一声搂作爹爹的颈子叠声娇唤:”爹爹讨厌……讨厌……“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百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当下高高捧起了女儿笑道:”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说着”嗯“、”嗯“几声对着宝贝女儿猛亲那胡渣子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父女俩玩起了幼稚把戏便听对过紫藤街下传来几声嘻笑:”小花花真傻瓜啊!“华妹面色青、撇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后躲了几名学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华妹满脸羞红赶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来。好丢脸呢。“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着爱女怎舍得放开?他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
”嗯!“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小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竞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子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小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小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阿秀干笑道:”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
”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在女儿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干笑道:”没事没事、刚巧路过贵宝地……“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着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听得伯伯来搜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子呢。“说着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宇见是”小塾生杨神秀“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子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小子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学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纪年谱厚旧沉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小小年纪却何以关心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小小册子。
小册子巴掌大小易于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籍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子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子不过小小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
伍定远脸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纵欲身亡“。撇眼去看女儿看这小女孩儿兀自一脸茫然料来没听懂说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它宝藏伍定远先将禁书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极品良汾二锅头“另还贴了却贡封条。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顾不得阿秀还在哭着早已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三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人饱暖之后难免要想起老婆。伍定远喝了几口醇酒嚼了几块牛肉便已想起了艳婷。他抱起了女儿笑道:”你娘呢?怎没瞧见人?“
华妹闻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转头还不及来答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柔媚嗓音:”老爷……皇上傅召夫人要她陪着一块儿赏灯呢。“来人口音颇为陌生伍定远便与阿秀一齐转过头去惊见对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正朝着大都督盈盈下拜。
”你……“伍定远大为惊讶:”是谁?“
”老爷健忘了。“美丫环含笑起身媚声道:”我是翠杉啊。“
翠衫?干啥的?伍定远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儿目带问色。眼见爹爹装傻华妹附耳叹息:”爹又来了娘中秋时不是说要回九华山、收几个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时来的啊。“
都督的夫人身为九华掌门向来爱收丫环当徒弟十年下来前前后后养了两个大的是”海棠“小的叫”明梅“人人名儿都带个”木“字边倒也好记、只不知何时又来了个”翠杉“却不晓得她有啥来历。眼见那少女含笑瞅着自己神态极为友善伍定远心下更是忌讳只点了点头道:”翠花……是吧?“
”翠杉!木字边的杉!“丫环小嘴微扁像是不高兴了。伍定远愕然道:”是翠杉、翠杉瞧我这记性……“正蒙混间那翠杉却伸手过来便要替老爷折叠衣领。伍定远心下一惊二话不说便将女儿高高捧起隔到两人之间。
老爷高挂免战脾翠杉变招也快一时不惊不慌只反掌过来顺手替二小姐理了云鬓。伍定远见这丫环精明强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见众将都守在棚外便挥了挥手道:”都进来吧。“
众将答应一声除焦胜责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进来。华妹家教过人爹爹的下属到来便来捡衽行礼道:”巩叔叔、高叔叔、岑叔叔……“
喊到了燕烽却有些犹疑了这位将官不过比哥哥祟卿大个两岁如要喊他叔叔不免显得老了。正想去问爹爹却听翠杉抢先道:”烽哥哥。“
这几年正统军少回京城谁也认不得谁翠杉却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美女嗲声娇唤燕烽脸上红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人家一时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却是晓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调地叫了:”杉妹妹……“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大方瞧来真是一对儿。伍定远哈哈大笑自将铁手一挥道:”大家坐吧一会儿还有场祈雨法会有得站了。“
众将脱盔卸甲听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诸人举止快慢不一伍定远看入眼里却也不曾出言责备。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就是老将他们绝不糟蹋气力。
没人生来就是老将的即使最年轻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诸人连同定远在内十年来一点一滴学着慢慢便给雕琢成这个模样。翠杉见老将们坐下来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铺开服侍小姐入坐。
没人生来就想做丫环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铺却是铺在”小赵云“隔壁料来要与他比邻而坐。燕烽吃了一惊心头怦怦跳着。正期待间却听一声哈欠响起:”啊闹了一整夜先睡一下。“
没人生来就不长眼的却唯独阿秀例外。看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万里长城隔开了牛郎织女众参谋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众人坐定下来棚里却还少了一人。巩志左右瞧了瞧便道:”大少爷呢?怎没瞧到人?“伍定远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儿便是面前的崇华儿子则是江南带回来的义子崇卿。众参谋听得此言自也频频颔都问道:”是啊怎没瞧见太少爷?“
伍定远见华妹一语不便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道:”哥哥呢?怎没陪着你?“
”咿!“听得”哥哥“二字华妹双手掩耳口出尖声好似听到了猛鬼的名儿。众参谋满面讶异还没来得及问话翠杉便自行走了过来掩嘴笑道:”老爷啊太少爷是什么脾气您又不是不知?他要肯陪在咱们几个身边太阳可要打西边出来了。“
崇卿脾气如何伍定远将他拉拔长大自也知晓。何劳外人多置一词?他不去理会”翠杉“便问爱女道:”怎么了?哥哥又惹了什么事?“
华妹听得此言便只低下头去看她嘴角紧泯大眼却已湿红了。伍定远一旁看着已知家中必然有事便拍着女儿的背温言道:”女儿乖有事尽管跟爹爹说爹爹给你主持公道。“华妹眩然欲泣偏又不肯说只将小脑袋转了开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小女儿性情刚强越见逼问越是不说无可奈何间只得朝翠衫瞧去。
难得老爷有求于自己翠衫自是眉开眼笑她学着夫人的架子拿出丝巾扇风叹道:”老爷啊您可不晓得呢过年前哪大少爷他啊哎……居然离家出走了呢整整拖到初五才回来害得夫人到处找他闹得府里鸡飞狗跳呢。“
伍定远大吃一惊看儿子傍晚时与自己同入红螺寺外观全无异状岂料私下竟又闹出了事?
伍定远年岁已长性格越见沉潜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将怒色掩去自问女儿道:”告诉爹究竟怎么回事?“
华妹扑到爹爹怀里哭道:”哥哥好可恶!大家好端端地过年他就是不回家害得娘好担心他…呜呜……呜呜……华妹还做了灯笼给他玩儿呢……“一旁翠衫听得此言赶忙补上一句狠的:”是啊!是啊!要不是老爷您元宵要回来我瞧啊大少爷根本不想回家呢。“
听得女儿哭诉伍定远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一旁翠衫还待要说却见老爷深深吐纳额角青筋高高怒起神色有些不善只吓得她掩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
”怎么会这样……“伍定远眯起了眼仰望天边明月这样问着自己。
崇卿虽非亲生可孩提时却极为依恋定远。那时的小祟卿又害羞、又木讷为了赢得爹爹欢心他秉烛夜读、愤练武很有点听话懂事的样子。可十年下来这孩子书读了功夫也练了性子却变得冷淡疏离仿佛成了个陌生人。
大户人家的孩子要么上进读书要么堕落纨裤可崇卿却什么也不是。他一不上进、二不堕落明明练了一身筋肉却不愿入伍从军;问他是否想科考做官偏又沉默以对每日里早出晚归却没人晓得他在忙些什么。父母逼问他日后有何打算他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不管定远怎么打骂徒然气白了几茎头儿子却依然故我毫无善状。
怪孩子……他独来独往镇日里板着一张冰脸看男人他不耻瞧女人他不屑……像是同全天下人结上了深仇他什么都不顺眼……
十年来兵马倥偬一辈子的心血全投在正统军上不免疏忽了家人。想起妻子不在身旁儿子也不见踪影伍定远目光黯淡正要驮下背去忽又醒起女儿还陪着自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啊……“小花花最懂事了她食指抵腮憨憨来答:”我最乖乖呀。“
伍定远哈哈大笑烦恼一扫而空当真是有女万事足了。
难得元宵众人等候祈雨法会开始便也松弛下来各自闲聊、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翠杉有时转有时仰头当真是眼波才动被人猜风情万状;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如同镖枪般立着想来再过片刻不免要自行倒毙。
伍定远微微一笑便从怀中取出两张戏票说道:”燕参谋这儿有两张万福楼戏坊的票子演着白朴的“梧桐雨”你明日倘若有空不妨过去瞧瞧。“
听得如此美差众参谋自是大为艳羡。当时戏曲日益盛行南方每有新唱腔必至万福楼献艺盛况空前一座难求京城里也只有大都督这般权势方能轻而易举拿到戏票。眼见大都督赐票了翠杉自是羞中带喜一时低下头去只等小赵云过来相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赵云立正端形大喊道:”天下万民吃不饱!穿不暖!犹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求生!属下便算狂妄十倍却也不敢为此风花雪月之事!都督好意燕烽不能收!“说着啪地一响军靴并起便将戏票双手奉还。
华妹目瞪口呆众将自也看傻了眼一旁岑焱叹道:”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苦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说着转向翠杉幽幽问道:”听说万福楼龙蛇杂处恐怕埋伏了怒匪细作你们之中谁愿意与我假扮情侣明日过去察看则个?“
翠杉眼中含泪心中悲愤不已正要答应猛听一声暴吼响起。
”我去!“燕烽俊眼圆睁凛然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燕烽为国为民莫说乔装女子便算割须断袍自残肢体!亦是心甘情愿!“哄堂大笑之中翠杉早己鼓起了腮梆子气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伍定远看得连连摇头他这几年做着月下老人却总是事倍功半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大不小的忙问女儿道:”你娟姨呢?今晚可曾出去玩儿了?“
大都督只有一个小姨子便是娟儿了。看今晚是元宵夜号称”金吾不禁“才子佳人若想暗中幽会也唯今夜是。是以娟儿若想早些嫁掉今夜正是行情所在。
伍定远满心担忧正等着女儿回答忽见华妹与翠杉掩着小嘴直笑好似娟儿又闹了什么惨案。伍定远忙道:”怎么?宋少主、祝少主都没来约她?“乍闻宋通明、祝康两位少主的大名华妹嘻嘻笑道:”爹爹好笨呢娟姨每回见了那两个家伙掉头便跑呢。“
伍定远叹了口气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小姨子益年长了却还在那儿挑三拣四。这几年为了娟儿的终身大事伍定远与艳婷四下费心打听逢得文武双全的英侠出现必然成为爵爷府的座上宾。可不知怎么回事每回玉面少侠一上桌娟儿食欲必然大增若不吃得杯盘狼藉绝不罢休。可怜少侠们心惊之下自是一个个急急告退不免急死了伍氏夫妇。
好容易骗来两个痴心汉婚事却始终没个眉目伍定远自是眉目深锁低声道:”宋神刀威武、祝铁枪风流……可她全都不要……那她到底喜欢谁呢?“
听得爹爹问话华妹却只嘻嘻一笑她把大眼儿定在爹爹的国字脸上轻轻眨了眨。
眼见女儿笑望自己伍定远大吃一惊忙喝道:”不许胡说!“正慌张间华妹却是一脸讶异奇道:”爹爹怎么啦?我什么都没说啊?“
月下老人自作多情拿着红线作茧自缚众人无不低下头去一个个强忍着笑。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伍定远自暴心事不晃面红耳赤正想来个围魏救赵棚外却有人来了但见一颗大脑袋伸了出来自望棚里一钻嘿嘿冷笑道:”***臭小……“
话还没说全一柄枪已无声无息抵上那人的后脑袋跟着腰眼一痛更被匕牢牢抵住那莽汉睁眼急看惊见一张国字脸瞪着自己只吓得他趴倒在地慌道:”伍爵爷!“
众人撇眼去望却见一条大汉咧嘴苦笑瞧拿蠢熊蠢样却是”山东少神刀“宋通明到来。伍定远将眼色一使众参谋便收起了家伙宋通明逃过了死劫忙爬了起来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弟粗话说得习惯了爵爷多包涵……“
伍定远扫了他几眼淡淡地道:”贤弟来此是想找娟姑娘?“宋通明干笑道:”爵爷取笑我了娟姑娘平日当我野狗也似哪想同我上街溜跶?“
听得野狗二字伍定远忍不住责备道:”贤弟何故怨天尤人?你平日里多读书少去窑子走动娟姑娘自肯陪你了。“
众人见宋少主腰缠金带衣装豪华却显得老土风味十足料来此人话不会说、饭不会吃乃是专望床上钻的酒色狂徒。也难怪娟儿不愿同他出门了。
眼见宋通明一脸羞愧低下头去频频称是。伍定远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了两张戏票吩咐道:”这儿两张万福楼的戏票给你演着“墙头马上”你后日带着娟姑娘过去瞧瞧。“
宋通明喜出望外忙躬身接票朗声道:”谢姐夫赐票!“这声姐夫一出用意自是着落在娟儿身上了。华妹挤牙弄眼阿秀呜呜怪叫众参谋却是大摇其头。想来一朵鲜花插上了牛粪谁见了都可惜。
这宋通明早年时英风爽飒正统朝创建后曾与岭南赵任勇并称为”双帅“乃是赫赫有名的剿匪猛将谁晓得从战场退下来后竞成了个痴肥松懒的空大个不值钱到这个地步。伍定远叹了口气正等着宋老弟离去却见这莽汉张头晃脑兀在棚里四处张望。蹙眉便道:”娟姑娘不在这儿。你还想找谁?“宋通明干笑道:”没…没事…只是想顺便瞧瞧令郎在否。“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你想找崇卿?“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抓了抓脑袋陪笑道:”也不是找他只是刚巧路过……想找他喝杯酒、闲聊几句……“伍定远心下更奇看崇卿性子冷得冰山也似却不知何时与宋通明定了交?他稍稍沉吟便道:”你和崇卿有过节?“
大都督一语道破宋通明登时慌了起来忙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敢揍他便看着您的面子上我……我也一定手下容情……“
此言一出不见说漏了嘴眼见宋通明支支吾吾伍定远叹了口气将铁手挥了挥叹道:”随你吧有什么梁子便去解别说我护短便成了。“天下父母心谁不胳臂望内弯?伍定远却反其道而行好似有意让儿子挨打宋通明见他心情不悦自也不敢多问只慌不迭地告退了。高炯一旁瞧着附耳便道:”都督让我派人盯着他吧。“伍定远摇头道:”不必了小孩子打闹不算什么。倒是崇卿脾气太冷这宋通明如能挫挫他的锐气我这做爹的求之不得。“话声未毕一旁华妹却已凑过过来忧声道:”爹没用的你别再让哥哥打架到时他又把人打成重伤娘会生气的……“
听得此言众参谋相视而笑伍定远则是面色萧索伍定远自己神功盖世那是不必说可虎父无犬子崇卿武艺高强大有乃父之风宋通明同他寻晦气怕要给打得满地找牙了。阿秀一旁听着忽道:”伍伯伯你认得那个苏颖么?“
三达传人大名一出众参谋心下自是一凛伍定远颔道:”你也晓得他?“阿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了。我看过他在五关擂台上比斗呢。“伍定远是魁星战五关的创制人自也晓得苏颖与哲尔丹相斗事迹含笑便道:”这位苏君剑法高强大有宁先生的风范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里怕没人打得过他了。“话声才毕却听阿秀嘻嘻笑道:”是吗?可是我叔叔说如果崇卿哥哥找那个姓苏的比武一定大获全胜呢。“
阿秀的叔叔便是杨缙奇却不知他一个文弱书生怎能比评起练家子的武功短长?伍定远眉心微蹙料知阿秀信口雌黄却拿了叔叔做挡箭牌摇头便道:”阿秀不许胡说。“
阿秀笑道:”我才没有胡说呢。我叔叔说伍伯伯是今日的“天下第一”那姓苏的师父好像也是“天下第一”可天下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第一?所以他说崇卿哥哥为了伍伯伯早晚会与苏少侠打上一场呢。“
童言无忌却也点出了心中之痛。近几年伍足远声名鹊起战场奔波、江湖行走天下莫不以真龙武神誉之。可大都督名气再响早年却曾败于宁不凡之手为此江湖上总有无数流言蜚语都说”一代真龙“技不如人水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伍定远是个谦冲的人外界越以为他眼红虚名他越是要避嫌也是如此尽管崇卿再三请命他都不肯让儿子去打”魁星战五关“用意便是要他韬光养晦尤其不可与苏颖争锋。
爹爹用心深刻儿女却毫不领情听得华妹大声道:”爹!你比那姓宁的厉害对不对?“伍定远眉心紧皱摇头道:”不许胡说。宁大侠威震天下岂是爹爹所能望其项背于万一?“
女儿满心期待本盼爹爹答个诺字岂料他又是满口谦卑之词?想起外人的种种讥讽华妹忍不住哭了起来:”爹讨厌!爹讨厌!“阿秀着意配合假意大哭:”爹虚伪!爹虚伪!“
伍定远生性谦冲从来忌讳虚名出头。似他这般笃实性子这”天下第-“的名气若能禅让他必也推得一干二净。伍定远有些着恼正要教训无知儿女一旁巩志却也劝道:”都督此地并无外人都督就别再说客气话了不然有损我正统军的士气。“
翠杉大声叫好华妹鼓掌拍手众人有志一同就是盼大都督振作精神。伍定远便再木讷十倍也晓得不该拂逆好意。他叹了口气坦然道:”十多年前我不如他十多年后大家没打过所以嘛……“当即摇头一叹道:”应该还是他赢吧。“
眼见上司敬老尊贤高炯便道:”都督别和宁不凡比吧这人早已退隐了输赢都是死无对证。不如这样问:您若和“那厮”打斗却是谁输谁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景泰时前有”天绝僧“火并”九州岛岛剑王“后有”天下第一“对决”昆仑剑神“如今物换星栘江湖上的戏码已成了”真龙体“力抗”火贪刀“只是不同于昔时前辈秦伍二人的打斗多在万军之中双方不只武功较量尚且得智计相佐副将对决是以时至今日武林里尽管众说纷纭但双方孰强孰弱却未曾有个定论。
这话今夜已有人问过了却是出自东厂房总管之口其实不只这位大内总管好奇普天下的武林人物也都想一探究竟:伍定远单打秦仲海究竟谁输谁赢?
场中静了下来秦仲海三字是忌讳不能随意来提;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不豫之色正要责备高炯巩志却咳了一声示意上司去瞧女儿。
伍定远回过头去却见华妹怔怔瞧着自己大大的眼中满是泪水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伍定远长年征战在外爱女小小年纪便要为父亲担上一份心事伍定远心有愧疚他伸手拉过了女儿柔声道:”放心爹爹打仗杀敌为国尽忠不会有事的。“华妹眼眶一红抽噎道:”爹人家每次担心你娘就要华妹牢牢记得四个字你知道那是什么?“
伍定远轻抚爱女的秀见她仰起了小小脸蛋大声道:”爹爹!娘告诉华妹她说您是天下第一!战场上不管多为难您都会平平安安回来!对不对!对不对!您是天下第一!“说着埋入怀紧紧抱住爹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众人见得父女情深心中无不喟然。看华妹年纪幼小每回想起爹爹犯险艳婷必然以此相慰无怪华妹心中坚信他的父亲雄伟高大举世再无第二人能及。眼见伍定远低叹不已高炯便来缓颊了:”小姐放心其实你爹爹早已是天下第一只是他性格谦冲不愿自承而己。“
华妹转嗔为喜眨眼道:”真的么?“高炯颔道:”别人不晓得咱们却清楚得紧。过去几年他与怒王对打从来只有对方身受重伤他自己却末掉过一根毫毛……“说着撇眼去看上司笑道:”大都督此事您总该承认了吧?“
耳听高炯说出了战场秘辛众人莫不欢呼起来华妹扑到了高炯身旁凑嘴亲着他喜道:”高叔叔最好了!华妹喜欢你呢!“
过去十年将帅对决朝廷怒苍无论战况如何激烈大都督必能毫无伤、全身而退;反观秦仲海要不给打得肋骨折断再不被砍得浑身浴血总是弄得逼体鳞伤方得撤离战场。依此观之伍定远艺承天山号为真龙确实胜过秦仲海许多。
众人目不转睛全都睁眼瞧望大都督满是仰慕之色、伍定远却不自在了只得道:”坦白说吧要在招式上击败秦仲海并不算什么难事我伍定远能办到、宁不凡更加能办到。“
听得大都督又来谦逊华妹做鬼脸翠衫猛叹气人人都不高兴了。高炯微笑道:”都督这话不对。秦仲海打不赢你那是不必怀疑的。可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非但打通了阴阳六经尚且身负不世勇力。宁不凡剑法再强却已是风烛残年要如何胜他得过?“
高炯不愧是断事宫自知朝廷里人言可畏。要知秦仲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都督若要胜他便得胜得独门独家绝不能让外人沾光。否则魔王本是纸老虎人人得而诛之正统军与之缠斗十年却是何苦来哉?
眼见众人一脸期待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拿起了阿秀带来的酒瓶灌下一大口道:”要拿宁秦二人相比这两家各有所长。那“智剑”虽能寻敌破绽可秦仲海的“火贪九连斩”猛力惊人一刀快似一刀论久战、论战论刀法的快准猛均非“智剑平八方”所能匹敌。“
大都督讲评起他人的长短处果然头头是道。众将莫不颔称是均知世间武道进步神尤其那”开天大火轮“攻敌方圆几达一丈足比剑神的八尺剑芒宁不凡单以智剑抗敌非败不可。
高炯含笑道:”正是如此。那秦仲海若与都督拼斗呢?战况又是如何?“眼见女儿满面殷切众参谋也是连使眼色伍定远自也不便说客气话了。他将酒水一口喝光道:”秦仲海的功夫既快且准、又猛又重走得是如雷如风的路子。可我伍定远没别的长处就只目光比别人稍准些、气力比别人稍大些……说起拳头嘛……“
喀喀两声轻响伍定远铁拳紧握但见一股紫光慑目耀眼自丹田散出由小腹而至胸前、背后终于披覆全身宛若无形盔甲。在女儿的欢呼声中听他淡淡说道:”非是伍某自夸。仲海若与我动手三百招内必然负伤。大家若不想见生死他便得自行退去。“
伍定远从来谦逊虽只用了”稍准“、”稍快“这几字却已点明了他的自信。看秦仲海再准、再快、再猛遇上了”一代真龙“的龙眙神骨却也要甘拜下风。
大都督说完一席话全身紫光终于消褪了想来他的”披罗紫气“功力已达巅峰当世无人可敌一时间彩声四起士气大振岑焱更已叫嚣宣战:”都督干脆把那厮引进京吧!他想刺杀皇上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抓贼将他剁成肉酱肉泥一次结果这场大战!“
怒王神出鬼没岑焱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正口沫横飞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下只吓得岑焱飞身而起尖叫道:”天呀!“
回头去看背后却没有魔王却是巩志来了。听他道:”翠杉姑娘大都督还未曾用膳你可否带小姐过去为老爷端些素斋回来。“翠杉甚是机灵自知下头的话听不得忙道:”小姐咱们去替老爷准备饭食。“难得可以孝敬爹爹华妹自是喜孜孜的那阿秀却不想走奈何翠杉姐姐的小手颇有勇力竟将他拖着走了。
眼看妇孺远走巩志回顾众将沉声道:”记得了都督武功再高。尔等也不可轻敌尤其千万牢牢记住怒王不可激!无论是谁若向他狂言挑衅。他必然应允所请。届时他真要不顾一切闯入北京那可要天下大乱!“
行军打仗一忌骄兵轻敌二忌气馁胆丧岑焱两个毛病全犯上了难免惹人白眼。他苦笑两声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家伙既然打不过大都督咱们又何必伯他?“
伍定远微微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想在招式上胜过他不难。想打得他重伤吐血也不难可想要出手杀死他……“他叹了口气道:”恐怕无人可以办到。“
众参谋久随都督出征只见过秦仲海频施诡计屡屡心战却不曾听过这等怪事。高炯讶道:”没人杀得死他?这……莫非连您也不行么?“伍定远叹道:”别说我了。便算有宁不凡相助我们也只能打退他却没把握杀他。“
众人更惊讶了看大都督这话前后矛盾单一个伍定远便足以击败秦仲海若有宁不凡援手随时能将之击毙怎反而碍手碍脚了?高炯蹙眉道:”都督请恕末将鲁钝您可否解释一番?“
伍定远叹道:”你们也许不知道秦仲海在武学上属于心宗。“武林中有人走外家有人练内功却没听过这个”心宗“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无不睁大了眼伍定远解释道:”心宗指得便是人的信念因信而成故能远凡俗。“众人讶道:”信念?这与打斗有何干系么?“
伍定远沉吟半响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见远处佛殿梁柱高耸甚见雄伟便道:”来你们瞧那佛殿大梁离地少说三丈寻常人没练过轻功怎也跳不上去。可要有个人天性的不服输他日也思、夜也想就是梦想能一举跃上。于是这人早也跳、晚也跳慢慢把心念合一化作了志气志气凝合成了一种信仰。只要他的心念够坚毅到得濒死前的一刻上苍终会垂怜他让他一举飞上青天一次扑过高梁。“
众人听得”心宗“原是如此道理无不大为骇然。伍定远又道:”人定胜天因坚信而非凡这就是秦仲海的练功法门号称“即心明了、自信而自在”似他这般练武路子一旦性命濒危心里生出死念那神力之猛气势之强直可说是天下无双。“岑焱惊道:”天下无双?难不成比您的气力还大?“伍定远摇头道:”巩志打过潼关之战你们不妨问问他。“
巩志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眼见众人一齐转头来望只得依实道:”那年秦仲海为了抢救同伴身陷潼关之中浑身浴血性命垂危。结果我亲眼见到他身上明明缚着百来条钢索却拉着八百名军士倒退行走。跟着以单臂之力推倒千斤铁门便这样直闯而出。“
人身潜力无穷一旦遇上性命危急、生死交关往往能爆神通做到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没想竟有人以之为武功根基创出了”心宗“之法。
高炯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潼关之战如此惨烈以前为何没人告诉咱们?“巩志叹了口气道:”该役中数十名武林高手不战而逃战后羞愧无地解甲归田从此不敢再上战场。那宋通明便是其中之一。大伙儿给人家留点面子就别外传出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满心惊骇要知潼关铁门上头有道火焚痕迹自左而右烧过大门十数尺本以为是走水失火谁晓得其中竟有这段秘辛?也难怪大都督要隐瞒不说了否则战士们来日心存恐惧沙场上未战先怯却要如何与强敌周旋?
岑焱颤声道:”老天爷……这家伙是……是打不死的么?“伍定远摇头道:”世上没有打不死的人却有“不死心”的人。当年秦仲海以残废之躯却爬上了万仞高峰也是因为这个“不死心”。“
众人惊诧无语高炯则是摇头苦笑方知自己以管窥天终究不知全貌。他怔怔思索”火贪刀“的来历忽道:”都督我曾听说“九州岛岛剑王”自断琵琶骨莫非也是为了这个心宗么?“
伍定远颔道:”正是如此。“火贪刀”不怕身子残却怕志气废昔年剑王曾与天山傅人对决他自知凡人再怎么锻造体魄终究不能与这“真龙之体”相抗索性便自坏琵琶骨置死地而后生便给他走通了“心宗”这一条路了。“
一个人琵琶骨断裂便再也使不出气力形同残废。没想这火贪刀如此邪门竟能从鬼门关里学功夫当真是不入棺材不威了。岑焱越想越怕忙道:”都督那厮武功如此古怪咱们来日若遇上了他该当如何?“
伍定远摇头道:”与他动手切莫轻谈生死更不可激怒他此其一也。其二设法拖垮他的气力在招式上压过他有机会就生擒若无机会那便尽量预备陷阱暗器设法弄伤他等他血流过多体力不继便会自行离去了。“岑焱苦笑道:”万一……万一他不走那……那咱们……“伍定远道:”真到万不得已时你们千万记住定得一刀戳入他的心口让他当场咽气死亡。千万别让他死撑着。“众人牙关微颤自知武艺有限见到怒王便没魂了这刀哪里戳得中?不由慌道:”要是……要是咱们那刀戳歪了呢?“
伍定远摇头道:”那就逃吧。要是让他吊住了一口残气身临绝境化为死志便如垂死猛兽反扑最是凶险不过。“
众参谋面上变色过去他们之所以忌惮秦仲海纯是因为他善于智计撩拨时时煽动百姓暴乱却没想此人武功之高竟也足与大都督匹敌。如此看来秦仲海只消抱定一死决心时时能行剌皇上。岑焱起抖来颤声道:”不行了、不行了这老小子要是冲进北京非给他杀个几千人不可……快、决咱们快戒严吧。别让他谋害皇上了……“
下属益骇然已有自乱阵脚之势伍定远责备道:”你们别慌我不是才说过么?这北京里有人镇得住秦仲海。没到最后关头他不会闯进来的。“
先前房总管屡次出言相激大都督便曾出言推搪言道京城里有个神秘人物足以镇住秦仲海逼得他不敢入京决战。当时众人全以为那神秘人便是伍定远自己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
众将同声慌问:”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
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别问此事不能说。“大都督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众参谋想起皇上的安危却要如何放心得下?纷纷慌道:”都督非是我等不信您的言语可那厮举止太过无常万一他真已不顾一切直闯京城而来咱们却该如何抵御?“
属下们苦苦相劝伍定远却仍一口咬定说道:”别伯纵使他真的狂了他也不会行刺皇上为此无益之事。“皇帝性命岂同平常?高炯虽不想顶撞上司仍不免啧地一声:”都督啊非是属下杞人忧天方今东宫无太子皇上要是驾崩了那这朝廷……“
高炯所言合情人理此时八世子尚未议定国家并无王储今圣倘要了个万一天下军马便如无头苍蝇。天大的好处在前以秦仲海的赌徒性子定然下手来玩这一面怎能不加防备?
大都督秉性随和日常事情少有主见可一旦相信了什么必然生出成见外人绝难改变。耳听下属没住口地劝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焦胜还守在棚外便将之召来吩咐道:”守住左右别让闲杂人等过来。“
眼见焦胜出棚去了众人心下一凛料知上司一会儿所言必属机密绝不容外人探听。
一片寂静之中此时棚内全是军中将士华妹阿秀翠杉等人尚未回来自也不怕机密外传。众将屏气凝神伍定远也压低了嗓子道:”你们谁来告诉我怒苍山是为何创立的?“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照朝廷所言怒匪开山立寨一为据地称王二欲残民以逞以遂其兽性私心。只是此刻商论密局自不能拿这套官样文章照本宣科。燕烽沉吟半晌低声道:”据我所知秦仲海与朝廷仇深似海他之所以造反便是要杀死皇帝血刃大仇。“
伍定远摇头道:”谬之极矣。什么血刃大仇?他和皇上有什么仇?他的爹娘是皇上杀得么?他的腿是皇上断得么?“一连串的题目开下众人竟尔回答不出。燕烽讶道:”如此说来秦仲海之所以造反并非是为了私仇?“伍定远叹道:”说私仇、道公愤岂不言重了?你们也许不晓得秦家并非一般人家他们曾有恩于咱们皇上情义之深永矢弗轩。“
此言一出非只燕烽吃了一惊余人也是满心骇然巩志则是叹了口气。眼见众人都有不信之意伍定远悠悠地道:”你们再仔细想想怒苍山是谁创立的?“
众人尚未答话巩志便道:”是秦霸先。“此言一出高炯啊了一声霎时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情深义重永矢弗轩。“
高炯频频称是燕烽却仍一头雾水忙道:”秦霸先……秦霸先……这人创立怒苍不就是为了反对前朝权臣江充么?这和咱们皇上有啥千系啊?“伍定远笑了笑道:”你这话是倒果为因了。怒苍建寨江充掌权全是为了同一件事。“
燕烽讶道:”同一件事?这……属下不懂。“伍定远叹道:”江充权倾朝野是异常。怒苍建寨也是异常。这一切异象之所以生出全是为了前朝皇帝的一个心结。“众人全都懂了同声道:”您说得是咱们万岁爷!“
万岁爷三字说出棚外恰有官员眷属路过自是吓了一跳。伍定远微微苦笑左右瞧了瞧见得棚外已无行人方才道:”其实景泰皇帝并不是暴君他励精图治雅擅文学算是难得的好皇帝可惜做人哪就是不能有私心一有私心那就什么都完了。“他拿起酒瓶咕噜噜地喝完幽幽叹道:”为了这个私心他不敢大公于天下朝廷里更是派中有派、党中有党可他还是睡不安枕弄到最后他连自家大巨也信不过了他只相信自己终至于兵败如山倒抑郁而终……“
回思前朝旧事众将莫不暗暗感慨、看景泰朝三足鼎立大臣时而拉帮结党时而揣测上意却原来一切乱象起源全是因为景泰皇帝自己的私心。
岑焱破口痛骂:”如此昏君合当该亡!看咱们正统朝无党无派、上下一心哪里是景泰朝能比的?“正得意间却见上司斜过眼来嘴角微微上扬岑焱见得老板的冷眼不由咦了一声还待要说却给巩志拉到一旁了。
岑焱不敢再问了燕烽却也听懂了道理原来秦霸先之所以造反却是为了让当今皇帝复辟。当下压低了嗓子细声道:”都督照此说来这秦霸先也该算是皇上的忠臣了?“
伍定远深深叹了口气道:”岂止忠臣而已?没有秦霸先就没有正统朝。当年他为了与景泰皇帝周旋闹得满门抄斩他自己则背上千古骂名成了百姓口中的反贼至今尚且不得平反。“燕烽骇然道:”这么惨我……我怎没听人提起过?“
伍定远微微苦笑:”谁想提?谁能提?你且想想秦霸先虽说有恩于皇上可朝廷能公然感念他的事功么?消息要是传扬出去你以为百姓心里会怎么想?“
燕烽喃喃地道:”他们会觉得朝廷亏待了怒苍。“
伍定远低声道:”正是如此。自古君王薄恩寡义翻脸如翻书百姓们要是得知此事定会以为皇上是个残忍君主。那怒苍坐稳了造反口实每日里还能不洋洋洒洒、大作文章么?“
听得燕烽叹气不已岑焱却道:”不对啊……咱们朝廷不提秦霸先可怒苍怎也不提他的名字?他们的寨主既是皇上恩人该当大肆宣扬才是啊怎会绝口不提呢?“伍定远苦笑道:”你还是嫩啊。你且想想秦霸先精忠报国为天下死、为百姓死一辈子不忘武英君恩。可秦仲海却向咱们皇上宣战百姓们若是得知此事他们会作何感想?“
岑焱心下一凛却也看懂了道理。桑仲海誓言击溃正统朝这正统皇帝却不是什么杀父仇人而是他父亲终身维护的正统之君。依此观之秦仲海已经背叛了乃父志向。他若借父之名指骂皇帝朝廷自也可以讥笑他不忠不孝让他成为百姓口里的不肖子。
秦霸先不宜平反也不该平反只消怒匪乱事一日不平朝廷便不会宣扬他的事功同样的道理秦仲海便算再狂妄十倍也不敢标榜他父亲的事迹。说来秦霸先便如一刀之两刃杀敌不足八千自伤倒有一万既然谁都讨不了好处双方索性三缄其口对秦霸先的往事绝口不提任其烟没于九泉之下。
点点碧血丹心如泣如诉说尽了忠臣义士的苦难可怜秦霸先粉身碎骨临到头来却是儿子不孝、君王不义至今身死数十载依旧不见天日。魂若有灵却要他九泉下如何瞑目?
听得这段秘辛众将满心不忍虽说秦霸先是大敌之父却也忍不住为他叹息。高炯叹道:”也难怪秦仲海不敢来刺杀皇上了他若为此无耻之事来日要如何面对父亲于地下?“
话声未毕伍定远却摇了摇头道:”错了大大错了秦仲海天生反骨绝不在乎父亲是否见怪。他之所以不愿行剌阜帝是担忧山寨分裂。“
想起6弧瞻、青衣秀士等人的事迹众将心下了然均知这几位元老都是秦霸先的旧部想来不管情势如何为难他们也不愿背叛老寨主的遗志。秦仲海若真执意刺杀皇上山寨便要为之内哄。
棚里风声潇潇一片肃静。众人听懂了道理各自审度局面高炯怱道:”都督皇上可曾想过……要与秦仲海和解么?“
此言一出众皆凛然秦霸先与正统皇帝渊源极深看在这位”征西大都督“的面子上这场十年大战根本不该开打双方只消各让一步便能为天下消弭兵灾。众将心中惴惴无不眼望大都督伍定远环顾众将轻轻叹道:”也罢我今日索性把话一次讲开。打从皇上归政的第一日招安就没有停过。“
乍闻此间秘辛众人莫不震动方知朝廷与怒苍之间打得如火如茶实则私下早已遣使和谈。高炯吞了口唾沫道:”都督皇上他……他开出了什么条件?“伍定远叹了口气道:”万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压根儿不想杀死秦仲海。他曾对我金口允诺只消秦仲海答应招安他非但要把“武德侯”的爵号赐还给他远要拨给他十万兵马让他坐镇山海关永为我朝之左柱国。“
伍定远是右柱国身拥爵号若能让秦仲海接下左柱国二虎并力后这正统朝岂止固若金汤而已?怕还能北吞鞑靼西灭瓦剌为中原开拓千里疆界耳听皇帝招安条件如此优渥众将满心称羡忙道:”他……他答应了么?“
伍定远苦笑道:”他要答应了。咱们还犯得着奔波么?“天大的美差掉下来秦仲海居然弃若蔽履?众人骇然道:”连这个也不要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啊……“伍定远微微苦笑:”他想越他的父亲……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众人微微一凛看秦霸先是反贼秦仲海若要越他那又是什么局面?一片惶然间众参谋啊了一声纷纷起抖来了。
岑焱吞了口唾沫颤声道:”他……他想称帝……“
众人越想越觉得道理秦仲海若非想当皇帝怎会把天大的好处望外推?众参谋越想越慌自是议论纷纷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一齐低下头去嘴角浮起了苦笑。
第五章 灵吾玄志
听罢伍定远一席话众将方知种种内情。看秦仲海一辈子都在“心”这个字上打转和属下打交道他要交心把盏与敌人相抗从来攻心为上没想此人兵法如此武功更是如此那“不死心”的邪门功夫使来不濒死、功不成越战越勇实如不死妖魔一般。
看秦仲海如此本领若要闯入皇宫怕要给他砍得尸堆如山。只是听大都督娓娓道来好似这人心里还有什么顾忌虽不知内情如何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了。
正统军乃是正统朝廷第一勇士倘连他们也担心受伯其余百姓的心情可想而知。伍定远懂得下属的心事正想设法出言激励却听棚外传来阵阵笑声:“饭菜来罗!可快趁热吃哟。”
不必激励士气劳军的自己上门了。众将转头去望却见华妹与阿秀率先奔进二童分提一只竹篮见是些素鸡素斋花卷馒头眼见并无肉食众将不晃唉声叹气却在此时只见翠杉双手捧了一坛酒已然走入棚来便又让众人露出了笑容。
翠杉分派酒饭样样都给燕烽捡好的花卷挑软的拿素鸡捡香的送连酒水也是加倍大碗。华妹不甘示弱什么都为爹爹拿了双份平时若真给这两个女孩儿打饭全营怕要饿死了。
阿秀见这两个女人偏心赶紧拿了一只大馒头自行痛嚼起来正吃间却见众参谋盘膝安坐并不来动筷子阿秀纳闷道:”怎么啦?肚子不饿么?“话声未毕伍定远拍了拍手霎时嘎滋咕嘟、四下咀嚼声大起众人至此方知武人习性便吃饭也有森严规矩。
战地里风起云涌随时会有变故是以众人一张嘴便是一个馒头宛如风卷残云阿秀平日自称狼吞虎咽可此时一个馒头还没吃完众人竟已擦嘴喝酒了当真相形见拙。
正敬佩间焦胜已从棚外走进看这人职级不到平日绝不与本营将官同桌吃食此时更在棚外看守绝无一句怨言。想来军中规矩如此。他来到伍定远身边弯腰附耳:”都督开封府吕大人求见。“听得外客到来伍定远蹷眉便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今夜不办公务。“
焦胜附耳道:”这位吕大人不是来洽公的他说有帖子要交给您。“
听得”吕大人“三字伍定远稍稍侧耳倾听便察觉棚外有四人到来但觉前头三人步履长大脚步或轻或重内力颇为不俗。最后一位体型瘦小步法却显得占怪先轻后重重而后轻每九步轮回一次好似怀藏什么玄妙步伐。伍定远心下醒悟道:”是华山的人。“
话声末毕便听棚外传来清越笑声道:”爵爷好功力!单凭脚步便能认出咱们几个佩服啊佩服!“众参谋上前相迎但见棚外走进了三名男子当先一人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瞧他身材瘦削朝珠挂胸顶戴乌纱却是开封府清吏司、华山九代徒吕应裳。
众人行礼如仪吕应裳先向巩志等人招呼了便即抖开官袍朝伍定远下拜道:”下官开封清吏司广积库大使吕应裳拜见伍爵爷。“
吕应裳年纪六十好几虽说与宁不凡同辈可江湖归江湖官府归官府该磕的头一定要磕。双方按朝仪行礼伍定远待他拜罢便也上前相扶回了半礼。转看华山双怪却已躲得老远自在那儿指着师侄的屁股嘻笑。
阿秀本在啃馒头怱听窃笑声不绝传来抬头一看惊见二名长者怪模怪样颇有为老不尊之态一时大喜过望喊道:”两位前辈你们可就是威震天下的华山双仙!“肥秤怪等这句话几十年了自是又惊又喜:”好娃娃!居然认得爷爷!你姓啥叫谁?“
阿秀好似见到了亲人一时双目光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晚辈打小仰慕两位爷爷的事迹早想登门拜见了。“双怪见阿秀如此多礼心中自也感动忙道:”好孩子!居然懂得仰慕咱们!你爹娘是谁?怎把你教得这般出众!“
两老一小一见如故手拉着手大声谈说起来。伍定远一旁听着但觉污言秽语不绝传来深怕女儿给污染了忙将阿秀一把拎开道:”难得“若林先生”驾临可有什么大事么?“
吕应裳忙道:”爵爷公务繁忙下官不敢叨扰今夜实奉国丈之命特来给爵爷送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红帖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一见红帖到来伍定远心下了然颔便道:”恭喜了是琼小姐的喜帖吧。“
听得琼府有喜事翠杉与华妹自是满心好奇便急急围拢来看只见喜柬缠绕全线上书”国恩家庆“四宇大不同于寻常人家的”佳偶天成“、”天赐良缘“等喜字一眼便点出了权门官家的气派。华妹啊了一声欢容道:”是芳姨要做新娘了。“
伍定远见女儿兴奋便将喜帖送了过去温道:”来念给大伙儿听。“
爹爹有意让女儿献宝华妹自是喜孜孜地按过帖子朗诵道:”鹊报佳音薄海腾欢……谨詹于正统十一年二月一十七为长孙女与苏君颖行亲迎大礼紫云轩敬治喜筵恭候一品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兼西北……“伍定远年岁越大官名越长连他自己听了都烦忙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吩咐道:”直接去读信尾、“华妹喔了一声眼里瞧到老国丈的官印朗声便道:”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特进一等荣禄大夫英国公琼武川世铁券此印。“
华妹嗓音娇嫩听者自是心旷神怡。吕应裳是识趣之人忙来啧啧称奇:”小姐好聪明。都说虎父无犬女果然书香门第不同凡响“双怪奉承巴结不落人后便也竖起大拇指赞道:”了不起识字很多识字很多。“
华妹听得称赞自是欢喜不已阿秀却只低头偷笑看伍定远一辈子功名全从马上得来要说书香门第四字却还高攀不上听人家满口称颂不觉脸上微红便道:”谬赞、谬赞只是我这小女儿天生喜欢读书写字便也让她学些做人道理将来也好当个贤妻良母。“
华妹听得要洗手作羹汤:心里却不乐意了嘟嘴便道:”不要人家要学琼阁主以后要做侠女、当捕快才不要做笨蛋夫人。“双怪听得此言自是嘻嘻而笑吕应裳深恐狗嘴放屁忙截断话头道:”是、是以小姐的资质才华来日便算要做个女都督那也是绰绰有余了。“
昔时巾帼女将前有花木兰后有穆桂荚个个都是传颂千古。华妹想起身着戎装的活泼英姿自是满心欢喜。伍定远想起战地血肉模糊之状却是微微苦笑他叹了口气正要收下喜帖却听吕应裳道:”爵爷说来我家掌门这回能顺利成亲还是托了您的福哪。“
伍定远哦了一声道:”托我的福?“吕应裳微笑道:”可不是么?若非爵爷办了个“魁星战五关”我家掌门哪来的良机崭露头角博得琼老的欢心啊?“
苏颖武功虽强江湖名声却还椎嫩这”魁星战五关“的大擂台自有帮衬之功了。伍定远哈哈大笑没想打擂台兼能抛绣球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当即笑道:”如此说来这杯喜酒伍某更该喝了届时在下若在北京必亲至府上道贺。“
吕应裳就等着这句话一时大喜道:”爵爷大驾光临紫云轩蓬华生辉。“伍定远笑道:”不敢当倒是苏掌门来日得加把劲了国丈还等着抱他的曾孙呢。“
琼武川八十好几的人了名有了、权也有了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个曾孙。众人晓得老人家的心事莫不叠声称是一时棚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有欢容。却在此时听得岑焱问道:”吕大人我听说国丈与苏掌门约定了好似苏大侠的第一个儿子要姓琼可有此事啊?“
琼家只一个孙女并无男丁国丈有此如意算盘。自也合情入理。吕应裳却是心下微怏口中却强笑道:”这位军爷见笑了。我家掌门并非入赘来日生子是否姓琼自有琼老爷子找他情商我等无权干涉。“
自古入赘者往往为人所讥绝无光彩可言是以岑焱此言已然重重泛了人家的忌讳巩志一旁听着自知为了”天下第一“四个字华山与大都督之间有些不对盘可别又因此闹出事来忙道:”吕大人我等仰慕苏掌门的人品风范虽知身分配不上却也想喝上一杯喜酒同苏少侠祝贺不知可有这等荣幸?“
巩志是铸铁山庄徒旧日外号”巩狮儿“铸剑技艺闻名全国四海剑客莫不知闻吕应裳听他说得谦卑忙道:”巩师爷哪儿的话?您这等贵客咱们就怕请不到哪来什么构得上、构不上……“说着转过头去朗声道:”得福!取几位军爷的帖子进来!“
听得”得福“二字众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棚外站了一名猥琐少年左手拿着一只铁扫帚右手却捧了厚厚一叠喜帖不住朝棚内打量正是陈得福来了。他见一众大官都在棚里正要下跪磕头自报姓名吕应裳却咳了一声道:”得福取四大参谋的帖子出来。“
真正的小人物是不必磕头的因为他连姓名都没有。陈得福赶忙答应了-时上下翻找忙禄了半晌忽道:”等一等谁是四大参谋啊?“
众人忍俊不禁脸上都现出了笑。那岑焱管钱管得多了从来狗眼看人低一见这小子不称头便来笑骂道:”连正统军四大参谋的名号都没听过么?记牢了咱姓岑名焱正统军的掌粮官便是我。“陈得福惊道:”陈演?我也姓陈啊您是小人的本家?“岑焱啐道:”岑!不是耳东陈是涔涔流水的涔懂了么?“陈得福似懂非懂忙将厚厚一叠喜帖顶在腿上快手快脚地翻找喃喃说道:”涔眼涔眼请问是左眼还右……“
眼字未出岑焱怒火中烧便在地下写了个火字怒道:”一个火念做什么?“
好容易遇上认得的字阿秀自是大大献宝:”我知道一个火念火!“大学士公子识字岑焱自是大声赞扬:”杨少爷聪明啊那两个火呢?“华妹拍手笑道:”炎!“岑焱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好跟着转向陈得福吼道:”那三个火呢?“
陈得福想了半晌喃喃地道:”三个火?那不烧成灰了?“众人哄堂大笑巩志却甚好心便替他解围了:”三个火字念做演懂了么?“他见陈得福一脸茫然温言又道:”在下正统军巩志另两位是燕烽、高炯他俩也是名里带火的烽火连天的烽炯炯有神的炯小兄弟找到了么?“
陈得福讶道:”名里带火为什么啊?“
众人都在等候喜帖这陈得福居然还有好奇心。算盘怪面红耳赤便喝道:”都火烧屁股了!你还慢吞吞的让爷爷来找!“说着一拳望他后脑勺打来听得一声哀号陈得福身子向前一摔霎时满手喜帖飞散却是什么也找不到了。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算盘怪气得马脸红尖叫道:”快给我捡了!“陈得福颇为认命听得众人讪笑居然也陪笑了两声他怕喜帖飞得远了随手拿起铁扫帚便要将之扫做一堆。肥秤怪怒道:”臭小子!掌门人大婚喜帖你居然给他触霉头?瞧老子揍死你!“
众人实在按耐不住没想华山名满天下居然收了这等脓包弟子。顾不得吕应裳的面子一时笑得直打跌。连巩志这般老练之人却也不免不大摇其头。岑焱嘻嘻直笑问道:”吕大人啊看这孩子如此聪明敢情也是“天下第一”的徒弟么?“
”天下第一“四个字拉得极长吕应裳不由脸上一红忙道:”军爷见笑了。这孩子名叫陈得福以前是我那不凡师弟的童子专来服侍掌门起居。平日里烧茶煮饭没练过什么功夫倒让大家伙见笑了。“
伍定远见百来张喜帖四散飞舞东一堆西一处满棚满地陈得福慌手乱脚急急来捡。可怜这孩子粗手笨脚一时捡得满头大汗料来拉筋没拉开手脚也不灵便筋骨甚是僵硬。华妹见他小长工也似心里有些不忍便道:”我来帮你吧。“
伍定远见女儿颇有爱心心里也甚高兴眼看小姐亲来操劳众参谋哪还敢闲着?一时俯身下地皆来替少年人收拾。吕应裳慌道:”受不住!受不住!小姐别客气!“正要上前帮手却给伍定远拦住了:”不必了您是客人歇着吧。“
众人全都忙了起来伍定远则在一旁笑吟吟地观看。看棚内最勤奋的自是华妹东拾西捡就怕自己不够卖力;最懒的则是华山双怪满地喜帖在前兀自动口不动手。再看蒙混偷闲的却是岑焱左手捡红帖右手打哈欠。最坏的则是阿秀看似捡着帖子实则在偷瞄人家翠衫的后臀专捡着屁股后头的帖子至于这美丫环自己几次刚巧不巧全都和燕烽摸上了同一张喜帖两人双手相触如中雷击分而复合合又复分竟是屡试不爽。
众人忙的忙、玩的玩最辛苦的却是高炯、巩志。两大参谋一看棚外一顾棚内都怕喜帖飞出视线再也找之不着。吕应裳一旁凝目来观自知这两人必是伍定远的心腹行事缜密便算办着鸡虫小事也能在瞬间抓住诀窍。
伍定远此时阅历已丰尚在吕应裳之上稍稍看过一个人的举止该人品格良莠何如、武功深浅何如无不入其掌中他瞧了一会儿稍稍打了哈欠也是累了一天慢慢便闭上了眼正要低头打盹怱听陈得福道:”爵爷您可否让让?“伍定远微微醒觉方才见到凳下压了一张帖子却给自己挡着了忙将脚跟一提便让陈得福趴地来捡。
在大都督的注视下陈得福唉声叹气先放落怀里厚厚一大叠帖子跟着跪到了地下掏掏拿拿。伍定远笑了笑忽然间撇眼瞧见他的帖子忍不住”啊“了一声面容变得极为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孩子你过来。“
”等等……等等……“眼见帖子落在凳子后头陈得福伸长了手疼唉唉地掏抓却总差了半寸。正想请爵爷移驾忽然背后一股热气从背心涌入霎时身不由主居然站了起来。
陈得福大吃一惊撇眼去看惊见那威震天下的龙手居然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想起种种武神传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喃喃地道:”大……大人你……你想做什么……“
伍定远自知满脸横肉难免吓坏小孩便温颜而笑:”孩子你是宁先生的徒弟?“
陈得福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啊师父最欢喜喝咱煮的热茶了……“他见众参谋一个个捧着红帖走回全在瞧着自己不由干笑道:”爵爷您……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一片讪笑中伍定远却不曾出声只上下打量陈得福吕应裳一旁瞧着心中自也纳闷忙道:”爵爷我这师侄长年端茶倒酒没见过世面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了。“
伍定远听得说话却只摇了摇头自管伸出灰沉沉的铁手朝陈得福膝盖、后背等处捏了捏似在察看什么。看大都督日理万机不知何以对这无名少年如此关心?众参谋瞧不出道理可手上却还捧着帖子正想去找地方来放忽见地下老早搁了高高一大叠喜帖一时不假思索、便也将帖叠上。
过得半晌肥秤怪哈哈笑道:”爵爷啊我家这小福子有甚稀奇之处么?可是什么练武奇才啊?“算盘怪哈哈大笑:”什么练武奇才这小子头上长角啦!“
这话本是玩笑可陈得福听得”练武奇才“四个字心头不禁怦怦跳着。他仰起头来怔怔看着伍定远就盼他点了点头那这辈子就有希望了。
伍定远年轻时每回遇上大人物要不给人夸做三奇盖顶便说他富贵无极现下定远自己年纪长了自也成了后进的贵人听得双怪说话便拍了拍陈得福的面颊微笑道:”对不住我见这小兄弟筋骨僵硬手脚迟缓一时心下好奇忍不住想瞧瞧他。“
众人听得此言全都笑了起来:”筋骨僵硬?这也值得瞧么?“伍定远淡淡一笑道:”确实不值得瞧。这孩子的资质根本不适合学武他若去少林武当练功第一关都过不去。“
伍定远是本朝武神说话威权之重当今高手无人能出其右陈得福听得自己根本不合适练武一时眼眶竟已红了。吕应裳则是暗暗叹气虽知伍定远说得是实情却也觉得他太过直率难免伤了这孩子的心。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陈得福自知天命如此看他嘴角挂着笑眼中却在强忍泪水想来这辈子吃憋吃得够了。伍定远哈哈一笑便将铁手按上了陈得福的脑门肃然道:”这位小兄弟你可晓得伍某此生见过最平凡的人却是哪一位人物?“他见陈得福呆呆傻傻便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轻声道:”是你师父。“
陈得福听得这句激励又是惶恐又是高兴一时间擦着满面泪水嘴角却在傻笑。
伍定远却不多说了他见那帖子还压在自己的凳子下便亲自替陈得福拾起正要交还过去忽然撇眼一瞧却见帖上写着”恭迎徽王祁“等字样。吕应裳甚能察言观色一见伍定远手持喜帖神色有异忙道:”爵爷有什么不对么?“
伍定远反复翻看喜帖沉吟道:”你们也在找徽王爷?“勤王军四大脑之一便是帖子上的徽王爷。正统军与勤王军有仇众所皆知吕应裳自也怕牵扯进去忙依实道:”不敢隐瞒爵爷我儿奉命送帖给徽王爷。可这位王爷最是难找不过前后几次去他府里拜上都说去了京畿大营待到去了京畿大营却又说出城去了来来回回几次总是瞧不到人。
岑焱哈哈笑道:“吕大人找错地方了要找徽王爷送帖子得去宜花院才是。”吕雁裳咳了咳道:“诸位说笑了。据犬子所言徽王爷好似去了霸州。”
“霸州?”众参谋听得这个地名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感纳闷。巩志讶道:“他去霸州做什么?”吕应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内情。只听说不只徽王爷去了霸州。好似”临徽德庆“四王联袂而去。此事犬子亲耳所闻应是实情无误。”
正统军专司剿匪勤王军的职责却在拱卫京城、守护天子自复辟以来可说寸步不离京城陡听四位王爷一同出城岑焱忍俊不禁霎时捧腹狂笑:“荒唐啊荒唐!四大王-同出城了该不会连皇上也去玩儿了吧?哈哈!哈哈!”
双怪虽不知他因何笑但无论嘲笑讪笑他俩绝不落于人后一时便也直打跌了。
勤王军总兵力直达百万军威之盛尚在正统军之上若要一齐调离北京那可是前所未见的大事。众人笑得泪眼渗出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交头贴耳说了几句话巩志便唤来了焦胜问道:“焦游击你方才说百万禁军全给带走了?”焦胜颔道:“是那守将说营里兵马全给带走了咱们虽要借三千铁骑他们却也抽不出来。”
吕应裳虽想告辞奈何情势有些古怪自也不得其便。只得道:“都督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说说么?”伍定远眯起了眼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四王若同时离京那咱们北京城……”他摇了摇头道:“恐怕已成了空城。”
此言一出众人上起吕应裳下至华妹阿秀无不咦了一声。伍定远摇了摇头自将铁手一挥沉声道:“来人!展上了地图!”
伍定远并非什么兵法鬼才打起仗来便像昔时办案出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似他这般人赢要赢得扎实牢靠输也要输得步步为管。谋的是“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只消遇上了异状必然第一个醒觉看他号令一出燕烽快手快脚就地铺开了地理图。
吕应裳等人怕见到了军机正要避嫌伍定远却道:“诸位不必回避在下一会儿有事请教。”大都督相邀吕应裳却又不好告辞了一时诚惶诚恐、共来参详。
面前是一张京畿防御图坐北朝南取“南面为王”之意。这张图与一般地理图不同图里没有州郡界线只有密密麻麻的各类数字载明了各地卫所兵的确实人数。再看山必标高水必标深湍流险坡皆以红笔做志。吕应裳看得暗暗颔深知都督治兵之道重“扎实”二字。
阿秀与华妹都是第一次见到军机图自是满面好奇只见爹爹从属下手中接过炭笔自居庸关、山海关、娘子关等地画落直线但见三线交会处写了两个字正是“霸州”。
阿秀最爱听打仗故事此时自是一脸兴奋他低头来看却见霸州城边标示了三道数字。依序看去见是“七”、“三”、“二四一一七”。众参谋均是老将不必解说也知霸州内外共七城三大卫所城中连民夫在内总兵力达二一万四千一百一十七人“。
其余众人虽说看不懂暗号却也不好问只静静等候伍定远解说。
伍定远微微沉吟从防御图观之这霸州躲在后方防务不重但一来邻近京畿二来位在要津是以霸州二十年没打过仗却也派驻了卫所兵力。伍定远放落了炭笔问道:”霸州总兵官是谁?“高炯翻看名册忙道:”是留守军老将钟思文。“
听得老将在此众人自是稍感放心了。看这钟思文是三朝元老武英时镇守西疆景泰年间转投江充麾下四十年来没摔过摔看守此城自是绰绰有余。再看霸州以西尚有无数关山险要要说怱尔闹出战祸实难让人置信。
城是小城地是福地看守霸州本该是个养老美差是以”正统军“也没驻扎在这个地方。可明明杀鸡用不上牛刀为何”劲王军“百万雄师竟要过去驰援呢?
是真是假?是谣言?是情资?伍定远想不透道理只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自离西凉后虽曾游历天下却独漏了霸州。一时反复沉吟:”霸州…霸州……你们之中有谁去过霸州……“
阿秀趴在地图旁猛瞧第一个举手而笑:”我没去过。“他转望华妹道:”你呢?你去过么?“华妹八九岁的小孩若要出门游玩必给爹娘带着伍定远既不曾去过霸州她当然也没去过便瞪了阿秀一眼自问丫环道:”杉姐你去过那儿么?“
翠杉茫然道:”没有啊。“便又将目光转向燕烽却见这参谋断事眨了眨眼想来也不曾去过。众人一个看一个良久良久居然没人答腔:岑焱讶道:”巩爷您也没去过霸州么?“巩志摇了摇头他少年时定居长洲中年浚转战西北少去京畿要地自不曾去过霸州。自问吕应裳道:”吕大侠见闻广博定曾去过了?“
吕应裳摇头道:”在下早年定居华山近年旅居开封其少在外游历。“
说也奇怪霸州距离京城不过三百里明明相距不远却无人去过此地。众人瞧着地图却没人想得起此地有何历史名胜更不知当地风景如伺。隐隐绚约间只觉得这座城池一不起眼、二不惹争可其实却是条直通京城的捷径。一片沉寂间怱听算盘怪道:”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一次。“双怪一辈子没正经八成又要当小丑了。吕应裳忙道:”师叔咱们在谈正事且别玩笑。“算盘怪骂道:”若林啊!你又没大没小了咱真去过呢!“双怪一辈子住在山上每回下山必得掌门金口应允方得成行。吕应裳叹道:”师叔是何时去的我怎么不知?“
也是怕众人不信算盘怪忙指着肥秤怪道:”我真去过和他一块儿去的。你们不信可以问问他啊!“双怪一丘之貉若要相互作证自无公信可言。吕应裳摇头道:”既是如此霸州有何风景文物两位师叔伯可以说说么?“算盘怪蹙眉苦思道:”风景嘛我还记得好像城外有棵大松树好大一株。我俩带着馒头水壶在上头躲了三天三夜哭啊哭得……“
算盘怪满口胡扯却不知在梦呓什么直听得阿秀嘻嘻哈哈华妹也是频频摇头。众人素知此人言语无味无须多理正待转过头去伍定远却是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俩是景泰十四年过去霸州的对不对?“算盘怪喜道:”伍老弟官大学问果然也大正是景泰十四年!“
景泰十四年距今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不知这陈年八股裹脚事却与今日大局何干?眼看众人满心纳闷算盘怪却笑嘻嘻地自顾师兄道:”记得吧那时咱俩还年轻着听得要去霸州哭啊哭得……连夜便去山下花光了银两还把后事都办好了。“
肥秤怪叹道:”别说了总算多活了三十年。“这肥秤怪一辈子做小丑此刻却铁着一张胖脸好似真有其事。众人听得他俩连后事都预备了自是讶道:”你俩到底去霸州作什么?“肥秤怪怔怔地道:”那年我……我俩奉掌门之命前去支援少林天绝……“
天绝神僧大名一出场里赫然静了下来。岑焱骇然道:”支援天绝神僧?做啥啊?“
肥秤怪低下头去细声道:”支援他……抵御魔王秦霸先……“伍定远霍然起身提气暴吼:”来人!即刻传我号令将居庸关十万兵马调回!“居庸关是伍定远的迹之地也是心腹军马所在众将大惊道:”都督使不得!那是防备蒙古人的!“
伍定远毫不理会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巩志把刀给我!“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却听伍定远喝道:”小老百姓行抢的那柄刀怒苍军刀!“巩志醒悟了念及王一通的那柄凶刀赶忙取了过来交到上司手里。
伍定远不再多言只深深吸了口气将钢刀握在手里反复察看思索。众人不解内情可给种种诡异气氛一吓心里竟也害怕起来。岑焱细声问道:”巩爷……到底怎么了?“
巩志眉心紧蹙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此时不只巩志人人都想得知景泰十四年生的大事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大都督却也不说话只反复沉吟低头察看那柄军刀巩志沉吟道:”你们之中可有谁带得纪年谱?“看这纪年谱便是国史通监欲知前朝旧闻自须从中来查。众人摇了摇头无人回话忽在此时阿秀嘻嘻一笑自从包袱里找出一本厚旧破书。岑焱大喜道:”纪年谱!“也是事出紧急顾不得小童还在翻书便己夹手夺过。
在阿秀的吵嚷中巩志急急翻开年谱来到了景泰十四年那几页低声读道:”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苍贼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总兵马宝、张委战死。京师戒严……“
啊地一声众人睁大了眼原来景泰十四年怒匪曾兵临城下打得朝廷溃不成军当时据点便是霸州。众人心下骇然方知大都督何以如此戒慎他怕旧事重演了。
霸州邻近北京相距不过三百里若以快马飞驰半日便能抵达。战火一旦卷入京城上从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兵凶战危之际人人都会惨受波及纵使想逃、却也无处去。
一盏盏花灯闪耀四下歌声舞乐不绝于耳。可伍家的花棚里却是一片宁静事关重大霸州仿佛遇袭怒王又似现身倘若此事是真京师几成空城。翠杉一脸惊惶不由靠向燕烽的臂膀颤声道:”景泰十四年……那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就有怒苍山么?“
巩志叹道:”当然有。当时怒苍领便是那位秦霸先。“听古人之名翠杉自不相识茫然便道:”秦霸先……怎地那么巧反贼都姓那个字儿……“听得此言巩志不由微微苦笑:”他当然得姓那个字儿了。他若不姓秦那秦仲海怕也得跟着改姓了。“
翠杉全然听不懂一旁燕烽细声道:”别再问了秦霸先就是秦仲海之父方今怒苍缔寨之主。“乍闻此事翠杉不由惊呼一声方知秦氏父子血脉相承全是反贼出身。心惊之下更缩入了燕烽身旁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想起改朝换代的诸多死难众人怕的怕、惊的惊棚里久久无言自与广场里的热闹大异其趣。阿秀是个天生好事的他一旁听讲只觉这秦霸先好似十分厉害那秦仲海更不用提了实乃儿童鬼故事里的常客。他心里有些兴奋便偷偷将自己的旧书摸了回来预备瞧瞧当年大战的结果。
一片宁静间阿秀翻到了下一页却不由咦了一声。
”四月贼犯沿边……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制定韬略制贼于先。“
再来什么都没了连怒苍两个字都不见了。阿秀拉了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什么是景福宫?“华妹想了半晌忙道:”好像是太后住的寝宫啊。“话声末毕铁手己然伸了过来将纪年谱取走了阿秀仰起头来惊见伍伯伯背对着自己忙道:”伍伯伯太后是干什么的啊?“
场里没人回话因为太后早已死了八年前全国服丧已为她入土送了终。
眼见大都督手上还握着那柄军刀容情极是肃杀众人心里更伯细声便问:”都督……您不是说那厮不敢问入北京么?这……这又是怎么回事?“伍定远摇头道:”我不知道。“
正统军鸦雀无声华山诸人越感惊疑却也不敢多问伍定远默默无言他蹲了下来静静望着阿秀。阿秀见伍伯伯眯起了小小的眼缝那眼角全是皱纹小小的眼瞳藏在深深的眼眶里像是很古怪阿秀给他看得难受忙去拉华妹的衣袖让她过来陪着自己。
一片寂静间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一件事:”怒王“开始反攻了。
自命枭雄的怒苍之主他作风亡命静的时候深藏九幽冥底无声无息动的时候却能振翅高飞举国震动。如此人物一旦全军出阵辄以天雷之威复加骤雨之急胜则全胜败则全败图的是”大起大落、片甲不留“。似他这般性子他确实有可能直捣黄龙。
可即使疯狂如秦仲海这十年来他也不曾跨过潼关东进北京城……这倒不是因为他打不下来而是因为潼关是条生死界限跨越之后两边都没了休养生息的地方怒王是魔火狂风真龙则是铜墙铁壁双方如要硬碰硬决战时刻便要到来。
伍定远深深吐纳他仰起头来遥望红螺塔过去十年他坚信秦仲海绝不会跨过这道线因为他是怒王不是杀人王。若不然他硬要闯进这最后一关……纪年谱里的那段文字已然记下了他的结局:”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区区两行字读过秦霸先的故事便结束了。自此怒苍覆灭前代真龙也死于神鬼亭。
可怜的仲海不知不觉间他又再次走上了父亲的老路……秦霸先的对手是江充、是天绝、是景泰可秦仲海应该明白他的对手比江充更阴、比天绝更强比景泰皇帝更残忍无情……这些并非空口说白话而是证明过的……在十年前那场较劲中江充自尽、天绝身亡甚且连景泰王朝也已告终……人家既能一统朝廷三大派何惧一个怒苍山?
秦仲海输定了他跨不过父亲的格局在这巍峨如山的正统王朝里”一代真龙“不过是第一关秦仲海纵使闯过了后头还有无数关卡有明的、有暗的有阴谋蛛网、有人情包袱、他破不了这个局。连他父亲都束手无策的事秦仲海该怎么办?
纵使背叛了父亲的托付刺杀正统皇帝他还是没胜算因为皇上是不死的即使杀死了朱炎、杀死了朱谨杀光了景泰、正统、武英……他却杀不死更多更新的皇帝。
身为当世第一反贼秦仲海应该心里有数这尘世间只要还有人们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个皇帝。不管他姓啥名谁改了什么职称天子必定万岁万载生生不息……可魔王不一样魔王只有-个秦仲海一旦死了怒苍旋将覆灭瓦解再不复见。
可怜的仲海他打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该造反。因为这人间必然诞下一位最高王者要为人间造福便该向万王之王臣服这个道理伍定远懂、秦霸先懂却只有秦仲海一个人不懂仲海……投降吧千万别步上父亲的后尘弧寂悲伤地死去……下跪吧别逞强了……
伍定远叹了口气他眯眼瞧望手中军刀茫茫然间他忽然啊了一声轻轻说道:”杀!“
瞬时之间伍定远脑中一阵晕眩他也瞧到了秦仲海的道路……
”业火魔刀!“
天下反逆心中的最高圣物便是业火魔刀!
武林间口耳相传如果一个人有报不了的仇、心里有解不开的恨最快的雪耻法子不是去抢武林秘籍而是去夺取”业火魔刀“。武林秘籍属于强者弱女孤儿抢不到抢秘籍不易练秘籍更难武林秘籍属于智者抢了也未必悟得道。那秘籍好生势利从来只眷顾幸运儿而那弱女孤儿的啜泣声却只有魔刀听得到。
”杀!业火魔刀!“耳边爆出一声雷打得伍定远身子前倾已然单膝跪倒。
毫无邻悯的人世间虎吃羊、强欺弱在那残酷六道里唯一的奇迹便是业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最大方它不会紧紧跟随强者无论来人是弱女还是孤儿只要摸到刀柄的一刹那愿拿自己的生命交换业火魔刀便会为他们燃起希望之光赐予弱女孤儿无上神力。
不必练、不用学抛却生命的一刻天地里已亮起了万丈魔光小孩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女人拿了可以毙武林高手于刀下、一旦落到练武人手中便足以挑战万王之王的百万雄师纵使最后不免自杀身亡可死前却能有无数人陪葬。
”时日何丧?吾兴汝俱亡耶!“伍定远咬紧下唇耳里仿佛听到兔儿羊儿的哭声呐喊它们杀红了眼一头撞死了狮子老虎闹得百兽同归于尽……
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要想打赢最后一战秦仲海必须会合魔刀那一刻他不只是天下无敌而已而是要加冕登基成为真正的魔王。丧心病狂的时刻到来他什么都不顾了他会直闯最后一关他不只要杀死皇帝、杀死百官他还要杀死所有心爱的人他甚至要炸掉人间连老天爷一起打死不让造物生精灵……
”哈哈!定远啊……别再假仁假义了!“面前的军刀好似出了嘲笑声这样哈哈笑道:”反正虎定得吃羊强定得欺弱何如让我一次杀光吧?哈哈!哈哈!“
”喔!喔!喔!喔!“伍定远咬住牙龈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眼泛泪光狠命握住了那柄军刀他要阻止天崩地裂。伍定远容情可怕肥秤怪自是吓得全身抖骇然道:”***朝廷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怎又搞成这鬼模样?“
此言一出登时提醒了众参谋却也提醒了伍定远。念及襄阳大战的种种异状诸人心下莫不暗暗惊疑毕竟怒王行踪成谜一切全始于襄阳大战可该役为何得胜怒王何以转进大都督却是三缄其口不曾交代缘由。
眼看众下属瞧望自己伍定远却又低下头去一语不。此时此刻全场只有他一人明白种种内情可身为大都督他有许多话不便说纵使明朝便要天崩地裂他也还是得把许多事窝藏在心这便是总帅的使命。
眼见巩志睁眼瞧着自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情势非同小可须得立时查访魔刀的下落。站起身来便道:”法会差不多开始了咱们该去祖师殿了。“大都督稍稍起身便听”啪啪“两声棚外焦胜军靴重重踏地已要替上司开道。
满场人众莫不暗暗纳闷可伍定远一个字也不交代他只深深吸了口气正待迈步离开忽听啪地一声好似踩着了什么东西高炯低头去望却见伍定远的脚下多了只信封。
古怪的信封不知打哪儿来的高炯微感讶异看这信封并非官书公函也不是正统军的奏报倒似是一封私函。他随手拾起递给了陈得福:”这是你带来的喜帖么?“陈得福咦了一声赶忙拾起只见收函处简简单单写了八个字低头念道:”定远吾兄帐前动启…这…这是什么啊…“
话声末毕高炯心下一凛便已夹手夺回了。众参谋围拢过来看这封信确非朝廷公文若然上头会写满长长的官职又是什么”兹特转奉一等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又是什么”恭呈西北扫逆军兵马大统帅伍公定远“绝不敢称兄道弟、潦潦八字应付了事。
大都督权势极大时时会收到匿名来信内容若非揭政敌阴私、便是某甲挟怨、报复某乙总之就盼拉拢威武侯以谋利益。伍定远不愿收来历不明的东西沉声便道:”是谁送来的信?“高炯低头去看左下角署名不由蹙眉道:”是一个叫…叫……“他迟疑半晌只得将信笺交给席参谋巩志凝目去看霎时便见到了一处古篆私章他勉强辨认题印说道:”灵吾玄志。“
灵吾玄志?众参谋听这名字古怪心下自感纳闷却听咚地一声大都督不知怎地竟尔撞着了凳子一旁吕应裳眼捷手快赶忙凑手过来替伍定远扶回了凳子。
高炯喃喃地道:”灵吾玄志?这是和尚的法名么?“灵吾玄志前两字颇似和尚的法号便与灵定、灵真等人相仿。可少林前有”智定音真“、后有”真玄如识“却没听过这位”灵吾“。伍定远见众人望向自己却不打理只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转向高垌问道:”这封信怎么来的?是你带来的么?“高炯忙道:”都督误会了、属下方才见您脚下多了一封信怕是华山那位小师兄的东西这便出言提醒了。“伍定远嗯了一声只是不置可否接着转头问华妹、阿秀:”你俩方才可见到这封信了?“
先前伍定远满面忿恚容情怕人阿秀与华妹吓得呆了自不曾留意地下情状便一齐摇了摇头。伍定远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看他目光向地不住朝棚内棚外扫荡似想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众参谋满心讶异忙道:”都督这信有何奇怪么?“伍定远摇头道:”是没什么奇怪我只是想弄个明白到底这封信是怎么进殿的。“说话间垂目四顾仍在搜索可疑情状。
适才从杨神秀入棚乃至于宋通明进来、华山门人送信这花棚里人来人往却没人留意地下是否另有古怪。自也无人晓得这封信是何时进来的高炯蹙眉道:”启禀都督您的耳音天下无双要有人偷偷把信搁到您脚旁那还瞒得住您么?说不定这封信早就搁在这儿了。“
众人颔称是以伍定远的耳目之灵确实没人瞒得过他。哪知伍定远毫不放松只抬起头来道:”不对我脚边没有这封信。“他凝视着陈得福正色道:”小兄弟你适才捡着喜帖可曾见到这封信?“陈得福哪里知道什么?只是讶异道:”我……我没有看到啊。“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目望群英森然道:”瞧这封信决计是后来进殿的。“
眼见大都督目光锐利如鹰一扫平日内敛气象众参谋自是满心纳闷却也不知此事有何伟大之处高炯便道:”如此说来这信八成是那位宋少主带进来的。再不便是……“说话间伍定远站回方才捡到信封的所在沉吟道:”方才谁离我最近。“
高炯答道:”是我。“伍定远点了点头目光转了过来朝高炯身上打量。高炯忍不住大吃一惊颤声道:”都督……您……您该不会觉得是我……“
伍定远没有说话可也没移开目光那眼神却已道尽了一切。众人满心讶异顺着都督的目光去瞧只见他怒目望向高炯的右臂。那眼神之锐利冰冷彷佛便是一柄利刃欲待看透属下的盔甲瞧瞧皮肉上是否别有异状。
众人心下一凛都晓得大都督动了疑心他怀疑高炯有嫌疑。可说也奇怪这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却能有什么嫌疑呢?便算是高炯带来了这封信那又有什么了不得?
场内全都安静下来了。聪明的如吕应裳、巩志都已猜出了几分内情其余傻憨天真如华妹阿秀虽不知生了何事却也晓得高炯可能做了什么坏事。霎时全场交头贴耳眼光却都停在高参谋的右手臂上人人心里都猜想着那右臂上究竟有何古怪是有”精忠报国“四个字?还是有”他日若遂凌云志“?一时之间或猜或忌、或惊或疑高炯身处嫌疑之地已是红了眼眶他猛将军靴一踏当地大响居然解开盔甲环扣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高炯年纪不轻了四十来岁的人筋肉仍见刚强粗壮他大吼一声:”正统军断事参谋高炯!誓死效忠大都督!“军靴重重一踏地将身向左急转坦然展露右臂。
众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高炯的右臂结实相壮上头一没有刺花二没有胎记甚且连疤痕也没有。直可说是清清白白绝无一分嫌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山众人自是一头雾水一不知这”灵吾玄志“是谁二不懂那信有何古怪三更不解大都督在紧张些什么。算盘怪忙道:”走了、走了赶紧把喜帖一早些回去睡觉了。“肥秤怪苦笑道:”是啊快走了、快走了。“他见伍定远模样古怪早已心里毛正待溜之大吉猛见一只铁手平举过来挡住了通道。
大都督没有开口可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谁都不许走吕应裳虽不知内情如何却也不愿无端得罪大都督当即上前一步道:”大家都来我这儿。“肥秤怪、陈得福等人如遇皇恩大赦忙鼠窜到吕应裳背后去了排做了一串。
寒风凛列天边飘落了朵朵雪花伍定远还是不曾说话他将铁手放落跟着那张国字脸缓缓转来静望群宾。高炯给冷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末得都督号令前他也不敢穿衣。
此时此刻高炯没嫌疑了可棚里上从巩志、下至阿秀连同大都督在内一共还有十二人这封信究竟是谁带进来的须得查个明白。
便在此时猛听当当两声响燕烽二话不说便也将盔甲除下脱去上衣。棚外焦胜本等着开道陡见燕烽、高炯轮番脱衣便也跟着卸甲了。算盘怪一旁瞧着不由骇然道:”操你奶奶敢清又要脱衣检查了?“
荆州庙里打得头破血流全为了熊俊要搜百姓的身谁晓得脱人者人必脱之看这正统军惯常对百姓脱衣搜身原是其来有白竟是从本营开始脱起。
眼见伍伯伯起蛮了阿秀从来机灵识相忙快手快脚脱掉了上衣道:”伍伯伯裤子要不要脱?“华妹脸上一红忙道:”爹阿秀好讨厌。“
这话虽然好笑但此时伍定远满面肃杀却无人笑得出来。没人知道大都督究竟想做什么怒苍匪寇出身草莽身上多有猛兽刺花或者”恰如猛虎卧荒丘“或道”敢笑黄巢不丈夫“可此地人人都是善良好人谁会是怒苍奸细呢?或者说倘若真间谍谁会笨到在身上刻记号作文章?那岂不是自找死路么?
今夜此地伍定远又变成了伍捕头他静静打量棚里的每一个人目光深沉如狮虎、如鹰隼肥秤怪见他瞧着自己不由谄笑道:”伍老弟啊你该不会也要我脱……“那个”脱“字才出口却见伍定远目光撇来似在瞪蚬自己。肥秤怪吓了一跳便想溜将出去可脚步才动伍定远已然抢占先机挡在他面前三尺。
双方相距三尺尚称有礼再要靠近一尺那便会呼吸相闻了。吕应裳察言观色自知有大事生他不愿无端得罪权臣率先解开了衣袍朗声道:”华山门下!给伍爵爷一个面子让他老人家明白我等并非西北“匪人”!“
啪啪两声响吕应裳已将内衫外衣尽数解下奋力抖了抖看得出来吕应裳状似屈从实则心中极其不快那”匪人“二字更是拖得极长、眼见伍定远神色木然肥秤怪一脸苦笑:”伍老弟你们这帮武人真是怪得可以我可总算见识了。“说话间便也脱了上衣露出肥滚滚的肚子。算盘怪则是斜瞄了翠杉一眼冷笑道:”***今日让你们小娘一饱眼福。“当下扭了扭屁股竟然先脱裤、再脱衣成了个精光赤。
此时连陈得福也脱了扫把福霉气冲天到哪儿都撞见倒霉事-见大都督目光飘来赶忙脱光了衣物一时露出了瘦瘦的肚皮与那细细弱弱的臂膀。
场里每个人的手臂都清白自无一人有嫌疑。棚外寒风吹来冷得阿秀猛打喷嚏陈得福也是直打哆嗦。场面极其古怪棚外有经过的猛见大队男子赤条条站着莫不吓得绕道而行。算盘怪暴吼道:”伍老弟咱都光屁股了!你到底还要干啥!快说啊!“
一片寂静中伍定远目光回转来到了二男二女身上。全场仅剩四个人没脱大姑娘是翠杉小姑娘是华妹另两位男子则是伍定远的本部参军一位是席参谋巩志另一个则是掌粮官岑焱。
若说谁有赚疑必是这四人之一。
翠杉绮年玉貌万万不该逼她脱衣可华妹是都督爱女又何尝能攘她解带?至于巩志此人更是席参谋自有其威望份量又岂能任意猜疑?说来最便宜的便只剩一个岑焱了。
果不其然全场的目光都瞧向了掌粮宫好似问他为何不脱。岑焱干笑道:”大冷天的……兄弟们咱……咱怕冷啊……“这话十分逗趣可众人目光凛然却无一人陪他说笑。算盘怪更暴吼起来:”快脱!冷死我啦!“
岑焱唉叹两声将环扣打开露出了一身松皮垮肉胸口还一条大伤疤却是在战场上受得伤顿为丑恶。看他之所以不脱却原来是怕丢人现眼了。他脸红腼腆眼见陈得福偷看着自己不由呵呵一笑向他挥了挥手、又朝翠杉偷偷瞄了一眼嘴角隐隐含羞。
岑焱过关了下一个是翠杉。她虽然跟着都督夫人学武功可连吕应裳这等身分都脱了她凭什么拿翘?眼见众男子的目光瞪视自己翠杉满面害怕急忙去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小姐帮我求个情……“华妹立时大喊道:”爹!我俩不用脱对不对?“治军之道在公平华妹与翠杉若能摆架子不脱吕应裳岂不平白受辱?果然伍定远低下头去他既未点头也不摇头好似无甚逼迫之意可也没说她俩可以过关。
场面僵持了没人敢出言催促却听算盘怪色眯眯笑道:”快脱啊嘿嘿不脱怎么知道好人坏人呢嘿嘿……“话声未毕便听吕应裳道:”师叔噤声。“
气氛隐隐不对真凶呼之欲出翠杉身为都督夫人的爱徒如今却要受辱她珠泪欲垂一时咬住了下唇不知自己该不该脱华妹也呆住了喃喃地道:”我才不要脱爹我可以不脱对不对?“身为伍定远的女儿华妹若是懂事她便该顾全爹爹的脸面可这小女孩儿不单是都督爱女她还有个娘。果听华妹大哭起来:”不脱!我绝对不脱!华妹要找娘!娘!“
翠杉附和道:”对!我们去找师父。“抱起小姐正要朝棚外奔去却听刷地一声一柄腰刀拦住了去路听得燕烽冷冷地道:”且慢!“
刷地一声钢刀迳朝翠杉斩去。一片惨叫之中燕烽还刀入鞘转看翠杉右衫衣袖却已裂开了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丫环的右袖已给刀锋削破透出了晶莹肌肤却没伤到皮肉。
燕烽看似冷酷其实是在帮她这是个折衷办法-能顾全大都督旨意二也能让翠杉全身而退。燕烽躬身抱拳凛然道:”杉妹公务当前多有得罪。“正欲伸手过来却给翠杉用力推开大哭道:”走开!你凭什么弄破我的新衣裳走开!“
哭叫之中翠杉的手臂露出来了晶莹美丽肌肤白嫩柔细不见一点疤痕。眼见翠杉哭得凄惨燕烽则是满面尴尬无论是否该赔新衣裳翠杉都过关了。可怜还有介小女孩儿一脸惊惶却是华妹了。此时连丫环也没事了却要她怎么办?
吕应裳-旁忖量其实最可能送来密信的便是华妹因为伍定远最不会防备的便是女儿。有心人若要对正统军下手必会利用这天真小女孩儿让她对付自己的父亲当然吕应裳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无论是谁教唆那都太可怕、太可恨了。
眼看华妹呆在当场高炯朝阿秀推了-把附耳说了几句话。阿秀哈哈大笑霎时当仁不让便已冲向华妹喊道:”华妹!多有得罪!“嘶地一声阿秀依样画葫芦已然扯破了华妹的衣袖正要连裙子一起扯落却听啪地一声大响已然挨了一记大耳光。
出乎意料却也让人松了口气华妹过关高炯、燕烽都是明白人自知翠杉与华妹都是女孩自不可能命她俩当众宽衣。可要坏了都督的规矩那也是大大不该便只能先斩后奏了。吕应裳等人看在眼里心中也暗暗佩服均加这几位军中参谋甚是机敏顷刻间便已找到了调解办法。
不过同样是参谋为何有人机灵解事却有人号称席之尊却至今不言不动呢?
全场的目光转到最后一人身上此际还有嫌疑的只剩下了他。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巩志不惊不惶反而微微一笑他将双手提起缓缓抱胸瞧那模样竟是不肯脱了。
席参谋对上了大都督情势前所未见众人都是骇然出声。正统朝十年同袍伍定远想起了战场上的情份自将头低了下去他拿着那封信身子微微抖。
看得出来伍定远很难过他的眼眶迳自红了因为正统军已然找到了卧底。
众人虽不知内情如何却也晓得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即使荒唐如肥秤怪、卤莽如算盘怪此时没人敢说话吕应裳第一个穿上了外袍其余华山门人也都穿回了衣衫。气氛异常肃杀连华妹也不敢哭了阿秀轻轻将她扯到一旁以免更增伍伯伯苦恼。
高炯身为参军第二把交椅自不愿自家人打成一团他急急走了过来细声道:”巩爷快脱吧……连人家吕大人都给咱们面子了大伙儿自己人您这又是何必……“巩志打断了说话摇手道:”别再说了。正因是自己人所以我才不想脱。“说话间居然就地坐了下来看他双手环在胸前竟打算和上司耗上了。
一片沉默间远处鞭炮串响百官人潮转向全朝祖师殿方向行去想来祈雨法会已要开始了。肥秤怪颤声道:”爵……爵爷老弟咱们……咱们可以走了么?“
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了伍定远也不愿再说什么他连看都不想多看巩志一眼只转过身去自将信笺封口拆开。
一封怪信闹得天下大乱此时人人都想知道这信里到底装了什么?上起吕应裳下至陈得福人人都伸长了颈子只想一探究竟。
撕地一声轻饷信封终于拆开了伍定远眯起了眼将信封望下倒了倒内里却不见信纸飘出伍定远微微咬住牙关正要将信封揉成一团陡在此时封套里还是坠出了东西。
宛如恶梦一样信封里掉出了第一张纸两片、三片、四片……在众人的注视下共有五张纸片飘出全都来到了铁掌上。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垂目去望陡在此时他额头青筋暴起霎时身子好似给雷电所击一阵摇晃之后棚里纸片飞扬竟尔四散坠地。
区区几张纸头又非万斤巨石怎能压垮了真龙?高炯满心诧异急急凑近来望赫见纸上如此写就:”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卫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众将大惊失色面前正是五张粮票赫是适才赠给王一通的军饷!那是人家满门老小的救命钱却居然给人抢夺回来放入这只信封里。
”大人!谢谢!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仿佛听到了王一通的悲愤哭喊伍定远身子慢慢下弯他的口中呜呜低吼好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陡然间他直起了身子双手持刀纵声大啸。看那面貌赫是忿恚挣狞吼声到处更逼得花硼上下震动不休。
棚外百官眷属听闻怪吼一个个惊隍走避。棚内十来人或尖叫、或害怕全都掩上了耳伍定远暴吼一声猛地转过身来狠狠瞪视巩志那眼中满蕴怒火似在逼问巩志他为何做这种事?
两人相处经年默契自是非常巩志见得上司的眼神便已明了他的心事当即缓缓站起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大都督巩志要你亲口说您是否当我是自家弟兄?“
巩志的眼神坚定执着可伍定远仍是咬牙切齿那目光紧盯着巩志的右臂意思很明白他不要听他要看!当此赚疑关头巩志自也明白上司的猜疑。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都督您想剥我的衣装须得稍待片刻……“说话间便从腰际拔出一柄短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火怆现身众人无不吓了一跳众参谋大惊道:”巩爷!您要干什么?“巩志摇了摇手示意同侪不必多劝他目望定远柔声道:”都督临别前一言相赠盼你醒悟。“
场面急转直下看得出来伍定远吓了一大跳他眼眶泛红双手紧紧握拳那脸色茫然苦楚似想大声恳求却又说不出口。巩志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都督在这眼见为信的年头啊……“他闭上了双眼苦笑道:”何如眼不见为净?“
”眼见为信“、”眼不见为净“在这杳渺人间之中很多事不要追根究底……否则第一个害死的是自己。此时虽是万分火急可棚里吕应裳高炯、燕烽等人……无不大为震动。
眼看巩志即将命殡伍定远大喊一声便要扑前去救陡在此时听得咚咚之声响起花棚木架给人敲了敲听得一个清隽嗓音道:”定远你在里头么?“
众人一齐回头去看但见棚外伫立了一名英俊男子看他身穿一品孔雀文臣官袍俊眉凤目左手叉腰说不出的轻松惬意。陡见此人到来华妹好似见到了救星:”杨叔叔!“阿秀则是大惊道:”老爹啊!“说着便望翠杉裙下去钻打算先避风头。
不消说来人自是当今中极殿大学士五辅重臣杨肃观杨大人现身巩志立时放脱枪柄眼见巩师爷打消死意吕应裳自也松了口气正欲上前为众人缓颊猛听一声吐纳棚里亮起了刺目紫电逼得吕应裳遮住了双眼。
还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地下粮票已给吸了起来那纸票上满布电光已从那只斑驳铁手中激射而出。
紫霞便是大都督的气劲一旦杂入纸张之中那粮票便如刚镖飞刀锐可断喉奈何五张飞纸来势太快棚里竟无一人察觉异状。连尖叫声也没了满场男女宛然木石唯一能动的只剩吕应裳一人奈何他能动的地方也不多他只剩眼珠还来得及转。
太快了眼皮还没眨华妹还在笑阿秀还在逃陈得福也还在打哈欠可那五张纸片早已飞出了十尺足足比飞箭快了十倍以上。
世上能看清楚弓箭飞行的人并不多能看清枪子儿射的更少、身为华山的大师兄吕应裳虽没宁不凡的武学造诣却有宁不凡的见识眼光。刚巧不巧他能看见枪子儿飞行所以他的眼力还追得上这五张粮票。
纸如果够快可以割伤手如果快到不可思议那便可以砍头。吕应裳自知扭颈太慢便猛力转动眼珠一阵疼之后便也让他追上了粮票。
幽幽暗暗的花棚里紫气奔腾眼中有雷电般的东西削空飞出它们出了尖锐吼声已从焦胜胸前擦过。焦胜没有知觉他连眼皮都还没眨马甲便给割破了。
焦胜后头还有一个人那是杨大人他才走进花棚脸上还挂着他的潇洒微笑。却不晓得他已踏入了鬼门关快逃啊……吕应裳虽想声示警奈何喉头却没了声音这不是因为惊骇而是因为来不及那五张粮票便像天际洒下的流星雨而吕应裳也成了星空下的许愿少女一切就是来不及。
生死之际猝不及防那纸片已然飞抵杨大人面前半尺。吕应裳拼出气力喉头挤出”喔“地半响便在此时杨大人总算也有了知觉他的眼珠里现出紫电他应该也见到了飞火流星、紫电当胸射来此时此刻避是避不开的纸镖与要害咫尺相距若想伸手去拦这五张粮票迅如雷电一旦失之毫厘寿岁便要差之千里。更何况五枚纸镖连番打来除非千手观音在此绝难一次尽挡。吕应裳全身凉了半截心里只剩下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杨大人手脚不够快仓促之际扑不下粮票杨大人也未练成金刚不坏体傻站便如同等死当此性命攸关之际他能怎么办?
不怎么办杨大人来不及逃来不及挡他总算还能祝祷。只见他双掌虚心合十含笑如掬水状看那食指恰巧不巧指甲尖儿伸出恰恰巧擦过了粮票边缘。
嗤地一声气响纸镖去路偏移便给第二张粮票撞上两张纸票去路稍缓便让后两张撞个正着一时之间四张粮票全慢下来了骤然间最后一张粮票狂冲而来一声大响传过棚里紫气烟消云散五张粮票轻飘飘地凌空飞舞宛然便似天女散花转看杨大人的指甲尖端却也给削落了一小片便如剪刀裁过了一般。
吕应裳呆呆瞧着一骇于真龙的”强“二慑于杨六人的”准“、此人无愧是天绝传人一步未动半招未出单凭双手虚心合掌挪移食指半寸便在间不容之际替自己消灾解厄其间巧妙说来不过二字”精准“而己。
杨大人替自己解围了吕应裳也松了口气先前没喊全的那个”啊“字终于脱口而出了。只是马后炮颇赚多余正待清嗓子遮掩却于此时一道紫光又从面前闪过忍不住又让他那”啊“地一声喊全了。
马后跑成了马前卒阿秀还在跳、华妹还在笑甚且漫天飞舞的粮票还未落下地来纸片后便来了比炮弹更快的东西那是只拳头举世最硬的重拳自于”一代真龙“的左臂。
在吕应裳的骇然注视下伍定远面容忿恚左拳如炮弹后先至重重挥向杨大人门面。
先前的票券不过是个开场白此刻正主儿的大军方才开到。须臾之间拳头距离杨大人门面仅仅两尺在大都督的重拳快脚之前杨大人若想出招抢攻他决计快不过”真龙之体“他若想与大都督拼摔角、比气力那更是自暴其短现下双方短兵相接他要如何替自己解围?
拳头来了夹杂着猛烈拳风杨大人的头开始凌乱重拳益接近堪堪来到了面前三寸杨大人慢慢斜过了身子看他上身右倾一寸六分左膝提起上抬四寸五毫那模样便像是要弯腰捡什么东西只消依势而下他便能逃过大都督的铁拳重击而那威震当世的”一代真龙“却会自行撞上他的膝盖。
与大都督相比杨大人显得很慢可他非常精准细腻所以他挡住了快招。吕应裳张大了嘴心里的惊叹敬佩当真无以复加嘴角正要展露笑意猛听棚内破空声暴响刚烈拳风刮面如刀棚里灯笼受风摇荡一阵闪晃之后眼底留下了残影。
情势急转直下最后看到的景象很怪像是大都督沉肩扭腰他左手的攻势不见了转而紧握铁手重重挥出了右拳。
不可思议大都督原本左拳如勾全力以赴绝无余力留下可那左臂说撤便撤右拳仍是说打便打这天外一击大出意料杨肃觐身法再高妙却也避不开了。
电光雷闪之际灯笼受风而灭眼前一片黑暗杨大人好似没察觉铁拳打来了他的身子右倾如故堪堪便要中招倒地之时杨大人的衣袖拂出无形袖劲列处一名女童飞了起宋挡到了雷霆爆炸的龙手之前。
”痛痛!痛痛!“猛听棚里传来哇哇大哭瞬息之间紫光消弭劲风褪散灯笼再次亮了起来吕应裳口中却还在”啊“地长声总算将那惊呼喊完了。
”啊呀!“吕应裳又次惊呼了急忙去看华妹只见她抱紧了杨肃观不住啼哭。天幸这女孩儿完好无缺可嫩颊上给龙手劲风刮过却留下了一条红肿痕迹宛似给抽了一记大耳光。转看焦胜却也在察看胸前异状瞧那马甲虽厚还是给粮票割破露出了内里棉布。
华妹哭得梨花春带雨满场人众也都醒了过来听得翠杉惊道:”小姐怎么了?为何哭了?“它慌忙移步察看那阿秀本等着去钻她的裙子便扑到了肥秤怪胯下。肥秤怪吓了一跳望后去跳撞上了算盘怪算盘怪惨呼一声又压到了陈得福头上。
”妈啊!“陈得福本在打哈欠差点咬上了舌头。满场滚得滚、爬得爬华妹却仍不住啼哭。听得杨大人柔和的嗓音响起温言道:”崇华怎么了?不喜欢杨叔叔抱你么?“华妹抚着面颊哭道:”不是刚才像有大蜜蜂飞来嗡嗡叫着朝我脸上叮了好可怕……好可怕……“大都督动静如电全场除吕应裳一人外无人见到过招情状吕应裳偷眼去看却见大都督默默垂眼中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只是一语不。
吕应裳吞了口寒沬都说”龙手大都督“平时寡言慎行岂料今日拜见竟如一尾狂龙让人大感害怕。他全身微微抖赶忙去瞧巩志的动静就怕这”席参谋“又起意自尽了。
转头望去恰见这席参谋也在瞅望自己只不同的是他双手持枪枪口却对准了自己。
吕应裳大惊失色不知自己身犯何等天条?正要退让闪避却见巩志笑了笑自将短枪收起插回腰间去了。吕应裳头皮麻也是不明究理只得转头四望却在此时忽见棚外行来了名老者看这人身做家丁服色腰间却悬了柄长剑再看剑柄上的那只苍斑大手闪闪生光食指处竟戴了只黄金指环。
老者面容沉静藏住了杀气也隐住了他的脚步声。以吕应裳的见识竟也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那老者见吕应裳察觉了自己便将双手藏入袖中掉头离开了。
场面益古怪吕应裳自是全身冷忙转望别处不敢多看。只见杨肃观自顾自拍哄华妹道:”崇华快别哭了瞧你爹爹人在这儿天下没人能伤你的知道吗?“说着便将华妹抱起朝伍定远送去。
伍定远张开双臂正要抱住爱女却听华妹大哭道:”不要!华妹不要爹!爹怪怪的华妹要找娘。娘!娘!“眼见女儿手脚不住挣扎好似怕极了自己伍定远一脸错愕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杨肃观瞧到眼里便朝阿秀背后一拍。
阿秀见华妹啼如稚子早已虎视眈眈在旁一得父亲圣旨立时捧腹狂笑:”小花花!哭娃娃!天天流泪喊妈妈!三岁小孩笑哈哈!“说著作呼喊寻觅状哭道:”娘!小花花真傻瓜啊!你快来把奶啊!“
华妹又羞又气忙扑到爹爹怀里嗔道:”爹!你瞧他!“伍定远给爱女抱住了忙将她紧拥入怀瞬时之间眼眶湿红竟已洒下泪来。阿秀心下一惊仰头去瞧爹爹却见他向自己笑了笑竟似颇有嘉许。
一切风平浪静了小孩打闹大人说笑棚里又成了那个热热闹闹的元宵夜。吕应裳是个明白人自知身在险地不可久留忙取了喜帖出来干笑道:”杨大人国丈有帖请您过目。“
杨肃观接过喜帖登时哦了一声微笑道:”苏少侠要成亲了?恭喜啊。“
眼见杨大人有意寒暄这回吕应裳却学乖了唯唯诺诺间早已领着一众门人夺门而出否则要是跑晚了一步一会儿棚里爆炸起火那可来不及逃了。
第六章 壮士十年归
二十八岁立志做大事于是孤身挑了这幅面担来到京城过那餐风露宿的日子。两年过后承天门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踌躇满志成了个精忠报国的朝廷命官。
十年了远走天涯的朝廷命宫总算返京述职了。他东瞧瞧西望望他没有见到亲人故旧也没见到欢迎人潮背后是堵寒破壁面前有盏黯淡油灯浑浑噩噩朦朦胧胧耳里依稀听到了叹息:“十年了……总算能够……”
“抓牢你了。”卢大人眨了眨眼面前蹲来了一位姑娘她噙着泪水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胡媚儿来了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她曾是自己的伙伴。当年百花仙子人在崖上卢状元悬身万仞两只手掌费尽气力却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最后一个升天一个坠地就此分道扬镳。如今双掌轻而易举地相握眼前悬崖不见了坏人不见了追兵一不见踪影可是卢云已经老了他已经四十二岁了。
新朝代、新天下正统十一年元宵夜老状元默默坐地此时无声胜有声连泪也不该流。
没有大恶人了江充已经死了也没有主上了柳昂天早给抄家了。该死的全死了不该死的也死光了如今连悲愤也可以省了景泰朝早已落幕江刘柳三大派也已宣告烟消云散。如今还见证过那段辉煌岁月的仅剩下这两个残兵败将他们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没人说话了纵使万般思绪涌心头可谁也不想开口。只有油灯的蕊心替他们叹着气”劈劈“、”波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总算开口了听他轻声道:”胡姑娘这些年还好么?“胡媚儿听得问候却只耸了耸肩笑了一笑反问道:”你呢?你好吗?“
十年不见什么都变了看卢云的那双手满布骨折伤痕好似地狱来归连胡媚儿也不一样了她红妆淡了、衣装素了昔时那身杏黄战袍早已褪下换上了粗布裙围路上拧肩而过怕还以为来了个菜婆子谁晓得她便是那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百花仙子“。
景物不再依旧人事更已全非许多往事便如景泰朝一般只能望梦里寻了。胡媚儿终于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拂尘扫开地下泥灰便与卢云并肩坐下。
卢云默默怀想往事轻声道:”胡姑娘你怎知我回京了?“
胡媚儿道:”有人在红螺寺里撞见了你便请我连夜过来在这儿等着你。“
卢云叹了口气自水瀑归来他始终隐匿自己的行踪一不愿透露身分二也不想再与故人相见。直琼芳将他引到了红螺寺这才让他撞见了正统朝人山人海。卢云默默颔道:”是谁差你来的?可以告诉我么?“
胡媚儿微微苦笑摇头道:”还是别说吧。你听了会不高兴的。“
此言一出反让卢云醒悟过来。他慢慢后仰身子倚到了墙上颌道:”是杨肃观差你来的?“胡媚儿没有承认却也不见否认只双手抱膝默默瞧着自己带来的那盏油灯。
房里幽幽暗暗的油灯的光辉虽说微弱凄凉却还是照亮了观海云远的座席卢云怔怔瞧望杨肃觊的大位轻声道:”他想见我为问不自己过来?“
胡媚儿摇头道:”这还要我说么?卢云你扪心自问你想见到他么?“
卢云凄然一笑。确实不必胡媚儿说他不想见杨肃观而杨肃观也不便贸然见他个中道理如何天下间就属他俩人最为明白。
从过去至现下位高权重的杨大人总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无论他是从琼芳口中套出话来还是他在红螺寺见到自己卢云都不想追问了。胡媚儿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却也见到了那四张椅子。轻声便问:”卢云你过去坐哪个位子?“
卢云以手支额低声道:”柳门中人依官阶排座。“
胡媚儿点了点头自知杨肃觊坐了第一张大位其次则为怒苍之主秦仲海最未了是伍大都督的座席。她依序去望却见第三张椅子断了条腿早已毁烂在地她啊了一声待要上前去扶卢云却拉住了她摇头道:”不必立起来了这样挺好。“
眼见卢云目光寂然胡媚儿自也知晓他的心事低声道:”卢云你还惦着顾小姐?“
此问实属多余卢云当然不会答。他后背靠墙侧着头望着那迷迷蒙蒙的油灯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胡媚儿在旁静观只觉卢云变了好多十年不见他的神情平淡了言语沉默了。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好似看穿了无尽世情全都习惯了胡媚儿把他的情状看入眼里心里反而更难过她叹了口气默默解开了一只包袱取了张红帖出来道:”来先瞧瞧这个。“
卢云伸手接过手上却来了张喜帖望来有些朽旧了。他也没心思多问什么只随手展帖来读:”皇家有喜普天同庆谨詹于正统二年正月初八为五军都督伍定远、义女艳婷行迎亲大典御赐华筵、东阁暖酒特宣一甲进士状元卢云入宫观礼共贺新喜……“
念到了此处卢云不禁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定远的帖子。“
手上是张迟来的喜帖这是伍定远与艳婷的婚帖。眼见卢云颇有惊讶胡媚儿便来婉转解释:”那年你失踪了可伍大人却坚持要写这张帖子。他盼望有朝一日终能亲手交给你“
大红喜帖染色却有些脱落了这说明定远并未忘了自己。卢云默默读着帖子只见内页还清楚写了当日的菜色”金鱼戏莲“、”龙肝烩鲍“、”八宝海参“……想来这必是定远家乡的土习惯喜帖不忘附上菜名就怕宾客血本无归了。
卢云望向屋中陈设但见伍定远的座席依然如故只老老实实搁在最后一位便如当年一个土模样。卢云低头读着帖子想象当日婚礼的热闹脸上慢慢浮起了温情胡媚儿察言观色便又道:”那年他完婚前已是五军大都督消息传出贺客盈门。非只文武百官诚心替他张罗打点连皇上也破格收了艳婷做干女儿好让两家门当户对。“
古来帝王家多有赐姓之举如唐朝的李姓、宋代的赵姓受封者若非是异族王公便是国之功臣想艳婷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让皇帝破格赐姓?想当然尔定是爱屋及乌了。
卢云闭起眼来遥想那冠盖云集的大场面看新郎是本朝大都督新娘更是皇帝义女天子还将喜筵设于皇宫东阁这场婚礼必定盛况空前。一时之间卢云好似也瞧见了伍定远看着他身穿着新郎红袍自在宾客中忙碌穿梭那国宇脸八成也是紧绷绷的既腼腆、复老土……卢云想着想着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难得见到卢云开怀而笑胡媚儿自也稍感安心便又劝道:”过去十年里不只伍定远惦着你整个北京、整个天下都有好多好多人记挂着你的下落……“她凝视着卢云轻声道:”卢云你想不想和大家碰个面?“
听得此言卢云转过头去目光在胡媚儿脸上一扫微笑道:”大家?“不知怎地卢云的目光有股莫名威势竞逼得胡媚儿低下头去怯怯地道:”大家就是……就是伍定远、艳婷……还有……还有……“
胡媚儿嚅嚅嚿嚿就是说不出那对夫妇的名字却是怕卢状元伤心了。眼见她难以为继卢云却只笑了笑说道:”胡姑娘没关系的全都过去了。“胡媚儿听他说得豁达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细声道:”你……你答应了么?“
卢云淡淡一笑自管伸出手指朝喜帖最末的署名处点了点。胡媚儿顺着指端去瞧眼里见到了帖末的一方印记六大篆字入眼却是”皇帝正统之宝“!
乍然见到这方玉玺胡媚儿忍不住扼腕而叹自知这番苦心劝说全都要付诸东流了。
当年谋害柳昂天的凶刀便是”正统之宝“。这方玉玺改变了天下人的命运也毁掉了卢云的一生只是事过境迁心里也没什么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复何求?自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人生形同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结束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剩下的这场戏却连开锣也不必了视逝友散仁义尽台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这空荡荡的戏台却是要做啥呢?卢云递还了喜帖随时都可能离开胡媚儿自知无力劝说只得叹了口气道:”且慢片刻我还有样东西给你。你收下之后再走不迟。“说着从包袱里取了样东西出来这回却不是喜帖了而是一只信封。
卢云哦了一声道:”杨肃观?“胡媚儿叹了口气颔道:”杨肃观。“
杨肃观稍信来了。看那信封里涨鼓鼓的却不知装了何物。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迟迟不按只得道:”卢云杨大人要我转告你这里头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你念在旧日情份上务必收下。“听得这是杨肃观的小小心意卢云心下了然看这信封如此厚重里头若非装了值钱珍宝便该是银票地契。总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
永远体贴的杨肃观永远留路给别人走纵使他的妻子曾与自己有情他还是替自己打量好了他盼自己后半辈子平安喜乐别再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
眼见胡媚儿双手奉呈仍在苦苦等候卢云微微一笑便也随手接过了。
卢云变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儿有点吃惊也有点不敢置信。这封信要在十年刚送来定会气得卢大人全身抖若不将之当场撕烂也必将妖女斥骂一顿。堂堂的状元爷餐风露宿也做等闲为何要希罕别人的馈赠?若真收下了岂不让杨肃观轻贱自己岂不让天下人讥讽讪笑?届时传入顾倩兮耳中看她的旧日情人这般硬骨气却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了?
随便了十年来大海扬波人生几度风雨历经了多少故事之后卢云早已豁达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戏弄他也罢卢大人都已看开了。
灯光掩映卢云默默将信封拿起反复探看杨肃覩送来的心意。
第一眼瞧去信封上写了五个小楷墨迹俊雅字如其人写道:”转呈卢知州“果然是杨肃覩的亲笔真迹。卢云微微一笑低头去看弥封处这回却又见到了火漆其上印满官箴最大的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本监“、其次则是”代户部左侍郎杨缄“、”代吏部主簿杨缄“等小印。
卢云虽说久不在朝廷可见识学问还在区区一眼瞧去便知杨肃观身兼数职不惜屈就内阁威望以一品大学士之尊降格纡贵代管着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个头来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极殿“六品混一品终究是乱了纲常。
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论正统朝是何景况自有故友担待何劳自己烦恼?也是事不关己卢云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觉人手处四方方的里头像是放了块令牌。卢云微起讶异便道:”这里头是什么?“
胡媚儿不愿多言迳自道:”你拆开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难的差事莫过于说服卢铁头。好容易他收下东西自是多一言不如少一语。卢云也不多问正待撕破火漆忽见左下方署名处还盖了个章依稀瞧去却是古篆四字卢云低头辨识勉力读道:”灵吾玄志。“
古怪的印监不知是什么来历卢云自是微感讶异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却也不加解说催促道:”你快拆开信封吧拆了之后我便告诉你这四个字的来历。“
灵吾玄志这四字定然是杨肃观的字号想来他官职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卢云闭上双眼手里握着信封里四方方的铁牌只在推测杨肃观的用意。
手里的东西断无疑问必是一块官箴令牌。杨肃观既然寄来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来以他的高官重职便要替自己讨一个三四品官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料来信封里无论是工部左侍郎、还是太仆寺少卿总之都比当年的七品知州来得大。
卢云久久不语心意恐怕有变胡媚儿忙道:”卢云杨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你能留在北京。“卢云没有说话兀自闭着双眼。胡媚儿与卢云虽说相处无多可一见他闭目养神便晓得事情难办了。她叹了口气还待要劝却见卢云睁开双眼微笑道:”你呢?“
胡媚儿微微一愣道:”我……“卢云颔微笑:”你啊你也希望我留着么?“胡媚儿低下头去含笑道:”我当然也想不然我何必当这个说客……“
昔年两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儿当时几番历险全是为了卢云她幽幽叹了口气还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热却给卢云牢牢握住了。胡媚儿心头怦怦跳着只见卢云微微一笑颔道:”胡姑娘谢谢你。“耳听卢云开口致谢胡媚儿自是大喜过望正要扑入他的怀中却听卢云轻声道:”胡姑娘谢谢你的一番心意请你回去转告杨大人便说卢云很承他的情请你代我谢谢他。“说话间便将东西还给了胡媚儿跟着站起身来。
卢云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北京无论多么繁华热闹他都不会留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他要的。
她见卢云迟迟无言登即将那”灵吾玄志“的宫缄取起奋力抛到卢云身上尖叫道:”你说啊!你自己说啊!做个顾家男人你想养活妻小你要有什么?说啊!“她见卢云不答便冲到了面担旁捞了一把东西出来尖叫道:”钱啊!卢云!“
铜子儿飞了出来全是琼芳傍晚收来的卖面资一时恶狠狠地砸到卢老板头上胡媚儿厉声道:”钱钱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没钱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想来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穷酸!趁早阉了自己做太监吧别糟蹋姑娘的身子!“
没钱就是奴才有钱便是天才。当琅声响中百来个铜钱打得卢云一脸狼狈全身家当满地乱滚更衬得穷酸了。只是卢云不曾闪避任凭铜钱砸上脸来他也不言不动那双凤眼一样睁着黑夜里瞧来当真晶莹光华宛如天上星辰、无价之宝胡媚儿给他盯着一时气略馁了她低头咬牙:”好……你为人正派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所以一辈子挣不到钱这些我都可以饶你……可我想问你一句……“她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卢云!你专情么?“
卢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下解。想他自遇顾倩号以来虽然情场屡有机缘却不曾改变初衷。足见此人极为固执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温柔如公主、活泼似琼芳谁也无法改变他分毫胡媚儿见他迟迟不语登时冷冷地道:”卢云你应该很得意啊怎么不说话了呢?似你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里定是想着哼我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是不是啊?“卢云虽没点头却也没摇头猛听胡媚儿哈哈大笑戟指痛骂:”我呸你妈的!姓卢的!你以为自己专情么?放屁!比起杨肃观!你给他提鞋儿都不配!“卢云给骂得拘血淋头不由吃了一惊胡媚儿飞奔上前吼道:”你以为我在胡言么?卢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两个姘头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卢云张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胡媚儿用力拍打卢云的肩头悲声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这人用情再专可给那帮路人一分你还有多少留下来?猪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说啊!自己说啊?I卢云呆呆听着忽然间急急转过身去惶惶茫茫到处去捡铜板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赶紧捡起铜板一股脑儿从柳家大宅脱逃再也不要回来了胡媚儿晓得自己剌伤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泼当即上前飞踢将地下铜子儿一脚踢散厉声道:“姓卢的!你到底有什么呢?讲钱势你没有谈情爱你也没有卢云啊我的卢云……”卢云双手捧着铜板嘴角微微苦笑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胡媚儿也缓下手来她目光怜悯轻轻说道:“可怜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她趴到了卢云身上痛哭道:“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男人。”
没了是非对错忘了何去何从坏男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铜板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一个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别人?俗根未净、心有窒碍的卢大人他拿回了“亲逝友散仁义尽”在这江湖里彻底溃败胡媚儿也哭了她抱住了卢云悲声道:“对不起……我真不该这般伤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枉费心机……算了你回去吧卢云……回去你的家乡吧住到你的小窝窝平平安安过着你的小日子离那些豺狼虎豹远远的……永远永远你都不要再回来……”
当此嚎陶之际坏男人怱尔忍俊下禁竞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摇头晃脑、笑得满地找牙、笑得擂胸顿地不支倒地。
什么样的人引得天厌之地厌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来降世曰:“三界皆苦吾当安之”但前头还有两句话称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卢云不是佛祖也不该学佛祖没了唯我独尊的法力神通他要怎么安顿三界?“
胡媚儿骂得有理大道废有仁义大侠牺牲了小我没人晓得他的老婆在哪儿卖淫更没人晓得大侠的儿子身无分文却在何处行乞。不过全天下的人都将知晓那默默坐于黑暗中的孤儿身影即将腰身一变以免举世侠客的头号大敌世称”天魔“。
过得良久瘟神终于不再笑他倒在地下-动不动像是把自己毒死了。
胡媚儿心下一软自知话说得太重正要过去搀他却在此时屋顶上传来悄悄一响好似小猫跳上了屋瓦可说也奇怪落地声明明是轻轻悄悄书房里的泥沙却飕飕而落真若天魔驾临这声响说明了来人武功特异兼得轻灵身法却又能力道万均卢云陡听怪响立时睁开了眼胡媚儿兀自不觉异响只叹道:”起来卢云像个男子汉你究竟要去要留趁早做个决定。“说话间院子里传来落地声屋顶上的郡人竟已跳了下来。卢云心下-凛急忙翻身跳起、胡媚儿分毫不知异状还待说话那脚步却已到了窗边低声呼唤:”卢叔叔……不要相信地……你要相信你自己……“
听得来人如此说话卢云自是瞠目结舌还不及回话却听胡媚儿尖叫道:”什么人?“
”义勇人!“
胡媚儿经算察觉了埋伏正要生银针却听窗外咻咻连响中书房里精光闪烁竞有百来枚飞镖从窗口射来瘁不及防间已近胡媚儿身遭三尺。卢云大吃一惊急忙扯住胡媚儿的衣袖先将她拧开半步跟着右腿扫出轰地一声巨响柳侯爷的大书桌凌空飞起倒翻在地已然挡在胡媚儿面前。
咚咚咚飞镖钉在桌面上胡媚儿吓得花容失色还不及转身抵御却听背后又是一声劲响竞有一柄长剑疾刺而来!
看这刺客委实厉害招式急、武功怪一招快似一招此时胡媚儿无论转身、针、闪避、纵跃全都慢了一步将死之际一人背后出手带得胡媚儿偏离了一尺正是卢状元下场救人了。
风声劲急长剑从右臂旁擦过险些剌中了心口端得是惊险万状可怜胡媚儿还不及喘息陡听铛地大响暴起那柄剑竞无缘无故化成了三截飞刀眨眼之间化直剌为横抽改朝胡媚儿喉头削来。
长剑暗藏机关招招致人于死地只消切过胡媚儿的喉头她非但要气管断裂说不定连咱也给切了下来。当此危急关头卢云却是临危不乱听他一声轻啸左足顿地右腿半空旋踢嗡地一声大响飞刀剑尖给足尖扫中瞬如流星般倒飞而出直直钓在墙上。
胡媚儿满头冷汗看她满手扣着银针但在这两大高手过招间哪里插得下手?她一震于卢云的神功二骇于杀手的急招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十年来用”无双连拳“今朝梢民拳脚威力竟是如此惊人。卢云落下地来霎时左袖轻拂一股柔力拉来己将胡媚儿卷入怀中。
强敌也不再招万籁俱寂中卢云与胡媚儿一同凝目去看只见屋内一道黑影昂立在地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深黑傲然而立虽说头戴黑面罩一双眸子却是精亮有神孔如冬长的儿恤小让人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当地一声轻响飞剑组回长剑形状便给黑衣人收入背后鞘里。卢云脑中急转好似过去曾见过此人可乍然间却又想不起来。一片肃杀间听那刺客冷冷地道:”贱人……“刺客的嗓音冷得出奇目光也是狠得怕人他将右臂缓缓平举戟指胡媚儿:”离卢先生远点……“
听得”卢先生“三字卢云不由一凛好似想起了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见黑衣人双眼睁得极大仅在瞪着胡媚儿的右臂好在警告自己什么当下也转过头去顺着怪客的目光去瞧;这一望之下却也让卢云睁大了眼再也栘不开目光。
眼里看得明白只见胡媚儿的衣袖给削开了露出了晶莹的右臂。看胡媚儿年过四十肌肤仍是细致白净可不知怎地那雪白臂膀上却停了一只鹰!
神鹰双翼全展恶狠狠地叮在那白嫩肌肤上形极残暴。胡媚儿肤质越白越显得那烙印的狰狞血红。卢云浑身颤抖喃喃地道:”这……这是什么?“黑衣怪客淡淡地道:”外掌锦衣卫、内辖东厂人马遍布十余省……故所以人们如此称呼他……“
”镇国铁卫!“黑衣怪客提气一喝这四个字一出霎时屋顶传来轰隆一声大响破砖碎瓦烟尘弥漫大梁上落下六道黑影全力向怪客扑杀而去。
不过双眼一睐间六名剌客分从四面八方进袭看这些人全都身穿夜行装头戴黑面罩手持鱼网长索看那阵法架式竞似要生擒黑衣怪客回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客倏忽而现杀手尾随而至卢云自是大为吃惊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怪客自己也给追杀苦?他嘿了一声急急提起右掌向前扑出霎时轻烟飘起油灯熄灭房中哎了黑暗一片。卢云便趁这一瞬之势带着胡媚儿藏入黑暗之中免遭池鱼之殃。
油灯不比火烛顶上防风加盖仅余烟孔通气看两边距离十只之遥卢云要熄便熄说灭便灭似还行有余力。胡媚儿见得这手神功自是大为骇然。万没料到卢云潦倒一如往昔可手上武功却己一日千里大见绝顶风范。
黑衣怪客隐入黑暗之中那双目光却如北辰明星清晰可见他朝卢云看了一眼霎时双足一点后空旋翻竟从众杀手的头上飞了过去跟着足尖向地一点身子倒退飞出便由窗口原路离去。
咚咚隆咚六名杀手势头不减黑暗中依旧街向前来堪堪撞上墙壁之时六人一同举起脚来动作整齐划一先朝墙壁一踢便如黑衣怪客一个模样向后旋动空翻迳从窗口追了出去。
黑衣杀手来去如风卢云也醒悟过来在这一瞬之间他全都懂了。小年夜扬州渡口一场厮杀他也曾见过这群人也从琼芳的口中听说了他们的名号真相大白了为何胡媚儿会查知自己的消息为何会大半夜地守候在此原来一切的解答就是这四个字:”镇国铁卫“。
黑衣厂卫号称食人之夜叉昼伏夜行掌人阴私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全都养着这群妖物。卢云眼中带着寂寞他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却似问着胡媚儿:”为什么?“胡媚儿笑了笑拉起了衣袖遮住了烙印她没说话可她的举止也替她说了……不为什么一切如故……
两人四目相投面前的胡媚儿不再像个女魔头那目光温驯平静反似个奉公守法的老捕快不毒、不刁、不恨只有一脸木然照本宣科、卢云望向地下的信封喜帖忽然耸了耸肩笑了一笑。胡媚儿见得那个笑容好似给刺了一刀她眼眶微微一红霎时别过头去目光也恢复得冰冷肃杀霎时不再多言自管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下的包袱便从房门口离去。
眼见胡媚儿眩然欲泣卢云心下一动他虽与胡媚儿相处无多却但晓得这位姑娘爱恨分明乃是位性情中人实不信她真会出卖目己当下探手出去拉住了她:”你是被迫的?“
”幼稚啊!“胡媚儿背对着卢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卢云啊别老是这样天真可爱这世上哪件事一定是自愿的?又有哪件事一定是被迫的?快回家做圣人吧。“说着说将手奋力一甩便已跨门离开。
杀手走了胡媚儿也走了柳侯爷的书居又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元宵的鞭炮声卢云默默望着地下但见杨肃观送来的公文兀自躺在地下好似向自己微笑着示意他莫要为此见怪……
第七章 天寒翠袖薄
冷冷的大街上天边飘落片片雪花卢云肩挑面担静悄悄地走在京城街上。
来时悲愤莫名离时则是悄然无声此际卢云已然平静下来他没去想什么镇国铁卫的新阴旧谋也不在意那些稀奇古怪的黑衣高手他只是望着那熟悉的北京琢磨心里的一些往事……然后他就要启程了。
定远、仲海……甚且那些死敌仇家全是在京城遭遇的。实则北京已是他的故乡了在这儿他有熟知的一切今夜此时若真踏离此间永不回头心里还真有些不舍。
也许这就是不想回来的原因。回来便得走走时便会不舍与其撕心裂肺地挖出旧伤血淋淋地一刀两断不如把那份相思埋藏心中静静的、苦苦的一辈子自个儿体会着。
其实胡媚儿说得没错这世上好人不一定做好事坏人也未必专作坏事自己讲究了一生的对错最后却没带给这人间一丁点好。什么事都只开个好头之后大吞苦果谁要与他牵连上了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不只自己所爱的人连所恨的人也是一般。看萨魔那般十恶不赦之徒只因与自己天牢为友使给瀑布压得扁了。说来自己声该去庙里抽个签瞧瞧这十年里行得是什么厄运、居然这般厉害。
想着想、走着走已能见到巍峨的永定门了卢云心下了然等自己出了城后那就真正要与这人间告别了。两个字退隐……还没出来就退隐了……
雪势越大街上行人寥寥落落卢云的肚子却有些饿了今晚先是大喊大叫之后泪流满面若是寻常人受了这般打击没准要中风了。他微微苦笑便起意去找间饭铺大吃大喝一顿算是替自己饯行。
走着走路上没开店。大过年的时候又晚了沿街只剩一家布庄还开着门。卢云缓步行过见得布庄门口摆了摊子搁着大毡皮袄都是些冬日衣物看元宵后时节入春当是要出清存货了。
卢云内力有成虽在寒夜也不怕冷倒是该买顶大毡戴在头上好将他的愁眉苦睑遮住。他放落了面担左瞧右望却没见伙计看着只得自行唤道:“店家客人上门了!”呼唤了几声门里终于走出一名老汉一路揉着惺忪睡眼他见得客倌是个穷酸面贩猛打个哈欠便又掉头回去了。卢云哑然失笑:“店家我买东西。”
耶老汉反身回来整理着摊上衣物懒懒地道:“你想买什么?”卢云道:“给我顶皮毡。”那老汉懒懒地道:“一顶十两。”卢云吃了一惊没想物价飞涨一顶皮毡竟贵到这等天价?他生平少杀价可摸遍全身上下至多凑出三两银哪来的十两出手?只得道:“老丈在下很中意这项大毡能否算便宜点?”
那老汉打了个哈欠正要懒洋洋地还价忽然间与卢云目光相接脸色竟是微微—变颤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便宜点……”卢云微微一奇不知这人何以前倨后恭。
他拿起大辗把玩又道:“那你再出个价减个几两。”
那老汉颤声道:“减什么减?不用钱了、不用钱……”卢云大感惊讶当即疑视那店家道:“为何不用钱?”那老汉与他目光相接更是满头冷汗陪笑道:“恭喜客官小店今儿元宵大赠奖您刚巧是第一百个客人什么都免钱了。”卢云咦了一声他小时也曾听过过抽奖抡元之事可多半骗人的居多中奖的奇少却没想到竞有这等好事降临?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是否自己形凶貌恶居然吓坏了善良百姓。满心纳闷间忽见摊上搁着面铜镜当即揽镜自照。
眼里瞧得明白镜中男子一如往昔除了比十年前瘦削些、苍白些却也不见青面獠牙之状。他眉心微蹙便从口袋里取出十只铜板道:“还是给你十文钱吧。”
那老汉频频哈腰苦笑道:“大多了、太多了。”卢云不知他在弄何玄虚便拾起了大毡随手戴上又问道:“敢问老汉永定门今晚还会开启么?”
“会!会!会!”老汉手舞足蹈了喜道:“祈雨法会午前结束到时百宫眷属还等着回家呢!”眼见那老汉一溜烟奔入门去卢云越看越是不解也不知他在害怕些什么正要挑起面担离开却见担上还搁着那只信封却是胡媚儿适才交来的东西。
灵吾玄志……卢云微微一怔看自已莫名奇妙得了便宜说不定是这封信在作怪了。想来杨肃观权势极大若有他庇护自己这京城里定能无往不利。卢云叹了口气随手戴上了大毡遮住了面貌忽然间觉得很安心像是自己再次与这世间隔开了、就像回到了大水瀑只要伸出手去便能摸回—条死鱼尔后笑眯眯啃着。
想起了顾嗣源卢云心中一酸泪水便又滚落了下来。这一刻真又回到了白水瀑布眼前什么都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到了……
想着想走着走永定门越来越近一路上没遇到熟人也没再撞见仇家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要把自己迎出去……说也奇怪当此时刻卢云心里居然隐隐盼望着就盼有人能在最后一刻阻拦自己让他再多眷恋片刻……
劝君更尽一怀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点像是当年为银川公主送行冷冷的风吹来冷冷的雪此时还有谁来送行呢?没有人了。胡媚儿劝他不动琼芳也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目送自已离去?
到了面前有一座城池挡住了去路卢云蓦地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瞻仰无上京城。
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期卢云不再多想什么眼见城门口排着队十来名百姓或扶老携幼或背负行李都在等着离开。他便排到了人群之末等着受检离去。
天候甚冷雪势更大却见几卒官差躲在城门旁的草棚里自顾自地闲聊磨混。一名长者耐不住寒上前问道:“几位差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城门啊、”那官差正聊得高兴听得老头儿打岔登时怒目呵斥:“你外地来的么?红螺寺的祈雨法会还没开始呢想开城门等午夜再来吧!”
那老者慌道:“不行啊差爷!小人还等着赶路这雪下得老大……”那宫差怒目喝道:“午夜再来!”那老者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躬身告退两旁商贩本有等着离城的便也—哄而散只余下卢云独个人站着。
卢云默默望向城头以他此时功力若想攀城而过自非什么难事。可他才下想仓惶离去十多年前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如今要离开了他当然也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纵使没有一个人相送他还是要走得像个人样。
“喂!你!”官差觉了他一个个站立起来怒暍道:“你别老杵在这儿快走了!”
听得差人的怒吼卢云不曾移步众官差见他头戴大毡肩挑面担只露出了了一双薄唇出来就这么一瞧便觉此人阴森森模样有些怪。众宫差犯上疑心便喝道:“老兄!借你的名状瞧瞧。”
名状便是一个人的身分验书载明该人之籍更、年甲、身分、貌样画影图形只是卢云的名状好似长了翅膀先是十三年前落榜入狱时给奸官收走了之后弃宫逃亡二度遗失事隔多年给人乍然喝问却哪里拿得出来?
卢云有名状自也无法取出查验只能垂不动。众官差越看越觉此人古怪忙按住了刀柄喝道:“老兄放下你的面担咱们要搜。”城门守卒那是些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年纪一会儿若是下手来搜不免如狼似虎要不打烂几只面碗那才是怪事。卢云摇了摇头道:“差爷小人并无不法情事。”
官差们哈了一声道:“没有不法那你怕什么搜!你要是怕了!那便是犯法心虚!”
卢云颔道:“如此也罢你们上来吧”众官差哗啦啦地奔上前来第一步便是摘下卢云的大毡自望地下一扔跟着翻箱倒柜筷筒锅铲落得—地。
官差们永远粗手笨脚也许为国为民习惯了总是这般奋不顾身在人家神鹰般的锐眼中每个百姓都似刚奸杀了妇女涉有互嫌故也难免凶狠了些。只是说也奇怪都那么奋不顾身了为何世间还到处死着人呢?
卢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猛见一只面豌飞了出来堪堪要打得稀烂他弯腰就手巳然稳稳接任劝道:“劳驾诸位朋友轻手些。”官差们听得卢云口气不满登时回过头去正要喝话却忽然咦了一声喝骂从中断绝不见下文了。
卢云不知他们为何噤默只问道:“几位差爷、搜好了么?”众宫差吞了口唾沫一齐向后退开。卢云蹙眉上前这回官差一声喊全数向后急退听得咚地—响竟还有人摔倒了。
卢云益纳闷了便道:“你们不搜了?”众官差嘴角颤抖竞都摇了摇头卢云将面碗筷筒放了回去又道:“敢问差爷们这城门何时会开?”嘎地一声城门旁开了扇小门官差们喃喃地道:“开了、开了。”卢云瞧见这情况心下越感奇怪不由又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瞧去不知这“灵吾玄志”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百姓官差大为惊怕?
众宫差见他迟迟不走忙道:“这位爷台小门已经为您开了您……您若是要走那便……”卢云瞧着杨肃观那封信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午夜再来吧。”当下捡起大毡重新戴了回去就此转身离开。
对—个即将退隐的人向言玩权是最可笑的。倘真舍不得这些权抦风光那又何必离开北京?
雪花飞降此时远只酉牌末、戎牌初离午夜尚有两个时辰卢云看时候还早素性使来填肚子了。街上没人卖吃的那也无妨因为自己正是个面贩。他左瞧右望见那布庄文有处小巷内理搭了榈丁剧可以遮雪避风便走人芒中放落面担打算煮面来吃了。
若于几天前煮曲这面担旁定是热闹了又是琼芳、又是小狗闹得漫天漫地此时却只剥白己一人独坐着。
过去十年来独居水瀑什么孤单寂寞早已司空惯见他见四下并无水井天边缺飘雪下来。便拿出锅子盛雪另又取了姜葱蒜找出下午卖剩的肉丝预备来作卤子。
十年来苦练武功终于有了便利时候、看卢云取出菜刀姜葱蒜一阵乱砍跟着又将肉丝剁成了肉末虽只是随手来切大小方寸却是毫厘不差无论肉丁还是葱蒜全都是整整齐齐此时若有武功高手在旁定要大为惊叹了。
空巷无人若有谁来赞叹那也是鬼不是人。卢云自顾自地笑了便又来送炭生火。他取来炭盆打着了火种先将木灰拱做了堆眼看火种越烧越旺便即轻轻呼吸将—段贞氧徐徐吸入胸腔霎时间口唇微促一股细细气流自嘴里吹出稳稳送入了炉风口。
十年水瀑生涯卢云有二年是在石岛上渡过逢得暴雨冲刷、洪流高涨之时便得在大石岛上憋气忍耐。生死交关之际却也找出了许乡运气法门是以论及内息吐纳之悠远久长举世更无第二人足与相比、若非那时要解救小白龙他四年内必能逆水而上靠着自己的本领离开水瀑石岛。
须臾间四下木炭红热竞已烧起了火。卢云怕火太热了便也住口停吹他将油倒入了锅中、哗地一声大响终于爆起了香。
卤子爆香—股香味之气漂了出来从巷口飘了出去听得—人笑道:“好香啊!”
卢云抬头一看却是布庄老板凑头来到陋巷卢云白拿了人家的大毡正想出手请客那老板咻地一声便已缩头回去了。
古怪的夜晚像是人人都怕着自己卢云也无所谓了现下能有这一口热面吃已是老天爷赏脸他将卤子翻炒了几回又将雪水送上炭炉预备一会儿热水滚沸便要煮面来吃。
一边仰头赏雪一边等着吃面此时虽无情人在旁好友上座却也不见官差追捕土匪追杀总算还过得去。一片寂静中卢云将白面条扔下水去拿着筷子漂了漂却在此时巷口处停下一名小孩儿转头朝面担望来驻足不动:看他鼻儿嗅嗅口水吞吞肚子定是饿了。
大面飘香整条大街上别无吃食铺这孩子定是给面担的香气吸引了。卢云见那孩子穿着厚实棉袄料来家境不差却不知父母去哪儿了他见那孩子始终在巷口窥看自己眼看面条翻滚便伸手招了招示意那孩子来吃。
那孩子噫噫傻笑一见可以吃白食便奔入巷中自坐凳上打算大快朵颐了。卢云笑了笑将面分做了大小两碗问道:“孩子你爹娘呢?”那孩子哈哈欢笑道:“鬼!好多好多鬼!”
卢云微微一愣道:“什么鬼?”那孩子却不答话只狠盯了大碗口水直吞想来饿得根了。卢云也不多问只送上了筷子跟着将那大碗递了过去热氧腾腾中那孩子就着面担旁坐下低头大嚼起来卢云微笑道:“慢点儿吃小心烫了。”那孩子不理他只吃得汤水淋漓。卢云微微一笑便也提起了小面碗低头来吃一大一小稀里呼噜正嚼面间忽听屋顶脚步轻响竟有什么东西停到了屋瓦上。
卢云双眉一轩当下不动声色眼珠旁挪却见屋瓦上埋伏了一个身影竟有探子前来刺探有人跟踪自己……卢云微微一笑若在昔时往日一旦遇上了密探跟踪卢云二话不说定然起身应敌可此时起意退隐无论来人是何方人马全不关目己的事儿便只低头吃面自做不识。至于那密探是否会对自己不利那也不必理会好歹菜刀还准备着。
咕哪咕嘟渣巴渣巴一大一小正吃得香甜巷门处却傅出了喊叫:“正堂!正堂!
你跑去哪儿啦?”喊下过数声又听一名女子悲切切地哭道:“找苦命的孩儿你别又跑得不见了快快回来啊。卢云欵了一声抬眼去看只见巷外停下了一对中年夫妇左顾右盼频频呐喊却是这孩子的父母来寻人了。
看这对父母甚是粗心竞从巷口匆匆奔出大呼小叫间竟不曾入巷细查卢云撇眼去瞧那小孩儿看他只低头专心吃面对种种呼喊毫无知觉想来这孩广若非傻子便是有意躲着父母他微一沈吟先压低了大毡跟着拾起了一枚石子伸指弹出咻地一声飞出那石子穿过了陋巷二十丈旋即从巷口朝右斜飞朝那爹爹身后撞去。
这手功夫是水瀑里抓鱼练成的只消在石子上灌注旋转之力便能使之左右转向关键只在手劲大小倘能运使得当自能得心应手打鱼无往不利。
啪地一响面前没有鱼却有一个屁股。那男子的屁股给打个正着他哎呀一声争急转头来看猛见列巷内有个面担又见了面担上的孩子霎时大喜道:“正堂!”夫妻俩一个兴冲冲、一个悲切切急急弃入巷中那孩子本在吃面猛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吓了一跳惊道:“鬼!”
卢云虽不知这一家人身分却也怕撞见熟人忙压低了大毡只见那男子年岁与自己相当约莫四十好几邪女子叫在三十上下夫妻俩都是清瘦体态、斯文样貌。
那正堂孩儿虽给父母抱住了却似脾气不好一时只低头吃面不理不睬。那女子本在哭着这会儿找到了孩子却又起了脾气骂道:“正堂!你爹好容易替你找了大夫治病才扎了那么一会儿针你为何又到处乱跑?看这面多脏?不伯吃坏杠子了么?”
喋喋不休中便硬拉着正堂离开倒把面钱给省了。那傻童还在暍汤虽给娘亲拉着走。兀自哭道:“鬼!鬼!”口虽不能言手却朝汤碗挥去不甚恋恋之意。
那爹爹却是知书达礼之人见得儿子白吃面便从怀中取出银囊道:“这位爷台当真叨扰了、一共多少钱?”卢云本想说不用钱可又怕那男子多问便只竖起一根手指邪男子听这面便宜得不成话却也不多想只匆匆取了一文钱仍到了面担上那男子手脚甚快取钱扔子儿便要离开不过卢云眼光更快目光挪栘间己见到银囊里的户部银票正本眼里清清楚楚瞧到官俸上的名姓官职见是“礼部侍郎胡志廉”。
胡志廉是景泰三十二年得二甲榜眼卢云则是那年的一甲状元说来两人是同榜进士也算有几分渊源。没想十年过后这人居然做到了三品侍郎?自也算官运亨通了。
只是说也奇怪以此人的显赫宫职却为何不去红螺寺灯会?却只带着老婆儿子在街上乱走?卢云撇眼去瞧猛见了胡志廉夫妇衣服上的补丁已知他俩做了乔装。
想到了胡媚儿臂上的雄鹰烙印卢云微微沉吟不知胡志廉行径诡异是否也与“镇国铁卫”有甚呱葛?正猜疑间忽听屋瓦上又是喀地一声轻响卢云抬眼来望猛见对街屋顶趴到了一道黑影转号再看先前那个埋伏卑影已然坦身好似要随着胡正堂离主。
卢云心下醒悟已知这些黑衣人并非是来追踪自己的他们兵分两路一人跟着胡正堂另一人却尾随胡家夫妇。卢云暗暗惊疑不知胡志廉一家犯了什么天条正想声示警却见巷口停下了一个矮小身影。宣佛道:“阿弥陀佛原来三位施主到这儿来了可让老衲虚惊一场。”
正派人物终于来了、卢云斜目去看赫见巷门处行来一名老僧他头戴斗笠身穿粗布僧袍右手拿了只手杖却不是少林寺的“灵音金刚”是谁?
十数年前怒苍初次复寨曾与少林天绝约定三场大战当时这位灵音大师追随天绝神僧曾为正邪双方调停战火卢云对之自甚景仰没想今夜会住京城见到他灵音一身布衣方才行入巷中两边埋伏的黑衣人便已悄悄退开卢云心下梢安已知这位少林神僧功力非小那几名密探深怕给他觉踪迹这便自行撤退了。
他放落了心事便去收碗来洗却在此时屋丘上又是极轻极轻地一响卢云大吃一惊看这落地声如此低微若非自己内功有成恐怕还听之不着他急急去看屋顶这回却只见到檐下露出衣衫一角瞧那来人模样竞如编蝠般倒挂监看。
这是绝顶轻功高手虽不知手上功夫如何但武功根柢肯定不差。卢云见灵音面色一如平常料来也末觉这绝顶高手的身影他有心提醒灵音御敌便哑着嗓子道:“这位大师傅可要吃碗素面再走?”灵音沈吟半晌还未开口答应那胡志廉是聪明人便自行道:“大师连扎了几个时辰的针这会儿可连我电饿了还是吃些再走吧。”说着搬开了竹凳服侍老和尚就座。
那胡夫人见他俩坐下忙带着孩子转回骂道:“怎又不走了?”胡志廉忙道:“先坐下。吃碗面不打紧地”便朝卢云吩咐道:“店家给伺候三碗素面记得一点荤腥都不能用。”
素面最是容易不过尽管白水煮面便是卢云瞬间便煮了三大碗出来另还扔了两把青菜算是给灵音进补了。
不多时面碗端了来灵音一本神僧本色只管低头吃面并下多言一旁胡夫人毫无食欲只没住口地罗唆:“大师您方才给正堂扎过针了到底他病况如何?还有得救么?”耳听老婆言烦语扰胡志廉便咳了一声道:“先让大师把面吃完。人家为了医治正堂连祈雨法会的讲经大任也推掉了你还急什么?”胡夫人还不及致歉灵音却已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老衲早已是化外之民要论护国祈雨、降魔说法这些大事自有我灵定师兄为之。何须老衲越徂代庖?灵音说了几句便又低头吃面不再解释。胡志廉忙道:“是、是大师十年不下山却是专程为正堂而来倒是晚生失言了。”
卢云低头洗碗悄听说话已知这位灵音大师远道而来好似真是来给小孩子看诊的只不知这“正堂”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惊动这位少林神僧?他撇眼去瞧胡正堂看这孩于正在仰头喝汤一脸傻不隆冬汤汁居然沿着嘴角而下引得母亲慌忙来擦料来是脑袋有毛病了。
眼看儿子成了白痴胡夫人拿起筷子低头夹着面条自是食不下咽了。她叹了口气又把儿子拉到跟前柔声道:“乖乖正堂灵音大师给你扎过针了这当口应该好些了来你唱个歌儿给娘听。娘要听小老虎蹦蹦。”
“鬼鬼鬼!”小老虎没了鬼魂却飘了出来听得胡正堂哈哈笑道:“好多好多鬼!
“胡夫人惨然道:“没用啊!还是鬼来鬼去什么少林神僧功力恁差啊!”说着伸手去打胡志廉骂道:—都是你这死鬼!还说摸黑过来看诊使能药到病除这下子除了什么?除你个大头!”
儿子傻笑老爹苦笑大哭小叫中胡志廉给老婆捏着耳朵自是哎哎喊疼一旁灵音面色难看还没把一碗素面吃完胡志廉便已苦笑道:“大师究竟犬子害的是什么怪病?为何会变得这般蠢笨?”灵音叹了口气这:“不瞒你们这孩于中的是‘苦阴针’。”
乍闻苦阴针三字众人却是心下茫然料来没人听过这门功夫。胡志廉主持过魁星战五关自也有些武学见识忙问道:“苦阴针?这是什么邪术吗?”灵音摇头道:“苦阴针其实一点也不邪而是一门针灸大学问。”胡家夫妇吃了一惊同声道:“针灸?可是医术么?”
灵音颔道:“正是医术。寻常大夫下针若依黄帝内经而为至多找出三百六十一处穴位这‘苦阴针’却是远胜此数它能找出人身的四百三十五处奇穴。举凡尚无定论之经外秘穴如‘天应穴’‘阿是穴’等尽皆入‘苦阴针’的掌握之中。”
听的这学问如此博大卢云一旁听着却也不免一惊。要知人体内穴散布与十四经长脉间属常脉双穴对列者计三百另九处对穴;任督两大奇脉则属正中单穴沿着脊梁中线而下可得了五十二处单穴常脉奇脉加总方的这三百六十一的总数;可其余秘穴或游走不定、或尚无定论看着“苦阴针”居然悉数破解那非只成就了一己名望尚且能让医道迈进了一大步真可谓骇然听闻了。
正思索间又听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这……这听来该是好事啊却怎会害得我家正堂痴傻傻?”灵音苦笑道:“朝正路走‘苦阴针’当然能经世济民可要拿来作坏事那又可怖得紧。只消在秘穴里引灸非但能使人失忆丧神、耳聋盲聩……甚且能引诱女子催情和合、想什么、是什么丧心病枉开通智慧一切端看施法者心意如何了……”
听闻这针术如此博大精深偏又邪恶异常胡志廉自是大感骇然忙道:“这……
到底是哪门哪派的功夫这般了得?”灵音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此术三十年前曾轰动大江南北乃是怒苍山左军师‘潜龙’的护身法术。”
胡志廉原本焦急殷切乍闻“潜龙”二字却已张大了嘴再也吭不出气来胡夫人不明究理登时大呼道:“好啊!总算找到仇家了!咱们快去抓住他!要他给正堂赔命!
“她说了一阵却见灵音端起了胡志廉的那碗面低头吃了起来转看老公却是一脸苦笑。胡夫人呀道:“你又怎么了?这‘潜龙’很难对付么?”
胡言廉苦笑道:“岂止难对付而己?简直是不能对付。前朝太师江充动十万大军前后动用数百名厂卫高手却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你要找上哪儿对付他?”
三十年前怒苍初反秦霸先麾下人才济济号称“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其中头牌军师便是这位“潜龙朱阳”只是此人道号既有“潜”这一字果然行事诡秘总潜伏于九渊之下神龙见不见尾是以临到怒苍溃败之日正教武林竞连他的面貌也不曾见过若要对付此人其中难处那是可想而知了。
卢云细细思索往事当年少林以“潜龙”为饵引诱怒苍群雄上山其后大战三场却没听说这位“潜龙”现身了他潜心推想又听灵音叹了口气、他抚着胡正堂得傻脑袋轻声道:“那日我接到年前太医院袁大人的来信说要借我天绝师叔的手稿一观我便知道是这门‘苦阴针’重出江湖了唉……都几十年过去了没想世上还有人会使这门功夫……”
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那……那我儿子还有救么?”
灵音叹道:“说来惭愧。我虽已反复参阅我天绝师叔遗留的手稿可真要应用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要悉数破解‘苦阴针’怕还得我天绝师叔本人出手。”
听得这番话便又引得胡夫人呼天抢地大悲道:“苦啊!那天绝老僧不是死了么?你戏弄我!戏弄我!”
灵音听她骂得凶只得低下头去埋拼命吃面不敢作答胡夫人越想越悲越哭越气反手便赏给老公一个耳光哭道:“都是你这没用的连去太医院看个诊却也能引来杀手恐吓!那个宋公迈最可恨还要我这做娘的认命……”
猛听“太医院”三字卢云却也忆及琼芳所言她说腊月初有个黑衣怪客闯入太医院先击败哲尔丹随后打垮苏颖致使几十名高手四散奔逃却没想此事竟与一名小孩儿的病症有关?
正想间那胡夫人已是呜地一声大哭尖叫道:“什么武林高手全部是些骗徒!胡志廉!你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不然老娘明日就在家里上吊!”
天下群雌凶悍自以琼芳为看这胡夫人如此可怕情状说不定也在紫云轩里读过书了。胡志廉唉声叹气苦笑道:“你快别闹了我拼着给皇上臭骂连祈雨法会也不去了不就是一心一意带着正堂过来看病么?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胡夫人怒道:“我想怎么样!胡志廉!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老娘告诉你!反正我儿子的病一天不好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要是他有了什么万一小心我喂你吃砒霜!”
河东霹雳狮吼吓得灵音急急念佛八成庆幸自己出家了不必受这阿鼻地狱之苦。那胡志廉则是一脸认命颇有遇人不淑之慨。那胡正堂虽已傻了却还懂得幸灾乐祸一时戟指两个大男人拍手欢笑:“龟!好多好多龟!”
胡志廉气得歪了正想一拳望儿子脑袋击落却又怕老婆一耳光赏来只得苦笑道:“大师在下平日谨言慎行自信不曾招惹过仇家究竟是谁想害我一家三口您可有主意?”
灵音摇头道:“对不住老衲久不问世事这趟远道来京纯是为令郎看诊。至于谁与施主结怨老衲并无所悉。”
胡夫人大哭大闹:“老贼秃!你除了会说不知道你还会什么?不管了!你非得给我想个法子便算要天绝大师复活你也得给我办到!否则我明日找地痞流氓出来一把火烧掉你少林寺!”
少林武僧拳脚盖世自不怕地痞闹事可女施主寺前频悲喊老和尚却不能置之不理。灵音给闹得食不下咽只得叹道:“阿弥陀佛其实老衲这儿还有个法子。咱们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仗着他的绝顶聪明纵不能破解潜龙军师的针术也能为我等找出应对之道。”
胡夫人大喜过望好似黑暗里见到了曙光当下急急跳起啾地一响便在灵音的光脑袋上香吻一记笑道:“大师!那人是谁!你快说!快说!’灵音本是出家人自不该与女子肌肤相亲一时拿着僧袖去擦口水颇见尴尬。胡志廉频频赔罪苦笑歉然道:“大师别见怪您既然荐举了贤者那便快请吩咐吧。下官不论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此人。”
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好意。那位贤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嵩山少林寺的前任掌门灵智方丈。”
听得灵智之名卢云自是微微颔都说“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少林寺中第二把交椅便是这位灵智方丈此人温文儒雅智慧深湛乃是武林间难得的智者。据传秦霸先领导怒苍时他便是正教武林的智囊专与“潜龙”“凤羽”相抗只不知他好端端地当着少林掌门却何时成了个“前方丈”?
卢云颇感纳闷胡夫人自也是满心疑窦茫然道:“你们这又怎么了?那灵智和尚不也是个少林和尚吗?咱们快去山上找他啊难不成他还能逃了么?’听得妻子催促那胡志廉频频苦笑灵音则是长叹一声废然无语胡夫人蹷眉道:“你们到底干什么?说话啊!”
“阿弥陀佛……不敢有瞒女施主……”灵音垂合十据实以告:“十年前九月十九清晨新皇即位的当日我灵智师弟说要去后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过。”
灵智不见了堂堂的少林方丈在自家后山消失无踪胡夫人愣了喃喃地道:“他……他去哪儿了?”灵音面露悲悯之色轻声道:“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
眼见灵音面色哀痛在此一刻卢云也似听见了顾倩兮的痛哭声因为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很多人早上出了门晚上就再也没回来从此消失不见……连灵智大师神功盖世、高瞻远瞩他也不能逃脱这般命数……
往事历历在目灵音有气力胡志廉则是呆若木鸡连卢云这个卖面老板也是默默无言胡夫人把这帮男人的窝囊看入眼里不由惨叫一声当场抱住儿子哭道:“正堂啊!你是给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啊?苦啊吾儿啊!”
胡正堂的病一波三折非只症状奇怪看诊时还曾引来一名刺客动手示威吓得神医袁川落荒而逃事后宋公迈等耆宿来了却又一个推一个无人敢出面来管。好容易说动当今达摩院座出面相助没想又是这个下稍。
场里静默下来了灵音道:“无论如何正堂的病这就着落在老衲身上便是。还盼两位施主放松心情到时别要孩子的病不曾好转却累坏了爹娘。’胡家夫妇心力憔悴听得灵音的宽慰忍不住眼眶湿红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真万分为难。
眼见三位客倌吃完了面卢云便又煮了热茶一一为他们斟上。眼看卢云来到面前弯腰俯身胡志廉便也看到了他的俊面不过两人久未谋面二来儿子害病心烦意乱虽把卢云的面貌瞧入眼里却也不知不觉。倒是胡夫人见卖面老板生得体面虽说哭得悲惨兀自不忘偷看几眼悲泣道:“呜……我好命苦啊嫁了这个无用丈夫我要改嫁、我要改嫁……谁要娶我啊?”
两杯茶水送出引得这个大哭、那个干笑轮到了灵音卢云才把茶碗放落正要提壶倒水却见这老僧抬起头来微笑道:“这位施主敢问您练过武么?”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灵音目光敏锐异常已然察觉自己身怀武艺他微微沈吟还未决定是否要吐露来历灵音已然探出掌来便朝自己左手的“太渊穴”扣下。
灵音是昔年的四大金刚之一武功非同小可一旦出手擒拿便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珠玑佛指”这功夫虽不比“大力金刚指”的霸气但其中的精微巧妙之处却远在金刚指之上卢云见他这一抓已然笼罩了上半身诸处大穴当有其它厉害后着自己若要悉数破解不免要与灵音大打出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便只躬身不动任凭他扣住自己的手腕。
卢云此举甚是犯险等于一举把要害送给了别人果然灵音压住了“太渊穴”拇指食指紧紧扣合一股气劲便从掌中出直沿手太阴肺经而去。竟有意查查卢云的底细。
卢云不愿妄动干戈一时垂手不动任凭少林正宗内力侵入体内。两大高手功劲相触灵音不由微微一凛只觉卢云的内息情状颇为古怪经脉中的内力泊然平淡若有似无可外来气劲若欲寸进却是阻力奇大如此棉里藏针的本事宛然便是武当的内家功夫忙朝卢云的脸面瞧去就怕面前这人深藏不露居然是真武观的弟子那可难免得罪同道了。
卢云少年时得过一本养生之书自习内功号称“无绝”颇得“以柔克刚”的神髓此后不只一次让人误认为武当弟子。灵音暗暗讶异一时瞧着卢云的五官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仪表不俗气宇非常依稀有些面熟却又认不出人来他不愿无端得罪人正要放手猛觉卢云的内劲状似柔弱其实却还藏了一股寒气杀机绝非武当心法。他吃了一惊忙将手一紧反而加紧行功。
灵音是老江湖了武林人物不论武功多高只消与他对掌一招内便能采知对方的来历可此时运少林气劲却始终看不出对方的来历可说是难得一见的怪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聚内劲加紧施为正打算一举冲破对方的玄关猛在此刻惊觉对方的真气隐隐聚合那流水般的弱力凝合如针那气息宛若寒冰瞬已反击回来。
灵音心下大惊正要撒手却已晚了一步只觉冰针般的寒气来到拇指“少商穴”跟着手腕列缺一麻自己的气障己然被破。灵音大吃一惊暗道:“昆仑剑蛊!”
天下武功心法虽多可要能将内息收为一束、凝如一点者唯昆仑山的诸功法能够。也是仗着凝气如真物方有“剑寒”、“剑蛊”、“剑芒”等神通。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此时虽想收手罢斗可玄关却已洞开瞬息间敌方内刀宛若排山倒海已沿拇指少商大举侵入经脉。
灵音惊悸之下正待提起手杖御敌双眼一睐间对方的内力却如潮水般退走转看卢云兀自将手中茶杯送了来好似云淡风清浑无所觉。
灵音长年行走江湖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心法。静时好似溪水涓滴长长久久可狂风暴雨一来却能聚涓滴为激流如山洪爆、如怒涛翻腾真如瀑布流水般能柔能猛变幻无穷。灵音既惊且佩正想请教对方来历卢云却不急于说话他将手上茶杯送了过去跟着将茶水微斜藉了炭炉火光便去照灵音背后的景象。
灵音心下一凛急忙去瞧茶杯水面但见幽幽暗暗中右后方约十丈处藏了一个人乍然瞧玄好似躲了只八尺大蝙蝠让人背脊寒。灵音见自己己给密探盯上了自是大惊失色抓起手杖才要回过头去却觉茶杯里的倒影一晃屋檐下的身影竟已消失无踪。
探子远走陋巷里空无一人仅余下一片又一片的飘飘雪花灵音满头冷汗方知卢云是友非敌正要起身致歉肩头却给卢云按住了听他道:“大师父请座昔时少林随喜大师慈悲嘉言犹然在耳。今夜能为师傅煮上一碗素面实乃不胜之喜。”
灵音听这面贩自承认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待得凝视卢云样貌却见他头戴大毡遮住了大半个脸料来不愿以真实面目示人。他自知遇上了湖海游侠赶忙合十回礼叹道:“老衲忝居达摩院座不到江湖走动不知江湖卧虎藏龙傀甚、傀甚。”
胡志廉夫妇一旁听着却不见目瞪口呆自不知卢云与灵音适才已然较量了一场已让这位少林高僧大为心折。
灵音说了几句卢云却也不再回话自去地下洗碗了灵音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过去打扰自向胡家夫妇道:“两位施主咱们再去客栈用针老衲虽没把握治好他可至少能让他神智清楚些。”话声未毕这孩子一听又要扎针立时哭闹起来喊道:“鬼!好多好多鬼!”
胡家夫妇大喜道:“他听懂咱们的说话了!”
看这孩子还懂得怕痛也许慢慢诊疗之下或能好转也末可知一时妈妈拖着爹爹压着便将之抓去施以酷刑料来毒打多回之后必有知觉。
胡正堂哭哭啼啼地走了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卢云洗过了面碗将锅碗瓢盆一一收拾便也等着离开。
此时离午夜还有半个多时辰难得有了空闲卢云便也坐上了面摊竹椅自坐巷口打盹。
与世无争的第一天开始了半个时辰后卢云便要永远离京再也不会回来。此时心情再平静不过了别人轻蔑也好尊敬也罢他都看得开了。无所谓、无所求该做的都已做了命数设若如此一切不必强求这便是夫子所言的“知天命”吧?
身上裹着自己的长袍卢云闭上双眼已然睡着了。街边灯笼晕黄巷口路人一个又一个经过但见有个男子坐在竹凳上他头戴大毡容情沉默只在布庄边儿的巷口小憩片刻。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街上的行人见了这人的影子莫不改道离开仿佛那里黑影是老虎的大尾巴谁敢贸然去踩?
卢云根本不晓得今夜整城的人都在回避他这不是因为杨肃观的那封信而是因为他变了十年水瀑历练他已经脱胎换骨了。当他心生悲伤、不知掩饰之时非只武林高手能察觉异状连身无武功的人也能知道他的身分来历……
那街边的男子无名无姓他并不孔武有力也未曾携刀带剑可他像极了那帮传闻中的人物……好似叫“剑”什么“神”……还是“剑”什么“王”……当……当……当……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钟声终于午夜了卢云却还睡着虽然听得钟声却只紧了紧他的长袍兀自转了个身。
闲云野鹤的第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没天没地的睡觉。无妻无子孓然一身睡觉时乃不知有天有地遑论日升月降?正痛快酣眠间忽听“兜儿”一声喊布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那车轮刚巧不巧却恰恰压在卢云的影子上。
像是狗尾巴给踩中了卢云虽是睡眼惺忪却还是从大毡下睁开了眼。他眯眼来瞧却见街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耳中听得女子的话声:“绍奇你们先回去吧我得下车去买几锭布。”
“娘!”车中傅来儿童的欢笑:“我今晚要去提灯你可别忘了!”
午夜时分有人打扰卢云睡觉了。马车驶离大街再次安静下来卢云也醒了他将手暖暖窝在自己的袍子里默默瞧望地下但见街边走来了一双翠黄绣花鞋踩到了自己的影子看那脚踝好生纤细当是方才那名妇人了。
叩叩叩绣花鞋儿转到了布庄门口听得鞋儿的主人敲了门轻轻说道:“店家我来找几锭布劳驾您开门。”
似曾相识的嗓音客客气气礼数周到依稀在哪儿听过。嘎地一声布庄老板总算打开了门哀叹道:“杨夫人啊!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可总算来了啊。”
灯笼照下面摊的卢老板张大了嘴他仰起头来望向门前的杨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却得丹桂之芬不必花满月圆却已一派韶华。在那寒夜之中她微微回眸见得面摊老板紧盯着自己却也不曾失了礼只是眨眼而笑随即转身入门。
容颜如火热汗急流卢云口中徐徐吐着暖雾他望着空荡荡的布庄大门久久不动。
咚地一声竹凳翻倒在地当代剑王离座起身漫天雪花中他斜目瞧向布庄大门提起右手将大毡向上一扬这一刻的他望来真是俊极了!
第一章 哀宗
将近午夜时分国丈府里还有两人没睡一个是“雨枫先生”傅元影另一个是……
“颖。”傅元影坐在师侄对面沈眉道:“抬起头来看着师叔。”苏颖当然没去看师叔他只是默默无言打量着地下的小东西。
“吼……吼……”小东西只有三个月大却已经很凶了。他蹲在地下露出森森白牙声声低吼想来对苏颖很是不满。
小黑犬很生气他要为主报仇了谁叫今晚“大眼猫”斯文扫地非但踢了它一脚尚且道出那个“贱”字?小黑犬再不忠义为主狠咬一口莫非琼芳这几天都算白喂它了。
“吼……吼……”小黑犬欲待复仇傅元影也开始冷冷训话:“颖你老实跟师叔说你今晚为何这么大脾气?”苏颖没有说话他拿起了自己的睡枕便朝小黑犬头上试探。汪地一声怪吼小黑犬冲了上来张牙舞爪枕头却左右飘移登让他咬了个空。
“颖看着师叔。”小黑犬上下扑纵十分凶猛。可怜傅元影苦口婆心却得了这么夫场面回来他忍下了脾气催促道:“快说吧你今晚为何要凶琼芳?”
猛听“吼”地一声小黑犬趁机咆哮而上咬住了枕头当作了肉骨头般啃着。
苏颖自始至终没吭气就是不说他与琼芳间生了什么事即便如此傅元影还是隐隐猜得到几分内情。他晓得琼芳今夜定是讲了什么不中听的这才闹得不可开交。
苏颖年纪虽轻却很少脾气可他今夜却疯狂了。这说明琼芳的话一定很重。傅元影低头喝苦茶咀嚼似地啃着苦茶叶自知师侄决不会吐露内情只得道:“也罢你要不肯说师叔也不问可师叔得问问你这东西……”他从桌上拾起一张喜帖摇头道:“你想怎么办?”
“呜……吼……”苏颖呆呆垂将睡枕提了起来那小黑犬尤在死咬不放便如一串肉般给吊了起来。
傅元影手上拿的是喜帖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苏琼两人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亲为了这桩喜事国丈早已光邀宾客只等着普天同庆谁只今晚先是新郎口出恶言、悍然怒吼;之后新娘也是大哭大闹负气出走。看这小俩口跑的一个不剩届时这场婚礼该怎么办下去?莫非要请华山双怪拜堂娱亲不成?
“颖……”傅元影开始劝谏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得学着度量些。走吧和师叔一起过去找她你给她当面赔个罪我再想法子把她劝回来千万别把场面闹僵了知道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颖既然气走了琼芳变得过去负荆请罪。现下不必管谁对谁错双方成婚在即还能再胡闹下去么?
华山古有明训:“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苏颖听完了说话却似拿出了“智剑”心法只管一脸木然自在那儿茫茫而坐。一旁小黑犬倒是趁敌不备听它“汪”地一声怪吼便又趁机携走了睡枕当作木马般骑着。
小狗提前情少掌门提早疯傅元影也快作了。看今儿已是正月十五十天后便要纳采苏颖怎还能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师侄身边道:“颖跟师叔说你和琼芳相识多久了?”
“汪。”小黑犬咬枕头无故乱叫一声。傅元影老大没趣只得自问自答:“他十三岁上就识得你了。对不对?”苏颖木然无言傅元影轻声又道:“你也懂得她的。很多时候琼芳根本还是个小女孩想什么、要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颖不管他今晚同你说了什么难听的你都别望心里去懂吗?”
在别人眼里瞧来琼芳少女早慧小小年纪便已老气横秋浑似个小大人。可在傅元影眼里瞧来“少阁主”却压根还没长大。她十岁上就没了父亲一夕之间被迫结下爹爹的重担从此长大成*人。可也在那一晚她的人生就此停顿了整整十年多过去他一直停留在那个夜晚里他依然是那个失怙动哭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很任性的想什么、要什么有时很是不负责任只是说来棘手琼芳脾气像小孩可苏颖呢?难道他就好摆置了?
十六岁便接下华山掌门成为“天下第一”的继承人苏颖少年得志一声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他不能输、不能降直到死他都得撑住师傅留下的金招牌。似他这般心情若要他低声下气求琼芳回来那是痴人说梦了。
金童玉女顽硬僵持谁也不让谁可不管他俩怎么使性子总有一个先低头否则……等到了二月十七婚期一过双方的缘分也就尽了。
屋里寂静一片可怜师叔苦口婆心掌门仍旧面无容情傅元影心烦意乱索性使开了撒手锏:“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师叔也管不了你来你干脆明白交待一句这桩婚事你到底……”说话之间送来了一张白纸还附带了一只朱砂印台那是供人盖手印用的。
盖手印就是画押傅元影亮底牌了他要苏颖自己说他要不要“退婚”?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苏颖如果不要琼芳了便得按下手印之后傅元影自会替他写明一张文状像国丈禀明退婚自此苏琼两人各得自由至于琼武川是否会暴跳如雷那是以后的事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傅元影淡淡地道:“说吧颖要不要退婚吩咐一声。”
朱砂印台已经预备好了只消手印画押从此苏琼两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傅元影着着紧逼“三达传人”却没有答腔一片寂静中只见他举起右手遮住了脸面背心却在起伏不休。
看得出来苏颖其实很难过他根本舍不下这段情傅元影心下大喜自知事情有了转机正要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忽见苏颖横过手来自在印台上按了按白纸上随即多出了一个手印。
出乎意料“三达传人”要退婚了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掌门的那个外号错讹之余忍不住叫苦连天。
苏颖的外号不是别的正是那个“大眼猫”作为一只猫儿他平日固然可以逗趣、飞扑暴跳、形状掏喜可不论它把自己装得多可爱它的本性都不会变他是猫猫是虎的表兄弟它永远不是狗。
猫是傲绝的东西它可以一整天坐在屋顶上自己玩、自己吃谁也不理睬苏颖也一样他经常一个人独坐山颠仰望浮云白孤独之于它乃是此生必经之路没有琼芳的日子他一定熬得过。
可怜傅元影事来做和事老的却只拿回了一章退婚状这该如何是好?他自知错算了一着了却不能满盘皆输只得再次老起了脸皮苦劝到:“颖凡是三思而后行那才不会后悔啊。你自己想想你今日如此对待琼芳她以后还会念着你么?日后她嫁给了别人生儿育女成了人家孩子嘴里的妈妈你看到眼里难道不难过么?”
苏颖默默无言把喜怒全藏住了一旁小黑犬倒是汪汪乱叫好似挺高兴的傅元影怒从心起先将畜牲的狗最握住就着狗屁股乱打一顿待其低头认错后又道:“孩子别以为这桩婚事只是你俩之间的事你自己说说倘使你真把婚事闹吹了你会上谁的心?”
眼见傅元影手上拿着喜帖没口子的述说苏颖便默默转过头去瞧着贴上女方的主婚大名:“奉天承运推成武臣”苏颖是个明白人他晓得自己若真个退婚了定会伤了琼武川的心看老人家来日无多自盼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孙女出嫁倘使婚事告吹他定要伤心欲绝了。
叔侄俩都是聪明人顾盼之间傅元影亦瞧出师侄的心思他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别高估自己的身价了。你要退婚国丈有何伤心之处?人家是功臣之后、皇室嫡亲门生故吏满布天下你不希罕作他的孙女婿他还怕找不到人么?”
此言确实不错琼武川位高权重这几年等着和他攀亲带故的不知凡几倘使他真个意欲替琼芳征婚全北京的豪门世家青年才俊自是争先恐后而来只有那紫云轩的大门给人踩得破了还怕琼芳找不到人嫁?苏颖低头听着却也不知心情如何。傅元影叹道:“孩子师叔深受琼家三代恩情照理不该背后说长道短。可此事攸关琼芳一生师叔已是不得不说。”他紧紧握住师侄的手悄声道:“孩子国丈天性豪爽其实不算坏人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官场中人所以一辈子都得靠心机城府谋生。颖你今日若要退婚便等于把琼芳教到他手里你忍心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傅元影的话点到为止。当年琼武川为求朝廷里的一席之地不惜把亲生爱女送入深宫嫁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男子交换一个国丈的位子。想他如此铁石心肠如今临到老来又怎会对孙女心软?不消说琼芳的婚事若由他一手安排此生断无幸福可言。
今夜国丈勃然大怒把琼芳打得死去活来此乃苏颖亲眼所见自也该明白傅元影心中之虑。可他把话听到耳里却是面容平淡仿佛事不关己难道这孩子竟这般薄情寡意?傅元影越看越火霎时脾气一次涌上大怒道:“颖!你真不知好歹么?你如此任性妄为真要把这桩婚事搞砸了你自己说你会伤得谁的心?”听得此言苏颖不觉心下一动他怔怔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傅师傅一时之间也才明白了师叔的意思。
这世上真正关心苏琼二人的一非那权势熏天的琼国丈、二也不是神龙见不见尾的宁不凡而是面前这位平平凡凡的傅师叔。自从师傅离开后面前的傅师叔始终竭心尽力一路照拂着“三达传人”长大。她不只是苏颖的师叔他也是琼芳的剑法师傅倘使今夜小男小女不顾一切、一哄而散难免要伤透了他的心。
叔侄俩目光相对眼见师侄低头垂目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歉意傅元影却是摇了摇头道:“颖论辈分我是你的师叔可论执掌你是本山掌门。很多时候师叔管不动你也压根儿不想管你。你今夜若执意与琼芳分手师叔绝不会为你伤心更不想为你惋惜因为这是你自个儿选定的路谁也帮不了你”
苏琼两人都不是小孩了倘使他俩真要悔婚傅元影也只能徒呼负负。反正他俩俱是人中龙凤样貌家世莫不千中选一即便今日无缘来日也能找到各自的伴侣至于婚后是否快乐那也是他俩自个儿的事何须谁来多操这份心?
这十多年来傅元影始终维护着金童玉女不曾要求回报。
如今连他也放弃了这段姻缘天下还有谁在乎呢?大眼猫慢慢低下头去与小黑犬面面相觎像是低声问着它:“你呢?你在乎吗?”
小黑犬懒懒伸直了前爪兜兜转圈自在忱头上躺了下来想是蛮不在乎了苏颖也忍不住笑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就是这句话吧?看来这桩婚事已经注定了下场国丈无所谓、师叔不强求连新娘子也已离家出走自己又何必委曲求全呢?他笑了笑正要闭上双眼却听傅元影道:“颖听过玉瑛么?”
玉瑛二字一出小黑犬在枕头上翻滚来了个四脚朝天想来和这人不太熟。又听傅元影叹道:“玉瑛就是琼芳的姑姑国丈的亲生爱女。我看你俩这回若真个分手了这个天底下啊也只有她会为你俩掉眼泪了。”此言一说怕连小黑犬也懂了原来这位“玉瑛”就是当年的琼贵妃方今的皇后娘娘只是何以她才是真正看重这桩婚事的人?
傅元影抚面叹息又道:“颖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看来什么事情全是天经地义门户之见啊、身世之隔啊全都是荒唐笑话。可师叔得提醒你你和琼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重重难关阻碍也不是自己长脚走开的。而是前人流干了泪流尽了血一寸一寸往前走这才给你俩铺平了路。”
苏颖本是个极聪明人听得师叔话外有话心下自也微微一怔。确实如此想自己初追求琼芳的时候还只是个弱冠少年以他一介白丁高攀琼芳这功臣之后身分并不相偕。可不知为何身边亲友非但没有一分门户成见还经常为他俩跨刀出马当时还以为是国丈中意自己的人品这才给了他路走可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他心下暗暗推算已知此事必与琼芳的姑姑有些干系。
傅元影叹了门气又道:“孩子当年若不是为了讨好玉瑛国丈绝不会让你识得琼芳更不会任凭你俩坠入情网。这一切都是前人求也求不到的你却当作粪土一般践踏你自己想想你若这般任性对得起那些……那些……”说着便只挥了挥手叹了口气。
博元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间便把剩下的话全吞了回去苏颖在旁默默听着茫茫然中心思便也转到了那位“玉瑛”身上。
苏颖虽与琼家上下相熟却没见过琼芳这位姑姑。只是过去听琼芳提起她与这位姑姑长相极为神似两人都有双圆圆大眼高挺鼻梁猝然相见之际怕会错认云云。当时听过就算不曾多问没想临到两人分手之际却会再次听见她的名字。他心中微微一动直想多探听一些事迹可话临嘴边这个念头又已嘎然而止。
管她的……皇后娘娘也好、皇亲国戚也罢等自己和琼芳分手后那还不就是个陌生人?现下把那声“姑姑”叫得亲亲热热万一日后碰上了面岂不好笑尴尬?
算了自今往后身边再也没琼芳这个人了。苏颖怔怔想着忽在此时远处不知是谁燃起了爆竹骤然之间眼前浮起了琼芳的笑脸苏颖心下忽然一酸他急急举袖遮面跟着从桌上拿起了纸笔慢慢的纸上又多了一个圆圈圈、一个圈、两个圈满纸都是圆圈圈眼见苏颖再次走回了老路上。傅元影不觉仰天长叹自知今夜一番苦口婆心全都成了对牛弹琴了。
“化圆为方、仁者之风”苏颖现下唯一在乎的事情只在那四个字上:“无上剑道”。
身为一个剑客苏颖敬畏剑道、也沉迷剑道在那柄四尺长剑之前什么相思五更、什么七世夫妻全都是无聊至极的俗事唯有剑才是他的道。
傅元影低声叹息自知仁剑谜团一日无解师侄一日不会解脱他摇了摇头又道:“颖琼芳把字条给你了么?”眼见苏颖低头垂目好似耳聋一般傅元影只得提起了嗓子把话再说一遍:“师叔说得是那张字条从泥丸里取出的字条。”
和华山相熟的都明白宁不凡退隐时留下了一颗泥丸言明徒弟来日若遇难关自管将之捏破便能找出解决之道。果然听得“泥丸”二字苏颖便已抬起头来了傅元影道:“颖我晓得字条在你手上你看过了么?”
傅元影自己虽看不懂字条却盼望师侄能从中间找出些线索至少别再浑浑噩噩。可他把话问了几遍可苏颖却只睁着双眼凝视着自己久久不闻一个字。傅元影晓得他的心情便只叹了口气道:“颖该是捏破泥丸的时候了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苏颖双眼睁得老大那模样仿佛是在问师叔一句话:“为什么?”
从十六岁接任掌门直到现今二十八岁苏颖始终没有捏破那颗泥丸这并不是说他的人生一帆风顺相反的他不知遭遇了多少风吹雨打可他就是没动过泥丸的脑筋。这不单是因为泥丸只有一颗捏破便没有了而是因为苏颖的一个决定。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何时是捏破泥丸的时机他也明白没到那一天他绝不会动手纵然生死攸关他也得忍。
那一天……那一天……屋中静了下来只见苏颖红着眼睛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擦拭眼角傅元影望着自己的师侄不能不隐隐为他感到心疼。
面前的苏颖看来岂止二十八岁?他看来简直比自己还老。
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弟他其实比别人更辛苦他的师父走得太早这让他的处境活像个孤儿可偏偏他师父的名气又太响不免又让徒弟成为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天下第一”注定要有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也注定了他的不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因为他的师父是这整个天下的第一啊。
眼见苏颖把脑袋埋入纸堆料来又要混上一整晚了。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慢慢坐到师侄身边柔声道:“颖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找你师父回来?”
苏颖咬住了牙只管低头疯狂化圆傅元影轻声又道:“你病了很久大家都好担心你南下贵州前吕师伯还特意捎信给我要我务必找到你师父好来帮助你破解此关。可我回信告诉他我这趟去寻你师父回来绝不是让他来教你剑法的……”
傅元影满面怜悯他凝视着师侄轻轻地道:“有些话师叔不方便说只能请你师父来告诉你……”他搂住苏颖的肩头柔声道:“够了别再练下去了。你再练只会毁了你自己。”
咚地一声苏颖的笔坠了下来他愕然望着傅元影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屋中静了下来傅元影抚着师侄的面颊轻声叹道:“颖别这样。师叔要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为什么练剑的?”陡听此言苏颖慢慢的张开了嘴好像很惊讶的看着师叔。
对啊?这真的是个好问题自己是为什么练剑的?当年自己可以读书考试也可以学做生意却为何会把一切赌在剑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男女情、兄弟义还是为了官禄钱财田宅子女加孝悌……
苏颖呆呆望着屋梁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他看到了好多好多可就是答不上来。
“别慌……别慌……”傅元影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忘了就算了……不打紧的。来师叔再问你一句……咱们练剑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努力?”
武林门户各有所宗有的重资质、有的重悟性更多的是讲究后天努力正所谓“一分聪明、二分运气七成用功来努力”。
只是这些话应属空谈居多毕竟武林人物百万千有的资质好有的修行佳可真正能练到绝顶地位的世上却能有几人?
“颖……”傅元影幽幽又道:“要想把剑法练好资质努力都是缺一不可。倘能再加些机缘巧合更能造就出一位一流高手。只是啊孩子师叔要提醒你你若想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便不能没有那两个字。”他目视师侄的双眸柔声道:“颖……你觉得练剑还快乐么?”
床边传来喀喀声响小黑犬吓了一跳它抬头看着大眼猫只见他张着嘴、着抖几番想要咬紧牙关却都使不出气力那模样岂止是难受简直是痛苦之至。
练剑快乐么?这话要是娟儿在场来答定是一声暴吼:“苦啊!”随即弃剑鼓掌、嬉戏而去。只是这当口答话之人却是苏颖一个把命交在剑上的人却要他如何来答?
练剑快乐么?倘若一个人日夜苦练、勤奋不懈便能保证练到“天下第一”自此娇妻美妾不可一世纵使练剑千苦万难谁不兴冲冲去做?相反的要是一个人练剑须得抛妻弃子万般皆舍可投入毕生心血后却很可能落得一场空任凭练剑再好玩怕也无人愿意去做。
身为华山门户之长苏颖早已忘记自己是因何练剑了。剑之于他并非爱憎好恶而已。剑就是他的一切。
四下悄然无声苏颖眼睛湿了、喉头哽了他垂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傅元影轻声道:“练剑快乐么?孩子很难回答吧?因为练剑是很苦很苦的……当个赢家固然风光可沦为输家却是很惨很惨的……尤其是对那些……”他拍了拍苏颖的背心怜声道:“真正努力过的输家……”
骤然之间苏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直从双颊滚落下来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望着他那可怜的师侄他知道自己好想安慰他可他不能这般做今夜此时他必须代替宁不凡把该说的话一次说完。
“颖……你心里应该明白刀枪棍戟、弓弩斧矛这十八般武艺里样样都可以勉强硬学只有一样东西是勉强不来的颖请你告诉师叔那东西叫做什么?”
苏颖低头哽咽双肩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口傅元影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搂着师侄的肩头继续述说:“别逃避……真的你一定知道那句话的乖……快说出来我以前常听你挂在嘴上的……”不要不要苏颖害怕了他掩住口耳他不要说他也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如果听见那句话他一定会垮……不……
他不会垮他会死……他会死……
“孩子你不肯说那师叔只能替你说了……”这一刻还是来了苏颖仰起脸来大口呼吸浑身抖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师叔牢牢紧握然后耳中听到自己从小到大、耳热能详的那句话:“剑……”傅元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却如雷轰电闪:“是天才的武道!”
来了苏颖放声哭了起来如同过去百代千年的无数剑客人人都会来到自己的界限看到自己的天命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当此无情一刻苏颖痛哭流涕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三达剑已然跪倒在地。
世上唯一不能勉强的东西就是剑剑比任何兵器都需要那两个字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啊……即使聪明如苏颖来到这无情的两个字前他也不得不低头。傅元影慢慢伸手过来拿住师侄怀里的三达剑谱低声说道:“颖来放手把剑谱还给师叔你已经尽力了……”
不要不要……苏颖哭泣挣扎他紧紧抱住三达剑死也不放手。
“放手吧颖……把手放开……真的……再练下去你会死的……放手快放手……”
不能放真的不能放啊……今夜此时苏颖哭得好伤心他真的好伤心啊为了练剑他舍弃得比谁都多可是过去几十载的晨昏苦练如今却成了一场空……只因为“剑”这个东西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无情的天命打击过华山的每一个人眼见师侄伤心欲绝傅元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当然明白苏颖的痛苦因为此间的点滴血泪他自己也都经历过。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华山里只消是练剑的谁不想练成“天下第一”?宁不凡、古梦翔、吕若林人人前仆后继都在追逐这个美梦。傅元影也不例外他也想练成无敌剑法成为举世共仰的“天下第一”而他也明白完成这个美梦的不二捷径就在那三句话:“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就是华山无上至宝:“三达之秘”。
第一次获准翻阅剑谱的那一天傅元影还只有二十八岁当他听说自己终于可以修炼三达时他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抛下了所有俗事由紫云轩兼程回山从此展开了艰苦的修炼生涯。
在那段日子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样下山帮办、一样洒扫庭厨只是他看似脑袋清醒实则早已魂不守舍无论是吃饭喝酒、抑或走路挑水他心里挂念的只有图谱上的剑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抢先一步比师兄弟们更早完成三达唯独如此他才可能成为“天下第—”。
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三页也完成了此生绝技“飞红遁影”他兴冲冲去找师兄弟们比试可当他蓦然回之时却惊觉古梦翔早已走了吕若林也已弃剑从政了自己则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四十一岁的中年人。
十三年过去华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们的第一。傅元影却已经老了长老们接见他问他是否有意再练下去。
傅元影没有同答因为下头还有八十六页他还能挥霍几个十三年?
于是傅元影合上了剑谱毅然决然辞别本山从此娶妻生子教授剑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师范”。
今夜此时蓦然回傅元影再次见到那本“三达剑”他不禁想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他选错了么?如果重来一回他会否继续苦熬下去赌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说他是否会祈求上天让他此生根本不要见到“三达”?
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傅元影还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烛光下“三达”依旧是“三达”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过是“知天命”而已。
在这无情的天命前叔侄俩相对无言但见苏颖泪流满面傅元影也是唏嘘不已他虽想安慰师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这就是他想找回宁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宁不凡自己来告诉徒弟放弃吧因为“剑”这个东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良久良久傅元影终于定下了神他替师侄擦去了泪水轻声道:“颖别难过你看似失去了—些东西其实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剑而已还有好多好多值得珍爱的东西等着你去珍惜知道么?”
眼见苏颖趴在地下身子微微抽搐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傅元影自知对牛弹琴只得叹道:“你先静一静师叔这就去替你去找琼芳回来。到时你俩可别再吵了知道么?”他说了半天眼看师侄状如死尸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当下吧……颖只要珍惜当下你就能保有一切。”
四下一片寂静傅元影走了苏颖却仍死抱着那本三达剑谱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傅师叔替他点出了活路称作“珍惜当下”只要懂得珍惜他虽然练不成“仁剑”却还能保有“智剑”仗着“智剑平八方”的大威力他虽非天下第一可终究也是武林里的一号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样琼芳已经说过了她虽然喜欢了别的男子可她没和人家胡来更没因此抛下自己只消自己敞开心胸潇洒一笑两人自也能白头偕老、携手共渡一生。
珍惜当下……珍惜已有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骤然之间苏颖仰天狂笑他直直冲到桌前将满桌纸张抛上天去看着它们飘然而降。
一张张白纸绘满了无数圈圈儿有的大、有的小却都如天上的满月儿浑圆端正毫厘不差。苏颖仰头看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小偷叫做苏颖他会唱歌跳舞也能读书写字他还会提着棍子打架。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宁不凡他学了不该学的东西、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最后……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慢慢滚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块儿动也不动了。
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来朝“大眼猫”脸上舔了舔略作安慰。
四十年前武林里凭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兴华山威震宇内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后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废然若死因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后华山一脉即将衰微而后世武林也会因此赠给他一个封号……
“末代之君”苏颖……听说华山的镇山之宝便是在这蠢才手里失传的……
心死了、剑也折了十年磨剑磨成这个德行苏颖默默垂泪倒地不起在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站起来。
浑浑噩噩中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低响它如斯呼唤着末代之君。
“苏君……快起来……”小黑犬大吃一惊急忙奔到了窗前呜呜低吼窗外那个嗓音继续召唤:“别怕……来快把窗子推开向外看……”
是谁呢?是谁在呼唤自己呢?苏颖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来到了窗边骤然问凄厉北风猛力吹开了窗扉寒风冷雾扑面而来却也让苏颖看到了窗外的苍茫世界。
今夜雪云漫天远处树梢传来猿鸣那是个洪沱人间。苏颖打着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边寻找着声音来处。陡然间他张大了眼因为他再次瞧见了那个人!
黑衣人!远处松涛如海有个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头罩黑套那个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随着树涛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轻功!
来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凄凉全是给这人害的大敌当前苏颖咬牙切齿想起太医院之战他满身沸血焚烧正要返身去找长剑却见松树上的黑衣人举起右掌竖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个远讯。
双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苏颖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举食指更已直直竖起那是个“一”字。
“一”?苏颖握住了剑柄错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只在怔怔忖想对方的意思。
黑衣人想说什么呢?这个“一”字是示威?是挑衅?莫非他要昭告众生他即将“一统武林、一飞冲天”?抑或他在暗笑三达传人“一筹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
一……他到底要说什么?这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是“一石两鸟、一败涂地”……
“天下第一”!
三达传人大声惊呼如中雷击也总算明白对方的意思。黑衣人点了点头彷佛意甚嘉许他左手承天、右掌抚地陡然间掌心扑出一阵紫电加力他的掌里飞出了一枚纸团来势汹涌宛如镖刀。
嗤地一声苏颖接住了纸团却给硬生生震退了三步。他撞到了桌上喘息中急急解开纸团却见手上拿的是张戏票正面印了两行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其下戏码处一片空白只用炭笔潦潦潦写了几个宇:“哀宗不哀、曲终人不散”。
苏颖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与自己定下了约会看这地方既是个乐府戏坊什么“曲终人不散”定是要自己赴约等候、不见不散。可那什么“哀宗不哀”却又是何意思呢?
哀宗……哀宗……末代之君低头细想骤然之间他浑身抖已然跪倒下来。
“不是……”苏颖紧紧怀抱那本三达剑谱惊慌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哀宗……”彷徨恐惧中他仿佛要求在这什么只在跪地啜泣。蓦然间他用力仰起头来悲愤狂叫:“师父!你告诉我!你为何要选我做掌门?为什么?为什么啊?”
“喔喔喔喔!”华山末代之君握紧了双拳向着天边远处纵情哭嚎。
黑沉的夜空里没人回答自己黑衣人走了连小黑犬也吓得躲到了床下。苏颖抱着头喘着气陡然间他牙关紧咬抓起“三达剑谱”奋力塞入了行囊旋即从窗口扑将出去。
今夜此时苏颖选择了不归路在小黑犬的见证下“大眼猫”从此投身壮阔怒海永不回头……
第二章 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得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太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学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块儿品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啰……”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开时节杨太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子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子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子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学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
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别老是胡乱嚼舌你娘真这样说我?”阿秀拼命颔:“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阿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三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文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子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学了么?书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学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学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都说物以类聚兽好群居果然阿秀听得先贤之名便已兴高采烈杨绍奇呸了一声训道:“少问两句!记得睡前把书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东落西还不是得劳你娘送去?”阿秀张开了嘴狠狠打了个大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双眼大睁急急坐了起来惊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没有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后这“三字经”便是孩童启蒙的读本与“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只消读过书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杨绍奇皱眉道:“叔叔当然有三字经怎么?你可是想借么?”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旧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称书本被偷杨绍奇却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们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记了么?什么时候又要重读三字经了?”阿秀叹道:“还不是给华妹害的?孟夫子说她根底太差什么字都认不得。过年前便把咱们臭骂了一顿说开课后全要重读三字经呢。”
华妹勤奋向学大有父风想来阿秀定是把话掉反了来说杨绍奇骂道:“你这小子除了张嘴吹牛还有什么本领?行了叔叔房里还有本三字经明日一早拿给你。”阿秀不急着道谢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经……可是手抄的么?”
“手抄的?”杨绍奇愣了当时经书多为印制分作活版、雕版两种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纳闷便道:“好端端地为何要读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来亲切读来格外有劲。”
说着死缠着叔叔恳求道:“叔叔你亲手抄一本给我吧拜托嘛!叔叔!叔叔!”
小孩子常有古怪风俗有时风行左手写字有时盛行倒退走路隔一阵子便有新花头每使父母不胜其扰。杨绍奇不愿溺爱儿童摇手便道:“没法想叔叔这本是雕版印的你爱要不要随你便吧。”阿秀听他说得冷竟尔哼了一声道:“那就免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阿秀目无尊长竟敢如此顶撞叔叔杨绍奇心头火起正要狠狠教训一番前座的管家却把脑袋转了回来笑道:“神秀少爷别愁您要读手抄本那有啥难的?我记得书房里还有几本三字经全是你爹爹亲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着嘴乍闻此书却不禁双眼光大喜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管家驾着车笑眯眯地道:“你爹爹孩提时勤奋用功、最爱抄书单是三字经一样他便抄了三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声扼腕道:“才三本而已不够用啊。”
“什么!”杨绍奇愕然道:“三本还嫌少?那几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索迳自道:“十本。”话才出口好似晓得说溜了嘴一时张口大哈哈闭眼小眯眯自管冬眠起来了。
阿秀似有图谋杨绍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却是个老糊涂兀自笑说往事:“唉说起大少爷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丝不苟专爱抄书不只三字经、古文选连什么大藏经、法华经长阿含经他也是边抄边默慢慢都记熟了。”说着说不忘训诫后座那个不长进的:“二爷啊您要有大少爷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罗。”无论谁有了杨肃观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儿果然杨绍奇一听数落霎时脑袋一歪便也冬眠起来了。眼看叔叔装死这会儿阿秀便又复活了他凑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经不是佛经么我爹爹小时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爷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个门派出身啊?”阿秀一声惊呼大喊道:“对啊他是少林寺的。”
杨肃观出身少室又文又武满朝进士中就他一人身怀绝世武艺。管家满面生辉傲然道:“没错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时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练功习武夜间便来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长老都赞叹呢。”说着说不忘勉励阿秀一句:“神秀少爷古人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你平日里多学你爹爹少学你叔叔知道么?”
“知道!”阿秀大声答应不忘摇了摇身边那个废物告诫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杨绍奇早已满肚子恼火一听奚落不觉怪叫一声叔侄俩人登时相互扭打、状如稚童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一时笑眯眯地驾着车自朝杨府而去。
杨家早年住在大明门一带正统年间搬回老家只在东城一带住居。时近午夜车子经过了天桥一带但见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谜的、喝酒的、看戏的沿道的“冰灯”、“纱灯”、“佛经说法连环灯”美仑美奂满是元宵欢庆之气。阿秀怔怔看着直想下车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时候常提灯吧?”
杨绍奇心情还坏着一时头也不抬冷泠便道:“这个自然。我小时候你爷爷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会抱着我四下夜游。”
阿秀讶道:“我爷爷?有这个人么?”杨绍奇大怒道:“不许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你给我说说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谁?”眼看阿秀小嘴大张一脸茫然杨绍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爷爷知道了么?”
“知道了。”阿秀俨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赞道:“好乖。”还想多占便宜却见叔叔的拳头高高抡起随时都要重重捶下直吓得阿秀惊慌改口:“等等!我……我没见过爷爷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么?”
想起了顾嗣源杨绍奇不觉叹了口气便道:“孩子想起你外公了么?”顾嗣源死时阿秀还不到四岁哪里知道什么了只得干笑胡诌:“是啊每天都在想着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杨绍奇颔道:“这个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书恰好管着你爹爹那时你爷爷是内阁大学士咱们杨顾两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拜把兄弟啊那爷爷和外公定也常一块提灯了?”
阿秀猛敲边鼓一个念头就是要提灯夜游杨绍奇识破了他的伎俩不由噗嗤一笑:“他俩年纪老不时兴提灯。”阿秀叹道:“这般无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俩小时候定常一块提灯吧?”
杨绍奇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你爹爹小时候不住家里。咱兄弟俩很少一块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里……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间猛听管家—声轻咳不觉恍然大悟:“对了他住在少林寺!”他遥想爹爹幼年的苦日子眼前浮起儿童打坐、小孩念经之状颇觉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时候怎没一起去少林寺?”
杨绍奇摇头道:“说来是缘份吧。那年天绝大师上家里来选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后来你爷爷说我身子骨虚不宜练武便让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讶道:“天绝大师这又是谁啊?”
杨绍奇淡然道:“天绝大师便是少林镇寺之宝武功之强号称合寺两百年来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吓道:“这么厉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杨绍奇微起哂然口中却未答话。
四大宗师岂同凡响?天绝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杰曾经自创天诀继往开来与宁不凡、方子敬、卓凌昭并称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迹不知凡几阿秀遥想大宗师的威风不由一脸钦佩:“叔叔阿秀也想练武功以后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杨绍奇摇头道:“不行。你的身子骨虚不合适练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虚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肾亏。”听得小孩无礼杨绍奇嘿嘿一笑便朝侄子腰际捏去打算给他补肾、阿秀笑得眼泪直流求饶道:“好啦、好啦饶命啊叔叔。
我快断气了……“他笑得惨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子好虚你……你快停个车吧我要透透气……“
猛听“啪”地大响管家伯伯居然快马加鞭车子便已飞驰而出。阿秀大惊道:“管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快停车啊!”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爷省点力气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学了今晚哪来的空闲提灯?还是快回家收拾书本吧。”
眼看计谋给人识破阿秀顿时痛苦万状强拉着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学!人家只要提灯!叔叔!叔叔!你帮我说说啊!”听得侄子含悲来求杨绍奇却只轻轻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却也不怕只凑到叔叔耳边轻声念咒:“淑琴来了、淑琴来了。”
咒语一出果然惊醒梦中人杨绍奇面色惨白自知家门如虎口一旦跨了进去那便再也走脱不出无可奈何间只得附到阿秀耳边轻声道了个计策。
“管家伯伯……”阿秀听罢妙计登时捣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眼看小孩漏尿身子颇虚管家却懒得理睬迳把缰绳一提车子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见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车帘掀开裤带一解对着窗外大吼:“来啊来看啊杨神秀水淹七军杨肃观教子无方杨家—门忠烈哪!”说着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无人可如此当众撒尿的行径杨家却也丢不起这个人管家大惊道:“小少爷你娘才说过你你……你怎又故态复萌了!二爷快替我管管他别让他胡闹了。”
杨绍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来吧。二爷我天生的没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儿子?”
二爷吃醋得厉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车苦笑道:“行啦小少爷下车吧老朽认输了。”阿秀欢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车找到了一处墙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觉身旁空荡荡的竟没人陪着自己霎时气愤道:“怎只有我一个人?谁来陪我尿啊!”
自古儿童撒尿多需长辈相陪或嘘嘘引诱或以身作则方才尿得稳当。杨绍奇见阿秀瞪着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么?没人陪我尿少爷就不解了。”正要乱使蛮性忽听哗啦啦水声溅响身旁一人浑身剧抖寒颤道:“神……神秀少爷老朽舍命相陪了……”
凡人年纪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纪原来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他呼出一口长气正抖擞间?阿秀却把裤带系紧急急溜回车上。管家讶道:“少爷又怎么啦?这就完事了?”
“兜儿”一声响那马车居然自行驶离了管家茫然张口正错愕间却听阿秀的笑声远远传来:“叔叔你的计策真灵一会儿便把他骗下车了。”又听二爷叹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纪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将开溜管家总算醒觉过来了他顾不得绑起裤带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爷!你不能走!淑琴还在家里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说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车子更是飞也似的逃可怜管家喊得声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赶不上。
好容易逃得远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骂你?”
杨绍奇叹道:“骂就骂总比落在淑琴手里强。”阿秀嘻嘻贼笑道:“叔叔你为何这般讨厌淑琴啊?她又不会吃了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绍奇心下恼火喝道:“你还有空管我的闲事?臭小子叔叔先跟你约法三章你今夜玩归玩就是别闯祸不然消息传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专惹横祸、善降奇灾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痴呆看杨绍奇今夜纵鬼出门难保不惹大灾大难。正担忧间这小孩居然还来挑拨离间了听他嘿嘿阴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严家规杨绍奇不由微微叹气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颊叱道:“谁怕他了?
告诉你叔叔在家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就只怕你。“
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谁?”杨绍奇微微一笑:“你是过街老鼠见谁怕谁就不怕我。”阿秀哈哈欢喜便又扑到叔叔怀里打滚当真是没大没小之至。
叔侄俩虽说差了二十岁可阿秀调皮捣蛋杨绍奇也是个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笃他俩笑闹了一阵不久便见了一处大宅却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杨绍奇知道阿秀欲找华妹却反而提起缰绳正待飞车而过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车。”这回换杨绍奇冷笑了听他阴侧侧地道:“小子这儿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爷公干啊?”
阿秀年少脸嫩自也不好明说来约人家闺女正蠕蠕耨耨间杨绍奇却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马车他从后座里找出了侄儿的花灯见是只五尺大关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关刀形制的灯笼专供小童嬉戏之用。
杨绍奇见阿秀下车还随身背着小包袱也懒得多问便自顾点燃了灯笼。阿秀仰头看着只见那刀头红晕晕的寒夜里粲然生光望来加倍的威武精彩。一时满面亢奋喜道:“叔叔快、快给我。”杨绍奇俨然而笑将灯笼高高提起便朝水沟抛去吓得阿秀高扑起跳惊惶来接。
杨绍奇生性调皮此时抓着了机会自要狠狠戏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够了这才拉过了侄子的手将灯笼珍而重之地交了过去嘱咐道:“乖乖去玩记得天亮前回家别让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声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儿?”杨绍奇微笑道:“别管我叔叔和朋友约了。你自去玩吧。”说着从车里找了件棉袄披到阿秀肩上却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弯下腰来朝自己挥手作别阿秀毕竟年纪小走几步、回回头心中忽有不舍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块去提灯。”杨绍奇失笑道:“我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搞这个?”阿秀不肯走只死拖着他嚷道:“走呗!走呗!”
正拉扯间忽听一声咳嗽:“绍奇兄你来迟了。”阿秀抬起头来猛见巷里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缠着条红带眼神满布森然阿秀吓了一跳颤声道:“崇……崇卿哥哥……
……“
伍崇卿来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脸杀气半夜里撞见怕要以为遇上了僵尸。阿秀心里毛正要缩到叔叔背后却听嗤地轻响—张纸片飞了过来恰恰飘到杨绍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东西来了阿秀赶忙提起脚跟只见叔叔手里拿的是张戏票上头印了八个字见是:“万福楼里、戏如人生”阿秀咦了一声自也认得这是万福楼的戏票却不知崇卿哥哥干啥送将过来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戏不成?正奇怪间却听伍崇卿静静说道:“欠你一次人情来日补报。”说着转过了身却似要走了。
伍祟卿总是这般阴阳怪气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着头脑阿秀正感疑惑却听叔叔叹了口气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劝盼你倾听。”
“不必。”崇卿哥哥斜过眼来静静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既已下了决心便无回头之路。”正待迈步离去又听叔叔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卢云?”
卢云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子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来了。杨绍奇摇了摇头还待再说忽觉袖子给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瞧却见阿秀仰起了小脸满面好奇地道:“叔叔谁是卢云啊?”
杨绍奇清了清嗓子自管弯下腰来道:“你不是和华妹约了么?怎又不走啦?”阿秀眉头紧皱自朝伍祟卿瞄了瞄忧声道:“我才不能走万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给你做帮手。”
“打架?”杨绍奇手指伍崇卿哑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厌倦了?”
杨绍奇文弱书生一个浑身挤不出三两肉伍崇卿却打熬了一身铜筋铁骨两人若要当街开打不出一招之内阿秀便得给叔叔收尸了。他心知如此一时更是苦着小脸低声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赶紧逃吧我来给你断后。”
还待胡说两句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阿秀回头去看惊见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声鼻哼:“嗯!”
“妈呀!”阿秀给那怒眼一瞪自是吓得死命飞逃而去连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将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抛登时砸中了儿童脑袋。
砰地一声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恶霸专只会欺负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状去。”伍家父子系出同门老的那个生了张国字脸镇日“嗯”声吓人小的那个也是有样学样当真可恶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后却没了声息他偷眼后瞄这才觉叔叔与伍崇卿全都走了。他松了口气霎时先呸地一声跟着卷起袖子破口大骂:“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种放马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他嘴上骂着、脚下却摆出逃命姿态万一伍崇卿冒将出来他便要开溜去也。天幸连骂数十声倒也无人现身叫阵。阿秀松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开忽然间心念微转想起了一个好玩把戏忙脚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适才所立之处学着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盘将关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须状。跟着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声道:“汝!何人也?愿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先来个大笑三声眼见不远处有座台阶便又傲然行上一边摸着空胡须一边冷冷地道:“无知小儿也配问我的名姓?告诉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隶河北杨家将……杨神秀是也!”说着高举关刀脑袋急转嘴角不忘挂着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无行人阿秀也独个人唱起了独脚戏他摆足了冷脸复又跳下台阶做鼠辈震惊状骇然道:“好样的!汝……汝便是杀文丑、斩华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将杨神秀是乎?”这段话太长难免说得口干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台阶厉声道:“是吾也!”
“杀呀!”阿秀手中乱斩脚下乱踢一时烟尘乱起顿行几分飞沙走石之象。正砍间他忽然左手捣胸缓缓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贼伍崇卿今日死于杨大爷之手非常瞑目……”把头一歪作咽气死亡状还没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来欢喜高唱:百万军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辽东欲知谁是英雄子来北京见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兴极了他唱着娘亲写给他的小儿歌正要挥刀助兴忽见刀头晕暗一片蜡烛不耐风吹熄了。
阿秀天性贪玩便算一人独处亦能畅快淋漓他打着了烛火眼见关刀再次光复又洋洋得意起来他大摇大摆走到都督府门门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品侯爵府我那定远老弟住在此处。”他拿起门环来敲沉声道:“定远吾弟秀公来找你了快叫你老婆过来开门。”之后学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涩道:“别急婷婷来啰、来啰。”
来没两声门里真来了脚步声阿秀心下大惊赶忙逃到后门去了。
后门便是小门门上还贴着两张新年画左书“年年有余”、右书“冠上加官”却是天津杨柳青的年节版画。阿秀的母亲是当今有数的丹青圣手长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晓这些门道。
他站在后门瞄了几眼年画正要开口讲评忽听后门墙下出“呀呼”、“呀呼”两声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赶忙喵哇哇地叫了几声。眼着趴在地下静候回应。
伫立良久始终听不到暗号阿秀耐不住性子低声便喊:“华妹、华妹、你怎不出声?可是给你爹逮着了么?”才一说话便听门里传来吱吱叫声听来颇似老鼠阿秀心下纳闷:“不是说好学猫头鹰么?怎又变老鼠了?”当下咿咿歪歪地乱叫几声当作答腔。
这个咿咿歪那个吱吱啊墙里墙外鸡鸣狗叫一片忽见狗洞里钻出个小女孩儿皱眉道:“阿秀!是你么?”
看这小姑娘家容色艳丽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饰华贵自是华妹来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来了真急死吾也。”华妹摇头道:“我老早在墙里等你了只是听外头尽是鬼叫声不敢贸然出来。”阿秀茫然道:“什么鬼叫我学的是猫头鹰啊。”
华妹奇道:“猫头鹰是这样叫么?我觉得不像啊。”
后花园傍墙头马上这个是都督娇娇女那个是五辅小公子小男小女加起来不满二十岁却也懂得花前月下了。华妹见阿秀依约而来便喜孜孜地取来一只灯笼娇声道:“阿秀帮我点灯。”阿秀摘下关刀灯罩取烛引火须臾间华妹的灯笼辉亮一片登使阿秀大为惊叹:“好漂亮!”
眼前是艘八宝船七彩琉璃璀璨雅致竟是件十分细巧的珍品。阿秀心生艳羡忙道:“这是谁做给你的真是漂亮。”
华妹得意洋洋将稍一掠笑道:“这是我娘做的吆稀奇吧。”
阿秀赞叹道:“原来伍伯母的手这般灵巧我还以为她只会挥百姓呢。”
华妹俏睑微红哼道:“你少贫嘴小心我挥你两个耳刮子。”
阿秀笑道:“啪!啪!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好痛、好痛”
华妹听了风言风语不由飞红了脸忙道:“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干件大事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阿秀听得“大事”二字果然面色郑重他靠到华妹脸颊旁低声道:“你小心听了我要给胡正堂治病。”华妹心下大奇讶道:“什么?你要给胡正堂治病?”
阿秀低声道:“没错前两日我从叔叔那儿打听了一套法术据说只要八个人一起念一套咒语费上一晚上功夫便能让胡正堂药到病除了。”华妹大吃一惊看前些口子胡正堂给猛鬼惊吓后木傻成痴连大人也没法子没想阿秀却自称另有门道。眼看华妹将信将疑阿秀便提起了小包袱傲然道:“瞧咒语全装在里头我可没骗你。”
华妹心里好奇不知那包袱里有何机关正想过来察看阿秀却不让她瞧了只把包袱收到了背后一双贼眼却是歪歪斜斜尽在华妹身上游走华妹脸上一红道:“你……你干啥盯着我?”
这回轮阿秀脸红了忙道:“谁……谁瞧你了?我……我是瞧地下蚂蚁。”说着俯身望地四下搜寻蚂蚁大军一个冬天过去了华妹不知怎地竟尔长大了许多非但褪去了几分童稚天真还多了几分明艳照人灯笼掩映下一双眼睛尤其水汪汪地好似能说话一股。乍见小花花益可爱阿秀不觉怦然心动他一路寻找着蚂蚁慢慢便来到了华妹的裙脚下正要偷偷掀起察看忽觉头顶给人摸了摸听得华妹讶道:“阿秀我好像比你高了呢。”
猛听这煞极风景的废话阿秀先是一愣之后捧腹大笑起来:“你长得比我高啦?哈哈!啊哈哈!那太阳不是要打西边出来啦?”狂笑之中便已傲然挺胸拿手朝两人头顶比了比哪知这一比之下竟是慌了手脚看这女孩长得好快一个年过去真比自己高了两寸。阿秀又惊又急忙指着华妹的脚下怒道:“你偷偷垫脚!”
华妹眨了眨眼把裙角提了起来茫然道:“没有啊。”
女孩儿身较早十五岁前育极快到得后来便要给男孩追了过去可阿秀不过是个孩子哪懂这许多道理?想起自己日后成了矮脚虎华妹却成了一丈青给她撑伞怕得垫脚一时心头惨叫忙伸长了颈子猛力跳跃:“看!快看!这会儿又是谁高啦!”
眼看阿秀如此惊惶华妹忍不住笑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见一顶轿子转过了街头直朝大都督府而来。华妹吃了一惊忙道:“不好了我娘回家了咱们快避避。”忙拉着阿秀将他死拖到巷里去。却于此时华轿也已来到府前但见轿帘掀开婀婀娜娜地走下了花儿般的大美女看她身穿貂袍瓜子脸蛋果然是艳婷回家了。
华妹的母亲便是艳婷此女双腿修长身形远比常女为高眼看她从轿夫身旁匆匆走过居然还比这帮苦力高了数寸。阿秀如中雷击:“完了!华妹长得像她娘日后定然比我高了。”
凡人身材长短、样貌美丑由天不由人。看伍定远粗壮魁梧身形几达九尺艳婷也是个高眺身材两夫妻生下的儿女必是北国男女的剽悍体态。阿秀内心气苦正悲郁间忽见华妹蹲在地下约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内心一阵安慰:“得意啊总有你矮的时候。”
正瞧望间艳婷把手一挥轿夫便抬起了轿子转从侧门进去了眼看门口只剩下艳婷一人她却又不急着回家了只管转过身来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么人。
阿秀只等着提灯去玩心中自是千百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他耐不住烦便附耳来问华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还不走?”
华妹皱眉道:“我也不晓得。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阿秀讶道:“等她做什么?她俩也要提灯玩么?”华妹叹道:“你想呢。
前些日子娟姨出了远门事前没和娘说这几日都在挨骂呢。“
娟儿前世积了阴德居然修来了这样一个好师姐自是喜不胜收了。阿秀懒得听这些闲话正要张口哈欠忽见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阿秀张大了嘴看这三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门口学起了鸟叫莫非疯了不成?正感好笑间却听街上传来脚步声响府前真走来了一名女子听她应道:“夫人啾啾在此。”
耳听“啾啾”是个人名阿秀更觉奇怪了他急急来看却见那女子身穿钗裙手上却拿着一只拂尘却不知是干什么来着的。阿秀满心惊讶低声道:“这是谁啊?”华妹附耳道:“啾啾是咱们家的嬷嬷平日专来服侍我娘梳头。”
阿秀喔了一声看伍伯母门下三个徒弟除了今晚见过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两位姊妹仨全是花样年华却没见过这位啾啾他凝目打量只见这女子虽有些年纪一双眸子却是黑白分明隐隐带着几分柔媚。不觉又想:“她们家的女人都好漂亮连老嬷嬷也挺厉害。”
正艳羡间那“啾啾”已然来到跟前自在那儿捡衽施礼。
艳婷满脸不耐道:“行了不过是去见个房总管怎么耗了一整晚?到底见着人了没?”
啾啾忙道:“见到了、见到了。婢女去了午门等他只是他拉着婢女说东道西这才耽搁了。”艳婷打断了说话嗔道:“行了他不说有件大礼要送我么?还记得带回来吧?”啾啾不敢多言忙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了物事出来艳婷接过一看不觉大为愕然:“这……这算什么?”
艳婷手里的“大礼”是件破衣裳质料古迈裁剪老旧上头还绣满了“寿”字宛然便是老太婆的入殓寿衣眼看这礼如此重法艳婷心下恼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别动气您仔细瞧这上头的寿字共有多少个?”
寿字密密麻麻少说有百来个艳婷心下一凛醒悟道:“这就是”百寿甲“么?”啾啾松了口气道:“夫人明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百寿甲“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镇府之宝。”
艳婷听她说得尊贵这才来细细把玩那件衣甲待见它材质坚韧入手轻盈这才面色稍缓道:“这还像个样子。房公公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可有提到立太子的事?”啾啾道:“这倒没有。他说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条船上的大家唇亡齿寒、同舟共济不必他说您也会帮这个忙。”
“什么?”艳婷听得此言竟是大为错愕:“我跟他唇亡齿寒了?他真这样说?”
啾啾见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脚:“夫人您……您又怎么了?”艳婷恨恨地道:“这姓房的是什么东西?他和咱们伍家有什么交情了?不过送了件破烂衣甲过来便想要我给他出死力房老贼你真把艳婷当乡下人看啦?”拎起那件百寿甲奋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那啾啾没料到一言之失竟尔闹成这模样她不敢多劝只俯身拾起宝甲低声道:“夫人那……那这东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艳婷气消了自把稍一掠淡然道:“这东西既然进了家门那就留着吧。你一会儿先收到我衣柜里我明早再拿给华妹穿。”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笑:“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艳婷说完了话便要打道回府了华妹心下慌张自知她随时都要到房里视察正待拉着阿秀逃命娘亲却又停下脚来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眼看娘亲又下动了华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给现行踪。那啾啾颇见任劳任怨耳听新差事到来便只欠身道:“夫人请吩咐。”
艳婷道:“我有个旧识进京了这两日得请你替我招呼招呼。”
闻得招呼二字啾啾立时心领神会:“夫人放心婢女这就去办理。只不知点子身手如何?要带多少人同去?”
招呼两字一语多关可以送钱送粮也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正要问自己该订制多少口棺材艳婷却已掩嘴笑了啾啾啊了一声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朋友是打西北老家来的吧?婢女可会错意了。”
艳婷出身甘陕平日若有故旧来访多由西北老家远道而来她听得啾啾的说话却是摇头一笑道:“那倒下是。我这朋友是山东人士。”听得客人是打山东来的啾啾双目圆睁眼中惊诧乍现随即宁定道:“原来是山东过来的敢情又是盐商来给夫人送礼了?”
“那倒不是。”艳婷笑了一笑道:“我这朋友既非高宫也非巨贾他是个卖面的。”华妹听得是个卖面的来了心下自感纳闷不知母亲哪来的卖面亲友正猜想间却听“啊”地一声那啾啾竟尔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了两步。
眼见啾啾满面骇然那艳婷反而微微—笑道:“你怎么了?
好似挺吃惊的?、“那啾啾喘了喘气寒声道:”夫人您……
您说得那卖面的莫非便是……便是……“艳婷含笑道:”没错我说的就是他山东卢云。“
乍闻“卢云”二字这回倒轮阿秀睁大了眼付道:“怪了怎又来了一个姓卢的?”
今晚这个“卢”字炙手可热好似人人都要提上一提看先前祟卿哥哥现身叔叔便曾提及一个名字好似也叫做“卢云”却不知是否便是同—人?正猜想间又听艳婷笑了笑道:“就是这姓卢的。都多少年了我正愁你不认得他了哪。”
那啾啾好似有些失魂落魄她呆呆望着夫人双手却负在背后十指微动不知在袖子里撕着什么东西过得好半晌方才伸出了左手擦汗喘道:“夫…………夫人……您这话不太对啊这……
这姓卢的不都死了十多年了?怎……怎又冒出来了?“
“谁说他死了。”艳婷微微一笑傲然道:“听说这姓卢的福大命大一没摔死二没淹死多年来一直藏在西南等着重出江湖的一天。”啾啾愕然道:“这……这话是谁说的?可是……
……可是大掌柜么?“大掌柜三字一出艳婷立时闭目养神冷冷地道:”错了。大掌柜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未必知悉此事。“
她俯身过去微微—笑附耳道:“老实跟你说吧这消息是从三当家嘴里套出来的。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三当家?”啾啾听得这个名号竟是惊呼失声:“琼国丈?”
“嘘!”艳婷秀眉紧蹙急急提起了脚跟自对着街心瞧了瞧眼见夫人四处张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将满手碎纸扔到了地下跟着举脚拨动积雪将纸屑掩盖住了。
正忙碌间那艳婷已然回过头来责备道:“你小心些如此大声嚷嚷可是怕人家听不到么?”夫人神色恼怒啾啾忙来致歉:“对不住婢子一时糊涂没曾留神……只是……只是这国丈平日足不出户怎会……怎会得知此事?”
“你忘了么?”艳婷模样骄傲把稍后掠淡然道:“这国丈固然不出门可他家里却还有只小妖精专能往外跑。”听得国丈家有妖精阿秀、华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听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这……这国丈续弦了么?”
“真是傻啊这妖精不是外头来的。”艳婷掩嘴笑道:“我说得是”琼芳“啊。”
“琼芳?”乍闻小妖精的来历巷里的阿秀、华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啾啾愕然道:“琼芳?她……她不就是国丈的孙女么?她和卢云有什么干系?”艳婷笑道:“干系可大罗。这回若不是这小丫头误打误撞天下谁找得到卢云呢?”
眼见啾啾一脸迷惑艳婷掩嘴又笑:“腊月时琼芳那小丫头不是说要去贵州么?她在京城招兵买马沿途大张旗鼓四下闯祸最后还摔到了白水大瀑里九死一生之际这便给她撞见了姓卢的冤魂啦。”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
……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跳下去?“
“女人啊跳水还为哪一桩啊?”艳婷掩嘴笑了起来道:“听说这琼芳有个相好的便是华山派那姓苏的小子。据说这少年是宁不凡的传人长相比师父俊了百倍可脑袋却没有师父的一点零头结果才练了师父的两招剑法立时便走火入魔了你想琼芳见了相好的成了白痴还能不赶紧去找师公回来么?”这艳婷说话好生刻薄凡事一概从坏处着眼不管谁到了她口中定然体无完肤。那啾啾八成也听惯了她摇了摇头叹道:“原来她是去替情郎寻师父来着。如此心意也真难为她了。”
“难为什么?”艳婷忽尔掩嘴来笑:“现下是情郎以后还是不是那可没人知道了。”
“什么?”华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睑讶异:“您是说……她和苏颖分了?”
眼见艳婷含笑点头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要知苏琼两人乃是青悔竹马小俩口婚期已近喜帖更已广京城双方岂能说散便散?啾啾茫然道:“这……这可没道理了这琼芳不还替情郎奔波千里呢?为何会闹起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艳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听她道:“坏就坏在琼芳去了一趟贵州不然她怎会另结新欢呢?”听得新欢现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颤声道:“等等这……这新欢该不会是……是……”
“照啊。”艳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卢云相好了国丈又怎会气得疯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非只华妹、阿秀大为惊讶那啾啾更是全身剧震霎时手上拂尘便已坠落下地。
那艳婷笑吟吟地看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别以为我造谣啊我可是有人证的我今晚问了娟儿她说琼芳确实在扬州失踪了可问她人去了哪儿、和谁走了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给逼急了才说什么琼芳是和一个卖面老头走了还说那卖面的姓张打南海来的我一听便笑了你想我师妹什么样的实心眼真要遇上卖面的她大姑娘顾着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听人家姓啥名谁祖上何处?这便给我看出破绽啦。”
娟儿打小是个实心姑娘说起谎来一向破绽百出难免给师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却道:“也许……也许您误会了说不定世上真有这个卖面老头那也未可知。”艳婷笑道:“你这话骗骗自己可以和我可说不通啰你且想想琼芳这般眼高于顶的姑娘要想让她舍下同伴心甘情愿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你倒给我说说这卖面的该有何等样的来历?”
答案呼之欲出了这琼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复自负这世上要真有个面贩能带走她这人武功决计不可太差样貌更不可太丑手要能写、嘴要能说万一他还中过进士、登过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倘使一个不巧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于上无公婆、下无叔嫂这碗面吃来自是更香了。
听到此节啾啾已是呆若木鸡喃喃自语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琼芳不是有婚约么?她……她连帖子都出去了难道不怕外人议论么?”
艳婷笑道:“议论什么?亏你往日多风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现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啰。
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胆大妄为?见一个、爱一个、换一个骑驴找马任凭己意哪像咱们这些老太婆生下来便是给人糟蹋的。“说着竟是深深叹息却是有些羡慕了。
耳听“大眼猫”下场如此凄凉阿秀不禁暗暗摇头:“这苏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坏女人可真输到家了。”一旁华妹却另有想法:“这可怪不得芳姨。她想嫁人当然得嫁个自己喜欢的怎能勉强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别心思便也透着相反正想问又听艳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这姓卢的进京了咱们可得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找到他。”听得艳婷欲寻卢云啾啾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见他?”艳婷微笑道:“那还有假么?这姓卢的好歹与我相识一场算来是有几分交情的。他此番重出江湖我当然有几句心里话要同他说。”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图谋颤声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饶过他吧。”
“饶过他?”艳婷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要害他干啥要饶过他?”啾啾低声道:“即是如此那夫人还是别去惹他的好。”艳婷不高兴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不过与他见个面、叙个旧却是招谁惹谁了?“
啾啾叹道:“夫人非是婢女顶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这姓卢的处境多悲凉?人家官职丢了、心上人也嫁了这当口便算回京来了那也是万念俱灰。您便算过去找他怕也要自讨没趣。”
曾经沧海难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艳婷却是个不服输的霎时哼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偏不信这套。这姓卢的当年不也是个热中功名的?我现下替他挣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不感激涕零么?“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会睬你的。“艳婷大怒道:”你说什么?“
啾啾叹道:“若是旁的人婢女还不敢说。不过这姓卢的向来是不识抬举的。甭说您要赏他什么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银山搁在他眼前他还不见得抬头来看哪。”
听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艳婷忍不住又呸了一声:“听你把他夸得多清高?他要这般麻木不仁又为何要去和琼芳厮混?”
啾啾苦笑道:“大人别问我您自己也识得他的。您真信这些鬼话?”艳婷给地一顿抢白不觉为之一怔竟尔答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她忽尔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倒也是。他这人真是这样的。”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听着姓卢的故事不觉暗暗咕哝:“这家伙还算是人么?难怪大家都在找他了这般怪物连我也想认识认识。”正叹息间又听啾啾低声叹息:“夫人您还要去找他么?”艳婷冷冷地道:“当然要。我说出口的话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叹了口气看面前的夫人状似柔美实则性子刚强她心知无法再劝便道:“那夫人有何办法却能让他听你摆置?”
漂亮的食指竖了起来艳婷仰望夜空静静地道:“一个字我只消一个字说出任他姓卢的天大架子也得对我言听计从。”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先前阿秀、华妹听了偌大一篇虽说不识得这个姓卢的却也晓得这人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艳婷即使是诸葛亮复生、张子房再世至多只能将之七擒七纵岂能让他乖乖俯听命、言听计从?一片沉默间人人都以为艳婷吹牛。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计可否示下?”
“一个字……”艳婷真是好整以暇一边整理冠一边回眸轻笑道:“”她“啊。”
听得这个“她”字啾瞅好似给烙铁烧了竟尔跳了起来惊道:“夫人!千万别乱来!您要找了她那可会出大事的!”
艳婷淡然道:“什么大事小事我不过给她报个讯、道个喜能出什么事?”谜底揭晓二童却都心生茫然不知那个“她”字所指是谁那啾啾却是怕得厉害颤声道:“不行的这大掌柜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事要传入他的耳中咱俩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艳婷微笑道:“谁怕谁啊?我的日子难过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么?告诉你只消能整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我可比谁都开心。”
那啾啾面带惧色一时嚅嚅嚿嚿不敢应答艳婷打量着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颊上拨了拨叹道:“瞧你……见阎王似的难不成这整个朝廷里你就只伯他一个?”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语已得吕后之威。可怜啾啾低头缩手仿佛进退不得艳婷微笑道:“别这样你到底听他听我赶紧说一声吧。”
说也奇怪伍伯母语音越柔那啾啾身子越是抖得厉害料来是两个都怕了。
艳婷叹道:“啾啾你别那么没骨气想当年你也是个响叮当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没有不怕你的朝廷里的男人没有不巴结你的那时我见你逼死我师叔虽说心里恨着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胆气。来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我这儿给你个机会。”说着说竟尔背过了身淡然道:“来你要效忠大掌柜要通风报信那便快快动手你立此大功他还会不还你自由身么?”
陡听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转却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尘。
适才啾啾无意间坠下拂尘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隐隐加促想来“自由”二字定是打动了她。那华妹一旁看着却是暗暗替母亲焦急那阿秀却无担忧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来乱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并非似娟姨那样的蠢才人家执掌九华门户十余年如今故意卖出破绽定有什么厉害后着预备着啾啾倘若见猎心喜定要给她迎头痛击。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并没错只见那啾啾盯着地下的拂尘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却又不敢那艳婷虽说背着身子兀自把她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听她含笑安慰:“别怕我今夜才面圣归来你该晓得我没佩剑。”
九华武术所仗者不过轻功、快剑二项其余掌力拳脚并非所长。艳婷没带兵器那便如同除却爪牙的雌豹不足为惧。当然她也可能是虚言诓骗也许她袖藏匕裙中带刀那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不试上一试那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拂尘距离啾啾三尺只消一个箭步抢过便能抄在手中啾啾想赌却又不敢赌良久良久终于一声长叹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您相斗。”艳婷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啾啾陡地身子一动右手暴长却是要向地下拂尘抄去。
“啾啾。”艳婷甩了甩秀含笑道:“我可越来越喜欢你啰。”
啾啾喉头一凉却见艳婷拔下了簪自在甩动一头长看那玉簪的尖锥却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啾啾浑身抖方知艳婷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当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声道:“夫人求……求你给我一个爽快……”
艳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脸蛋逗了逗轻声笑道:“什么话瞧你把我说得多可怕?”说着搀起了啾啾腻声道:“啾啾你这下弄乱了我的头可得赔给我喔。”
眼见两个女人站在家门口自在那儿梳起了头阿秀心头不禁暗暗毛:“难怪叔叔会说他们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伍家一门忠烈全是怪胎。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时人在红螺寺便曾见他大雷霆无端下令搜身连华山双怪的裤子也脱当真是怪得可以。再看伍崇卿平口横眉冷眼阴阳怪气脑子定也不大对劲。本想他们全家就只伍伯母一个正常谁晓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语私底下却也是怪里怪气好似疯婆一般。
阿秀看着华妹心里不由替她感到难过正叹息间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觉内心苦叹:“我还有空担心别人哪?谁想充京城里的怪胎大王还得先问咱们姓杨的答不答应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总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间艳婷总算行向了家门想来是要打道回府了阿秀两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子才动那啾啾却又不走了。
艳婷蹙眉道:“怎么了?咱们该回家啦。”那啾啾忽尔低下头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见姓卢的……这件事……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老爷?”
“大胆!”话声未毕艳婷已是厉声大怒:“你敢把这件事告诉定远我立时就杀了你!”
艳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与啾啾动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脸如翻书此时竟已勃然大怒华妹一旁看着自是又惊又疑不知这卢云有何要紧之处娘亲却为何要瞒住爹爹?满心迷惑中忍不住甩开了阿秀便要出去问个明白阿秀大吃一惊正要拉住她却听艳婷一声断喝:“什么人?”阿秀叫苦连天没想伍伯母耳音极利已然察觉自己的所在正想着该如何圆谎保命却听路上响起阵阵马蹄之声一个沉稳的嗓音道:“属下巩志冒昧叨扰。”
道上蹄声轻脆众人回头去看但见远远行来—骑马上乘客身穿戎装壮硕身材却是正统军的巩志到了。他来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马拜道:“下官巩志见过夫人。”
巩志乃是伍定远的贴身心腹做事稳当艳婷见了他来便也显得小心翼翼俨然道:“起来说话吧。”巩志磕过了头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见了。”
那啾啾原来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见她嗯了一声自向巩志点了点头随即躲到夫人背后一脸温顺模样。艳婷淡淡地道:“巩参谋簧夜过访有何要事?”巩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话下官并无大事只是恰好路过府邸顺道便来看看。”
艳婷笑了一笑看时在半夜此际又是元宵巩志穿了一身戎装岂无大事到访?她晓得巩志在欺瞒自己正待旁敲侧击却听蹄声再响街边又行来了三骑诸人来到近前猛见得艳婷在此霎时哗地一阵、同声下马朗声拜道:“卑职参见夫人!”
正统军四大参谋到齐了这四人除“掌印官”巩志外尚有“掌粮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远的心腹角色看众参谋平日威风八面可来到夫人面前却是一个个单膝触地倍极恭敬。
艳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见他们如此多礼眨眼间笑颦绽放冰山销融娇声道:“都起来吧。”哗地一响三名军官同刻站起动作之整齐划一宛如演军一般。艳婷更高兴了正要同他们话家常岑焱却第一个嚷了起来:“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听岑焱胡喊乱嚷大触霉头。艳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时大怒来骂:“大胆狂徒?什么叫夫人完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妇可怜现今到了岑焱跟前却又成了夫人的忠义护法神气威风。那岑焱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失言了。”他举起手来自朝脸颊拍了两记待见夫人满意了便又干笑道:“启禀夫人勤王军又欺上门来啦。”
“勤王军?”艳婷哦了一声道:“听你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怎么熊俊还没给放出来?”夫人消息灵光一点就通岑焱自是大喜道:“对、对就是熊将军的事儿他今晚去京畿大营借兵居然给勤王军的人扣押起来至今不能脱身夫人快想想办法啊。”
熊俊乃是前线悍将三五日便有一场大火爆艳婷自也没大惊小怪听她笑道:“你也真是的有事尽管找你们大都督商量啊放着正路不走偏找我这个妇道人家出头那岂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鸡司晨的。”
“牝鸡司晨。”啾啾傲然昂便替夫人补充了。
岑焱见她俩一搭一唱不禁苦笑道:“夫人啊您有所不知呀大都督向来奉公守法什么都照规柜办事要请他来救熊将军等人家把熊掌都给切了下来他还在那儿苦苦忍耐啊。您快出手救人吧。”正哀求间却听艳婷笑道:“忍耐好啊你们大都督不总这样教诲么?”忍一步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大家各让一步相忍为国岂不是美?“说着转过头去自顾啾啾道:”他是这样说的对吧?“
眼看啾啾频频称是夫人笑而不语猛听碰地一声地下跪了一个英俊年轻的正是“小赵云”燕烽来了。听他咬牙道:“夫人!卑职与熊将军是同年入伍的您难道忘了咱们都是您亲自荐保的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说竟尔重重叩下头去状极悲愤。
世道不好女辈当国看这两个女人一搭一唱却把几个大男人僵在那儿众参谋心急如焚巩志却只负手旁观并无多言之意。阿秀心下暗暗好笑:“这帮人真蠢得无救了。伍伯母这般厉害人物她不去招惹别人人家已是千恩万谢了现下有疯狗冲着她家闯来那还能有命在么?”
阿秀年纪虽小却比几个大人善于察言观色。果然艳婷状似笑吟吟地蛮不在乎实则眼光隐隐含着杀气想来心中早已震怒。
一旁华妹讨厌勤王军更是咬牙切齿阿秀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忖道:“乖乖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我可小心在意了。”
勤王军与正统军乃是世仇相争非只一日艳婷心下自有定见她见燕烽还跪在那里登时笑道:“好啦别再磕头了一会儿把脑袋磕破了谁来给我老公打仗啊?”说着伸出双手亲自把他搀了起来、燕烽给她的软腻手心握着一时心头怦怦乱眺正想向后退开哪知鼻端又闻到一抹香气那艳婷竟尔提起了脚跟仰着脸来问:“小赵云听说你想投入我九华门下可有此事啊?”
听得夫人调侃燕烽本已双颊通红乍听此问面皮更似失火一般大惊道:“夫人说笑了!
卑职是飞云庄六代弟子师恩如山尚未图报岂能无端改投他派?“艳婷听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真可惜了。
我只是听说你天天写信给咱家海棠本以为你是想做咱们九华山的女婿唉……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是误会一场啊。“
夫人话外有话燕烽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晓得错失良机了虽想说几句场面话遮掩奈何平日刚毅木讷惯了话临口边却是吞吞吐吐倒似得了几分伍定远的真传。
艳婷虽已年过三十容貌却仍绝美看她说话时眼儿含俏、语声带娇不过略把玉腕来搁腰便衬出那身丰臀长腿曼妙身材。燕烽面红耳赤虽与夫人对面站立却不敢去看她的丽色只好低下头去可夫人的绣花鞋入得眼来却又让他神思不属一阵阿秀忍不住又感好笑:“这伍伯母真是装傻了。人家哪里是喜欢海棠?他是喜欢你呢。”
大人心蹦跳、小孩脸红眼看男人全痴呆了艳婷仿佛打了场大胜仗她拢了拢秀含笑道:“好了别说这些闲话了。
定远人呢?没和你们一块回来?“
话犹在耳猛听“嘎”地一响传过背后府门两旁推开但见门中立着一条天塔似的铁汉看那张正宗国字脸满布风霜正是伍定远到了。
伍定远老早回家了看他才一跨出府门左右参谋立时整肃军容齐声道:“大都督。”艳婷笑了一笑正要迎上前去却见伍定远转过了脸自从她身边擦了过去一旁巩志牵来了两匹战马交在伍定远手上。
艳婷微有错愕只见伍定远背对着她一边在马鞍上悬挂腰刀一边问道:“居庸关兵马现在何处?”巩志道:“半个时辰前已过昌平天亮前应能抵达京郊。”伍定远点了点头:“很好。
你赶紧出早些和他们会合。记得把兵马部署在广宁门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
耳听巩志答应了伍定远不再多言正待翻身上马却听一声轻唤:“定远。”
艳婷当众呼唤众人也才醒觉了一件事伍定远根本未曾与他的妻子交谈甚且从头到尾不曾往她身上瞧过一眼便如没见到这个人似的。
此时此刻艳婷启齿呼唤伍定远自也该听见了。他一脚踩在马蹬上一手扶着马背看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当是在等着妻子过来说话。
良久良久艳婷却只留在原地想是要丈夫自行回过身来。
半晌过后两人既未作声、亦未移步谁也动不了。一片寂静中伍定远左脚一点翻上了马背正要策马离开却听艳婷提起了嗓子大喊道:“伍……定远!”
十年了过去伍大爷长、伍大哥短两人从来客客气气今夜都督夫人却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叫了。众参谋闻言一惊心知不妙忙将目光向地不敢言动。伍定远却如耳聋一般正要催动缰绳巩志却拦到了跟前低声道:“都督夫人找你。”
伍定远垂望地慢慢将目光撇了回来隔得半晌方才道:“你……有事么?”
“没事。”艳婷纤腰一扭即刻就要打道回府。巩志咳了一声忙朝高炯使了个眼讯这“掌令官”见事颇快霎时催动暗掌已将岑焱推倒在地但听“掌粮宫”啊地一声惨叫竟如馒头般滚地过去却把夫人回家的路给挡了。
好容易夫人停下脚来那“啾啾”急忙上前搀住了艳婷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夫人今儿是元宵。”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自该合家团圆万不能动气争执。眼看艳婷深深吐纳轻咬贝齿好似在压抑什么。良久良久她终于回过头来道:“你……你要出门了么?”
“嗯。”伍定远低头垂目神色木然。眼看大都督惜字如金鼻哼过后了无声息众人自是暗暗担忧。艳婷竭力调匀呼吸忍气道:“你……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伍定远又鼻哼了哼完之后不忘把睑转开艳婷气往上冲看她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定是要大作了。巩志忙道:“都督是天亮时回来的。”
伍定远率军出征深夜回府清早出门乃是稀松平常的事。
想起丈夫的辛劳艳婷自也不能当众作便道:“你……你是黎明时回来的那我起床时怎没瞧到你?“伍定远原本目光下垂听得妻子的问话便慢慢抬起了国字脸。众人心下一喜都以为他要答腔了谁晓得定远的目光一路向上最后凝视着天上玉盘好似赏起了月。
一片宁静中巩志咳了一声道:“回夫人的话昨夜都督回来得晚他看夫人睡得沉便也不好惊动。后来兵部有事找他他便出门去了。”巩志说了半天艳婷却是睬也不睬一双大眼尽是瞅着丈夫。伍定远却似心不在焉看他仰望夜空非但不曾言语连目光也不愿转过来。
十几年了艳婷一日比一日美如今已是人如其名、艳冠群芳。伍定远的武功也越来越高终于成了名满天下、举世无敌的大都督谁知两夫妻照面了却是这么幅场面等着。众参谋躬身垂手谁也不敢吭气巩志也不想再说了当即退了开来假做不知。
阿秀躲在一旁偷看慢慢便把眼光转到了华妹身上只见这小姑娘低着头瞧着娘亲做给她的小灯笼泪水平已盈眶想来父母间如此斗气做女儿的心里定不好过。
场面沉闷迟迟无人说话“啾啾”大着胆子悄悄来拉艳婷的衣袖却给艳婷使劲甩开了。她静静望着丈夫道:“定远我回来得晚了惹你生气了?”
伍定远默默听着妻子说话却只摇了摇头道:“没事。”
艳婷凝视着他柔声道:“既然没事那你为何不说话?”
伍定远别开了目光轻声道:“没事。”
伍都督言简意赅说来说去全是同样的两个字当真是无声胜有声。艳婷也无所谓了当下背转了身子不再多问一字眼见妻子没话说了伍定远便道:“没事了么?”艳婷背着身子淡然道:“没事。”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驾马离开却在此时艳婷忽然笑了笑道:“伍定远你想不想知道你老婆今晚上哪去了?”
时在午夜艳婷却玩了大半夜才回来伍定远若非木石人心中必有所感。果然他听了说话背心微微一动料来也留上了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艳婷把稍一掠淡淡地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今晚是陪你老板赏灯去了。他硬拉着你老婆玩了一整晚你怎么说?”
伍定远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老板自是方今天子、一国之君这却要他怎么说?
哒哒、哒哒道上马蹄阵阵伍定远提缰驾马已然去得远了。艳婷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只转过了身直朝府门走去。
元宵团圆夜夫妻俩分道扬镳眼看伍定远向西而去那啾啾便拉来了巩志细声来问:“巩爷大都督是去哪儿?”巩志叹道:“他要去霸州。”
霸州二字一出艳婷不觉脚下一缓慢慢地回过头来啾啾愕然道:“霸州……就他一个人去么?”巩志叹息道:“他向来是这样的。南征北讨总是孤身赶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巩志不愧是席参谋这话看似对“啾啾”说实则另有深意他转向艳婷躬身道:“夫人我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这就拜辞了。”
话不在多点到为止耳听清脆的马蹄响趄巩志率众上马便朝北方走了众参谋离开府前便只剩下主仆二人只见艳婷悄立门前若有所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回过头来瞧那目光尽处却在瞧向定远的去处。
道上寒风冷雪伍定远早已去得远了眼见艳婷怔怔不语那啾啾便又大起了胆子搀住了她轻声道:“夫人要不要婢女去追他回来?”
啪地一声大响艳婷纤手轻扬竟尔摔了啾啾一记耳光听她森然道:“我的事情犯不着你多管闲事。”说着把门使劲一推迳自走了进去。
大都督走了夫人也走了府前冷清清只余下啾啾一人站着。她低头抚面耸了耸肩自嘲似地笑道:“傻子你这是做什么呢?她想往火坑里去跳你该推她一把才是犯得着替她可惜么?”说着转身回府便把大门合上了。
碰地一响大人们总算走*光了可怜阿秀双脚早已麻木他一边揉着酸腿一边嗤嗤笑骂:“华妹啊原来你娘不只能挥百姓还能挥耳光啊。”啪地一响阿秀脸颊吃痛居然也挨了一耳光。眼看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阿秀心头火起正要回敬一拳却听“呜”地一声小女孩儿居然抢先扑入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秀气愤道:“嘿!你哭什么。挨打的是我啊!”华妹把脸埋在阿秀怀里大哭道:“笨蛋!全都是笨蛋!我讨厌我爹、讨厌我娘我讨厌家里每一个人。”
阿秀心下醒悟看华妹小小年纪眼见父母失和自是心如刀割。忙拍背安慰:“别哭了。
他们今晚打架、明早亲嘴过两天就没事了。“华妹哭道:”才不会没事他们总是这样吵今天吵、明天吵永远吵不完秀哥我讨厌他们华妹不要做他们的女儿!“
阿秀苦笑道:“快别这样说了你家才几个人能怎么个吵法?要不信来我家瞧瞧包管你大开眼界哪。”华妹抬起头来讶道:“你……你家里也吵架么?”阿秀笑道:“吵得才凶哪我奶奶找我叔叔吵我叔叔又找我爹吵我爹我娘两个也吵大的吵小的、小的吵大的全家上下吵成一团哪!”华妹听他说得夸大不觉破涕为笑:“我才不信你爹那样斯文的人也会找人吵架么?”阿秀啧啧叹道:“你可不知道了我家里规矩最多的便是他大老爷了。这也管、那也管偏偏没人爱守他的规矩。
每回家里鸡飞狗眺十之八九与他老爷有关。“
听得天下父母一般黑华妹不由感慨万千她望着阿秀低声道:“那……那你爹娘吵架你会不会伤心?”阿秀哈哈笑道:“我伤什么心?咱只要有饭吃、有衣穿管他谁是谁!”说着拉注华妹的小手笑道:“快走了别理这帮疯子咱们自玩去。”
华妹怔怔看着他忽地纵身入怀大声道:“秀哥等咱俩长大了一辈子都别吵架你说好不好?”阿秀咦了一声听她如此说话倒似要与自己私订终身了他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颤声道:“好……好啊那……那你得香我一个。”
这话本是玩笑谁知华妹听了以后竟尔闭上双眼慢慢靠了过来。阿秀大喜过望赶忙张大虎口正待吐舌相迎忽听“啾”地一响阿秀脑门一热霎时心下大惊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成了矮脚虎忙道:“等等!那个不算!我忘了垫脚!”正要重来一次华妹哪来理他早已笑嘻嘻地走了。
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有阿秀陪着天大的烦恼也全消。华妹原本心情不佳给阿秀逗了一阵便又重展欢颜。只见二童提灯夜行这会儿便去寻找伙伴了。那阿秀熟门熟路每到一处大宅子便学起猫头鹰模样自在狗洞外咿咿呀呀乱喊墙里有时汪汪回叫有时喵喵忽鸣不久便冒出一名小童一盏灯笼不多时便已凑了六人。
过年两个重头戏一个是除夕另一个便是上元灯节前者有钱可领、后者把钱花光阿秀身为众童之自是整年都盼这一晚今夜若不大大作乱一番全年都不爽利。
雪花慢慢飘了下来只见月亮姊姊给乌云遮脸早已不见人影只余下黑洞般的北京城。众小童虽有些害怕但只要有阿秀带队便等于吃了熊心豹子胆只见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青龙郾月刀”当街开路“八色宝船”紧紧尾随其余红金鱼、小老虎也散灯晕便随着秀哥浩浩荡荡而去。
灯笼列队来到侍郎府阿秀照着先前模样趴在后门狗洞猛叫不旋踵门里传来凄惨低呼:“鬼……好多好多鬼……”
众童听了这个声音心下先是一惊后又一喜都知正主儿到了。
果不其然只见狗洞里爬出一个流口水的正是白痴胡正堂之后又挤出了一个流鼻涕的却是小跟班阿元。
华妹讶道:“周至元你怎也在这儿?”阿元道:“我是跟我爹来的。他看胡伯伯今晚没去红螺寺心里担忧便来瞧他了。”
阿秀低声道:“怎么啦?胡伯伯生病了么?”阿元摇头道:“胡伯伯没事是胡正堂病还没好。听说他请了个老和尚给正堂扎了一整晚的针也不知管不管用。”
阿秀哦了一声他靠到了胡正堂身边正要瞧瞧他的病况如何却见这小子口水乱流居然抱着华妹啊啊鬼叫好似色鬼缠身一般阿秀大怒道:“臭小子敢情又病了是吧?!”正要重拳给他治病却听狗洞里传出叫喊:“等等我、等等我载志也要去玩。”
听得狗洞里还有人众童不免一奇回头去看只见洞里爬出了一个孩子看此人一张脸蛋胖嘟嘟的活脱便是颗红柿子。
眼见新朋友到来阿秀不觉讶道:“这又是谁啊?”阿元附耳道:“这小孩姓朱他爹爹也在里头作客”
众童听那小胖子姓“朱”此乃皇族之姓又看他身穿黄袍衣装尊贵手上还提了只龙形瞪笼料来身分颇不寻常。眼见众童呆呆瞧着自己那胖童竟尔“哼”地一声仰起了胖脸之后袍袖一拂傲然道:“听好了我叫做朱载志我爹爹是川王爷我爷爷是开国太祖我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你们要想升官财都得巴结我。”说着挺胸凸肚等着众童叩谢恩。
噗嗤一声阿秀低头笑了跟着“哈哈”、“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众童竟都捧腹大笑。
胖童愕然道:“你们……你们笑什么?”阿秀笑道:“大过年的专遇疯子走了、走了大家快去提灯吧。”众童以阿秀马是瞻正要嘻嘻哈哈地离开胖童却是勃然大怒喝道:“等等你这小孩居然骂我?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阿秀讶道:“怎么?一会儿就认不出我了?你自己想想是谁把你抚养长大的?”朱载志朗声道:“是我爹!”阿秀竖起拇指赞道:“好眼力总算懂得孝道啊。”
众童笑得直打跌朱载志却还听不懂兀自哼道:“那还要你说娃娃打小就孝顺人见人夸呢。”
正俨然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朱载志咦了一声回头急望惊见背后站了个小女孩肤色白腻瓜子脸蛋一双大眼更是水汪汪的这会儿不待介绍便已认出人来了霎时大喜而呼:“神仙姊姊!”说着便要扑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
“……”阿秀冷冷一笑将手搭上华妹的肩斜目傲笑:“这不是抱了么?”
胖童大吃一惊眼见神仙姊姊落入魔掌不觉气急败坏:“放开你的脏手不许碰我的神仙姊姊!”阿秀笑道:“你的神仙姊姊?那我的呢?”说着搂住华妹的肩头便要带她离开。
“站住!”朱载志心下不忿忙拦住了道路戟指暴喝:“你想带走她须先问我答不答应!”阿秀愕然道:“什么?咱抱自己的老婆还得请示你?你算哪根葱啊?”
众童捧腹狂笑险些笑岔了气朱载志恼羞成怒想他皇门世子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遇过无赖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厉害身分赶忙大吼道:“你……你死定了!娃娃是华山弟子武功很厉害现下就要打死你!”说着伸出胖腿高高向后抬起双手如仙鹤般上下摆动口中兀自大喝一声:“猫狗神功!”
听得来人是华山派的众童莫不惊呼出声阿秀呸了一声正要拊起袖子一旁阿元忙道:“秀哥别惹他听说这胖子真是华山派的。”
阿秀吃了一惊他虽说年纪小却也听人提过华山的事迹据说这批高手真人不露相形状越是白痴、武功天资越高看这眫童冥顽不灵世所罕见本领定是大得很了。他心下胆怯忙道:“等等你……你是苏颖的徒弟么?”胖童哼道:“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我师父叫做……叫做……”他脑筋不好支吾半天却又想不起来了。阿秀慌道:“你师父可是叫宁不凡么?”
胖童茫然道:“好……好像是。”
阿秀魂飞天外只想掉头便跑却听众童呼喊助阵:“秀哥秀哥笑眯眯早上起床脚一踢、学堂小孩惨兮兮!”众童满面亢奋各自大声叫好阿秀自是叫苦连天眼看自己逃不掉了索性将心一横、怪叫一声大吼道:“华山派算啥东西?且看我的少林正宗罗汉拳!”说着龇牙咧嘴模样凶狠居然要来真的了。
阿秀的父亲乃是少林俗家弟子自也曾点拨过儿子一些防身拳脚看今番少林战华山却不知谁胜谁负了。众童目不转睛只等着看高手对决。猛听“喝啊”一声大叫阿秀闭紧双眼抡起拳头正要胡乱冲将过去却听胖童一声凄厉暴吼:“猫狗神功!”
眫童气势磅礴直吓得阿秀魂飞魄散正要抱头鼠窜猛听砰地大响竟有重物坠地之声阿秀呆呆低头惊见地下倒着一个小胖子却不是胖童是谁?阿秀惊疑不定正疑心对方要使扫堂腿猛听“呜”地一声悲鸣响起胖童竟尔四肢乱舞滚地大哭道:“父王!父王!有坏小孩打我你快来救我啊!”
众童没见过这等爱哭鬼无不看傻了眼阿秀自也呆住了他自己本还等着讨饶孰料敌人不待一指加身便已自行倒毙?
正纳闷间忽见众童目望自己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比武忙摆出了拳脚架式傲然道:“大力金刚掌第三式亲爹打狗。”
眼看输家号啕大哭赢家却是气定神闲犹在通报武功来历众小童大为震撼忙由阿元带队齐声高唱:“秀哥秀哥脚一踢打遍私垫称第一!师长见他要行礼谁敢惹他要赔命!”
“行了。”阿秀飘飘然地举起右手制住了众童的欢呼随即伸出脚来朝胖童屁股上踩了踩傲然道:“大家说说我该怎么处置这家伙?”
“打死他!打死他!”众小童都是墙头草一见江山底定莫不忠字当头叫嚷得十分凶狠。
阿元怕惹出事来忙上前道:“启禀秀哥这小胖子其实没做什么坏事您大人大量既然教训过他了那便饶他一命吧。”
阿秀“欵”了一声之后怪眼一翻学着伍定远的模样怒哼道:“嗯!”老大口风一漏众小童揣摩上意立时对着阿元拳打脚踢除灭败类后便转上了几个奸臣谄媚道:“启禀秀哥这小胖子有眼不识泰山居然玩了您的女人您今日要不给他一个教训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犯。一众童齐声大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秀哥快打死他啊!“
阿秀俨然点头:“既然大家都这般说我也不得不动手了。”
说着冷冷一笑便揪起了胖童的衣襟森然道:“臭小子大爷本想饶你一命奈何你调戏我老婆罪不可恕可别怨我心狠了!”
他罗哩罗唆地说了一大段正要饱以老拳忽然间后臀一痛竟给人踹倒了。阿秀惨叫声回头苦骂:“是谁偷袭我?”
“是我!”背后众童排列成行人群中站了一名小女孩却是华妹来了。只见她双手叉腰娇叱道:“大胆杨神秀放着我伍崇华在此你竟敢欺侮弱小?”神仙姊姊显灵这会儿便来行侠仗义了阿秀慌道:“老婆大人你……你误会了我这是替你出头啊。”
“胡说!”华妹怒喝一声飞起小脚厉声道:“谁是你老婆?流氓!土匪!看我将你就地正法!”她连踢数十脚铲除恶霸后便又蹲到弱小身旁柔声道:“小弟弟伤到哪儿了?”
“这儿!这儿!”胖童大哭起来立时拉开裤带便要请神仙姊姊验伤。华妹心下大惊万没料到武林里危机四伏霎时急急拍出一掌怒道:“滚开!”
“父王……父王……”胖童不耐打才给掌力击中便已倒地抽噎好似伤重不治了。华妹吃了一惊也是怕自己打伤了人忙颤巍巍地过来察看:“小弟弟你……你还好么?”
“不好!不好!”胖童本已奄奄一息才给华妹的小手碰了立时大哭大闹:“娃娃要抱抱!抱抱!”华妹又惊又怕却又不好打人只得作势抱了抱他。胖童大为喜悦忙朝华妹腿边一趴四肢蜷缩便如小狗般睡了。
眼见胖童闭眼含笑好似什么都有了。众童无不啧啧称奇华妹则是叫苦连天她不知该如何脱身忙朝阿秀看去求恳道:“秀哥你……你快想个办法……”
每回华妹有求于人必是秀哥长、秀哥短极尽讨好之能事。
阿秀还在火头上自是呸了一声正待讥讽几句却听大宅里传来叫喊声:“载志载志你去哪儿啦?”
胖童的亲爹来了要是见了众童的恶行这可如何得了?正惊疑间又听一个女人嚷了起来:“正堂!娘给你端药来了你快出来吃啊!”眼看大人接踵而至随时会将恶童一网打尽阿秀心知不妙赶忙传令道:“弟兄们扯风啦!”
众童一声喊?当即夹着胡正堂全数亡命飞奔唯独朱载志一脸安详犹抱大腿来遮面。耳听院里脚步杂沓华妹越焦急忙道:“喂快起来!我要走啦。”她喊了几声胖童却只一动不动仿佛魂归极乐华妹情急之下只得将他塞回了狗洞随即追赶呐喊:“秀哥等等我啊!”
众童一个追一个堪堪奔过了两条大街队伍总算停了下来华妹松了口气正要上前与阿秀说话忽觉脚下给人一扯竟尔扑地倒了。
“神仙姊姊……”背后传来啜泣声:“你要去哪里?”华妹回头—看惊见地下趴了名胖童趴在地下目光吊直直朝自己的两腿间蠕动而来。
“救命啊!”华妹花容失色把脚一缩绣花鞋却给抓住了眼看胖童眯眼而笑蠕动不休直吓得华妹纵声惨叫:“阿秀!
你快来啊!“
听得侠女呼救阿秀只得苦脸叹气便又转了回来只见华妹坐地而哭鞋袜却给扯脱了那胖童却把人家的鞋袜含在嘴里当作甘蔗般啃着。阿秀看得浑身冷颤声道:“这……这算是什么?”华妹哭道:“我怎么知道?你快帮我抢鞋子啊!”
阿秀苦笑几声便来抢夺绣花鞋奈何胖童气力极大就是抵死不放。二童你争我夺难分胜负阿秀喘息不已眼见华妹的小脚搁在一旁霎时心生一计忙拿起了光脚丫子送到胖童跟前竖指妙赞:“玉女香脚上等货色。客倌尝尝吧”
吼地一声朱载志张口来咬华妹吓得惊呼缩腿阿秀却也趁机夺回了鞋子。朱载志见宝物给人偷了不免又哭了起来:“小偷你偷人家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华妹本在含羞穿鞋一听胖童哭嚷猛地心头火起怒吼道:“大家杀了他!扔到永定河去!神仙姊姊不威真给当病猫?”
众童早有此意一时呼喊上前随着母老虎拳打脚踢朱载志给踩得满地乱爬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忽见路旁一人吹风纳凉却不是阿秀是谁?霎时不顾一切急忙抱住佛脚大哭道:“父王!有人欺侮娃娃!你快救命啊!”
都说“有奶便是娘”朱载志认祖归宗倒也不失为一条活路。阿秀哑然失笑便拉开了华妹道:“好啦打也打够本了快找地方歇歇脚吧。”
此时天寒地冻的却能去什么地方歇息?正烦恼间却听阿秀笑道:“瞧咱们到哪儿啦?”
众童顺着阿秀的指端去看但见对街一座金字招牌闪亮生光却不是“尚书豆浆”是什么?众童大为雀跃忍不住拍手欢笑:“有豆浆喝了!”
阿秀便是这性子不论到哪儿总有门路可找众童欢天喜地一路跟随着他来到了豆浆铺门口只见阿秀蹲了下来自在屋脚掏掏摸摸不久便搜出一只锁匙他悄悄开启门锁吩咐道:“大伙儿小声些我姨婆还在后头睡觉千万别吵醒她了。”
“遵命!”众童大声答诺声若洪钟不免又把阿秀吓了一跳。
好容易打开了大门众童鱼贯而入只见铺里空荡荡的靠窗处有座大火炉炉上有个黑油锅对墙叠了一只又一只木箱全数盖着白布。众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自不知这是作何之闲一时满面好奇东摸摸、西瞧瞧便在铺里逛了起来。
朱载志自给神仙姊姊殴打后便一路死跟着阿秀他挤到新朋友身边低声道:“你住这儿么?”阿秀微笑道:“是啊我小时候住在这儿每天都有热包子吃、烫豆浆喝羡慕吧?”
朱载志怯怯地点头:“娃娃也喜欢吃包子。你会分给我么?”
阿秀笑道:“当然会你当我是小气鬼么?”说着端来大锅冷豆浆大匙来勺人人分上一碗跟着又找些冷包子出来一人上一个。众童吃包子、喝豆浆人人眉开眼笑即便朱载志这般挑食却也吃得津津有味。想来这“尚书豆浆”手艺道地方能让这群官家子弟心服口服。
正吃间朱载志忽地拉了拉阿秀的衣服低声道:“娃娃想吃炸油条。”阿秀嫌他罗唆正要骂他两句众童却也嚷了起来:“对啊!对啊!咱们要吃炸油条!”
这豆浆油条本是好兄弟众童嘴里喝着豆浆手上少了油条不免食不知味阿秀怕他们大声嚷嚷只得道:“好好好要吃油条炸来不就得了。”他打开橱柜捧出了盆面粉团出来就手拉成了一长条。朱载志讶道:“这是油条吗?和我家的不一样啊。”阿秀笑道:“真是傻小子这是生面粉还没炸哪。”他蹲了下来又从火炉底捡出了红煤炭一颗颗夹到油锅底下预备生火。
众童平日养尊处优眼见阿秀手脚俐落、无所不能自是满面钦佩。华妹早想学些厨艺忙道:“秀哥让我帮你吧。”正要过来多手阿秀却道:“等等咱们得先换个锅子。”
华妹微微讶异:“换锅子?为什么啊?”阿秀并不多言便从橱柜底下拖出一只新油锅看那锅里油质清澈透着一股清香赫然便是一锅上好新油。众童讶道:“这是什么啊?”阿秀掩住了嘴悄声道:“这锅是新油专给家人吃灶上的是黑油专给外人吃。”华妹茫然道:“为何要这般分啊?”阿秀道:“这是我姨婆的主意她说黑油价钱便宜食之有害可以留给主顾吃那才捞得到钱。”华妹悚然一惊:“那……那会吃死人么?”
阿秀耸肩道:“管他的又不是死咱们。”众童心下惴惴方知豆浆铺里黑幕重重来日定须小心了。
阿秀拖着新油锅一路来到了火炉前便要将旧黑锅取下奈何这锅子份量极沉锅铁加黑油几达二十斤竟是举之不起。
华妹笑道:“阿秀你可真没用。”阿秀呸道:“别光说不练你要有用那你上来扛啊。”
华妹倒也不推辞迳自走了过来看她双手握住锅柄嫣然一笑问猛听“嘿啊”一声怒吼凤眼圆睁青筋暴露竟已举起了黑油锅摇摇晃晃来走。众童看傻了眼朱载志更是错愕震惊:“假的这不是神仙姊姊这……这是假冒的……”
看伍崇华不愧父兄之名筋骨远比常人粗壮这会儿便现出真身了。轰然巨响中她奋力放落了伪劣黑油便又来扛举香香新油好容易做完了苦力正要擦抹热汗却见众童一脸骇然全在瞧望自己华妹忙伸出手指抵腮憨憨一笑娇声道:“来炸油条啰。”
华妹学起了娘亲的贤慧模样一边唱儿歌一边将油条胡乱抛出猛听轰地一声炸响热油四溅胡正堂给这么一吓自是惊道:“鬼!”脚步一垫撞到了朱载志听他哎地一声摔向了阿元咚地一声怪响黑油锅翻倒整锅油全泼上了地。
全毁了屋中满地脏油少说得擦洗一天一夜。眼看阿秀怒目望着自己阿元吓得双手乱摇:“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众童深怕挨揍自也急急撇清只有朱载志一脸傲笑兀自传令道:“来人啊快来擦洗干净啦。”
阿秀叫苦连天还不知该逃不逃却听咳嗽声响起听得一个女人道:“小红?是你在外头么?”阿秀心下大惊还不及亡命逃走却见布幕掀开走出了一名老妇她见了满屋小童竟是满面惊喜:“阿秀是你来了么?”阿秀自知无法搞鬼只得乖乖上前请安道:“姨婆。”
来人正是二姨娘她以豆浆铺为家今夜早在后堂睡下。听得异响便来前头察看没想却撞见了阿秀。她蹲下身来笑道:“大半夜的我道是谁?果然是你这小鬼来了。”阿秀佯笑道:“是啊我一想起姨婆炸的油条肚子便饿了呢。”说着呼朋引伴:“大家过来给我姨婆请安!”
众童围拢过来对着二姨娘拍手欢呼大献殷勤。二姨娘吃吃笑了她细看满屋小孩只见其中一个玉雪可爱却是伍家的小女儿当即大喜道:“哎呀这不是崇华么?几天不见瞧你出落得多标致。”听得姨婆称赞华妹低头含笑羞羞不依二姨娘更爱她了忙敞开双臂唤道:“来别怕羞让姨婆抱抱你。”
听得“抱”这一字华妹还未移步朱载志已然狂冲而来看他勇冠三军一时飞身而至急扑而上二姨娘给他这么一撞不免“啊”地—声惨叫险些闪着了腰。
此时屋内并未点灯二姨娘又是睡眼惺忪自未觉店中惨状阿秀怕事机败露便朝店门走了几步正要悄悄开溜衣领却给扯住了听得姨婆笑道:“你想去哪儿啊?难得回家还不快来拜一拜你外公?”
阿秀喔了一声忙接过了线香自朝灵位一趴叩如捣蒜二姨娘见他模样恭敬心下自也高兴道:“瞧你好乖一会儿姨婆得赏赏你。”阿秀把线香交给了她干笑道:“不必赏了你不下手揍我那已是千恩万谢啦。”二姨娘呸了一声替阿秀插上了香又朝灵位祝祷一阵这才道:“阿秀你娘呢?她今晚有去红螺寺么?”
话才出口阿秀双眼一亮自朝后堂一指大喜道:“娘!你怎么跟来了?”二姨娘咦了一声道:”倩兮你来啦?”
正转头察看间阿秀却又往门外奔逃了二姨娘心头火起将阿秀一把拉住怒道:“大胆!连我也敢骗。说!你娘到底在哪儿?”
阿秀干笑道:“娘……娘上布庄买布去了。”二姨娘摇了摇头道:“瞧你娘多疼你这会儿又要给你裁衣裳了。”阿秀哈哈笑道:“娘说我长得太快不管怎么给我改衣裳都赶不及我长大。”二姨娘微起哂然叹道:“这倒是年复一年阿秀长大了咱们却都老了。”
光阴似箭二姨娘早已不复往日的精力她捡了张板凳坐下道:“阿秀最近你爹娘还吵架么?”阿秀忙道:“不吵了、不吵了他俩最近已经不说话了。”听得夫妻俩更上一层楼二姨娘不由苦笑几声阿秀怕她操心忙安慰道:“姨婆别烦恼却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他俩既然不叫了自也不会互咬啦。”
二姨娘听他胡言乱语忍不住给逗笑了。她摇了摇头抚着阿秀的头轻声道:“你爹的事情姨婆管不到倒是你娘她唉……我是一想到就心烦……”阿秀讶道:“姨婆我娘很好啊你烦什么啊?”二姨娘叹道:“小孩子别多问反止你这几日多长几个心眼给我看好她。
要是有怪人骚扰地你得赶紧和姨婆说。“阿秀大奇道:”怪人?谁啊?”
眼见众童瞧着自己朱载志自是扬高哼这会儿便不打自招了。阿秀见姨婆心神不宁忙道:“姨婆你好奇怪啊到底怎么啦?”
二姨娘满心烦恼却又不好多说欲言又止间只得叹道:“先别问了反正你回家后记得和你娘说—声便说姨婆有事找她明早请她回来一趟。”阿秀正要答应二姨娘却又靠到了耳边多加了一句吩咐:“记得这件事千万别嚷嚷尤其不能让你爹知道。”
阿秀打小给姨婆养大极善察言观色自知爹爹说不得奶奶更加不能说连叔叔也靠不住细声便道:“姨婆放心我会保护娘的。”二姨娘大为高兴便将阿秀搂入怀中香吻道:“乖宝。”阿秀最怕给老太婆亲吻一时间歪嘴苦脸竭力忍耐朱载志却是鼻中喷气大为艳羡想来是要取而代之了。
二姨娘磨磨蹭蹭好一阵子总算是亲完了她见众小童在等候自己便笑道:“让你们久等了姨婆这就给你们炸油条啦……”话声未毕却见众童—个个列队行向门口好似都吃饱了二姨娘微感纳闷:“怎么啦?不想吃了么?”她缓缓走上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众童大惊失色霎时全数狂奔而出嚷道:”救命啊!”
二姨娘呆呆看着地下的黑油乍见整间店已如废墟当场尖叫道:“阿秀!给我滚过来!”
吼叫之中阿秀带头狂奔众童也是俯身直冲早已不知去向。二姨娘火气涌上奈何年纪已长追不上小鬼骂了几句之后便又停下了脚步。
午夜时分四下一片宁静豆浆铺里空荡荡的二姨娘回头瞧了瞧神案想起了傍晚时见到的那名怪人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合掌祝祷:“老爷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倩儿平平安安的千万别再让她受那些痛苦折磨……”
受苦受难人生一次就够了瘟神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吼叫声中阿秀老早逃命去了只见他带头狂奔华妹紧随在后连朱载志也逃得快了众童穿越大街绕过了弯儿便已奔入了一处小巷一片慌张中听得阿秀喊道:“快!快进屋避难!”面前出现一栋小屋阿秀拿出了锁匙正急急开门间忽然背后一痛已给华妹撞个正着又听啊呀一声朱载志压了上来须臾间一个叠一个八名小童全数滚入屋中。
“啊呀!”、“好痛啊!”、“是谁乱摸我!”一片吵嚷之中阿秀也点起了灯火众童睁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间小屋子但见四下高悬字画花鸟一张旧桌子上置文房四宝却是阿秀的妈妈平素作画的地方、华妹满心讶异忙道:“阿秀你不是说要给胡正堂治病么?怎带咱们来这儿画图?”阿秀从桌上拾起一枝毛笔喘道:“你说对了咱就是来画符的。”他将大门关上了从包袱里抖出了包子点心又取出了一叠簿本喃喃地道:“好了咱们先吃些点心、歇上一歇。一会儿再来干活。”
众童奔跑了一夜自是累坏了一时喝水的喝水倒地的倒地动弹不得。阿秀倒是勤快忙取来文房四宝倒水研墨忙了好一阵子之后忽地阴侧侧地一笑待见华妹站在一旁偷看忙收换上了忧虑神色道:“正堂快来秀哥这儿该给你治病了。”
“鬼。”胡正堂扬高哼颇有不屑阿秀一脚飞出将病患踢倒在地之后拖到脚边当作死尸般踩着便对众童道:“大家都过来手拉着手把咱俩围在中间。”众童不疑有它便将阿秀与胡正堂围起。又听阿秀道:“你们眼睛向着地下不许看别人。”
众童不敢违背一个个垂望地板眼观鼻、鼻观心正安静打坐间却见面前送来一本空白簿子一旁还有枝毛笔却不知作何之用。又听阿秀道:“大家听好了我现下念法咒你们乖乖照着写。等全篇写好了胡正堂也能药到病除了。”
华妹将信将疑皱眉道:“阿秀这是玩笑话么?”阿秀深深叹息责备道:“谁跟你玩笑了?胡正堂都到了这幅田地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你也不肯试一试么?”胡正堂之所以白痴众小童全要担上一份责任华妹听得责备不免心生愧疚忙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华妹是众小童里的二号人物一旦拿起毛笔余童便也有样学样一个个专心守志全等着写那“阿妈轰咪摸”。阿秀甚是满意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本经书道:“大家听好了……”
“大家听好了……”朱载志提笔沾墨振笔疾书拼命来抄微言大义。阿秀一脚踢去喝道:“傻子咱是要你听好了不是要你写。”朱载志笨得怕人兀自快手快脚:“傻子咱是要你听好了……不是要你写……”他眉头一皱忽道:“等等傻字怎么写啊?“
阿秀抓了抓脑袋委实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朗声道:“大家听了我这就来念咒语啦!一、二……三!”众童安静下来听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朗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狗还没叫阿秀已给一脚踹倒了只见华妹睁眼瞪着他竟是一脸怒气。
阿秀慌道:“你……你干啥踢我?”华妹扔下了毛笔冷笑道:“坏孩子你实在太卑鄙胡正堂本在地下睡觉此时给无端揍了一拳不由泪眼汪汪哭道:“龟……好多好多龟……”阿秀心头火起正要补上一拳忽然窗外一阵寒风吹来听得一声凄凉叹息:“鬼……好多好多鬼……”
阿秀咦了一声只觉这嗓音好生诡异并非胡正堂所正迷惑间却听华妹颤声道:“秀……秀哥你……你看背后……”
老掉牙的招式到来阿秀自是打了个哈欠他懒洋洋地回眸过去只见胡正堂一脸惊骇只躲在阿元背后抖再看阿元这流鼻涕的居然也缩在华妹背后念佛。
阿秀越看越奇便也转头瞧了一眼猛见面前窗扉大开窗外白影飘飘真站了一只鬼!
“呀啊啊!鬼来啦!”寒风吹来烛火受风而熄房中顿然漆黑众小童身处黑暗之中无不哭叫奔逃。阿秀却已爆出虎胆愤然冲向前去嚷道:“操你妈的臭鬼操你祖奶奶!操你祖宗十八代!”华妹惨然道:“不许说粗话!”在尖叫声中却听咚地一响阿秀已然关上了窗扉。
恶鬼站在窗边随时会闯入屋内众小童惊吓哭泣不知所措那朱载志却甚迟钝非但不知害怕兀自讶道:“有鬼么?男鬼还是女鬼?“满心好奇间便去窗边探看女鬼姊姊赫见窗扉处现出一颗脑袋头戴面具、青面撩牙、舌头外吐一尺直吓得朱载志大哭道:”呀啊啊!妖怪姊姊啊!“
鬼魂飘走了屋外也静了下来但觉冷风飕飕好似鬼魂时时都会回来华妹俏脸惨白忙拉来了阿秀低声道:“刚才那是什么?”阿秀喃喃地道:“我也不晓得好像……好像真的是……是……”华妹吓了一跳忙遮住阿秀的嘴:“别说那个字那是忌讳。”
一片毛骨悚然中众童缩身相拥惶惶而哭:“秀哥怎么办啊?”厉鬼勾魂摄魄阿秀自也无胆闯出去可要守在屋中却是死路一条:心念微转间忽然间双手一拍喜道:“有了!我有办法!“说着解开夹杉便从颈间取出一条项链看那链上有笛约莫拇指粗细却不知有何妙用。众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阿秀道:“这叫做五里笛我爹说咱平日要是遇险了只消吹一吹这笛子自会有人过来搭救。”众小童呆呆听着也不知他是否吹牛却见阿秀拿起了笛子就口吹了吹说也奇怪耳里虽没听到声响可整条巷子的拘全吠了起来。众童骇然道:“狗叫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此时情势危殆阿秀自也没心思胡诌众童屏气凝神等待救兵可守候半晌窗外却是迟无动静华妹有些担忧忙道:“阿秀真会有人来么?”
阿秀低声道:“你放心吧别人说话还有假可我爹爹绝不会骗人。”阿秀的爹爹便是本朝第五辅此人威信卓着乃是京城一等一的人物自不会拿儿子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华妹听得此言心里多少踏实几分正要回话忽听屋瓦上轻轻一响好似真有人落了上来。
“救兵来了!”众童大为惊喜正要开门迎客却给阿秀一把拉住责备:“笨蛋!先问清楚再说别引狼入室了。”众童悚然一惊:“是啊差点上当了。”
阿秀打小聪明自知世上坏人诡计多端或笑里藏刀、或声东击西一会儿若要开门揖盗那可后悔莫及了。忙道:“华妹你说话清楚些替我去问一问。”
华妹点了点头拿出了女捕头的的架式俨然道:“外面是哪一位快请通报大名!”
啪地—声大响屋瓦震动不休听得—声怪吼:“奉上喻!”
众童大惊道:“鬼!”正惊悚间又听屋顶传来说话声:“奉上喻属下不是鬼属下是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应五里笛之召来此敢问大掌柜府上哪一位召唤?”
华妹满面茫然她听那人满门怪话又是什么“二十三”、“二十四”又是什么“大掌柜”委实不加如何接口只得大声道:“我不是大掌柜请问外头的叔叔你是坏人么?”
“奉上喻!”屋顶又传来砰地一响听那人喊道:“属下乃客栈中人决计不是坏人!”华妹喜道:“原来是好人来了那可安心了。”正要过去开门却给阿秀一把扯住骂道:“白痴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那还犯得着问么?”
华妹脸上一红忙道:“那……那该怎么办?”阿秀也不知来人是何身分沉吟半晌便道:“别慌。这人若真是救兵便会乖乖替咱们看大门。倘要过来骗咱们开门便是坏人无疑。”
众童大喜道:“对啊只有坏人才会骗小孩开门秀哥真聪明啊。”
正说话间大门果然砰砰敲了起来听得门外那人道:“奉上喻属下要进来护驾请开门。”阿秀大怒道:“好家伙果然是坏人。”说着指挥众童喝道:“堵上了门。”
众童忙里忙外在门前堆了桌椅门外那人一连敲了几十下门喊道:“开门!属下带你们去平安处所开门啊!”听得门里始终不出声便又茫然道:“怪了明明吹笛子召急怎又不开门呢?难不成是开玩笑么?”说话间脚步渐渐远去阿秀松了口气道:“总算滚啦这可放心了。”话才在口忽听一人笑道:“谢谢你了省了我一番手脚。”
众童听这嗓音极为陌生不觉“咦”了一声正疑惑间忽听脚边传来悉窣怪响阿秀低头一看惊见炕下钻出一颗脑袋青面獠牙舌头外吐兀自哈哈笑道:“大家好。”
“父王啊!”、“爹爹呀!”、“妈妈啊!”、“二姨婆呀!”
鬼王现身直吓得众童狂奔逃回各自高喊救星之名。阿秀大惊道:“鬼来了!大家快找地方躲起来!”
众小童哭嚷乱窜都在寻找藏身地方看那朱载志不愧是皇家中人见机最快一见炕上铺了被褥赶忙飞身上床将脑袋急急插入棉被之中来个眼不见为净再说众小童见他神态安详霎时心中艳羡一阵你推我抢之后床上便列了一整排的屁股。
阿秀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才晓得自己赶跑了救兵正害怕啼哭间猛听砰地一声大响大门竟给人一脚踹开听得—人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作乱?”
救兵去而复返还没来得及来找阿秀猛听一声怒喝:“义勇人!”话声甫落屋里传来拳脚碰撞之声但听爆豆似的闷响不绝于耳双方打得竟是极为激烈。猛听“喝”、“哈”两声呼吸吐纳双方竟要生死对决了。
轰然一声巨响巷中传来杂物翻倒之声之后了无声息众童藏在棉被里不知谁胜谁负颤声便问:“谁……谁赢了啊?”
问了几声却没人敢起来察看华妹紧挨着阿秀低声道:“秀哥你……你最勇敢了不如你去看看吧。”阿秀大怒道:“为何是我去?你没长眼么?”华妹含泪道:“我是小妹妹不能随意冒险。”这年头大哥难做阿秀心中千般诅咒一时骂遍伍氏满门这才掀起棉被一角偷偷朝屋里瞧望。
从棉被里看将出去屋里平静如常一不见匪徒入侵之象、二无鬼怪作祟之迹大门牢牢闭起墙上字画高悬倒似做了一场梦。阿秀松了口气便从棉被里钻将出来道:“没事了大家出来吧。”众小童从棉被里探头出来内心兀自害怕颤声道:“秀……秀哥你……你没看错吧?鬼真走了么?”
“还没哪。”阿秀懒洋洋地道:“你没瞧这儿多少胆小鬼全在叫爹娘呢?”
众童哪管谁是谁听得鬼还没走更加不肯出来只管在棉被里抖。阿秀暗暗咒骂一时懒得多说便只翘脚吃包子忽然肩膀给人拍了拍直吓得他冲天飞起尖叫道:“娘啊!”正要放声大哭却听华妹讶道:“秀哥你做什么啊?”
眼见华妹故意来吓自己阿秀自是心头火起斥骂道:“你……你干啥拍我?可是想找死么?”华妹皱眉道:“别再闹了我在找胡正堂。”
阿秀啐道:“找他干啥?”华妹皱眉道:“我一直没听到他说话。”
这话倒提醒阿秀了这胡正堂天性聒噪便算痴呆以后平日也是鬼叫不休没一刻清静阿秀咦了一声忙扯开大嗓门喊道:“胡正堂你在屋子里吗?”
连喊数声屋内不闻应答阿秀内心慌张忙朝床上察看却见众童屁股向外头脸全藏在棉被里自也分不清谁是谁只得嚷道:“大家报数!”棉被里一、二、三、四地喊了起来堪堪报到了“五”宇却没了下文。
阿秀朝华妹指去皱眉道:“六。”又朝自己一指愕然道:“七。”
八个小童出门夜游五个缩在棉被中两个站在屋子里哪知却无端少了一个?华妹喃喃地道:“阿秀……他……他上哪儿去了?”阿秀苦笑道:“他……他又给鬼抓走了……”
“哇啊啊!”众小童听得此言全数尖叫起来。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忍不住摇头苦笑。
腊月时胡正堂来杨家作客谁知无端成了个白痴好容易病情稍有进展没想又给鬼怪掳走了想起两件事部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阿秀自是叫苦连天—时翻箱倒柜连夜壶也打开察看却总是找不到人。
华妹脸色苍白想起爹爹的藤条、娘亲的凶脸寒声道:“秀哥……怎么办?”
阿秀又恼又怕想起明早学堂开课自己横竖是个死蓦地将心—横便从桌下翻出一柄黑木剑大喊道:“正堂!秀哥来救你了!”说着奔向大门竟是要闯出去。
“阿秀!”华妹尖叫一声正要拉住他却听砰地一响阿秀将门一摔已然杀入陋巷之中。
一片寂静中众童全从棉被里探出头来低声道:“秀哥呢?”
华妹急得眼泪直打转道:“他跑出去了我来不及拉他。”
众童骇然道:“什么?他跑出去了?”华妹内心焦急还不知该不该出去找人却忽听巷外响起一声尖叫:“鬼啊!”
众童认出这是阿秀的声音自是吓得双眼直华妹一颗心更似停下了她呆呆看着门板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正害怕间猛听阿秀哭喊道:“不要抓我!不要!不要!不要!哇啊!”
砰!砰!砰!脚步声响巷子里好似真藏了鬼怪只在反覆追逐阿秀只听哭声渐渐远去阿秀竟也给鬼掳走了。众童吓得六神无主颤声道:“华……华姊现下该怎么办?”
阿秀消失无踪这会儿华妹立时升官财成了大家嘴里的“华姊”。众童内心旁徨正等着大姊拿主意却听她嚎啕大哭起来:“不要!不要抓走阿秀!不要!”说着冲向大门竟也要追随而去了。
看这巷子里好生可怖去一个、少一个华妹若要贸然闯入准是死路一条众小童苦劝不住却听朱载志大吼一声:“神仙姊姊!不可以!”说着将华妹抱了个满怀竟然英雄救美了。
华妹毫不领情一拳便朝朱载志脑门打下哭道:“放开我!我要去救阿秀!”
正大哭大闹间大门居然再次碰碰响起那鬼不待华妹找他竟又上门索命了。众小童吓得魂飞天外霎时奋勇上前急急堵上了门一个个大哭起来。
眼看大哥失踪大姊疯众童别无依靠只能胡乱揪住一个流鼻涕的大哭道:“阿元!救命啊!”这阿元本是众童的小跟班没想大哥大姊轮番垮台这会儿便轮他称王了。他垂着两条鼻涕左右张望一阵忽见阿秀留下的纸笔不觉将鼻涕一吸大喜道:“有救了!大家来写法咒!”
众童病急乱投医哪管这咒语是真是假忙趴倒在地边写边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众志成城之下片刻间便写了十来行。
可怜众小童本是来提灯笼玩的却沦落到罚写经书的下场一时哭声震天。
华妹更是坐地拭泪大哭道:“阿秀!你快回来啊!阿秀!
阿秀!我以后不打你了。“
怎么办小小羊儿不见了杨大叔、杨二叔、杨婶婶……你们人在哪儿快来救他啊!
第三章 章台柳
真正相逢的时刻总是出乎意料。她坐在陌生的马车里来到陌生的大街上然后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就这样撞见了她。卢云真是傻住了他因意外而震惊因震惊而嘶哑可无论多诧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人了是她没错……是顾倩兮……真是她来了!
太意外了整整十年过去卢云本已不怀希望谁知天可怜见在此离开京城的前夕竟还能再次见到她?眼看顾倩兮即将走入店铺卢云眼眶红了心也热了他急急伸手出去想要唤住她……
“倩……”话还浑在嘴里耳里已听到说话:“杨夫人啊……小老头儿等了您一整晚可总算盼到您啦!”
杨夫人……卢云的嘴张得老大好似给塞了一颗大馒头他脑中嗡嗡直响依稀还听到掌柜呵呵直笑:“夫人啊今晚就您一个人来?杨老爷可是公务忙么?”
雪雾飘飘老板搭讪闲聊将杨夫人迎走了卢云的喉咙也哑了他低着头默默无言自顾自的得瞧着地下的雪花。
梦里寻她千百度如今相逢已异路……水瀑里不知想像了多少次每当梦中与她相逢她必然哭着叫着奔向前来与自己相拥而泣。结果真到相见之时却觉全不是这么回事……大家连招呼都省了。
其实根本不该强求的杨夫人……她早己披上红霞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枕边人了……
正统十一年元宵深夜杨夫人只在身边不远顾小姐却仍远在天涯永远也找不到了。卢云孤身坐于布庄门口他以手支额轻轻吐纳寒夜雪气然后那泪水般的薄薄热雾也从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这空荡荡的京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城门已经开了大家也都走了文杨武秦乃至于当年的顾小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现下终于也轮到他了也该是卢云启程的时候了虽然迟了点但总比死撑在这儿来得强、往事俱往那些回忆已经太久远了久到模模糊糊久到连自己也想不起来……再不走他真会成为一座石像永远呆在这儿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天上雪花飘飘而降将卢云的身子拢在雪雾里。在这无以名之的糊涂时刻他觉得物我两忘了。
故事结束了但最后的旅程永远不会结束自今而后卢云就此下落不明。
此后数十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唯一记挂他的只剩下了天边的晚霞与那山巅的明月……她俩告诉了天边的小岛她们见过卢大人……他坐在东海之滨他来到北山之颠他去到了蓬莱仙岛……他一个人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异乡他一直走、一直走却没人知道他要在哪儿落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卢云眼中没有了泪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紧了紧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担猛然间脑海里传来轰声大响险些让他跪倒下来。
是她啊是她来了啊……顾倩兮啊!
扬州雨夜里她浑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泪水。京华秋色中她乍然追上了自己紧紧拉住了自己的衫袖怎么也不让他走……走遍了千山万水见识了地狱与天堂卢云还是忘不掉她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她嫁了谁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给人斩为烂泥、挫骨扬灰那尸骸里也还怀藏着那些点点滴滴……
卢云遥望夜空口中吐着热气面泛潮红他的心在动……
拳头在握牙关正在紧咬……什么杨夫人、李夫人、张夫人、赵夫人……卢云才不管他只认识那个顾倩兮那个在他怀里哭、在他身边笑的顾倩兮。今夜此时只消奋起身来用力回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颦一笑、那一举一动那字里行间的扬昆腔全都会重现眼前……
不行……脚步正要动脑海里已然浮出了八亿四千万个理由全都在阻扰自己要他万万不可以过去人家已经嫁了她有个够本领的丈夫定也能让她平安幸福。这些都是红螺寺亲眼所见于人于己于法于礼自己都不该再去打扰她卢云低头咬牙不知所以骤然间……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大声召唤自己……
卢云!人生只有一次岂能不做点傻事?快去找她啊冲啊!
不怕牺牲啊!
冲锋……咚地一声竹凳自行倒地卢云的两腿生气了它们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冲刷却从没享用过一天好的它们觉脑子相当无用决定不再理会迳自朝布庄大门冲了过去。
卢云吃了一惊不知他的两腿想做些什么正想点穴制止可那两只手却冷傲异常只愿随着两腿奔跑摆动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两腿不听使唤两手也抗命不从了霎时之间全身都不归脑子管了可怜卢云竭力遏制却怎么也制不住八亿四千万个毛孔的暴吼叫嚣烘烘吵嚷到得后来连脑子也乱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卢云醒了过来他觉自己已在布庄门口双眼直瞅着门内“夫人瞧……”门里有柜台柜台里头有个小老儿正自殷勤卖布看柜台前还站了一位美妇低头听着老板的喋喋不休:“那这块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价钱也最便宜不过……来我这就洗给你瞧。”
在老板的解说中顾倩兮专心观看碎花布自不曾察觉背后有人卢云的心则是怦怦跳着双方距离颇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正是顾倩兮她身穿大红棉袄秀黑亮亮的背向自己只消鼓起勇气那便能和她说话了。
不管她是否记得自己不管她是谁的老婆卢云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说到话哪怕给人当成登徒子一个“嗯”、一声“哇”都值得放手一试。至于她的丈夫会否生气怒卢云才不管。
只是该怎么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后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声道:“喂还认识俺么?”还是装神弄鬼从柜台旁边飘将过去让她放声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顾一切冲将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抱住强吻?
不好都不像话还是去找几枝小野花来吧从这儿朝她的脑袋扔过去她会现自己的。
也是一辈子没追求过女子卢云如傻瓜般愣着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顾倩兮也只低头瞧着布浑不知卢云已在背后。两人迟迟没声响却听得“唉”地一声那老板转过身去倒茶一边偷偷地叹了口气。
“都快午夜了…杨夫人才来……”午夜的京城老板低声埋怨着:“今晚又赔本了。”
不知是谁说过的:“赚钱好似针挑眼用钱好比水冲砂”近年生意难做庆宝布庄要钱不要命连元宵夜都开门结果老板兜售了半天杨夫人却是一语不不知到底是买是不买也是讲说得口渴了老掌柜只得摇了摇头提起茶杯来喝。
茶水入口哪知却噗地一声险些吐了出来。老板睁眼急看惊见门外乡了个男子瞧他两眼直、口涎横流只在门前偷窥美女却是个中年登徒子上门勾搭来了。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个个狗头生角、无耻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义一见西门庆勾搭贞节烈妇却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饱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头戴大毡一脸阴森哪里是什么西门庆却是稍早前见过的暴汉武松!
一个时辰前暴汉上门自称要买东西当时老板正在睡觉一见这人扛着面担满面穷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出去可还不及拿起扫把便见到穷酸眼里的森然凶光直吓得他魂飞天外自知撞见了举世最穷的大穷酸当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穷不杀人杀人必穷酸”世上最穷的穷酸便是号称“行者”的武松这人之所以给称作“行者”是因为他的两脚须得一直跑毕竟官差一直在后头追赶着到哪儿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听暴汉要买大毡便晓得这人又给追捕了这才要拿大毡来遮掩面貌于是想也不想双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别来这儿纠缠。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见“行者”又行上门来了还站在门口瞄女人老板怕得抖自知要给人送盘缠了颤声便道:“这……又……又是爷台啊小店今夜没做几桩生意哪……您瞧抽屉里没有现银哪……”
正说谎间面前的杨夫人却不知厉害兀自转过头去似想察看背后来了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那暴汉一见杨夫人转头好似见到了捕快官差竟尔溜到布架后头急急藏了起来。
暴汉逃得无影无踪杨夫人见背后无人便又继续拣着她的布浑若无事。
那老板则是满心错愕正害怕间忽见布架后头又伸出一颗脑袋瞧那头戴大毡的怪模样竟又是那名暴汉探头出来了。那老板呆呆瞧着只见那暴汉颇为害羞偷偷瞧了杨夫人一眼便即缩回头去好似疯狗埋伏一般。
“你***……”老板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几十年谁是杀手好汉、谁是白面书生自是一目了然谁知居然会遇上这种东西。看这家伙明明目露凶光真乃“水浒”里的好汉武松谁知这当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里的纯情小生柳梦眉当真莫名其妙之至。
来人神形百变说不定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变化而成那也难说得紧。眼看妖怪躲了起来那老板心下寒便先摸来了八卦镜挂到了头颈上正要念咒施法却见杨夫人瞪着自己他醒觉过来这才想起人家还在等着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几百回也还鲜艳着……哪不信我试给您瞧……”
正说谎间忽见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晕染掉色。他吓了一跳急忙将小碎花藏到了柜台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风高什么都瞧不清楚……换个别的吧。”又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还是艳丽大牡丹好价廉物美又体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样……”
老板胡说八道连马屁也拍不好杨夫人倒也没生气只管低头拣布背后的卢云也压低了帽檐偷偷从布架后头溜了出来急急在店中寻找合适的躲藏地方。
店里杂物极多红绸绿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于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将自己藏得不见人影应当不是难事。他左瞧右望匆见一处布架极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进去便又从缝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着柜台前的倩兮。
此时此刻不比红螺寺的喧闹屋里很静眼前的顾倩兮只在瞧着她的小碎花。四下无人打扰卢云也只专心看着他的旧日情人琢磨着她的身形样貌。
心里没什么坏念头更没什么歪宅意。卢云只是想仔细瞧瞧瞧那嫁做人妇、睽违十年的心上人现下是什么模样?
十年不见她还是很漂亮纵使两人并不相识她仍旧有本领让自己多瞧几眼。不过她的样貌还是有些变了不像少女时候她早将髻梳做了包头成了个少*妇打扮。提足直腰之际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来她比以前丰满了些却也多了一抹妩媚温存。
她真的变了以前她是不会来布庄的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会去买古董、买玉器除了画画她什么都不会连面也不会煮、连水也烧不开。现下她好像什么都会了不只能裁衣裳她连豆浆也能熬连豆腐也能做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来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里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卢云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来:“现下的官夫人都不会自己裁衣裳了像您这般好手艺定得用好东西。瞧……这是江南御贡的“七彩牡丹贵清丽”专程给您留着……这名儿有个“贵”字却是价廉物美、惠而不费—尺一两银只比小碎花稍稍贵了几钱银……”
老板讲演得极为卖力顾倩兮却是不为所动想来江山易收本性难移她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当年的大小姐眼光什么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顾倩兮看不中意了迳自走入店内挑拣。老板倒也识相一见老主顾不满意了便只一声苦叹将“牡丹花”卷了回去任凭杨夫人亲手来选。
店里灯笼幽幽暗暗顾倩兮也走入了店里看她手拿一小块碎布沿架比对颜色只在寻访合适布料卢云便也闷不吭声只管悄悄随她前行。
长长的布架将他俩隔了开来这是十年来最接近的—刻也是最为平静的一刻。此时倩兮早已嫁了卢云也显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岁的卢云已经不再流泪了反而显得很潇洒、很帅气他将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拨没一拨的触着架上排排布锭那眼光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尽在打量他的旧日情人。
今夜此时很多往事都算了过了就算了不必多提。卢云也很豁达他默默瞧着隔架的少*妇就像瞧望一位美丽陌生的女人。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当做是两人第一回相逢乍然惊艳后雨过天也晴无萦也无系那也不枉自己回来京城一遭。
在卢云的注视下顾倩兮缓缓停下脚来低蹲下去凤目低垂只在检视地下的布匹卢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着人家的侧面他看到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眉与那半隐半现的雪白耳垂。
望着那玉洁无暇的耳垂莫名之间卢云心头一热居然想要俯身过去亲吻杨夫人的月垂让它由雪白转为羞红……
似乎晚节不保了这是人家的老婆论礼教论德行自己都不该这般做。
可这念头一上心头便再也挥之下去现下卢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个面贩子。这辈子来去匆匆四十二载卖面还久过当官现下的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爱有恨、有泪有笑现下什么都不必想两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这天涯又是伸手可过。卢云觉得很热很难熬他从布架之后移身出来眼见佳人仍旧背对自己索性将大毡扬起露出了本来面貌。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十年了卢老板再—次这么接近顾小姐他很想将倩兮拥入怀里体触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谁家里多有钱、权势有多大卢老板压根儿就不愿想。
卢云目光炽热站在心上人背后顾倩兮当然不会觉背后行人她还蹲在地下她的头挽了起来后颈显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见她的肌肤何等玉洁。
生平第一回这么肆无忌惮卢云细细地凝视倩兮从头到脚从后颈到纤腰……到她的丰臀她的腿到她的脚卢云的日光毫不收敛他的呼吸也益灼热……蒙蒙胧胧间她望来就像温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过去抱地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烙上吻……
今时此地没有了金榜题名也没有那手乱世文章顾嗣源永远不会回来探望他的云儿而秦仲海不会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这位卢老板以及面前不远的杨夫人。
卢云眼眶红了他蹲了下来静静来到顾倩兮背后他很大胆地伸手出来从她的腰间穿过体触她温软的身子……他要将这位杨夫人紧紧拥入怀里甚且要亲吻她的后颈不顾一切……
手已经举起身子已经进前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间眼里见到了一颗痣就这么生在顾倩兮的后颈上。
小小的痣一丁点儿以前没曾留意过……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卢云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倩兮的纤秀手指……
这才觉了她不曾留着指甲尖儿……
不如不觉地……卢云停下手来了他很仔细很仔细的瞧着顾倩兮的十指……
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没有指甲尖儿、花瓣似的指甲尖儿只要是小姐夫人谁都留着可倩兮没有这些她也没有涂抹寇丹……莫名之中卢云心里很茫然、因为他根本想不起顾倩兮以前是否留着指甲尖儿他忘了。
脑里明明白白映着银川公主有指甲尖儿虽说十几年没见她了可那双玉手却还历历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琼芳也有指甲尖儿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儿、伍定远的老婆艳婷连这几位练武的姑娘也都留着指甲可卢云真的想不起来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现下她上的玉钗手腕上的玉镯依稀都是小姐时的旧物可凝目细瞧却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卢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险些撞上了布架。
什么都似曾相识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醒起的四个字便是“一无所有”。
水瀑光阴一晃而逝认得她也有十几年了自己不曾真心赠给她一件饰玩物也许是英雄肝胆、侠义无双卢云总是个铁汉书生从书本子到玉镯子……
他一直来去匆匆不曾为她买过任何一样东西。
说到底在那漫漫少女岁月里旧日情人陪伴了她几年却不曾留下一丁点儿踪迹。而留在她心里的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扬州卖掉了祖产变现换了六千二百两……”、“下人们一个个嚷着走……逼得她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散……”、“那时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缓磨啊磨的……”
此时此刻扬州书房里裴邺说过的每一句话无不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卢云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后躲回到了布架后他不敢过去了。
一直以来始终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直到这一刻卢云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甚且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可此时此刻来到了顾倩兮的面前他还是得被迫面向这一切。
“卢云啊卢云……你还不懂么?不管是谁只要给你牵扯了谁能有好下场呢?”这些话不知是谁说过的像是胡媚儿还是二姨娘的悲愤哭叫卢云想着想着眼眶已经红了他觉得好难受他想告诉顾倩兮他不是故意的当年离开京城抛下顶戴、舍弃了此生前程许多事并非是他所能决定的这是他的命数他没得选不能怪他绝对不能……可是不知为何卢云的眼眶越来越红眼泪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头来没住口地告诫自己、不能哭卢云无论如何难受你绝对不能哭因为哭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后侮了一个退隐的人若要哭出了声那就不是光荣退隐而是仓皇逃避那时连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大白天的就有人过来滋扰调戏……”、“皇帝动了一些酸儒前来讥嘲她的画。”、“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顾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没哭……”
在这退隐前的最后一刻卢云终究还是掉下眼泪了。想要拯救整个天下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即将退隐的卢大侠此时真是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啊……他低头唏嘘心里恨着自己恨着上苍何以给他如斯磨难?他真恨自己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诫他的路献出了情人与顶戴以及自己这一生……却什么都不管用……
还没登台就要退隐了……可怜的卢大人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要走了。
此生便像给雷劈了、给瘟疫染了给马车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谁想这般了此残生?他真想大声问问老天爷为何选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错?
不然为何要夺走他的情人、毁去他的一生让他承受如此天罚呢?
是谁在陷害自己?是谁在背后暗捅一刀?卢云低头垂泪惶惶然间他张大了嘴因为他找到了今生劫难的解答。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因为他一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条线……它从来都不鲜明却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头里、混在血脉中只消心还能跳、血还能流……正道之界岂容自己一步寸让?
如果让了那就不是卢云了;如果让了又何必死撑在这里为嗣源悲、为倩兮哭、为此生的际遇感到痛楚?如果让了他早已登上庙堂成了当朝一大权臣……如果让了他早已提拿杀人之剑成为为所欲为的天大王啊!
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卢大人的命数仍然不变。便像狼一定吃肉飞蛾一定扑火纵使夺走了挚爱、砍杀他的肉身卢云仍旧是卢云他绝不会背叛最初的志向。
没什么好后悔。想到这里卢云也沉静了下来。凝视着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犹豫悲伤反而隐隐感激上苍的厚道。
让他在遭逢了无数变故之后还能平安回到情人身边悄悄告诉她……看……卢云活着回来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守住了当初的约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带一分罪业足以俯仰无愧地向全天下宣称……
看!卢云回来了!他已经通过了全部的考验完成了他的一生!
当此时刻古屋的幽灵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尽数消解。
临别之际卢云显得很平静他弯下腰来像是要做出最后的告别随即向顾倩兮长揖到地便已转身离开。
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已经全部走完如今卢云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终点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他潇洒地转身在旧日情人面前光荣地退隐从此去到了他应去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总算站起来了她捡了半天布始终没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后藏了一个怪人更不晓得自己险些给抱个满怀也是她蹲得太久膝盖麻了才一站起身来忽然“啊”了一声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着了货品只听“咚”地一响大批布轴向旁倾斜旋即排排滚倒。
地下全是布轴这捆布一倒株连祸结少说要滚倒一两百捆布。顾倩兮吃了一惊急急探手去拦奈何她没练过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着布轴满地乱滚老板惨叫之声大起却于此时大批布轴居然凝下了它们无缘无故全数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迹顾倩兮微微一惊不知怎会如此她转头去瞧老板只见那小老头儿兀在柜台算帐两边相距极远自不可能是他出手来救了。可低头去看布轴偏又一捆捆整整齐齐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该着地乱滚便都乖乖站好了。
顾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头昏眼花心生幻觉其实她方才根本没撞着布轴。可说也奇怪脚趾儿明明还疼着却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没法想了。她摇了摇头便又仰起头来继续去寻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过了地下的几十匹布没一个对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头去看头上布架却达十尺之高顾倩兮虽已提起了足跟伸长了手几番却还构不着。
有些麻烦了顾小姐虽然聪明却也不会轻功自无法一跃而上。正想请老板帮忙猛听“咚”地一声那捆布竟然落了下来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轴无故从架上坠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样活像个小小兵儿只在仰头向顾小姐大喊:“别再挑了!快买俺吧!”
顾倩兮更惊奇了左顾右盼中心中益纳闷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后方察看不知那儿是否还藏了个伙计。
凝目审视架后空无一人并无异状可那布轴却还好好立在地下绝非自己的幻觉。
怪事益多了顾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举起手来朝着头顶布轴作势取拿她想瞧瞧布绢会否自行坠落。
伸长了玉臂布轴全无摇晃迹象顾倩兮毫不气馁当下垫起玉趾向上起跳几寸正努力蹦蹦之间一只手仲了过来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顾倩兮心下微微一凛还不及回头去望却听耳里传来了一声怪笑:“哎呀对不起哪老朽方才忙着算帐可怠慢了夫人。来这儿有个凳子……”不必回头去看也知是老板来献殷勤了。
索然无味了此地无神也无鬼却只有一个老掌柜。顾倩兮默默无书接过了凳子正要踩将上去忽见对面布架晃出了一个人影他静静地、悄悄地从杂物堆中缓缓而过。
顾倩兮睁大了眼一时间她像是找到了谜团的解答登从凳子上走了下来打量那个沉默身影。
布架宽约五尺长长的横在店里架子后方躲了个男人他身长约莫八尺头戴大毡身穿褐布长袍他轻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静、当然也很小心那模样像是要走出门去却又怕惊动了别人。
他甚至还压低了大毡将脸转到了另一侧他连五官也不想给人瞧见。
顾倩兮瞧着瞧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侧假意瞧着布可她的心思全没放在布上只从布架缝隙里打量那个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个人他驮着背低着头瞧来像是做小买卖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单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来有些宽松足见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宽裕。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来的人才有如此风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无数寂寞旅程然后在这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启程出去到另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外地……
瞧着那顶大毡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间。哗啦啦……哗啦啦……水珠飞溅身边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过了十年干旱的正统王朝回到了扬州故乡在那雾蒙蒙的雨夜中脚边倒了一柄纸伞远处有个孤单背影……他低着头、怀里裹着包袱就这样冒雨飞奔而去……
陡然之间顾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穿过了通道抢先守到布架尽头。
布架再长总有个尽头而那布庄陈设再乱大门也只有一个无论谁想闯出门都得从大门走。可大门已经给堵住了那儿有个女人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布蹙着秀眉低头不语她的模样是如此专注直似在思索螺祖为何明蚕丝、黄帝又为何造出指南车总之没把道理想通前她绝不会移步。
此时此刻无论谁想离开这间店都得从杨夫人身边挤过去她已经硬生生霸住了道路眼见美女挡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惊却也不敢硬闯。他本是往大门直走忽又改变主意便改朝店中深处走去。顾倩兮见那人移步了却又站起身来慢慢地尾随着。
寻寻觅觅了一整晚灯笼益黯淡蜡烛将尽夜渐深沉杨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无名男子也一尺一尺地向后挪移这—男一女悄悄静静便似在店里玩起了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说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杨夫人东挑西捡毛病实在多却要捡到何时方休?远处传来老板的哈欠声也是按耐不住只得从布架后探头出来瞧瞧杨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名堂?
***……杨夫人还站在那里不动不晓得在干些什么却到底是买是不买?
老板暗自咒骂眼看午夜将近时候已晚只得端来了板凳站到了布架底端自编了小曲儿来哼:“夜黑风又高……老头儿要睡觉……买货买布要趁早……”
老板要打烊了他占据了布架底端一边低头哈欠、收拾布料一边哼曲唱歌不忘把布捆堆到了通道上严禁任何人靠近、转看另一端杨夫人却还霸占在那儿可怜那男子已成瓮中之鳖除非能推倒布架抑或将老板一拳打飞否则已是退无可退了。
头顶的灯笼幽幽暗暗大毡下的脸面默默沉沉顾倩兮却无止步的意思她还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三尺……
她想瞧一瞧这名男子究竟是何来历?
三尺、二尺依稀可见大毡下露出的嘴角儿。薄薄唇角泯泯下弯看不出是愁是还闷顾倩兮屏气凝神两边相差就只一尺一步踏过她便能来到那男子的身边可朦朦胧胧之间她居然怕了起来了。她怕万一触到那身子闻到那身气味却什么都不是……
满心踌躇中顾倩兮不敢过去了素性将手奋力一推听得布匹咚咚连声一只又一只叠骨牌似的全倒了统通朝那男子的方位跌落。
“我的杨家祖奶奶啊!”五百匹布轴滚得满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声怪叫悲切哭号:“您不买就算了干啥砸店啊?”
布匹滚倒、老板惨嚎顾倩兮也鼓起了勇气她奋力向前跨出一步来到那男子的身旁。
—声叹息过后屋里忽然暗了下来。直如风神降临头顶灯笼猝然而灭屋内的五六只火烛也应声而熄黑暗袭来淹没了屋中的每个人此时人人都成了瞎子老板唉呀呀地叫着忙来摸黑摸索急急去寻烛台。
屋里暗得怕人伸手不见五指顾倩兮的胆子却很大乍见异象生出她反而睁大了眼迳自探手出来朝面前一尺处伸去。
没有人手指触到了冰冷布架却迟迟触不到人。顾倩兮心里忽然急了她赶忙转过身来朝身遭四处拍打。
身边空荡荡什么都抅不到她泯住了唇慢慢垂下了手她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她低着头轻轻倚在布架旁心里呆呆的忽然间稍微微一动隐隐约约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眼里虽然看不见身上却有了感应。黑暗中有一只手近身而来将触未触似有若无从稍到脸蛋点点残温仿佛要抚触自己却总是差了一分—毫……
心里怦怦地跳着顾倩兮张大了眼陡地的走近了一步依稀间那股温暖越来越近越来越热从头颈来到后背、来到腰际渐渐而下搂到腰、触到臀……
相隔虽只寸毫可那人的手却益放肆了顾倩兮双颊晕火她嘤咛一声急急探出手去要将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一响柜台边亮起了烛火店内重现光明眼前除了五颜六色的布堆什么都没有便似经历了—场幻梦。
—片寂静中背后老板提着烛台过来喃喃地道:“夫人你没事吧?”
眼见顾倩兮满面晕红竟是低头不语那老板瞧着瞧忽地醒悟过来大惊道:“好啊!那贼小子还没走!”想起暴汉或还藏于店中老板赶紧找了只大木棍四下搜寻怪人天幸左顾右盼一阵却没瞧到那顶大毡想来歹徒骚扰美女之后定已逃逸无踪了。
他***便宜那小子了……那老板松了口气想起自己折腾了一夜却没卖出一尺布全是给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来他拿着棍子一路追到了店门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别以为自己长得像白无常便能为非作歹再敢上找这儿闹小心老头儿即刻过去报官……”越说越气便朝店门外走去定晴一瞧惨然道:“妈呀!这小子又来了啊!”
杨夫人醒觉过来她急急奔到了门口驻足一看面前雪花飘飘哪里还有人的踪影可那老板却瞪着地下的一只竹凳子骇然说不出话来。
毫不稀奇的竹凳子翻侧在雪地上转看竹凳之旁却还残了几只脚印再看脚印边儿、三尺开外地下还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面担担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想当然尔有人把东西忘在这儿了。
白无常消逝无踪却给本店留下了赠品老板自是惊骇苦笑顾倩兮不曾说话她凝视着地下的面担俯身拾起了竹凳轻轻放回了担上跟着伸出素手拂开了担上的蔼蔼白雪。
面担还是暖的炭炉上还留着余温锅里依稀有葱蒜的气味他方才一定在这儿煮过了面爆过了香……
人过了三十岁贫富贵贱经历了几遭爱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辈子都不会再变了。便算江山改了大海枯了、石头也烂了许多事还是深深地埋在那儿便像命中注定一般早晚会冒将出来。不经意的……
好似回到了初恋时光。雪花纷纷顾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担旁她口中的暖气结成薄雾将她的身子热暖暖地裹在面担旁不舍分离……
第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琼芳!琼妹!琼娘娘!”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儿又来了个寻芳客听得一名女子叫道:“你在哪儿啊!”
月色隐讳四下风雪飘飘这会儿却是娟儿来了她在琼府园林里四觅喊叫盼能把琼芳引出来。
琼芳平日机灵活泼扮成男装的少阁主更见庄重俨然岂料今夜先挨爷爷的毒打之后又给情郎糟蹋直逼得小妮子忿而离家不知所踪。傅元影满心焦急无奈又要守着少掌门便商请娟儿早些来找少阁主免得找不着她了。
傅元影吃的是国丈的饭当然想劝琼芳回家可娟儿又没欠国丈半文钱自不这么想了。
看苏颖平日风趣潇洒还有个外号叫做“大眼猫”颇讨少女喜欢。谁晓得兽性大之后原形毕露个中之张牙舞爪处还在寻常畜生之上。娟儿举脚一踢一枚石子飞了出去撞破了琼府的纸窗她耸了耸肩咒骂叹息:“男人啊两文钱有找呢。”
嫁人、嫁人二八美女俏佳人婆婆看来不是人。好端端的大姑娘只因不巧嫁了人便要洗手作羹汤巧手做衣裳等人家肚子饱了、身子暖了自己便要挺个大肚子成了黄脸大肚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少女变老母。成了大肚老母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肚里孩儿的爹东逛逛、西走走万一在街上兽性大家里便要多出二号大肚婆、三号大肚婆成了大肚婆山寨到时候争排名、抢大小八只大肚鬼母哭着嚷着上吊撞墙就怕成了个小的那时真要问问情是何物了毕竟杀人总要找个好理由么。
雪雾弥漫夜黑风高娟儿一路在闹林里找人国丈府邸宽广院中林园曲折颇多幽径时在黑夜娟儿又是个迷糊姑娘一路边走边咒居然迷路了。
想起今夜给老国丈破口大骂娟儿越想越气索性连园林小径也不找了一路逢花践踏逢树推倒毁损数百株奇珍异草之后山头恨火稍泄却也看到了围墙。
“芳妹、芳姊!芳姨!”娟儿起身飞跳跨坐墙头瞧望着院外大街圈嘴高呼:“快些出来啊!我是娟儿啊!”
深夜雪势加大路上行人甚少娟儿喊了几声四下却仍幽静一片无人答应自己。她又气又累暗暗感慨交友不慎只得纵下墙去沿着街巷去找。
琼府邻近京郊地处偏僻四下并无什么商号酒楼加上雪下得大、雾气又浓看出去尽是阴茫茫一片娟儿一路走着彷佛整条街只剩她一个人说不出的可怖。娟儿虽非小孩却还是怕鬼正担忧间猛听喀地一声咬牙前方居然传来了啜泣声。
雾里现出了一个人影模模糊糊谁知是人是鬼?娟儿浑身毛骨悚然只想掉头便跑可想起了琼芳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寻着声音来处挨近几步怯怯地道:“琼……琼芳是……
是你在哭么?”叫几声不闻应答正想去找傅元影过来忽然间北风劲急吹开了面前的雪雾。却也让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来人并非琼芳而是位青年公子只见他双手抱头、坐地啜泣好似心中痛苦。
娟儿松了口气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看这男鬼哭泣再哀却也没什么用。她稍感安心便又远远打量那人只听他低声啜泣:“我不是哀宗……我不是哀宗……”
“哀什么啊?”娟儿讶异了她悄悄走上一步浓雾里只见那人五官分明好似长得不坏—时胆子又大了几分便挨近了两步小声道:“喂你……你哭什么啊?钱包掉了么?”
正等着鬼魂哭诉冤情却见那鬼魂跳将起来居然狂似的向前飞奔猛听砰地一响那鬼魂居然重重撞上了墙随即咬牙切齿手脚并用迳朝墙上攀去。
眼见这鬼魂法力如此微弱连穿个墙也不会娟儿心下更安便又追了过去喊道:“喂你到底是谁啊?干啥这般怕我?”
说着说更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喊道:“老兄!我在跟你说话啊。”
“走开!”那男子大吼一声使劲攀上了墙头旋即仰天狂嚎:“我绝不做哀宗!我绝不做哀宗!”娟儿疯人怪话自是一脸错愕忙不迭也一跃上墙正想着是哪个疯子狂眼里却见到了当今华山第—剑客“三达传人”苏颖。
“搞什么啊?”娟儿愣住了惊道:“苏颖!你这是干什么来着?”喊声一出苏颖更是跑得快了看他双手抱头纵声狂叫:“走开!别烦我!走开!”
乱吼乱叫中随即从墙头摔了下去跟着从小巷征奔离开娟儿呆:“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一脸愕然:“什么哀宗不哀宗?
这家伙吃错药了?”
最后一眼望去浓雾裹住了大眼猫的身影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娟儿摇了摇头呸道:“疯子难怪琼芳不要你!”也是事不关己正要跳下墙去忽然背后飞上了一道黑影身法极稳极静竟是无声无息。
浓雾中来了一个神秘人朝自己的肩头拍了拍直吓得娟儿凄厉惨叫:“鬼啊!”心慌之下旋即拔剑出鞘—招“倒卷珠帘”使出便朝后头妖鬼斩落。
听得当地一声劲响来人也拔出了长剑喝道:“别动手自己人。”
双方长剑互撞激得火花四溅娟儿藉着微光看去不觉松了口气:“傅师范?怎么是你来了?”面前站着—名中年男子清隽文雅自是傅元影到了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刚巧路过这儿便过来看看。”
娟儿一脸狐疑料知他在骗人。看适才苏颖大喊大叫宛然一条大疯狗傅元影定是来追他的。娟儿咳了几声道:“傅师范你们……你们家苏大侠像是不行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啊?”傅元影不愿意谈这事迳道:“别管他他心里烦泄一顿便好了。”娟儿起疑道:“是么?可我听他喊什么哀宗阿宗的这又是谁啊?”
傅元影听她频频追问只得低声叹了口气道:“开国之君通称太祖至于末代王孙的谧号若非哀宗便是废帝。”娟儿咦了一声有些听了懂了茫然又道:“太祖?谁是太祖啊?可是姓朱么?”
傅元影眼中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并未回话。低声道:“先别说这个了。娟姑娘我一会儿有点事恐怕不能亲自去找少阁主。来这儿有点银子……”
说着从怀里取出了厚厚一叠银票塞到娟儿掌中:“这是一千两银票您等会儿要是找到了人劳烦把这笔钱给她让她先凑合着用。”
娟儿喜道:“一千两还凑合啊?不如我来帮她花吧!”傅元影微笑道:“这个自然了这几日少阁主怕得在外头住请你多照应她。”娟儿先是一喜之后又是微微一愣:“等等她要在外头住?她难道不回家了?”傅元影叹了口气道:“她这两日还是先别回去国丈还在气头上…唉……”欲言又止问只摇了摇头便从墙上一跃而下自朝北方奔去。
娟儿见他走得急赶忙喊道:“等等你去哪儿啊?”傅元影回道:“我要去红螺寺。”
娟儿愕然道:“红螺寺?去那儿干啥啊?”傅元影急于赶路一时头也不回朗声道:“我要去找玉瑛!现下只有她才帮得上忙!”
话声未毕身影消失却又让娟儿陷入五里雾中皱眉道:“玉瑛?这又是谁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恁是多看现下不过是正月新年便闹出了一堆怪事先是琼芳离家出走之后苏颖彻底病满口哀宗太祖之余现下还来了个“玉瑛”真不知是何许人也。
娟儿摇头叹息:“莫名其妙什么哀宗太祖的他们华山专出疯子早晚全狂。”
适才听傅元影说了好像这哀宗还是皇帝的名号可苏颖好端端的武林人物什么时候也和皇帝大名牵扯了?敢情他也想来个造反不成?娟儿越想越觉得荒唐咕哝一声道:“哀宗…
…太祖到底谁是太祖啊?”
本朝太祖姓朱宋朝太祖姓赵汉代叫老刘唐代是小李好似百家姓轮流当皇帝每家每姓都有个太祖可这和江湖人物有何关连呢?难不成武林门户也有太祖么?娟儿想着想霎时恍然大悟:“哎呀华山派当然有个太祖那不就是宁不凡么?”
“天下第一宁不凡这个人武功厉害得不成话要做徒子徒孙的太祖太宗自也绰绰有余。
娟儿呆呆想了想忽又醒悟道:“等等宁不凡是太祖那徒弟岂不就是……”心念于此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懂了“哀宗”
的意思。
世上只要有太祖便一定有哀宗。大金国有哀宗大唐朝有哀宗这些末代之主背负千古骂名却非个个荒淫无道。相反的他们身处乱世洪流莫不殚精竭虑盼能力挽狂澜撑起祖宗基业奈何独木难撑大厦最后时不我与只能默默垂泪自杀。
人比人、气死人任谁有了宁不凡这等好师父注定都得做哀宗。娟儿摇头低叹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上去了看师姐艳婷精明干练武功又高八成也是个太字辈人物可怜自己排在她的后头日后惨上加惨可别成了个“惨宗”才好。
娟儿哀叹两声:“算了惨宗就惨宗吧好歹还是个宗。”
她懒得再想便又朝琼府走了回去看看一会儿回去琼芳的闺房里找找线索说不定能瞧得出她欲往何处。琼芳会去哪处呢?
她还想和苏颖成亲么?娟儿一边瞧着手中的银票一边忖量好友的处境不由暗暗替她操起了心。
别人不解内情也就算了娟儿可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在淮安城里撞见琼芳便见她神色不大对劲当时她抱了只小狗说话时嘴角含笑怯生生、羞喜喜的好像恋爱了。娟儿又不是傻子当场便已大叫不妙如今对照后事展果然是平地起波涛一不可收拾了。
女人是瞒不住女人的更何况是多年知己?看琼芳若非遇上了意中人怎会露出这幅模样?可她到底和谁扯上了?她自称簧夜遇险给一名神秘面贩所救想当然尔那面贩定然脱不了干系可这卖面的究竟是谁?为何自始至终不肯现身把话说个明白?
说来说去一切全怪那个黑衣人自从此人大闹江湖之后琼芳疯、苏颖狂、连琼武川也成了老疯狗。可怜娟儿给这群怪物包围难免也要大倒其楣。
她哀叹几声慢慢来到了琼府附近忽然间雪雾里又现出了一个影子极高极壮走起路来还驮着背那模样不太像人也不太像鬼宛然便是一只……
“大黑熊!”娟儿吃了一惊没想到京城里竟会出现野熊她内心忧惧就怕野熊要去乱咬百姓忙提起了长剑急急尾随过去。
深夜无人那野熊一路细细簌簌向前行去天幸百姓都在睡觉那熊自也无人可吃不多时却见它鼻子闻了闻自管停下脚来竟是给琼府围墙挡住了。
娟儿暗暗害怕看武林高手斩龙屠虎稀松平常可她武功不高不低、剑法不强不弱一会儿大战野熊后能否留得性命吃饭那可难说得紧。娟儿内心忧虑只想悄悄上去偷戳一剑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心中便想:“不管了熊不会爬墙它一会儿没东西吃那便自己回家了。”
正等着黑熊掉头而去谁知它又不走了只管面墙不动正诧异间猛听黑熊喉头低吼身子抖动跟着哗哗水声响起不时仰起头脸嘶嘶熊啸。
大半夜的围墙下若是母熊面壁思过多有红杏出墙之志可若有公熊靠墙站立却多半另有玄机。眼见黑熊化身为野狗娟儿羞红了脸心道:“这熊真是讨厌得先避一避。”
正咒骂间那熊总算也尿完了看它好似吃多了肉先打了个饱嗝随即张开了熊嘴恶地一声过后居然说起了人话。
“苏颖。”黑熊提起脚跟朝着围墙里轻轻呼叫:“你老兄在家么?”
苏哀宗有客来访却是一只熊。但见黑熊圈嘴轻呼彷佛是小孩儿呼朋引伴既想招来同伙又怕惊动家长便只能幽幽怪喊了。娟儿心下讶异不知这能怎能如此怪法?忙悄悄跳上墙头来瞧这回却见到了一名魁梧男子自在那儿低声喊话:“苏颖快出来啊是俺啊宋通明啊俺有事找你啊。”
娟儿掩面苦笑看来者虽非野熊却还是一只畜生。她暗暗咒骂不知这宋通明游手好闲早属京城无赖—类却是何时与“三达传人”结为知交的?她呸了一声便掩身过去只想把他的来意瞧个明白。
“苏……颖。”“苏颖……。”大半夜的不好找人宋通明不敢敲打大门只躲在墙外乱喊。他细细叫了几声眼见无人应答只得跳了起来暴吼道:“苏颖!”
黑熊般的大脑袋飞过围墙苏颖三字未出脑袋便又掉了下去娟儿笑得肚子疼宋通明却不死心只管再次起跳奈何他轻功差劲脑袋上上下下连喊数十声院内却是毫无动静他咒骂几声只得再次起跳这回却换了个名字吼道:“娟儿!”
娟儿二字喊出主人翁却躲在墙外院内自是毫无动静宋通明茫然呆立便又再次飞身胡喊狂吼道:“琼芳!”眼见琼府黑沉沉的如同鬼屋找猫找狗部不闻应答便从路边捧起一颗大石头奋力扔了进去暴吼道:“神刀劲!”
砰地巨响传出院子里不知什么彻事毁了听得汪汪大叫小黑犬猛力狂吠过不半晌便有灯火点起华山弟子光着脚丫全数冲入了院子嚷道:“什么人!是谁在捣乱?”
院里闹了起来远远来听其中间杂了陈得福的惊呼、吕家三兄弟的呐喊最后连华山双怪都醒了可一片吵嚷之中硬是不见苏颖的踪影料来根本不在家。
见得这等阵仗宋通明自也不敢造次了只缩在墙角咒骂:“什么鬼元宵没劲……找只狗都找不着……”寒风吹来宋通明打了个哆嗦他低头一瞧这了觉自己还没穿上裤子当下低头系裤带一边自言自语:“兄弟啊打贵州回来可多久没慰劳你了?一会儿打完了架大哥可得好好槁赏你一番……”
正喃喃自语间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娇唤:“一文钱!”一文钱三字脱出宋通明摸着脑袋四下望了望神色纳闷八成不知自己的行情。正要系上腰带猛见头顶映来一道黑影笑道:“是我啊娟儿呢。”
眼见娟儿手持长剑笑吟吟的蹲在墙头饶那宋通明打过五关擂台、上过潼关战场此时也不禁手足无措听得咚地一声竟给自己的裤管绊倒惨叫道:“救命啊!”
天下良家妇女有志—同最恨嫖妓宿娼之徒眼看娟儿快步追来宋通明大声惨叫一时双手穿裤两脚急爬如蛆虫般蠕蠕而去。娟儿看他害怕忙装做师姐的贤慧模样温柔轻唤:“通明哥哥别走是我啊娟儿呢。”
娇嫩呼喊一出宋通明心下莫名一荡不觉回细笑:“娟姑娘……是你啊。”
娟儿见他不动了便又换上了冰寒冷面道:“当然是我了不然你以为是谁?”
美娇娘摇身一变忽成臭晚娘宋通明欲哭无泪暗骂自己不长见识。他哭丧着脸道:“……娟姑娘这么晚了你……
你怎还不睡觉啊?”
这话倒说中了心事娟儿长叹一声脱门便道:“我哪里能睡?我还得找琼芳啊。”
娟儿说话不长心眼话才出口自己便后悔了果然宋通明一脸讶异问道:“你在找琼芳?她不在家里么?”琼芳簧夜出走说来绝非什么光彩事。娟儿急于遮掩便道:“她……她去赏灯了这当口还没回来。”
宋通明笑道:“难怪苏颖不在家了嘿嘿元宵赏花灯赏得灯影摇他***……”他自行想像孤男寡女赏灯的模样不觉口涎横流干笑道:“娟姑娘左右无事不如咱俩也去赏灯吧?”
娟儿见他那幅淫秽笑容心头便有怒火霎时呸了一声道:“你自个儿去赏吧我还有事忙着哪。”宋通明干笑道:“别忙了这琼芳不是去赏……嘿嘿……那个灯了么?你干啥还去打扰她啊?”娟儿呸道:“你管我?反正我睡觉就是爱找伴没她陪睡不好。”
听得娟儿上床找伴宋通明双眼一亮忙来毛遂自荐:“娟妹子我…我这人打小孝顺侍亲专能替我爹娘暖被。你……你想试试么?”黄香暖被名列二十四孝却不知这人算是什么?娟儿叹了几声忽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交到宋通明手里柔声道:“来赏给你吧。瞧你辛苦的。”
宋通明咦了一声不知娟儿何以塞给自己两文钱但美女送来好处总之有好无坏忙接过铜板顺势捏了捏娟儿的小手一双熊眼竟是含情脉脉。
娟儿给他瞅着忽然想起这人才撒过尿一时寒毛直竖忙将手抽了回来放在宋通明的衣服上擦了擦颤声道:“行了、行了你……你找苏颖做啥?”
宋通明心中满是温柔一边提起自己的大手嗅着娟儿留下的遗香一边含笑道:“咱等会儿要去对付一个臭小子得请他帮忙掠阵。”娟儿讶道:“你要砍人?大过年的你要砍谁啊?”宋通明微笑道:“不瞒你吧哲尔丹跟我说他已经知道谁是黑衣……”
黑字才出忽尔涨红了脸他好似觉自己说溜了嘴忙改口道:“黑狗王。”娟儿茫然道:“黑狗王?他是谁啊?”宋通明哪知黑狗王是谁?只得抓面挠腮苦笑道:“别管这些了娟姑娘难得遇到你来这儿有个东西给你。”说着掏出了两张戏票含羞望着娟儿。
这下轮到娟儿吃惊了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多了两张戏票赫然便是万福楼的票子。
娟儿不爱读书却爱看戏一见万福楼的戏票到来立时喜上眉梢:“真是戏票呢……我好久没看戏了。”宋通明不爱看戏专爱演戏他见娟儿换上了笑脸心下大喜自知一会儿出言相约后今晚必有好戏上演了到时候万福楼里相依偎嗣后同床共枕情话绵绵那可是大吉大利了。
他呵呵淫笑正想着娟儿含泪穿衣的模样猛然间脑中一醒眼前现出一名大肚孕母手持棍棒猛力轰击屋边则缩着条老汉哀哀啼哭却不是自己是谁?
太可怕了兽欲泄后婴儿并鬼母同吼棍棒与尿布齐飞、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求一亲芳泽这个代价委实太大远不如嫖妓来得爽利瞬息之间宋通明全身抖仿彿刑场绑缚、刀斧即身一张大脸转为青紫之色竟尔吭不出声了。娟儿哪知他的心事不觉讶道:“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
宋通明干笑几声他见娟儿那双圆圆的眼睛瞧着自己当真说不出的可爱可想起红颜祸水的道理却不禁飕飕抖颤声道:“没……没事这……这两张戏票是捡来的我想送给你……”
娟儿心下大喜没想宋通明如此大方正要含笑称谢忽听背后响起凄厉吼叫:“宋通明!”娟儿回头去看这回却是祝康来了。他急急奔上前来怒道:“宋通明你这小子好生无耻不去约苏颖出来却在这儿勾搭娟姑娘你还要脸不要!”
宋通明有个情敌便是面前这位“祝铁枪”了此人大大不同于“小神刀”的无赖平日知书达礼举止温柔对娟儿尤其依恋算是她的干儿子。这宋通明却也小气乍见情敌到来忙将戏票藏起冷冷地道:“又是你这臭娘们我自和娟姑娘闲聊却要你吃什么醋?”
祝康怒道:“谁吃醋了?你好端端的正事不干却在这儿磨耗说!苏颖呢?你找到了么?”宋通明的无赖是出了名的一听此问便笑道:“要找苏颖干啥问我?去问你娘啊把她的暖被窝掀开一看不就找到啦?”说着不忘加了一句:“记得先敲门啊。”
“宋通明!”祝康气炸了霎时怒吼一声两人便在当街扭打起来。娟儿挡到两人中间没好气地道:“好啦好啦三岁小孩也强过你们。你俩到底找苏颖干什么说来听听吧。”
祝康最是听话一听娟娘来问忙道:“是、是不敢有瞒娟姑娘昨晚哲尔丹的徒弟找了咱们说他师傅反覆查访终于找到了黑……”才吭了个“黑”字冷不防一只黑毛大手伸了过来听得宋通明大喊道:“不能说!”娟儿微微一愣道:“为何不能说?”祝康也是嘿了一声大喊道:“是啊为何不能说?”他甩开了宋通明的毒掌跟着转过头来急切地道:“娟姑娘我跟你说哲尔丹说他已经找到了黑……”
“黑”字再出宋通明的黑脑袋又探了过来连珠炮似地嚷道:“上黑毛、下黑毛中间一粒黑葡萄打咱们身上一样东西。”谜语一出听得啪地响亮脸上挨了娟儿一记耳光又听砰地再响屁股又挨了祝康一脚宋通明大怒道:“你俩为何打我?”
二人异口同声骂道:“大过年的莫说粗话!”宋通明戟指大怒:“哪里粗了?上黑毛、下黑毛中间还有黑葡萄那不是咱们的眼睛么?这谜题有啥不对啊?”
子曰:“不以书举人不以人废言”。可这姓宋的日嫖夜赌绝非善类。难免引人望歪处想。娟儿火大了厉声道:“行啦!到底‘黑’什么?你们快说啊!”
正怒问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喊叫:“两位少主你们找到苏颖了么?”娟儿回头去看却见街上又行来了一名道士看这人腰悬长剑正是“点苍七雄”的赤川子他一见娟儿在此登时笑哈哈地跑了过来:“娟姑娘你也在这儿啊。”
娟儿忙道:“是啊道长有事找苏颖么?”赤川子笑道:“可不是么?哲尔丹师傅说他找到了黑……”眼见黑毛大手又来遮嘴赤川子毕竟招牌老、武功好忙侧身闪过又笑道:“黑衣人今晚要找他决一死战这就来请苏少侠做见证啦。”
猛听“黑衣人”三字娟儿不觉悚然一惊方知宋通明口中的“黑”字何指却原来便是
勇闯太医院的那位武学高手。
黑影上墙孩儿哭娘黑衣怪客那天先踢翻了赤川子又折断宋通明的手腕之后连败哲尔丹、苏颖武功之精湛可说傲视京城。娟儿颤声道:“这……这可不得了这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查出来了么?”赤川子笑道:“当然查出来了。那臭小子老是戴着黑面罩便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却不晓得哲尔丹师傅老早疑心他了若非碍在他爹官大权大哲尔丹也不会陪着琼芳下去贵州让那宁不凡出面……”
他啰哩啰唆地扯了一大段却始终没提黑衣人的来历娟儿急急打断了他道:“行了、行了到底这黑衣人是谁啊你快说吧。”
赤川子笑道:“嘿嘿这家伙你也认得的他就是你的……你的……”说到此处忽然双眼突出忙拉来了宋通明颤声道:“老弟她靠得住么?不会护短吧?”宋通明叹道:“道长老糊涂啦我方才在那儿黑来黑去你当我是疯子么?别跟她说。”
两人细细商议一阵便又拉来了祝康三个男人细声谈说居然频频点头娟儿站在一旁等着眼见三个男人侧着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好似自己染有瘟病她越看越火霎时暴吼道:“你们几个混蛋!到底在干什么!快说!黑衣人是谁!”她揪住宋通明的衣衫正要胡踢乱打忽见宋通明手指略边小巷大惊道:“琼芳!你怎么睡在这儿?”
娟儿今夜忙碌不堪一切都是为了琼家妹子听得宋通明呼喊霎时不及深思便已狂奔而出嚷道:“琼芳!等等我!等等我!”一路奔入了巷中但见眼前睡了三只黑猫全在斜眼瞄向自己娟儿心下恼怒当下回身追出暴吼道:“宋通明!”
眼前寒风飕飕路上白雪飘飘三个男人早已开溜了娟儿又恼又火一不知黑衣人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宋通明等人为何忌讳自己她有心把话问个明白当即沿街飞奔而去总之不抓住这帮无聊男子绝不善罢甘休。
深夜雪势加大宋通明等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娟儿毫不气馁只沿街奔跑而去堪堪过了五里路忽见前方雾气茫茫走着一只九尺黑熊娟儿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忙躲到了路旁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等侯半晌脚步隐隐传来猛见道上雾气破开行出了一名魁梧男子看他身穿黑布长袍腰系红带约莫九尺身材不比宋通明矮了不过这人行走时双拳微握目光正前显得十分精神。娟儿偷眼来瞧虽没见到那人的五官心里却有了几分好感:“什么宋通明、祝康全是酒囊饭袋。看人家这身气概那才称得上好汉。”
那人一点也不像江湖中人看他一袭黑袍熨得挺拔走起路来更是腰挺背直好似个朝廷武将的模样便如伍定远等人相似。娟儿睁眼瞧着叉想:“看这人的模样说不定是姊夫的手下倒
是可以认识认识。”正品头论足间那人也已来到近处街边灯笼照下映出了那人的五官却不免让娟儿飞红了俏脸暗道:“这可难看了。”
却说来者何人也?原来这人不是姊夫的手下却是姊夫的儿子小崇卿到了。
少年十五二十时最是成长奇昨日还只是个小红脸羞羞可爱今日却已双肩开阔、身高腿长成了个威武昂藏的大丈夫道上乍然相逢怕还认不出人来。娟儿脸红过耳忖道:“娟儿啊娟儿你年纪不小了可别乱瞧小孩儿。”
姊夫的儿子便得唤自己一声姨瞧人家不过是幼稚儿童自己怎好在此品头论足挑猪肉似的大考察?她内心叹息正暗暗责备自己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崇卿这小鬼大半夜的不睡觉却来街上游荡?可是想干什么坏事啊?”
小孩儿严禁深夜游荡此乃家规国法违逆不得。娟儿小时候深受其害此际自是摆出了师姨的架子正想过去责备几句忽然心下微微一醒:“等等今夜是元宵莫非…崇卿他……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娟儿连着几个莫非霎时张大了眼:“哎啊好你个小崇卿连你也到了幽会的年纪么?”一时又惊又疑忙跟在崇卿背后打算一探究竟。
吾家有子初长成不过这伍崇卿不是寻常公子哥儿这孩子的母亲是九华掌门另还收了三个可爱女徒大的叫海棠、小的叫明梅最近还新来一个翠杉这些女孩全是崇卿的师妹既美丽、复殷勤谁知朝夕相处之下却没听说崇卿和谁走得近、更别说是喜欢了谁。
世上男人嘴馋肚饿向来三妻四妾、七荤八素、来者不拒这伍崇卿却反其道而行娟儿平日看入眼里自是暗暗讷罕不知这小孩是病了还是疯了抑或是日夜在外偷吃只因每日在外吃得太饱回家后才没了胃口?无论如何难得今夜撞见他的隐私自要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他爹娘报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正等着崇卿朝宜花院方位走去谁知这少年走起路来却颇为奇怪反覆大兜圈子却不知在做些什么。
走着走走着走来到了一条岔路上伍崇卿陡地停下脚来左右察看后便朝一条窄巷走入。娟儿心下茫然便也慢慢尾随而来她见窄巷满是拐弯也是怕自己跟丢了人便也学着崇卿的模样察看地下赫然间惊见地下留着两行足迹。一行是新的自是伍崇卿的无疑可另一行的脚印盖了雪望来却有些模糊了。
娟儿微微一愣忖道:“两行脚印?这……他可是在跟踪谁么?”茫然间忽觉面前小巷有些眼熟她揉了揉眼霎时心下一醒此地却是方才自己撞见苏颖的地方?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娟儿傻了她本以为伍崇卿是来幽会的岂料竟是在追踪“大眼猫”?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不解伍崇卿为何要跟踪人家二也不知他与苏颖有何过节骤然间
头皮一阵麻寻思道:“完了!我道是哪来的妖女引得动崇卿?难道是……是……”
想到“琼芳”二字娟儿张大了嘴真要魂飞天外了。
祟卿脾气何等孤僻这娟儿是知道的。要能压得住他的女人自也要有几分本领。看琼芳架子足、火气大日常总爱带着火枪出门岂不与崇卿是天生一双?纵使年纪稍长可凭着崇卿那张天生老脸四十寡妇尚能登对岂惧小小一个琼芳姊姊?
娼儿满心骇然看过年时崇卿无故失踪一路溜到了江南任凭爹娘怎么责骂他始终不肯交代行踪。转看琼芳那儿大过年时不也曾不告而别?随着一个面贩溜到了淮安?事后任凭自己怎么逼问她硬是不肯吐露那面贩的身分如今推想起来这卖面的断然姓“伍”无疑!否则琼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何故不敢吐实?
眼见真相大白了娟儿又惊又疑又慌又怕赶忙顺着足迹向下奔跑堪堪转过了小巷又见到崇卿的身影与自己相隔百尺娟儿运起了轻功直奔而上正待把话问个清楚猛见崇卿停下脚来看他斜过上身右手提起盖住了一边耳孔似在倾听什么。娟儿微微一惊反而不敢莽撞了便只停下脚来远远地瞧着。
正看间伍崇卿居然蹲了下来跟着缓缓俯身趴地将耳孔贴到了地下娟儿微起讶异忖道:“这又是怎么了?他在听我的脚步么?”正起疑间眼前忽然一亮但见紫光暴闪崇卿竟已迈足飞奔而去。娟儿啊了一声这才急忙追将出来喊道:“等等!别走啊!别走啊!我是娟姨!我有话跟你说!”她连声呼唤伍崇卿反而跑得更快了看他奔近了一座高墙区区一个踪跃起跳身子竟尔飞过了墙头随即消失无踪。
乍见崇卿有此身手娟儿不免心下一惊:“好啊几年没留神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了?”
伍氏夫妇各有所长华妹师承九华崇卿却向爹爹习武一家人分成两派各有所宗彼此却不曾较量过。眼看崇卿武功颇有成就娟儿不甘马齿徒长一时间好胜心大起便将长剑缚紧了提气一纵如小小黄鹂鸟股舞身而起须臾间也飞上了屋瓦自朝远方察看。
春寒峭料房顶瓦片结了冰霜滑溜异常娟儿却是站得极稳。她双手叉腰但见远处雪泥飞溅崇卿竟已出奔百尺以上。娟儿不惊不慌反而冷冷一笑:“傻小子想要和娟姨比脚程你可乖乖投降吧。”
嘿嘿冷笑中娟儿看准了崇卿的去路提气一纵便已飞到了对面屋顶慢慢身法加快翻过了一间又一间房舍脚下非但不曾踩破砖瓦便连声响也不曾出一点不过半晌便已逼近了祟卿。
九华轻功举世无双若要娟儿与人家斗殴砍杀她自是心中胆怯可要和她比逃命功夫那可是正中下怀了。她嘿地一声正要抢到前头伍崇卿倒也不慌不忙当下扭腰转身便已窜入了
巷中。娟儿见他拐弯时如同直角身法倒与伍定远一模一样心中便想:“坏孩子别以为偷学了几招爹爹的皮毛便能在娟姨面前卖乖了你乖乖等死吧。”
双方使开了毕生绝艺只见崇卿倚仗真龙身法忽而拐入小巷时而转上大街只想一举甩掉追兵可不论他如何拐弯总得受限地形却哪比得上头顶的娟姨展翅来飞?不管崇卿在地下左转右绕她只消从房顶上飞跃过去沿途斜斜一兜一会儿便赶到前头去了当真是大占便宜。
娟儿为人称不上精明却总有点小聪明。靠着舞弊手段精湛一时脸不红、气不喘始终领先于前。堪堪来到了羊市大街看此地已是笔直大道再无巷弄可钻想来伍崇卿已是瓮中之鳖当即笑吟吟地守在道路尽头只等着守株待兔。
娟儿哼着儿歌捡了处檐角儿坐下正笑吟吟地摆着双腿却听远处传来铁靴踏响看背后一名少年飞奔而来兀自不忘回头张望却不是崇卿是谁?娟儿心下暗笑忖道:“傻孩子还瞧后头呢?”她躲在屋檐上正等着暴吼吓人猛听砰地大响雪尘踢得半天空崇卿已然踏上了羊市大街刹那之间一道刺目紫光闪过只见崇卿吐气扬声竟从面前飞驰而过。
娟儿大吃一惊万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当下一声轻叱便也急起直追。
面前大路笔直并无巷弄可供转弯双方已是真功夫较量了看伍崇卿全力飞奔跑动时左脚尚未落地右脚便已提起摆动步伐越来越大越大越猛、越猛越快堪堪到了五十丈远近少年更已俯身加化作了一尾疯龙绝尘而去。
可怜娟儿是猴儿之性平日身子轻蹦得高专望高处来攀如今面临了坦途大道自然赛不过脱缰野马一时间脸红气喘心中咒骂:“坏孩子忘了小时候娟姨唱歌儿给你听了么?还不给老娘停下?”
停了泥沙漫天中疯龙双脚顿地赫然止住了脚步娟儿心下大喜忖道:“不许动乖乖站着。”心念甫出这回崇卿不听话了只听砰地一响崇卿身子向左斜扑撞开了一间羊肉铺的大门跟着钻了进去。
娟儿眨了眨眼不知伍崇卿何以如此她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跳到店铺屋顶正待俯身察看忽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娟儿大吃一惊赶忙回身望后猛见背后多了一名少年看那黑黝黝的模样不是崇卿是谁?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崇卿非只察觉了自己尚且守株待兔等候于此。娟儿啊地一声脚下一滑正要坠下房顶崇卿却已俯身探手拉住娟儿的手腕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下可惨了自己是人家的小师姨却大半夜不睡觉只在少年郎的背后悄悄追踪此事若要传扬出去面子却该望哪儿搁去?眼见伍崇卿打量着自己娟儿羞愧无地忙来个恶人先告状将手一甩厉声道:“大胆伍崇卿你为何偷偷跟着我!”
伍崇卿双眼圆睁满面错愕娟儿冷冷叉道:“还敢装傻?你整晚偷偷摸摸地跟着我可是有何不轨意图?”正含血喷人间伍崇卿却不说话了他摇了摇头蓦地身子向前一扑竟尔抱将上来随即将娟儿压倒在地。
“救命啊。”娟儿心里大喊救命浑身抖之余这才懂得崇卿喜欢的“老妖女”是谁了。
过年时除了琼芳尚有一位大姊人在江南。这姑娘天生亲切、温柔大方打小呵护崇卿长大也难怪这孩子从小对女人不假辞色原来是情有独钟了。
小鬼头情窦初开居然祸起萧墙了。娟儿越想越害怕此时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身上的崇卿早不复是当年的童稚面貌他身高膀粗娟儿给他紧紧环抱不免又恼又火正待一耳光扇出崇卿大手掩来竟然遮住了娟儿的嘴附耳道:“别动。”
娟儿气往上冲正要狠命踹他一脚猛听大街上传出尖锐呼啸屋檐下人影一晃竟尔飞过了几道黑影来势迅捷异常。娟儿大吃一惊这才晓得崇卿背后另有追兵正愕然间又听崇卿再次贴耳警告:“千万别作声……大队人马来了……”
娼儿愣住了还不及问猛听碰地一声巨响阜城门大开脚步阵阵踏响大街上步伐整齐来了一片旗海。
从屋檐上俯身来看但见街中旗海声势浩大从左至右数去共计一十二面神旗旗上各书地支一字曰“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旗面上除开地支标记尚绘鼠牛虎、龙蛇马等兽物恰是十二生肖在此。娟儿心下诧异忙揉了揉眼睛急急去看举旗之人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难以作声。
黑衣人!举旗之人个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面罩那幅神秘诡异的打扮竟与闯入太医院的刺客一个模样!
怪事处处有此地恁是多娟儿不觉傻住了当时太医院里亲眼目睹那凶狠至极的黑衣人明明只有一个什么时候物种繁衍化成了偌大一群?
到底有几个黑衣人?娟儿呆呆瞧着檐下旗海也是怕这帮人又想做什么坏事便想就近去找衙门报案却于此时只见远处又来了两道黑沈影子高耸巍峨宛如巨人娟儿急急偷眼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两面巨招左书“天下”右书“太平”两面巨牌高高扛举举牌之人却非黑衣蒙面之徒而是腰挂符令身穿红袍赫是锦衣卫人马驾到!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想这锦衣卫职司风宪若有官府与歹徒勾结便该请他们出手查办谁知如今这帮人不请自来居然自己与歹徒混做了一堆这下却该向谁通风报信?
娟儿满心惊骇委实猜不透这帮黑衣人的来历正愕然间檐下队伍渐渐到来“天下太平”四字一过街尾又上来了四面直幡上书“风”、“调”、“雨”、“顺”四个字这四
宇却不由红衣人扛举看下头四人身着宫装左手持拂尘右手摇铃铛赫是四名东厂太监大驾光临!
不只锦衣卫来了这会儿竟连东厂也到了娟儿虽非朝廷中人然而为着师姐的缘故却也认得几个当朝人物。她极目去看只见街上的掌旗太监都颇面生自没见到那位头目房总管。
方今东厂秉笔太监姓房此人身居内官之手段阴险听说底下人也颇听他的话可现下是谁在调动他的人马呢?难道不怕那位“房总管”日后算帐?
到底是谁来了呢?莫非是皇上半夜出巡么?好似在回答娟儿的疑问身旁的崇卿靠了过来轻声警告:“憋住呼吸……修罗王来了……”崇卿的嗓音极低极轻语气极显郑重娟儿微起惊骇不知还有什么妖怪要冒将出来赶忙缩到了崇卿背后偷眼去看。
檐下队伍壮阔当先是横开旗海再来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四字大招慢慢的街上傅来马蹄拍响声渐渐驶来了一辆马车。
哒哒、哒哒雪夜里黑沉寂静街心里八匹白马四前四后共拖一辆大车只见驾座上高坐一名黑衣人他低垂脸面手提缰绳虽只露出了一双冷眼却已让人大感寒意。
“镇国铁卫……”娟儿一脸愕然却也瞧见了车上的那面旌旗。
在这午夜风寒的紫禁城里行人不见踪影店铺打烊关门连巡查守夜的官差也消失了夜色中唯独剩下百鬼夜行他们围绕着那辆马车簇拥着那面锦旗它彩绘雄鹰悬于车顶、那“镇国铁卫”四个大字更是迎风高扬便如那双翼全展的凶猛神鹰傲然睥睨了整个京城。
有点像是冥府之王出巡了此时此刻黑衣鬼卒杀气腾腾他们封锁街道威仪出众仿彿车子里的主人至高无上他才是这偌大北京真正的主人。
哒哒、哒哒马车益靠近了黑衣车夫手劲沉雄三十二只铁蹄同起同落打得石于地轻脆响亮听来竟无先后之分。娟儿不敢再玩了她平日虽有伍氏夫妇可以依靠可今夜情势有些不同看面前这群人如此架式想来连皇帝也不怕如何会怕一个五军大都督?娟儿情急之下只得扯住了崇卿的衣袖便要将他拖着走。
身形稍稍移动猛听天边“嘎啊”一声锐响两道黑影飞过赫是两头神鹰当空横掠娟儿给这么一惊登时“啊”了一声叫出声来。
声响稍出屋瓦便已轻轻震动只见东房舍上跃来了一个身影须臾之间对过的房顶、斜对面的屋瓦全都飞上了几个黑衣人各朝角落处进逼。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黑影娟儿吓得魂飞天外她缩在崇卿身旁忽见屋檐边上灯光一晃竟有一盏灯笼飘了上来火光幽暗不能及远却能映出提灯的苍斑大手。娟儿偷眼窥看却见那食指上闪烁着淡淡光芒竟是戴了黄金指环。
完蛋了想起太医院里的种种变故娟儿一颗心几乎不跳了以苏颖剑术之精、哲尔丹拳法之高在黑衣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此时大批人马倾巢而出一会儿要给人家觉那可怎么得了?
敌众我寡打是打不过的可要掉头就跑对方群起包抄那也未必走脱得了。此时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一个。娟儿把牙关紧咬将心一横当下左手抄起长剑右手却快如闪电地在崇卿背后写了几笔书却是个“走”字。
此时黑衣人封锁全场随时都会觉自己的踪影与其把两个人的性命断送在此不如让自己过去胡闹一阵趁着场面大乱崇卿或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娟儿再怎么胆小终究是崇卿的小师姨局面再为难她也得保护崇卿到底。
眼见黑衣人脚步轻盈渐渐朝自己藏身之处包拢娟儿憋住了呼吸忙剑交右手左手死命去推崇卿示意他快自行逃命。可连推了数十下崇卿却只是闻风不动娟儿又气又怕正要狠狠踢他一脚忽然间身边气流旋转崇卿的衣衫居然慢慢鼓了起来。
无声无息间崇卿的袖口缓缓伸出了两柄短剑挡到了娟儿的面前。
“披罗紫气似拳若剑却又非拳非剑是以剑中藏拳拳中藏剑……”
娟儿又惊又喜一时好似听到了姊夫啰哩啰唆的说话自知多了几分活命机会。
寒锋袖剑形如龙牙虎爪望之森锐异常。这便是伍定远独门绝学之一号称“拳中剑”。
昔时他教导儿子之时还曾问娟儿是否有意来练只是练这剑法须把身子倒挂吊起可说辛苦异常娟儿自是敬谢不敏。没想事隔多年小崇卿竟尔练成了这套厉害武术?
想起了妹夫那张国字脸娟儿心里忽有安宁之感眼见敌人的靴子渐渐靠近她也不再急于奔逃只调匀了呼吸左手拇指轻推将剑柄顶上了一寸一会儿长剑离鞘第一剑便要朝对方胫骨削去。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能短兵相接。却听“啾”地一声戾响划破夜空.两头神鹰半空盘旋竟在东方一处大宅降落了。神鹰指引方位前导队伍立时转向屋顶上的黑衣杀手便也跃下地来随着大队人马离开。
哒哒……哒哒……浓雾弥漫黑衣恶鬼消失在大街上慢慢看不见了。
正惊怕间耳边传来了崇卿的低沉嗓音道:“姨没事了。”
娟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她松了口气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颤声道:“这帮人模样怪怕人的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伍崇卿笑了笑道:“那还犯得着问么?他们都是坏人。”
适才冥王车驾出巡阵仗之大、人数之众样样都是骇人听闻料来自是坏人无疑。娟儿微微抖忙道:“原……原来是坏人来了……那……那他们为何追你?”伍崇卿咧嘴而笑露出了那口亮白牙森然道:“那还犯得着问么?因为我比他们更‘坏’。”
眼见崇卿垂着头、斜着眼模样极为阴邪娟儿不由吓了一跳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慌道:“不许胡说你爹是大好人你怎能是坏人?走了、走了别老是瞎扯快和姨回家啦。”
眼见娟姨死拉着自己伍崇卿便只笑了笑道:“姨别老是缠着我你难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时候?”娟儿讶道:“什么时……”那个“候”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这才想起今儿乃是元宵。伍崇卿淡淡地道:“姨元宵一夜值千金你不去陪着情人赏灯却在这儿干瞪眼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娟儿呸道:“我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你管得着么?”说着死缠烂打嚷道:“走了!跟我回家!”
伍崇卿很坏他给娟儿拉着两脚明明钉在地下可骤然间却把气力一撤身子给娟儿使劲一扯霎时向前便倒却又要压上来了。娟儿花容失色眼看自己又要给抱个满怀赶忙向后跳开几步红睑娇叱:“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伍崇卿倒也听话闻得这个“滚”字居然身子向前一个滚翻随即打直了身子迈步便行。娟儿急忙跳了过去道:“慢着不许走。”伍崇卿低下头去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姨你不是要我滚么?现下甥儿照办了你怎又不让我走了?”
娟儿睑上微红哼道:“你少啰唆姨要带你回家。”伍崇卿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娟儿赶忙抢上拦住喝道:“臭小子你是耳背了么?不许走!”伍崇卿摇了摇头淡然道:“姨快别这样了我今晚真的和朋友约了不能回家。”
娟儿喝道:“哪个朋友?是不是琼芳?”伍崇卿讶道:“琼芳?我约她做什么?”娟儿做了个鬼脸冷笑道:“伍崇卿啊伍崇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大过年溜到江南伪装面贩意图勾引调戏人家还以为我不知道?”说着拉住了他大声道:“走了!琼芳是人家的老婆!姨不许你去招惹他快跟我回家了!”
伍崇卿听得一头雾水委实不知从何说起把头摇了摇便朝檐下一纵却又要走了。猛听一声断喝响起裙裳飞动间面前已然多了一人自又是娟儿来了。
伍崇卿神情转为严肃道:“姨你别再缠着我你若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得罪了。”娟儿冷笑道:“你够本领就过来别在那儿说空话。”双方对面站立谁也不让谁伍崇卿不耐烦了他的身子缓缓右倾一寸已在吐纳运气娟儿晓得崇卿体型虽大筋骨却极灵便她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朝左侧斜了一寸只消他稍有异动自己便要先制人。
两人面面相颅蓄势待眼见崇卿左膝微沈随时都要力娟儿自也暗暗防备猛见喝地一声崇卿右膝一动身子便已朝左飞扑而出。这下身法快绝事前绝无端倪宛然便是声东击西的绝招娟儿却不来怕听她一声娇叱身子兜兜急转竟尔挡下了“小真龙”的去路。
九华新掌门总算拿出身价了要比两脚着地狂奔娟儿固然快不过崇卿可要比廊庑进退、神
鬼莫测之技“小真龙”却不是她的对手。
伍崇卿眯起了冷眼道:“有点意思了。”娟儿也冷冷回话:“是啊越来越好玩了。”
听得娟姨的冷面狂言伍崇卿默默点头他向后退开两步扭了扭颈子猛然间吐气扬声飞拔而起凌空跳跃高达一丈。看崇卿跳得高、滞空久常人自要望尘莫及娟儿却是不慌不忙只把膝盖微沈轻轻起跳竟尔飞过了崇卿的头顶。
伍崇卿嘿了一声当下气沈丹田急急落地双脚向地一撑身子迅即倒飞而出。娟儿倒不急于追赶反而举脚朝屋檐轻点半空一个扭腰便与崇卿一上一下一同倒退飞离。
昔时九华山名动天下全仗这手轻功密法伍祟卿若要甩开娟儿必得使出看家本领。果听他大吼一声刹那间丹田紫光动使开了人体技只见他左起右落前扑后跃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娟儿却不来怕无论祟卿如何跑动她总能亦步亦趋只见大街上一男一女连换身法左飞旋、右回转、上纵下落、斜身滑后两人动作全然一致便似面对面跳起了舞恁煞精彩好看。
娟儿玩得十分尽兴看她裙摆如荷叶摇动一幅凌波小仙女的模样当真娇俏可喜。祟卿却已恼羞成怒听他“喝啊”一声暴吼俯身前扑肘撑地、急回旋正要双脚朝天倒立却听娟儿乔嗔道:“喂!我穿裙子!”
女孩穿花裙若要倒立不免难看之至。伍祟卿不好占这个便宜一时仰天长叹:“姨你到底要如何?”娟儿连番跑动难免有些热了她双颊晕红一时举手扇风娇喘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要带小红脸回家。”
娟儿水眼汪汪目含柔情看她此时略略出汗肤色更如粉蒸朝霞艳丽照人。任谁与她对面说话心中都要为之一动。伍崇卿默默瞧着她忽道:“姨其实你很漂亮的。你自己知道么?”娟儿先是脸上一红之后咦地一声最后戟指暴喝起来:“你好大胆!居然敢同我说这些疯话!说!你是不是这样拐带琼芳的?”
伍崇卿听她夹七缠八当真莫名其妙之至虽说平日冷面惯了也还是给逗得笑了。娟儿叱道:“你笑什么?你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去么?快给我说!你到底怎么搭上她的?”伍崇卿笑道:“姨你别老是这般不务正业的多替自己操操心吧。”娟儿哼道:“我好的很哪用得着操心?”伍崇卿叹道:“姨你年纪也不小了。奉劝一句趁着还有几分姿色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别弄到以后人老珠黄的让人看了可怜。”
娟儿愣住了:“什么?你说什么?谁可怜了?”伍崇卿淡然道:“没什么就当我没说吧。”正要掉头过去却给娟儿死命扯住了听她大怒道:“且慢!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谁可怜了!说!”伍崇卿撇了她一眼轻声道:“有空去刑部走走吧你便知道自己多可邻了。”
娟儿怒之已极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刷地一声拔剑出来大怒道:“好你个伍崇卿!你
这小鬼老是阴阳怪气的现下连我也敢欺负了滚过来!我今儿要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正搦战间猛见地下积雪踢得半天高伍崇卿右脚一扫但见他左掌抚天右掌向地脚下还带了猫足立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甥儿恭请娟姨赐招。”
伍崇卿要玩真的了。要比仙子跳舞他玩不过娟姨可要比拳头的快、准、猛他却一点也不怕九华新任掌门。眼见祟卿目光凛然拳脚架式恁煞吓人娟儿心下一惊忙还剑入鞘道:“算了先饶你一命。”
伍崇卿眯起了冷眼森然道:“姨你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请你莫要耍赖。”
“谁管你。”娟儿小手遮大嘴兀自将两只手臂伸直了使了个“懒驴伸腰”那哈欠声倒是打得如雷贯耳。眼看娟儿耍赖装死决计不肯动手伍崇卿面色铁青却也无计可施。娟儿心下暗喜自知他不敢当真下手一时更是欢容唱儿歌拍手吐舌舌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夜深人静四下风雪更大了两人却只面面相觑仿佛罚站一般。伍崇卿自知跑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起来无可奈何问只得道:“姨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我看不如咱俩打个赌你若输了就别再缠着我。”娟儿笑道:“行啊我最爱打赌了。不过别光问我输了如何倒是你输了以后却该怎么办啊?”
“输这个字……”伍崇卿沉下脸去冷冷地道:“姓伍的不会写!”
伍崇卿傲气冲天这会儿却冲过了头只听娟儿哈欠连连:“原来是文盲啊。也罢反正我是输定了那又何必跟你赌呢?不赌啰、不赌啰。咱们回家睡觉吧。”伍崇卿自知搞不过她只得竭力忍耐脾气道:“姨别会错意我…我是说自个儿侥幸也许…也许能赢……”
娟儿暗暗偷笑便又装得一脸俨然蔑声道:“行了姨原谅你了。倒是你想赌什么这便划下道来吧。”伍崇卿松了口气当即左手叉腰右手向远方一指豪声道:“该处大宅围墙甚高不如咱俩立个赌约你我二人谁先跳上墙顶谁便是赢家。”
娟儿哦了一声细细打量大宅只见围墙约莫有三人高矮若想一跃而上可说是大大不易。她横眼打量崇卿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自找死路姨也不好拦你只是我这里先说一句小红脸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得乖乖认命不许撒娇哭闹喔。”
崇卿的小名正是“小红脸”孩提时他与娟儿打赌每回惨败而归要不给气得嚎啕大哭要不便抱着娟姨撒娇不依。娟儿想起孩提往事忍不住嘴角含笑正想逗弄几句伍崇卿却已凛然道:“胜负之数本在天定。伍某一会儿输给了你欲杀欲剐但凭你意。”
光阴匆匆小红脸长大了听他满口江湖狠话活脱便是国字老脸的翻版娟儿一时老大无趣只得挥了挥手哀叹道:“行了行了没人想剐你。我只想带你回家。”说着将裙子提到了膝间右掌扯住崇卿的衣袖哼道:“听好了我这儿计数到三大家公平较量谁也不许作弊
偷跑一、二……三字未出右手将崇卿猛力一推自己却顺着这一推之力急急前奔果然还是大作其弊了。
娟儿欢容跑笑看她脚程飞快双眼一睐间便已奔到墙边五尺远近嘿地一声过后顺势上纵身子起跳一丈有余也是怕崇卿身法更快赶忙拔出剑来在背后乱挥乱搅跟着使劲一撑终于稳站墙头。
“哈哈!哈哈!”娟儿仰天狂笑朗声道:“小红脸!这会儿又是谁输啦!”她得意洋洋自卖自夸正等着小红脸含泪悲泣身旁却没了声响娟儿微微一愣回头去看猛见远处有条高大背影正向自己挥手说再会却不是崇卿是谁?
小红脸逃走了可怜娟儿又成了小迷糊竟给骗上了墙头。她自知追赶不及气急败坏之下只得破口大骂:“坏蛋!伍崇卿是坏蛋!你爹是混蛋!你娘是笨蛋!你全家老小都是大蠢蛋!”一时骂逼了人家满门老小不免又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大蠢蛋。
“什么东西……”大蠢蛋咒骂三声终于骂得累了只得在墙头坐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算了我干啥管你们要死要活啊?老太婆似的。”
是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伍崇卿不想回家那就不用回家啊何须自己操心?琼芳想离家出走那也成全她啊何须硬拉她回来?
这几年到底在忙什么呢?自己东奔西跑忙碌不堪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华妹生出来了、姊夫升官了、师姐收徒弟了、连伍崇卿也成了个大流氓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痴傻傻地呆在那儿连要什么都不明白。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这世上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天下没人关心她连她自己也不想关心自己。崇卿说得没错自己是该嫁了可要嫁谁呢?嫁给鬼魂么?什么宋通明、祝康纵使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宁可望海里一跳也不要和这两个牵扯。
如此这般只好蒙了什么都蒙遇到黑衣人蒙。遇到白衣鬼蒙。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来蒙一年一年蒙下去蒙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也还要蒙。
蒙过了元宵就是正统十一年了自己也快三十岁了。等琼芳嫁出去以后全北京怕只剩下自己一个老妖女孤零零地过着日子。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里娟儿孤身坐在墙上她望着若隐若现的明月心里依稀有些思念可她却不知该寄往何方。
咕嘟嘟肚子饿了起来颇有煞风景之感。娟儿暗暗咒骂自知过了二十五岁后肚子极易饿吃什么、胖什么随时都能成个圆婆婆。她摇了摇头当即纵落墙下沿街叫喊起来了:“琼芳、琼妹、琼娘娘……是娟儿来找你啦快出来吃宵夜啊……”她沿着羊市大街走去越走越饿
越饿越渴也是追逐崇卿一夜到得后来忍不住坐地苦叹:“累死我了谁给我牵马来啊?”
大街寂静无人店铺全关门了娟儿肚子饿得扁了便只溜到店门口偷看她挨家挨户地走着忽见一处地方卖着苹果门拴铁炼门板却不曾紧合恰可供一颗苹果通过。娟儿笑道:“有东西吃了。”当下拔出腰中长剑从门板中刺出一颗苹果喀喳喀喳地咬了起来。
吃完了苹果娟儿倒也好心便把苹果核扔回了店里算是有借有还。她坐在果子铺门口两手托腮怔怔望着夜空起了呆。
月色皎洁雪云慢慢散开了照出了羊市大街的情景。娟儿仰望天上星空忽见天际流星闪过她大喜过望急忙来许心愿嚷道:“我要……”流星一闪即逝她却不知自己该要些什么一时心情更坏了只鼓起了腮梆子待要站起身来两腿偏又酸得很看追逐了崇卿一整夜不免把她累坏了。
骤然间又是一颗流星飞了过去娟儿总算也知道要什么了当即大喊:“给我一匹马!”
少女许愿本属无稽之谈不过此时若真有匹马骑倒也可以省事不少。她打了个哈欠眼见又是一颗流星飞过登时哈哈笑道:“给我苹果吃。”都说天助自助者忙从门板里“借”出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喀喳一声响起苹果给咬了一口却听一声低响:“啡啡……”
有怪声?娟儿眨了眨眼不知这是哪来的怪响她赶忙抬头起来听得隆隆奔驰声街上射过了一道红电迅捷异常。娟儿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察看却见街上寂静空旷却是什么都没有。
娟儿咦了一声适才听隆隆声大作好似马蹄飞踏而过可说也奇怪北京里除公务在身之人严禁百姓骑马看此地并无官衙怎可能有马儿到来?她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低头去咬苹果喀喳一声传过猛然又是一阵隆隆巨响娟儿急忙去看只见面前飞过了一道火雷如闪电、如飞鸿不过双眼一睐便已奔过了整条大街。
这回眼里看得明白方才真来了一匹马一晃而过。她张大了嘴左顾右盼却没见到那匹马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低头看着手上苹果忽然心下一醒便将苹果远远扔出。
隆隆、隆隆巷子里马蹄踏地声大作一道野火飞驰而来半空衔住苹果便又消失不见。
“好快的马……”娟儿真是呆了看自己的身法已属罕见奔驰之却不如崇卿可崇卿若要与这匹红马相比却要远远瞠乎其后。也是她小孩子心性见了稀奇东西便想仔细抓来瞧瞧想起适才流星许愿更加笃定此马与自己有缘了忙从门里“借”出两颗红亮的装出了卖果子的模样娇唤道:“好吃吆客倌快来尝尝吆。”
苹果远抛而出红影再次飞来轰地一声大响半空中苹果消失无踪红影也已晃过若非地下还留着一摊马屎娟儿真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捏着鼻子拿起苹果晃了晃道:“别急着走
啊这儿还有一颗呢。”
她伸长了手臂左摇右晃只想引诱红马过来奈何宝马多半骄傲招摇了半天却不见红影靠近。她喔了一声道:“不吃啊那我自己吃了。”拿起了大苹果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不忘大声笑赞:“甜!真是脆!不吃可惜呢。”正吃食间听得踏踏之声逼近而来地下多了道黑彭娟儿眯眼偷看只见面前真来了一匹马大红马。
非常高壮的巨马当比寻常马儿大了一倍。它通体火红浑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马尾马鬃宛如怒火腾烧这非但是匹好马还是匹难得一见的名驹。
名驹价值不菲现下却偷眼看着自己的苹果好似颇为艳羡。娟儿哼了一声道:“不给你吃了。”说着渣巴渣巴大嚼起来吃了个腮梆子饱饱。那红马见没得吃便只垂头丧气缓缓而走看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是饿坏了。
娟儿笑道:“别走、别走这儿有的是。”当下举起长剑使出了九华山的飞帘快剑从门里剌出一整串苹果便朝红马扔去。咯咚隆咚三只苹果着地滚来那红马居然不必转身迳自倒退行走随即低头大嚼起来。
喀兹苹果入口好似塞牙缝一般一口消失不见。转眼三只苹果祭了五脏庙那马却还嘶嘶悲鸣。娟儿苦笑道:“你……你等等啊我给你‘借’整篓子的。”说着当当乱砍几下云时铁炼断裂苹果铺已然开门。她也当仁不让捧出了满满一大蓝的红苹果放到了地下。
喀喀滋滋都说马不知脸长看这红马急急奔来埋竹篮之中辛苦大嚼好似数日未食。娟儿也趁机走到红马之旁正要抚摸它的长毛。那马微微一惊啡啡骇然娟儿柔声安慰:“别怕、别伯我不会欺侮你的。”那红马眨着长长的睫毛眼看苹果还等着自己赶忙低头猛吃娟儿总算也伸出手来一边微笑抚摸一边细目打量。
这只马真的很大它四足骏长离地几达丈许体型可说极为罕见尤其那毛色晶莹红里透火京畿虽说名驹无数却不曾见过这般秀美之物。
娟儿越看越是羡慕不知这马的主人是谁怎能饲养如此神驹?她细细看了半天只见这马并非无主之物它的马蹄上打着蹄铁背上还有马鞍马蹬可来回细看之下身上却找不到主人的印记。
寻常马匹都打着烙印假使这匹马是朝廷军马臀上必然见得到“勤王军·骠骑营”的印记若是西北归来的“正统军”战马根本不必去瞧烙印单从蹄铁形状便能瞧出可这匹马没有这些记号如此说来它不是官家之物。可要说是私人豢养却又不像毕竟京城的王公大臣最爱炫耀家里若有如此神驹早已牵来献宝哪肯窝藏在家?
娟儿摸了那马儿一阵慢慢与它熟络了便凑到了马耳朵旁柔声道:“马儿乖既然找不
到你的主人那你就是我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了:“有奶便是娘”那马儿吃了苹果心情不恶便紧紧挨近了娟儿擦擦磨磨想来是只公马。娟儿给它舔了几舔登时笑了起来道:“走吧我还得去找个朋友你得负着我喔。”
那马儿实在巨大娟儿虽有轻功在身可乍然翻上马背眼见自己离地如此之高还是不免一惊。加之那马蹬太长虽已伸长了双腿却还是构不着想来这马原先的主人定是极其魁梧之人。她吐了吐舌头便又将马蹬收短轻声道:“走吧。”
红马开始走了听得隆隆之声不过要它小小试跑它居然就飞驰了起来。娟儿见它如此勤奋忙道:“不打紧慢些、慢些。”慢字一出那红马好似听错了霎时向前一冲须臾间化为江电但觉刀风刮面两旁景物擦身而过转眼便奔过了整条街娟儿猛吃一惊方知这马先前真是在闲晃如今这般试蹄方称得一个“跑”字。
娟儿大为兴奋忖道:“这马如此快法以后伍崇卿撞见了我那是死路一条了。”她有意试一试红马的威力当即提缰驾绳催促道:“快跑、快跑。”啡地一声红马骤然而停险些把娟儿甩了下来她心下醒悟才知这马是个反骨便道:“不许动。”
轰!轰!轰!雷轰电闪了眼前狂风逼面娟儿全然睁不开眼只能尖叫道:“慢点、慢点!”那马益快了快得无止无尽娟儿啊地一声尖叫道:“快给老娘冲!”嘶嘶马鸣之中那马儿放缓了脚力缓缓而行随即停步下来。
娟儿呸了一声道:“你这怪物可狂傲了要你快你便慢敢情也是个造反的么?”那马儿听得责备自也不知不觉只管低头张望好似野狗闻尿。娟儿骂道:“你干什么?可是想在路边撒尿么?再不听话我便给你取个难听的名字让你一辈子翻下了身。”
那马儿不理不睬自管漫步而行娟儿又道:“你别不睬我你想叫什么名字赶快说。”红马纵使听得懂人话却也不能言语娟儿自顾自地笑了她拍了拍马屁股又道:“不说话啦好吧那以后就叫你小红了。”
那马儿悲鸣一声居然人立了起来向前飞奔而去娟儿噗嗤笑道:“怎么嫌这名宇寒酸么?”娟儿一向读书不多毫无学问想来想去都是“小黑”、“小白”之类养狗也似虽想给红马改名却始终想不出个妥切的正浑噩苦恼问猛听一声惊叫:“赤兔马!”
娟儿微微一愣还不及作声便见铁棍木棍围攻而来四下更是骂声不断:“***!又是这家伙!快宰了它啊!”娟儿吓了一跳慌乱间驾马趋避只怕又撞见了黑衣蒙面人正要逃命而去忽然眼角一转背后却是十来名官差个个手持棍棒自在那儿大呼小叫。娟儿安下心来忙调转马头大声道:“别乱来我是伍大都督的家人大家有话好说。”
黑衣人是坏蛋不归姊夫管可官差不同个个都是大好人果然才听得“伍大都督”的名
号便已定住了身形待见马上女郎身穿貂袍容貌颇美霎时一声喊齐来叩:“参见都督夫人!”娟儿满面通红自知给错认了也是怕多惹纷争只得装出师姐的贤慧模样挥手道:“行了都平身吧。”众官差磕头三次齐声道:“谢夫人。”
娟儿平日少与官府打交道眼见众官差必恭必敬却也不知该怎么摆架子喃喃便道:“你们……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要打我的马?”一名官差躬身道:“启禀夫人卑职是刑部的官差姓王官职押司不知此马为夫人所有还请见谅。”娟儿皱眉道:“原来是刑部的王押司。你……你好端端的不在刑部看牢房却跑到城西来做什么?”
那王押司愣住了道:“夫人这儿就是刑部啊。”娟儿吃了一惊左瞧右望待见四周全是官衙更远处的大街聚了好些乞丐自在那儿烤火饮酒才知自己真已到了东直门大街想来这红马脚力飞快转眼间便从城西来到城东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她咳了几声又道:“行了那……那你又为何追打我的马儿?可是想偷它么?”
那王押司苦笑道:“夫人说笑了这马性情狂暴连着几日冲撞刑部大门连着踩断了五个弟兄的腿。咱们若非是气不过哪里会拿棍子打它?”娟儿又咦了一声她与红马邂逅片刻倒不知它有这个怪脾气喃喃便问:“这马经常冲撞衙门?为什么啊?”
王押司惊道:“夫人这该问您吧这马儿不是你养的么?”娟儿脸上一红不好明说这是终边捡来的便道:“这……这马是我姊……我……我那个丈夫送给我的。”
王押司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这马儿是这样来的。了不起还是大都督身手高不然可没人抓得住它了。”娟儿愣住了:“怎么?你们……你们也在抓它么?”王押司叹道:“可不是么?这妖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五天前在咱们刑部一带徘徊每逢半夜便现身出来踩人。咱们赵尚书气了便请勤王军的高手过来诱捕却给它踩成了重伤唉说来还是正统军技高一筹可总算逮住了这只妖孽。”说着恨恨不已八成还想补它个两棍。
娟儿见这马来历太怪居然惹得各路人马围捕也是怕惹祸上身忙道:“你们放心吧我……我以后会绑好它的绝不会让它再来捣蛋。”王押司如释重负躬身道:“多谢夫人。”
眼见众官差转身走了娟儿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你们方才怎么称呼这匹马的?可否再说一次?”众官差脸上一红不敢说话娟儿柔声道:“别伯我等着听呢。”
众官差互望一眼只得依实说道:“他……他马的。”娟儿呸了一声:“别胡说你们说得不是这个名字。”众官差面面相觑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却在此时听得嘎地一响刑部大门开启走出一名官差那红马一见门开了立时昂高鸣前蹄人立竟要冲入门去吓得众官差惊慌奔逃:“***!这赤免马又来啦大家别给它踩断腿啦!”
众官差转身欲逃娟儿赶忙拉住缰绳道:“别走、别走就是这三个字赤兔马、赤兔
马。”她轻触马颈安抚了马儿又道:“你们怎知它是赤兔马?”
众官差愣了一时不明究理王押司苦笑道:“夫人没听说书先生说么?这关老爷骑的马就是赤兔马一身红毛脚程也是快若闪电这马如此快法若不是赤兔却是什么?”
关老爷庙里挂了幅对联称作:“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娟儿心下大喜万没想到自己捡到了赤兔马当真是大大赚了。她见众官差仍旧呆立在旁忙摸出了几文钱一人打赏一个铜板嫣然笑道:“多谢你们了这些赏给你们吧。”
众官差收下了铜板不觉咦了一声王押司怒道:“还愣着做什么?都哑巴了。”众官差低声苦笑:“多谢夫人厚赐。”眼见官差们愁眉苦脸娟儿自也不知自己败坏了师姐名声便笑道:“好了劳驾你们了大家再见吧。”说着提缰驾马再寻琼芳去也。
哒哒、哒哒一人一马离开刑部娟儿亲吻马颈微笑道:“赤兔马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见红马垂低头好似闷闷不乐便笑道:“以后不许再去捣乱了知道吗?”
红马不会说话啡啡几声传过再无声息。娟儿有意带着红马四处献宝心下便想:“师姐平日最爱看马等她见了我这匹赤兔马定是艳羡极了。”正喜乐间转念又想:“我现下捡到了宝物身价大大不同了可得换身装束打扮那才显得威风。”
娟儿掩嘴偷笑想来要骑这骑红马定得穿红衣裳衣柜里的几件红斗篷、红披肩这下全都能派上用场只是自己要学人家骑马打仗倒是不能不找件长兵器来使转念便想:“关老爷是有神力的他老人家的青龙郾月刀太重我可不敢用。得捡柄称手兵器才是。”
她反覆忖量只想找件应景的兵器最好主人翁也是骑过赤免马的那才叫做天造地设。可她平日少读史书自不知还有哪位名将骑过赤兔马她搜索枯肠一时趴倒马背寻思道:“梁红玉、穆桂英、柴郡主这些都是女将可她们有骑过赤兔马么?”
赤兔赤兔骑过这匹马的定是骋驰沙场的威武大将名气定也大得紧可到底还有谁骑过赤兔马呢?她搂着马儿的颈子感觉着马儿的魁伟温暖莫名之间心里一阵悸动仿彿有些似曾相识她仰望向夜空喃喃地道:“赤兔…赤兔…好像有一句话说它的吧……叫什么马中什么赤兔的……”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娟儿茫然望着天空雪云轻轻地呼唤了几声不知怎地心下一酸忽有悲伤之感。她哑然失笑擦了擦自己的红眼睛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回遥望刑部待见官差们仍在瞧望自己忙提疆驾马急寻琼芳去也。
蹄声隆隆赤兔马绝尘而去大街再次静了下来。官差们打盹地打盹、聚赌的聚赌便如过去几十年的老糢样再次清闲了起来。
第五章 天知地知
在朝廷的八十几个郡王之中只有一个胸怀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万税唐”。
外号“万税唐”唐王爷其实不姓“唐”和其他皇族一样他本姓朱单名一个“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赐号。至于为何会用“郅”这个怪名儿据他父王的说法那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万一“朱郅”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就没有人要为此避讳了。
当皇帝这当然是说笑的意思。想当皇帝的人太多了朱郅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纵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这皇位怕也轮不到他。所以“郅”这个字也和避讳无关而是按族谱排来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们的名字都长了个耳朵这就叫祖宗遗教更改不得。
身为一个皇族唐王爷还没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东西等着继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亩封邑另有俸禄万石除此之外他还有百来名亲兵、上千名仆役当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里享福便成了。这听来很是快意可对胸怀大志的唐王爷来说却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爷小时候喜欢念书他想科考做状元可他的父王告诉他状元的官阶比郡王小不考也罢。唐王爷想从军他的父王也劝他莫做傻事因为主帅的爵位没有郡王爷大真要上战场谁敢指挥他?所以了父王劝他别要胡思乱想平日里多赌博、多饮酒偶尔再去讨个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经事。
不是每个人都爱赌博饮酒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讨七个老婆至少唐王爷不喜欢他对这些事情连一丁点的兴趣也没有。他想过要自杀可他下不了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连太祖、成祖都没干过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虚此生。
太祖杀人狂、成祖杀人魔古来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杀人而想要杀人不偿命的便得掌大权。至于哪张位于权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说了。不过唐王爷自己也清楚这条路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远亲连宝座的扶手也沾不上边这个皇位决计轮不到他。所以唐王爷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越太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条路那是足与帝王大权相抗的力量:
“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大还是权大?唐王爷相信钱大。因为天下任何东西都有个价钱。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块地甚且男人的命、女人的腿统通有价钱。而妙的是尽管货品一样价钱却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县、同一村每个人愿付的价钱也不尽相同所以只消时机一到、价
钱一对他便能从中牟利。
唐王爷便是这样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东西就绝不会再怀疑它所以唐王爷比谁都相信钱的威力也比谁都敢运用那股威力。从烧黑的瓷瓶、霉的豆腐、长不出稻米的烂地乃至于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贩只要是天下人眼里的拉稀他都敢花钱买下来。也因此唐王爷成为有名的疯子。皇族里每个孩子都给耳提面命要他们绝不可学那个“疯唐”朱郅。
几年过去唐王爷手下的两百名谋士告诉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蓝霉豆腐成了臭豆腐连烂地也盖满了精致园林名商巨贾争相竞购。而唐王爷也摇身一变从皇亲国戚眼里的“疯狗唐”成了举世闻名的“万税唐”。
哈哈!唐王爷了他虽无皇位在身却能坐拥钱庄、布庄、大粮仓加上爱将们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监的生意买卖钱滚钱、利滚利之下他的钱财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所以每当唐王爷数着银票之时他就很庆幸自己没当上皇帝因为他的财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节制。比起当年的太祖、成祖他更逍遥、更快活、更随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万岁爷”算什么还不是要靠“万税爷”供养?唐王爷益快乐了不过他的快乐在三十九岁那年嘎然而止因为他撞见了一个人这人也是个凭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自此之后唐王爷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钱大还是权大”?
钱大还是权大?按唐王爷的法子这可以用价钱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权来说他麾下共有十万大军小兵月俸十两全营月支总计达百万两加上兵器战马、死伤抚恤往往要以倍数计。所以柳昂天一个月得从府库里搬走近二百万两看唐王爷号称钜富实则家产不过三千五百万两若要让他供养柳门大军却能支应到几时?
富不过三代唐王爷若要供养全国百万军至多撑上三个月可柳昂天却能安享权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爷看似雄大实则不堪一击。他连“征北大都督”都斗不过遑论要与江充、刘敬两大权臣平起平坐?所以当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时唐王爷只有忍痛割爱之后江大人觉军器生意有利可图唐王爷也只有双手奉送。到得最后无论唐王爷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眯眯地闻风而至唐王爷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隐居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滨、莫为王土”在这八个字之前纵使有个人能买尽全天下的地他仍旧不是这个天下的主儿。所以唐王爷也懂了原来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纺、也非造房而是“为国、为民、为大我”。反正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既然这人间定要有个野猴王最好这猴王是他儿子。所以唐王爷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这回“立储案”里要杀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让他的儿子载昊坐上帝位他是绝不善罢甘休的。
元宵夜蒙正月清寒唐王爷抬头仰望看到了权势之路的第一关“午门”。
“午门”正开三门左右尚设掖门宏巍高峨号称“五凤楼”不过不管这个门有多大熟谙朝廷事的都知晓这“午门”的用途只有一个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进去便要闯入了一个地方那便是“大内”。
“大内”是个神秘地方里头共有三种人人数最多的是女人独一无二的是男人至于操贱役、受欺凌的则是第三种人。他们既非男人亦非女子他们俗称“公公”官名“太监”现下唐王爷就是来找一个“公公”的。
“公公……”唐王爷靠到午门旁低声呼唤道:“房公公你快开门啊我是唐王爷啊。”唐王爷呼唤了几声门后越是无动静。他眉头一皱晓得公公又脾气了只得将头脸贴在门板上改口道:“总管大人我是那个朱郅啊在下和您约好了您老人家没忘吧?”
唐王爷放软了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门闭锁关得十分紧合.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随扈低声道:“王爷您可是忘了什么暗号?”唐王爷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那件法宝忙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只片很薄作用却像钥匙一样因为上面写着一行字:“奉天银铺本票一百两”银票塞入大门但听嘎地一响宫门果然开启了只见左掖门里伸了颗脑袋出来细声而笑:“哎呀王爷啊……您可总算大驾光临啰。”
世上最管用的钥匙便是这张纸好容易看大门开了众随扈朝门内瞧去只见面前站了个笑眯眯的老太监看他肤质晶莹、色全白正是当今大内总管东厂的房公公到了。
“参见唐王爷。”房总管把手一挥背后一十二名小太监全数下跪两手高高举起。
都说要饭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于要钱的自然是这些东西了。唐王爷是个乖觉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银票正要分散打赏却听“钦”地一声面前来了一只手已将银票半途劫走了。却是“大头目”房总管来了。
给钱是有顺序的大头目肚子没饱不可以给小喽啰吃香蕉。眼看唐王爷一脸赔罪房总管哼了一声便把银票握入手里。看他手脚好生俐落不过把银票一捏稍稍伸指轻拨便已测出掌中共有百张银票面额一张百两算来共是壹万两整数到手。
“午门”乃是宫城第一道防线要想夜半开启价码自然不低。房总管俨然而笑正要将贿赂收为已有忽见小喽啰口涎横流想来都在嗷嗷待哺了。房总管哼地一声道:“瞧你们眼红的全赏给你们了。”
房总管真是豪迈二话不说举手一抛竟将掌中银票悉数赏出眼见上司如此慷慨众太监自是惊喜交迸赶忙接下打赏细细数了数待见银票厚达十张赫然便是一千两银子不由大喜
道:“这儿有一千两啊!王爷出手真阔气!”正要就地分赃猛地想起大头目还是两手空空忙将银票分做了两份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
房总管眯眼道:“我的这份不用了都给你们吧。”众喽啰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两总管拿个五百两那也不为过啊。”五百两硬要塞来房总管却也不推辞便又揣入了怀中。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忽见唐王爷张大了嘴只在骇然瞧着自己。房总管脸上一红忙道:“王爷久等了来、来快请这边来。”
“午门”之后的第二关便是奉天门大广场时在黑夜房总管率先踏入大内但见广场上黑沈幽静望之深不可测唐王爷深怕给御前侍卫撞见自是提心吊胆众随扈也是亦步亦趋房总管吃吃笑道:“王爷啊今晚万岁爷上红螺寺礼佛去了这大内里就属您最大您一会儿便算要直闯后宫那也是悉听尊便啊。”
后宫乃是帝王宠妃群居之所实乃禁中之禁唐王爷听得如此犯上言语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总管!本王生平从未进宫难得来此您……您可别开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总管哈哈大笑一旁小太监却是满面讶异道:“王爷您真是第一回进宫?”唐王爷叹了口气道:“那还有假么?景泰年间本王与江充结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资格入宫面圣?”
唐王爷早年给江充欺凌极不得志房总管自也有所耳闻。听他笑道:“王爷别难过啊您这回虽是次进宫一会儿咱家却要带您直捣黄龙让您不虚此行。”说着勾肩搭背压低了嗓音嘻嘻笑道:“这立储案的考题全都收在养心殿里一会儿咱们溜了进去把那考题……嘿嘿……抄上一抄以后这皇宫便是您家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总管仰天狂笑众太监也是挤眉弄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说着将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爷自也急急取出银票一人赏个一张算是见者有分了。
却说唐王爷簧夜入宫所为何来?原来是为儿子偷考卷来着。原来这回挑选东宫太子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采科举之法分文武两关比试以来考较八大世子的文武才略。本想这个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没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房总管居然私底下卖起了考题倒真是万万料想不到了。
“总管……”唐王爷仍然有些担忧低声道:“您这考题……应该是只卖我这一家啊?”房总管喝地一声:“当然了王爷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题两卖?大小通吃?”说着拍了拍王爷的背心安抚道:“放心您这回是独门独家到时进了考场您便知道了。”
这年头儿子上战场阵亡的却是亲爹无疑看一会儿替儿子偷到考卷以后还得找个高手帮忙作答只是几位翰林索价太高答题功夫又不怎么样说来倒也是个烦恼。只是麻烦不只一桩毕竟答案拟好之后还得要儿子来背偏生载昊记心不好到时他若吵着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桩麻烦
事。算了……还是易容术管用吧……反正皇上没看过载昊干脆自己乔装易容扮成十岁小孩上场哪就什么钱都不必花了……
唐王爷一路唉声叹气地走着想起易容术便想起九华山想起九华山立时想到了那张国字脸忙道:“总管大人本王那件‘百寿甲’如何了?您交给伍都督了么?”房总管笑道:“放心东西早就进了伍家大门包您万无一失。”
听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贿唐王爷倒是愣了:“伍定远不是很清廉么?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总管笑道:“清廉个屁?清官家里清一清石头可以蹦黄金。告诉你啊这伍定远敛钱手法之凶、积聚之广连本座都自叹不如啊。”眼看众太监相视而笑唐王爷也不敢多听这些秘密了忙低下头去快步走了。
闲话之中耳边却已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唐王爷凝目一看只见黑暗中河水奔流从大广场正中穿过正是那人工挖凿的“内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汉白玉桥宝杆雕龙气势甚雄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桥”了。
权势之路的第三关便是这座“金水桥”无论是黎民百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过这座金水桥从此便能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要人。唐王爷遥望桥面想起本朝历代的权臣事迹不觉心生感慨道:“总管大人伍都督他们早朝谒上时都得跪在这儿吧?”
房总管笑道:“那还用说么?每逢黎明破晓之际管你天高官职、三代爵位、也得在这桥边儿乖乖给我跪着等着听皇上召唤。那时长夜方尽旭日初升从三大殿望下来金水河上波光万顷加上文武百官的整齐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爷暗暗颔自知帝王权势之大任凭一个人才智再高也得听其所用方才成就了这整个天下。他细观金水河规模又道:“看这条河工事浩大当年开凿之时必然耗费了百万龙银吧?”房总管嗤地一声道:“百万两龙银?你当是盖茅厕啊?是亿万两!”
唐王爷心下一惊想他造过无数精致园林乃是本朝建筑行家听得花费如此巨大自是满面意外道:“亿万两?不过是挖条大水沟怎须花上这许多钱?”
房总管呸了一声:“王爷呀这皇宫大内岂同寻常哪怕是一块砖、一颗树怕也得花上五六万两白银。”说着指向桥面傲然道:“哪你们瞧那处栏杆……”
王爷与众随扈都是头一次进宫当下一一俯身直盯着龙头栏杆来瞧宛如乡巴佬模样。房总管的京腔拉得天高俨然道:“别以为这几只栏杆平淡无奇啊本座告诉你们这栏杆有个机关逢得下雨时这些龙头全会喷水出来从这儿一直到金銮殿几千只龙头齐降甘霖这就叫千龙吐珠气势非常……”唐王爷愕然道:“等等你说得是吐珠……金水桥畔龙吐珠?”
房总管哼了一声道:“不信是吧?赶明儿大雨倾盆时候这些龙头全会吐水您到时过来
宫里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说嘴间忽听一名太监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闹干早啦?”
“去你妈的。”房总管斜过怒眼登时一耳光扬去打得那太监大哭起来。正统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岂容谁来触霉头?房总管呸了一声喝道:“兔崽子们听了咱们万岁爷上红螺寺祈雨去了没准这会儿老天便要赏光啦!”说着张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爷固然毫无动静连众太监也在低头打盹想来都把他当成了疯子。房总管自讨没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们宫里花费亿万两样样都是无价之宝今日可让你们乡下人大开眼界!”唐王爷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与之争辩正待快步离开忽然“啊”地一声惨叫身子向前扑倒摔入众随扈的怀抱中。
众随扈惊惶不已赶忙低头来看惊见桥上躺了块烂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间还长了两根杂草不免让人摔上一跤。唐王爷骇然道:“总管大人这宫里不是花费亿万两么?怎不把这破砖补上?”
“破砖?”房总管一脸茫然:“什么破砖啊?”说着低头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爷有些犯火了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没想血汗钱竟是这般用法。一时举脚猛踩烂洞弄了个石层纷飞大怒道:“总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这不是破砖是什么?”
房总管低头察看良久这才“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这儿啊?这哪里是破砖啊?这是无价之宝啊。”说着弯腰俯身取了丝绢盖上破洞在那儿爱怜呵护。唐王爷一脸没好气冷冷地道:“这块砖为何换不得总管可否说个道理出来?”
“听清楚了。”房总管咳了咳跟着仰天长叹:“这砖头为国为民一切为百姓。”
听得此砖如此怪诞唐王爷自是瞠目结舌众太监也是面面相颅都感不可置信。房总管摇头晃脑一阵又道:“你们以为咱家肚脐眼里放狗屁是吧?听好了这块砖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三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处。每逢国家有难他们便要恨恨一脚不只秦霸先踢过、柳昂天踹过连伍定远也时常补个两脚您瞧这四十年踢打下来这块砖头便如咱们的苦难河山……”说着捧起烂砖哭道:“破碎了……”
还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爷等人早已走了远远听得小太监呐喊:“总管咱们还等着偷考卷您到底来不来啊?”房总管赶忙答应了临行前不忘对着破洞一阵乱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这坑洞如此巨大日后便有瞎子进宫那也不至于摔下去了。
众人揭过了事情便又一路望下走去不多时忽然眼前一黑远处竟有一片黑影拦路而来望之崇高伟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爷心下大惊忙道:“那……那是什么东西?”房总管收起了无赖气息躬身道:“回王爷的话此地便是奉天门。”
天下第一门号曰“奉天”。此门坐北朝南、气势无双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无论是当年的景泰皇爷、还是现今的正统皇上举国大政尽在此间决断。唐王爷心头惴惴低声道:“总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门下瞧瞧么?”说着送出银票满面恳求。眼看王爷买票了房总管自也不好推辞只得咳了一声:“御门宝榻国家重地王爷去回。”
在众太监的簇拥中一行人来到御门正前唐王爷抬头瞻仰但见此门巍峨崇高虽在黑夜间亦能体会那股森严气象唐王爷不敢说笑了内心敬畏间便又朝门下走去霎时之间便已见到一座金台台前放置一座香炉上刻山河之形再看台边栏杆五方拱卫正前天阶共计九步直达龙榻座前。
九与五……想起这两个数儿唐王爷如中雷击自知见到了天子真榻正要靠近两步却给房总管一把扯住皱眉道:“王爷您想去哪儿啊?”唐王爷咳道:“本王想去上头看看可以么?”房总管摇了摇头道:“不行。”唐王爷送出了银票却给房总管挡住了道:“王爷别的可以看这天子宝座却是看不得不然一会儿要是出了乱子那可麻烦了。”
唐王爷讶道:“出乱子?”他左右瞧了瞧却也没见到巡查守卫忙道:“四下无人能出什么乱子?”房总管叹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张宝座有点……有点黏不论谁上去了都得给死黏在上头。”
“黏在上头?”唐王爷心下大惊想起捕兽夹上的死老鼠骇然道:“怎么?皇上在这儿布置了机关?”房总管摇头道:“您多心了。这位子是给皇上坐的谁敢安什么机关?”
唐王爷松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却又给拦住了房总管叹道:“王爷您执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拦阻。不过您做点质押。”
眼看房总管死要钱唐王爷却也不怕随即掏出大把银票尽数塞了过去正要转身而去房总管却又拉住了他摇头道:“王爷这数目不够。”唐王爷嘿了一声又将手上的指环摘了下来怒道:“这是老挝特产的极品翡翠值得十万两白银够了么?”
房总管淡淡摇头道:“王爷您要看的是天子之座十万两能做什么质押?来把你们钱庄的钥匙交出来。”唐王爷之所以富可敌国一半是因为他坐拥钱庄他嘿了一声大声道:“总管你可别欺人太甚了。”
房总管摇头道:“王爷这是质押不是抢你的。您一会儿看过金台宝座咱家自会把押金还给您。”唐王爷哼了一声只得把腰间一大串锁匙扯了下来悻悻然道:“三千五百万两现银四十箱金条十二省钱庄通行的飞钱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库锁匙在此众太监莫不哗然出声房总管却是不置可否只管放开了手示意王爷自便。
“王八蛋?谁希罕你的臭宝座……”唐王爷嘴中咕哝快步走上了九级天阶心下暗暗咒骂。
唐王爷并非是随口白说他真是这个意思。什么天子宝座在别人也许要垂涎三尺可在他眼陧却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日日都给这张宝座欺压景泰朝时皇帝要讨伐蛮夷他第一个急掏腰包结果全军上污下贪;后来正统皇帝想要惩治罪犯唐王爷也是欢喜乐捐结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时心里惦挂着银钱去处便怯怯来问成果却只得回一声暴吼:“乱党!你想刺探机密么?”
唐王爷益火大了什么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俸禄全出于他“万税爷”的口袋偏偏这帮土匪还要自称圣贤满口的朝廷德政一脸有恩自己的模样所以唐王爷老早就立下了大宏愿他这辈子虽与帝王宝座无缘可他迟早要来到天子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脓痰方解心头之恨。
拿着三千万两作质押总算可以出上一口鸟气。唐王爷恨恨行上九层天阶一路上倒也没踩中什么机关只是台阶纯金所制镶满了宝石玛瑙走起来颇为绊脚。难怪历朝皇帝总是性命不长整天走在黄金之上难保不摔死几个。
唐王爷冷冷一笑:心里现出了几分快意好容易穿过了台阶行上了宝座但见座后有座翡翠屏风望之晶莹翠绿纹路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龙再看五边扶手盘龙雕凤做工细美也是一件无价之宝。
眼见宝物在前唐王爷忽然嘿嘿一笑霎时仰天啊了一声运起了一口脓痰。众太监远远看着猛见唐王爷鼓起腮梆子这口痰竟是又浓又多莫不大吃一惊正要上前拦阻房总管却只微笑摇手示意无碍。
一片寂静间唐王爷张开了嘴嘿嘿冷笑间正要朝宝座吐痰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这口痰居然吐不出来了。众太监愣道:“这……这又是干什么了?”房总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儿?”众太监凝目来观只见唐王爷站在金台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痴傻了。众人茫然道:“他……他见鬼了么?”
房总管摇头道:“笑话了。奉天门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随意降临岂有阴魂敢近?”他遥望御门之外叹道:“告诉你们吧他已经跨到了龙背上。”
北京城号称“八臂哪吒城”驾驭了一条怒龙监管天下。这话在外人来听仅是传说可房总管每日陪着皇帝早朝却深知此言非虚。
天子宝座不是寻常地方它位于京城的中轴线当一个人来到了天子宝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时身子便会那条轴线对齐当此一刻奉天门、午门、五凤楼、承天门乃至于各衙门、各法司全京师的景物都要给这条线切作整整齐齐的两半那威严之重、气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龙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权势之路的最后一关便是“奉天门”在这座金台前景泰朝的
江充、刘敬、柳昂天……乃至于更久远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远他们全都向这张宝座下跪膜拜他们并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为了效忠帝座背后的四个字曰:“天下国家”。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的会跑出一张宝座它是圣君的高坛、也是暴君的屠场它固然会残害苍生却也可以开万世之太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爷若想亵渎它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可要让帝座重拾威严郡却是谈何容易啊?
时在深夜满天星辰汇聚拱卫帝座尊严。唐王爷却慌了他呆呆地含着那口痰却不知该当如何因为他已经骑到龙背上了他痴痴看着那张宝座想起一辈子给它勒索银钱真想吐上一口痰将它彻底毁去可转念想起它背后的隐意却又不忍心这般做。
怎么办?怎么办?万籁俱寂之中唐王爷呆呆看着宝榻忽然间他心口一热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里也看到了第三条路。
对啊怎么忘了那两个字呢?改革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进便得焕然新只消能改革举国上下新唯有让天子从宝座走下来与民同在与时俱进这张宝座才能焕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这张宝座不能毁去它还有用处因为还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骤然间唐王爷喉头出大吼他抖开了黄袍下摆遥望南面便朝宝座即位。
眼看唐王爷坐上了宝座好似黄袍加身在那儿奉天承运起来众太监不由吃了一惊颤声道:“总管完了……王爷也黏上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无论是谁来到了宝座上全都要给死黏住屁股成了个失心呆。房总管却已有备自是不怕.迳道:“别慌他还有质押在我这儿不怕叫不醒他。”说着用力拍了拍手朗声道:“王爷快起来吧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大胆。”两道目光微斜唐王爷沉下脸去森然道:“你想阻挠改革么?”众太监面面相觑房总管也是一头雾水:“改……革?王……王爷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爷仰起头来龙鼻喷龙声、傲容道:“朝廷积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谁敢阻挠谁就得死。”众太监听得毛骨悚然房总管便摇了摇手上锁匙朗声道:“王爷别开玩笑了您的钱都在这儿您若还想拿回去那就下来吧。”
“去。”唐王爷闭上双眼淡然道:“为求改革朕愿意牺牲性命何况一点小钱?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让我起来。”
眼看王爷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众太监慌了起来:“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去找丽妃过来?”房总管苦恼万分:“没用的他的症状很怪比之徐王爷、丰王爷都不同我看
丽妃便算脱光了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统皇帝去天坛祭祖徐王爷、丰王爷便也趁机来皇城游览当时他俩也与唐王爷一般都曾死黏在宝座上满口后宫淫乐怎也劝不起来。天幸皇城美女丽妃刚巧经过靠着绝世姿容、嗲声嗲语这才把两位王爷引诱下来。只是看唐王爷满口改革症状之怪前所未见却不知该如何让他身了。
眼见唐王爷闭目俨然想来要在上头安居乐业众太监满心惶恐低声道:“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上去用强么?”房总管摇手道:“别胡来他现下神智不清咱们若是强拉着他也定会以为政变来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屁股往往也越黏房总管心念微转自知不能用强便装做恭顺的模样上前道:“王爷有心改革造福万民咱家是一万个佩服只是王爷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单王爷一人您改革了这许久是不是该下来歇一歇换别人上去了啊……”众太监忙道:“是啊王爷咱们也等着上去改革哪。”
房总管顺着话头来说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内心慢慢将他诱骗下来果然唐王爷身子微微一动喃喃地道:“对啊朕好像坐太久了……”众太监大喜过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爷“啊”了一声屁殴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房总管讶道:“怎么了?王爷闪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却听唐王爷叹道:“你走开不许靠近。”众太监上前两步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戟指暴怒:“滚开!你们这帮假改革竟想逼定股这个真改革以为朕不知道么?全都滚!”众太监瞠目结舌想不到这改革还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爷盘据不走想来是要死在宝座上头了。房总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爷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百年好活快下来吧。你改不完的。”众太监也道:“是啊王爷人孰无死天下积弊又深您还是早点下来休息吧。”
“对啊…人孰无死啊……”这话又打动唐王爷了只见他呆呆看着天际颤声道:“朕虽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百年好活啊这……这朕驾崩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呢?”说着掩面而泣不胜悲戚房总管自知得计忙来柔声相劝:“王爷别哭了人力有时而穷千万别逞强了快下来吧……”正要再劝却见唐王爷双眼一亮喜道:“等等朕虽然会死可改革却可以永不中断了。”房总管愕然道:“为什么?”唐王爷笑道:“朕还有个儿子啊。”
“***……”众太监惊骇万分看这唐王爷自己献身改革还不够居然连儿子也要插一脚看他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即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
房总管一脸气恼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声大喊:“来人啊!快取长生不老药来一会儿给王爷服用!”听得“长生不老”四字唐王爷登时欢呼起
身直从宝座飞奔下来大喜道:“太好了朕可以永远改革了。”
砰地一声王爷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众太监心存忿恨一时拳打脚踢喝道:“改你妈的头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门外脚步杂沓众随扈全数奔了进来喝道:“你们干什么?”众随扈抢上前来将王爷扶起唐王爷见自己衣装不整躺于地下不觉惊道:“咦?我……我怎会躺在这儿?”众太监大怒道:“还装傻?你黏在宝座上了难道忘了么?”
唐王爷脸上一红眼见房总管还拿着自己的锁匙忙一把抢了回来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本王一时糊涂还请公公见谅了。”房总管却是见怪不怪叹道:“算了天下最黏屁股的便是这张宝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这几千年来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来啦?”
众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子宝座非比寻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辈子起不了身怕还要父传子、子傅孙千秋万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爷心下叹息他瞧着天子宝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业不由叹道:“英雄好汉、骚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杰虽多可真要坐上了宝座又有几个会甘心情愿下台呢?”
自古帝王黄袍加身莫不靠着凶杀拐骗好容易拼掉了半条老命爬到了龙背上岂肯轻易下来?也难怪历代帝王交出大权若非一命呜呼便是给逼宫斗垮要想找一个甘心舍弃帝位的那是绝无仅有了。房总管笑道:“行了行了这世上要真有个自愿下台的若非疯子便是傻子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众太监也笑道:“是啊要真有这般怪胎那可是圣人了咱们又何必让他下台呢?”
哈哈笑声中全场走得一干二净四下一片寂静但见奉天门上雕梁画栋彩绘了两名老者左是“尧”右是“舜”可怜这两个老头儿站在上头几百年脚下人来人往却没人多看他俩一眼至于他俩干过什么事那更是没人知晓了。
离开了奉天门迎面而来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阶雕龙其下环绕三级金台却是三大殿之的“奉天殿”此殿建筑宏伟昭显威仪便是俗称的“金銮殿”房总管驻足下来问道:“王爷您想进殿看看么?”
经得先前一扰谁也没了兴致眼看唐王爷频频摇头房总管道:“是了咱们还是去偷考卷吧别再惹事了。”说着领了众人便朝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位在干清门西侧邻近皇帝寝宫目下已是八世子的御试闱场若非房总管监守自盗怕也不容易闯入。众人绕过金銮殿朝西行走忽然经过一座大殿但见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显得极为阴森唐王爷停下脚来问道:“总管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阴森伯人?”房总管叹道:“这就是仁智殿咱们皇上驾崩以后便要在此停灵。”
面前阴虱惨惨看这仁智殿俗称“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宫停放之所此时正统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无一物门前亦无守卫走动。唐王爷凝目瞧着忽道:“总管本王可否进去瞧瞧?”
众太监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旷寂寥一无古玩、二无珍宝不知何以值得游览?房总管眉头一皱:“王爷这儿真没什么好瞧的您要观光游览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紧却又多了叠厚厚的银票。听得唐王爷道:“总管本王就是想瞧这儿可以么?”
“行……”房总管打了个哈欠道:“咱们舍命陪君子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阶而上来到了殿里果然四下空荡荡的真不知该瞧些什么房总管叹道:“王爷啊想看什么尽管看吧。可别说咱家拦着你啊。”
众太监嗤嗤而笑都知道总管说起了笑话。谁知唐王爷还认真了居然走到了墙边自在那儿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总管走了过来笑道:“王爷啊仁智殿没有人只有鬼您再敲将下去可别引得鬼开门啦。”他哈哈笑着谁知面前墙壁倏地一响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妈啊!”鬼门真个开启了房总管魂飞天外众太监也是骇然出声一个个滚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条阴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处。众人瞠目结舌唐王爷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房总管嚅嚿道:“什……什么传言啊?”唐王爷笑道:“公公健忘了。当年东厂上下历经一场死劫、却是为了什么事?”
房总管牙关颤抖寒声道:“难不成这条密道便是……便是当年…当年……”唐王爷微笑道:“忘了老东家的名字了么?来告诉你吧这条密道便是当年你的老东家、东厂总管刘敬下手政变之地。”说着将手一挥喝道:“弟兄们除去乔装。”
唐王爷一声令下八名随扈立时脱衣除帽露出了本来装束。只见这批人形貌各异或肤色墨黑、或鼻梁高耸竟都是些异域人士绝非寻常王府侍卫。
武林高手来了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的衣服下还藏着兵器有刀有剑俱都身怀绝艺。房总管满头冷汗他瞧了瞧刘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颤声道:“王爷你……你不是来偷考卷的么?这……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爷眯起了老眼众随扈则是哈哈大笑眼看众太监一脸骇然唐王爷收起了笑意庄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笔试、立储大会本王从没放在心上。我今日进宫而来便是为了进去这条密道。”说着将手一挥道:“来人预备进洞。”
刷刷刷众随扈将兵器拔出各自站到了王爷身边随时准备闾进密道。唐王爷撇眼望后微笑道:“房总管别愣在那儿一起来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一场大难株连祸结一切起因便是刘敬下手政变那时房总管还只是个司
膳太监眼看前辈们一个个受尽酷刑而死自是吓得魂飞天外嗣后他逃过死劫从此东厂无老人猴子称霸王靠着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路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刘敬的位子谁知这条密道居然再次现世莫非是要把自己卷进去不成?
眼见唐王爷含笑望着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总管全身软一边擦着泪眼一边哭求道:“王爷老房年纪大、武功低帮不上忙的。”唐王爷微笑道:“公公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当心腹的。”
政变之道便得赌上身家性命眼看刘敬的下场就在眼前房总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过两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王爷你饶过我啊!”其余太监见老板哭了更是哭声震天已是磕头如捣蒜唐王爷叹了口气道:“总管做大事岂能惜身?你可别让我失望了。”他走上两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见房总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房总管话声才出右手拂尘立时抛向众护卫旋即左手暴长便朝唐王脉门扣来。口中更已大声喊叫:“来人!去通报伍爵爷!便说唐王朱郅有意谋反!”
房总管毕竟是当今东厂头号人物见机极快一见局面不利立时先制人唐王爷毫无武功眼看便要给人擒下却在此时一名随扈横掌而来已然与房总管指掌相交。
房总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东厂总管武功虽不能与伍定远相比却也算是当今厂卫数一数二的好手。尤其这套“鹰爪擒拿手”练得出神入化敌人一旦与他擒拿对决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断无胜算可言。
双方各以手掌相持房总管仗着“鹰爪手”厉害转眼便已扣住那护卫的手腕跟着右掌扭转左掌搭肩已将对方的身子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错骨、扭脱对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松那随扈竟尔弯下腰去身子兜兜一转居然绕到自己的背后。
房总管大为骇然要知关节受制极为疼痛一旦给人绞锁压制那便再也挣脱不了岂料此人不痛不痒轻而易举便已脱离掌握?房总管大为惊慌正要反身御敌忽觉关节一痛跟着肩头一股大力传来逼得他双膝跪地竟给对方牢牢制住了。
双方指力对决房总管三招之内落败他又疼又慌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唐王爷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软骨功。我这随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软骨之技称霸天竺十余载。总管要与他玩擒拿那是再对盘不过了。”房总管痛得额头冷汗直流霎时不顾一切对着徒子徒孙呐喊:“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远!”耳听上司暴吼怒骂众太监这才醒觉过来霎时蜂拥奔逃哭喊道:“伍爵爷快来救命啊!”
正统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远他手掌重兵对正统皇帝又极忠诚京城里若有人造反叛乱第一个对手便是他看这天竺高手武功再强在“一代真龙”眼里却又值得几文钱?
惊惶哭喊中众太监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爷却不惊慌淡然道:“瑞佐。”啪啪两声亮响地下乡了双木屐众太监咦了一声还不及绕路眼前却又多了双赤脚看那脚拇趾黑巴巴的与其余四趾分得极开形样诡怪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总管率先认出人来了众太监急忙去看果见殿中多了个矮子看此人身材不满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张脸偏又威严森然好似武松般长相。当真是武家兄弟合体不搭调之至。众太监虽说身在险地却还是觉得好笑。
“瑞佐……”唐王爷淡淡地道:“拔剑。”一柄兵器缓缓提起众太监凝目来观只见那兵器色呈火红刀不似刀、剑不似剑长约四尺略显弯曲当真是前所未见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稳健。房总管见小喽啰们满心害怕煞是气急败坏:“怕什么!你们没练过武么?快亮家伙啊!”
众太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时便也亮出了随身兵器有铁牌、有铁笛、有铁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宫廷日用之物想来众太监平日里不便公然带刀便练就了这些奇门兵器料来其中必有机关妙用。
奇门兵器对决东瀛倭刀双方人马对峙僵持唐王爷有八名随扈东厂则有十二名太监唐王爷颇为大方道也没有要胁人质只走到房总管身边微笑道:“公公咱们刚好来练练兵看是你的人马强还是我的手下行?”
眼见东厂的徒子徒孙浑身抖还没打便畏畏缩缩房总管恼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东瀛武士扔了过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子!并肩子冲啊!”上司激励喊话众太监同刻递出了兵器那“瑞佐”也将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响。
玉瓶来势好快第一个飞了过去跟在玉瓶后头的则是十二柄奇门兵器猛听刷地一声刀光闪过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玉瓶半空裂开成了上下两载切处极为光滑尤其骇人听闻的瓶里的水也给切成了两半切面极为平整。
哗啦一声水湿溅地殿上多了两处水洼转看那东瀛武士却已还刀入鞘自向王爷欠身。唐王爷微笑道:“房总管胜负已分你有何话说?”房总管大怒道:“谁输了我的手下可都还活着!”话声甫落却听当地一响地下摔落了半截铁尺、跟着一截拂尘坠落下地转瞬间铁牌、铁尺、缎带软索全都断做了两载。
满场太监都呆了他们瞧着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骇异间忽听“剥”地一响声如裂帛众太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棉袄裂开露出了内衫正待伸手去掩又听“嗤”地再响内衫绽出了一道裂缝露出了赤裸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鲜血内脏倘要再破那就要……无声无息间众太监呆呆看着自己的胸口
只见皮肤慢慢裂出了一道口子渗出了深红鲜血……
“赫!”众人大惊之下急忙捣住胸口就怕开膛剖腹了。唐王爷哈哈笑道:“放心我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随倭国贡使来京贺岁便给本王借来用了。大伙儿品鉴品鉴瞧瞧本王的三万两银子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总管自知性命垂危忙来哈哈大笑:“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众太监也是见风转舵之辈好容易死里逃生忙学了上司的模样只管欢笑磕头。唐王爷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来总管大人咱们闲话少说……”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来咱们一起勇闯鬼门关见识一下阴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总管魂飞天外已是双手急摇。
看这政变实乃孤注一掷一旦出手等同赌上了九族性命众太监一听自己要下地狱顿时哭声震天唐王爷叹了口气道:“房总管咱们打都打过了你可赏个脸吧。”说话间八名隧扈围拢过来已将房总管团团包围只见天竺修士静默在前东瀛剑客虎视于后一旁还有六名异域人士个个神光炯炯均非寻常人物。
房总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岁已长过不两年便可告老还乡实在犯不着玩这一把可唐王爷一旦恃强用逼难保自己不会血溅五步。他自知一个对答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只得苦笑道:“王爷且容咱家多问一句这立储案未到最后关头.不知花落谁家。您……您好端端的正路不走何必走这招险棋呢?”
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方今八大世子之中向以“徽唐徐丰鲁”五王最受瞩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于载昊、徽王世子载允两人势力最大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如今正统皇帝圣旨末裁载昊既还有希望中选唐王为何要忽然难?众太监一听此言登时哭嚷呐喊:“对啊!王爷!您要走正途啊!咱们还可以偷考卷、撒贿赂、送美女您为何要走这邪路呢?”
“总管大人……别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爷叹了口气朝房总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应该晓得的载昊早就没希望了。”
房总管忽闻此言不禁咦了一声道:“王爷您……您何出此气馁之言?您是觉得咱家出卖你了么?”唐王爷摇头道:“总管别误会本王对你只有感激并无分毫不满。”房总管嘿地一声索性把话说开了大声道:“既是如此王爷何故出此下策?我给你四处奔走受尽了人家的冷眼你却在这儿作怪?王爷!您真那么怕‘临徽德庆’?”
方今朝廷势力最大者便是“临徽德庆”四王这四位郡王手握百万雄军势力之强、洞见观瞻。想来唐王意图不轨便是给他们逼出来的。一听此言众太监立时义愤填膺大吼道:“王爷别怕他们啊咱们一会儿上他家纵火烧死他一家老小给您出口气啊!”
唐王爷笑了一笑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了不过本王此番作为与四王无关。”房总管讶道:“你……你真不怕他们?”唐王爷淡然道:“‘临徽德庆’势力极大却非牢不可破。毕竟他们有四个人便有缝隙可钻。待我送点银子过去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总管暗暗颔看唐王爷以离间之策应付四王可说深明诀窍。可说也奇怪唐王爷既有应付徽王的妙计这立储案自该水到渠成可他又为何要行走偏锋?莫非朝廷里另有什么势力集结?
一片疑惑中听得一名太监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爷怕谁了!”唐王爷微微一笑道:“我怕谁啊?”那太监呐喊道:“王爷是怕鲁王允跖他比您还有钱!”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东昌府的鲁王允跖。此人靠着父祖泽荫家中藏了大笔金银未必不比唐王的财力。耳听众太监胡喊乱嚷唐王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位公公啊鲁王买椟还珠贻笑天下他的钱是死钱岂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你们若拿这个守财奴与本王相比可难免让天下人耻笑了。”
房总管反覆猜想越纳闷看这唐王谁也不怕可他为何要与皇上犯冲?莫非后宫里有人敌视他?想着想霎时灵光闪动双手一拍喊道:“王爷我知道了!是不是琼武川要对付你!”引王爷皱眉道:“琼武川?”房总管忙道:“是啊他这回立储案里支持川王爷早已把您视为眼中钉王爷是不是他把你逼成这模样的?”
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哈哈一笑:“总管误会了。我与琼武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谅他行将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总管干笑道:“王爷您别逞强啊人家可是当今国丈您便算不怕他总该怕他的女儿吧?”
紫云轩朝廷第一外戚势力头号人物便是琼武川。此人势力满布朝野女儿更是当今皇后若要与唐王爷唱反调自是大敌一个。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捋须而笑:“公公这话就没见识了琼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时早已挤身权臣之林何须等江刘柳全死光了方来正统朝里逞勇斗狠?”说着摇头耻笑:“此人倚仗女儿裙带非英雄也。纵能得意于一时亦不得久。”
房总管连猜数人无一得中还想磨耗时光却见那东瀛武士“瑞佐”提着凶刀慢慢朝自己走来房总管浑身抖颤声道:“王爷……到底这朝廷里是谁要对付您啊……您……您快请说吧老房给您拿主意……”
唐王爷叹道:“公公别老是装傻本王在朝廷里真正大敌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后东瀛武士登时喝地一声拔刀出鞘直朝房总管砍去。
“王爷!”天外飞来横祸房总管自是惨叫道:“咱家可没碍到你啊!”
惨叫过后房总管只觉肩头一凉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见唐王爷似笑非笑地蹲了下来他瞅着房总管的右臂道:“总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敌人是谁?”房总管呆呆看着唐王爷眼见他在
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时之间什么都懂了。
世上帮会门派虽多可以烙印为记的一群人却只有那四个字。房总管干笑道:“王爷……您……您怕的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场太监噤若寒蝉只闻殿外飕飕风响吹得窗格子震动仿佛有人在旁窥看一般。唐王爷叹了口气眼见房总管的右臂清白不见记号便替他掩上了肌肤叹道:“你说对了。镇国铁卫一日不除别说我儿子载昊能否当上皇帝便连咱们家的这个大好江山也要给这群贼子顺势叼走。”房总管脸色惨白一时低下头去竟是久久吭不出声。
若说朝廷是只大棋盘正统皇帝是城池里的“大将”伍定远是手握兵权的“相”六部尚书、五寺寺卿则是“车马炮”至于这个镇国铁卫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卒他们就是那只大棋盘。
“镇国铁卫”行事隐讳却总是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是以朝廷里上至帝王下至知县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个黑影他们争权夺利相互激战却不知道自己并未离开那只大棋盘也走不脱“影子”为主人设下的局。
这是生死之战载昊若成了皇帝第一个扫除的便该是“镇国铁卫”。否则他只能做个木偶隗儡。同样的“镇国铁卫”也不会手下容情他们定会提前难。如此看来唐王爷深谋远虑他已经看到立储案之后的局势也难怪他要行此险棋了。
眼见房总管面色如士迟迟吭不出声来唐王爷不由笑了笑:“总管不如您来告诉我吧现下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柜磕头请他给咱们烧个烙印把屁股烫红?”房总管干笑道:“那……那也是个办法。”唐王爷冷冷地道:“别开这等玩笑。本王当年没有顺服江充如今也不会顺服客栈。你点条明路吧本王该怎么办?”
房总管面色苍白他瞧了瞧王爷手下的武士又朝刘敬遗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长叹就地坐下道:“王爷算了吧……其实载昊这个皇帝当是不当没那么要紧。倒是您该替自己留条退路别赔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爷附耳过去森然道:“你老房是个局外人随时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载昊呢?你想这一局要是玩输了咱们父子还会有命在么?”
赌局既已下了断无反悔余地若想永远抽身离开唯待咽气死亡之日。房总管这几年来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晓他的决心。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叹道:“也罢那你杀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绝不连累老家人。”
这是必死的局房总管绝对不玩果然便决心一死了。听得此言众太监内心悲戚自知政变要死不政变也要死一个个都哭了起来。唐王爷听他说得壮烈不由笑了笑道:“别哭、别哭你们怎都不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密道的?”
这话倒是提醒房总管了。当年知晓此间机密的说来不过江刘柳几人而已待得东厂覆灭、正统复辟朝廷里死伤惨重这条密道的秘辛便给人遗忘了看唐王爷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其中定是有什么缘故。
“总管……”唐王爷要解说机密了他搂着房总管的肩头附耳道:“老实告诉你本王拿到了……”说着眯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总管满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间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事他低头急看霎时大声惊呼一旁太监们也急急围拢过来颤声道:“好漂亮……”
确实漂亮房总管手上拿的是一颗红宝石其状如卵色泽之深更是宛如鲜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红足见此物色光之纯。房总管揉了揉眼。他虽说久居宫中、见惯了奇珍异宝却也没见过这般巨大的红宝他情知有异喃喃便问:“王爷……这东西如此珍异不会是买来的吧?”唐王爷微笑道:“当然下是这是一个女人交给我的。”
房总管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女人?听来怪有钱的该不会是什么天女吧。”这话本在打趣谁知唐王爷却把眼睛凝视着自己颔微笑房总管干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爷笑了笑道:“这颗宝石有个名字叫做‘帖木儿红宝’。剩下的话我应该不必说了吧。”房总管呆呆看着霎时一拍大腿惊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声呼喊却见唐王爷竖指唇边嘴角含笑房总管又惊又喜道:“王爷你……你真见到她了?”
唐王爷嘿嘿一笑道:“这就天机不可泄漏了。来吧总管本王已有天命护身自足与镇国铁卫周旋。您若也想玩这一局那便跟着来吧。”说着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总管凝视着面前的黑洞心下却隐隐生出希望虽不知“天女”是否便是传闻中的那个女人可一旦她真已来到中原局势当有所改观。他一咬牙想起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当即冲上前去嚷道:“王爷!让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总管冲进密道徒子徒孙面面相觑不由大声哭了起来:“不要啊!我们不要死啊!”东厂群监悲从中来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子徒孙便算不从也没人理会了果然众随扈又踢又打更将他们一个个踹进了密道。
喀地一声轻响密道阖起眼前漆黑无光四下满布尘灰众太监禁不起吓一时莫不如耗子乱窜又哭又叫房总管喝道:“乖乖站好别坠了东厂的威风。”众太监哭哭啼啼勉强抱做一团房总管哼了一声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爷却拦住了:“且慢用火。这密道太久没开怕有沼气。”
房总管答应了可面前黑暗无光若无火光相助却要如何辨识道路?正烦恼间却见唐王爷伸手入怀瞬息之间黑暗里亮起了一片萤光照亮了整座甬道。
夜玥珠来了只见唐王爷掌中多了一颗宝珠荧荧生辉光柔如满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于深海夜照寒洋可说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唐王爷却拿来当油灯用足见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面前的唐王爷真有钱他的红宝石有鸡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众太监遇得如此明主顿时簇拥了过来垂泪道:“王爷咱们适才一时糊涂没了忠心请您别见怪。”唐王爷哈哈大笑:“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随之意来日自当与本王共享富贵。”众太监听得富贵二字霎时鼻中喷气目中光悲戚容情一扫而空全都等着望黑里冲了。
唐王爷笑了笑便将夜明珠交给了天竺高手命其当前领路。众人沿途向前一连走过数百尺但觉密道晦气恶臭真不知积了多少泥尘房总管掩着鼻子憋声道:“这刘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这个大洞。”唐王爷笑道:“总管此言差矣刘总管虽说神出鬼没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来的么?”
房总管心下一凛看这条密道深入皇城地区若想开凿施工必然惊动后宫嫔妃。纵是神机妙算如刘总管怕也办不到。他转了转念头沉吟道:“如此说来这莫非是江充所为?”唐王爷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子臀下开大洞?”
房总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这……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爷叹了口气道:“答对了。不过这条密道不是景泰朝开挖的……”他伸手轻抚石壁叹道:“这是隆庆帝凿出来的。”
“隆庆帝?”众太监大吃一惊看这隆庆皇帝不是别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统之君想他乾纲独裁根基稳固却不知为何乱挖自家墙角莫非想自己闹政变不成?
满场寂静中没人看得懂道理房总管老谋深算登时醒悟道:“我晓得了这是狗洞!”
古来帝王别的本领没有开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国破家亡之时莫不打开大门、急冲而出还怕少带了金银细软。耳听众太监频频称是唐王爷却是勃然大怒:“大胆!国在天子在国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粮征百姓的税一旦到了不能保护百姓的时候便该下手自裁以示负责!岂会预留密道逃生?”
王爷义正词严众太监却是眉来眼去。毕竟千古以来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头鼠窜、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个个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头鼠窜而去又有谁肯负责了?至于那些跳海自杀的多半都是倒楣小孩替死鬼。要说真有一位皇帝与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国天子的身分自杀、以示负责那还真是千古奇谭了。
房总管干咳几声自知事涉王家颜面不好随意讥嘲便道:“王爷教训得是。只不过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胡乱道:“是供隆庆皇帝捉迷藏的?”
众太监细声偷笑唐王爷也不好再骂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吧本王今夜之所以进宫纯是因为宝石主人的请托。她希望查清楚刘敬何以败亡。”
房总管讶道:“这还犯得着查么?当年刘敬是给胡忠出卖的啊。”众太监辈分低不知胡忠是谁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爷却叹道:“也许是吧不过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这条密道绝非普通地方也许刘敬得知此间秘密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覆亡。”
众太监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喟然叹息:“宝石的主人说了这条密道牵扯了咱们皇家的一个诅咒。为了这个诅咒天下动荡多年至今犹未平息。”
“诅咒?”众太监面面相颅一时不得其解唐王爷叹道:“据说这个诅咒一日不除将来无论谁登上了帝座谁都坐不稳龙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离去。”
众人越听越怪良久无人作声。看眼前这条密道罕为人知若真是隆庆皇帝挖掘出来的恐怕琼武川、伍定远等大臣也未曾与闻只不知唐王爷自称受人之托却是什么人能把此间秘密托付于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采出前朝古远的秘密?
房总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内情可情势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当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捡只管默默尾随在后。
约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说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个博学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颔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路唐王紧随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过了十年眼前的密室还是极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布弹孔地下还留着些铁弹枪丸虽说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家伙这江充还真是狠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叹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没瞧咱们皇上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铲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过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还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复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唠唠叨叨的说着忽见地下有着几滩干涸血迹便问道:“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没岂能死于宵小之手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过境迁众太监把大内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里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
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个流血殒命的却是这位薛奴儿房总管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众太监还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众太监心下一惊这才想起那个粉面红唇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没想人缘坏到这个地步房总管咕哝两声虽说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于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众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过数里道路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度颔道:“从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路甚宽已能供数人并肩而行。低声便道:“这是供政变兵马行走的吧?”唐王爷颔道:“没错。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众太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干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着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吓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别拐我。”说笑之间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过百来尺地底湿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众太监忍耐不住一个个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这不是屁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郁闷转看众太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还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过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闲不出宫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别耽搁了!”
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众太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众太监大喊道:“总管没路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路多了一块巨岩已将去路堵死。他嘿地一声没料到去路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过来把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众人全数涌上前来一
个搭着一个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于耳奈何太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浓烈众太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过便在甬道里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喷出泥水甬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松软。众太监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甬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彿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别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甬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众太监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无路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于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众太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没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子拔出了长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顶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众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过望忙道:“大家靠墙站着别挡路。”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过顶重斩而下众太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众太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着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过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别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骂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太监却还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铿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里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适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着一条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个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锤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没入岩中。众太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将金锥奋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个深孔。便于此时又是一名随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着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将竹筒置于石面缺口跟着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随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众太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过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将众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个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秘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搜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谷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叠罗汉谷仓里来个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冲向唐王爷狂怒道:“他***王爷!这……这就是咱们朝廷里的大秘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随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才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们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说着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眯眯地盯着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别碰我的阿香!”
“碰你个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说着将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迩喝道:“快说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没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冲着自己来含泪哭道:“这儿……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适才的沼气便是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个大头?这分明是个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这儿是这个地方没错……”
众太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
爷再来呢?您不是说这儿有个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谷仓里走了一圈沉吟道:“是这样没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咱们只消离开密道随意找个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索……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极反笑道:“随意找个人问是吧?”说着将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说!”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谷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没错!朋友妻、不可戏你玩弄阿强的女人你还想活么?”说话间谷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着一个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众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忙抛下了少男少女将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子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
众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着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吓得白脸红、红唇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说!”说着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秘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着阿香笑道:“我…我上个月也……也和阿香来过谷仓。”
“哇哇!你说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说着同心协力将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别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没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三个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争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眯眯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窥看赫然也是个面如冠玉样貌极为出众的不由笑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个‘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个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个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众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过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才说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杨阿中便是。”说着卷起袖子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吓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个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还颇为白细倒似个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说!还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争先恐后忽听一个少女道:“我……我也姓杨。”众少年大声吼骂:“胡说!你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们都姓杨不消说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才有这么这群孩子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过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响叮当的三个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没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里面前坐了个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条喃喃道出了“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着茅屋里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内则站着一十二名无须男子再看桌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唐王爷另一个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个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没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个杨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个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路恐怕外人还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头探看字条喃喃地道:“杨肃观?你们要找他?”唐王爷频频颔自知朝廷里的杨姓必与此间有些干连忙道:“劳烦老丈了不知这位杨君可曾在村里住过?”
“别急…先让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来。杨肃观官居一品名满天下历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五经博士、太常寺少卿目下则是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却始终说不出个道理听他蒙蒙地道:“杨肃观……杨阿肃……杨阿观……”他掐指捏算一阵忽问孙子道:“阿中村里有谁叫‘阿观’么?”
“没这个人!”杨阿中咬牙切齿兀自瞪着门外的杨阿青十分仇视。唐王爷与房总管对望
一眼摇头之中只得提笔再写字条:“那这个名字呢?老丈可曾听过?”
“杨绍奇?”老丈眯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杨阿绍……杨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却没了声息想来也没听过这人了。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房总管不由咕哝几声唐王爷却不气馁他提起了毛笔又写了个名字出来:“这人呢?这个年纪长些老丈也许听过?”
“杨远?”老人定睛一瞧不觉啊了一声。唐王爷大喜过望忙道:“老丈认得他么?”那老者喜道:“当然认得还挺熟的呢。”说着挥手暴喝:“杨阿远!过来!”听得喊声人群里走出一名干瘦汉子他伸进了脑袋朝门里挥手而笑:“小人杨阿远几位大爷找我么?”
唐王爷伸手抚面房总管嘻嘻笑骂一旁太监则是摸起了自己的空胡须打了个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杨家的家长早就不见了十年前杨远到水定河边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毙无踪。可怜堂堂的大学士却只剩了一个衣冠冢倘使面前的瘦汉真是“杨远”那八成是恶鬼附身了。
眼看此远非彼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王爷自是一脸沮丧房总管凑头过来细声道:“怎么样?还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无功而返低声便问:“总管杨远可有什么别字?”
杨远若真是本乡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时隔久远杨远字什么、号什么却是无人想得起来。唐王爷满心愁闷却也没辄了他喝了口热茶正思索间忽听众太监催促道:“王爷赶紧走吧现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们定得回宫哪。”
陡听此言唐王爷本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总管讶道:“王爷你怎么了?”话声未毕猛听王爷一拍桌子暴喝道:“阿光!”
众村民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迳自抓起了毛笔火写下三宇喝道:“老丈你来瞧这个名字。”
“杨刑光?”众人一同探头过来齐声道出这个名字。
屋内鸦雀无声却听那老者“咦”了一声道:“阿光?”唐王爷大喜过望喝道:“阿光!”众太监不知他俩何以光来光去莫非要吃光抹尽?正纳闷间那老者打开了抽屉翻东找西慢慢寻出了一张纸条他低头比对半晌忽地讶道:“欵阿光真是叫这名字。”说着擡起头来道:“这位大爷你……你怎么识得阿光的?”
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
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说来这“刑光”二字正是“中极殴大学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索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
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叠纸条跟着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内从上到下乃至于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众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里能花光光啊?”
众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将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点怪。”
确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财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沉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叹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子借了一屁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别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闲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叹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内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沉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才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干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众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啰。”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叹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别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众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众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沉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你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你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啰唆什么?”
“***!谁啰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沉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随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才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
“贱婆娘!你到底向着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将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众人瞧着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卷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着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着……”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说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内敛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众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着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将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着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众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众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众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众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着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殁……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
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志铭铭者似诗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众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走水了。”众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叹道:“这就是命啰。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叹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众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谷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别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沉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
走着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着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众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
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众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叹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干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众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
一片片叹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说那老头却又拼命使着眼色房总管极为把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还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过得半晌低声便道:“过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众人上过了坟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还有个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可说来说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还是不见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顶心里自是隐隐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
唐王爷沉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顶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隐约有个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系而这位“中极殿大学士”身密诡秘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迹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
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庙看看劳烦您带路。”那老汉还未喊累众太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还要抄他的族谱么?”众太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过就走。”
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路。一行人步上山冈藉着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顶立着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说年久失修却还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过几个豪杰。
房总管嘻嘻一笑随口道:“老丈瞧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将’的子孙啊?”
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将”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说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子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咱们是‘四知堂’之后这天底下只消姓这个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系。”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学问渊博当下附耳过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号。”
杨氏子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号便有两个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
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于孝文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这支“四知堂”的祖先。
众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说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个个跟随进去。
众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内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极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三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极其慑人。
唐王爷晓得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随意打扰便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众太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内厅。
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子孙叩之用。唐王爷道:“老丈这阿光常来庙里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个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百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沉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干笑道:“那还要体会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这儿跪他个三天三夜。”
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偷。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他在想些什么?他会否在祖庙里上吊悬梁?
隐隐约约间众人身上冷好似见到“阿光”跪地叩正自掩面恸哭。
四下一片幽静厅内不过三个活人却有数百面死人灵牌气氛有些阴寒房总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爷却也无甚畏惧毕竟他是本朝太祖子孙三界中有其护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总管又冷又累实在很想走了他抬起头来见到“四知堂”三字忙道:“老丈这堂号是谁写的有何由来您赶紧说说吧。”
风吹雪寒天边阴云来得好快慢慢飘到了山顶遮蔽了月光。那老汉也觉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颤声道:“这……这堂号是咱家太公写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总管皱眉道:“太公?那又是谁?”那老者道:“咱家太公名叫杨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荆州做过刺史。”房总管颔道:“原来如此那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气道:“故事是这样的咱家太公在荆州当官时有一年朝廷大官找
他做坏事便在半夜里遣来一个使者才把坏事说了咱太公一听有违良心便开口严拒那使者急忙劝啦:‘杨公现下夜半无人神不知、鬼不觉您还顾忌什么?’咱太公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谁说此事无人知晓?照我看来此事至少‘四知’。’”
唐王爷听到了要紧处心下不由一凛哪知那老丈却没了声息他眉头微蹙猛地回过去只见那老者张大了嘴房总管也是骇然吐舌两人四眼全在瞧着自己背后宛如见鬼一般。唐王爷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三个字怎能让这两人瞠目结舌?莫非是杨家老祖宗显灵不成?他眉头紧皱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说话啊?”
“天知……”忽在此时耳边真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嗓音又吐出了两个字:“地知……”
天知地知?唐王爷傻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见心口处多了柄阴寒利刃耳中又听道:“你……知……”无声无息间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两根肋骨之间将死之际唐王爷把心一横凄厉惨叫……
“我知!”猝然之际不顾一切已然伸手入怀反手掏出了枪柄。
“王爷!快逃啊!”房总管总算醒了过来他纵声惨叫一时右掌成抓飞扑来救却听砰地一声暴响唐王不顾一切开枪心口却也给重重插了一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杨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却已送命了。霎时吓得那老者吓得放声大哭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众随扈听得哭喊赶忙抢入厅中阴侧侧的笑声中只见面前倒挂了一个黑衣人他体型瘦小头戴面罩悬吊半空看那手上匕却还淌着红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
“杀死他!”房总管凄厉尖叫喝地一声南洋力士挥舞金锥天竺修士抢前救人“东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数朝那人围杀。
一片阴森之中黑衣人的身子静静飘起避开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梁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众随扈大感骇然房总管却已惊怒交迸:“怕什么!这人身上绑着绳索!”说话间眼前黑影闪过那刺客竟已从气窗窜了出去。
刺客来去自如房总管自知追赶不上忙趴到王爷身边哭道:“王爷你别死啊!”唐王爷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伤随时都能断气。众太监手忙脚乱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却听咳地一声唐王爷自行拉开了外衣露出了内衫的金丝线。
“好家伙……”唐王爷将短枪抛在地下喘道:“险些要了本王的命……”
“金缕衣!”众太监欢起呼喊:“王爷的命保住了!”
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举世无双的“百寿甲”再次则是造价昂贵的“金缕衣”看唐王爷毕竟机警过人那百寿甲虽已送了出去他却还记得穿上这件“金缕衣”总算在危急时留
下了性命。房总管松了口气凝目来看伤处却见宝衣的金线早已寸断皮肉处更已见血足见刺客下手之重若非适才唐王爷开枪自保逼得刺客缩身回臂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了。
房总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该人身形矮小异常手上又拿着一柄奇形匕不觉想起了一人大惊道:“快走!快走!方才那人是‘招度罗’他还有同伴接应!”
众太监茫然道:“招度罗?他是谁啊?”房总管也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爷狂奔而出众太监心下茫然虽不知总管在怕些什么便也随之奔入了院里众人到了大门前正要开门而出忽听砰地巨响那大门竟给人捶了一拳带得门闩隐隐震荡。
砰……砰……大门震动不休门外似有野牛猛兽埋伏众人相顾骇然那老汉不觉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谁在敲门啊?”夜半人静祖庙外便是坟地此时若有人前来敲门那也是鬼不是人。房总管满心害怕大声喊道:“什么人?”
话声甫毕门外震动止息竟尔悄然无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门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来。不过此行兵强马壮看自己带了八名异国高手保驾房总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太监再加上房总管自己共计二十一名练武人。他心下稍安当即目望南洋力士道:“义瓦你上前开路。”门外埋伏猛兽唐王爷便也遣出阵中第一力士看这“义瓦”出身三佛齐国气力之雄称霸占城、真腊、急兰丹等南洋十余国料来蛮力对蛮力断无吃亏之理。
一片沉静中南洋力士举起了金锥上前开道众高手艺高人胆大便将南王爷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门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负勇力无双索性除下门闩将门板拉了开来他向外张望只见大门外黑漆漆的似无埋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前行。
嘶……漆黑之中响起了细微呼吸声众太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有人!”众人急急退开只见门外现出了黑影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漆黑竟尔瞒住了众人的目光。
砰!砰!碰!黑衣身影开始迈步了这人气力好大不过区区几步踩下便让石子地隐隐裂响房总管惊道:“快!快推上了门!”南洋力士低吼一声抛下了金锥双手推门便要将门板阖上。猛听一声闷响门外伸来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门板去路跟着一股气力出黑影竟要跨入门内。
黑影要进来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气力便要将大门推上奈何门板寸寸向内开启来人气力竟是极大任凭南洋力士双足抵地咬紧牙关却还是阻不住倒退之势。房总管尖叫道:“兔崽子们还愣着做什么!过去帮忙啊!”
众太监大惊失色忙抢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齐力呐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双方一在门内、一在门外各自以力较力只见十二名太监组成了人龙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众人齐声呐喊齐心协力之下门板慢慢外移便将那黑影推了出去房总管亲自冲了过去
嚷道:“大家一起上!”
全场高手全都上来了不只房总管下场连那老汉也来帮忙众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子渐渐后仰单掌渐渐退让料来也吃不起这股巨力。眼看门板便要阖上猛听呼吸声有异那黑影深深吐纳手掌向后一撤划过了一个半圆“喝啊”一声大吼掌力排出轰地巨响中大门已然四分五裂众太监更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一个个滚跌在地。
“哎呀…我的妈啊……”房总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见大门下现出一条黑衣巨汉他身形肥壮挺汹凸腹加上黑头蒙面那诡异凶恶之貌却与佛图里的夜叉王何异?
哑碰的脚步声中夜叉神震地驾临南洋力士已是当其冲一声怒吼传过南洋力士使出了铁头功只见他俯身弯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声闷响脑袋已重重撞在敌人的肚子上跟着双手盘住夜叉神的腰间拿出“玉带围腰”的绞骨功夫死命缠斗。
吱……吱……靴子与石地板相抵出了怪响南洋力士双脚死命顶在地下身子却益退后众人骇然来看只见那夜叉神双手敞开大步迈进如入无人之境。
轰地一声重响夜叉神采出手来单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将他重重向地一摔跟着跨入院中威严怒目所过之处吓得众太监全数尖叫起来唐王爷虽惊不乱当即咬牙传令:“梵哒上前御敌!”唐王爷一声令下天竺高手立时出场。看这黑衣巨汉膂力惊人体格雄大决计不能与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刚”唯独天竺高手能够办到。
此时场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文绉绉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双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汉仗着力大正要将人举起那天竺修士却已动了软骨神功只见他关节一个扭转竟尔转到了敌人背后跟着膝盖上顶、手掌下压已算牢牢制住了对手。
一个人关节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来唐王爷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将过去忽见那黑衣巨汉身子一矮手腕溜溜转了一圈居然也钻到了天竺高手背后。
这招软骨功出手登吓得房总管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这人身子如此巨大筋骨却如此柔软正骇然间猛听喀地一声脆响那天竺高手仰天惨嚎竟给对方扭脱了关节。
来人武功极为渊博他气力之大远胜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软犹天竺密法神通此人无所不学无所不能真不知是何来历。眼看两大高手都已败阵唐王爷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开!我来对付他!”举起短枪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轰隆一声大响烟消弥漫中只见黑衣巨汉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冲拳锋毫无损伤地下却躺了一颗枪丸。
眼见世上竟有这等铁拳众太监骇然无语唐王爷愕然颤声:“这……这是什么武功?”房总管呆呆看着那人的拳脚架式骇然道:“这……这是少林寺的罗汉拳……”
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铁石、力如蛮牛尚且精通瑜珈软骨眼前这名黑衣怪汉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于一身?
一片惊骇之中只见黑衣巨汉缓缓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锥跟着斜目瞧向唐王爷霹雳一声怒吼金锥已然当头砸来唐王爷掩面惨叫:“瑞佐!出刀!”
东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宝嗤地一声低响倭刀快如疾风迎面砍上金锥如撕裂帛竟尔断成了两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场救人尚且得理不饶人只见他左手按腰右手横刀斩出便要将对方砍成两段。
倭刀锐利无匹竟能斩金断岩看那夜叉拳头再硬却也挡不下闪电般的斩刀眼看刀锋即将加身听得夜叉巨汉一声怒喊:“泥梨耶!”
夜叉王俯身向下单手握住了大香炉轰地劲风暴响香炉从倭寇头顶飞过吓得他跪倒在地险些给砸成了肉泥。
“救命啊!”香炉飞出砸上了石臼众太监顿时四散奔逃。房总管怕得疯了已然带头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东瀛快刀连那村民老汉也脚底抹油随着房总管冲出门去正死命溜亡间房总管左顾右盼忽觉队伍里少了一人他啊了一声惨叫道:“快回去啊王爷还没走啊!”
众人大吃一惊赶忙又冲了回去却见唐王爷仍旧呆站院里与那夜叉神面面相觑。
夜叉神力大无穷看香炉重达数百斤他却能单手提起这根本不是武学境界了而是妖法妖术。众高手不知如何御敌一片惶然间听得怪吼再次响起:“泥梨耶!”
香炉半空砸来黑衣巨汉龇牙咧嘴再次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沉重一会儿迎面撞上莫说唐王爷身穿“金缕衣”便算多穿了一层“百寿甲”怕也要给砸成烂泥。一片惊骇间房总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爷成肉饼啦!”
当地一声金响香炉横飞三尺坠落在地砸破了满地青砖那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觉自己居然还完好一片迷惑中众人急急撇过眼去只见王爷身边来了一条长大汉左拳挺举竟是他以拳头震开了香炉!
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总算赶到了。只见此人虎额豹面长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头黑竟是亮如纯银。
全场高手来自四方天竺人状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体型矮怪却只有这个长得像人。房总管生平最爱威武男子一见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谁?”
“煞金!”黑衣巨汉暴怒暴吼:“又是你这厮!”砰砰大响之中夜叉神冲上前来已与长男子扭打一团双方神力惊人一个举香炉一个拔树干打了个飞沙走石。那男子全力抵挡
攻势一面镇静话:“王爷请你先走一步咱俩京城再见。”唐王爷虽在慌乱间兀自不失礼数嘶哑道:“多……多谢灭里将军援手……”
“灭里将军?”房总管奇道:“王爷……这人也是你的属下么?”唐王爷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宝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儿灭里……”
那长男子甚是耐打挨了香炉连番重击却还能支撑不倒再看他还击招式甚是奇异出拳如勾拳锋似刀料来绝非中原路数。房总管越看越疑还待多问此人来历却听轰地一声香炉又给抛了过来直吓得他夺门而出尖叫道:“快逃啊!”
众太监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爷的带领下便夹着那老汉飞奔下山堪堪来到平地只见远处又走来了一人看他提着一只伞好似是乡民出门溜跶来了。众太监不知高低只悄悄从那人身边擦过正害怕间忽听那人冷冷地道:“哪一个是唐王朱郅?”
众人回头一看惊见那打伞的身穿黑衣、头戴黑罩竟又是个没脸孔的。房总管霎时凄厉惨叫、夹着王爷落荒而逃。东瀛武士则是大吼一声当场拔出凶刀便朝铁伞人砍去。
铁伞魔大战倭刀狂房总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将的“宫毗罗”一会儿中原魔怪大战东瀛倭寇可别来个扬威异邦才好。他背着王爷一路急急逃命约莫经过了半里前头又来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红宝杵自在田埂里等候不消说又是个铁杵魔来了。
“去杀了他!”房总管心头毛立时将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叽哩咕噜的梵语之中双方大打出手至于谁胜谁负那可管不着了。
众人沿途逃命路上不一会儿来个摇扇子的、不一会儿又是个打陀螺的眼看关卡无数房总管也只能见招拆招每逢敌方拦路便踢出一名异国高手挡架堪堪将至杨家村高手已然全数用尽众太监蹑手蹑脚正感害怕间猛见道上又来了个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扫帚已将道路霸住想来是个扫地魔。那老汉吓得魂飞魄散惊道:“又来啦!”正要掉头飞奔却听那人讶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没打你。”
众人定睛一瞧面前却是个老妇却是杨家老汉的那口子来了。那老汉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险些没命见你啦!”那老婆婆给他一把抱住不觉讶道:“干啥啊鸡皮鹤的还时兴这个?”正纳闷间却听唐王沙哑地道:“老婆婆咱们要赶路……您……您村里可有马车?咱们想借一辆。”
众太监松丫口气都知道有车可以逃亡了却听那老婆婆讶道:“借车?不必借啊你们的朋友来接你啦。”说着便回过去朝远处挥手:“几位大爷你们的朋友回来啦赶紧过来接人吧。”
听得此言房总管二话不说立时抱着王爷逃命众太监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
兵可来了。”正挥手笑喊间却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大批骑士飞驰而来烟尘飞扬间诸人慢慢从背后抽出长刀当是要现宰了。
“镇国铁卫”精锐已到一十八骑一字排开气势慑人吓得众太监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尘擦过身边大批骑士追出那老汉呼爹叫娘正要随太监们奔逃却给老婆一把拉住了讶道:“你跑啥啊?关你什么事?”那老汉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关我屁事?我为何要跑啊?”
“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啊!”众太监拿出了吃奶力气一路狂冲百尺好容易追到了房总管背后登时哭喊道:“公公!现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将至房总管自也不知该当如何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见前头有座树林立时钻了进去一见林间有棵大树立时绕树打转猛见树旁有处草丛便即滚了进去连着几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里匆匆亡命而去。
高粱梗子极高足供藏身之用众太监正要缩身保命却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面前十八骑一字排开长刀横腰来砍如除草般砍断高粱梗子众太监自知脑袋不保只得从高粱田里窜了出来却惊觉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无一物可供遮蔽。
骑兵即将赶到双方若奔上了平野脚程对决之下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只脚的?众太监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银票盼能以银赎命唐王爷喘道:“没用的……客栈中人是买不动的绝不会和咱们打商量……”众太监哭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势已至此回头亦是无用。”唐王爷遥指北方咬牙道:“咱们杀回北京!”
“冲啊!”众太监又哭又叫齐向前奔听得高粱田里马鸣啡啡杀手骑士分从左右两翼包抄而来刷刷数声黑暗中敌骑全数举刀唐王爷趴伏在房总管背上拿出火枪向后轰击虽知黑暗中毫无准头却还是频频填药盼能缓下追兵来势。
轰隆隆、轰隆隆一十八骑奔入草原宛如猫捉老鼠几次逼临砍杀已是险象环生却于此时听得房总管一声尖叫:“王爷!你看!”
天边一条烟尘冲天而起眼前连草原也没了仅余一条阳关大道。在那道路尽头远方竟似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镇国铁卫”又有援军来了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马竟使大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前有狼、后有虎房总管再也无力背负王爷索性坐倒在地等着给人当头一刀。
啡啡马鸣背后骑兵已在数尺不远前方更如雷轰一般沙尘飞得满玉局唐王爷咬牙切齿正要闭目待死忽然间北方一面飞扬旗幡飞入眼帘正是“虎威”二字。
“勤王军!”唐王爷提声呐喊:“咱们快躲开!”他奋起了最后气力拉住了房总管一并滚入了田边沟渠其余小太监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齐跳了下去。
轰隆隆、轰隆隆第一面旌旗当先飞驰见是“虎威”其后则是“龙骧”、“豹韬”、“凤翔”……“动王军”的重甲骑兵来了但见沙暴扑天而起雪泥混了尘土震得十来丈高眼前正是“勤王军”麾下的“骠骑三千营”旗下“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各路骑兵卫所尽皆到来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
举世第一重甲骑兵并非是在关外蒙古而是在关内中原。自大金国野狐岭之战世间还不曾见过这等骑兵出征之势威力所及当真是天地变色谁也无法搦其锋芒。
飕飕连声快马擦身而过房总管气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沟渠里忙去察看“镇国铁卫”的动静只见敌方早已掉转马头给大军隔在大草原对过再也闯不过来了。
骑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马疾行而过整整一柱香时分过去仍是无止无尽。眼见远处无数军旌拥着一面大幡名曰“骠骑三千营”更远处则是总军之名号曰“勤王”。帅旗将至唐王爷急忙爬了起来挥手嘶叫:“德王爷!”
唐王喊声不能及远众太监便扯开了尖嗓门齐声喊叫:“德王爷!德王爷!”房总管见对方不理不睬忙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朝帅旗砸去。
“呼溜”石子砸到了人帅旗微滞瞬时马蹄震地全军向旁涌散。房总管呆呆看着只见一匹匹马儿包围着自己旋即铿铿连声千柄长刀出鞘嘎地重弦绞响万张硬弩开张全数指向地下的倒楣鬼。
“别乱来!别乱来!”房总管大惊失色:“咱家是东厂的房万年!您别乱来啊!”这房总管原来叫做“房万年”自他升上高位以来众下属还是头一次听他自报名姓足见“勤王军”的兵威当真慑人无比连本朝的秉笔太监也禁不起一吓。
远处骑兵如海分开一面王幡移走而来正是“临徽德庆”里的德王爷到了这四王是天子心腹平日率领“天子亲军”专只听从正统皇帝一人的号令不只房总管怕他们连伍定远的“正统军”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马蹄踏踏一名传令亲兵骑马来了他坐在马上冷冷地道:“来人是东厂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总管见来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觉愣住了那传令亲兵不耐烦了大声又道:“信物!”房总管嚣张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阳他从怀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东厂房万年……敢问军爷德王爷人呢?”
令牌抛了回来亲兵高跨骏马冷冷地道:“王爷公务在身没空见你。”房总管气得全身抖却也不敢反驳又听亲兵训诫道:“动王军开拔行军天下百官不得阻拦。下次再有无礼情事休怪我等先斩后奏。”霎时提起了嗓子厉声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众太监毫无骨气一同跪地答话房总管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檐下不得
不低头只得忍气道:“军爷别动气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才奉旨出宫。只因路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点轻伤……得向德王借几匹马……”
“行了。”那亲兵毫无耐性可言一听对方借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来一群兵卒牵出了十来匹战马交给了众太监。房总管有意讨好他们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示意打赏几名亲兵拿到手里一看却只嗤地一声扔到了地下不层一顾。
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军身分何其尊贵岂会在意几两银子打赏?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气昂竟把银票扔了回来倒是惹得众太监急急去抢气得房总管大骂道:“不许碰!拿去烧掉!”
唐王爷不愿与勤王军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却听阵中传来唢呐高鸣之声随即号令响起:“骠骑营听命!全军火……推进霸州!”
轰隆隆、轰隆隆大军再次动但见旷野兵马不断涌至队伍绵延似乎急于赶路。唐王爷怔怔地道:“霸州?他们去霸州做什么?”房总管咒骂道:“管他们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够多了。”
唐王爷点了点头今夜他饱经惊吓早已筋疲力竭当下与房总管相互搀扶上马便朝皇城方位疾驰而去。
第六章 牺牲小我
雪停了、风停了刚下过雪的大草原里星月无光。
阴阴……暗暗……新雪漫地色呈灰败天空的云朵如卵累结垂挂在天好似随时都要坠落下地压得天崩地毁。
这样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无分东西、不辨南北湿黑冷暗之中忽然间远处山头亮了起来那儿居然有光。
红光……小小的红光点相距极远阴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温润晶莹让人不禁想要触碰。忽然间小红光后头也亮起来了那儿又来了一只小红点紧紧尾随。
两只小红点盘踞山头那模样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龙的双眼凛然生威仿佛山头上来了一头怪物。
慢慢的两只小红点开始走动了它们从山头行下背后却又跟上了新的小红点一只一只6续上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的、慢慢的……从山头到山腰、从山腰到山脚入眼所见全是亮红点那模样好像是……
笼!大火龙!它全身着火沿着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红。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紧紧盘住了整座山猛然间草原里传来震动声……
轰……踏!轰……踏!轰轰……踏!
火龙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带了雷震轰声如雷骤合骤急堪堪让人掩耳尖叫之际大地竟尔停止震动再无一点声息。
“神……策师!”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跨于战马之上扬声传令:“列一字阵!”
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间数以万计的小红点脚步整齐一同踩出了太古火龙的气势。
轰踏!轰踏!轰轰……踏!火龙开始转向了。它以龙为基龙尾缓缓旋转在雪地上扒出了数十里足迹最后成了一座长长的横墙。陡然间龙头像是生气了它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节……报!”一名将领仰天大吼:“神策师前卫兵马!抵达霸州!”
笼声喊声一波接一波龙身中段旋即呼应:“都司严通德……报!神策师左卫兵马!抵达霸州!”、“都司冯靖南……报!神策师右卫兵马!抵达霸州!”
神策前卫、神策左卫、神策右卫……前后左右中神策五卫尽数抵达五条小火龙缓缓靠近尾接连竟尔合成了一条大火龙它的全名是……
“督师耿国珍……报!前锋营麾下第一疾行兵马神策师!全军抵达霸州!”
轰!轰!“神策师督师”耿国珍一旦仰天高呼全军登时再震脚步两万名兵卒齐声踏步立定大地亦为之震动不休。
确实像火龙兵卒们手中高举火把望来便如火龙的红鳞甲当前两面旌番更似龙鹿角左侧是血红军号是乃“勤王”右侧则为师旅旌番人云“神策”。
“神策师”到了此军共计二万八干人主帅为“督师总兵宫”简称“督师”旗下五位“镇抚千户指挥使司”人称“都司”每位将官分掌“前后左右中”各一卫统领五千六百人。
时于午夜天黑地滑此际“神策师”抵达霸州虽说带来了两万八千名兵卒可他们的人还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宽阔遥远、如此荒寒寂静……不管“神策师”带来了多少人它们也填不饱草原的大肚子它实在太大太大了……
寂寞的神策师独处于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单得让人怕……
轰……踏!
骤然间大地又次传来雷响一声一声伴随着远方的口号:“神正师!”啪地马鞭抽响黑暗中有人扬鞭高呼:“列一字阵!”
援军来了草原上抵达了第二路兵马“神正师”这尾火龙也以龙为基龙尾渐渐旋转成了一座连绵横墙。猛听当地大响作铁链缚出系住了“神策师”与“神正师”两条火龙合而为一成了一条尾长达四十里的神龙。
轰踏!轰踏!轰轰……踏!踏步声还没完西方又有援军来了只听远处不绝响起口令:“神武师……”、“神恩师……”、“神佑师……”
“列一字阵!”
大草原上来了一只又一只兵马远处旌旛标明了它们的师号:“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将抵达的“神德”、“神威”、“神泽”“神荫”……此地军马合计一十二师共计三十三万六千人它们很快会合而为一成为一尾天下难得一见的大猛龙……它的全名是……
烟尘滚滚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着黄袍手握宝刀听他喊道:“奉皇令……”
霎时之间草原上传来无数回声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这三字传到了十二名督师口中、又从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声自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骤然间旷野里响起了天雷霹雳:“奉皇令!前锋营提督朱昕……报!”
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名兵卒鼓起丹田陪着黄袍男子纵声呼喊:“勤王军麾下神枢十二师全军开抵霸州!”
天地震动了连乌云也给吼声震散风开见月月神透出脸来须臾间银光反照千层云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见草原里万军数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着一面钢铁盾牌高六尺宽二尺半各以铁链相连远远望去一面面铁盾辉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长达两百四十里的钢铁盾墙。
一百里有多长呢?以快马奔驰须得半个时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两条腿来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时光。如今这两百四十里却成了一座钢铁城墙横亘在这绵延无际的大雪原之上。
阵地后方有人在驾马飞驰那是庆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着人墙去望但见阵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飞扬“神武”、“神威”、“神德”、“神策”……万军屏息无言尽在等他号施令朱昕却不多说话了仅从参谋手中接过号炮燃着了引信施放上天。
砰地大响火炮飞上夜空蓝色焰火爆炸开闪光辉足比月轮蓝光尚未消散阵地后方竟也窜起了一道焰火轰然爆炸声中夜空已给染成了一片金黄也照出阵地后方的景象。
十里外来了一片人海第二拨兵马也到了自西望东瞧去第一面旌旗上书“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宁”、“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还有一道长旖上书五字曰:“内团营武兴”。庆王爷望见了营号登时拊须颔:“武兴十二师到了。”
时在午夜“武兴十二师”开拔这路兵马也是钢铁步卒人人手持铁盾、迈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墙缓缓前进声势惊人。堪堪来到了“神枢十二师”阵后轰踏两声传过全军旋即
立定脚步便在阵地后方布置了第二道铁墙。
“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这两营兵马总计二十四师六十六万人数组达一百四十里两营兵官一前一后排出了两道钢铁盾墙无论谁要闯向北京便得冲破他们的防线。
众将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间狂风席卷无数雪块混了风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颊两营将士吃惊诧异纷纷朝西而望只见极远处卷起了扑天雪浪高达十来丈直朝阵地卷来满场将士面色震恐正要转向御敌却听众督师急忙喊话:“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轰隆隆!轰隆隆!北方忽起风暴大地竟为之震荡不休。雪烟弥漫一片飞砂走石中一条飞龙自北而南席卷而来堪堪来到近处又是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绿黄却也照亮了他们的旗号。
“骠骑三千营”到了这些全是重甲骑兵“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将士足跨战马携枪挂矛已然来到了“武兴内营”背后旋即开始布列阵式。
啡啡……啡啡……马儿在鸣战士呼号铁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继内团营、前锋营之后此地整整又来了一十二师他们不只有三十三万战士尚且有三十三万匹战马。这便是北方第一铁骑“骠骑三千营”的军威。
“举……王旗……”一片寂静间阵后二十里传来呼喊两边距离太远了呼喊闻之不楚可喊声方过“举王旗”三字忽然近了一里。举王旗……举王旗……举王旗……声浪扑天盖地而来瞬息之间须臾之际天地交接处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帜。
万军之中夜空之下帅营后方燃起了熊熊圣火照亮了人间正统之号。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举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勤王军大都督……报!”
勤王军总帅终于到了伴随主帅现身的则是地下的阵阵异响。
嘎嘎……嘎嘎……车轮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声响。最后一路兵马到来大批火炮也随即到来鸟统、长枪、洪武炮、神机炮投石机……这些器械一旦现身便说明了“神机皇营”也已抵达战场。
“天字十二师”携枪带炮“应天师”、“承天师”、“奉天师”、“勤天师”……诸师护卫了勤王军大都督“临徽德庆”的徽王朱祁。他虽非四王之长才智却能居。
“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兵马如期开抵霸州!”话声完毕参谋立时向天施放焰火爆响传出天边染为亮红“内团营武兴”、“前锋营神枢”、“骠骑营三千”纷纷呼应但见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绿色啖火全数升空。
徽王爷朱祁驾马飞奔从无数队伍里穿过一时振臂高呼:“全军举旗!”
轰隆隆轰火光满天一时间全场旗帜都举了起来但见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风招展“勤王”二字随即升空旗下四面营旗跟着高展分别是“前锋营”、“内团营”、“骠骑营”、“神机营”各营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见是“神策”、“武威”、“豹韬”等师号……
军幡有所谓“旗旌旖帜”旗是朝号旌是军号幡是营号帜则是师号眼见全军到齐徽王朱祁刷地一响抽出了尚方宝剑举剑传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勤王军即刻开拔推进霸州城!”
主帅下令开拔全场二百四十名督师取出了号角一同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号角迎风高响月神心生害怕赶紧躲到乌云后头去了。天边开始飘雪大地一片黑沈猛听脚步踏响百万人声嘶力竭齐声呐喊:“为国、为民、为大我!”
轰踏!轰踏!步兵开道马兵压阵黑漆漆的雪夜里一百三十四万名兵卒开始推进但听战鼓隆隆号角高鸣只见“前锋营”三十三万兵卒当先开路“武兴内营”三十三万将士随行在后“骠骑三干营”背后压阵守护着本阵的“神机皇营”。
轰踏、轰踏脚步声不绝于耳战士们脚步整齐一里又一里向前迈进。骤然间远方传来呼喊:“停……”
“停!”“停……停!”当当……当当……有人开始鸣金声浪一波接一波而来。须臾之间前锋营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脚边那儿有一条线望来像是血。
古怪的红线好似是腥红鲜血连绵无尽长达百里虽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但用意却不难明白这是个忠告提醒来人不可擅越界线因为他们已经逼近了决战终点魔城霸州。
“封……锁道路!”大都督下达指令三名提督郡王分派号令全场都忙了起来只见一面又一面铁盾架作了整齐阵式背后“神机皇营”架起了火炮对准了远方“骠骑营”也准备了长枪弓箭全军宛如血肉长墙已然封锁了通往京师的道路。
一片宁静中人人屏气凝神都在瞧望远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来雾蒙蒙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不知不觉间人人都吸了口气心里有些忌惮。
徽王爷身为勤王军总帅当此大战前夕自须激励士气。他驾马奔驰沿着人墙训示:“勤王军!吾等精忠报国之士抛头颅、撒热血一切所为何来?”全场将士默默无言等候徽王爷开示一片寂静中徽王爷纵马飞奔高喊道:“为国!”
为国……为国……为国……远处喊声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马蹄声响起说话声来到“德王爷”口中听他喊出第二个答案:“为民!”为民……为民……喊声一波接一波传下从“德王”到“临王”到“庆王”穿过了督师耿国珍、越过了都司段奉节最后来到最前线队伍
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张名缘根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此时仰起头来似要对月神妹妹说答案听他大吼道:“为大我!”
“为国!为民!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轰然巨响百万兵卒放声呐喊二百四十名都司擂动战鼓人人都在纵情大叫。徽王爷掉转马头沿人墙回奔呐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勤王军勇士!众将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护百姓万民纵使大敌当前斧铁加身你都不能……”
“心存惧怕!”全场二百四十名都司一同呐喊霎时之间每个小兵都如张缘根一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绝对不能怕耳中又听训示传来:“千万记得一会儿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遭遇多少敌人包围你都必须牢牢记住纵是死纵是失却一己性命你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爷骑在马上恰恰来到张缘根背后无名小卒正想回头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却听一声霹雳大吼:“放开你的……盾!”王爷声嘶力竭在张缘根头上吼了这么一句话险些把他震聋了。
“勇士们!宁失性命你也要……”临徽德庆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励士气:“寸土不让!”全场将士受了激励登也放声呐喊:“寸土不让!”
寸土不让!寸土不让!寸土不让!百万兵卒学着张缘根的模样人人仰头呐喊手提铁盾鼓噪撞地声势极为惊人。帅账本阵更已开炮轰炸远方以来示威挑衅。
轰砰!轰砰!自“野狐岭”大金国决战蒙古铁骑后北方不曾再有这等惊天动地的出征场面了但见铁盾列墙长一百四十里、炮车、骑兵、铁盾三阵连环纵深达二十里纵使成吉思汗复生、符坚大帝再世见得如此军威怕也要骇然变色。
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门关他们也不敢开鬼门。因为这儿来的是“勤王军”天下第一精兵。
本朝共分三军除常驻西北的“正统军”之外最强大的便是面前这只“勤王军”此军拱卫京城代代世袭平日里寓兵于农以千户为一所合五所为一卫出征时先并师旅、再并团营国家一旦有事可调兵员达四营四十八师、二百四十卫所总计一百三十四万名精兵他们装备第一、粮饷第一人数更是第一是以父老相传即便“正统军”与“留守军”连手造乱“天子亲军”也能轻易敉平。
在这前所未见的大阵仗中功课第一吃紧的便是“前锋营神枢十二师”此营肩负短兵相接之责主帅为“庆王爷”朱昕至于他手下诸师中最为吃重的则是督师耿国珍的“神策师”此师连接左右兵马可说是十二师中的枢纽。至于枢纽中的枢纽则是都司段奉节指挥的“神策前卫”而那“神策前卫”里最关键的人物则是一位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张缘根。
张缘根直隶保定人他左边有一十三万人右边也有一十三万人不过没人晓得今夜的张缘根已是国家干将他身处前线长墙正中央实乃枢纽中的枢纽关键中的关键。只要他倒了铁墙便会裂成两半再也衔接不起。
场面忽然静下来了徽王爷不再训示前锋营的庆王爷也没了声响连带的督师耿国珍、都司段奉节也都噤默下来此时人人噤默个个无言在这无声大地里只剩下两个人有声响一个是远在天边拉肚子的正统天子朱炎另一位则是前锋营的小兵张缘根他拿起了水壶咕噜噜地灌着冰水。
咕嘟……咕嘟……好喝的声响传来一时如同疾病感染段奉节拿起了水壶耿国珍拔开了木塞庆王爷也仰起头来身边将士一个接一个一传十、十传百全军三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师二百四十位都司甚且连帅帐本营的徽王大都督当此一刻都举起了水壶痛快地灌着冰水。
啊……人人都累坏了傍晚朝廷获得急报说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军”就近驰援那时徽王爷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见朝廷的传令火抵达二话不说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门将其余三位王爷全数召集。
事的时候耿国珍人在小妾床上猛听庆王爷到府踢门不及穿起裤子一把便将三个小老婆推开火下床那段奉节本在吃元宵也是给传令死拖了出来押进了军营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张缘根好容易从营里溜了回家还在替孩子扎灯笼便给上司抓个正着也是怕给军法究办便在孩子的哭声中冲出大门火溜回京畿大营。
没日没夜的兼程行军总算及时赶抵霸州城郊便又开始列阵围城。只是霸州临近京城向来少有外敌侵扰究竟有什么大事生?是演军么?是打仗么?可为何带来这许多钢盾围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后不解释好似忘了众兵卒还在过年人人心中苦闷却也无人闲话多问毕竟皇命难违一会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能这么着了。
月圆在天大地如银海人无语马不鸣旷野间月亮姊姊再次露脸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宁静连将官们也拉住了马不再来回呼喊。一时间只有清风徐吹伴着元宵夜的温柔月光温柔拢住了远方的霸州。
安安静静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条红线其余全无异状。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当真是天下太平。百万军卒一同垂下头去暗暗打着盹儿。
大军闭眼小憩每个人都在休息雪花飘飘乌云偷偷笼罩过来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红线渐渐为飞雪所掩盖。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红线全数消失……之后远处城池里传来了一声……
轰……
正鼾睡间忽然大地摇了摇带得万军身子轻轻一晃。兵卒也睁开眼了张缘根咦了一声他与百万兵卒一同垂望脚下人人眼中都带署疑惑却没人知晓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这股震荡来得急去得也快浑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诸人心生异感正要相互探询猛听后方传来呼喊:“神策师听命!”督师耿国珍又下号令想来他高坐马背上必定瞧见了什么。段奉节虽说不知所以却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声高喊:“全军听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神策师的两万八千名步卒肩挨着肩依序跨上矮丘张缘根也随势向前抓紧了盾牌。
“沉肩!”一片宁静中每位兵卒都似张缘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头支撑了盾牌。
“低腰!”众兵卒跨开马步如张缘根一股两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协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墙。
长官不再下令战场中也不再听闻声响只余下身边人的喘息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绝飘落可张缘根却是热汗湿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举手擦汗忽然问地下再次震动。
轰……这回很清楚。非但脚下震荡了远处还有很沉重的闷响。
是打雷么?不对这不是打雷打雷响多了却不会带的地下震动。张缘根侧耳再听只觉得方才的轰响有些像马蹄踏地可细细分辨却又不是。万马奔驰时骤如密雨比这响声急得多了。
轰……又来了那声响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听不到什么巨响可骨头浑浑欲散。
轰轰……越来越近了有点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越来越可怕了头一回听到这种怪响不只张缘根骇然连段奉节也是满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随军出征鞑靼听过八千唢呐齐鸣、也听过万面战鼓擂响这些巨响莫不惊心劲魄可似这般低沉苦闷的怪响却是前所末闻。
到底怎么回事?哑闷闷的哑响听来苦慢慢倒似地狱魔王跛了脚一拐一拐向前走来。诸军冶汗直流无人胆敢言语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又有异响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这回没有闷响只有清脆声浪它们咚咚咯地直响那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好似来自于面前的……
盾牌上!张缘根大感惊骇他觉自己的盾牌正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过来敲门。
黑暗的战地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来了每个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们想从盾牌后头探头窥看可又没了胆子毕竟若有妖物作祟难保不被咬掉脑袋。正迟疑问盾牌前又生了异响那是隐隐然的哭泣声。张缘根大吃一惊赶忙侧耳再听蓦然听见了二个字:“肚子饿……”张缘根再也按耐不住他从缝隙望外瞅望赫然见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泪一手拍盾牌不住细弱啼哭:“肚子饿。”
肚子饿……肚子饿……四下响起哭声不旋踵间每面盾牌都给拍出了声响哭声由焦虑转为躁恨由躁恨化为凄厉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狂嚎:“肚子饿啊!”
轰……三十三万面铁盾一齐晃荡在此一刻全军将士都在出力顶推每双军靴也都奋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齿之中却挡不住钢盾向后摇晃之势。
“神策师!撑住!”、“神策师!撑住!”、“大家抓紧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东西力气好大盾牌向后剧烈晃荡盾牌问的铁链锁紧绞缚到处都是当琅琅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紧咬牙关到处都在死命苦撑可就是没人知道外头来了什么东西只晓得他们力气好大即使是三十三万名战士在此也无法与之匹敌。
降呼呼阵有东西跑过来了漫山遍野、鬼哭神号如雨点般的撞在盾牌上又听得“轰”地巨声再响三十三万人一齐痛苦呐喊:“啊!”
开始后退了百里钢铁盾墙底挡不住了背后的庆王爷厉声传令:“前锋营撑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住!全……军撑住!”
一片惊慌呐喊中第一线将士与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谁知队伍根本抵挡不住不到—柱香时间便有后退迹象。背后的“武兴内团营”、“骠骑三千营”虽不曾接触敌人可前线呐喊如雷声声入耳想来他们内心的惧怕骇然怕还比前锋营将士更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张缘根使尽吃奶的力气:心里却是又慌又怕忽然间远处不知是哪路兵马率先叫了起来:“饿鬼!是饿鬼!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听来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绝望的哭喊张缘根却也吓傻了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打地底钻出来丫、无怪奔跑声又苦又慢张缘根好害怕越来越害怕不觉也大喊起来:“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霎时之间士气瓦解人人惧怕到处都在哭嚷叫喊任谁都想弃盾逃亡。场面告急前锋营十二位督师驾马来回奔驰六十位都指挥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许怕!不许怕!前锋营将士听命!留守军据点已破咱们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后防线!大伙儿必须撑下去!”
不许怕…不许怕……在长官的激励下每位兵卒却都更加害怕传闻中的西北饿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军据点没人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只饿鬼只晓得他们很饿那腹中饥火好似激了无上勇力让他们前仆后继而来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铁墙猛烈摇晃。
当琅琅……当琅琅……情势牵一、动全身铁链当琅琅地拉扯这数万面盾牌唇齿相依彼此以锁链相系合为一面铁墙“前锋营”将士只消一人力尽软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势便会拉垮左右几十面铁盾带得整面铁墙崩毁。
“武兴内营!上前一步!”眼看饿鬼即将冲破防线武兴内团营也忙了起来一十二位督师来回传令“宁边师”、“威边师”也给调了出来只消何处盾阵一破随时抢上补位。此时情势极为不妙依眼前局面观之勤王军倘使不住后撤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更能退到北京届时京师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爷身为全军主帅自是急急上前喊话:“勤王军听命!”
勤王军……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名将士一同高声答应听得徽王爷激动呼喊:“勤王军将士听了!我军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无死所!为了天下万民我军将士务必死撑到底!”
“为国!”徽王爷抽落了马鞭提气大吼三十三万名步卒随着主帅悲声呐喊奈何盾牌却逐渐后仰六十六万只军靴参差退让四下满布喀喀咬牙之声闻来极为骇人。
“为民!”张缘根咬牙切齿只与众将士死命抵住盾牌头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可盾牌却渐渐压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为大我!”三十三万六千人齐声喊:“一、二、三、推!推!”
“啊!”百四十里的人墙一齐痛叫骤然间血肉城墙剧烈晃动还是被迫退俊了。
不行了外面的饿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军逐步退却慢慢压迫了“内团营武兴”逼得他们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锋营”步步后退张缘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将士他凝目窥望盾阵外的地狱: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带了几分怜悯。
与繁华的京城相比那儿真是地狱……大肚饿鬼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却似妊娠怀孕硕大异常眼见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张缘根眼眶红了一墙之隔同世为人为何一边胖呼呼一边却瘦干干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从腰间取出干粮朝那枯瘦孩儿递去。
饿鬼孩童得见干粮立时出欢呼想来肚子饿得狠了。张缘根满心施舍之念正要将食粮送出猛听背后长官一鞭抽上了脑门怒吼道:“混帐!你干啥喂他们!不晓得他们是敌人么?”张缘根愕然回但听都司段奉节急急呼喊:“全军不许动摇!你们记住了绝不能让饿鬼进城!他们会吃人!”
吃人?吃人!最后两个宇宛如警钟敲醒丁张缘根。对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爷只交下了这么多米粮养不活天下亿万生灵可这些人不甘活生生饿死于是他们向东而来现下若不牺牲这一小撮人整个天下都要给他们害死……
“为国!为民!为大我!”远处传来了朝廷的训示张缘根也垂下头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对不起为了天下大我只有牺牲你了”食粮收回了腰问兵大哥不给了。那饿鬼孩子本等着吃食一见干粮没了不由呜呜地哭出了声张缘根低头含泪想给却又不能给那孩子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声便从盾牌缝隙问探手进来竞要抢夺干粮。
“大胆!”眼见饿鬼抓人一旁同伴见状不好立时提刀来砍:张缘根惊觉了急忙暍止:“住手!别伤他!”张缘根迟了一步但听惨叫声传过血溅当场饿鬼孩儿痛得号啕大哭一只可怜的小手掌离开了主人坠到了地下。
张缘根好害怕他从盾牌的缝隙看出去那饿鬼小孩滚倒在地哀号起来一旁来了好多饿鬼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吃掉受伤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怜小孩儿呜呜地一起哭着。
啊……那是饿鬼小孩的家人……鬼虽然是鬼他们彼此还是亲人……
“武兴内团营……拉弓……”背后傅来了呼喊几十万名箭手应声举起了铁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处传来弓弦绞响之声骤然问听到临王爷的一声怒号:“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万只箭矢飞向半空坠入了鬼海之中。转眼问哭嚎之声大起饿鬼们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溃不成军霎时之间庆王爷随即呼应:“神枢十二师!全军拔刀!向前反击!”
该要给饿鬼们颜色瞧瞧了他们完了因为朝廷决定开杀戒了大军再次挺进不过这次他们手上不只拿着盾还带了刀。饿鬼们开始哭叫了他们一边逃命一边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祷有的互相依偎抱头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声一个传一个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饿鬼他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让哭声化作了幽幽悲歌齐声唱……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可怕的歌声不知有多人齐声高唱那是地底亿万生灵的恸声哭喊听得勤工军将士畏惧万分临王爷再次激励士气:“全军不得动摇!放箭!放箭!”箭矢飞出如雨而下可是歌声没有停过不管多少人中箭负伤、多少人浴血倒下他们还在唱只是他们的歌声越来越恨越来越凶慢慢已经不是歌声了而是一种……悲吼。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饿鬼疯狂了骤然间几百万人同时吼出心中志向:”怒苍入城……不纳粮!“
“冲向北京!杀啊!”饿鬼们全数冲了过来那人数之多宛如恒河沙数数也数不尽猛然间轰地大响传过听得远处传来怒吼:“快补上!快!快!盾阵要破了!”
盾牌剧烈摇晃百四十里的盾墙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见状况危急后方徽王爷即时传令:“武兴内营预备随时接替前锋营!”、“三千营听命!左右两翼上前推进!务必冲散饿鬼群!”铁甲骑兵要出征了三十三万匹战马嘶嘶高鸣听得“德王爷”朱蓟朗声呼喊:“骑兵冲锋!”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的铁骑闻号出征左右两翼旋即推进饿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们要将饿鬼困于盾阵之中唯独守住霸州防线这批鬼魔才不至流窜进京。
“为国!”、“为民!”、“为大我!”马鞭奋力抽打百万大军奋力呐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三十万骑兵两翼冲锋威力随时能让饿鬼群烟沽云散可是饿鬼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亲人饿鬼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们虽说体弱多病全无气力可朝廷只要下手伤害了一只他们便会赌命而上与亲人共存亡。因为既然皇上不给活他们就要开始……
“杀啊!冲向北京!冲向北京!”饿鬼们的力气越来越大当真是地狱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长官仰天悲愤指挥钢铁城墙:“全军听命!我等宁死不放路!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两边一片呐喊僵持张缘根也在咬牙悲愤他越来越讨厌饿鬼了这些人为何要杀进京城呢?他们没能力照顾自己便可以来抢劫别人么?张缘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敌人的孩子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次遭遇自己不会再有妇人之仁自己绝对不会再喂他非只如此还要……杀了他……
当……杀念一出耳边有奇怪的声响出了张缘根呆呆地垂下头去见到了一条断落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面前站着—何小孩那是个饿鬼孩童他泪流满面兀自仰头瞧着自己铁链断了靠着锁链连环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组为万尺钢铁城墙可如今铁链受力脱落会生什么事呢?张缘根呆呆看着自己的盾牌倒地看着饿鬼小孩哭着掉头走回了人海里。
喀喀喀喀喀……牙关紧咬面前有一双愤怒的红眼睛不不是一双、是两双、三双更多……数也数不尽的眼睛全都是红的……偌大的旷野上有一百万、不比一百万更多……那是几百万……一千万……整整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双红眼睛正在瞪视自己!
“杀了他!不要有妇人之仁!绝对要杀了他!”面前再无一分屏障饿鬼从缺口里扑将上来张缘根猛地醒觉过来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正要拔刀自卫忽然臂膀一紧已给大批饿鬼拖了走。听他哭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只是听命行事啊!一张缘根成了代罪羔丰他身体离地两脚腾空不住大哭大叫军中同伴惊惶不已眼看同伴被俘顾不得看守盾阵便要出奔来救却听段奉节厉声大喊:”别动!“
长官奔上前来亲自堵起了盾牌不许任何人擅离职守。众兵卒大惊道:“段都司!咱们快救人啊!张缘根要给吃掉啦!”段奉节怒道:“混帐!盾阵若是崩毁咱们也要一块儿陪葬!堵上缺口回组盾阵!”众军上急忙求情:“都司!大伙儿是弟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这话确实不错看张缘根给饿鬼拖了走一会儿怕要死得尸骨无存。众兵一午念在同袍之义正要从缺口追将出去段奉节却拔出刀来怒喝道:“站住了!你们给我说我军的使命是什么?”
“为国、为民、为大我!”小兵们哭了起来段奉节怒目而视厉声道:“正是这七个字!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危张缘根一个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盾阵已生缺口咱们若为他一人牺牲性命莫非要全军覆没在此?”
众小兵心下一凉却也看懂了道理。盾阵长达百里目下缺口还小再不抓紧时机补缝填空一会儿只要再倒几面盾牌下场不堪设想。段奉节见众人兀自呆傻厉声便暍:“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补上洞啊!”说话间亲取了铁链牢牢绞死拼命堵上了缺口两旁兵卒手忙脚乱也在帮着做活。
忙了一阵子缺口再次堵上盾阵也完好无缺。可张缘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众兵卒体念袍泽之隋莫不低头垂泪。忽然问盾墙外传来拍打声响听得一人尖叫道:“段大人!等等!我逃回来了!我逃回来了!你快救我!救救我!”众人又惊又喜没料到张缘根居然能夺命逃回众人急急解开铁链便要放同伴进来。
砰、砰盾牌摇晃不休饿鬼们又来了他们全数跟着张缘根打算闯将进来段奉节大惊道:“住手!别动铁链!”众下属喃喃无措段奉节也是浑身冶汗自知若要解开盾牌必会招进无数饿鬼他双手揪住铁链:心里有些犹豫却听外头的张缘根下住哭喊:“段大人!我还活苦啊你让我进去啊!”
众人慌乱害怕不知高低段奉节猛一咬牙厉声道:“张缘根!谢谢你了!”张缘根此时哭喊不休频频拍打盾牌却不知人家要谢他什么正哭喊问又听段奉节吼道:“张缘根今日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你这就安心为国捐躯吧!”
眼前局面孰轻孰重不言可喻。张缘根的性命再值钱一旦与千人小队的存亡相比那真是微不足道了。当机立断的时刻唯独壮士断腕方能全活。
“救我!救我!救救我!”张缘根奋力拍打盾牌悲哭惨叫?
“为国!为民?!为大我!”段奉节双手又腰厉声训示:“张缘根你死得其所胜过苟活百年明年此时我会替你上香的!”
“我不要死……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在上司的训示中盾墙外的拍打声益微弱众人虽说瞧不见苦状却也晓得张缘根快给饿鬼咬死了。只是军法当前众将士纵使心有戚戚却也无人敢救他。
声音越微弱终要隐没不闻段奉节咬牙垂他好似良心不安兀自大声劝说:“张缘根!看你今日多骄傲!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是为他们死的那是多么值得!拿出你的勇气来不要怕死!”听得家人二字猛听盾阵外传来一声凄厉哭叫:“我不能死!”
刚地一声一柄钢刀出鞘直朝铁链斩去。火光四溅当地大响传出张缘根濒死前最后一击这一刀当真威力竞将铁链砍做了两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一个活人?张缘根有家人、有妻小他不想死。
当……慈悲的一刀斩下砍断了无情无我的铁条面前盾牌翻倒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一人正是张缘根他失魂落魄地东瞄西望口唇喃喃之中匆听段奉节厉声大怒:“***混帐王八狗杂碎恁也不顾大局了!来人!快快堵上缺口!”
“冲啊!”来不及了背后无数饿鬼涌入盾墙全跟着张缘根讨饭来了。砰砰砰大批盾牌翻倒在地饿鬼淹没兵卒数达百万千。
大批兵卒慌张不已赶忙拔刀去杀只是饿鬼人数大众刀才出鞘便给饿鬼们压在地下浑身无处不受咬一时间阵地后方全是饿鬼缺口也越来越大盾牌不住翻倒阵地随时溃守。
眼看局面告急段奉节只得暍道:“混蛋东西!守不住了!全队后撤!全队后撤!众兵卒仓皇退后奔不百尺惊见友军来回调动须臾间盾阵合拢竟然挡住了自己的逃生之路段奉节大惊失色只得拍打盾牌尖叫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放我们进去!“
“为国!为民!为大我!”盾牌闻风不动阵地后方却传出了号令那神策师督师耿国珍厉声道:“段部司!你是个好将宫你该比谁都明白我等绝不能为你们几个冒险!你安心捐躯吧!我会替你照顾你老婆的!”说着挥舞旗帜传令道:“其余千人队上来!堵住了缺口!”
想起长官好色专睡属下老婆段奉节怎么也下愿死只能没住手的拔刀抵御饿鬼可眼前景象好可怕自己的下属奔跑哭嚎人人一以当百甚且以一挡千不管谁倒地下身上都给压来了几百人转眼间便不见踪影。
段奉节大惊失色一时战志全消只能竭力拍打盾牌喊道:“耿督师!你不能见死下救!放开道路!放开道路!背后众士卒也是哭喊呼救奈何盾牌后的兵卒吃了秤柁铁了心却无一人愿意理会同伴的呼救。
呼救声响彻云霄耿国珍躲在盾阵后却只眯着眼冷冷地摇了摇头。当前神策师计达数万若为了保全这一小股人马盾阵缺口势必更大待得百万饿鬼闯入后方那可是全军覆没的惨况。
没法子想要完成大我总得有几个人来牺牲小我皮之下存、毛将焉附在神策师两万将士的性命之前区区五千六百名前卫却又算得上什么?
“来人!”耿国珍扬鞭传令:“牢牢守住阵地!”
段奉节武功不弱只是拼死持刀杀敌只是饿鬼人数实在太多连杀了三四十人后刀口早已卷起待要召集部属向西逃窜却惊觉人马死伤大半早巳组不成阵式。段奉节拼命哭喊:“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根本没人理他盾牌后不知谁出了哈欠声居然还有人在那儿聊天?
***狗杂碎……段奉节无名火起霎时眼睛红慢慢的变得和饿鬼一样红他索性不再抵挡饿鬼只把肩头撞上背后的盾牌怒吼道:“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快!”
残兵败卒扔弃了刀械自将肩头抵上盾牌听得段奉节怪吼道:“预……备……出力……一、二、三!”所有小兵一起怪吼起来:“推啊!推啊!推倒操他娘!”
砰!众志成城轰然巨响终于生出但见十来面盾牌翻倒在地已然撞开缺口。一片操爹干娘的骂声中残兵败卒滚入阵中跟着饿鬼几千只脚踩来也已冲入了神策师后方。
“***猪狗不如的混帐东西!恁也不顾大局了!”人吃狗咬的惨剧即将生出耿国珍惊怒交进慌忙传令道:“大家快动手!堵上盾牌!堵上盾牌!”
四下满是刀光剑影逢人便是一阵砍杀大批将士拔刀出鞘顾不得眼前是饿鬼还是败卒逢人便杀。眼见友军毫不容情众败卒自是怒吼还击只是饿鬼是杀不完的杀了一个生出一群死了一群冲来整批一时间砰地大响传过缺口多了一个磅然巨响缺口成了一片最后暴响传出长达里许的盾墙翻倒在地已然烟消云散。
“全完了……”耿国珍呆了看这潮水般的鬼卒已然淹没阵地却要怎么抵挡?他自知大势已去霎时扬刀传令:“神策师听命!全军撤退大后方!”
耿督师临危不乱当下率领了残部急急朝友军后方撤退岂料还下及夺路而走却听“前锋营”传来炮响“神恩”、“神正”、“神威”三路军马调动已将退路堵上。
“为国!为民!为大我!”又来了又有人来这套了再熟悉不过的呼喊由后方响起自友军同侪之口。耿国珍张口结舌听得顶头上司喊话道:“耿国珍!情势不容本王救你!为了天下万民本王只得牺牲你了!你安心捐躯吧你的几个大小老婆本王会替你照顾的。”
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有点像是照本宣科只是主客易位而已耿国珍又惊又怒急急拍打盾牌喊道:“王爷!你不能这般做咱们保存实力要紧快放我们进去啊!”
砰!砰!耿国珍拼命拍打盾牌哀求道:“放开盾牌快放开盾牌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真的跪了上万名战士跪在盾牌前哭声震天。
“不许放!”庆王爷提气怒喊:“全军预备刀剑!有敢闯入盾阵者一率杀无赦!”
“别杀我们啊!别杀我们啊!”神策师全军大哭不住拍打盾牌可庆王爷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暗暗传令他从后方调来了大批弓箭手只消盾牌有翻倒迹象立时万箭齐。
姜是老的辣这才是保存实力的好法子。“庆王爷”朱昕身为前锋营右都督比谁都明白断臂求生的道理。此时要想活命绝不能心慈手软。先前的“神策前卫”之后的“神策师”全是犯了同样的毛病方才全军覆没。真要保存实力便得在耿国珍反抗前杀了他。
“耿督师!莫要逼我动手!你即刻退开!”、“反击!耿督师!你的活路不在后方而是在眼前!快别弄错方位了!冲啊!”耿国珍傻住了他喃喃转头去望眼前是一千二百万名饿鬼多到一望无际多到两万兵马宛如沧海之一粟却要属下们如何抵挡?
两万挑战一千二百万那不是壮烈成仁而是自杀身亡死后怕连皮毛也不存。耿国珍呆呆张嘴听着往日的好同侪放声鼓励自己:“耿督师精忠报国啊!快冲啊!名留千古啊!”、“耿督师!咱们向您致敬!您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大家佩服您啊!”
盾牌后的同侪们好生勇敢看这些人们无愧是好兄弟人人都在出言鼓舞他人人也都准备了弓箭准备和自己来生再见。忽然问耿国珍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向属下们轻轻喊话:“神策师全军整队。”
最后的整队即将开始耿国珍要做烈士了霎时间全师将士无分处境一齐回应:“神策师!全军整队!越来越多部将朝自己退来慢慢集结了四五千人耿国珍一边擦着泪水一边从地下捡起了盾牌他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高喊:”全……军……与某共存亡!“
“共存亡!共存亡!当此时刻全体将士俯身向前学着主帅的模样抄拿盾牌当当当……当当当……几千面盾牌再次扛起神策师再次要组成阵式了背后庆王爷大喜过望喊道:”好样的!耿国珍整队再上!“众督师世纷纷喊叫:”大家看!这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抚恤加倍!“
“全军听命!”耿国珍将盾牌扛举过肩仰天传达最后号令:“转向京城方位……”众人屏气凝神听得主帅如此下达最后号令:“冲锋!”
“冲啊!”神策师拿出了最后余勇霎时一齐抽出了腰刀口中悲愤呐喊但见两万兵马同仇敌忾霎时扛起了盾牌全数朝本营方位冲撞。刷刷刷咚咚咚无数弓矢向天射全数射在铁盾上姜是老的辣不只庆王爷辣耿国珍更辣他自知尚有实力一搏便在最后关头掉转了阵式杀向本营盾墙。
轰隆一声盾牌摇晃了轰隆第二声再响铁链断折轰隆第三声爆盾阵生箬t数缺口残兵败卒一股作气已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神正师后撤!”、“神佑师后撤!”、“神威师后撤!”
守不住了前锋营众督师虽在竭力抵挡饿鬼却阻不下自己人的攻势转眼问阵式松动全军乱做一片。当此生死关头“庆王爷”身为前锋营右都督一切全看他的拿捏判断。他咬紧牙关紧急传令:“前锋营听令!后军转前军!后撤!后撤!”
月色闪耀山河“前锋营”筑起的血肉长墙已然崩毁。舌牌一面面倒塌神策师、神佑师等“神枢十二师”全为鬼海追扑所有兵马全数落单全场将士尽皆奋战此时此刻每位战士都在和百来个饿鬼打斗除非有不世出的勇力谁也腾不出手救人庆王爷拔刀自卫好容易滚到“武兴内营”的盾墙边儿当下急急拍打铁盾急急喊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我是庆王朱昕让我进去逃难!”
“为国……”咚咚拍打声中庆王爷的心冷了手脚也软了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台词:“为民……”毫无意外武兴内团营的兵马来回调度已要组合阵式了。
“为大我!”一面又一面盾牌竖立在地再度封锁了退路。那庆王爷不甘就死只是拼命拍打盾牌:“大哥!是我啊四弟啊你从小一起玩的老四啊!至少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打开一面盾牌啊!I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四位王爷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临王爷身为四王之听得四弟频频悲喊想起了手足之情忙喊道:”打开铁盾放我四弟进来!记得!只准放他一人!“亲兵得了号令正要去开铁盾猛然”啊I地一声惨叫已给一剑诛杀。
“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将士呐喊之中勤工军总帅“徽王”朱祁已然驾到听他厉声喊话:“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徇私妄纵擅开铁盾本王定斩不饶!”
徽王爷来了这位朱祁不是寻常郡王身为勤工军统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此时情势益危急了第一线的“前锋营”全数失守倘使第二线的“武兴内营”一同崩毁饿鬼顺延道路北上几日后便能抵达京城届时皇城给潮水般的饿鬼淹没谁都活不了。
“全军听命!锁死道路!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徽王爷一声令下百面战鼓擂动听他放声喊话:“前锋营弟兄!你们壮烈成仁的时刻到了!死不可怕苟且偷生才叮怕!去吧!拿出武人风范杀光那些贼匪!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们!”
“为国!为民!为大我!”武兴营三十三万六千人凛然喊话正气直冲玉皇天霄。
无数小我放声大哭其鸣也哀其哀遍野。时于此际人人都明白自个儿的下场。先前的张缘根、后来的段奉节再来的耿国珍他们全是小我甚且连三十三万大军也是小我毕竟在那天下亿万百姓面前区区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全军惨死的下场已在眼前。庆王爷悲限交加耿国珍悔不当初段奉节更是泪如雨下。
牺牲小你完成大我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
“前锋营!识大体!”、“前锋营!食君之禄须得听命!”、“前锋营!不许再靠近!”
前锋营……前锋营……一片惶惶哭嚷之中庆王爷拍打盾牌哭喊道:“二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看在我娘的份上你至少放我一个人进去啊!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二哥……二哥……”听得堂弟失态求饶徽王爷自是大怒下已:“老四!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还知道廉耻么?你的下属都在浴血作战你却在这儿丢人现眼!忝不知耻!”
“打不过啊!他们人太多了啊!”庆王爷哭喊不休带着下属们哭叫冲撞轰隆、轰隆小我撞大我千来面盾牌向后晃荡饿鬼们自是欢喜扑跳管他谁是谁总之见人就咬。
盾牌外哭嚷不休厮杀呐喊盾牌内却是一片死寂。不能放此刻绝下能心软“武兴内营”已是最后的长城一旦兵败如山倒不只百万大军即将覆灭连天下苍生也要遭殃。为了黎民苍生的安危徽王爷不只要壮七断腕而已他还要更上一层楼。
比“牺牲小我”更加悲壮的志业便是“大义灭亲”眼看“武兴内营”的盾墙不住晃动庆王爷兀自哭叫拍打丢尽了皇家的脸。徽王爷猛一咬牙当即举剑向天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老四!立刻转身杀敌!否则休怪我返京之后将你全家格籍为民凌迟处死!I庆王爷吓住了他摔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母亲便是徽王的叔母徽王爷如要将他全家凌迟便等于凌迟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婶婶。
不过那不算什么为国、为民为大我在这七个字之前什么手足亲情什么孝悌友爱全都算小恩小义徽王爷只在乎真正的大仁大义为了保住天下万民的幸福他可是连爹爹也能卖、儿子也能杀连老婆也能送人淫他可是本朝最大义凛然的王爷啊!
“来人!拖出火炮!”当此关头纵使来得是亲爹亲娘那也不能心慈手软。大义灭亲的时刻到来徽王爷下达号令:“传骠骑营骑兵!预备冲散乱兵!”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阵式从左右两翼绕出“神机皇营”也架起了大炮神武炮上膛一便能打死几十人只消前锋营造反“徽王爷”便要以武力敉平自家叛乱。
“不要杀我们!不要啊!”众兵卒齐声大哭外有饿鬼内有火炮他们战意全失不少人已然抱头痛哭任凭饿鬼对自己连番踢打却也不敢稍动。
前有狼、后有虎庆王爷身处地狱之中忽然醒悟过来不只是他前锋营每位将士也都想通了一件事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子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狗部不如的死杂碎……”庆王爷眼中光他爬上了座骑将腰中宝刀抽出仰天喊叫:“我前锋营三十三万弟兄!听吾一言!”
段奉节爬起来了张缘根冲过来了耿圆珍也跨上了战马人人有志一同一齐抽出了长刀只见庆王爷掉转马头扬刀高呼:“我军将士听令!横竖是死今日不杀徽王朱祁陪葬!誓不为人!”马头掉过转向北方前锋营万军咬牙切齿听得庆王爷怒吼道:“冲锋!”
“冲啊!”神策师、神正师、神威师、神武师众师团结一致须臾问三十三万小我凝合一体化为一个大我轰隆一声巨响前锋营十二位督师率众撞向武兴大营震得友车向后退让一尺。
轰!轰!轰!你是你我是我今日谁是小你谁是大我大家提刀说个明白!
看怒苍下费一兵一卒这会儿又增添生力军了。不只神策军连前锋营人马也全数叛乱。月银如海尘烟似浪三十三万大军掉转矛头败卒混饿鬼直朝百里盾阵冲来。
“大胆!”徽王爷惊怒交进大声喊道:“汝等再敢犯禁者诛杀满门!”
“想杀我全家啊……”庆王爷咬住了牙举刀乱砍盾牌怒喝道:“老子先凌迟了你!再操烂你亲娘!”耿国珍怒道:“杀啊!”段奉节呼应道:“杀啊!”饿鬼欢呼笑跳也是雀跃呐喊:“杀啊!”
“杀啊!”前锋营狂了饿鬼愤怒了万众一心之下所有人都杀了起来轰轰重响之中前锋营加力冲撞双方阵式相接如闷雷、如悲鸣、如鬼之哭、如神之号几万面盾牌随时都要坍塌。眼看“武兴内营”节节败退前锋营刀枪却还不住乱砍徽王爷震怒不已喊道:“神武炮、投石机诸及远兵器听吾号令全军预备炮!”
“神机皇营”动手了他们将炮口转向自己人只消一声令下前锋营便要死伤大半。庆王爷自知火炮厉畜更是加紧冲撞盾牌喊道:“大家冲回北京!保护自家老小!”
没路走了今夜此时杀不掉徽王爷自己一家便要给人灭门还能心慈手软么?全军杀红了眼已然疯狂砍向盾牌叮叮当当的震响中“武兴内营”随时都会失守旋即“勤工军”也要一败涂地那时……整个正统王朝也完蛋了……
双方豁出了性命剑对剑、刀对刀弓箭打火炮自家人已要决一死战;徽王爷嘿嘿冷笑正要下令开炮忽闻后方极远处传来呼喊:“正统军兵纪第一条……”
正统军来了在这生死的一刻朝廷还是遣来了援军。百万勤王军愕然回听那长啸好生神圣淹没了鬼哭神号他如此语重心长悲声道:“战阵之中……”
“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一道紫光飞驰而来疾逾飞马本朝第一武将驾到带来了兵法里最初的根本铁律也在刹那间点燃了前锋营士气。
“大都督!大都督!”欢呼声爆炸爱戴之情四野皆闻伍定远还是赶到了。他赤手空拳而来整整两百里长途跋涉一半骑马、一半奔跑总算赶抵了霸州。
“勤王军……”伍定远闯入后方长声作啸:“放道路让弟兄们进来!”
“为国!为民!为大我!帅营里有人怒了徽王爷身为指挥听得伍定远喧宾夺主要他如何不怒?霎时咆哮大吼:”不许听他的!这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勤王军紧守道路决计不准放他们进来!“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徽王爷丰持却赐金牌如同正统天子在前谁能违背圣旨?众将十只得抓紧了盾牌便又将同伴隔在墙外。
伍定远满心焦急此时战场兵卒分为三拨最内侧是徽王爷统帅的“神机皇营”其次则是“骠骑三千营”那“武兴内团营”则是列盾防守以长墙之势缓缓后撤却将“前锋营”隔于鬼海之中可怜他们阵形早崩前有钢城挡路后有鬼海扑打只消半个时辰下到便要死伤殆尽。
伍定远提声喊话:“朱祁!我奉正统兵纪命你放道路!否则休怪军法究办!
伍定远是本朝第一武将威名显赫徽王爷深怕军心动摇急忙亮出了御赐金牌厉声道:“威武侯听命!我勤王军寸土不让你敢违抗圣旨休怪军法究办!”I两位大都督正面干上这个金牌亮出已如圣驾亲临那个武功盖世宛如天神降临可怜外头前锋营哀号不断不少人已给鬼魔按倒在地咬得逼体鳞伤听得亲兵急急来报:“王爷!武兴大营快守不住了!”徽王爷震怒欲狂霎时提起军旗厉声道:“全军预备!开……”
当此时刻军旗举起只消将手一落“炮”字一出前锋营即将死伤惨重“炮”字含在嘴里令旗未及放落匆见一道紫电窜入本阵钦差大人身子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好似断线风筝般直向天边飞去。
徽王爷飞走了百来名亲兵则是惊骇无地。钦差人在半空却也晓得是伍定远暗算自己听他破口大骂:“大胆伍定远!居然造反犯上!来人将他……”
砰嘴里含着话臀下却一痛徽王爷摔在泥地之上还不及叫疼忽见四周没了己方兵卒却多了千来只大肚饿鬼人人不怀好意只在瞄望自己的臀肉。
徽王爷想起了生平志向当下低头喘息:“为国、为民、为大我……”猛然数十只饿鬼扑将过来咬得他仰头大哭:“来人救救我!”
“救命啊!救命啊!”背后饿鬼追扑徽王爷不顾疼痛急忙夺路而逃眼见盾牌便在眼前赶忙冲将过去拼死拍打惊惶道:“快开栅!快啊!”听得王爷的喊叫声伍定远扬起铁手将金牌高举在手沉声道:“弟兄们徽王爷有旨……开栅!”
那“开栅”一字宛如龙吟虎啸声闻百里都督亲下号令徽王爷第一个冲将进来口中又哭又喊但见背后残兵败卒随势涌进千万饿鬼登也如影随形见缝插针撞得武兴内营阵式大乱。一时间无数盾牌弃守在地可灾民多如大海怎么也杀之下尽。
完了伍定远的策略失败了此时非只“前锋营”沦陷连余下诸营也已深陷鬼海。众督师惊道:“大都督怎么办?怎么办?”伍定远第一个奔到盾牌之旁大吼道:“全军抛弃刀械大家随我上前打不还手骂下还口!一齐堵上盾牌缺口!”
“不能听他的!不能听他的!”徽王爷逃过死劫登又暴吼起来:“大家快拼死杀敌!和饿鬼们决一死战!快啊!再迟就没救了!”眼看朝廷兵马已有屠杀灾民之势反而逼得饿鬼更加凶狂伍定远倩急之下只得四处阻止凶杀不住喊道:“勤王军大家同心协力快来堵上盾墙!
数十名亲兵仓皇奔走已在众督师问来回传令可两大权臣意见相左众将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失了分寸有的提刀乱杀有的转身奔逃全军成砹一盘散沙。阵中有精明的便驾马直奔本营急急去找监军太监喊道:“乔公公咱们该听谁的?”那姓乔的太监哪里知道什么军务?见得饿鬼如海潮袭来早已吓得哭了只是悲泣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百万将士阵式溃散饿鬼冲破了防线下一站便要越过保定城直接开往北京。说来一切全是为伍定远所害徽王爷急火攻心厉声便道:“来人!伍定远惑乱军心先将他拿下了!快!”
大批亲兵一声喊全数朝伍定远奔去一时间东拉西扯盼能将他拖走。伍定远益焦急了他权势再大也只在正统军里管用无力指挥勤王军眼见军纪散乱只得身先七卒抢到了盾阵前打算靠一己之力托起盾墙。
“把伍定远带走!快啊!徽王爷益愤怒了众亲兵死命出力一个个跳到伍定远背上盼能压倒他伍定远不为所动当下双膝微沉弯身低腰左右两手各托起一面盾牌奋力使劲喝道:”起!“
眼前的场面很是慑人这不是一面盾牌、两面盾牌而是整整一百四十里的三十三万面盾墙伍定远居然要凭一己肉身将之托起?
紫电闪耀顺延盾链而去盾上有兵卒饿鬼趴附的莫下给内劲坠落下去。伍定远口中暍暍喘气头顶冒出袅袅白烟厉声再吼:“起!”
雷霆大吼之下神力到处离他较近的百来面盾牌缓缓离地带得更远处的盾牌微微晃荡也好似有竖起之象眼见伍定远又要封锁道路众鬼恼怒交迸齐声喊道:“坏人!”便一个个个跃上盾牌竟不让“一代真龙”架起盾阵“起……”伍定远两手筋肉暴涨国字脸涨得青紫一时脖子鼓起、喉结滚动倏地绷破了袍甲凄厉悲喊:“起!”
大都督扎紧马步出了万千神力喀喀两声脚下泥土地竞给他踩裂了转眼间数千面盾陴离地而起更远处的盾牌也在摇晃伍定远从口中出龙吟虎啸正要一鼓作气手上却越来越沉两旁饿鬼源源不绝攀上就盼压得他气力坍垮。众亲兵奉着徽王爷的号令更是毫不放松只不住拖拉伍定远的双腿盼能将他弄倒。
“抓住伍定远!抓住他!”、“坏人!大家杀死他!”、“救命啊!快逃啊!”天崩地裂的时刻到来朝廷将士惶惶不知所以有的逃、有的战甚且还有还奉着徽王号令忙着逮捕伍定远的饿鬼们也是乱成一片有的坐地大哭有的死命去咬勤王军兵卒。
眼前的场面很是悲凉全场乱成一片却只剩伍定远一人还在支撑盾墙。可惜他四面楚歌身周非但无一人愿意援手反是敌我双方同来制肘。在几十万人的旁观下伍定远翻起了白眼身上的紫光益耀眼可身上背负的饿鬼却越来越多压得他的膝盖益弯屈随时都会跪下。
伍定远快垮了饶他身负不世勇力当此孤身奋战之刻却也不禁力竭。等他跪倒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披罗紫气”便会反向噬主从那右臂经脉窜入心肺之间从而夺走他的性命。届时真龙身死“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将随之崩毁……
紫光益闪耀大都督内力运行已至顶点可惜他的“披罗紫气”纵能力拔山兮却也扛不起九州岛天下这只巨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紫气开始逆行转向伍定远的膝盖也越来越弯随时都会力尽倒地呕血身亡。
堪堪要跪到地上的一刻忽然身上一轻一名饿鬼跳下地来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数百名饿鬼从盾牌上跳落卸下了“一代真龙”双肩承担的份量。
没人知道何以如此只晓得越来越多的饿鬼跳下地来他们一群接一群、一拨接一拨急急远离盾墙望之如同大海退潮。伍定远大口喘息已然单膝跪地正设法凝聚功力问却听身边不远处传来了沉沉马蹄拖曳缓慢由远而近好似有马匹拖着重物渐渐行来。
在伍定远身边十丈外来了一匹青聪马它太过巨大了以致于看来不像一匹马反而像是一头象。它背后拖了只大圆桶载于大车之上只见桶子里淅沥沥的流下红漆洒落在地望来好似一道界线只想将敌我双方再次隔开。
“绿爪玉骥泰了这匹马拖得动千斤火炮当然也能拖大漆桶。伍定远看着地下的红漆线剧烈喘息中慢慢仰起头来也已看到了巨马的主人。
一轮明天在天但是一员大将骑于青马之上他魁悟已极身长几达十尺可容貌却是瑞雅清正、一派儒文!月光将他的影子晒下映到那喘息不已的国字脸上伍定远也瞧见了那面迎风高展的锦旗绿底白字上书:“江东帆影。”
6孤瞻来了他寡言沉默对战场情景视若无睹只在低头凝视伍定远。看他容貌极见悲悯似在垂怜“一代真龙”身受之苦。
怒苍老将现身背后慢慢涌上了几千军马看那旗帜幡号全是江东子弟兵。原来他们才是千万饿鬼的前导。当此决战一刻伍定远奋起生平余勇霎时紫电披覆全身咬牙站起怒喝道:“来人!拿下6孤瞻!”
“来人!拿下6孤瞻!”、“来人!拿下6孤瞻!”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背后却没有分毫动静眼见6孤瞻轻轻摇头伍定远满心愕然急忙回去看只见背后风声潇潇勤王军早巳逃得一个不剩了。
勤王军撤离饿鬼也已迈向了京城6孤瞻默默瞧了伍定远一眼随即提起马鞭遥指京城霎时数千兵马一齐掉转马头旋朝京城进。
江东兵马启程离开偌大的天地里只余下“一代真龙”孤身一人他呆呆看着天边明月砰地一声沙尘飞扬伍定远已然跪倒在地好似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七章 闲来无事不从容
“惨了……”卢大老板眯着笑眼低头这样想着惨事:“面担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庄里走得仓促。居然忘了把面担扛走这可怎么办呢?没了面担便得一路行乞回山东千里路、万尺爬大食嗟来食届时丑闻传回老家不免愧对九天上的列祖列宗连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许自己再丢孔门儒生的脸。
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当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面担弄回来至于是否会再次撞见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间卢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只想痛饮一壶烈酒便兴冲冲在街上奔跑起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经过沿着旧时回忆去走不多时果然来了一处热闹地方正是北京最紧华的“城南天桥”。
这天桥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艺园城里杂耍演艺、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卢云四下瞧望只见此时早过了子时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却是越晚越热闹街上沽酒卖茶的、射虎猜谜的早已挤满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气竟不减景泰当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战前线军情吃紧打得血肉横飞没想京城百姓年照过、酒照喝仍是这幅太平歌舞的气象;卢云多年没来天桥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寻找合适地方饮酒。
时光匆匆旧店铺全不见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关门大吉正感慨问忽见一面墙上张贴大红榜其上高悬文字题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谁呢?卢云微微一奇便行了过去就着红榜来瞧只见上头写道:“天罡祖师吴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术密法公开君以年月时日四柱合算当知命身荣枯。”
卢云啊了一声:心道::“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说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八字怦骨最为知名总说某年某月值多少银某日某时又值多少年月时日四柱加总后便得种种福凶什么“八字轻专遇鬼”或说“命字重精神爽”总之说不尽说惹人噱。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励君子自强莫要沉迷于命理术数卢云低头来瞧榜文见都是些推命诗词又是什么“加官晋爵、娶妻生产”又是什么“横横破、富贵难久”卢云摇头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轻十岁或还来看它一看可现下行尸定肉便算让我做到了宰辅却又有何滋味?”
一个人到了卢云这个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门关闯了、状元梦也做了明朝路边横死也下过黄上覆面连送终洒泪的世不缺。就是这样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卢云哈哈大笑状极潇洒想那人生数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脸闲适正要去寻饮酒地方骤然问心念一动却又让他怔怔垂下头来脸上现出了温柔神色。
此生了无牵挂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萦怀的……也只剩她了。卢云撇望红榜想起了顾倩兮的后丰生幸福已是思绪如潮。
倩兮已经嫁了她的丈夫高宫重爵正是那神通广大的杨肃观。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辈子必是衣食无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饱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妇恩爱如何样样都干系日子能否快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怎么办?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为她办到?”
现下的卢云可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了自从捡到卓凌昭的剑谱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离水瀑以来更是屡番小试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话说回来能难倒杨肃观的事更少。
天绝爱徒、岂同等闲杨肃观武功即便不及业师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人家有权有势自己却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么心事何须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确实如此十年来倩兮与他同床共枕两人不知有多么亲密体贴?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搅和?
想起红螺寺前的情景卢云心头一痛好似给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时杨家满门其乐融融顾倩兮还牵着孩子与丈夫有说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时大家见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还恋着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抛家弃产与—个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迹天涯这就是为她着想么?
深深的一口叹息这些事不想则已样样都能让自己垮下。卢云微微苦笑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看着「灵吾玄志”四个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应该走了……不要再胡闹了……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连哭都不必哭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可骤然问心念一动想起早已逝去的顾嗣源霎时问胸中豪气陡生:“罢了!罢了!倩兮没嫁我又如何?她不爱我了却又怎地?卢某既已真心爱她便不必她来爱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为她一死亦是一刀横过图个痛快了结!”
哈哈!哈哈!卢云仰头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许……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来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来了就会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巳退隐的卢云怪叫一声满心激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时急急奔到红榜前等着替顾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料来都是生年干支。卢云目光如电一眼便找到厂“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这上头文字这一年当值七钱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头沉思半晌骤然大惊:“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会不知?”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在当时却乃稀松平常。其时妇女禁忌甚多为免夫妻合婚时八字相冲女方多半隐瞒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举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隐匿也是如此是以卢云虽曾与顾倩兮论及婚嫁却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卢云心中怀想往事昔日听顾嗣源说起女儿的八字总是语焉不详一会儿属鸡一会儿属鸭说不定根本属虎那也难说得紧·卢云心道:“杨肃观比我小了四岁当是属兔倩兮若是属虎那还比他大了一岁。”想起虎婆食兔饶他乡读圣贤书此际居然也偷偷笑了转念又想:“不知杨肃观的八字是何等权贵若有机缘可得借来一瞧。”
人家杨肃觊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强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当真说不尽、道不完。卢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却能招来这许多灾星?想着想卢云便又走到榜前依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儿秤银算两。
“生年七钱……生月六钱……”卢云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时夜生又是六钱……”他稍稍加总数目共得“二两三钱”之数却不知有何奥妙他抬头细细查榜只见榜处写着“七两二钱”看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余料来这人一辈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黄金卢云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却是个“七两一钱”其次则是“七两”依序递减想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开头的几个命格都以红字书写当是取其喜气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红转小红渐渐清淡到了“五两”时墨色更是由红转黄想来富贵之气大减至于“四两”以下者字迹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来命重三四两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铁青。
百感交集中来到了“三两”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两九、二两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黑卢云摇了摇头边走边叹一路来到了榜尾居然还没瞧见自己的“二两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孙山猛见了一行字高挂榜尾正是那“二两一”卢云啊了一声忙朝右挪移两步这会儿便见了一行黑色字迹写道:“二两三钱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达七两二最轻则是二两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从榜尾瞧起一会儿便见到了。卢云笑了笑:心道:“当年金榜题名高挂榜如今险些名落孙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厂。”他自嘲了一会儿眼见红榜上还写有评骨歌当是描述“二两三钱”命数之用便读道:“此命推来衣禄无求谋做事总孤独妻儿兄弟各离散漂泊他乡作散人。”诗后尚有八字总评曰:“二两三钱此乃先难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见自己一生誊写在此卢云不由瞠目结舌骇然道:“好准啊。”
富贵自天定从来不由人。卢云年轻时每回谋差事总遭拳打脚踢直轰出门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个六亲不认。看这榜文如此灵验真有几分末卜先知了。
卢云心道:“难怪二姨娘平日对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着我横死路边。—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诫要自己绝下可拿着真实生辰示人果然有几分道理。
无所谓了自己便算当场倒毙在此成了一具无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阳寿倒也不算夭折。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头离去忽然问眼角一转却又瞧到那“七两二钱之命”不觉心下一动:“等等看这言之凿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来全福全寿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见的大人物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从当年的江充、刘敬算起哪个不是权势薰天而今又有几个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时贵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无踪?依此观之什么命理天数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七两二钱、八两九钱全都是骗人的。
想到此处卢云心情转为平静正要离去忽然问心念一动却又想到了伍定远。
并不是每个富贵人都会垮台至少伍定远还没垮。昔年卢云曾听韦子壮提过那伍定远命数缘奇曾给灵智方丈许为大富大贵之命其后又听杨肃观转述好似江充也把他当成了三奇盖顶的神人而今想来或许伍定远的八字真有过人之处否则今日哪来的富贵极品?
卢云望着那“七两二钱”心道:“说不定定远真能应验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远喜爱算命每逢路过摸骨摊要不问问婚姻、要不听听事业卢云陪着他去了几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记熟了当下便来依样画葫芦自替故人秤命算两。
“生年一两九钱生月一两八钱……”卢云心下微微一惊看伍定远单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达三两七钱一条腿便比自己整个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远的生日、生时四柱尽数加总眼前赫然是“七两之命”也。
“掌握威权极大、万国来朝之命也。”卢云喃喃瞧望总结语跟着把伍定远的评骨诗念了出来:“此格威权不可当紫衣金带登庙堂安邦开国极品命面谒圣君宝满仓”。
卢云默默念着这四句诗一时暗暗叹息:“真是准。”
真是准伍定远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卫国手掌百万军兵权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云怔怔地望着榜上命格却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卢云少年时父母双亡其实伍定远在他的心里早如亲人一般了。可这些年来的起伏动荡却让两人再难相见纵使路上勉强碰见了问起了当年柳昂天的事恐怕双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无言。
元宵庆团圆如今自己形单影孤独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袭上心头卢云不由深深叹息他提起手来轻轻抚面却又让他碰到了额头上的那个刀痕。
今夜此时年节独处卢云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却都挥之不去。杨肃观娶走了自己的挚爱秦仲海送给自己这个刀疤连伍定远也难以再见好像过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场笑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秦仲海……秦仲海……卢云默默低下头去眼眶已是湿红。
别人如何冷漠也都罢了秦仲海却是此生的知己啊。当年分道扬镳、割袍断义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却又该怪谁?
想起那张豪迈磊落的笑脸卢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红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来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时西出阳关便曾在除夕听他提过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时生除夕一过普天下都要为他鸣炮庆生云云当时看他眉飞色舞自己便也陪着哈哈大笑却也把他的生辰记下了。
卢云怀思往事:心中却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该有多重的命呢?伍定远的命有七两重所以能长伴君侧、富贵无极。可秦仲海不一样他是本朝第一反贼他的权势不是皇帝赏的而是用刀砍出来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这般人物寻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动的。毕竟他坐过牢、丢过官断腿残肢偏又威权极大要拿富贵喜乐来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话一场。
忽然之间卢云心念一动瞧向了那个开国皇帝命:“七两二”。说不定这命格便是为秦仲海而设唯有走到极险方能得人间之极贵。想到此处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也是事涉天下气运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开始换重加两。
“己酉年五钱正月也是五钱……”秦仲海前两柱加总居然只值一两竟还比自己少了些。卢云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后两柱见是“初一五钱丑时六钱”整个数儿加总竟然只有“二两一”!
—大年初一诞生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该是气势磅礴之命谁晓得只值“二两一钱”那是最轻最*的苦命了。卢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总连番算了两回确定无误这才颤巍巍地去看评骨诗读道:“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
卢云心下感慨看这三行诗文难听之至仿佛诅咒一般若有父母带着婴儿过来看命定要气急败坏了。他摇头皱眉便又来读最后一行诗才看了个起头又见了一个“灾”字看这二两一钱真是霉气冲天一辈子非“凶”即“灾”再下就是个“牢”他苦笑几声再望下看却不觉咦了一声只见“灾”以下全给黑墨涂抹了改为一行红宇写道:
“灾星降世大地红”。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灾呈降世大地红。
卢云把这诗反覆念了几遍内心更感惊愕看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断言一己命数岂能说什么“大地红”?那岂不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眼见这行红笔口气凶狂丰迹更是潦草随性卢云越惊疑真不知这行红宇涂删是何人所为?他深深吸厂口气赶忙再瞧总评这回又见到了潦草红字写道:“二两一钱此乃天凶地劫、鬼哭神号之命也”。
卢云越看越觉骇然只觉这字迹越的眼熟了他急急弯下腰来正细细审视间匆觉背后微响跟着传来一声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唤着自己:“兄弟……”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想他此时功力何等厉害大惊之下不及细想霎时身子向前旋翻双足向后一踢听得刷刷连响地下积雪随势翻起便循着声音来处射去。
砰砰连声对过一处楼房烟雾弥漫三楼处的屋檐瓦片给雪块一撞竞尔粉碎坠落一时间惊叫声不断随即有男子赤身裸体从窗口爬将出来探头出来高声慌嚷:“老张!你老婆来抓*啦!快逃命啊!”眼见大批嫖客落荒而逃卢云吃了一惊定睛忙看那楼房门前悬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却是“宜花院”三个小字。
此地闻名已久却是生平次见到卢云心下忌惮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见宜花院里*女奔走、嫖客呼号上上下下乱成一片可无论自己怎么瞧却始终没见到可疑人影。
卢云潜心沉思以他此时的武功而言要说这世上行人能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背后那是绝无可能的可适才背后确有声音传来当非自己错听。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后躲着一名内家高手却是以传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远送声?
自己的耳旨灵敏三丈内的声响决计逃不过自己的耳去来人若要以玄功声便得躲在三丈开外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来人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兼又熟悉独门密法决计办不到。卢云回思方才的笑声不觉深深吸厂口气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决计不是他他早巳是钦命要犯岂能大摇大摆闯入京城难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说方今朝廷怒苍大战双方调兵遣将自须主帅坐镇他岂能擅离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许是错觉错听也许另有其人总之不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卢云望着直花院:心里有些落寞在这寂寞的元宵夜里他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是是非非当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声好告诉他卢云已经活着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听身边真传来说话卢云心下—凛赶忙提掌护胸回头急看猛见三颗脑袋迎面而来倒让他一声惊呼:“啊呀!”
面前没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没有三头六臂的妖怪却是三名少女来了。卢云凝目来看只见这三名姑娘容颜俏丽姊妹仨头戴玉秀菁花钿两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红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总算给咱们找到了!”
卢云细目打量三名女孩只见她们腰间全悬着匕不由心下一凛当时京城等闲不可携带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务抑或有什么势力倚仗他细目来瞧登已见到匕上的篆字小刻见是“九华龙吟阁”五个字。
眼见九华门人到来卢云不由又啊了一声自贵州北上以来娟儿一直都在队伍里卢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当时初离水瀑一来身心憔悴二来也不想与故人相认便也没找她说话如今连顾倩兮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忌讳?想起面担不见了身上只剩五六十文钱便急急朝三名少女走去也好问问娟儿何在借点钱应急。
来到近处眼见三名花样少女手拿生辰红纸自在那儿看榜算命卢云咳了一声便想过去搭讪可反覆犹豫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开场。
说到与年轻美女搭讪卢云最是头疼想他生平识得女子虽多却没一个善与先看顾倩兮特异独行大有父风其次琼芳刁钻精灵每每出人意表其余银川公主、百花仙子无一不是脾气忽大忽小、性情忽刚匆柔没有一个准儿。眼看三名少女容貌美艳当属性情暴躁一类卢云心下有些忌惮先揣摩了开场白之后压低了大毡慢慢挨近了两步低声道:“几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却听“呜”地一声其中一名女孩居然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否自己何以惊吓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丑怪却听那少女哭道:“师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过年的算命算到没命倒真是怪事一件卢云呆呆听着不知高低却见另两名少女一脸没好气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赶紧带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记得先预留棺材钱下来我可不想帮她收尸。”卢云心下一愣看这三名女孩好似是师姐妹没想说话如此倒是让人大感错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惨了:“大师姐、二师姐你们老是欺负翠杉呜呜……呜呜……”
卢云听着听便也得知这少女的名儿只见那“翠杉”还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身穿翠绿棉袄长相颇为可爱可此时手拿丝绢拭泪却又不免让人可怜。卢云恻隐心动正想去安慰少女却听另名少女定了过来皱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么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红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卢云顺着少女的目光去瞧见到了“三两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三两已是上上之喜了卢某只有“二两三。”
眼看翠杉哭得惨那少女便来低声安抚道:“好啦快别哭了给你三两已嫌太多啦不然你以为自己值得几文钱?”卢云闻言又是一愣:“这逗话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说二两一末闻有铜板之数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来欺负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卢云一旁窥看只见那“明梅”年岁比翠杉大了些肤色颇黑一双眼儿却是秀水灵动想来是个聪明之辈听她笑道:“好啦逗着你玩的来瞧瞧我的命多重。”说着拿了生辰红纸指着榜上命格笑道:“瞧二两八哪。”
眼看明梅师姐只值二两八三两还有找翠杉内心便纡解了她仰头来读赞诗:“二两八钱此为自卓为人、才能近贵之命也。”卢云心道:“听来不坏不知下头如何。”又听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飘蓬祖宗产业在梦中若不过房并改姓小心迁徒二三通。”说着再读最末一行蝇头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师姐一生*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却叹息了。“原来二师姐同我一般都是个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么?”猛听“哼”地一声一名少女扬高哼却是那大师姐了听她冷冷地道:“谁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轿、霞披凤冠来迎娶我我还不想上去哪。”两名师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声闭目俨然自管走到了“七两二”的命格下随即傲立不动。两名少女骇然道:“你……你命重七两?”海棠冷冷地道:“你俩是瞎了吧?是七两二莫来偷斤减两。”
明梅骇然无语翠杉全身抖海棠便又转头望向红榜大声读起了谟诗:“此格天地罕有生!百代积德有此人!天生紫微来照命德配天地……真圣人。”说着不忘补上一句:“女命统领三宫六院为万人之母仪。”
正等着两名师妹惊叹尖叫却见明梅悄悄溜了过来自朝师姐手下的红纸偷瞄海棠见她鬼鬼祟祟登时怒道:“干什么?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师姐万民之母何必怕我来看?快把生辰给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机不可泄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脸道:“万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骗人。”海棠大怒道:“没大没小!居然损我?不怕我找师父告状么?”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说不过人家专会告状。”两名师姐吵了起来翠杉忙来急急缓颊:“大师姐、二师姐别吵了今儿是元宵啊。”
“新来的!”两名师姐回过头来怒眼凶骂:“你到底帮谁!”卢云一脸骇然看昔日九华山人丁单薄上一代就只两个女孩虽称不上温良恭俭却也不至当街吵嘴。看如今三人成虎、六畜兴旺姊妹仨竟有火并迹象自不免让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们当街争执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骂谁也不让谁只是姊妹们样貌美嗓音娇虽在吵闹间兀白莺啼燕叱惹得路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来当个和事佬了。卢云佇立道旁此时自也在偷窥少女吵架只是他太过入神便给人觉了。那翠杉拉了拉师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个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师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画、肤色白里透红一听有男人在瞧着自己登时将头急转一时间秀飞扬艳光四射俏眼忽活泼、忽冷艳、匆娇媚百变风情中猛见街边男子头戴大毡浑身穷酸料来是个苦力大叔。她打了个哈欠一时间兴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别吵了快去楼子里看戏了。”
海棠转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随却听背后一声呼唤:“姑娘请留步。”
温文和雅的嗓音官话说得是道道地地双姝听这声音不坏便转过头来猛见面前来了个中年男子却是适才的苦力大叔双姝互望一眼身子后转便已急急走了。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她俩是否耳聋只得咳了一声斜踏半步赶在前头道:“两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两位打听一个人?”无聊男子来纠缠了双姝心情烦躁更是飞也似的快走卢云却又紧跟一旁双妹正要大声呼救却在此时眼儿一斜却让她俩瞧见了大毡底下的那张脸。
第一眼望去只觉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坏挺鼻子挺、薄嘴唇薄剑眉飞扬入鬓双目尤见凛然威光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苦命穷光蛋反倒像是图画书里的……
文天祥!双姝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便已停下脚来了。
有点像岳飞、文天祥什么的古来惨死刑场的好人图画书里必定把他们画成这等模样一个个眉毛挺挺、嘴苦弯弯、俊脸长长好看与否不打紧吓不吓人最重要。不用说了眼前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来历万万小觑不得。
好容易双殊停下脚来了卢云自也松了口气道:“唐突、唐突请问两位姑娘在下可以说话了么?”眼见卢云头戴大毡低头凝视自己时目中英气内蕴隐现光华双殊脸上不由一红嚅啮道:“可以你……你说吧。”
卢云松了口气当即含笑拱手:“两位姑娘不知你们可曾认得娟儿么?”双姝掩嘴惊呼:“娟儿?你说得是师姑?你……你找她什么事?”卢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在红螺寺卖面没想面担失落了没了盘缠返乡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个面……”
正想问一问可否借钱哪知话还未完翠杉明梅对望一眼便又把身子一转飞也似的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忙追了过去道:“两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们不是认得她么?”明梅见瘟神*近赶忙向旁一闪大怒道:“走开!我不认得她!”
卢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说认得她的……”眼晃小姑娘脚步加快根本不愿和自己说话情急之下只得赶上一步把路来拦明侮惊怒交进:“好啊居然敢当街拉拉扯扯你不觉得自己大胆么?”说着指挥师妹:“翠杉赶紧去报官就说有坏人掳掠妇女。”翠杉答应了当即提气呐喊:“来人啊!非礼啊!轻薄妇女啊!”
尖叫声中群情耸动大批路人全围了上来嚷道:“谁是歹徒!”卢云惊得呆了想他虽非什么“风流司郎中”可自来女子与他相遇谁不温温文文、客客气气如此这般晚娘凶脸却是哪里见过?眼见大批百姓叫嚣得凶狠想来是将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耳听淫贼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卢云怒火上升不觉厉声道:“住口!”
卢云口中断暍体内一股气息自然而然喷涌而出瞬息之间屋瓦震动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骇然。方圆数十尺内宛如坟场鬼寂竟无一点说话声。众百姓张大了嘴待见卢云目光斜来隐隐带着怒意霎时一哄而散:“走了、定了别看热闹了快回家啦。”
都说“相由心生”昔时方子敬霸气之重举国无双。卓凌昭更是一脸阴森见者莫不望风丧胆看卢云此际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愤怒、不知抑遏之时自也会显出种种忿恚法相众百姓心生感应之下哪里还敢问东问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只见苦力大叔背对着自己深深吐纳双姝骇然站立浑身抖正等着坏人嘿嘿转身淫笑而来苦力大叔却只背对着自己静静地道:“两位姑娘多有得罪无礼之处尚请见谅。”言迄便已迈步离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脸红这才知道自己撞见谁了。
大侠来了!等了一辈子终于见到了一个!也是机会难得明梅咬紧牙关霎时直冲上前狂喊道:“且慢!你还想不想知道娟师姑的下落?”卢云头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亲姑娘早回”明梅晓得他不高兴忙道:“大哥别这样适于我没认出你的身分这才失礼了。”卢云讶道:“什么?你认出我了?”
出水瀑以来行踪隐匿怎会给人察觉身分?正惊疑问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含笑点头:“是啊你很有名的。”卢云更觉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烦他咳了一声举指自顾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说出在下的名号?”
“当然可以。”明梅低下头去自与翠杉相视一笑羞声道:“你是‘大侠’啊。”
卢云张大了嘴明梅与翠杉却是笑眯眯料来心情不恶。
大侠不是普通人他们武功虽高:心情却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无聊时才会来京城走动。看今夜大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丽小姑娘小则给他点拨武艺终生受用无穷:大则拜为干爹、认做义兄最后一股脑儿嫁入他家成了大侠夫人从此行侠仗义、呼风唤雨偶尔再去皇宫内院借些珠宝那真是应有尽有了。
海棠师姐骄傲挑嘴这当口却忘了吃鲍鱼天幸两个小的剩饭吃惯了这会儿总算没糟蹋食粮。眼见卢云呆呆看着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侠哥哥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翠杉忙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姐别老是站着快要他请咱们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们去宜兴居好了那儿茶好地方又热闹……”翠杉低声道:“宜兴居不好去喜福斋吧那儿蜜饯好吃。”正讨论问惊觉身边雪花飘飘大侠竟又退隐不见了。明梅气得直跺脚:“看你夹七缠八这可耽误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师姐先别生气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明梅讶道:“怎么?你还没认出他么?他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
翠杉茫然道:“不知道。”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剑王’啊。你没听过么?”翠杉震惊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剑王?那、那、那个叫房、房什么……房子的?”
明侮责备道:“什么房子椅子亏你还是江湖中人连他的名号也说不全?告诉你‘九州剑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岁年纪。专爱喝酒!”
翠杉喔了一声忽然一脸错愕:“不对啊方才那人好年轻啊哪来一百多岁年纪?”明梅心下一惊忙道:“那是我说错了。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师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脸上一红随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间却见海棠从对过楼房里探出头来叱道:“你这两个花痴怎还不进来!戏都要开锣了!”耳听师姐骂得难听双妹满脸通红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定了陋巷里便又钻出一顶大毡自在那儿抚胸喘息却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换星栘现下的女孩不比当年当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招惹。卢云摇头叹息当下把背一驮、大毡一压装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寻访合适地方饮酒。
今夜是元宵男结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纷纷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嚣吵嚷卢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满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岁最长除开摆摊卖酒的老头子竟找不出一个年岁相仿之人他心下益悲凉这会儿连洒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长叹却听身旁传来一声长叹竟有人抢先替他出声了。
簧夜之间乍闻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来。卢云心下大喜赶忙转过头去却见道上并无中年苦力却是一名青年公子来了只见他约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宝绸背负行囊双眼尤其清澈粲然。卢云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子形貌当真整齐。”
那青年随身背负行囊手上另还提着一样东西以油布密密宝实的裹成了一长条卢云看了一眼便知里头藏得有剑想来这人还定个武林人物。
卢云凝日来看只觉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儿见过待想招呼一声偏偏那人心事重重虽在行路问眼睛却瞧着远处神思略显恍惚。
正看问那青年公子也已来到了身旁双方擦肩而过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来。卢云轻轻伸出手去将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脚下。”那公子爷回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卢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爷微微—怔目光便在卢云脸上打转。
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儿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
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子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问那公子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三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禳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
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
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
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子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百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卢云是个文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路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子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向上一路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子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文钱。”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文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下到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文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
“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下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
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竞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平双眼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问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
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帝他怕撞见海棠、明悔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栘匆见*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下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下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
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下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文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厂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作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匆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三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子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子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下用想了:心下惴惴问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子来用。
正祝祷问耳中听得脚步声响那伙计已然来了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两算您个整数十五两成了。”卢云口袋凑不出三两银听得这话便只压低了大毡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点了点希望小移计自行离去
“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计猛地把手一指大声:“就是你!你这怪人真是怪!可给我遇见了!”正要捋起袖子匆听脚步声响桌边听得一个笑声:“别闹快了去。”〗
眼看救星来了卢云微微一愣万没料到这封信真还管用他抬头去看面前站的却是一名中年聿柜。卢云心下微有错愕忙道:“掌……掌柜的这……这酒菜钱……”那掌柜笑道:“没事客倌的酒钱有人买了。”
卢云更加讶异了看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钱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钞那就不是杨肃观的法力了只是谁会这般好心呢?卢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边的那位酒客瞧去那人却早已低下头去只顾着饮酒看他对身遭物事漠不关心想来不是他付的钱了。
卢云满心疑惑下知是谁为自己还钞正纳闷问那掌柜却奉上了一张名帖微笑道:“爷台请过目。”卢云低头来看只见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正面印了八个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图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戏票卢云讶道:“这是什么?”
那掌柜*近一步附耳道:“这是琦小姐的一点心意。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会儿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们万福楼的帐上。”卢云错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楼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们万福楼的台柱您方才见过的。”
卢云醒悟过来这才想起戏台上的那位绝世美女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栏杆旁自朝楼下天井观看只见那位“琦小姐”早巳下台却来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们东滚西翻挥旗舞棍十分卖力四下宾客却是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全没一人正眼来瞧。
卢云心下领悟已知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场几百名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自己过去少去酒家作乐自不可能认识这位“琦小姐”却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张冠李戴却是误会一场?他转头望向掌柜低声便道:“掌柜的我与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认错人了?”
那掌柜摇头道:“错不了她方才在戏台上就瞧见您了。她说爷台难得回京定得给您接风洗尘那才不愧故人之谊。”说着不待卢云答应已然找来了伙计吩咐道:“开包厢准备八大八小。”卢云咦了一声还下及推辞众伙计快手快脚奋勇上前将卢老爷捧了进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个个孝顺无比、
卢云得了天大好处:心下却是纳闷无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她与自己有何瓜葛百无聊籁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张戏票反覆察看忽见戏票后头印着戏码左书:“卖面郎巧遇故人子”右书:“杨太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咦了一声看自己正是个面贩这“买面郎”若非自己却是何人?依此戏码来看莫非一会儿自己便会在此遭遇故人之子?可“杨太师计围万福楼”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会儿有官兵前来此地抓人叮他们想抓谁?这“杨太师”又是谁?难下成便是畅肃观么?
卢云满心纳闷自人京以来事事透着古怪先是胡媚儿交来了一只信封上书“灵吾玄志”四宇还说什么杨肃观对自己另有安排:现下偏又遇上了这个“琦小姐”对自己殷勤招待在种玄机让人难以猜想卢云看下懂道理索性也下再多想什么反正喝酒有人付帐便只管专心大吃大喝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约莫喝了半壶酒堂上慢慢也热闹起来了看那楼梯里上来一群又一群客人都是先前楼下看戏的客人这会儿戏演完了便又来楼上玩耍。不多时堂上几十张板桌便都坐满了人诸人高谈阔论你一言、我一句话题全离不开那位“琦小姐”。
卢云有心探明“琦小姐”的来历忙潜运内力来听听得堂上一人道:“喂老张听说鲁王爷要包下琦小姐是真是假?”另一人道:“呸凭他那个脑满肠胆也想来碰人家的玉手真是忝不知耻。”
先前说话那人道:“没法子世道不靖啊这鲁王爷多有钱听说还想当摄政王呢我看今儿是元宵他八成又要过来闹场了。”另一人叹道:“算了别惹这些闲气。你忘了上回不还有个客人被鲁王爷从五楼丢出去摔成了重伤?”先前那人叹道:“***喝酒、喝酒。”
卢云听了几句这才晓得这琦小姐是个大红人好似万福楼里常有争风吃醋之事居然还把人打伤了。昔时“宜花院”名动公卿今朝却属“万福楼”独领风骚卢云望着面前满满一桌酒菜想起这是“琦小姐”的一番盛情一时之间心下忽有不祥预感不知自己是否又已惹上天大的麻烦?正想溜之大吉匆听堂上传来女子娇呼:“师姐!等等我!等等我!”
卢云听出这是少女的声音:心下微惊忙开启包厢窗扉偷眼瞧望只见堂上一名少女飞奔而过看她身法好快果然是之前见过的翠杉再看不远处还有两名美女正是海棠、明梅来了。
元宵夜里金吾不禁少女们要想大口喝酒今夜正是时候。卢云见得这三个厉害的来了更加下敢离开包厢只管低头喝闷酒却听海棠在包厢外说话:“糟了没桌子坐了。”
满堂桌子都坐满了海棠、明梅她们来得远了自然没位子正盼望她们自行离去匆听翠杉道:“师姐那儿还有空位。”卢云从窗缝向外瞧望只见临窗边一张板桌桌边独坐了一名客人却是先前见过的那名酒客看他人剌剌地占了整张板桌众少女若能将这不之客支开自有位子坐了。果然翠杉便*到了二师姐耳边道:“明梅姊你去打他吧。”
明梅凝目去看只见那青年孤身饮酒脚边一只行囊桌上摆了个长长的油布包里头定然藏有凶器自己若要过去凶他小命难免不保。眼见苦差事来了明梅便推辞道:“我看先别赶人了这人的衣服看来还干净下如和他挤一挤好了。”翠杉忧声道:“不行啊男女有别师父知道了会骂我们的。”霎时两个小的转了过来向大师姐哀求:“海棠姊你长得最漂亮你去找位子吧。”
海棠哼了一声傲然转身须尖问艳光四射众男客瞧到眼里忽然间堂上空了许多位子老老少少同挤一张板凳虚位以待盼着与美女同桌饮食。海棠见惯了这等场面当下莲步轻挪自在堂问巡视正审查人品相貌问。忽听堂上传来一声呼唤:“海棠姊你也来啦快来这儿坐吧。”众男宾大失所望寻着声音去瞧却见不远处坐厂一名官家小姐看她身旁还陪了个姑娘一身劲装打扮、腰悬短棍好似是个保镖两人一坐一站正向九华诸女招呼。
“是何凝香!”众女对望一眼一时大喜而呼海棠欢容蹦跳:“有位子坐了。”明梅雀跃拍手:“咱们不必付钱了。”翠杉则是一脸讶异:“何凝香她是谁啊?”
群雌聒噪中已然飞奔至板桌旁各自安坐下来、那何小姐模样害羞见得众女到来却只低下头去羞羞地道:“海棠姊……你们……你们也来看戏啊。”海棠笑道:“是啊难得元宵佳节谁要不出门谁便是黄脸婆。”说着把秀一掠傲然道:“伙计。”
众伙计慌忙到来乖乖伺候着只听明梅快嘴快语说道:“给送壶极品碧螺春一碟蛇胆瓜子、一盘冰糖鸭舌、一碗五香凤爪……”看这女孩热门熟路连珠炮的呼喊中一叠又一叠点心送上霎时摆满了一整桌伙计这便来陪笑收帐:“小姐们一共五十两。”
付钱关头到来九华三女定力过人一个个眼觐鼻、鼻观心各自安坐不动那何小姐好似家境不坏便取出了绣花荷包捡出了一张银票胡乱扔了出去。
银票百两一张伙计大喜过望正要称谢收下明梅却嘿地一声大声道:“且慢!这儿有零的。”便将银票收入钱囊另取现银付帐。多出来的自然充公了。
那翠杉是个新来的眼看何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心下自是仰慕忙凑到海棠身边细声道:“师姐她是谁啊?怎地这般有钱?”海棠仰起头来傲然道:“她是我的手帕交姓何名凝香她爹爹就是辅大学士当今百官之何大人。”
听得阁揆宰辅的爱女在此四周宾客有在留神偷听的莫不低呼一声卢云坐在包厢里听得话声自也暗暗惊奇:“何大人的女儿在此?”当下从窗缝里瞧出只见那何小姐细皮白肉五官果然与何大人有分相似不觉微微一笑想起红螺寺里的百官云集:心中便想:“这逗何大人真是个好福气当年旧识里只他一人飞黄腾达。”
这何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当年西出阳关的左御史何荣卢云与他称得上相熟却下知他家里还有这么个宝贝小女儿只不知是不是私生女就是了。
人生如梦当年和亲队伍历经多少事真是一言难尽有的成了西域皇后有的成为天下第一大反贼当然也有人打回原形再次做起了浪迹天涯的穷面贩。卢云笑了一笑慢慢的喝着酒正出神间又听翠杉低声道:“原来这位是何大人的千金真是久仰了。那……那个小丫环又是谁?怎还带着棍子?可是有武功么?I
卢云先前早巳看到那名劲装姑娘了看她手持短棍身上却穿着崆峒弟子的服饰此时听翠杉口无遮拦:心中便想:“这小姑娘嘴快了恐怕要得罪人了。”
心思才起果然包厢外便传来呸地一声那劲装姑娘大声道:“谁是丫擐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姑娘就是崆峒山的‘飞霞棍’黄巧云。奉何大人之命特来陪何小姐夜游。”说着抽出了腰间短棍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哼道:“九华三姝有眼无珠这话想是没说错了。”
刷地一声海棠拔出了短剑剑光霍霍之中已将鸡爪切了几切淡淡地道:“崆峒一脉脑袋空空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说着敲了敲桌面哼道:“师妹给斟上了茶。”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大打出乎明梅忙来缓颊笑道:“别吵、别吵。何小姐你爹爹平日不是管你管得严么?怎地今晚放你出来透气了?”
听得此言那何小姐叹了口气眼眶却泛起了泪光自将脑袋一偏枕在黄小女侠肩上轻轻抽噎起来。见得小姐如此惨澹九华众女自是眨了眨眼。海棠吮着鸡爪一时也不好白吃人家的便问道:“你干什么了?可是给谁欺侮玷污了么?这般可怜。”
听得此言何凝香泪水益泛褴了一时掩着心口宛如西施捧心哭道:“我……我……”这女孩嗓音娇弱说话时气若游丝还下忘掩着小嘴海棠运起内力仔细听了半晌却还是不得诀窍只得招来了黄巧云皱眉道:“她怎么啦?可是病了么?”
黄巧云白了她一眼道:“当然是病了不然还能怎么了?她这几日食不落饭、睡不安寝、还闹得魂不守舍何伯伯知道她病了却也无药石可医便要我带她出来透透气。”何小姐金枝玉叶锦衣玉食没想却罹患怪病了九华众女皱眉道:“什么病这么厉害?居然无药可救?”黄巧云叹息道:“那还要说么?她害得是相思病。”
众女恍然大悟看这世上唯一没药解的便是这相思病病情时时起伏匆冷匆热与失心疯有几分相仿。卢云远远听着:心中便想:“这病倒真没药医不妨看开些。”一时大口饮酒却也来给自己治病了。
听得有人害了相思病九华诸女便又笑了只见翠杉状似怜悯明梅幸灾乐祸海棠则是一睑的闭目养神傲然道:“原来是这个毛病啊这病怎会没药医呢?这样吧要不要我给你们帮个忙啊?听得海棠要帮忙抓药何小姐心存感激正要哭谢黄巧云却又呸了一声看这药包落人海棠手里要是给她瞧得好了还会不自行服用么?当即道:“你省省力气吧告诉你如果那个人可以召之即来何大人早就去找他了。”海棠哦了一声道:“谁这么大架子啊?到底她看上的是谁?”黄巧云咳了一声道:“她瞧上的是华山弟子。”听得心事给人揭破何小姐又羞又苦便又趴倒在黄巧云怀里呜呜地细哭了起来。
众女一旁听着:心里自也觉得奇怪看华山高徒无数上有杜得籼、吕得礼、下有施得兴、吕得义看何小姐何等家世如今芳心可可一旦瞧上这群猪狗他们还不汪汪乱叫飞也似的赶过来么?九华诸女暗暗揣测正纳闷间匆见翠杉双手一拍:“我知道了我晓得何小姐喜欢了谁。”
眼见众女一齐转过头来翠杉含笑便道:“她瞧上了陈得福对不对?”华山垫底门徒人称扫把福这厮武功低、人头次倘使成了何府的乘龙快婿岳丈大人不免气得中风早早驾鹤西归难怪不肯找他回来。翠杉还待笑说惊见四下白眼不断连何小姐也收拾了泪水朝她怒目而视。
扫把福人缘不好眼看何凝香伤心欲绝明梅只得拉来了黄巧云皱眉道:“真是别卖关子了她到底爱了谁啊?”黄巧云掩嘴低声:“她喜欢的那个人单名一个‘苏”字。”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华山满门高手无数可阖山弟子中却只一个姓苏不消说那人自是“三达传人”苏颖无疑眼看九华诸女低呼出声连包厢里的卢云也是微微一奇。可怜何小姐给人当众道出了心事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掩面间便朝窗边奔去众女大惊道:“快拦住她这可是五楼啊!””
十年前玉清观前匆匆一晤当时卢云亲眼得见便曾见过苏颖一面只是那时宁不凡退隐在即双方却没机缘说过话。卢云隔墙听着不觉微微一笑:“原来苏少侠如此风流琼芳听说以后八成又要生气了。“想起了琼芳:心头匆有些挂念不知两人分别以后她现下去了何处?只是看今夜是元宵若不是和情郎幽会去了还能去哪?
正慨然间众女死劝活劝总算把何小姐拉离了窗口明梅笑道:“原来她看上的是苏大掌门啊那可有些难办了。她是怎么识得苏大侠的?”黄巧云摇了摇头道:“还不是那‘魁星战五关’害的?腊月那日她陪何伯伯去看擂台比斗结果轮到苏掌门出场她就病倒了。唉……反正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尽是哭……何伯伯心想不是办法上回还要我设法安排则个让她和苏少侠见上一面也好转个心情……”
海棠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你和苏颖很熟?”黄巧云脸上一红忙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认得华山的一个朋友也许能请他想个办法。”翠杉低头笑道:“你认识谁?可是陈得福么?”黄巧云大怒道:“谁认得他了?我认得的是吕得礼。”
海棠皱眉道:“谁是吕得礼?”看她一脸疑惑想来不识小人物一旁明梅附耳过来细声解释:“就是无耻三兄弟的老大外号叫‘小礼子’的那个。”海棠哦了一长声:“是他啊。”说着朝黄巧云打量几眼颔道:“恭喜、恭喜龙配龙、凤配凤。”
九华诸女向以言辞阴损着称耳听海棠几声“恭喜”却不知在“恭喜”什么黄巧云怒火上升自知说不过她们三个便暗暗握住了腰问短棍眼中透露凶悍。翠杉吓了一跳忙来缓颊道:“后来呢?黄姊姊安排的如何了?I
黄小女侠放开了短棍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苏掌门很忙没法子见上面。”何小姐听得此言只是悲从中来登时珠泪潸潸海棠柔声安慰道:“好了别难过了见不到就算了反正人家苏掌门二月便要成亲迎娶大美女琼芳人家连喜帖也出来了你便算见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黄巧云猛吃一惊拼命向海棠使眼色那海棠却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故意为之自管说了个痛快。果下其然何小姐听得此言一口气转不上来便又颤巍巍地行向了窗口黄巧云死命拦住一边怒骂海棠:“你这女人心眼真坏你要逼死她么?”
海棠苦笑道:“这也能怪我了?人家喜帖的满天满地她怎会不知道?”黄巧云懒得应答自去安慰何凝香一旁翠杉则来帮忙倒茶服侍让小姐暖暖心口。
苏颖是琼芳的情人京城里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何小姐幽居在府自不知人家早已是琼府的乘龙快婿岂能再接别人的绣球?卢云一旁听着:心中又想:“原来琼芳要成亲了说不得这杯喜酒我虽不会过去喝可也得找个法子给她贺喜。’
想起琼芳性子冲脾气硬日后做了人家的妻子不知会不会镇日吵架?卢云回思这半个月来的相处心里不觉有些思念她:“这琼芳虽说架子大可其实说话好有趣要是她现下也陪在这儿这个元宵定然热闹了。”
正想问外头何凝香听到苏颖即将成亲却已快哭死了翠杉安慰道:“何姊姊快别哭了这世上好男子所在多有不如这样吧我家老爷是正统军的大元帅营里有七十二万未婚男子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拜托咱们老爷替你安排个相亲……”
正统军盛产“黑旋风”个个手持双板斧怪力乱神脸上还长了黑毛何小姐听得此言不觉悲从中来哭得更凄惨了。明梅笑道:“快别这样了正统军里也不全是做苦力的多少有几个文武双全像是‘小赵云’燕烽啊、‘飞天笔’孟焕然啊‘荆州狮’熊俊啊个个一身烈火尤其那个燕烽猴急也似平日最爱缠着海棠呢。”
咚地一声桌边茶水翻倒众女定睛去看却见翠杉面色惨白颤声道:“燕烽……他……他很爱缠着大师姐么?”明梅笑道:“可不是么那姓燕的每回见了海棠都是张大了嘴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像还写了一些书信过来我都不好意思瞧呢。”说着提起了手肘朝师姐碰了碰海棠却是不置可否只理了理云鬓料来“四火儿”属于点心一流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猛听一声抽噎众女一齐凝目来看这会儿倒不是何凝香啜泣却轮到翠杉泪洒当场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正说话间那何小姐却似听不下去了她擦拭泪水盈盈起身道:“巧云送我回去。”明梅忙道:“才不过子夜而已这么快便走了?”何小姐整夜给人当成笑话什么也不想说便拭泪道:“不了我身子不舒坦得早点回府歇着。”
元宵花月夜才子佳人莫不彻夜游嬉通宵达旦可何小姐却是形单影孤如今又给人连番作弄如何还有玩兴?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叩叩几声海棠却已敲起了桌子。她拿出了大师姐的架式道:“过来坐下我这儿有个消息奉告包你爱听。
海棠美丽骄傲日常总爱欺负人何小姐晓得她不怀好意正待用力摇头却听海棠淡淡地道:“别急着骂我我这消息可是关于那‘女扮男装’的不听可惜喔。”
黄巧云听得“女扮男装”四个字自是低呼一声道:“你说得是琼少阁主!”
全京城唯一穿男装的女子便是琼芳。此女执掌书院权势薰天出入皇宫内院如同家常便饭可说是全北京第一气概的女豪杰;海棠淡然一笑颔道:“什么琼少阁主好大派头叫她琼芳不就得了。”黄巧云哼道:“随你了我们崆峒山可没那么无礼。”
崆峒派多有高手驻进紫云轩想来为得这层缘故黄巧云定是个乖顺的。她哼了一声又道:“好了快说吧少阁主又怎么了?”海棠叹道:“她啊她活活气死了苏少侠哪。”
场面静了下来卢云乍然听得琼芳的消息自足聚精会神就怕少听了一宇半句。那何小姐也是慌不迭地回座满面部是关切一片寂静中连窗边那名酒客也是微微一动看他虽然背对着诸位少女却把酒杯放了下来想来也听到了说话。
全场屏气凝神都在等候演说谁晓得海棠却又不吭气了只管提起杯子、骄傲喝茶。黄巧云催促道:“海棠你老是卖关子这琼阁主不是才出远门回来么?怎会气死了苏少侠?”众师妹也是一睑期待忙道:“是啊师姐快说啊。”
一片催促中海棠终于长叹一声道:“好我这就说罗。”她先将稍梳理了跟着拿了丝巾出来学着师父的模样扇风纳凉。众人正想再听下文却又拿回一句无聊的:“唉此事说来话长罗……”
眼看大师姐摆架子一旁翠杉忙来奉茶明梅也来陪笑脸众师妹殷勤服侍之下海棠心情总算舒坦了方才道:“好啦好啦我这就说了你们全听好了。”
众女正襟危坐不敢梢动海棠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男子全在偷看自己便又啜了口香茶扬了扬凉风正要再次叹息黄巧云气愤不过便取出了纸牌大声道:“告么了告么了大家来玩马吊牌。”众女哼了一声正要扔出骰子却听海棠压低了嗓子急切地道:“话说腊月小年夜当晚呢……扬州城夜黑风高狂风飕飕大雪飘飘。”
众女听了这个开场颇为精彩便又放下了纸牌再次凑头而来卢云也是全神贯注运起了内力来听只听海棠低声道:“那时琼芳人在扬州过夜这晚她不知怎地匆地辗转难眠她见窗外雪花片片好似在向自己招手便也迷迷糊糊地走出门结果她走啊走的、走啊走的……”
猛听“砰”地一响海棠将手望桌面一拍听她阴侧侧地道:“你们可晓得她撞见了什么?”海棠煞有介事只当自己唱起了花鼓黄巧云矍然而惊道:“见鬼了?”海棠叹道:“傻瓜你们崆峒派的人都没脑子么?别老是妖魔鬼怪想点别的。”
黄巧云满面红云这会儿便给问倒了何小姐便又幽幽地道:“海棠姊快说吧拜托你。”海棠仰天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她啊遇到了一个面贩呢。”
“面贩?”少女们全都笑了起来:“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世上卖面的所在多有便一条长安大街逛去少说十来处吃面地方毫无稀奇。众女哑然失笑卢云却是面色苍白一时心头惴惴不知会有什么倒楣事冒将出来。
“你们有所不知啊……”又听海棠叹道:“这面担子不是寻常地方而是有来历的。那琼阁主自也不知其中奥妙。她闻到那面担传出香气只觉得肚子饿了便迷迷糊糊坐了下来叫了碗面吃了谁晓得这一吃之下居然……居然……”说到此处竟尔面露悲悯之色好似万分惋惜。众女听得兴起无下催促道:“后来呢?快说啊。”海棠仰天长叹幽幽地道:“后来啊她就被坏男人拐走了呢。”
“坏男人……”何凝香睁大了眼一颗芳心怦怦直跳颤声道:“可是那卖面的么?”
“是啊……”海棠面露怜悯之色幽幽又道:“江湖上有句话称作‘吃人中碗、由人使唤’便是说这卖面郎如何阴毒。据说这人是江湖第一淫贼平口居无定所却爱假扮面贩、平日里甜书蜜语时时拐带妇女可怜那琼阁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吃了一碗面后什么都不晓得了只能由人摆布整整十来日里……哎呀我一个黄花闺女……真没脸说了……”
众女经常吃面听得面老板原是坏男人无下相顾骇然。海棠举手遮嘴又来细声警告:“总之你们这几日全都小心了千万别上街吃面万一也给迷住了那这辈于全完了呢。”
众女花容失色纷朝楼下街心去望只想瞧瞧卖面郎是否又来采花了。
卖面的不在楼下却在包厢饮酒。卢云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自己竟成了个采花大盗声名狼藉至此。他呆呆举起酒碗方才暍入喉头又听何凝香叹道:“好惨。”众女皱眉道:“你惨什么了?”何凝香掩面泣道:“不是我惨是苏少侠惨。”
苦主的名字出来了饶那卢云功力深厚一口酒水还是倒喷了出来。
全完了琼苏两人青梅竹马早已论及婚嫁谁知江湖上人云亦云却把消息传得如此难听可怜苏少侠听了这些传闻却该如何自处?卢云越想越怕一时间如坐针毡看他连尽五碗烈酒兀自觉得不足。正悲饮间匆见*窗边一名酒客也是仰头痛饮十数杯看他背对着众少女脸面却对着卢云这边卢云心道:“这人酒可喝得急了他又是怎么了?”
卢云整晚见着此人只觉得他好面熟却总是想不起他的名号当下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头思索掹听噗地一声整碗酒全吐了出去弄得自己满身污秽。
完了……卢云呆若木鸡他终于认出人来了那熟悉之至的青年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在华山见过的少侠苏颖。
全毁了。当年匆匆一晤两人不曾说过话是以虽觉眼熟却没法一下子认出人来哪晓得苏少侠根本就坐在酒楼里还把海棠的胡说全听入耳中?届时他遇上了一帮面贩子还能下拔剑凶杀么?想到此节卢云心中苦也迳自拿起了大酒坛咕噜噜的灌下去。
这厢卢云祸从天降大叫倒楣。那厢九华诸女却是唯恐天下下乱便又来了加柴添火听得海棠低声道:“我跟你们说喔苏颖真可怜他压根儿不晓得老婆跟人……唉……现下还快快乐乐的办着喜事等着当新郎呢。”何凝香啜泣道:“好惨……”
确实惨九华诸女一齐挑拨起来了:“好惨喔!好惨喔!”何凝香悲从中来一时满面爱怜垂泪道:“不行我……我不能让他被人家欺侮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海棠、明梅就等她这句话大喜之余莫不竞相怂恿:“说得好苏少侠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只等何小姐出手相救了你快去找他吧。”众女你一言、我一语或胡乱怂恿、或信口雌黄正笑闹间匆听楼下傅来叫卖声:“馄饨面、炸酱面、大卤面……每碗十文钱快来吃吆……”
卖面的真冒出来了众女大吃一惊忙围到了窗边瞧望连卢云也伸长了颈子就想一睹坏男人的庐山真面目。一片悚然问只见楼下摆了幅脏面摊一名胖子搔着头、枢着脚正在路边打着哈欠想来卫生堪虞。
俗话说了“一叶之秋”看楼下面贩如此形状对比海棠口中的采花面贩众少女本还有相信的便都醒了过来黄巧云瞧了那卖面的几眼皱眉道:“海棠你到底说了几分真话?你说那琼阁主给面贩拐跑了可是真有此事?”
苏颖风流俊雅乃是江湖有数的大剑客对比楼下的大胖子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眼见众女起疑了海棠不由满面通红忙道:“你们别胡思乱想这两碗面是不一样的。我跟你们说那诱拐琼芳的面贩是个武林高手绝不是楼下这个。”
黄巧云哼道:“听你这个那个的谁又见过哪个了?还不是听你一个人瞎扯。”海棠有些词穷了也是骑虎难下只得道:“你说话别伤人了告诉你我……我真见过那面贩一次信不信由你了。听得海棠见过坏男人众女无不大为好奇她们打小听得师长训诫早将坏男人视作洪水猛兽可日常听得惯熟临场却没见过忙道:“你……你真见过他?那人生得什么形貌?可还俊么?”
海棠喜孜孜地笑了正要乱扯一通忽见众女瞧着自己当下改作忧虑状沉吟道:“那人嘛……模样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只是唇上蓄了短髭身材修长那肤色呢……比女人还白还细一双眼儿风流桃花像能说话似的、听说女孩要给他盯上了连路都不会走了呢。”
听得卖面的采花功力如此深厚众女无不暗暗骇然只在悄悄揣想那卖面郎的形象。匆听明梅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唇蓄短须、肤白胜雪还生了双桃花眼那不是五辅大人杨肃观是谁?”
这回轮到海棠脸红了想来她不知坏男人是何形象便照心中理想描绘了。其余众女倒也满心狐疑不知杨大人是否白日洽公晚间卖面倒是值得查上一查。
海棠说完了故事何小姐心情好转便又有了笑容想来明日定要过去解救苏大侠了。黄巧云笑道:“好啦凝香开心了海棠你可立了大功。”说着又取出了马吊牌笑道:“别说闲话了来告么了、告么了。”将手指叩了叩桌把骰子一扔这会儿便来开赌了。
众女玩得开心卢云却是心乱如麻自知闯下了滔天大祸若要惹得苏琼两人婚事告吹那自己可真是罪大恶极了正苦恼间忽听楼梯问脚步声响涌上了一群人听得一人大声嚷嚷:“***!是哪个混蛋给琦小姐招待的给老子站出来!”
倒楣事一桩接着一桩这酒楼里给琦小姐招待的自是卢云无疑。他心下叫苦连天不知自己是否犯了瘟神事事透着倒楣百般无奈之中只得从窗缝向外窥看却见楼梯里上来了十余人或着家丁服饰、或身穿喇嘛袈裟为之人身形高眫罩着件斗篷料来颇有权势。他抓住了掌柜喝道:“杂碎东西!你说琦小姐的情人在哪?快给指认出来!”
眼见恶霸争风吃醋却又冲着自己而来卢云心下苦叹想他这辈子学堂苦读岂料老来居然沦落到当街斗殴、争夺美女的惨状?他叹了口气正要出面招认那掌柜却已叫起冤了:“王爷呀!冤枉啊!琦小沮哪来的情人了?老朽在这儿待了几年了别说一个连半个也没瞧过您瞧这不是天大的误会是什么?”
那高眫男子是个草包听得此言登时信了便暍道:“好了!信你一回!下次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骚扰她你可得赶紧给我通报!让我给你们摆平!听到了没?”那人好似权势极大全场竟是唯唯诺诺无人作声却在此时听得噗嗤一笑听得一名少女掩嘴低笑:“不三不似的东西这不是说他自己么?”
海棠闯祸了那人本在好端端的与掌柜说着话陡听这天外飞来的讥笑霎时怒火上升厉声道:“是谁笑给我滚出来!”海棠哼了一声自管玩牌却也不去理会那胖大男子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客人都低头垂不敢稍动唯有海棠这桌兀自大剌剌的玩着牌霎时走了过来森然道:“***下**子给老子站起来了。”
那掌柜的见要闹事了赶忙上前苦劝:“鲁王爷千万别这样咱们万福楼也不是没人照应到时候您伤了客人咱们告上官府那又是何苦呢?”砰地一声掌柜的给人反手一掌打得趴下了。众伙计大惊失色全都涌了上来。海棠终于火大了霎时重重一拳槌上了桌怒道:“什么玩意儿!是姑娘笑的又如何?你想如何啊?”
海棠行侠仗义那人却不禁捧腹狂笑:“我想如何?我想如何?你***小骚蹄子给老子看清楚!你亲爹是谁!”霎时将斗篷掀开露出内里的靛青天龙来人赫然是位朝廷郡王。
“参见鲁王爷!”满场伴当跪了一地喊出了来人名号。海棠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惹上天大麻烦了这鲁王允跖亿万家财儿子载棋更是当今八世子之一连大都督都未必招惹得起自己却顶撞了他这该怎么办呢?
海棠怕了起来嘴上却也不好示弱只得道:“明梅、翠杉咱们走不必和这种人罗唆。一众师妹赶忙起身正要随大师姐离开却给鲁王爷拦住了听他嘿嘿笑道:“他***骚*淫妇今夜找不到琦小姐刚好找你们几个丫头消火。”说着朝桌子一指厉声道:“全给我坐下了!”
眼看兽爪子便要触到身上吓得两名师妹惊叫下已海棠身为大师姐自不能让师妹受辱当下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问短剑喝道:“走开!”鲁王哈哈大笑居然迈步向前淫笑道:“你敢在郡王面前拔剑?你可晓得这是死罪么?”
对方益进逼慢慢呼吸相闻手掌更朝腰际搂来海棠心下害怕万分怎么也下敢动眼看鲁王爷伸出大手已然抚上了海棠的纤腰正要乱摸一通却听嘿地—声黄巧云当面抢上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棍。
砰地一声鲁王爷吃痛霎时身边飞影闪动两名红衣喇嘛从旁抢上竟在间不容之际捏住了黄巧云的手腕喀地一声劲力动卸下了她的短棍跟着把手一举已如抓小鸡般的将她提起。海棠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们是九华弟子你……你休得无礼。”海棠自道来历鲁王却反而哈哈大笑:“我说是仗着谁的势头来着?原来是艳婷那*子的徒儿有其师必有其徒来你们几个刚巧都来陪酒吧算是见习见习!”
眼看对方辱及师门海棠、明梅惊慌不已只得望向何小姐盼她出言相救。奈何这千金小姐禁不起吓此时早已缩到了墙角只在低声啼哭。
情势如此卢云已是不能不出面他把脸一沉缓缓放下了酒碗正要站起身来却于此时听得一人抢先道:“放开她。”全场众人转过头去只见窗边站起了一名酒客背向众人手上却拿一只油布包想来是他放话了。鲁王哦了一声:“臭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是吗?”
油布抖开一柄长剑露了出来那酒客静静地道:“这是京城你得守法。”鲁王爷狂笑道:“法?老子就是法你抓我送官啊?”那酒客的话很少只慢慢拔出剑来只见他左手又腰背身斜势那模样当真非同小可。鲁王冷笑道:“来了个妄人先拿下了。”
一名喇嘛向前行来采手来抓那酒客微一转身轻飘飘地一剑刺出便朝对方的腰腋而去。那喇嘛练了大手印的功夫见这剑毫无力道自也不来怕正待徒手来抓却于此时剑尖微微昂起抢先抵住了喉头。
“记得。”那人淡淡地道:“这里是京城卧虎藏龙。”把手一拉将黄巧云带到了怀里仗剑护住了她。楼上酒客见他如此侠气莫不高声喝彩鲁王大怒道:“叫什么好?谁敢叫好?我就打谁!”
来人剑法如此精妙竟在一招内制住敌手。黄巧云满面羞红自知这是华山剑法他急急云看那名酒客却见他生了一双猫儿大眼脸上带着几分忧郁骤然问“啊”了一声已然认出了此人的来历。
黄巧云认出了剑法其余少女却也认出了长相。一时纷纷惊呼道:“苏颖!”
惨了……那大名鼎鼎的华山掌门、“三达传人”苏颖原来早就来了。他不只听到了海棠的说话也已听到了何小姐的心事。
眼看梦中情郎乍然出现何小姐下禁心花怒放正要上前羞羞相认可满面晕红中怎么都无法上前骤然之间脑中一阵晕眩她“啊”地一声轻呼身子向后便倒听得嘤咛一声过后黄巧云给人撞得滚了开来苏颖怀里却多了一名晕倒少女看那弱不禁风的怯模样却不是绝世美女“海棠”却又是谁?
第八章 无名火
当、当、当二更时分远处响起了撞钟声深夜里倍觉悠扬打更人也敲着梆子提声喊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深夜二更元宵灯会的喜庆犹在可琼芳的脚步已然蹒跚她用手帕包着重伤的左手沿途喘息行走来到了一处城墙她支撑不住终于坐倒在地。
眼前黑森森的琼芳拼命把身子隐入黑暗之中她不想给谁瞧见。
真像遇上了瘟神自从上月在太医院遇鬼之后短短一个月下来琼芳与爷爷闹翻与情郎分手甚至铁扇、火枪、令牌、银两也没了最后她遍体鳞伤沦落成这个无助弱女琼芳咬住牙关霍的仰起头来望向那浩瀚无尽的星海。她不是弱女她是琼芳在黑衣恶鬼君临天下的京师她须得杀出一条血路。
生平第一回靠自己。纵使一粒米、一滴水都得靠自己不然她便得回家乖乖向爷爷磕头求饶成为黑衣鬼魔中的一员女将。
实在太惨了琼芳当然不愿意回去现下紫云轩基业如何、情郎剑法如何再也与她无关了。
今夜此时她宁可流落天涯海角她都不要留在北京;卢哥哥……他肯和自己走么?
雄才大略的少阁主低下了头她便这样坐在街上怔怔流泪。
四海为家的卢云他是否离开京城了?倘使自己执意找他茫茫人海之中她有把握找到人么?万一没找到她该怎么办?就这样孤零零地活下去么?
抛下了一切把一生赌注在一个幻影上此时此刻琼芳觉得好彷徨她真想找个对象说话把从小到大的心事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这当口不能找娟儿她不想害好友挨骂。她更不想找傅元影逼得他左右为难可还有谁能找呢?哲尔丹?宋通明?祝康?不说这些人是否够得上交情单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便晓得这些人不是说话的对象。
怎么办该找谁呢?那个人不能是琼家的故旧也不能是华山的友人那人还要有一点就通的灵性才能听得懂自己的心事。
孤寂感飞入心中琼芳怔怔地仰起头来目望浩瀚星海呼风唤雨了一辈子如今大难临头她却连个说话对象也找不着了。
“谁呢……”满天星斗之下琼芳询问着上天谁能指引她一条出路?
�忽然间雪云散开月儿照耀前方面前现出了一座巍峨官宅那清柔的月光照亮了门楣映得门额璀璨如镜宛如水银打造。
“杨守正府……”琼芳喃喃自语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在这茫然无助的一刻她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他不会武功无涉朝政甚且不和自己相熟可琼芳隐约知道那人就是不会通报爷爷也不会出卖自己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他也曾喜欢过同样的东西。
绝代有佳人天寒翠袖薄。深夜时分琼少阁主纵身眺起直向对街的宅邸飞奔而去。
当……当……午夜钟响总算结束了今夜无愧“金吾不禁”万福楼里小姐姑娘簧夜相约小聚有海棠、有明梅、有翠杉还有何小姐凝香……现下居然还多了一个苏颖他一脸索然、满身疲倦英雄救美之后怀里便多了个昏晕美女眼前还有大批坏人等着他。
“掌柜的。”苏颖淡淡地道:“快去报官就说有人在这儿闹事。”
“***混蛋!”眼见众少女含羞看着苏颖鲁王顿时怒吼起来了:“看你这脸贼样八成就是琦小姐的姘头吧!看本王揍死你!”霎时狂声呐喊:“大家上!”
什么鲁王徽王、世子太子苏颖都不在乎眼看四名喇嘛在那儿怒吼却没一个人敢真个上来便伸出手去捏了捏海棠的人中道:“姑娘没事了不。海棠幽幽醒转眼见苏少侠温柔款款的神气轻声便道:”多……多谢大侠搭救敢问……敢问您高姓大名?“
今夜海棠口无遮拦把苏颖狠狠损了一顿谁知摔入了怀抱之中却失忆丧神居然不认得自己。苏颖微微一愣也不知该如何答话便道:“同道中人、患难相助何须多言谢语?”扶起了海棠的纤腰便要转身离开。
苏颖颇有大侠气派解救美女之后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已潇洒而去他脚步才动忽然觉剑刀凝住了。他回头去望只见一只手掌伸来握住了自己的剑刀掌心却不曾流血反而散一股黑气。苏颖愕然道:“平湖铁砂掌?”面前抬起一张脸却是个阴森中年人冶冷笑道:“智剑平八方?”
苏颖大吃一惊方知来人还有硬手在场自己却是轻敌了。
鲁王号称天下第二财主又称举世第一守财奴据说他平日养了下少伴当除了这四名喇嘛随行另外还有一位师范硬手练有铁砂神掌料来便是此人了。
苏颖嘿地一声自知先前大意长剑居然给人握住了一时急急去抽奈何对方铁掌刚掹自己竟是抽之下动猛听海棠尖叫道:“苏大侠小心!”轰地一声背后奔来一名伴当手提威武棍便朝苏颖身上狠打。眼看棍棒如雨而下苏颖偏又抽不出剑来众少女喊道:“苏大侠!踢他!快踢他!”
正等着苏颖飞身而起快脚乱踢却听啊地一声痛哼出乎众人意料苏颖背后挨了一记闷棍吃痛之下手指放脱了剑柄膝盖渐渐软倒。眼看大侠不太管用海棠自是傻了:“这………这是怎么了?”众少女怔住了。那中年男子淡然笑道:“华山派好大的名头原来不过尔尔。”运起了铁沙掌便要将苏颖的长剑硬生生折断。
苏颖一身功夫全在剑上幼年本还练过一些拳法可习练“智剑”之后便将拳脚功夫尽数搁下此时剑刀给人握住等同武功被废。卢云人在包厢里看着一见情势急转直下自不能任凭苏颖给人殴打正要过去搭救却听“砰”地一声大响十来名武师着地滚了出去。
“什么人?”鲁王大惊而呼却听背后传来冷峻的嗓音道:“坏人。”
背后走来一名青年他身穿黑衣、腰系红带沉着一张冷脸望来十分凶焰。听得“啊”地一声惨叫地下的伴当给铁靴踩过腿骨折断已然疼得号啕大哭。
来人身长九尺以上凛凛英风杀气甚雄却不知是何方神圣。陡听一声断喝响起那中年男子摆开了铁掌架式旋即横拍一掌。看那掌心黑气颤动却是“铁砂神掌”的绝顶功夫。
铁掌高手功力深厚黑衣少年却是嘿嘿一笑他脚尖轻挑地下木棍飞上了半空便给他就手抄住。“喝”地一声黑衣少年对铁掌不避下让反手挥出木棍便朝脑门狠狠砸下。
“砰”地一声大响威武棍来势奇快抢先敲上了脑门铁掌高手眼冒金星手下却仍虎虎生风。又听“砰”地再响棍棒又次砸来铁掌高手鲜血长流却是毫不死心仍在探手向前“砰砰砰砰”一阵乱响过后地下血泊里倒了一名中年人看他的五指勉强抓住了黑衣少年的铁靴人却早已昏晕过去、铁靴提了起来将铁掌高手一脚踹了出去黑衣少年冷眼回日眼见海棠还依偎在苏颖身边当即扭了扭颈子把手指定向一旁示意她立即退开。海棠好似认得此人一时又怕又慌把牙一咬转身便朝师妹处奔去。
黑衣少年震慑全场他斜目看了看鲁王爷把拳头握得喀喀作响。鲁王吓了一跳急忙逃回了众喇嘛身边再也不敢过来了。嘎地一声黑衣少年拉开了木椅在苏颖对面坐下淡淡地道:“颖兄……久违了。”
瞬息之问酒楼里全静下来了站得近的如鲁王爷、苏颖坐得远的如卢云、众酒保人人都在打量这名不之客。此时连何小姐也觉得害怕了她扯住了翠杉的衣袖附耳道:“这人是谁?怎地见人就打?”
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细声道:“他……他就是咱们老爷的公子伍崇卿。”
“什么?”听得伍崇卿三字众人部傻住了鲁王爷愕然咒骂卢云也是睁大了眼都觉得不敢置信。
这真是祟卿孩儿么?当年卢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条陋巷之外那夜小崇卿穿着棉袄、打着喷嚏两只脸颊红通通的望来很是怕羞可如今小崇卿长大了却落得满身暴戾之气若非听得旁人解说卢云纵使对面相遇怕也认不出人来。
父定远母艳婷黑衣少年果然大有来历他沉着一张脸模样有些像是罪犯眼见苏颖迟迟下坐森然便道:“颖兄坐吧别站着。”眼看小鬼旁若无人却要鲁王如何忍得霎时又冲了过来戟指大骂:“臭小子!我道你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原来是靠着伍定远那厮本王告诉你……”还待唠唠叨叨猛听一声霹雳怒吼:“滚!”
伍崇卿拿起了棍棒重重砸在地下仿佛魔怪暴吼、目皆欲裂。须间四座皆惊众酒客一声喊全冲到了楼下去了鲁王爷大惊失色待见伴当武师也逃得一个不剩只得铁青着脸边逃边嚷:“臭小于!本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啊地一声鲁王爷一脚踩空滚到了楼梯间一路摔了下去。
整层楼全静了下来地下的铁掌高手早给人抱走了其余闹事的王爷、划拳的酒客全都一轰而散偌大的堂上只余下十来名伙计卢云凝目来瞧只见海棠、明梅、翠杉等少女兀自不肯走只躲在屋角看着伍崇卿满面忧虑。
说也奇怪这三名女孩都是艳婷的徒弟。该与崇卿相熟于是可师兄妹酒楼相逢彼此却连招呼都省了真比陌生人还要不如。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片沉寂问堂上静悄悄的除了楼下的轰饮笑闹之声听不到别的声响。只听崇卿沉着嗓子道:“伙计。”凶神才走、恶煞又来听得脚步一阵慌乱那酒保急急奔到了桌前苦笑道:“大……大爷您有何吩咐?”伍崇卿取出一锭银子远远抛了过去说道:“给来两只大碗一坛烈酒。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打扰。”
“谁敢打扰啊?”那酒保低声苦笑也是怕自己招惹了凶神忙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自去勺酒取碗。
伍崇卿并非寻常人而是权贵之子他并不怕鲁王爷也下怕官府不过他却很敬重苏颖他仰起头来淡然道:“颖兄赏个脸和我喝杯酒。”
眼见伍崇卿凝视着自己屡次邀约苏颖却有犹豫之意他打量着崇卿只见此人仪表堂堂坐下时腰挺背直看得出颇具家教。可下知为何这人的眼神却下见世家公子的温文反而带了一股森寒邪气望来极为古怪。
眼看苏颖仍是不为所动伍崇卿沉下脸去吊起了冷眼森然道:“怕了我么?输……大哥……”
砰地一声“三达传人”将长剑扔到了桌上当场傲然就座、眼见苏大侠有意大神威教训狂徒何小姐自是芳心乱眺海棠等少女却与伍崇卿相熟一时间心头惨然大叫不妙就怕一会儿生什么惨祸伍崇卿激将得手却也没露出得意模样他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抱绚傲然道:“颖兄还认得我么?”此问大是奇怪经得先前一闹全场不分来历贵贱全都识得了伍崇卿苏颖不知他为何多此一问便只淡淡回道:“阁下不就是伍爵爷的公子么?如此家教森严京城里谁敢不识?”
这话隐隐牵涉到了伍定远海棠、明梅等少女自然下爱听不禁眉头一皱略见不快。伍崇卿听他损及乃父却毫无不满神色只摇头道:“你是还没认出我。”
一片寂静中匆听桌边传来颤声陪笑:“大爷……酒……酒菜来了……”
可怜的老掌柜来了看他今夜专遇坏人先是王爷来此打人、后是都督之子闹场今夜魔星高照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看他蹑手蹑脚手上捧了一坛酒却又不敢过分逼近只能远远递来碗筷就怕招惹池鱼之殃。祟卿倒也没为难他自管接过了东西放到桌上又道:“苏大哥咱俩好久下见今夜换我作东;”
听得伍崇卿自称许久不见苏颖却是一脸意外道:“咱俩以前认识么?”伍崇卿淡淡地道:“苏君若是想个起来兄弟自会帮你。”说着斟上满满两碗酒随即递了一碗过来。“
苏颖心烦意乱想今夜琼芳出走、师叔见责加上自己练剑遇上了麻烦可说诸事不顺实没心思应付此人见得酒碗递来却也不想接迳道:“兄台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时候晚了在下明早又还有事不妨改日再聚吧。”
苏颖寥寥数语言不由衷只想早些打场面正待起身告辞。匆听伍崇卿笑了笑道:“坐下吧你不是连老婆都跑了这会儿还忙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看这人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居然晓得琼芳离家出走了?苏颖不觉沉下脸来。便又安坐下动垂下了眼眸静声道:“伍少爷在下今夜脾气不好请你……”说着把手按上了长剑跟着不言不动。
苏颖动怒了随时都会暴起动手伍崇卿却是视而不见自管拿起了酒碗道:“苏君莫要动气小弟今夜找你并无恶意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听得朋友二字海棠等少女莫不一脸惨然慌道:“苏大侠千万下要。”
看众少女如此惊慌这伍崇卿定非善类无论谁与他亲善结交便如误踩了狗屎真要倒上三辈子的楣。天幸苏颖颇有明见淡然便道:“不敢当。苏某一介白丁伍少爷却是权贵之后请恕在下不敢高攀。”
听得此言众少女自是松了口气伍崇卿却是嘿嘿一笑他俯身向前凝视苏颖的大眼微笑道:“输……大哥……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您不是已经高攀琼芳了么?何妨再多我一个?”饶那苏颖修养再高听他屡次拿着琼芳作文章却也不免气往上冲他睁大了猫眼森然道:“伍少爷恕苏某耳背你方才唤我什么?”
“输……大哥……”伍祟卿双手交又胸前头颈歪歪的目光斜斜的一边腼着对座一边笑道:“听得清楚么?”苏颖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遇上了无赖汉一时不动声色望向窗外右手却慢缓缓栘向了剑柄打算给他个下马威。
猛听“砰”地一声大响伍崇卿抢先起手朝木桌重重拍落下去。一股紫电弥漫桌间震得苏颖的长剑跳将起来却见那桌上居然多了一柱香竖入桌面深达寸许。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众少女花容失色忍不住惊叫起来。
这是硬气功要知线香脆而易折伍崇卿却能硬生生刺入木桌足见他不只身怀气功尚且出手绝快方能刺木如裂帛。听得明梅惊惶呼喊:“师姐他又要做坏事了!咱们快去告诉师父!”海棠大喊道:“走!快走!别耽搁了!晚了要死人了!”说着拉住了两个师妹便朝楼下奔逃。那何小姐犹然不知死活仍想看那苏大侠大显神威却给黄巧云拖定了。
师姐妹们仓惶离去伍崇卿却是神气漠然对师妹们瞧也不瞧、睬也不睬便似不认得她们一般、卢云看到眼里自也暗暗奇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伍崇卿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正该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看那海棠艳光四射明悔机灵活泼便连翠杉也是温柔款款个个都是美人儿若是寻常人有了这三位可爱师妹自该欢喜到心坎里去了可崇卿却是这般冷漠神气真下知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整个五楼都没人了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只余下几个倒楣酒保死守在这儿。屋里静了下来卢云远远望去只见崇卿身处黑暗之中他身穿黑袍肤色又极黝黑油灯虽已照亮了板桌却照下亮他的身子昏暗中乍然瞧来只剩下那双明亮璀璨的眸子与那森森亮的白牙当真如同恶鬼一般说下出的阴邪古怪。
一片寂静中伍崇卿只是默默坐着苏颖也没有说话除了桌上那束线香微微摇晃什么声音也没有。良久良久只见伍崇卿伸出食指朝烛火轻轻触了触说道:“苏君你觉得女人可爱么?”
伍崇卿总算说话了可第一句话就如此怪异自让苏颖难以接口。热火烧着了食指崇卿却下觉疼痛听他笑了一笑又道:“小弟天生有个古怪脾气每回见了女人撒娇、男人使帅之事忍不住便要寒毛直竖……苏大哥天生风流应该没我这个毛病吧?”
世上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却怎能让人大起鸡皮疙瘩?苏颖听这人满口莫名其妙真下知伊于胡底只得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吾本须眉男儿汉素来疼爱美娇娘。阁下若是身罹怪病劝你趁早治一治以免断子绝孙。”
苏颖说话难听伍崇卿却是一幅受教模样他欠了欠身嘴角微见冶斜抬眼道:“伸手握玉足、亲亲小眼睛……你爱我、我爱你大家笑眯眯……嗯……”这人八成想讥讽什么他笑了笑转了转颈子好似有些不屑。苏颖见这人疯子也似委实不想与他乡说冷冷便道:“瞧阁下这幅模样想来不爱女人了莫非有断袖之癖么?”
“断袖之癖……胬童之风……”伍崇卿听了讥刺居然也不动怒只眯起了眼微笑道:“可惜了在下不想摸女人的小脚更不想让男人摸我的臭脚……想来这辈子是注定孤单了。”
苏颖自知撞见了疯子摇头便道:“伍少爷你想给谁摸手摸脚自管去忙请恕在下不奉陪了。一他提起了脚边行囊正要站起身来猛听”暍“地一声崇卿左手扬起一阵精光暴闪而过只见桌上烛火微微摇晃一缕青烟飘起线香竞给点燃了。
卢云心下一凛忖道:“这是袖剑。”
卢云躲在包厢里眼里却看得清楚适才伍崇卿左手拂出之时袖中竟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柄短刀旋即横斩烛火引燃线香这手法快得不可思议却又交代得明明白白。竟与伍定远的“真龙”身法好生神似。
“坐下。”崇卿静静瞧望线香神色说不出的孤单苏颖不愿与他来往仍是执意离去他提着长剑堪堪从伍崇卿身边经过却听他淡淡地道:“苏大哥你别觉得我怪倒是您自己有没想过……为何您这辈子辛苦练剑却始终是一只……”
“三脚猫?”
此言一出听得砰地大响苏颖拉开了椅子重重望地一撞随即坐了下来他凝视着伍崇卿冷沧地道:“兄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千万别惹我。”
苏颖露杀气了看他沉下脸去看那双猫儿眼燃起了熊熊怒火想来已动上了真怒。伍崇卿却仍是浑不在意兀自道:“苏君别动怒。小弟只是实话实说来不信的话苏大哥不妨闻闻自己身上……”说着俯身向前靠近了数寸眯眼闻嗅:“嗯闻到了么……闻到那股味道了么……好臭……真的臭死人了……”
伍崇卿言语怪诞宛如疯子一般苏颖怒火中烧冷冷地道:“什么味道?阁下是说自个儿的嘴么?”伍崇卿哈哈笑道:“还听不懂啊?苏大哥之所以是输大哥纯是因为你身上有股……”说着凑过头来作势嗅了嗅含笑道:“奶臭味。”
话声未毕板桌前嗡地大响“三达传人”长剑离鞘而出已然扫向伍崇卿眉间这剑来势奇快伍崇卿的应变更快他使了个铁板桥身于后仰已在间不容之际闪过来剑转看板桌之下一只铁靴顺势抬起鞋尖伸出的那柄寒刀却已抵住了苏颖的小腹。
输了苏颖的“智剑”差以分毫离伍崇卿的喉头街有—寸之遥。
“输……大哥啊……”伍崇卿哈哈大笑迳自坐了起来道:“奉劝你一句别再玩亲亲了。娘娘腔如你此生只配做二流。”
苏颖大怒欲狂霎时不顾一切长剑二次出手。有了先前吃亏的例子这回他先将板桌向前一推顶向伍崇卿的腰问以免他再次偷袭。
高手对决瞬息万变卢云一旁瞧着自也大赞苏颖聪明。看伍崇卿脚下暗藏玄机苏颖当然也能反向利用地利只消对方下盘受阻苏颖便能予取予求、大占上风。
“三达传人”二次出手气势锐不可当却于此时伍崇卿的膝盖奋力向上一撑砰地大响傅过桌面竞尔翻转过来如盾牌般挡下了苏颖的“智剑”崇卿得理不饶人随即“喝”地一声大吼举起左掌猛一下轰声巨响已将板桌硬生生地按了回去:卢云凝目去看却见苏颖的面前多了一道寒光再次给崇卿的袖剑指住了喉头。
又输了这回输得更惨要想和“真龙之子”比快那是绝无胜算的。
叮叮咚咚之声不绝响起半空中坠下了烛台酒碗伍崇卿却是好整以暇看他双手袖剑全出右剑抵住敌喉左手剑却挑点收拿将杂物二接下摆回了原位竟是分毫不差。
伍崇卿武功之高、身手之快已然震慑了全场、众酒保魂飞天外便都缩到了柜台里在那儿偷看。伍崇卿却也没下手杀人他笑了一笑手臂微拾袖剑便如虎爪般缩了回去听他道:“认出我了么?哀宗?”
听得“哀宗”二宇苏颖“啊”了一声已是张大了眼颤声道:“是你……”说着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张戏票手掌不住颤抖伍崇卿伸手接过颔道:“没错这票是我给你的。不必怀疑。”他满满斟上了两大碗酒推到了苏颖面前道:“喝吧。一个月没见了。”
苏颖神色恍惚缓缓地举起酒碗伍崇卿却甚爽快迳自提起酒碗仰而尽。
咕嘟嘟……咕嘟嘟……苏伍二人对面饮酒谁也没说话卢云一旁看着两人的举止心里自也暗暗留神自知他俩过去定有什么过节只下知为了何事这伍崇卿居然又找上门来了。他楷稍付量有心把事情瞧个明白便只安坐下动不急于上前相认。
一片寂静中苏伍二人谁都没说话良久良久砰地一声伍崇卿放落了酒碗率先道:“颖兄你恨我么?”苏颖伸手抚面低声道:“我为何要恨你?”伍崇卿微笑道:“你若没遇上我便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苏颖目望窗外夜景轻轻叹了口气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即使不输给你早晚也会输给别人。这我是知道的。”说着替自己斟满下酒神色略显落寞。
一个人若是输到底之后反而什么都放开了。伍崇卿听出他的自暴自弃便只笑道:“如此听来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了。”
对方言语极为难听苏颖却也不想反驳了他仍旧望着窗外笑了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阁下约我来此定有什么事吧?”伍崇卿见他爽快便也不客气了迳道:“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苏颖哦了一声便朝崇卿斜了一眼道:“你要借东西?借了以后会还么?”五祟卿摇了摇头坦然道:“当然不还。”
不告而借是谓“偷”借而不还是谓“抢”听得伍崇卿有意公然行抢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不知伍定远捕头出身怎么把儿子教成这鬼模样?那苏颖倒是落落大方只微微一笑道:“阁下说话倒也坦白。只是在下的家当全放在国丈府里阁下若是要借今夜来访时何不早些‘开口’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约我出来?”
都说抢不如偷、偷不如骗苏颖言语含蓄却是在问对方何不早些下手偷窃不也省事许多?伍崇卿听他拐弯来问却是有话直说了:“你错了。我今夜过去国丈府本就是去偷东西的。只是后来潜伏窗下时不巧听到你和你师叔的对答这才改变了心意。”
苏颖微笑道:“看不出来阁下这般梁上君子还会被我师叔感召哪?”伍崇卿听他满口讥讽却也无所谓迳自道:“你想多了。小弟这个人从不受教。你师叔本领再大一百倍我也懒得听他一句。”苏颖提起酒碗微笑道:“我师叔确实唠叨阁下倒也明白得紧。只下过你又为何改变主意了?可是觉得当街抢劫舒服些?”
“苏君…小弟之所以改变心意……”伍崇卿神色庄严道:“是因为我听到你的哭声。”
咚地一声酒碗放落下来苏颖原本笑容满面却慢慢握紧了双拳跟着牙关微咬最后慢慢吊起眼来斜觑着对座的强敌那是个极其忿恚的容情。
伍崇卿并无分毫在乎他打量着苏颖匆道:“苏君我该拿面镜子给你。让你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苏颖听他似讥讽、非讥讽饶他素以言语轻快闻名此际也只能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答腔。过得半晌方才道:“你……你想讥讽什么?”
伍崇卿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苏君的样于变了很多所以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古人以古为镜听得伍崇卿话外有话苏颖笑了笑道:“我变了很多么?”伍崇卿颔道:“没错你以前绝不是这个模样。”苏颖目望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照阁下说来我以前该是什么模样?”
伍崇卿道:“你以前高高在上一脸的开朗轻快全身上下嗅不到半点阴邪你晓得似这样的人我都怎么称呼他?”他瞧了瞧苏颖道:“王者我管你们这些人叫王者。”
高高在上的王者所向披靡。过去的苏颖确有这样的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那现下呢?”伍崇卿道:“你现下活像一只小蚂蚁大半时候都在地下爬怕这个踩、伯那个压狗都可以欺侮你。”
听得对方口出不逊苏颖居然没有反击只轻轻说道:“如此听来我已经是个弱者了。”
伍崇卿目光霸气自在他脸上转了转微笑道:“你是很弱没错不过你还不算弱者。苏颖听他说起话来刺耳之王便闭上了眼静声道:”那我算是什么?连弱者也不配?“
伍崇卿微微一笑道:“别动气。我之所以说你弱是因为你的武功真是很差可我说你并非弱者却是因为弱者只会哭、只会叫、只会跪地求饶你却不同你一直奋力挣扎。”他静默下来道:“颖兄实话一句送给你。在小弟眼里看来你配得上‘勇者’二字。”
苏颖一脸愕然看伍崇卿整整羞辱了自己一整夜如今前倨后恭却是有何图谋?伍崇卿看出他的错愕便笑了笑道:“苏君小弟是个说实话的人。你的功夫在我看来是属于花拳绣腿的一种你真的要小心江湖上许多人都急着打垮你这些人都不会过三十岁。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些家伙没一个有你的胆你敢站在孤峰顶上双手撑开任凭风吹雨打下头每个人都等着你掉下来等着看你闹笑话。可你就敢站在天上……”他提起酒碗仰手致意:“单凭这份无双胆识小弟便得敬重你。”
十六岁就敢接下师父的衣钵看起来风风光光的苏颖从此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在地下华山派的苏颖他确实是个非常非常有种的人。刹那问苏颖垂下头去避开了伍崇卿的目光卢云远远看去却见“三达传人”的眼眶已经湿红了。
苏颖掉泪了伍崇卿却也没有再加羞辱他推开了窗扉让寒风冶雪吹了进来他慢慢亮出了袖剑自在烛火上反覆烤着父道:“颖兄坦白跟你说小弟也是个孤独的人不晓得为何缘故我就是和这整个世间格格不入你晓得在我眼中看到的人世问是既残忍、复虚矫、更且卑鄙冶血无情之至。所以我从十四岁上起便愿不再与天下任一人结交也不愿再帮助任何人。可我今日愿意破个例……”说到此处眼中透出难得的热火沉声道:“苏颖让我帮你一次!”
苏颖沉默了看得出来他并下想领情。伍崇卿晓得他的心事便道:“我知道你是个傲性的所以我也不会真怎么帮你我只是要引荐你一条练功的捷径。”说着也不催促只管在那晓烤袖剑玩儿过得良久苏颖慢慢抬起眼来道:“什么捷径?”
伍崇卿凝视着烛火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自己也去过那儿在那儿我觉得自己长大很多也因此练就了今日的武功小弟在想倘使我能带你过去瞧瞧也许你可以有所长进。听得世上有此神秘地方不只苏颖为之一动连卢云也颇为好奇不知这处所却在何方居然如此合适练武?苏颖低下头去默然良久他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道:”说吧那地方在哪儿?“
“地狱。”伍崇卿静静地回答神态肃穆正经。
听得伍崇卿的说话卢云自是大吃一惊几名酒保一旁偷听说话更觉毛骨悚然忍不住议论纷纷都不知这人想干些什么。苏颖呆呆听着听得伍崇卿要把自己推入地狱照理他该要害怕的可说也奇怪他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好似伍崇卿便算举起剑来将自己当场格杀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抚了抚脸低声道:“你要带我去地狱?”伍崇卿冷冷一笑点了点头苏颖慢慢抬起眼来凝视着崇卿那张冶脸微笑道:“如此也好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用急……”伍崇卿静静伸出手来指向苏颖的胸膛道:“地狱就在这里。”
苏颖愕然低头他顺着伍祟卿的食指去看觉他正指着自己的心口伍祟卿淡淡地道:“夺走了你的剑抢走了你的女人你会痛苦流泪、下坠沉沦……到得一无所有、丧尽天良的那一日……”崇卿微微一笑他把袖中短剑露了出来道:“你就会掉到地狱里化身成鬼变成我的同伴。”
全场都呆了苏颖浑身冷汗直流卢云更已骇然站起他怎也料想不到伍崇卿会变成这个模样。
当年认识的伍祟卿还只是个质朴少年他比寻常孩子更害羞可他今天变成这怪样了他的话语太可怕了那一字一句满布哀伤那不是二十岁少年的语气反而像是历经了沧海桑田、体会了家破人亡之苦方才说得出这般话来。
十年来卢云流放天涯举目无亲没人比他更明白地狱之苦可即使是卢云自己他也没有因此成为妖魔鬼怪他看着面前的崇卿孩儿忽然问想到了那张国字脸他心里真有股冲动直想冲到大都督府里抓住那双宽阔的肩膀责问:“定远!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你儿子都已经疯了你难道还不去管一管么?”
“颖兄……”卢大叔一脸焦急伍崇卿却是阴邪冷笑他俯身过来眯眼轻嘱:“地狱之旅即将开始了你准备好启程了吗?”暍暍喘息响起苏颖的身子微微冶汗水一滴又一滴坠落下来他终于害怕了他才不要坠入地狱他也不要入魔“三达传人”属于天上他要重返天界与美丽的琼芳长相厮守。
一片静谧中苏颖悄悄伸出左手朝剑柄挪栘一寸。“三达传人”要反击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伍崇卿予取予求。他要永远逃离此地永远不和这个怪物碰面。
世上没几人知道苏颖下只右手能使剑他的左手也能使。此际双方以坐姿决斗闪避极为困难他若能以左手闪电招出其不意之下他有机会反败为胜。
一寸、两寸……“三达传人”的左掌暗暗挪栘终于来到了剑柄上正要收掌紧握阴谋暗杀却听伍崇卿呵呵笑道:“苏大哥恭喜你了。”苏颖愣住了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去看觉他正瞧向自己的左手苏颖倒抽一口冷气自知伎俩给人识破了正想设法遮掩却听伍崇卿笑道:“觉了么?阴招偷袭、不择手段、卑鄙无耻……咱俩啊…嘿嘿…是越来越像罗……”说着伸出手来拍着苏颖的肩头示意恭喜。
完了……地狱旅程已经开始了“天下第一”的尊严如光影般消逝苏颖呆呆张大了嘴瞬息之间仿佛身子不住下坠眼前一片黑暗浑浑噩噩之问只觉肩头给人搂住了耳边传来牛头马面的声音轻声鼓励:“别在意……来到了地狱就别在意卑鄙……那是咱们做鬼的好处不然的话等你遇上了王者……你就惨了……”
地狱的第一层到了。苏颖喉头颤抖耳边又听到阴森森的笑声:“王者…什么叫王者呢?这王者啊……他就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之所以好呢?是因为他从头到脚、浑身上下统通都‘对’。他之所以‘对’呢是因为他永远不会错因为呢被他杀死的人呢一定都是坏人和他意见相左的名字就叫小人你如果是女人你想不想做他的‘内人’呢?”
“一定会吧……”地狱恶鬼露出了一口白牙自问自答之后他好像要诉说什么秘密便靠到苏颖耳边轻轻笑道:“你看看就是因为这样这世上的好人才繁衍得这么多啊颖兄王者真好你一定也好想做个王者吧……”
“走开!”苏颖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赶紧脱离地狱霎时右手一抽刷地一声已然不顾一切拔剑相向伍崇卿闪电般探出手来居然抢先收走了他的佩剑跟着手上一使劲仗着气力过人硬将“三达传人”按回了座位。
“别急……别急……不想当王者你还有路走啊……”伍崇卿的话还没说完他按住苏颖附耳诉说:“真的当弱者其实很不错的……颖兄王者的东西太多了他吃过的剩饭、玩腻的女人都会赏给你的……你别担心女人不爱你她们最怜惜小东西了她们会抱抱你、亲亲你、疼疼你……而且她也不要你给她做什么因为啊她也是王者的小东西呀……”
耳听伍崇卿哈哈大笑苏颖忍下住咬牙喘息:“不要……说了……”
“别生气、别生气。”伍崇卿终于心软了他望着“三达传人”的红眼睛怜悯道:“快去找琼芳吧向她哭诉撒娇、低头认错如此一来她下就会怜着你、宠着你带着你一起爬上王者的大床上了?”
“杀死你!”苏颖大怒欲狂赤手空拳地扑向前去直朝崇卿面上挥打。伍崇卿也毫不客气拳头抡起便朝对方的拳头回击而去一声痛哼传过苏颖摔跌回座疼得他抚拳弯腰低头喘气。“
奇耻大辱加身苏颖的眼眶湿红了随时都会落下泪来奈何身为一个剑士他到死都不能哭他若在敌人面前坠下了泪水他的剑魂就会从此消散让他再也拿不起剑来……他拼命忍一直忍蓦地听到了一声大吼:“三达传人苏颖!”伍崇卿撕心裂肺戟指大吼:“拿出你的志气来!身为一个剑客纵是死你也得死得尊严!别像个娘们般哭哭啼啼没的惹我笑话!”
啪地一声大响自己的佩剑被人拿了起来狠狠摔在地下蓦然间两行无情的泪水洒落下来湿湿热热的苏颖终于哭出声了。
所有悲苦一齐袭上心头情人走了志气折了在这强生弱死的无情尘世里今夜苏颖感受到弱者的苦那种滋味如此锥心、如此刻骨让他这辈子再也忘不了……
眼看“三达传人”垂下头去以手遮蔽泪水好似输给了老鼠的大野猫什么都不愿听、不愿瞧。莫名之间伍祟卿竟俯身向前紧紧握住苏颖的手低声道:“颖兄别难过来你只差一步再一步就好……看在咱们这儿没有王者也没有弱者只有一种人……”
“勇者……”一坛烈酒离地而起淅沥沥沥地倒了下来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伍崇卿的袖中再次伸出了龙牙慢慢斩落了两点火星降临到烈酒之上。
轰地一声两只酒碗青焰闪耀竟给怒火点燃了。在“三达传人”的眼前现出了一片地狱火海照得他面色惨怛。
终点到了。地狱旅程最后的一关那是一碗汤孟婆汤它由地狱之海勺取而出上头满布青焰烈火苏颖全身抖他知道伍崇卿一定喝过这碗汤可他不能暍他是个凡人这碗酒喝下去他的肠胃定然剧烈烧伤必要痛得嚎啕打滚。
魔炎烈酒腾腾焚烧对座的崇卿好似坐于地狱火海之中形如牛头马面。他轻轻地向苏颖招手:“来喝掉它喝完了你就什么都下伯因为你也是鬼了到时候……咱俩就可以真正的联手……好好的把他们玩一玩……”
“你……”苏颖低头咬牙嘶哑地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啊……”伍崇卿嘿嘿冷笑森然道:“我要杀死一个人。”
伍崇卿的口气异常兴奋好似荆轲刺秦王等待已久乍听此言卢云遽然而惊苏颖也是满面骇然全场伙计更是窃窃私语只觉此人之可怖已到难以想见的地步。
“你……”苏颖喘气道:“你……你到底要杀谁?I伍崇卿没有说话他面容肃穆食指笔直竖起向天苏颖大吃一惊自知那是个”—“字他满心震颤骇然道:”天下第一“?你……你要杀死我师父?”伍崇卿眯起了凶眼摇了摇头那食指却仍竖起向上朝天顶穹苍指了一指。
比“天下第一”更高的东西……苏颖喃喃自语他望向了屋顶隐隐约约之间好似看到了一个影子它藏于九天之上隐匿于佛影之中那是……那是……
王者之上!
伍崇卿嘿嘿一笑森然道:“这个人他可以打垮你师父。他比狮虎更凶猛比豺狼更狡猾他有无可譬喻的大神通。无论是你是我若和他单打独斗都是必死无疑。”他附耳过来低声道:“不过咱俩有一个潜力……你呢你手上有件法宝足以翻江倒海我手上也有张王牌足以毁天灭地只要合你我两家之力便足以毁去这整个……”
“正统王朝。”伍崇卿眯起了眼露出了高兴的样子。
苏颖脑中微起晕眩他急忙扶住了板桌喘息道:“你……你到底要……要找什么东西?”伍崇卿咧嘴一笑慢慢的他的中指竖起、无名指也随即立了起来加上先前傲然笔直的食指他的手势成了个“三”字。
“三达剑谱?”苏颖失声惊呼伍祟卿则是仰天狂笑气势如同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