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契丹
鄂图曼、土库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路东移缓缓凝下来到了蓝色的里海。
指端持续东移穿过了黄烟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国花园。
指节收拢束起手上的地图霎时之间一双锐利的豹眼凝视前方。
冬日过午时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辉映皇宫尖塔绽现帝国天威这里是富庶之乡西域第一大国传奇之城撒马尔罕。王宫正门的那个剽悍身影奉召返京即将为帝国写下新的一页传奇。
“帖木儿灭里”。蒙可汗恩赐他是第八代“煞金”。
长覆盖正教英雄的前额垂到了面颊的两侧宽高的衣领竖起掩住了满是胡须的下颚与嘴唇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神豹将军什么都不愿显露出来便如回部的女子一般羞涩。
女人以面纱隐藏美艳的面孔为了严格的诫律她们把肉体的美好留给丈夫那英雄呢?用浓须遮盖坚毅的嘴唇用长覆盖英俊的面颊帖木儿灭里那剽悍的脸孔却是留给谁呢?难道是为了无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将地图收入了怀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随从直朝王宫迈进。
行上宽阔的瓷阶地下那片宝蓝瓷砖激起光芒彷佛辽阔的蓝色裹海。军靴一路踏踏亮响勇士归国身旁侍卫一个个提枪肃立豹将军是他们心目中的天神无人胆敢失礼。
斑大的身影无畏无惧帖木儿灭里昂阔步向前侵袭。陡然间脚步声停顿帖木儿灭里深深吸了口气肃身转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墙。
好久没看见这幅壁画了两年了好像出使鄂图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都城瞻仰这连绵不尽的血腥大壁画。
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描绘了汗国的传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学的英雄……但描绘他不需五颜釉彩只需割开羊颈让鲜血般的烫红泼洒上墙那便足够了。
一切传奇的起源“跛者”描绘他的凶颜只需一种颜色大血红。
西方圣人诞生后的第一千三百七十年统一回纥人、波斯人、普图什人“跛者”创建了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壁画里的故事。“跛者”踩过了满地的死尸惩罚了北方钦察国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奥斯曼与伊儿汗杀人王自称是成吉思汗后裔他就是第二帝国的开国圣君帖木儿大帝。
让人惊怕的凶狠面孔连第八代煞金也无法匹敌他被迫向后退开一步内心出现了悸动。
“跛者”几乎统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图曼、勇猛的赛尔柱这些枭雄在他眼中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这位大帝杀了很多人他连自己的祖先都杀死了自称是蒙古王公直系子孙的帖木儿他的轮廓一点也不像尊贵的成吉思汗他是突厥后裔。
“跛者”征服了无数人却无法征服自己他连自己的身世都必须伪造。
突厥人伪称蒙古人波斯人改装大食人不幸的时代总有许多的悲哀。也许这样的无奈安慰了自己让他选用了这位征服者的名号从此自称……
“帖木儿灭里!帖木儿灭里!”
沉思被打断了背后喊起了自己的姓名虽然从出生就用了这个姓名至今他依然感到陌生。帖木儿灭里低声叹息他回转身子单膝跪地等候着西域第一强国的君王到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空旷的宫殿长廊里激起阵阵回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胡子大胡子兵卒簇拥着一个大胡子来到自己面前。帖木儿灭里低头垂目双手交叉胸前称颂道:“伟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儿灭里不敢直视您雄狮般的尊颜。”
眼前这个宽厚的男人叫做“达伯儿罕”他就是当今汗国之君。面对称颂国主只如平常点头他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吁出了一口长气:“你可从西方回来了……”
面向可汗帖木儿灭里也如平常一般紧紧地眯着豹眼。耳中彷佛响起了那场激辩……
木里诧可汗如是说:“杀戮就是愚昧!汗国够强大了掌管帝国的男人不必骁勇善战西域要想繁荣富庶就必须选择一位仁慈的君王。达伯儿罕他就是朕的决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残酷的仁慈的狮子没有食粮。它会被别的公狮子吃掉它的配偶会被强*奸!”如同天竺猛狮的四王子向佛祖般的父亲出狮子吼:“你的决定错了!”
帖木儿灭里跟随在可汗背后口中不由出幽幽叹息。身为勇士的他毋宁相信了四王子。胆小鬼不会动战争却也无法保护汗国达伯儿罕不是英雄他的见识不如父亲才干不如祖先他无力维持帝国。
怎么办呢?佛祖的无边法力也无法解开的难题木里诧可汗要如何解决?
答案是一个宝藏帖木儿灭里下弯的嘴角微微平复眼前闪过了宝藏的容情。
那年宝藏站在空旷贫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诧:“我们不是狮子啊我们没有锐利爪子可是我们……”宝藏举起白嫩的两只小手笑道:“有这个啊!”
十一年来汗国不曾动过一场战争但它的领土却变大了物产增多了。凶暴的土库曼人驯服为温良农民桀傲的突厥人成为巧手工匠。当他们放下了反抗的刀刃拾起了牛犁从内心呼唤宝藏的名号时对木里诧可汗的感激就更加真诚。
“银川我们的母亲、我们的长姐。感激你为我们带来食粮”
银川公主她就是这道难题的解答也是木里诧可汗留给臣民的宝藏。
帖木儿灭里眼中闪动着笑意脚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听说宝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宫殿里。
当年自己编入了卫队奉召参见中国公主见面谒上之前帖木儿灭里便听过了传说据称这名女子来到西疆之时便以母仪天下的气韵惊动万军连最剽悍的“勃耳嗤亲王”也曾目眩神驰。
误把枕边驯羊当宝藏这岂止是天大的笑话而已?恐怕还是个亡国警讯。那时的帖木儿灭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负的他心里也有一个宝藏不过这与女色无关从波斯到土库曼无论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钦察女子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看一眼。
如同骄傲的突厥人、蛮横的蒙古人这位名将也有属于祖先的光荣过去他之所以投效汗国只为了一个埋藏已久的湮没宝藏。银川是干什么来着他懒得理会。
立在殿阶下等候谒见高高在上的公主当遥不可及的眼神望来帖木儿灭里便如其他侍卫一般唱名只是不同于他人他不愿王妃对自己有任何印象。早以长覆面的他唱名之时嘶哑嗓子帖木儿灭里五个字低沉快绝浑不可辨。
汗国里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谁也记不得连他自己也经常忘记何况别人?
伪装了一切并不是来玩的。四王子叛乱他并未追随新王当政他也没有欢呼谁当政、谁反叛于他都无涉。心中记挂的只有那个宝藏它夜夜哭诉不住纠缠自己终于让他甘冒生死大险孤身投入汗国成为王宫侍卫。
一年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晚今晚围猎大批侍卫都保护陛下去了整片花园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拨开泥土拔掉了几十朵金雀花。在那一刻眼前闪耀生辉百年来的传说被证实了而内心尘封的往事也被揭开了……
帖木儿灭里咬牙忍泪花费了十年的心力辗转五个世代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孤独的武士紧紧抱住他的宝藏泪水不自觉地坠落下来。
几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儿灭里被惊动了咬住银牙斜目向后花圃里高挂明月月下有个闪耀生辉的女人。柔光使她的丝亮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嫩。
万里西疆卷女子无数但秀能如水瀑般垂落双肩的美女举国却只有一个。
银川来到御花园漫步的她居然没有宫女陪伴。
第二次相会无疑让帖木儿灭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岁母亲过世后便再也不曾看过来自东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儿灭里虽然带着诧异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停下驻留在如瓷器般闪耀生辉的美女身上。
也许是看得太专注了当中国美女回过身来觉了蹲在树下的自己帖木儿灭里居然不及回避。他现出了惊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没有一个侍卫应该坐着。侍卫应该站、应当走他们的职责是巡查。帖木儿灭里迅捷低头让长盖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烦更不要王妃认出自己。
脚步声响起美女缓缓行来王妃的影子停在怠惰侍卫的脸上。
“你在偷懒。”字正腔圆的回回话悦耳动听。
宾……帖木儿灭里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在内心出哼声。沉默无言的他缓缓起身有些冷漠有些无礼但也不至于招惹冒渎的罪名。在凶狠豹眼的注视下中国美女望着满地的金雀花问道:“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伟大的殿下她们太过娇弱……”帖木儿灭里森然摇头冷冷地道:“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死亡。”
听得这样的回答中国美女怔怔不语。她摇了摇头道:“正因为娇弱所以更要保护她们你说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捡起了死去的花儿良久终于捧着满手的金雀花转身离开了。
帖木儿灭里冷冷瞧着霍地出断喝:“请留步!殿下。”
中国美女回眸过来望向树下的虎豹。听他道:“把花留下来。”
无理也无礼这个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诧异一双美目眨了眨问道:“为什么?”
帖木儿灭里低下头去右手缓缓移入上衣内袋扣住了十字镖:“这里是我看守的地方即使是你也不该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毁坏花木的人却只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喝止。他不善于说谎也不知该怎么诈骗总之他不会任凭王妃捧着金雀花离开。
必须保护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会招来宫女。届时脸掘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惩处事小万一泄漏了来历那可事关重大。此时此刻必须确认这个女人对自己无害否则……他也没什么选择。
帖木儿灭里很凶王妃好似有些诧异她点了点头双膝并拢微做弯屈在凶狠的目光注视下满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这个女人的仪态确实高雅即使垂手落花她也没有弯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双素手温柔地让花儿睡在一起像是替她们做了个窝。
很好……帖木儿灭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树下睡觉一事您不会告诉别人吧?”
豹眼如刀驻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颊上这是极为犯忌的举动但他必须确保平安他不想招惹麻烦。倘若王妃把消息传出去抑或在王宫里大声嚷嚷他还是必须做出决定。
善变的女人……只要现出了狡狯的神色抑或是忧虑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么字句都不必听了帖木儿灭里不愿冒一点险尤其是在脸出宝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听她微笑道:“你很懒惰又很会毁损花草王宫里几百个侍卫没一个人像你这般恶劣……”豹眼微眯十字镖缓缓掏出衣袋耳中又听道:“不过您莫要担忧……我不喜欢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声音极为诚挚绝无虚假之处听得出来这女人天生不会说谎。帖木儿灭里松懈了利爪回缩放开了十字镖。正要答谢王妃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最为惊怕的几个字。
“您现下放心了么?帖木儿灭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再次让他的右手收紧。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名字王妃却能记住她不是寻常女人。树下的侍卫显得极为不安他眼中现出了惧怕脚下不由自主地踱步像是徘徊的豹子。
“你……你为何记得我的名字?”帖木儿灭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国家里勇士们不会隐藏他们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顿目光轻掠转朝自己的覆面长望去:“你很不同你用头盖住了脸所以我记得你的名字帖木儿灭里长的帖木儿灭里。”
不曾那么怕过……自小到大始终隐姓埋名倘若把戏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能待在这个国家了帖木儿灭里咬紧牙关双手握拳。现下有两条路立时离开汗国不然坐以待毙等候被人揭穿身份。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当场逃亡离开这块令人疲惫的土地。
“帖木儿灭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子可是你却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面前的女人活脱是个笨蛋她还说着令人更为不安的话她替自己的命运下了决定。
帖木儿灭里没有选择他亮出了树下掘出的宝藏也为这个宝藏找到了高贵的祭品。
这是个危急时刻。四下无人月过中天地方是幽静的庭院无人能救王妃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来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这个美女便会身异处。
“好别致的刀……”中国公主掩嘴惊叹她望着即将吃人的凶器露出好奇的神色:“我没有看过这样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子……“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冷冷一笑将多年来的辛苦横在王妃面前:“你可以尽量看看个够。在你……嘿嘿……之前……”
月光照映神物公主手上沉甸甸的凤眼挪移间即使富贵如她也是暗暗惊呼。
这柄刀不只是凶器还是件珍贵文物刀身满是装饰刀鞘阳刻文字刀柄阴雕花纹鞘口缠绕金丝排列了十二颗红宝刀鞘正中则是一块翡翠古玉只是鞘身颇见缺损可以想见饱经战火。
刀鞘上的楔形镂刻极其繁复形状颇似汉字却又不是汉字吸引了女人的眼光。
王妃凝视着闪闪生辉的文字神情专注好似想要读懂它。
“王妃陛下不要白费气力了没人能懂这些字的。”帖木儿灭里露出了骄傲的神色:“如果您看够了臣现下就要让您……”
死字还未出口王妃忽然樱唇微启抢先吐出了两个字。
“耶律?”
这句话说出之时号称无血无泪的西疆绝世高手也不得不为之震动。几十年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氏族早已烟没的光荣身世在这一刹那被人叫破。帖木儿灭里的钢刀缓缓放下下他张大了嘴望着博学的公主。
王妃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直接了当地问着:“这是契丹文是不是?”
帖木儿灭里裂开大嘴出了喘息。银川低声问道:“你是契丹人?”
“错了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掀开覆额的长面纱露出了真实的虎貌“我是黑契丹在这万里西疆……仅存的黑契丹。”刷地一声月光照亮了宝刀勇士昂向天毅然道:“百年前这柄刀曾叱吒一时威震南北天山。而这柄刀也是我家的世袭宝刀。”
聪彗的大眼凝望神物来回打量着眼前的勇士她啊了一声掩嘴轻呼:“我知道了你是西辽王的后裔。”
帖木儿灭里微微苦笑望向手中高举的光荣神色显得万般落寞像是斗败的公鸡。
西辽黑契丹……没几人记得或许根本没几人知晓曾有一个孤臣独自把大辽国祚绵延下来。在大金女真人南侵、天祚帝被俘之时最后的孤臣率领十六骑独自穿越荒漠远去西域只手开辟了享国百年的西辽朝廷史称黑契丹……
这段百年功业早已湮灭全天下无人记得可却日日夜夜活在他的心底。这个苦衷把他召来皇宫掘出早被烟没的传国宝刀。
宝刀好似有着千斤之重压得黑契丹眼中含泪肩膀微微颤动。
“帖木儿灭里……”王妃柔声说道:“您的名字不会叫做灭里您的本名是……”
“我叫做崇真。”尽管地方是最不能透露秘密的皇宫对方是汗国的大人物他还是说了实话:“崇仰真实的耶律崇真。绝不说谎的耶律崇真。”
血腥的西疆里历史的光荣只是恶毒的诅咒在耶律大石开天辟地后的两百五十年国家早已覆灭于成吉思汗之手西辽全族只剩一个耶律崇真。父母过世后他便成为万里天山之中唯一流着契丹血、讲说契丹话的勇士。
尊贵血统越是纯正他就越像个怪物。为了让自己像个维吾儿人耶律崇真扔下祖先遗留的黑色战袍从小被迫蓄上浓须改穿回民的衣衫并用长掩饰自己不够高耸的鼻梁。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契丹皇族自欺欺人地伪装为一个西域突厥他尽可能忘却自己是皇族血裔唯有把武功献给征服者以骗子的身份度日人生还能勉强过下去。
他比天祚帝还惨。战死的皇帝好歹是死于故乡但帖木儿灭里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故乡究在何方。他脸出了宝刀想要找回祖先的光荣过去眼下他终于找到了可是除了找回了更多的乡愁他还有什么?
宝刀放落下来生平不说一句谎言的黑契丹哈哈笑着笑的是帖木儿灭里哭的是耶律崇真不管他是谁他都与“跛者”帖木儿大帝一般是个无颜面对祖宗的懦夫。
眼泪一直来回打转黑契丹笑得沧桑中国公主的眼中则现出了悲悯。她正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说话声有宫女过来寻她了。天真烂漫的公主啊了一声掩嘴道:“我得走了。”
流泪的耶律崇真醒了过来变回了冷笑的帖木儿灭里。
现下要不要杀她必须做个决定。如果扑过去一刀砍死她自己还能急逃亡。
帖木儿灭里再次握住了刀柄沉声道:“殿下你会替我保守秘密么?”
“嗯……”公主低头皱眉望着地下的金雀花“你为了找出这柄刀弄死了许多花……”
握刀的手掌开始出汗。这个愚昧的女人居然在威胁自己要不要杀要赶快做出决定。
“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公主好似不知大祸临头她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含笑说道:“如果你愿意把花栽回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好么?”
黑契丹愣住了问道:“就这样?”中国公主含笑点头覆述他的话:“就这样。”
帖木儿灭里犹豫片刻眼下宫女快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杀掉这个女人反覆思量之下终于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毅然道:“我愿意相信你一次殿下。”
帖木儿灭里怀藏心机跪倒在地面前一个身影蹲了下来那是尊贵的公主帖木儿灭里皱起浓眉不知她想做些什么正要问话忽听一声柔弱的呼喊:“崇真……”
几十年了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帖木儿灭里呆呆地握住传国宝刀听那温柔的语调道出安慰。
“你不可以向我叩拜。别忘了你是西辽国的王子。”
公主的黑让他想起母亲闪耀如星空的动人丝没有国家的契丹王低下头去掩住了脸面终于啜泣出声。
崇真就是灭里灭里也是崇真从那天以后灭里与崇真合而为一他们全是黑契丹。西辽王开始苦练刀法他把耶律大石留在传国宝刀里的恩泽吞下来。终以一身霸悍武功威震西域也以“帖木儿灭里”的身份赢得第八代煞金的尊号。
耶律崇真忠于自己所以也忠于汗国尊贵的黑契丹毋需国家因为他已经有了公主。
美丽的公主三年了整整三年没有见到您您还好么?
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后花园众侍卫停下脚来高大的黑契丹王凝神看去眼前站了十余人一名老者守在人群之前这位是汗国元老聪明睿智的阿不其罕。帖木儿灭里别开眼光他在等候那个充满光辉的身影。
“父王、父王……”一群小小的身影围向前来抱住了可汗的双腿吵闹哭泣帖木儿灭里认得这些孩子他们是小王子与小公主虽然不是王后亲生却都视她如生母。
孩子们低头哭泣几名年轻嫔妃眼眶湿红也在不住饮泪。帖木儿灭里心下疑惑在王后的教养下后宫这些妇孺一向举止高雅不曾在人前坠泪如今为何当众哭泣?
他撇眼望向丞相阿不其罕走上前来低声叹息:“他们还没告诉你么?”
灭里将军心下一凛他双眼微微眯起内心略带警戒。
丞相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后病了病得不轻。”
灭里将军如中雷击全身微微颤抖。他还不及问话大批卫士已然簇拥过来陪着大汗走向花圃帖木儿灭里醒觉过来赶忙直起身子随着众人向前。
烦恼的可汗定下脚步抬眼望向院中帖木儿灭里略站皇帝左后方引颈望向院中当那个身影进入眼帘之时他的掌心不自觉地出汗。
园中的秋千坐着温柔的背影她未着罗袜赤裸双足沉默地望向遥远的天际。黑如夜空的秀并未梳拢只如水瀑般垂泻肩头。
眼看高贵出尘的王妃露出玉趾园中男子状似回避其实一个个情不自禁还是寻了机会偷眼去瞧。他们很想知道除去罗袜的皇后是否依然高贵出众让人不敢仰望。
而窥视的结果也未让这些臣子失望。那双玉雪嫩白的玉足并未减损她分毫的性灵。除了让男子们更加腼腆秀美的她并无不同从稍到足趾都足以让人再三爱怜。
“第几天了?”可汗嗓音呜咽带着悲伤的哭音。
“回秉可汗自从皇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这已是第三天了。”可汗掩面叹息忍泪道:“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你们说……这该怎么办?”帖木儿灭里内心关切低声插话:“丞相皇后做了什么梦?”
阿不其罕微微苦笑道:“看皇后是在瞧什么地方?”
午后昏暗的冬阳从西方照下把皇后的影子拉为柔弱的直线笔直地指向遥远的东方。
帖木儿灭里立刻懂了喃喃地道:“她……她梦到了故国?”
可汗叹息摇头低声道:“她……梦到了她的父亲。梦到他在受苦。”
灭里将军喉结滚动怔怔地望向皇后内心起了无限的怜悯整整十年不得回归故土必然有着无尽的乡愁。这种相思之苦他非常明了。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娶亲即使大臣与教长暗示过许多姻缘他还是装傻蒙混。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
银川……如果可以他想在这个女人的生命里留下一点足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可是她病了……
契丹王正自低头叹息突然肩头给人轻拍一记帖木儿灭里回头看去只见丞相凝视着自己嘴边却挂着笑。灭里心下一凛自知元老有大事吩咐他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忠诚的臣子以安拉之名效忠可汗愿意赴汤蹈火。”
阿不其罕显得很客气他蹲了下来附耳嘱咐:“灭里将军我要你即刻召集手下勇士。”
帖木儿灭里昂然起身这样的事不须一分思索他正要跨步离开却给丞相拉住了听他干笑道:“我话还没说完真是。”帖木儿灭里满脑子昏昏沉沉不由得脸上一红丞相附耳过来低声道:“我要你带着百名高手秘密护送皇后返国。”
“秘密返国?”第八代煞金全身震动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不知会中国?”
王后探亲这是何等喜事?此行既要秘密归国便不能照使节礼俗办事。万一返乡中途出事受了贼人挟持亵渎可汗非但要天威尽失两国恐怕还要大起战火。帖木儿灭里满心迷惑凝目望着丞相。
“灭里将军……”丞相啐了一声替国主责备了:“您是出使鄂图曼过久还是失去了智者的目光?”
帖木儿灭里心下一凛登时啊了一声:“对不住我久不在国内倒忘了中国的局势。”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低声叹气。银川早就回不去了。熟知中国朝政的都知道她不该回去也不能回去如果当年的公主贸然回国会让中国朝廷爆动乱也会为汗国带来难以预料的兵祸。她不能回国而中国的大臣也不会任她返国。汗国才是她的故乡。
然而亲情是斩不断的如果她不能返回故乡前去寻找她生身父亲的下落这位仁慈美丽的皇后即将枯萎汗国也要丧失这个珍贵的宝藏。
当此两难阿不其罕附耳过来低声道:“我与哈里教长会商了大家决意让皇后返乡解忧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父亲这是唯一治病的法子。”他拍了拍灭里的肩头:“咱们唯一能信任的部属也只有武功高强、勇不畏死的灭里将军。阁下您必须接下这个重担。”
帖木儿灭里奋力颔此行能与皇后朝夕相处纵无逾越之心也能日睹芳颜。这是天下最快活的旅程他当然不会推却。
他皱眉沉思忽然想到了一处地方全身寒毛赫地直竖。
避不开返乡之路避不开那个地方车队从玉门关入境必然穿越那可怖的地方……
魔境动荡之土……那里住着传说中的可怕魔王他也是个“跛者”当他的勇猛大军包围了自己第八代“煞金”要如何带着王后脱身?
这趟省亲之旅即将引中国的忌惮还会引起草莽的觊觎。腹背受敌两面开战不只有北京的“大掌柜”还会有魔域的“跛者”那几个让人惧怕的枭雄联手夹杀届时会生什么惨祸实在难以逆料。
阿不其罕知道他的畏惧低声便道:“你别担心汗国五十万大军做你的后盾真要出事我国兵马随时越过荒漠必定为你援手。”他将金牌交入大将的手里语带鼓舞:“煞金放手去干你可是咱们唯一的希望。”
眼见可汗带着子女蹑步行向花园只在窥看他们的亲人挚爱。帖木儿灭里咬住银牙自知生平最为艰难的旅程即将开始而他……也绝无推卸的余地……
第八章 千锤百链出深山
“宋通明!”狂风呼啸掀得车篷几欲碎裂雪块不绝飞入车里祝康攀到前座顶着狂风破口大骂“赶着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风雪路况险恶马车一路颠拨地下早已结冰宋通明坐在前座驾车却对恶劣天候视若无睹兀自冲锋陷阵也似祝康气急败坏却听这怪物口中不住哈哈大笑当真疯癫也似。祝康劝说无用掉头去找傅元影却见车中火光阵阵看肥秤怪举剑削柴算盘怪照料炭盆车蓬内升起了熊熊大火随时会把车子烧为灰烬。
祝康怒道:“不许玩火!”算盘怪嘻嘻一笑道:“糙泥猪炕耐耐隆替通浑屁!”
祝康怒道:“说官话!”官话即“公话”是为天下最多百姓之口语。那算盘怪操起乡音说话有若前朝古人却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听他笑道:“泥年不过死尸当前年顷凶啥!”说话间车子颠波火盆里红星飞窜随时起火祝康大声叫苦慌道:“傅师范我要去坐另一辆车我不要和他们同车。”宋通明怒道:“混蛋东西!又想去和姑娘勾搭对不对?老子杀了你!”说话间加提缰绳马车更是横冲直撞颠得众人弹了起来。
傅元影苦笑不休却是摇了摇头。
那夜苏颖使动“仁剑”不成终于吐血倒地却把琼芳逼了出来。为了卸下情郎心上的重担便执意找出宁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踪便邀了娟儿同往贵州。琼家知道这位姑爷要紧自也不敢阻拦只遣出贴身随从“三棍杰”陪同南下。这三人乃是崆峒掌门邢玄宝的师侄年少时便追随琼家办事一向俐落有他们过来护卫阁主自能安心许多。
有了琼芳领军事情自然好办傅元影除了找来双怪援手尚请紫云轩众老臣出面邀请漠北第一高手哲尔丹同行。这位硬手给黑衣人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听琼芳属意对付此人立时慨然允诺。之后消息传出祝康听娟儿要去贵州便也自告奋勇而来宋通明深怕情敌捷足先登便与乃父大打出手一路闯了出来。也是高手云集车中满聚冤家这才惹得争吵连连。
黑压压地乌云盖顶道上雪花飞飘蒙不见路宋通明这辆车忽快忽慢左冲右突乘客无不叫苦连天只是丈许外另一辆车则是平稳安宁大见稳重之态乘客一个个都睡得香甜。傅元影掀开车帘去看驾车人双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两盏明灯却是哲尔丹本人。若非他亲自驾车这马车自也不能如此稳剑傅元影微微一笑向他挥手招呼哲尔丹则微微颔视作会意。
此行南下共计一十二人武功最强的是哲尔丹阅历最丰的则是傅元影。这两人各率一车哲尔丹师徒、琼芳、娟儿、三棍杰同坐一车。傅元影、双怪、祝康、宋通明、当地向导另坐一车。众人兼程南下沿运河启程过通、沧、临清、济宁等州郡之后转赴长江快船快马路不喘歇来到贵阳已在二十一深夜预定明日一早便能抵达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没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异常彷佛老天不愿他们找回宁不凡这才刻意刁难。
傅元影眼望阴冷天际心道:“这几年天象诡异连皇历都不准了。今冬大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唤来向导取出地图去看看明日一早争取时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寻访依着宁不凡留下的字条观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没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见便看右岸若还不见人第二、第三日则分头行事各去陡坡塘、螺丝滩、滴水潭、吊水瀑、星峡瀑等地。纵使不能亲睹宁不凡至不济也要找出他曾经落脚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踪下去。
又过一个时辰风雪已停轮到傅元影驾车了。夜色中似乎不见什么住家商号酒铺更是付之阙如景象有些荒凉。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与宋通明相互搁脚上身梦中不时踢踹当是心中有恨。那向导夹在脏臭难言的华山双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办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务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国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员路上无往不利乃是琼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着众人转念想起了苏颖忍不住叹了口气。
哲尔丹败了、宋通明败了、赤川子败了这些人或折腕、或淤伤所受伤势远较苏颖为重。
但如今这些人早已回转过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好似没事人一般。只有华山少掌门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复生气。
若非自己点破也许琼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那自信满满、凡事浑不在乎的情郎其实内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达剑的传说再再仰赖他的守护如今随着太医院这一战双肩扛起的万斤重担终于坍塌压得他兵败如山倒再也爬不起来。
傅元影默默祝祷:“宁师兄回来吧!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时已听得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傅元影唤醒向导那人打着哈欠不住捶背揉腰想来睡歪了筋骨。傅元影问道:“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咱们现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会儿便到瀑布顶端。”傅元影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市集?”那向导颔道:“下游犀牛潭有个小镇想来有些渔家酒铺。”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宁不凡多半住在镇上不觉加快了车马自想早些赶抵。
两人说话间祝康已然醒转一见宋通明的臭脚搁在自己身上立时尖叫起来。宋通明斜目微睁喝道:“兔儿爷!没闻过臭脚么?”两人相互推挤抢夺毛毯口中却又吵了起来。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这两个活宝也跟着来了宁师兄要见了他俩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艰险雪地初化地下更显湿滑傅元影便停下车来让众人步行过去。
两辆大车停在山边祝康向来爱洁一下车便取回泉水洗脸漱口宋通明则是无礼之徒大剌剌地对着榕树解裤施肥再看华山双怪两个歪嘴斜眼地滚下车料来十之八九睡扭了颈子。
琼芳与娟儿两名姑娘倒是天生丽质虽然一夜不得好睡依旧十分艳丽容颜傅元影见她俩挽着手下车上前含笑问早:“睡得安稳么?”他把话问了两遍忽见娟儿苦着俏脸取下耳中的丝巾朝哲尔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尔丹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个徒弟随行通译没想此人汉语能说呼也能打却不知梦话说得是哪国语言了。
山泉淙淙娟儿手拿丝娟与琼芳并肩梳洗。琼芳脸上泼了冷水精神为之一振。她远眺山峦只见四下山峰笔直向天裹于云雾之中极见孤高之感。颔便道:“不来贵州当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开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盘怪、宋通明三人轮着施肥撒尿一个个湿着双手回来肥秤怪打了个通天哈欠讪讪地道:“咱那小狈子师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钻偏偏要来穷乡僻壤害得我们这几个老的长途跋涉当真莫名其妙。”算盘怪也不擦手湿淋淋地拿着馒头啃食他听水声如雷茫然便道:“雨枫啊这哗啦啦的水声便是白水大瀑布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过来如何能答那向导咳了一声解释道:“白水河一带地形陡峭传为岩熔所成土人称为‘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险妙如螺丝滩、或宽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峡瀑等各位当是久闻其名了。”众人无精打采都只闷哼了几声随口敷衍道:“如雷贯耳水声果然响得很。”
众人闲聊梳洗己毕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数里瀑布之旁风大水急天上便飘起无数水花。那向导早已有备命取出了蓑衣一人上一件。虽说有了雨具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后来乌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来了。肥枰怪骂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子操你祖宗。”
众人各有内力护身倒也不把区区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个时辰水声巨响之中便已来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为顶、底两处时在上午天光明亮众人伫立瀑顶左岸从悬崖下眺但见白水河连绵而下水势极为湍急那河水来到悬崖尽头登时泻往无底深渊好似老天爷开了一张嘴将那无尽流水吞入地狱。
急流湍湍雄阔高绝绝在一个“险”字妙在一个“难”字娟儿脚下有些软忙问道:“这河水好怕人冬日会结冰么?”虽是贵客问话那向导仍不免莞尔一笑道:“姑娘异想天开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结冰恐怕难上加难。”
琼芳带着西洋远筒朝着水面去看雾气弥漫中河上怒涛汹涌一不见行船渔夫二不见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阵将远筒递给了傅元影摇头道:“除了滔天大水什么都没有。”傅元影伸手接过了举筒远望眼前滚滚怒涛难以垂钓捕鱼自无百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凉。
肥秤怪突异想拿起了大石头奋力往瀑布下一扔扑通一声巨响那石头给急流一激登时朝瀑布下滚落霎时无影无踪。算盘怪看入眼里心下称羡笑道:“妙啊!师兄这手可真帅且待我来试上一试。”说着又扛起另一块巨石便要依样画葫芦。
那向导慌忙拦上劝阻道:“老丈此举万万不可。”算盘怪轰地一声将那巨石放落险些砸到那向导脚背上听他讪讪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看我脸长么……”
当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声势惊人二怪为老不尊轮番举石要砸猛听背后一人道:“大胆!圣地在前快快给我住手!别再扔了!”
众人听这嗓音稚嫩语气却甚严厉诸人心下甚奇回头去望只见一名孩子体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儿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来。看他年莫十四五岁双眼黯淡无光却是个小瞎子。算盘怪笑道:“什么圣地?瞎眼说瞎话小小孩子不学好……”
他满口胡言乱语那少年却不理他几名孩童从竹篮里取出鸡鸭鱼肉又拿出线香纸钱迳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来。
算盘怪满心诧异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死老头!嘴里放干净点!我们在拜水神师父!”众人异口同声奇道:“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齐声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怒天大旱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
众人听那童歌纯真辞义却极为怪诞迷信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来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极酷寒每每全国飘雪南地如广越一带亦然。四季失调收成大坏便有不少百姓兴建龙王祠祭拜水神类似歌谣也曾在京城流传禁不胜禁朝廷中人多曾耳闻。
那向导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贵州地方向来祭拜龙王相传那水神龙王爷就坐镇瀑布之中千万不能戏侮。是以来到河岸切莫轻蔑游戏。”
算盘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妈的大头老子不砸石头撒尿总可以吧混帐东西……”也是此人天生顽劣众孩童越是数说他越是威当即解下裤带便在河岸旁撤起尿来众人见他如此鄙俗无不大摇其头一旁琼芳、娟儿面红耳赤两人走了开来自去赏玩风景。
算盘怪下车时才撒过尿此刻自是有意气人听他哈哈大笑喊道:“龙王爷在哪儿?显露给老子瞧啊!你爷爷来给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畅忽然一个黑影窜向前来砰地一声算盘怪下巴剧痛身子向后翻仰错不及防间竟然中了一拳。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却是那小瞎子下手打人。区区一个目盲少年居然能听风辨位认声出拳?众人大为诧异心下均是一凛:“这孩子有功夫。”仔细去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见他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但动手时眼皮兀自十分紧眯料来这双眼不曾全盲还能勉强辨认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袭得手算盘怪身为华山耆宿自是惊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子众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劝道:“轻手些!”算盘怪骂道:“老子要向他收帐!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条手臂让他学个……”乖字未出小瞎子顺势跌入算盘怪怀中只见他身形旋转腰力、腿力、臂力连动喀地脆响算盘怪大声惨嚎当场右肩脱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马脸老头还想收帐么?”算盘怪大意轻敌竟尔落得折臂下场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盘喝道:“操你奶奶!偷袭暗算……”那小瞎子听他骂不绝口听声辨位飞脚直踢而来宋通明怕他吃亏赶忙入场还招将那小瞎子逼开一步一旁肥秤怪赶来自将算盘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个换谁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场祝康却己抢先一步、听他淡淡地道:“不劳通明兄出手这场让给我吧。”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纪轻轻却在路上做恶霸不怕官府抓你么?”
小瞎子听得“官府”两字嘴角斜起倒转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来。祝康惊道:“这算是什么?”小瞎子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尽管过去报官。”祝康嘿了一声心道:“目无王法不教训一下日后怎么得了?”他行走天下还没听过这等狂言二话不说左拳使个虚招右掌直进便向那瞎眼少年门面招呼。娟儿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别伤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份有异当下拦住了娟儿低声道:“别慌先让我看看这孩子的武功家数。”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双足跨步不动侧耳倾听敌声待到掌风逼近猛地断喝一声震脚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击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凛手掌成抓便朝他拳头兜拢要藉着抖枪的“圈儿劲”控住对手。
手指才一触碰对方的拳头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间黑影飞天而起左足顿地右腿旋风砰地大响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脚看这瞎子变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铁枪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脚连忙退开三步跟着吐出胸口浊气免得受了内伤。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盘怪一拳众人还只是惊奇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脚祭出旋风腿满场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议论纷纷。宋通明低声来问:“这瞎孩子好生邪门却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细细思量这小瞎子的身法看似险急难测其实并无邪气尤其方才让祝康触碰拳头再后奇招制人用得当是一套上乘的拳脚招式。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内家拳法只是招式新颖我过去从所未闻。”那哲尔丹江湖资历过人自也与弟子交头贴耳臆测那少年的师承。
祝康惊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世家弟子岂料竟在西南乡野给一个无名瞎子打退?他丢不起这个脸当下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铁棍刷地一声拉开了棍身瞬间便成长达丈许的铁棍。他吐气扬声棍头飕飕数声颤动已然亮出了家传本领凛然道:“河北祝铁枪谨接兄台高招。”
莫说对手是个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论此战万万不该出到器械。琼芳暗暗摇头正要相劝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转问身旁儿童道:“圣地在哪儿?”
说话间一名孩子伸手出来带着那瞎子转身众人顺着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东北方河心处却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见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冲打。众人慌忙去看只见白水河从一处小瀑坠落再朝主瀑冲来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头一会儿给惊涛覆灭一会儿显露出来如何够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秃空无一物却不知何以被他称作圣地?
正纳闷间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合十说道:“水神师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压徒儿不得不抵抗一会儿若有杀死杀伤还请见谅。”众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叩头说话无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祝康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说一声……”
话声未毕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将拐杖拿了起来他低声问向身边少年道:“他用得是什么兵刃?”众少年异口同声来答:“长长的熟铁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阁下久等了。来我俩对个几招。”言语沉稳大见老气祝康飕飕转动棍身招数颇见精妙听他喝道:“我现下先攻你下盘再打你左右两侧你可听明白了?”那少年听出祝康的维护之意忍不住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阁下还是替自个儿担忧吧。”说话间两指捏出剑诀拐杖引绕圆圈大开大阖旋转不休再看杖头微微颤动竟是一套高明剑法的起手式。
这少年的手法大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绕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枪随时都会碰上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布网随即后制人。这套心诀是……”不待双方开杀赶忙跃入场中他把祝康隔开面向那少年高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半念半唱上句是“华山剑道天机藏”下句则是“前三后五转两旁”却是华山入门的剑法心诀。华山双怪心下一凛均知傅元影对这孩子的师承起了疑心。
众人屏气凝神来听却听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么藏?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吧!”
说着右杖轻挥低声呼啸手腕加力瞬间上旋下绕颤震不休目眩神驰之中那拐杖竟尔变了十七八个方位极见奇幻之能事。众人见了这等架式无不大为震动宋通明惊道:“这是什么武功?”娟儿喃喃地道:“这……这像是剑法……”
傅元影见了这手法却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见他站立不动登时绕开了看他脚步轻纵身子却是朝地下滚去竟要以下盘功夫抄到敌人身边。傅元影心下骇然先前那少年布网守招后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抢攻所练武术全都弥补了视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只静静旁观随时下场救人。
祝康此时已收了小觑之心铁棍向下荡落挡住对方进击那少年听得明白旋即身子驴滚双脚翻爬压上了铁棍跟着整个身子坐倒以全身力道来卸祝康的兵器跟着嘿地一声叫拐杖运出七记飞影直朝祝康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都没料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祝康给对方奇招抢攻得手正要飞身避开忽在此时一个身影飞下场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衣衫一个用力单手便将他提了起来。众人急看面目来人面貌威武身形高大正是“漠北第一高人”下场出手!
那瞎眼少年给他抓在手上也是惊骇无比听他慌声道:“你是谁?我为何没听出你的脚步声?”哲尔丹冷冷一笑掌中力内劲透入那少年的经脉逼得他不能动弹听他问了两个字出来:
“捆……论?”
那小瞎子两脚离地给哲尔丹抓在手里兀自骂不绝口听他怒道:“放开我!放开我!”
哲尔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稳稳将他放落地下。那瞎子蹲地喘歇忽然一个弹跳直直向后滚出口中高喝道:“扯风啦!大家快走!”几名孩子高声叫喊霎时逃得一个不剩满地香烛鱼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尔丹说话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稳重果决言必有中这两字定有深意。宋通明问向那弟子:“你师父在说些什么?他想捆啥?”那弟子也是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料来蒙古话里也没这两个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当下走向哲尔丹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傅元影虽不曾正式习说蒙语但蒙古统治中国长达九十余载当时仕绅仍有不少精通之人。傅元影年岁稍长自也耳濡目染日常会话也能应对几句。
过得半晌傅元影与哲尔丹谈说已毕众人迎上细问都想探知那孩子的来历祝康惊魂甫定问向傅元影:“刚才那是什么招式可与你们华山有关?”
肥秤怪抢答了说道:“不是、决计不是这剑纯以手腕使力与我们华山武功大不相同。”
当年双怪悟心太差练剑不成本门师父便为他们打造一对奇门兵刃盼能以器械之利补其灵动不足尽管如此仍要他们练心不练力方才那少年纯以手腕使动锐利剑招确非华山本门心法。
娟儿想起那“捆论”忙问道:“那刚才哲尔丹先生喊得又是什么意思?傅师傅问出来了么?”
傅元影颔道:“他说得是昆仑。”
众人大惊失色无不议论纷纷。“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这套前朝第一狠辣的剑法早已失传昆仑全派更已烟消云散岂知竟在这少年手下重现江湖?祝康惊道:“你说他是昆仑山的人?”
傅元影道:“剑神门徒中宫直进剑是恨之剑道是怒之道单练绝招不练虚招与我们华山剑法恰恰相反。那孩子的剑招行走偏锋倒与昆仑门人有几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卓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子不过十来岁少年怎可能是昆仑门人?”
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耸肩摇头余人满心疑窦听那算盘怪大喊大嚷喝道:“什么剑神屁神反正都是咱们宁师侄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了!咱们先办自个儿的事!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子决计打拦他的门牙!”
此行本就是为宁不凡而来众人不再多想当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顶端杳无人烟一望即知琼芳拿起远筒拼命去看两岸寒风冷水那向导早己缩回车内众人立于水瀑之旁已达一个时辰虽说多练内功少有风寒但寒气阵阵侵袭自是有害无益。眼见此地确实无人当下便鸣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寻找。
这一打道回府却再也没有分毫讯息众人兵分多路可上游不见踪迹下游也不见影踪。访问土人多听了好些乡野奇谭连何处闹恶鬼、何处有凶宅都听说了偏偏亲眼看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缈如黄鹤傅元影想起那日见到的瞎眼孩子料知其中必有古怪这几日便四下寻访要把话问个明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连着几日下来非但找不到宁不凡连那瞎眼少年也无消息。这日到了正午傅元影百般无奈料知师兄不在贵阳便率着官差收拾行李预定转到遵义探访。
找不到宁不凡索性便来苦中作乐。各人难得有了一日空间各自抓紧时光入城游览。琼芳感激漠北宗师南下随扈更打算午时宴请哲尔丹师徒聊表谢意。
少阁主出门“崆峒三棍杰”忠职守卫自然如影相随娟儿不想独坐空房便也相伴相陪。九华女掌门前脚一出抚远两少主后脚便到。华山双怪见这三个青年男女出门必有乐子可寻登也闻风而至一时之间哲尔丹师徒在前走着背后男女老幼整整列了一大队足达十一人之多。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游街。漠北宗师笃信佛学逢寺必拜华山双怪不学无术见庙则撇。这个逢僧行礼那个见人就吵有样学样如影随形终于逼得漠北宗师运起了轻功率着弟子掩耳狂走。前头脚步一动余人急忙追出霎时十一人在大街上追逐吵嚷引得百姓侧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乐子华山双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众人一个转一个全数朝街角奔去双怪玩乐不落人后转过了弯算盘怪一个不慎撞上了一人只听哗啦声响地下翻倒了一只篓子赫见鲜鱼满地蹦跳模样活煞狼狈。
那鱼贩是个孩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拼命在地下捡着鱼只。算盘怪问向师兄道:“撞到了人该说什么?”那少年拾起头来喝道:“对不起!”算盘怪哈哈一笑挥手道:“行了就等你这句话原谅你了。”
眼看华山双怪便要离开那少年满面怒气大声喝道:“站住!你们撞了人就这样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见他喊得凶狠只哦了一声道:“小兄弟脾气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划下道来吧!”
那少年怒道:“我这鱼见不得光给你们一撞全都卖不到价钱了!你们全得买回去!”
肥枰怪笑道:“见不得光?天下有这等怪鱼么?我瞧是你的生意见不得光吧?”算盘怪打了个哈欠道:“师兄肚子饿得紧了咱们快去追人吧别和他罗唆了。”二老懒得理会迳自迈步离开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冲向前去揪住了肥秤怪的衣衫喊道:“不许走!除非你们买下这些鱼!”
前几日算盘怪给少年孩子打了老脸无光肥枰怪早有意横扫西南一给他拉住了登时叹了口气道:“小弟弟什么不好惹偏来惹我?”双怪年岁虽老其实功夫底子甚是厚实尤其内力经年累月的苦练更见江湖一流的根柢肥秤怪摇了摇头左手挥出右脚轻勾已将那贩鱼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却不服输霎时簇唇做哨街边脚步声杂沓竟然奔出了十来名儿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么还有徒子徒孙?”眼看几名儿童探头探脑不敢过来那少年大声道:“这两个老头不是好人快去禀报长老请他老人家过来教训这两个混蛋!”
儿童闻讯旋即快步逃走对方既然做了约会华山双怪自也不便走人一时哈哈大笑道:“快快把人带来!爷爷教训你们。”当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管什么帮主长老区区西南名不见经传的穷门弱派至多不过三江帮、水沙坞一流便来个十几二十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着哈欠那祝康已然转了回来他见地下滚着名孩童想来为双怪所殴当下皱眉说道:“前辈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手殴打百姓。华山门规向来严禁私斗两位如此作为有违练武人的本分。”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蹲地搀扶那少年要瞧他的伤势如何。
正看间忍不防眼前一黑拳头狠狠砸向前来一来靠得太近二来万万料不到会有狗咬吕洞宾之事倏忽之间拳头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间急使铁板桥终于勉强闪躲开来他保住眼眶不黑。心头却是大怒眼见那少年兀自破口大骂、一幅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赏下一脚怒道:“小子失心疯了么?祝铁枪你也敢打?看少爷活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间背后传来一声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脸不要?放了我弟兄!”众人回头望去赫见一名壮大少年奔了过来看他年莫十二三满面稚气想来便是什么“长老”了。华山双怪听先前那贩鱼少年喊得殷切这长老总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大人哪知也还是个孩童忍不住有些诧异。
祝康不及说话辩解那“长老”已飞脚踢来喝道:“我打你这无耻东西!”这脚踢向下阴手段甚是狠辣祝康乃是世家弟子对这些下三流伎俩甚是厌恶当下两手成圆将那少年的飞足转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长老”动弹不得这一摔毕竟沉重等闲经受不起。祝康正要说话猛见那少年长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扫而来。祝康心下一凛:“乡野少年变招恁也快了。”他有内力护身这脚却也伤他不到索性沉力在膝反把少年给震了回去。
那少年满面惊诧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武术。他身子倒滚回去可刹那之间右脚点出一个借力身子弹跳起来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闷响传过那少年虽然撞着了祝康但抚远四家的上乘内力护身反震却把他倒弹回去。
连着两次吃亏那少年已无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气喘不休怒道:“来人!去请帮主过来!把他揍上一顿。”孩子们大喊大叫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此时大街已有无数人围观娟儿、琼芳、哲尔丹等人都已赶了回来。娟儿与琼芳见祝康当街打人便来问起缘故肥枰怪落井下石数说道:“祝康啊你好歹也是名门弟子这般辱打一个渔家少年成何体统?你家祝老奶奶听到八成又要伤心欲绝了。”祝康大怒:“若非你们两个老的惹是生非我会出这个头么?居然还赖在我身上!”算盘怪叹道:“粗暴无礼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婆必然打娘亲你祝家老小不长命了。”说着向娟儿连连眨眼示意她绝不要嫁给此人。
祝康气得跳脚正要转向打人忽听背后敲锣打鼓十来名孩童欢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歌声歇止儿童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开听得脚步声沉缓间杂着拐杖声响一人幽幽问道:“谁打我兄弟的?”那声音低沉乍然听来好似有些悲凉。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人也是个少年看他双眼黯淡无光却是那日在瀑布旁见到的小瞎子!
琼芳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快取请傅师傅过来就说找到了人。”
娟儿轻功高绝前脚才走祝康便己出头他与这瞎子旧怨未解新仇又增登时冷笑道:“好小子咱俩可真有缘今日杀个痛快。”那小瞎子认出祝康的声音想起哲尔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时冷冷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要一涌而上先给说个明白。”
祝康怒极反笑左脚斜踢从街边挑起一根晒衣竹竿双手抓住朗声道:“放马过来今日我要有人帮手河北祝铁枪跪着向你叩头。”小瞎子微微一笑道:“有种我喜欢你。”从同伴手中接过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脚在地下一踢激起了大批泥沙直朝祝康射去。祝康视线给遮住了一时连连急退怒道:“好小子使这等卑鄙招式……”
那小瞎子笑道:“明眼人打瞎子偏又人多势众却是谁卑鄙了?”说话间欺了上来左手更从怀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闪躲口中慌声连连拼死闪躲。
琼芳知道此人剑法颇有造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崆峒三棍杰使个眼色三人呼啸一声联手抢上棍杆使开上下连动呼应竟是一套厉害阵法。那瞎眼小帮主听不出长短方寸脚下险些给砸中了那少年长老喊道:“帮主小心些!这些人都是使棍子的!”那小瞎子不住倒退口中大声问话:“棍子多长?”几名孩童年岁幼小抓不准方寸一时答不出忽听一人道:“这些杆棍无刀无刃前头成尖七尺长短约莫比你高一些。”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巷内缓缓行出一名男子此人含笑拊须样貌清隽正是傅元影。
那小瞎子不愿领受恩情登时喝道:“住口!我自己不会听么?谁要你讨好了!”他怒喝一声身子有若挺尸连人带杖向后倒下一时直直躺于地下众人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有何玄虚。
祝康喊道:“这孩子武功硬得紧你们可别让他骗了!”
三棍杰互望一眼手中杆棒向下点出不过轻轻扫过那三只木棒便如灵蛇般蜿蜓潜行宛如活了一般。看那崆峒号称四雄四强之一果然有些人材绝非浪得虚名。众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赞在心。
八棍分从三个方位而来转眼便会将少年绞住他却不动声色反而闭起了双眼。众人都知这孩童眼睛不行虽非全盲却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时闭眼却是有啥意图。
摈身将及那孩童身子旋动陡地向旁睡卧身子居然压在棍棒之上正是当日对付祝康的手法三棍杰心下一凛没料到他会拿“驴儿滚”的招式出来抵挡。三杰赫地变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时那瞎眼少年睁开双眼喝道:“中!”
只见他跳将起来手中拐杖却是朝敌人双目刺去这下变招后先至又快又急居然算准了敌人的破绽。傅元影微微颔心道:“好厉害的心眼。”他一旁观看战况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数见他冲了过来当即进步向前凑手轻挥屈举中指关节轻轻一响传过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内力到处便给牢牢抱住了。
这下手法显露深得“心静明算”的华山妙诀彷佛是那少年自己举着身子朝傅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观大为佩服若非他的对手是个少年定要大声赞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无力口中却还能呼喊听他放声尖叫:“无赖骗徙说好以一对一又来以多打少!不是好汉!放开我!放开我!”看那少年撒起泼来便又回复成无赖神色直如杀猪也似。众人虽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脚功夫心下复又暗起敬意料知这少年的师父定然大有来历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该是“昆仑剑神”。
傅元影自也猜测不休听他问道:“好孩子咱俩又见面了。你可否告诉叔叔你师父是谁?”那孩子不住挣扎喘息道:“先放开我我便同你说。”傅元影武功根柢深厚自也不怕那孩子走脱当下将手松开那孩子喘道:“好……我便告诉你咱师父便是……”陡听他大喊一声:“你祖宗!”双手旋动向下一转一翻当场扣住了傅元影的脉门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众人大吃一惊适才傅元影以真气灌入那孩童的经脉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软良久不能动弹万没料到须臾之间这孩子便已突破玄关再次出手招。傅元影任凭对方力细细体受只觉这股力道不同于华山之精亦不似昆仑之悍更不同于少林的正大路数各门各派的“纯”、“霸”、“正”与之相比不尽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纳闷寻思起念心想:“这孩子的内力温而不弱内敛中藏无怪能瞬间回力。可这套心法不曾现世莫非宁师兄又创制了新武学么?”
小瞎子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随时能将腕骨折断却见这位“雨枫先生”闭目思索好似浑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声便要动手傅元影临危不乱双膝向下一沉右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劲儿须臾间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子的肩头将他的身子重重向下一压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满面诧异已知对方武功高强绝非自己所能对抗忍不住干笑道:“很厉害嘛。”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师父是谁快快放开我我输你了……”傅元影颔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子小腿后踢却是朝傅元影下阴而去。傅元影早已有备左足封住了他的脚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那孩子重心不稳登时摔了个狗吃屎。
打到这个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满心骇然自知万万不是这人的对手他咬住了下唇霎时放声大哭几十名孩童个个垂头丧气也都呜呜咽咽地坠下泪来。众人见这少年先前威风八面此刻却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来含笑道:“孩子你哭什么?”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输给你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动手杀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输便得死在场的全是死人了。”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无疑武林间一山还比一山高谁不是多遇强敌?此间第一强手乃是哲尔丹连他也曾两度挫败更何况其他?
那孩子啜泣道:“我和你们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子决计不能输。”
这段话与苏颖的心事如出一辙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傅元影自也看到了要紧处他扶起那孩子道:“孩子我是你师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请你说说他在什么地方好么?”
众人睁大了眼都在等那孩子说话那少年却一股脑儿摇头哭道:“你骗人我师父说他没有朋友!”傅元影皱眉摇头正要再问娟儿见那孩子一脸悲愤赶忙推开傅元影低声道:“让我来问吧。”傅元影也没理会处只得嘱咐道:“留神些这野孩子时时能伤人。”
娟儿微微颔示意理会这女郎善与儿童傻瓜相处当即扶起那少年后背拍了拍柔声道:“小朋友别难过了打输便打输来听姊姊唱曲儿。”
那少年听娟儿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子很好听。”娟儿听他口气转为温和微笑便道:“谢谢你了。”那孩子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来朝娟儿粉颊摸了一把。
娟儿还未生气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小妖!”祝康也气愤不已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小鬼当真该打屁股!”两名少主奔了过来提脚来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却又给三棍杰按住了一时滚做一堆。
打闹吵嚷间当地捕快已然闻讯赶来众小童怕了全都躲到巷子里。那捕快指着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们这帮小鬼早要你们别闹!把我的话儿当耳边风么?”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份问道:“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他们的父母呢?”那捕快见是北京的大人物过来自然不敢失礼忙道:“有父母还能这般胡闹?他们全是孤儿。大多是打西北来的。”
众人啊了一声道:“西北?”那捕快颔道:“这些年西北打得厉害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便朝贵州逃来。他们养不起孩子只能把儿女送去大户人家做仆佣。也是人数太多大户家里管不住这些孩子又熬不住辛苦终于一个个逃将出来成了咱们城里的小混混。”
肥秤怪骂道:“你这捕快恁也无用了摆明无赖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快面上一红道:“这些儿童很有本领咱们县太爷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还是打不‘过’说清楚点。”
那捕快听他着意讽刺脸色自是由红转紫忙道:“官人见笑了。这小瞎子虽是难缠但真要布下天罗地网谅他也跑不了。实在话一句县太爷舍不得抓他们却是为了这些孩童的抓鱼本领。”算盘怪色眯眯地笑了起来道:“可是抓龙宫的水娘娘么?”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远了。这盲孩子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见的洞底鱼出来这些鱼不见天日见光便死长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鲜美品种希罕每条都值得数十两银子乃是地方珍馐。寻常人想捕却都寻无觅处。”说着又指向那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这孩子弱视半盲听力过人寻常人根本不敢进去。”
众人心下了然想来这野孩子捕鱼功夫精湛仗着鱼肉鲜美县老爷贪吃这才从衙门里换来一身平安。也难怪平日聚众滋事、有恃无恐了。
傅元影毫不气馁当即蹲了下来又问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来的么?”那少年冷冷地道:“西你个大头。去喝西北风吧。”娟儿怕傅元影怒赶忙唱了段小曲儿拿着少年的两只手拍了拍腻声道:“大人问话小朋友要答喔。”那瞎子原本模样威风给她抱入怀里碰到她软腻的身子一时浑身酥麻笑道:“答便答。不过姑娘要香一个。”话声末毕风声脚声飕飓而来宋通明、祝康两只大脚一同来踹眼看又要打做一团琼芳拦住了众人示意娟儿放开孩童含笑道:“让我来试试。”
众人都知她手段厉害便各自让开几步。琼芳大眼儿转了转忽地欠身拱手说道:“这位少侠在下河北琼芳这里向你问好。”那少年听风辨位确知面前这女子向自己欠身来者温文有礼还以少侠称呼自己如何能以无赖嘴脸应付?当下起身肃衣恢复成帮主气度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贵州小白龙。”
三言两语之间琼芳便已套问出对方的来历登让众人大为惊叹。琼芳向娟儿、傅元影微微一笑低声道:“少年汉子最讲自尊骂他、打他、宠他全都无用不如以礼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来是白龙少侠在下如雷贯耳当真久仰。”
小白龙咳了一声拱手又道:“女侠何事吩咐?”他听对方声音颇似女郎便以女侠相称。
琼芳一本正经说道:“实在话在下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见过少侠这般身手心里着实艳羡不知少侠师承来历如何?可否提点一二?”
那少年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举起手来忽地喊道:“兄弟们咱的师父是谁?”不过略略举手便听“长老”敲锣打鼓那贩鱼少年跳了出来指挥大批儿童同声高唱:“浪里一条真好汉水神弟子称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唤我小白龙!”琼芳与娟儿噗嗤一笑二妹对望一眼同声道:“场面浩大啊真难为你了。”
小白龙背负双手微微一笑脸上颇有得意。琼芳含笑又问:“原来您是水神弟子无怪武功这般厉害。”小白龙淡淡地道:“好说、好说。”琼芳手指傅元影道:“这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闯过数招已经是轰动中原的大事了。你师父要是见了心里一定开心。”
那少年听得此言面色一阵黯淡低下头去含泪道:“可惜……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
众人听得此言均感诧异肥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师父也是个瞎子么?”
那少年听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时眼眶一红大怒道:“没人生来就瞎眼的。我到石头上的时候眼儿还勉强能看!”琼芳听得“石头”二字想起那块被称为圣地的大石岛忍不住心下一凛忙道:“石头?什么石头?”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着红听他忍泪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么都模模糊糊年纪越大越是瞧不清东西慢慢朦胧胧地看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着……爹妈说养不起我就说要把我送给水神龙王爷。”众人惊道:“送给龙王爷?”那瞎眼少年道:“就是装到木桶让水神龙王爷接我走。”街边十来名孩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擦着眼睛全都哭了起来娟儿想起自己的孤儿身世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那小瞎子低声又道:“妈妈盖起木桶时一直掉眼泪我心里也难过就问妈妈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她说不能了因为算命师帮我瞧过说我福气大一定会给龙王爷捡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着哭了她用力把木桶关上说我如果好运一定会有好人家捞我去养……之后我就被扔下水……”
那少年睁着半盲瞎眼怔怔叹道:“下水以后我就飘啊飘、飘啊飘……我的运气不怎么好大概有钱人都死光了飘了好几天都没人把我捞起来龙王爷也不见踪影。我把妈妈给我的饭团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却封得好紧后来水流急了我心里也急了想咱妈妈八成骗我结果碍…呵呵……妈妈果然疼我一点都没说谎。我真的给人捞起来了。”他转头望向潭里喊道:“兄弟们!谁捞你老大起来的啊!”众小童欢呼道:“水神龙王爷!”
那小瞎子哈哈大笑道:“师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会住在那种地方。那是块大石头。呵呵到处都是水全是水轰隆隆轰隆隆望来望去都是水气那时我年纪小只有五六岁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给纱遮了耳里又轰隆隆听不见说话每日里就是哭师父担心我哭坏了就拼命抓鱼给我吃……师父待我真好……师父……师父……”说着放声哭了起来。琼芳贴到傅元影耳边低声道:“看来是那处瀑布石岛。”
众人听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议。娟儿抚着那孩子的背柔声安慰:“再来呢?你怎么离开师父的?”
那少年擦去泪水低声道:“我跟着师父住在石头上没天没地的师父就教我练功夫说这样可以打日子。我就练啊练啊的过了几个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每天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轰隆隆隆隆轰冲得很厉害怕死人了……”那孩子说得神态激动把手比得半天高慌声又道:“那水一直涨、一直涨、涨得通天高石头上都待不住了师父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一定会淹死他要赌一赌……”众人大惊道:“赌?怎么赌?”小瞎子流泪道:“他……他把我装回了木桶就这样直直地朝岸上走去……”众人相顾骇然那大瀑布湍急汹涌虽在冬日之际水势兀自慑人此乃亲眼所见若说夏日大雨之中还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也无怪那孩子会称师父为水神了。
那小瞎子忍悲道:“他顶着我走一路走了几百尺后来……后来他好像快没气了就使劲把我扔了出去……”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啊了一声想来那师父气力不济水势又如此湍急必给水流冲走了。
那孩子垂泪道:“我给扔了出去在水上冲了几冲桶子就停下来了我爬出桶子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师父却也没人应我哭啊哭地爬啊爬地不知爬了多远闻到有人在吃东西怪香的我肚子饿就用师父教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劈拼命抢东西吃谁都抓不到我……后来弟兄们看我武功高强全都来投靠我我就成了大英雄了……”
琼芳颇起怜悯她摸着那孩子的脸问道:“后来呢?你又回去找师父了?”
那孩子黯然道:“我活下来之后立时带着几个孩子回到瀑布边找人可大家都告诉我说那石头上没人……我心里急拼命喊着师父可是没人回我应我……”他流下了眼泪低声道:“日子久了眼看实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了这条心逢年过节便来祭他……师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诀要小白龙奋向上拼命活下去。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不忘。”琼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内心已能感同深受她低声问向那少年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琼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他有告诉你么?”那少年摇头道:“没有师父除了传我武功平日很少说话半夜里我倒常听他偷偷地哭。”琼芳惊道:“哭?”小白龙坠下泪来哭道:“师父说他没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个妻子等他回家要是连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紧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琼芳心头她莫名间热泪盈眶凄然道:“孩子我想找你师父你可以引路么?”那少年拭泪道:“没用的没用的他已经回到水里成了真正的水神龙王爷……你们就让他安息吧……”他挥了挥手弟兄们将他搀扶起来傅元影等人也不拦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离开。
众人怔怔不语此行南下正是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来原本见那少年身手高料来有些渊源可现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宁不凡万斤水力压下恐伯是凶多吉少了。众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后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无人可挡心中都感无奈。过得半晌祝康低声问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贵阳可曾听过有人从瀑布坠落下水还能保住性命的?”
那捕快摇头道:“瀑布落水一半机会是摔死一半机会是给万斤水流压入水底。传说过去有一男一女在这儿殉情自杀怎么也捞不到尸。”他双手一摊又道:“结果一年天旱无雨瀑布水流大缓才给人觉尸体压在瀑布水底早已烂为白骨了……”
众人哑然无语算盘怪问道:“现下该怎么办要过去犀牛潭捞人么?”傅元影与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头丧气怕就怕那人真是宁不凡那可呜呼哀哉了。宋通明见士气低迷忽地大喊一声:“吵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多是寻不着尸又少不了一块肉这便过去大水瀑弄个明白再说!”
众人闻言无不颔反正便多耽搁几日也碍不到什么事当下更不拖延便请那捕快雇车带路宋通明更去采买大批绳索万一要入潭捞人自能派上用常
众人溯河而上二次造访白水大瀑上回众人是由瀑布顶端观看结果一无所获这回便改由瀑布下方探查也许从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这白水河号称天下第一奇水只因当地土壤奇异万年来受河水侵蚀以致一路翻上窜下又有地底河之称。那官差一路解释行出数十里先抵冒水潭续朝上游而去傍晚时分终于见到了一处潭水形如马蹄不必解说也知此处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马蹄潭了。
众人毫不停留一路穿过三险摊不到半里耳中再次听到隆隆水声这回由瀑布下方过来水瀑声响更加惊人听来有如千人击鼓又似万马奔腾渐渐说话已要用上气力否则听而不闻。
腊月二十四深夜众人穿过了一大片树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满是光辉一片赞叹中各人眼中现出了天地奇景。
云雾漫山月儿高挂瀑布天顶玉辉银带彷佛天神降下了银水大桥前来接引众人前往极乐世界。此处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汹涌浪涛之急水花之大着实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洁星光灿烂众人衷心赞叹:“难怪宁大侠要选这个地方退隐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肥秤怪皱眉道:“大家先别忙着瞧景现下要怎么找人?得想个法子出来。”宋通明指着祝康道:“把这小子带到瀑布顶端咚地一声扔到犀牛潭里看他飘到哪儿没准就找到人了。”
那捕快忙道:“官人别开玩笑了这瀑布好生险峻倘要坠落十之八九要给摔死便不摔死也会给瀑布大水压入水底一万年都透不出气来那可糟糕透顶了。”
肥枰怪面色铁青手指深黑潭水问向那捕快:“那这犀牛潭呢?总可以下去游水吧?”那捕快呵呵两声劝阻道:“想死没比这个更快的。老先生以为这潭水碧悠悠地挺平静是吧?等您把身子往水里一跳几十个暗流漩涡卷来那可哭笑不得了。到时水龙宫里又多了个驸马爷您可神气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无数湍流众人心下骇然各自往旁退开几步。那捕快望向傅元影道:“我瞧诸位官人也别勉强便从小径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顶各瞧一遍死者见了你们的诚心那也心满意足啦。”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众人唉声叹气只得沿瀑向上攀行路窄湿滑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飞溅而来虽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满身湿透。琼芳、娟儿、傅元影等人细细留心经过之处虽说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他们一个心念仍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便算是一个刻字一个记号也万万不能错过。
众人身怀轻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顶回到了当日观看水瀑的所在。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飞溅之下众人早已满身湿透。只是一路攀爬劳苦除了一身淋湿有如落汤之鸡其余别无所获。祝康幽幽叹道:“看来又白来一趟了。”
迢迢远征两度探访此地却又落得无功而返的下场琼芳想起苏颖兀自躺在病榻忍不住烦恼起来她坐在河岸旁随手拿起石子不住往瀑布急流扔去娟儿走了过来劝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们也走吧。”琼芳连日赶路此刻也难掩疲惫之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儿的手便要缓缓起身。
正在此时手上湿滑竟没抓稳娟儿的手腕身子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了白水河。娟儿目光怜悯低叹道:“快上来吧你累了。”
琼芳叹了口气正要提起脚来忽然一个湿滑身子向下摔跌已被水浪冲倒看这大河疾行东流水浪力道雄强无匹琼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时便给浪花卷入河中娟儿心下大骇赶忙伸手去拉却差了数寸之远她嘿地一声便要扑下水中去救祝康撇见了慌忙抢上惊道:“莫要妄动!白饶一条命!”
众人本待下崖惊见浪涛滚滚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子看她拼命挣扎身子却朝瀑布边缘冲去随时都会惨死。宋通明大惊登时抛出绳索喊道:“拉住了!”他运起内功“神刀劲”动那索头连飞十丈霎时便落到了琼芳身边。情势危急琼芳虽然抓住了绳索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滚暗潮拉扯却又让她沉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将琼芳拖将起来奈何水力太大宋通明纵然神勇脚下却朝水里滑去三棍杰一齐扑上绳索死命来压这才勉强撑住了。
傅元影惊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万一却要他如何向国丈交代?他不顾一切便要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时一人抢先飞身入水正是哲尔丹。
哲尔丹水中翻滚沿着绳索去游几个振臂划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力顺水加力那琼芳离岸边约莫十余丈转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声将琼芳扛上肩头令她破水探头透气呼吸。跟着将绳索绕上了她的纤腰来回缠了几缠。
哲尔丹左臂紧夹琼芳右臂拉住绳索盼能逆水而上。岸上众人拼死拉绳也在加力拉扯只是顺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纵是漠北宗师却也难动分毫。须臾间水势冲来哲尔丹连番使动“大黑天拳”的无形气劲但老天爷降下的神奇岂是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几番以拳劲逆势划水都只能勉强撑住身子不动想要往前一寸却是万万不能。
不到一盏茶时光哲尔丹气力用尽再也不出力水花翻滚洪流冲激转眼便把两人冲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儿、傅元影同声惊叫六只手臂一齐加力连同先前的宋通明、三棍杰众人齐心协力拉住绳索这才制住了下坠之势。
二人时时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听我号令一同使劲儿拉!”他口中计数应声至三霎时众人同声出力“神刀劲”加上傅元影数十载内力连同崆峒三棍杰、祝康、哲尔丹弟子、华山双怪等人气力足抵万斤之雄大水虽是汹涌水里的两人仍能寸尺缓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声令下众人奋力再拉猛听嘎地一声响绳索居然滞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惊慌忙探头去看赫见绳索刚巧不巧居然缠入了乱石之中若要贸然去拉恐怕绳索吃力太过便要当场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众人又从车上取来一条绳索天幸有先见之明这回预备的绳索足有十捆之多合计数百尺之长他急忙将绳索打结喊道:“哲尔丹!我这就下来援手你务必撑住!”
祝康见他又要下水赶忙拦住了惊道:“下去一个少一个可别再冒险了!”
大水不住冲来绳索逐步撕裂麻纤瞬间分为十来束已是将断未断。众人不敢再拉眼睁睁看着绳索散裂宋通明取起绳索急忙再抛此时哲尔丹已离岸边三十余丈水湍风劲两边距离又远几次抛出绳索却都毫无准头。众人心下明白绳索一断哲尔丹内力便再深厚十倍也要坠下水瀑河里的两人都是个死字。
傅元影心下沉吟自知水里无法救人当今之计唯有半空飞荡过去或能由瀑布上空拉人。
他唤来那蒙古弟子低声嘱咐了又将绳索绑在树上那弟子以蒙语喊道:“师父!绳索要断了一会儿你顺势向瀑布外跳出傅先生要从半空接应你。”
哲尔丹听得半空秋千接人着实太过惊险只要自己手短个半寸抑或傅元影撑不住自己的份量那是必死无疑。但此际生死交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当下大喊道:“洒银!洒银!”
琼芳此时也是性命危急虽给哲尔丹抱在手里仍是喝了一肚子水早已半昏半醒。她听哲尔丹破口喊叫便也清醒过来低头探下脚边是万丈巨瀑抬头上看水声隆隆之中无数白烟水气笼罩了视线真如地狱景象。
琼芳命在旦夕内心慌了起来霎时间想到了爷爷。自己若要死了爷爷便要替她送终可怜他老人家早年丧子晚年又要孤苦却如何禁得住打击?琼芳想到害怕处只是牢牢抓着哲尔丹。
她泪如雨下樱口一张立被水花淹没五官全被泡入水里琼芳心中哭喊:“颖、颖我今日为你而死你以后会记得我么?”想到苏颖年少英俊日后在门人请托之下多半要另结新欢更是拼命挣扎大声喊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忽听耳边传来低声说话好似在安慰自己莫怕琼芳呆呆抬头去望看这位漠北宗师虽在激烈挣扎脸上神情却不见一丝恐惧。琼芳大声哭喊:“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我!”正想间岸上传来大声惊呼琼芳转头去看那傅元影抓着绳索已要冒险荡来倘若一个闪失他也要为自己送命。
“少阁主!”大声哭叫中忽见半空荡来一名男子却是傅元影。听他喊道:“你们跳过来!抓住我的手!”哲尔丹临危不乱他左手抱住琼芳右手拖拉绳索一个使劲身子破水而出高过瀑布三尺只是手下一空却没抓到傅元影霎时两脚悬吊在瀑布之外大水淹没头脸两人凌空承受万斤水力痛苦万分全靠绳索悬吊。那傅元影给瀑布一冲也险些也给卷了进去性命大见危急。
傅元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此刻惨死了家里便成孤儿寡妇。哲尔丹更是死得莫名其妙只是他虽然性命垂危却始终不放开自己琼芳喃喃呆心道:“他们心里也有记挂却一个个冒险赌命他们为何不怕死……为什么?是因为爷爷的权势吗?”她望向这些忠勇的面孔心下忽地醒觉:“他们不伯死是因为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所以他……他们只要死得其所便没有分毫惧它……”
生死只在一瞬间乃是生平前所未见的情势琼芳却是悚然一惊她喃喃自语:“大家都不怕死大家都知道为何而活……我呢?我又是为什么而活?是为了爷爷、为了颖么……我活在这世上全是为了你们么?”
来到了鬼门关之前才赫然惊醒自己是个空壳每个人都知为何而活为何而死却只有自己不知道。
活了二十四年全在为别人活为紫云轩活如今更要为情郎而死这样的一生就是她要的么?她望着滔天大浪:心里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爷爷病死了情郎病死了你以后要怎么办?和他们一起死么?”
不知道……这辈子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别人没了他们自己便成了空壳子。
练武、读书这辈子全都是为了别人连性子的豪迈任性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拼命挣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与别人无关与紫云轩无关只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偏生脑中一片空白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练武是为了爷爷、读书是为了紫云轩和颖相识、爱恋结合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儿难怪……难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原来这辈子所有的路都早被安排好了……
“快!快伸手过来!”傅元影荡回了悬崖再次狠命扑出哗啦一声滔天大响水花泼上了脸面琼芳也醒了过来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子半空飞来正是傅师傅。看他好生行险身子离瀑布太近水势已然冲上身子。哲尔丹右手抛开绳索冒死飞渡瀑布。傅元影急忙去抓琼芳身子摇晃随着哲尔丹奋力纵出满脸水花之间也随着飞了出去。
三人半空相遇在万丈高空之中连吵粱线说来已然脱险。岸上众人大喜欲狂全数高声欢呼。琼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紧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扯来竟将她拖拉回去。哲尔丹大惊道:“绳!”傅元影直到此时方才醒觉琼芳腰里还系着绳索另一端却在岸上眼看琼芳荡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明!拉住绳索!”众人急急去扯却反而雪上加霜那绳索本已欲裂大水冲刷岸上拉扯两端力量相持嘶地一声裂响绳索己然断裂。
大瀑之前琼芳毫无反抗余地瞬间便给水浪冲下地狱。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该死的尊贵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顿想到了“自杀谢罪”四个字便在此时哲尔丹冒险赌命他放脱了傅元影半空旋翻身子向下坠落直朝琼芳脚下抓去。眼看哲尔丹头下脚上傅元影一手拉绳一手死抓着哲尔丹的脚踝盼能生出奇迹。
两大高手齐心协力漠北宗师右手暴长全力去抓小泵娘的脚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却也扯住了琼芳。
永远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子的尺寸永远宽松水远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脱鞋子的主人失去了凭藉已然坠下水瀑。
悬崖上众人一个个坐倒在地同声惨叫:“少阁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么感觉呢?
琼芳向来聪颖过人但天地巨变之下此刻却如蝼蚁般卑微她闷哼一声背后先被重重砸了几十拳接着万斤重担压上双肩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男儿汉的皮靴己被扯脱大水冲到儒生网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让她全然不能动弹连呼救也不成她就这样紧闭双眼直直坠入地狱般的水瀑深处。
脑中不再想到爷爷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后一个念头只剩下自己。
马上要死了……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想做却还没做过的事儿?
有了……长大以后还没穿过女装……连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有多么漂亮……
“不要死啊!”狂涛大水压得她气闷欲死琼芳却也开始拼命挣扎她两手乱挥口中灌满了冰水将死之际陡然间手上一紧好似给什么东西拉住了竟被一股气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琼芳满心惊骇偏又无法张眼暴水激刷身子半空旋转便这样摔入了水帘之中。
身子摔上了湿淄溜的地面一路飞滑出去蓦地后背剧痛撞着了石壁终于停了下来。
琼芳慌张睁眼四下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见四下轰隆隆地巨响震耳欲聋面前仍是那片大水帘将她与尘世隔得开了。
她身在诡异险地自是惊惧无比赶忙从怀中取出火石接连去打奈何身子浸湿全无火花。她把火石扔开藉着洞中微光勉强去看所处之地。
那是处狭长洞穴约莫几十尺长宽却仅五六尺阴森潮湿洞里还有着鱼腥恶臭。
便在此时火石被人捡了起来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异声响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琼芳登时牙关颤抖她喃喃地道:“宁师父?是……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瀑布水声虽大却掩不住那一沉一沉的踏地声每一记都踩痛了琼芳的恐惧。
琼芳两手抓着铁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敌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喃喃地道:“谁……到底是谁在里面?”
“窝……窝……锅……火……”
琼芳面色惊白哑声道:“什么是窝窝锅火?谁?你是谁?”那怪声喘息道:“窝……窝……”水瀑魔洞里传来让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人声的腔调前来招魂。脚步越来越近琼芳勉力压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出声在那长声锐响之后便要放声大哭。
被异象震住的琼芳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她口中喃喃呼唤这感觉像是小时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却哭不出声想逃却又无路可去……
黑影出现在面前笼罩了视线她不住挣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救我!”
尖叫以后一定会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泪水。琼芳坐倒在地在水帘洞里放声大哭:“爹爹!救救芳儿!你来保护芳儿碍”
悲哀袭上心头泪珠不住洒落。十岁以前她也曾经穿着女装依偎在爹爹的怀里做个撒娇的乖女孩儿。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依靠……爹爹已经死掉了碍
肩膀上放落了一只手这是令人恐惧的一刻照理她该要昏厥可心中弥漫哀恸居然连恐惧也不知道了。琼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过头去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管是给妖怪咬死还是给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敌人的脸面。
咦?
她微启樱唇呆呆凝视面前的景象。在这一刻她居然没有尖叫。
面前是一对凤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温润如玉就这样和自己对望着。
眼眸很温和不太像是野兽不太像会咬人。在这黑暗无助的时刻眼瞳眨了眨好似要她别害怕跟着一双温暖的大手摸上了脸颊安慰着自己。
那感受好温柔……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爹爹……
莫名间琼芳居然扑了上去她想把脸埋在眼瞳主人的怀里那定是个宽广温暖的胸膛。她满面娇羞拾眼去看眼帘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脸上全是毛……
“轰隆颅轰隆颅”
耳边传来了阵阵巨响也把琼芳拉回了尘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内必定是大水妖。
“救命啊!”琼芳尖声大叫须臾之间她先出了尖叫跟着狠命推开怪物手中折扇虚点运出了“戳”字诀脚下运起了九华身法急退开。她拼出了所有知道的武功招式终于逃到洞穴一角她缩着身子手脚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喊道:“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太敢靠近想来也给琼芳吓坏了它嚅嚅啧啧出怪音说道:“窝……窝果……丝……师师……”窝果丝师师?琼芳一直哭这个怪东西舌头麻痹不解言辞咬字之模糊比哲尔丹还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还能是什么东西?她大声尖叫不顾一切向前飞扑忽然脚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帘冲刷下来正正浇在脸上慌张之间竟尔忘了自己身在险地居然又坠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际一只手搂住了腰间将她轻轻缓缓地抱了回来。琼芳撇眼地下惊见地下有着死鱼骨头看这水妖把自己拖回来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吓得魂胆俱裂大哭道:“别过来…别吃我…我没几斤肉的……很难吃……千万别吃……”
那怪物听她出尖锐呼喊好似有些着慌了它喉头出了异响牢牢抓住了琼芳。紫主又叫又跳拼死挣扎那怪物终于抓她不住一把放开了她。嘶哑地道:“憋…瘪…别……”
琼芳哪管它哼什么妖怪话连滚带爬奋力尖叫以来宣泄心中的恐惧过得半晌终于不出惨叫喘息之中只听那怪物道:“憋、憋……啪…怕…别…别怕……”
琼芳咦了一声心道:“这好像是人话!”她惊觉对方似在言语便制住了尖叫。过得半晌琼芳抹去了冷汗颤抖着牙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我别……别怕……是……是不是?”
两人一个惊、一个哑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语焉不详之辈那怪人听她辛苦熬完这段话登时嘘了口长气点了点头好似如释重负。又听它道:“别怕、别怕、别怕。”
连着三个别怕果然别怕了她稍感安心寻思道:“这玩意儿会说别伯应该不是妖怪。”
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见它的眼神极为温和寻思又想:“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子马儿应该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说话那怪人却抢先开口喘道:“伊、泥……你威尾…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挥动看它口吃难言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诘屈聱牙之间还夹杂无数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琼芳又怕了起来猛地醒起怀中还有火枪急急去掏天幸这枪没给冲走大喜之下当场亮了出来喝道:“往后退!退远点!不然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枪子儿厉害往后略退几步。琼芳喝道:“不够远!再退!退!”怕眼看那怪物离自己足有数丈琼芳稍觉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这下可是我占上风了。”
当下定了定神恢复少阁主的气魄厉声便喝:“说!你是宁不凡吗?”
“窝……窝果扑……扑丝……师……”那怪物喉头出异响双手摇晃不休却不知要干些什么。一听“窝果扑丝师”琼芳气往上冲厉声道:“不准说怪物话说人话!”怕那怪人呀呀嘎呜好似想说什么偏又说不明白山洞里怪声怪调伴随轰隆水声登让琼芳烦躁无比她掩耳尖叫道:“住口!不许出声音!”那怪人给她一喊登又垂望地静默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琼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势恶劣无比委实不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齿道:“你……你不准说话现下我来问话你只管点头摇头。”
那怪人连连颔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怕琼芳正要喝止哪知此人嗓子里又冒出个“行”字咬字居然颇为清楚。此人之怪委实讳莫如深己非语无伦次、牙牙学语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安静!”那怪人急忙点头不敢再做一声。
琼芳怕给他感染口吃当下特意卷舌脆声道:“我来此地专为一人而来。此人姓宁名不凡你认得他么?”那怪人拼命领道:“窝……果…我扔…人忍、额得塔他……”举凡言语无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听那怪音从喉头冒出琼芳心中毛全身痒尖叫道:“不许说话只准点头摇头!”少阁主威那怪人急忙点头示意明了。琼芳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宁大侠?”
那怪人听得此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琼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道:“倒楣了九死一生却还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连天口中又道:“那你又是谁?可以说说么?”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双手挥舞口中嘎嘎呜呜似想长篇大论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浑不清一时呜呜呱呱鸡鸣狗叫琼芳大为后悔不知这些怪话要伊于胡底琼芳大怒之间用力挥手:“不许说话了!”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动扳机喀地一响枪口没有火光。惨了火药浸水枪子儿射不出来。琼芳心下大叫凄惨深怕那怪物觉赶忙胡乱喝话:“滚开!你往后滚开!滚!滚!不然姑娘打死你!”
那怪物给她连番逼喝只得一路退到了洞壁已是退无可退。琼芳也往洞穴另一端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时颓然坐倒。
此刻耳中没有苏颖的温柔腔调也没有爷爷的耐心叮嘱更没有傅元影等人的谆谆劝谏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轰隆巨响。眼前是黑暗无光的洞穴没有了宁不凡却有一只口异声的水妖想起自己处境之惨;心下一酸琼芳珠泪潸潸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堆腿对……扑不猪。”怪物再次声吵嚷琼芳擦抹了泪水怒道:“不许说话!”“
窝果柯可……”那怪物还在吵闹不休登时激怒了琼芳她霍地起身喊道:“闭嘴!”
“对……”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篆…”这不是妖怪话琼芳啊了一声又听对面那人道:“虾……吓……”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一字一缓吐出清清楚楚的三个字儿:“吓了你……”
很低很缓的几个字儿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温和瀑布大水之中听来居然有些悦耳。
琼芳大为讶异她张大了眼慌声道:“你……你会说话了?”那怪人咳了咳嗓子轻润许多听他放缓了腔调道:“我许揪……久没说话。口齿有点……扑不领……灵光……”
琼芳破涕为笑心道:“这是人。不是妖怪。”她擦去泪水又问道:“你是人对不对?”那怪物颔道:“堆对我当……然是……”琼芳听它口吃得紧不待说完忙道:“你既然是人那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朝上指了指。琼芳啊了一声道:“你本在瀑布上头?”
那怪人颔示意低声道:“洪暴……水毒漂流……坠瀑不见归家路……”
又来了一段妖怪话没一个字儿听得懂琼芳欲待尖叫猛听到归家路三字赫地醒觉过来已知它并非口吃而是说话文白相杂。琼芳心下醒觉:“这怪物会做文章这话却是说大水急流把他冲到这里所以回不了家。”听他用词虽短却颇为考究不知是哪一国的妖怪忍不住哑然失笑。
琼芳害怕渐减好奇便增想到了小白龙低声便道:“外头的人说这里有个水神可是你么?”那怪人闻言一愣眨了眨眼却是答不上话。琼芳怕他又忽然狂却也不敢再说了。她四下看了几眼低声又问:“这洞穴有……有别的出口么?”
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抚摸石壁摇了摇头。琼芳听这叹息声无尽苍凉想来这洞穴定无出路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进无出自己花样年华却要长伴怪物身侧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不知几年之后是否也会成为茹毛饮血的妖怪镇日里哼哼哈哈说那“窝果不丝师”的妖怪话?
正想着当妖怪的滋味了忽听一声狂叫赫见怪人冲到自己面前双目朝她的身上猛瞪口中喝喝低响好似有些激动。琼芳怕了起来慌道:“你……你又怎么了?”
猛听那怪人狂吼一声直朝琼芳扑来竟是势如飞虎琼芳魂飞魄散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琼芳蓦地伸手一扯已将她腰间衣带扯落看模样竟要非礼。琼芳急急挣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贝齿正要咬落却在此时那怪人忽地放开琼芳跟着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人家是前倨后恭、先礼后兵这怪物却是先咬后哭不知在弄什么玄虚琼芳好容易逃过魔掌惊魂甫定赶忙向后退开左手抓折扇右手拿火枪全心全力戒备。只是防备良久那怪物却不再扑来黑暗中只是不住呜咽哭泣好似悲喜交加。
琼芳心下茫然寻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怪物也会疯么?”
“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声悲号两手却高举一样物事琼芳看得明白那是条绳索正是从自己腰间解下的。琼芳满心疑惑正自猜测那怪人的用意忽见那怪人站起身来行到水帘之前看他半身前倾右手探出已将一条臂膀放入大水。
通天大水坠落由几百丈高空一路冲刷而下巨力撞落什么东西都会翻倒滚落哪知那手臂竟如铁打石造哗啦啦水花四溅它只横在瀑布之中一动不动。
琼芳看得呆了她曾亲受巨瀑威势便以哲尔丹的深厚内力却也无法抵挡水力冲刷岂料此人竟能以单臂抗拒天威?琼芳张大樱口满心呆滞便在此时那人深深吐纳赫然间双臂向前挥动两道劲风飞过洞中精光闪耀瀑布大水竟在刹那间断绝。
轰隆颅水势衔接上了琼芳的小嘴却迟迟不能阖上。方才那一刻瀑布大水好似被怪人的劲风扑断亲睹异象她只能张口结舌任凭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
那怪人竖指在唇示意噤声琼芳却不理他只管放声尖叫便在此时水瀑外传来呼喊听得喊声隐隐约约:“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碍”
声响不歇隐从水瀑间传来。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单掌击出啪地一声瀑布水帘给掌风激出一处圆孔裂孔虽只一瞬琼芳眼里却看得明白水瀑外是处险峻山崖崖间十来人散布搜索见是傅元影、哲尔丹这些同伴诸人四下提声喊叫正在搜寻自己。
琼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来只是这回叫声绝非惨惨哀号而是雀跃欢呼。她手舞足蹈如小仙子般兜兜地转了圈内心欢喜无比拼命呐喊:“傅师范!傅师范!我在瀑布里!你们快来救我!”
喊了许久众人迟迟不做回应好似没听到自己的呼唤。琼芳怕他们走远了一时叫得声嘶力竭奈何人小声弱全然无法穿透震耳欲聋的水声那怪人挥手示意请她站到自己怀中。琼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去!滚!闪!”连用好些辞汇驱赶那怪人却似听不懂人话只是毫不理会。它两手伸来把美女拉到了怀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两指压上眼眶琼芳吓得魂飞魄散喊道:“不要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凭她慌声尖叫忽听他断喝一声头顶传来激烈爆响那声波直直震出琼芳五脏六腑一同倒转耳鼓鸣响头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压住自己的眼眶否则连眼珠都要给震脱了。
叫声既猛且沉又似尖锐无比好似头顶传来雷声爆炸无止无尽琼芳浑身骨骼四散欲裂不住声尖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全身软倒已要口吐白沫。那怪人怕她受了内伤这才停下了啸声。他放开了琼芳任凭她坐倒在地。
琼芳气喘不休满面呆滞喃喃自语:“傅……傅元影……你再不过来……我跟你没完……”这怪人出如此震天巨响除非众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则定能察觉。她泪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间山崖对面传来啸声应答同伴们终于听见了咒骂赶忙向大小姐请安。
琼芳破涕为笑一行人中能出这等雄浑啸声的想来仅哲尔丹一人。可漠北宗师亲来作啸在这瀑布巨响的掩盖下啸声却甚微弱功力与那怪人差了偌大一截。琼芳醒觉过来她上下打量怪物寻思道:“这人武功比哲尔丹还高许多一定是宁不凡只是不认而已。”
想到带回了宁不凡琼芳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知道颖有救了。转看那怪人却也是喜孜孜地模样看他手上几个拉扯已将绳索卷了起来。那绳索原本一端垂在琼芳腰间另一段垂在水里虽已断做两截绳长仍极可观。琼芳满心好奇忙道:“你……你要用这绳索做哈?”
敝人并未回话看它手握绳头蓦地张嘴吸气胸腔鼓起好似要潜下水一般。
琼芳呆呆看着这怪人一口气好生悠长直似无止无尽她心生好奇便也学着怪人模样仰天吸了口长气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气仍无止歇。琼芳虽也见过无数武林好手却没看过这等异状一时心下骇然:“好呀!这人一定是水妖只是装成宁不凡的模样而已。”
正胡思乱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气陡听唆地一声他伸手一扬那绳头随着一口真气飞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悬崖射去。沉重水瀑压在绳上却无法让绳索弯曲半寸足见绳上所附真气何等惊人。
绳索宛若飞龙随那怪人的长声吐气一路向前飞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绳子定下另一端似给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侧耳倾听隆隆水声中对岸传出啸声应答他拉了拉绳索做了回应便在洞中寻了地方打结紧缚。琼芳见绳桥已然搭起不由张口结舌问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着又在绳结上叠了一块巨岩以免松脱。看他力大无穷百斤岩石说提就提举重若轻这景象十分慑人琼芳却已视若无睹。连着几番惊吓她对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亲睹怪人张翅飞走怕也见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帘之前回望向琼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从水帘中照耀进来琼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见他身长约莫八尺体型虽然高大却极为瘦削。再看此人赤着双脚胡须蓬生外貌极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张开双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搂抱自己。琼芳尖叫一声越看越觉此人模样古怪如何敢迈步向前。那人却不焦急仍旧展开臂膀等候她过来。
琼芳迟疑半晌:心道:“看这水妖的模样十之八九要带我出去。说不得我得忍耐则个。”
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颤抖着脚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两人双手相接那怪人手掌粗糙生满了硬茧琼芳抬眼去望眼前这人乱长须垂落胸前可说极尽蓬头垢面之能事。琼芳忍不住又怕了起来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间那怪人矮下身来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琼芳掩住了脸恨不得取出火枪把这脑袋打得稀烂。
“别怕。”
低沉柔和的嗓音安抚了琼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琼芳给嗓音安抚下来虽然双手掩面仍然偷偷睁开了眼从指缝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双眼瞳。那双瞳子并不大却很黑亮。尽管生了一头乱长了一片潦须但有了这双凤眼眼前这人便能镇神定魂让人不再害怕。琼芳轻轻拍了拍心口:心道:“这人不算太丑比华山双怪稍好一些……
正想间那怪人已然转过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琼芳诧异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缓缓地道:“上来。”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头跳入瀑布摔死。琼芳脸红耳赤摇头道:“不用你负我自己能过去。”那怪人哦了一声朝偌大水帘指了指眼神带着询问。琼芳呸了一声她素来胆大当此开头更是一步不让咬紧牙关往后退开几步嘿呀一声大叫奋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动了内力果然让自己飞过了水帘。琼芳松了气正要去抓绳索蓦地手中空荡居然扑过了头一时无从借力便朝瀑下坠去。
正要放声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乌飞来须臾间抱住了自己将她带上了绳索。琼芳天旋地转给那怪物抛了起来霎时稳稳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用手勾住她的臀腿琼芳满脸通红她怕身子与那人贴合拼命向后去仰一时带得怪人左右摆荡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坠下深谷摔成烂泥也似。那怪人勉力平衡脚步大喝道:“姑娘!求你别动我想回家。”
琼芳眯起双眼低头下望不由得悚然一惊只见两人悬于高空脚下一片迷茫水气那怪人单足踩在绳上另一脚金鸡独立端得是惊心动魄。抬眼去看水气漂荡对面悬崖迷蒙难辨两边相隔不知多远加上山风强劲吹得绳索不住摇荡琼芳自知危险只能勉强按耐下来道:“好我不动就是了。”
风力越来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气嘱咐道:“抱住我的颈子我要撑开手了。”琼芳双腿跨在那人腰间早已面红过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颈子更感迟疑。她倒不是坚守妇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实脏乱。看他一头乱潦草打结里头藏污纳垢说不走住有水蛭怪虫光是瞧瞧便要作呕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势不容稍有犹疑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她摇摇欲坠想起性命垂危终于恨恨闭上双眼一咬牙将脸面向前一贴撞上了那人的针琼芳紧闭双眼直欲作呕心道:“忍一会儿!忍一会儿!”玉臂狠命缠住那怪人的颈子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登时剌上脸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蚂蚁爬将出来只是忍了许久面颊却并无剌痛麻酸之感琼芳咦了一声惊觉那人的头十分柔软全不似外观那般针黑纠结。
琼芳心下大感惊诧一时把脸贴了过去黑丝擦面如触鹅绒她怔怔出神寻思道:“奶娘说过男人如果丝软耳根必软十之八九会听女人的话。”
此行过来贵州正是为了找出宁不凡好来对付黑衣人琼芳心下怦怦跳着寻思道:“要是这人愿意听我的指令那日后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处胆战心惊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头胡乱扯了扯果然入手颇为柔软一时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闷不吭声只当自己死了一时撑开双手凌空虚步一停一行盼求稳步行到对岸。
此行千里迢迢终能拖个绝代高手回去琼芳满心喜乐回望向大水瀑黎明时分阳光从天边照下只见自己正从通天大水里行将出来水花四溅玉洗珠帘背后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龙倾泻正不住打向自己。琼芳怔怔转望脚下只见山谷浮起了一道彩虹光晕绝美七彩变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桥之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时危机四伏背后是天下第一大瀑脚下是万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水妖的背上。这是令人惊骇的一刻却也是人生难得的一刻。琼芳忽然微微一笑双手成圈搂住那怪人的颈间跟着身子倾倒紧紧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时负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来不曾这般趴负于一人身后。便算是至亲至爱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时此刻她却很想这般趴着她打量着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变回了小女孩儿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再平安不过了。
那怪人步步为营越走越见心得脚步也越来越快此时己能听得宋通明的大喊大叫琼芳醒觉过来只见自己离崖不远已然回到了尘世。
对面同伴大声喊叫纷纷预备绳索勾网想来怕那怪人一个不慎居然害得自己坠落下去。她脸上微起羞红:心道:“我今日给人背在身上这事要传扬出去颖非气死不可。”两边距离尚远水气弥漫想来同伴瞧得见人影却瞧不见自己给人背负。琼芳趴到那怪人耳边低声道:“放我下来剩下的一段路让我自己过去。”
此处离悬崖还有十余丈算来足达百尺那怪人颇见踌躇低声道:“你成么?”琼芳板起脸来沉声道:“不管成不成放我下来。”
那怪人听得口气严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轻轻一带已将她横抱手中转到身前琼芳心下嘻笑:“这人当真听话。以后紫云轩行走天下无往不利。”那怪人两手怀抱琼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脚上摸去。琼芳惊怒交加喝道:“大胆!放开你的脏爪子!”那怪人摇头道:“赤脚走绳容易平衡身子。”说着便将她的罗袜扯了下来露出了晶莹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罗袜算是贴身衣物也是全身上下唯一着穿女装之处。她羞红了脸喝道:“别开头去不准看。”
那怪人生死一线哪有心思去看光脚丫子?他吐气沉膝捧住琼芳的纤腰将她缓缓放落口中吩咐道:“身子中线对着绳索双手张开。万莫望下瞧看。”琼芳呸了一声她的轻身功夫大有门道年前更受娟儿教诲颇有九华山的曼妙身法当下反而着意卖弄身子半空旋转霎时站上了绳索。只是脚下有些不稳那怪人急忙凑手过来将她扶住了。
此时已近悬崖狂风大减琼芳双手平衡已能站稳脚步听她提气喊道:“傅师范我回来了!”
声音一出悬崖对面满是叫喊喝彩声传自宋通明、祝康之口那惊呼声却是傅元影、三棍杰所各人职责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元影大声道:“小姐你抓好绳索我过去接你!”
琼芳喊道:“你们别过来这绳索吃不得这许重。”
背后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该让同伴过来接你。”琼芳哼地一声自管向前迈步一时连过五尺她身轻脚小走这绳索本就大占便宜。又听背后那怪人谆谆劝告:“慢慢走别要心急。”琼芳听他口气满是教训之意心中很不乐意忖道:“这当口若不能将他收服上岸之后我也支不动他了。”当下回目身后将腰间折扇抽了出来啪地一响局面已然打开。傲然道:“朋友你可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么?”
扇面张开露出了三个字儿那怪人惊呼出声:“紫云轩?”琼芳微微一笑:心道:“太好了他也知晓紫云轩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见自己衣衫不整便略作整理毕竟自己与陌生男子同处山洞倘若内外衫有凌乱迹象那苏颖可是吐血而亡了。
眼看头巾已失秀凌乱琼芳从怀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绑了个髻。看她站于高空之上秀飞扬紫巾紫衫阳光返照映射望来倍加耀眼。
那怪人痴痴瞧着忽地全身抖惊道:“你……你……”琼芳微感奇怪回望向那怪人只见他满面激动好似目瞪口呆更似惊艳于自己的美貌。琼芳生平不以女子自居除在苏颖面前绝无分毫羞弱美女之态此刻见了那怪人的眼神:心中忽然暗暗喜悦她举起折扇掩住了樱口含笑道:“别愣在那儿了快快过去对岸吧。”
那怪人眼望琼芳眼中带着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琼……琼武川如何……如何称呼?”琼芳抛开女子柔色又成了少阁主听她嘿了一声沉嗓道:“不许提我爷爷的名讳!”
那怪人如中雷击霎时苦笑起来他垂头丧气喃喃地道:“你是国丈的孙女叫做琼芳……对不对?”琼芳奇道:“你认得我?”那怪人双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时位于高空之上须臾间便能平安渡过悬崖哪知那怪人却似痛不欲生身子更是摇晃不休琼芳不由惊道:“喂!快别这样了!你不是要回家么?”
那怪人听得“回家”两字立时惊醒过来他两手挥舞嘶哑着嗓子问道:“告诉我……今……现下是……是哪……什么时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这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竟是词不达意。琼芳心道:“这人真是个怪物。好容易出来了却又起傻来。”她见脚下实在太高当下两手撑开平衡了身子忍耐了脾气说道:“今儿是腊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子……我是问你……是哪……哪一年……”
此问太过怪异琼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统十年。”
那怪人愕然无语过得半晌方听他嘶哑地道:“正……统?那…那景……泰……呢?”
琼芳心下纳闷寻思:“景泰?”她眼珠子转了转登时想了起来随口道:“你是说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毙了你不知道么?”
那怪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张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碍”他苦笑几声眼里垂下两行泪来一时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抬头看了看上苍陡然掩住了脸身子摇晃不休。
琼芳见那怪人全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坠落悬崖。她惊慌不已忙道:“你定下神莫要乱动……”动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闭上了眼身子失了平衡瞬间坠下高空。
琼芳放声尖叫全身凉了半截万没料到此人神功盖世居然会失足坠落山谷?她赶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万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人?果然还没抓到衣袖脚步己然滑动险些摔下绳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后尘忽然一人伸手拉住了她厉声道:“少阁主定神!莫要妄动!”
琼芳惊醒过来凝眸去看眼前却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师范!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愿旁生枝节一个点穴出手制住了她跟着将琼芳横抱入怀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来丈距离须臾便过琼芳一站上实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问道:“那只猴子是谁啊?怎会住在瀑布里?”琼芳大声尖叫:“别问了!快解开我的穴道!快!快!”傅元影不敢违背赶忙出手推拿琼芳一得自由立时又跳又叫喊道:“他掉下去了!我们快去捞他起来!”宋通明愕然道:“捞那只大猴子么?他到底是谁啊?”
琼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谁情急之下立时便要寻路下崖众人寻了她一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归来如何能让她犯险?傅元影拦了上来劝道:“少阁主不管那人是谁你都得定神回力。一会儿我会去犀牛潭找人。”
琼芳恨恨推开了他咬牙道:“不行!现下就去找!”众人累了一夜好容易琼芳脱险归来自想歇息只是看她如此心急只得一个个跟将上来。
琼芳满心烦乱已然攀下山道娟儿与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随双姝一前一后娟儿追前来问:“到底那人是谁?你在那瀑布后面遇到了什么?”琼芳不理不答只管急奔而下来到了潭边她张口大呼:“大水妖!你还活着么?”
漫天水花飞溅而上白龙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处全是漩涡暗流看这水流如此强猛若要失足坠下定然永世不见天日。琼芳又叫了几声忽然坐倒在地当众哭了起来。
众人见琼芳泪洒当场无不大为震惊此女任性刁蛮胆大妄为什么时候露出过半分女子柔弱之态?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拦了过去低声道:“少阁主你若再有什么危险傅某只有以死追随请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过去问向傅元影:“方才那长须男子武功很强可真是宁大侠本人么?”傅元影摇头道:“那人身材高大恐过八尺比我师兄高了一个头决计不是他。”
众人议论不休各自猜测那人身份忽听岸边传来孩童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了一群孩童看他们一个个湿淋淋地携竿带网却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群少年。想来小白龙便在左近。
这偌大的人间除了琼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龙关切怪人的生死琼芳心下激动高声便叫:“小白龙!快来!快来!”众童日昨与双怪、祝康等人斗殴一见这些凶神恶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琼芳急急赶将过去喊道:“小白龙!小白龙!出来说话!”人堆里传来一声闷咳一名少年走将出来看他神态沉稳双眼眯为一线正是那小白龙!
琼芳一见他来赶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师父坠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是?快将你师父捞出来!”小白龙半信半疑皱眉道:“我师父八九年前就坠到瀑布下了你要我怎么捞他?”
琼芳奋力摇大声道:“他没有死!他躲在瀑布后头的水帘洞里!方才我还见到他!”小白龙惊得呆了一旁孩童纷纷议论:“水帘洞的传言是真的!”
琼芳正要再说扑通一声响小白龙拉住了绳索已然飞身入水几名孩童见头目下水便也纷纷游入潭里找人。琼芳惊喜交加没想这少年如此重情尚义说走便走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边满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腾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单是溅起的水花便达百丈之高足以想见犀牛潭里暗潮汹涌水势湍急无比那小白龙虽然目不能见却以鱼网在潭下拖曳想来若有异物也能打捞出水。只是暗流险急几名孩童水性虽精却也无法靠近瀑布几次给漩涡暗流一卷更已沉入水中若非身系绳索恐怕早已灭顶。琼芳惊惶不已急忙转向哲尔丹尖叫道:“大师傅我求求你快些下去救人!”
琼芳慌不择言以她的尊贵身份岂能轻易说出“求”逗个字?哲尔丹眼望傅元影见他微微颔当下脱去上衣露出精壮无比的上身他见水势汹涌不敢怠慢便取起绳索绑缚腰间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于此刻众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变得清澈些了哲尔丹也是面露诧异便又退回岸上。众人瞠目不语却听琼芳跳了起来喜道:“他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话声未毕潭水又是一阵摆荡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涡好似受了什么大力赫然缓下虽只刹那之间但水流方位一变却让潭水色泽有些变化。祝康望向宋通明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干笑道:“你问我?我可去问谁?难道上庙里抽签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个理会水面哗啦一声小白龙飘了起来他湿淋淋地带着几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琼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龙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搅了。”众孩童想起水神传说无不怕了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匆听娟儿惊叫道:“有东西飘起来了!”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潭水深处当真飘出—些东西先是一艘小船缓缓浮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后又有不少浮木飘将起来一件件古旧腐烂望来极为怕人。小白龙听了属下报来消息更显得神情凝重只侧耳倾听潭水好似要查出什么异状。
陡然间一具物事飘了起来看那东西脸面朝下却又长了四肢好似是具浮尸。琼芳惊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拦住低声道:“别忙着过去。”琼芳心急如焚只得眼睁睁看那东西飘到岸边。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三两下把那物事捞了上来各自聚拢围观琼芳亟欲过去却被三棍杰挡开了。琼芳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退开!”一旁宋通明咧嘴干笑道:“这东西很难看的他们是为你好……”琼芳哪有心思听他喋喋不休赶忙推开众人靠近去看赫然之间把那人的脸面看入眼里竟是一声尖叫险些晕了过去。
地下哪里是个活人却是一具陈年尸脸肉早已腐烂见骨衣衫更见朽蚀。肥秤怪啧啧称奇道:“这死人好壮大你瞧这条腿骨多长……”哲尔丹心下一凛便也过来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尸体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过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声那弟子走了过来师徒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吐了两个字出来各人侧耳细听却是“萨魔。”
眼看众人满面惊奇那蒙古弟子解释道:“这萨魔是蒙古第一恶徒十年前天下爆大难这人就此行踪不明。我师父虽想将他正法却都找不着人……唉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此地见到他的白骨。”萨魔乃是恶贯满盈的暴徒众人多曾耳闻事迹看这尸体腐烂见骨压于万斤大水之下想来报应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盘怪自也听说此人残暴登时嘻嘻笑道:“原来你师父和这贼子有仇啊那好咱们现下来鞭尸吧。你打个三下我抽个五记您说如何……”话声末毕瘦削的身躯向空飘起竟给单手提开了。
在琼芳的惊叫之中只见一名男子浑身是水正自行将上岸。看他披头散长须及胸一头毛水湿沾黏全数覆在脸上竟连五官也看不清了。众人吓了一跳都喊道:“水鬼!”
几十名儿童抬头去看各露崇敬畏惧之色。看这怪物衣衫褴褛袒胸赤脚这模样不像水神反倒像个水鬼人群中听得一声欢呼却是琼芳那小白龙多年不见师父却也不敢贸然相认一时呐喊道:“师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龙啊!”
那怪人从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伤了身子。众人害怕之余各自朝后退开。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尸脚边蓦地双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颤抖不休竟在低声哭泣。
旁观众人满面惊奇不知他与萨魔有何渊源良久良久只见那怪人缓缓趴下与那具尸体并肩倒卧再也不动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唤道:“这位仁兄你还成么?”叫了几声不见理会。此人模样着实太怪却也无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惊道:“***!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拿起石子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记仍无知觉。算盘怪叫骂道:“管他活人死鬼入土为安咱们把他一起埋了吧。”琼芳大怒欲狂还未说话几十名孩童拿了石子便砸扔得双怪左闪右躲。
小白龙目不能见听得众人的怒骂声只奔到琼芳身边慌喊道:“怎么了?我师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却也不见动静。小白龙趴在怪人身上哽咽道:“师父!师父!小白龙长大了你起来和我说话啊!徒儿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少年哭喊推摇那怪人却真似死了一般琼芳也是没理会处。傅元影上前察看把脉说道:“这人脉象不稳体力微弱咱们把他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再说。”
众人交头贴耳一来猜不出萨魔的死因二来也不知那怪人的身份来历都是议论纷纷。哲尔丹虽与萨魔有仇却也不愿此人曝尸荒野便请那随行捕快安排将之择穴安葬。
琼芳此刻已定神下来她吩咐三棍杰将那怪人抱起送回车上。那小白龙自是不依登时拦了过来大声道:“你们干什么?想把我师父带到哪儿?”琼芳回思那怪人的言语柔声便道:“孩子你师父病情不轻我们得带他找大夫瞧瞧。”小白龙垂泪道:“小白龙也有钱。我会供养师父让他吃好喝好。”
琼芳抚摸那孩子的面颊温言道:“孩子你要相信我。等你师父大好了我一定会让他回来这儿与你相认好么?”
小白龙拉住琼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琼芳低叹一声伸手抱了抱他视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卧倒车中背对众人看他无言无语不起不动却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是梦是醒……
第九章 魔域
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到贵阳居然找不着大夫开业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子虚弱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行辛劳备尝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琼芳执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众人由贵阳出沿驿路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虽知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三十里路前下着村后不着店连赶了几程路好容易到得一处小镇便打算夜宿此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全是老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问了路人直朝寺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伴而行。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自作孽恰巧用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百丈青石地里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百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传来喝彩掌声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想来这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路原本个个唉声叹气从那人潮中一路走过听那戏台上锣鼓喧天摊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喜气洋洋自是笑颜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说话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叶子金叶飘飘庙祝神魂荡漾大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客栈暖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三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小姐哲尔丹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傅师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琼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路程自是越快越好。当下取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有比穿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路不妨抄这条近路。”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路转至东南尔后穿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路直接北返这趟路乃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路北上虽然辛苦路途却短近许多。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三棍杰也是颔连连。
众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匆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声调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子听他通译道:“傅先生我师父说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波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骑士平安到达。还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小心驶得万年帆”之意。傅元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的马儿颠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的?”
中国习俗之多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干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无不颔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子通译却只皱眉不语。哲尔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小白龙后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路图文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脸上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说着说自与肥秤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笑之意他凝视着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着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汉语一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三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哲尔丹的指端想起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骂道:“咱们几个过路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路也不是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烦?”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路?”
两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子照实通译了哲尔丹却不理会一双虎眼只凝望傅元影要听他怎么说。一旁“崆峒三棍杰”也凝望着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防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出了忌惮当下顺着话头颔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正说话间突听一名女子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笑道:“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路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走是么?”说着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驿路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子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路是供人走的我琼芳身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我也不会绕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我又怕什么呢?”那弟子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路商页粱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汤眼看观音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叶子的面子上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但见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真如男子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向他连连敬酒赔罪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后竟也健谈起来。却把那弟子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喝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虽着男子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整理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笑替娟儿斟了杯酒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子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论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众家青年醒起“三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干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着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小姐自小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饰便在苏颖面前却也不曾着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性格剽悍又有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子便问三棍杰道:“那个人呢?还在睡觉么?”三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这怪物成日僵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喝了几盅便借故起身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后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悬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山海经的怪物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威势武功大有门道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看但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点着火光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着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乱披肩赤足污衣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何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傅元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样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请回了这个大夫哪知这人自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了宁不凡可后来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琼芳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说他年过半百偏又一头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咱们在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强不过年节将至这儿给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片金叶子自己去买肉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里捡了片金叶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气与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着哈欠与傅元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三棍杰则与那徒弟清理碗盘收拾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爷爷、颖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陡然闾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肃杀戒备。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剑柄沉声道:“大家留意庙外有事!”琼芳喃喃地道:“庙外有事?”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高低俄顷之间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女声啊地大响过去虽说广场庙会喧闹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如此凄惨自有什么惨祸生出但外头至少有两千百姓门内自哲尔丹、傅元影起算亦有十来名高手人多势众却也不怕。庙门紧闭傅元影正要开门察看猛听广场上一声怒喊响起:“男女老幼听着……”声若洪钟登让整个广场静了下来。唯独戏台上的戏子还在作戏听来是出“三顾茅庐”。
庙内众人一脸愕然听得广场上的那个声音兀自大吼厉声道:“所有人脱去全身衣衫不分男女全数排做两列静候检查!”那伤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有敢违命者!杀无赦!”
这些人说起话来简洁俐落、冷酷无情比上匪更蛮更凶登让琼芳、娟儿等女子掩嘴惊呼。庙外一名妇女惊道:“脱衣衫?你们是谁?却是凭什么?”这些疑问字字要紧也是满场百姓心中共同的迷惑随着啪地一记耳光传出惨烈的尖叫出百姓的疑惑全数消解了原来那些人凭的是这个。
摊车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开惊惶呼喊四下响起“别碰我娘子!”、“啊呀!”“妈妈!”哭声、叫声、呼救声声声入耳。虽然相距遥远但庙里众人还是听到了他们能想见老弱妇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义勇登即怒道:“操你妈的狗!这还有王法么?”管他门外是谁抄出了兵刀便与祝康并肩冲出。傅元影、娟儿也拔出了长剑随时加入战团。
砰地一声庙门抢先被人撞开了。脚步声杂沓大批人群涌了进来。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庙门口里站了数百名步卒带队之人体态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间却悬挂“正统之令”。来人是本朝武官琼芳心下一凛低声传令:“大家别忙着动是自己人。”
军靴踏地声响起刀枪如海浪前涌而来单是庙门口便达百名步卒庙外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带头军官举起令牌喝道:“奉前线指挥使之命我等入庙搜捕辽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钢刀喝道:“召庙祝!”一旁兵卒同声怒喝:“召庙祝!”
那庙祝本已入睡一见大门被破慌不迭地带了几名童子一齐奔来察看哪知还没来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给人压倒刀枪架上脖子几名兵卒喝道:“交验度碟!”威风凛凛的喝话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胆那庙祝吓得全身软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那兵卒耐不住烦登时喝道:“没有度碟便要脱衣!脱!”说着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庙祝慌张道:“为……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声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脱是不……”那个脱字还没说出忽然间惨呼一声身子已给人高高举起听得宋通明冷笑道:“当然脱老子脱你这狗崽子的裤子瞧瞧有无屁眼。”
宋通明才一动手猛听带头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拦下了!”刷刷数声响十来柄钢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杀来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鹰天雄”出手当当几声响已将大批刀械砍断宋通明使出神刀劲自是威风凛凛。
来人武功高强那带头军官却不讶异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练家子。很好。”伸手一挥暴喝道:“来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将他拿下!”
霎时之间地下传来咚咚声响音如击鼓先前吃亏的兵卒全数退下庙门外抢来第二批士兵烛光照去精光闪耀一片来人手举钢盾一奔一顿砸得满地巨声。看那钢盾达两人高矮须臾组成盾阵之势已将宋通明围得密不透风。
宋通明单手提起那兵卒也不显得怕冷笑便道:“哪一路混帐军马居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上?”他戟指暴喝朝那军官怒吼:“吾乃山东奉莱侯之子宋通明着来人报上名来!”
宋通明吼声如雷那军官却是置若恍闻听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来伏地投降你已闯下大祸了。”宋通明还没说话祝康声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地几声那军官扬起右掌传令道:“盾阵……蹲地!”场中碰地大响无数盾牌同时落地百同一声倍觉震耳。那军官又喝道:“弓箭手、缚绳手……上前备战!”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缝隙间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数十根钢杆挑着绳索高高举过盾牌随时等着缠缚。阵仗骇人前所未见再看那钢盾厚达数寸便以宝刀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别说是数百面同时包夹。当是专来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与祝康两人当其冲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虏高高举起喝道:“你们别过来!我手上有你们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却不答话末通明心急之下赶忙去看那人满嘴鲜血双目圆睁竟已嚼舌自尽了!宋通明颤声慌道:“宁死不降…这…你们……你们是哪路军马……”
此时弓箭手已然预备只要狂射而出必将他俩射为蜂窝也似。琼芳怕出事了赶忙奔出人群喊道:“众位军爷且慢!我等是北京过来的……”话声未毕喝地一声那军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时百箭齐宋通明大惊之下赶忙使泼水刀法力图自保祝康也在旋枪自卫傅元影怕那庙祝枉死了赶忙冲了过去冒险将他带开众人或靠身法精奇或赖剑术深湛这才保住身体无伤。
庙门外哭喊吵嚷庙门内打杀一片年关将届这无名小镇无故给人闯入却又无端生出大祸琼芳与娟儿一头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飞洒而过双姝彼此互望一眼惊怕之间心里都没了主意。琼芳见弓箭稍稍停射忙提声叫喊:“本人是北京国丈孙女、紫云轩琼芳你们到底是何路军马!”那带头军官好似听不懂人话听得盾牌声声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围又自喊道:“着来人脱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验!可免一死!”
来人如此狂悖自让琼芳惊怒交进看这阵仗如此整齐习练有素专事对付武林豪杰众人各自躲在角落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娟儿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办?咱们真要脱衣么?”
那军官兀自高呼:“无论男女……脱衣解裤……”、庙门外传来相应呼喊:“分作两列……可保不死!”琼芳越听越怒心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总听得懂这个。”掏出了火枪枪口向天砰地一声大响火药爆烟消弥漫大殿一时声闻数里早已盖下那军官的喊话。
火枪制作费时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枪更是珍贵若非朝廷要员民间之人纵使富有也绝少有这等防身利器。琼芳此举自是要压下那几人的气焰她赌上了性命自从殿里行将上来朗声道:“请你们上司过来说话!便说北京来的琼阁主要见他!”
那带头军官喊道:“预备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论其他号令一出早已弯弓搭箭。琼芳俏脸惊白心道:“遇上疯徒吾命休矣。”琼芳非但是开国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恐怕还要祸延子孙。只是看他们如此凶狠的模样想来职级不到多半不曾听过“琼阁主”三字今日恐怕真要惨遭横祸。
杯箭正要出场内纵出两道黑影左是铁拳挥打右是寒剑飞送砰隆隆地一拳挥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弯曲压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阵露出了一处缺口剑光旋即扑向兵卒之中瞬间刺伤十余名弓箭手剑法之快世所罕见。庙内众人欢呼起来均喊:“好呀!”
两大高手联袂出招势道果然厉害一个是漠北宗师哲尔丹一个是华山剑客傅元影也只有两人齐心协力方能克制这等怪异盾阵。此刻盾牌已给打翻盾阵现出破绽哲尔丹、傅元影放手痛殴弓箭手、缚绳手都被点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双怪、三棍杰直朝庙门冲杀那带头军官连连指挥阵式却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双方各自叫骂全面短兵相接。
那带头军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杀死他们!”对方不再容情哲尔丹也杀红了眼一时间连下重手已然打伤三数人每回给他的“大黑天拳”打中伤者必然直直飞出连着压垮十余人。
哲尔丹意犹未尽挥出双螫直往带头军官脑门夹去刚力出登能将他夹得脑浆进裂而死。
猛听门外一声断喝:“且慢动手!”那声音来得好急人影来得也快一名军官飞入场中双掌对双拳内力掌风相互激荡哲尔丹上身一晃来人向后斜退两步卸下了哲尔丹刚猛无俦的雄浑内力。
哲尔丹乃是武林间有数的宗师“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气劲当足与“少林大金刚掌”对撞以苏颖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锋芒岂料一个无名武官竟有如此身手?众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讶异之色。
人潮分开那武官向前迈步问向那带头军官厉声道:“适才是谁开得枪?”那带头军官手指琼芳喝道:“这雌!”两人近在咫尺对答时却各自提声叫喊声嘶力竭料来这帮武人举止粗鲁习惯如此。那武官望向琼芳已然认出她是女子又喝问道:“可知这妇女身份?”那带头军官大声道:“自道名号说是琼芳!”
那武官朝琼芳看了几眼登时啊了一声陡然间单膝弯曲跪倒俯朗声道:“五军都督麾下、河东游击将军熊俊参见琼阁主!”膝盖才一触地猛听殿上传来当琅琅几声响腰刀触地大批步卒随那那军官拜倒。
那指挥之人单膝顿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顿向为营中将官所行之大礼。前一刻杀气腾腾哪知上级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语吩咐满场士卒便已随之下跪迳向敌人叩拜连先前那凶狠嚣张的带头军官也无例外。众人见了情状一则以喜一则以惊喜的是总算来了个识相的惊的则是这只兵马纪律如此严明当真是举世难得一见的精锐。
治军第一要件便是军法严整将命传下无须一字解说这批步卒以上念为己念全无自身思想作战之时必定全军奋勇毫无私心。琼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这批军马如此精良不管在谁手中谁都能自立为王这领头之人到底是谁?”赶忙去看那熊俊的服色此人三十出头年纪唇上蓄着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却见了腰间那条龙纹黑带。琼芳啊了一声赶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是你姊夫的属下。”娟儿慌忙去看果见那人佩刀上有着龙镂刻真是五军大都督麾下菁英无怪号令整齐纪律如此严命。
琼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个眼色这位“剑术师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事一定让他出面说话。傅元影还剑入鞘上前寒喧道:“这位熊将军公务繁忙却还劳驾您远道过来如何敢当。”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没有官职在身退下去请琼阁主上前说话。”
两旁军士大声传令:“请琼阁主上前!”
这口气活脱便是升帐上堂、军法审问却要琼芳如何甘心屈从?少阁主怒火中烧好容易忍下了气此刻却又不得下作娇叱便道:“傅师范替本座把无礼狂人的来历问清楚!咱们回京奏明国丈一律究办!”她从不以“本座”自称此刻对方既要摆足架子气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气。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国丈撑腰当下整理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将军您军职不到劳请退下去请您上头的人过来便说琼国丈有话请问要问他何以纵容下属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来笑吟吟地与人为善此时却词锋锐利料来已有为难对方之意。
国丈威那熊俊当知厉害哪知他无意多说只淡淡笑了几声转朝地下尸看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虏之后嚼舌自尽性刚行烈。熊俊神色凛然沉声道:“要见熊某上级还不容易?谁违反乱纪谁便站出来随我回营受审!”
傅元影这厢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又开了一条公案出来。傅元影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熊将军你真不听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军法便是道理闯祸的人站出来。”双方面面相觊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难办。只是熊俊手握数千兵马琼芳却只有十来个人硬碰硬之下想来要吃亏了。
轰地一声地下飞出了一枚石块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尔丹举脚来踢。看他满面火气已想放手大杀飞石力道刚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钢刀隔开火光四射刀身晃动不休熊俊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道:“你们又犯错了来人!除琼阁主外余人全数擒下问话!”
刷刷数十声连响满殿兵卒都已举起兵刀熊俊瞪视琼芳要听她意思如何琼芳审度厉害不得已问已要屈从哪知那哲尔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将上衣撕破看他大踏步走入场中。看他双拳上举黑影笼罩拳锋想来定要打死百来个士兵泄恨。反正他有可汗撑腰届时杀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国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两方说得僵了又是一场好杀。傅元影心下暗暗盘算己方还有一张王牌料来熊俊不能不买帐。他连使眼色娟儿登时意会赶忙跳下场中喊道:“这位熊将军我是九华山前掌门的师妹请你稍慢动手。”
那熊俊原本威风八面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陡见了娟儿却是轻呼一声大都督就这么一个貌美小姨子军中芳名远播众将官便没见过面也曾听过这位娟二小姐。熊俊第一个带头满场兵卒躬身行礼同声暴喊:“娟二小姐!”眼看娟儿嚅嚅啮啮回了半礼琼芳蹙眉诧异忖道:“看来在军营里头娟儿的面子比我还大。”
大都督的小姨子稍一露脸便让大批军士哑口肃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脸上有些红想来十之八九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操你妈的去死吧。”娟儿怕双方大打出手忙圆话道:“这位熊将军我姊夫近况如何?身子还好么?”熊俊不去理会无聊讥讽拱手回话:“回娟二小姐垂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斤肉夜饮十升酒强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听庙门外哭声震天娟儿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又一名男女脱衣检验大批人潮乱糟糟地不少*妇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许多男子滚倒在地想来都被打伤了。眼看琼芳等人连使眼色忙道:“熊将军我姊夫不是要你们善待百姓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快住手了。”熊俊却往后退开一步唤来了带头军官沉声道:“你的案子你来说。”
那带头军官朗声道:“奉上命!贼匪潜入荆州烧毁粮草我等追捕贼人一路前来此地。是故搜索百姓便宜行事。”祝康摇头叹息:“便宜行事也不该脱女人家的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众扰民贻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杀你的头么?”
那带头军官双目圆睁怒道:“大胆狂言!”祝康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开缩到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挡到那军官面前也不同他争吵只转望熊俊叹道:“熊将军奉劝你一句这名军官做事莽躁阁下回营之后务须法办此人。”傅元影向来温和周到若非对方言行不妥已至极点必给对方留下后路。连他也这般说话可以想见琼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敛却是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傅元影有些不悦了还不及作猛听那带头军官双目暴睁须俱张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荆州乃前线紧急战地末将奉行上令、宁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三条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贼匪身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马故须脱衣验身!我等纪律严明何存一寸不轨之心岂下三滥之乱法恶军可比?便大都督亲来此地吾何惧之有?”众兵卒提声高嚷举起盾牌撞地以振军威。
眼看琼芳等人惊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释道:“诸位战时不比平时沙场也不是官场我等军官出征不讲什么交涉机巧职级大者在场便须担负全责。也因军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现场每个指挥都该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带头军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烧粮贼匪明早便要判斩……”他问向那军官道:“邹东你怕么?”那军官原来姓邹名东看他肃立仰天大声答应:“为国战死虽死无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为领头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头落地而如今换末将过来了我的职级较他为高……”当下举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问。诸位我等上得战场人头便寄下了你们还有异议么?”
众人听得军法如此严谨无不大为骇然琼芳沉吟半晌料来这些武官奉令行事却也怪之不得。但门外百姓如此可怜又是不能不救缓颊便道:“不如这样本座随你去见大都督替你说项……”话声末毕熊俊已然举起手来沉声道:“住口!”
琼芳一脸错愕那熊俊口气转为森严说道:“说情说项、违法乱纪那不是帮我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阁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将你提报军法究办。”
熊俊这样说话却是要逼琼芳翻脸了。眼见这帮武人个个铁打也似全数是些死脑筋的顽硬之徒傅元影等人个个叫苦连天都在思索解围之道。琼芳压抑怒火咬牙切齿一阵她调匀呼吸颔忍气道:“你们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见他。”
“回秉阁主。”熊俊将目光回向地下答道:“无可奉告。”
琼芳双眉一轩只当自己听错了提起嗓音大声再问:“恕我耳背!劳驾再说一回!”熊俊也大起了嗓子朗声道:“末将奉朝廷之命率兵协防荆州!只问战务不问其他。伍大都督行踪不定忽尔北上匆尔南下阁主欲知详情不妨回京去问兵部。”
众人瞠目结舌这熊俊要么便推称不知要么含糊其词这“无可奉告”四字一说直似把琼芳当成了奸细。娟儿见琼芳双手握拳已是忍无可忍赶忙圆场道:“没关系……我……我回家去问师姐……”
她转头望向熊俊拼命来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线打仗了我……我姊夫过年时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头向地双手拱举过肩道:“回娟小姐的话前线战况除兵部要员参酌军机其余军务所涉无可外泄。”听他如此说话竟连娟儿也瞒住了直是不可理喻。肥秤怪低声笑骂:“去你妈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没?这也是军机秘密么?”算盘怪低声笑道:“他痔疮犯疼上场打仗没气力要给敌人听了那还得了?当然是秘密了。”
场面实在太僵这批军官眼中只有军法全然不顾人情众人默默无语忽见熊俊指向庙后道:“诸位荆州已然封锁百姓准出不准进请你们由后门离开本镇即刻东行。”语气听似温和其实已下了逐客令。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祝康见庙门外无数百姓给分作两列个个衣衫不整提声便道:“这位熊爷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袭爵位今日你要我们走我等自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胆求情外头那些百姓很是可怜你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们回家?”
熊俊悍然摇沉声道:“战场生死一瞬若要保国卫民便不能稍有放纵。今日枉纵贼人最后苦得还是百姓自己。他们日后会感激我的。”祝康无言以对宋通明却是怒气勃喝道:“操你妈的屁老子剥光你娘来瞄你日后会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对你已百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请诸位现下立从后门离去倘若滞留不走我便照外头百姓办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届时搜身脱衣绝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儿哈哈大笑道:“**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门留在这里!你也敢扒衣?伍定远那王八蛋若是在这儿甘心他小姨子给人脱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声已然抽出刀来满殿军士厉声道:“大胆!不许提大都督名讳!”娟儿怕了起来赶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们别替我担心……”
熊俊动了怒大踏步上前咬牙切齿挥手道:“众将官大声报数从一至百计数之后此间若有外人伫留一率擒捕拘留军法办理!”众士卒士气大振纷纷提声吼叫众属下一五一十地计起数来几人更当着宋通明的面当场抓起庙祝撕裂他的衣衫。其余数百人全数冲入大殿偏殿前去搜索贼匪对众人已是视若无睹。
场面激烈众人眼望琼芳要看她如何示下娟儿不愿与亲人的部属冲突只一股脑儿劝着走。琼芳见对方带有大队人马个个习练有素此时若不知避其锋芒委实自讨没趣。她使了个眼色众人掉转了头便要离庙而去。
大批兵卒兀自一五一十计数堪堪数到二十忽听偏殿里传来大声惊呼好似有人摔倒了。华山双怪欢呼起来:“是那怪小子!”
此行尚有一人一个无人知晓身份的怪物。那怪人镇日睡在担架里不食饭不言动当真天王也吼不醒这些时日全靠“三棍杰”耐心服侍熬了浓粥喂食这才活到这时候。却不知那些兵卒要怎么对付他了。
熊俊听那殿里还有别人却是一声冷笑大批部属口中一边计数一边朝偏殿行去声势惊人。傅元影担忧那怪人的处境忙道:“咱们把人带走别要惹出祸端。”想起那怪人在瀑布里的盖世神功琼芳却是微微一笑大眼瞳转了转淡淡地道:“你们放心我这里人头担保他们决计动不了那人。”
众人仍有疑虑琼芳啪地一声把折扇亮了开来扬风纳凉笑道:“十万个放心。我琼芳看中的人决计差不了。”当下袍袖一拂率先朝偏殿走去。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华山双怪眼看有好戏可瞧如何放过一前一候急急跟随而去。
来到殿外但见人潮汹涌偏殿里已无立足之处全是兵卒。琼芳等人站到神坛上去瞧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一人睡在担架里侧身倒卧正是那怪人。熊俊正在他身边大声报数已然数到八十。身边满布缚绳手随时预备抓人。
堪堪数到九十听得熊俊喊道:“大胆刁民!起身候检!”那怪入睡佛涅盘兀自闭眼不动好似昏睡八百年的睡神彭祖。众兵卒一路计数越念越快越念越怒熊俊喊道:“……九十八、九十九预备绳索!”
五条绳索套出已然圈住敝人的头颈四肢竟以五马分尸之势缠头缚肢。殿内喊声震天数十名军士手拖绳索等候指令。熊俊冷冷一笑斜目望向琼芳要听她如何求情哪知这女子浑不在意兀自打了个哈欠。熊俊怒不可歇挥手喊道:“一、二!动手!”
绳索绷紧嘎滋声响传出二十名兵卒合拖五条绳索四人一绳但见诸人面红耳赤上身后仰个个奋力朝殿外方向去拉巨力传到那怪人喉咙受勒四肢被缚定该惨嚎挣扎哪知他梦色安详好睡香甜众兵卒徒然气喘如牛脚下却只踩出了空步。
那怪人明明头颈四肢给绳索缚住却仍侧睡不动。熊俊心下暗暗吃惊喊道:“再上去二十人!”脚步杂沓又加了二十名生力军四十人合力拉动狂声怒喊之下那怪人终于身子一颤右臂举了起来众兵卒高声欢呼:“动了!动了!”
却见怪人的右手朝向后背抓了抓痒过得半晌好似舒坦了便又伸了回去。
华山双怪看得哈哈大笑熊俊又气又羞赶忙唤人再上不到一盏茶时分熊俊又增派数十人殿里几无立锥之地众人加力拉扯却无法让那怪人转身。牛吼般的喘声此起彼落那怪人倒也没打鼾否则更让人无地自容。
宋通明笑得打跌喊道:“姓熊的这位老兄是我的好朋友只有舔他的脚板才能弄醒他你可辛苦点吧。”熊俊怒声大吼像是扑向羔丰的猛狮重脚直朝怪人背上踢落一声闷响傅过熊俊面露痛楚之色单刀拄地低头喘息不已想来内力反震一定吃了大亏。
众人又感好笑复又骇然照着小白龙转述那人若真在瀑布里待过以白水大瀑的万斤大水也不能冲垮他几十名兵卒的气力却又算得什么?琼芳把这等异象看入眼里大喜之下已是脸泛红云。
傅元影暗暗去看只见那人身下的砖石受力太过竟隐隐有碎裂迹象他啊了一声心道:“借力导力这是武当的功夫。”本以为此人是以“千斤坠神功”对抗一众将官依此瞧来这怪人却是以内家心法抗衡把众士卒的力量导入地下这才令得砖石受力崩碎。
熊俊惊怒交迸喊道:“拔刀!此人大胆犯禁涉有重嫌粮草决计是他烧的他只要再敢抗拒不从我们就杀了他。”偏殿刀光闪动数十柄钢刀全数出鞘。
琼芳一口气出得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高声喊道:“熊将军这人昨日还躺着不会动哪里能烧粮?你是梦见到的么?”熊俊面红耳赤第一个拔刀去斩喊道:“看你动是不动!”猛在此时那怪人呼地一声瞬间直立而起那怪物双膝不必弯曲只脚跟微微力便如强尸般起身众人见状无不大感骇然全数向后涌倒。
不动如山一旦动作便以惊天之势站起那张胡须丑脸由地下飞起险些把熊俊撞个正着他慌张下急使“张果老倒骑驴”以醉八仙身法向旁卧倒这才闪避开来。
傅元影心下暗暗推较已知这是内家黏劲的应用当是以后足跟为支点方能如车轮般旋转起立。自忖勉强能够办到但要似他这般行云流水却是万万不能。
此时百来名兵卒兀自拉扯绳索那怪人陡然站起众人慌忙向后退开用力过猛一时人仰马翻顺延百来人的跌势向后绷拉在怪人身上扯紧绷直反又把百名兵卒倒弹回来。看那怪人孤身立于人海有如千年古木、盘根错地人人惊惶喊叫撞跌滚摔偏殿里满是狼狈兵卒。熊俊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怪事提刀再上咬牙道:“你…你好大胆…”
“大胆”二字一出那怪人忽然双眼睁开好似大梦初醒琼芳虽然站得远却见那怪人的目光极为清澈便如那日水帘洞里所见相同温润晶莹目光扫过偏殿众人熊俊当其冲竟如惊弓之鸟慌得向后急退。
那怪人朝众人看了看又朝地下担架瞧了瞧眼见有瓶烈酒便取了起来轻轻喝了一小口。
看他喝得满意了居然把瓶子揣入怀里当作枕头抱着慢慢闭上了眼好似要睡卧回去。众兵卒大惊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走!快啊!”众兵卒叫苦连天喊道:“拉开担架!拉开担架!”众将士给那怪人逼得手忙脚乱丑态百出琼芳等人忍住肚子不笑痛高声喊道:“天子呼来不下床自称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阵阵喧哗又是骂声、又是笑声那人谁也不理会本已躺回了担架欲待再睡忽然之间竟又坐起身来眼睛望着庙门外侧过脸庞好似在倾听什么。
那人不动不说有如一颗石头随意一个神情一个手势都足以让众人屏气凝神。陡见他神情若此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间哲尔丹忽也咦了一声低低说了句番话自行侧过了脸望向庙外又过片刻傅元影、宋通明双眉一轩连那熊俊在内全都转望庙外。琼芳满心茫然正要问话忽见娟儿竖指唇边示意琼芳噤声跟着闭上双眼低声道:“有声音。”
琼芳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一阵低响她也察觉了。
那是一种低响既闷且沉说不出是什么前所未闻不太像是这世间的东西。琼芳撇眼望向庙外天际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出却不知起于何处。
怦……怦……
响声再起乍然听来好似太古魔物蠢蠢欲动又似天界巨人双手合掌仿佛直直震入耳鼓随着心脏一跳一跳。众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觉异响。两名少女对望一眼心头起了异感肥秤怪慌道:“这是什么声音?可是快过年了年兽爬出来了么?”熊俊脸色铁青嘶哑着嗓子:“两军主力已到荆州大战随时开打……”听得此言那怪人忽然双肩颤动迳自跨步向前直朝庙门走出。熊俊醒觉过来怒喝道:“拉住他!不许过去!”
话声甫毕绳索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间便已解脱麻绳。看那污秽身影已在刀枪之中消失众人惊疑不定转瞬间喊声从庙外传来那人竟如穿墙而过。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时根本管不到琼芳、娟儿他们了。熊俊又惊又怕双足落地高高弹过庙门直直追入场中众人惊奇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奔出庙门。琼芳挤在人群里站在石阶顶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个佝偻驼背的身影但见那人右手拿着酒瓶正自低头去喝左手向前推挤面前十余面盾牌立地若墙却不住被迫退却。
人海拥挤数达千计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后的数百人全是壮硕大汉军旅精锐此刻声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体去顶却如蜻蜒撼柱全然无法阻止那人前进阵式接连受挤受压随时都要溃决。
这场面实在太怪广场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着全都静了下来。此人动静自若睡卧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腾不受节制。看到此处任谁也都满心骇然。宋通明干笑道:“这……这是怎么练的?”众人鸦雀无声却听傅元影低声道:“天下第一大水造就的吧?”众人闻言却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若非天然险境煎熬锤炼谁也修炼不到这个地步。
俄顷之间那怪人仰天长啸形若猛虎悲嚎声波震动之下当场人仰马翻阵仗里便给他逼出了一条通路。众百姓见有机可趁一个个携家带眷全都躲在那人背后随他向前行进场面已然大乱。
突然间那人飞身跳起直从众兵卒头上飞跃而过吓得众人慌声大叫。肥秤怪惊道:“喂!那小子跑起步来了!咱们要不要追啊?”琼芳有如遇上新奇童玩的小孩儿此时满脸兴奋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过去抓他把他带回北京!”当下第一个奔将出去双怪互望干笑:“人家几百个都拦不住我们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他不是一路跟着我们来么?哪还需要抓!快走了!”背后傅元影、末通明、三棍杰抢上护驾随着琼芳的脚步挤开人潮直向怪人追去。
那怪人开始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跃起飞奔便在兵卒头上跳跃不休此刻荆州方向似有异动非但上空隐隐有着火光那低沉闷响更声闻数里不歇不断那怪人沿着声响源头奔跑横冲直撞间转瞬奔出兵卒阵式自行落地冲刺熊俊此时也率军追赶众人大呼小叫追跑不休。
敝人飞身向前面前却是座戏台后头搭了棚架高达丈许熊俊大喜道:“围住他!”黑影将至台上的假孔明吓得手足无措一时慌忙蹲倒正要惨叫间那怪人双脚腾空竟从高台上飞跃过去此人纵身之高几达数丈假孔明自是瞠目结舌。又在此时众军官飞奔而来众人一齐跳跃却纷纷撞在戏台上一个个坠落下地惨不堪言。
假孔明惊魂甫定与假皇叔面面相觑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蓦地又是一个黑影扑来飕地振衣声响来人二十来岁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俨然只从高台上飞身穿过形如大鹏展翅。
这人正是“紫主”国丈孙女琼芳。
飞过了戏台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冲刺越奔越快如离弦之箭背影越来越模糊。琼芳心中慌张拼命追赶陡然间身旁两个身影抢先过一个飞身飘出宛如蝴蝶曼妙却是娟儿另只蛮牛伏地加长腿大步纵跃却是哲尔丹。这两人一旦赶上眨眼间便把琼芳远远抛在后头。长力奔驰最是讲究内息连过五里路功力深浅便已分出那哲尔丹脚步稳健始终追在那怪人背后相距约莫百尺。琼芳满面通红竭力调节呼吸奈何胸肺疼痛几欲炸裂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娟儿原本居于领先此刻也已缓下脚步反被傅元影前。
琼芳、娟儿轻功心法卓呼吸气息、力纵身的法门远一般江湖人物。但她俩年岁尚轻内力不如这些高手悠长此时已有脱力之象便一路喘气缓步行走宋通明、双怪等人又一一了过去背后“三棍杰”赶了上来便陪同少阁主身畔以防不测。
离前线越近耳中低响越见劲急一记接着一记啪啪踏踏益沉重琼芳见沿途已如废墟民宅焚毁树林尽伐火焚痕迹四下可见不由得心怀恐惧娟儿看入眼里也是俏脸惊白缓缓又过一里已能望见荆州城池。琼芳等人见宋通明等人立于道上却已裹足不前忙问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边示意琼芳去看。她心下纳闷抬头望去赫见荆州夜空满布黑影笼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双姝心下害怕喃喃问道:“这……这是什么?”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声便道:“这……这好像是狼烟……”
众人驻足观望又听闷响不断好似前方隐藏着什么巨大妖魔让人不敢贸然过去。正犹疑问匆听道路上哭声震天道上匆匆驶来数百辆板车竟是些逃难百姓。眼见一名妇女携家带眷哭哭啼啼而来琼芳拦住了问道:“城里怎么了?”那妇人惊恐不定好似受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后慌声哭道:“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愣这儿做啥?快快逃命啊!”
那妇人哭喊得极为凄惨更让众人心里慌祝康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间耳中嗡地一声那低沉闷响竟已停顿。那妇人本在啼哭忽然间也已感到异状竟然忍住了泪。
荆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时此刻却只有更加诡异天边白雪飘飘风过焚林静谧得让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干笑道:“好静。”这两个字明明压低了嗓子乍然一听却有些刺耳。
琼芳见那妇人嘴角抖正想再问内情赫于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过大地匆尔震动不止夜空里传出锐响数千只唢呐划破夜空呜呜刺耳赫然便是敌我双方万军同擂战鼓如天雷轰然如火山喷震耳欲聋原来先前众人在镇里听到的低响便是这沉猛鼓声。
那妇女大惊道:“来了!来了!快逃命啊!”推开了琼芳急急奔逃而去其余百姓簇拥接踵沿道推挤全数朝小镇方位奔逃。
眼看双怪抱吵粱团祝康也缩在宋通明背后三棍杰护卫小姐把她裹在核心那琼芳紧紧握住娟儿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荆州方向响起雄浑歌声竟有数万人齐声高唱!
拌声沉郁不能辨认只见黑暗之中远处黑雾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鬼火看军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见。火蛇长龙逐渐盘旋下山沿途缠绕好似要勒死荆州城。
琼芳取出远筒去看入眼所见那漫山遍野间全是魔兵鬼卒这些人有的赤裸上身矗举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头缠白巾有的却如寻常乡长百姓只是不论何种装扮口中都在不绝高歌。宋通明借过远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微微颤:“几年不见……长得蝗虫也似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际背后冲来一人正是熊俊他带了大批兵卒提声喝道:“你们别再搅和了!怒苍贼匪立刻要攻城了!还不快快掉头!”琼芳尚未说话耳中爆响一声雷城池上轰隆爆炸巨响传过南城一角开始坍塌坠落了无数泥沙石块。
大战已然开打杀声大起琼芳等人挤在道路上只见面前百姓络绎不绝全数朝自己这方涌来转看背后从小镇方位过来的朝廷援军不住跟上两边人潮对撞军士们提鞭挥打驱散百姓逼得他们惊伏乱窜一个个滚入道旁的田梗。
亲眼目睹乱世战火琼芳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来他握住宋通明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宋通明醒觉过来忙道:“琼阁主前方情势纷乱大家先回小镇再说!”琼芳想起傅元影慌声道:“不成傅师范还在前头……”宋通明一股脑儿摇头:“傅元影这般武功定能保住自己我们走自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中都有惊惶之意正待掉头离去却听一声尖叫娟儿不知怎地竟然推开了众人自管飞奔向前。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停下来啊!”娟儿毫无理会之意她脚程奇快区区双眼一睐便已奔出百尺迎面奔向逃难人潮须臾间不见踪影。
琼芳怕娟儿出事只得急起直追双姝一个跑、一个追随时会奔入战场之中宋通明、祝康无奈也只能飞奔过去。过不多时三棍杰也已赶到众人沿途推挤百姓一路叫喊只是离战场越近杀声越是震耳欲聋到得后来喊声连自己都听不清了。更别说是娟儿了祝康大声喊问:“她为什么要望前跑?她想找傅师范么?”琼芳茫然摇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又过数百尺前方现出了日月旗栅栏壕沟连绵数里数万名重甲步卒提刀带枪躲于壕沟之中严阵以待。人数虽多却是悄然无声。琼芳一行人来到阵式背后猛听一人提声暴喝:“口令!”琼芳吓了一跳还未及说话大批箭簇已然掉转过来将众人全数指祝一名将领见众人回答不出便将右手高高一举众人心知肚明这人右手一挥落便是万箭穿心的惨况宋通明慌忙去喊:“我们是朝廷的子民!别乱来!”
那将领不去理会登时喝道:“搜身!”大批兵卒涌了上来逐一搜查琼芳不愿这些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只得向后闪避忽然刀光一闪雪白的颈间已被十来柄长刀架祝三棍杰上前欲救几百柄长枪拦住道路无数钢刀指住全身要害顿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战地数万人对面开杀讲究的是杀敌之毙敌之众寻常武林人物若不精擅长刀重戟单靠区区近身搏击之术根本难从人海闯出。若是膂力弱小之辈更是死路一条。
琼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子伸手过来随时都要受辱猛听一声娇喊:“别碰她!她是琼国丈的孙女琼芳!谁敢碰她的身子!诛杀全家!”琼芳凑眼去看人群中一名女子放声高喊冒险替自己解围正是娟儿。看她左手仗剑脉门却给一人扣住了。那人身穿僧袍头戴钢盔原本坐在凳子上听闻“琼芳”一宇赶忙起身慌道:“琼施主到了?”
琼芳拾眼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许钢茅他走到自己面前使了个眼色大批长刀离颈无数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军盔露出了戒疤秃顶果然是名和尚。琼芳惊魂未定勉力凝神强笑道:“大……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秃头男子合十躬身自道法名:“小僧灵玄见过琼施主。”宋通明等人此时也给放开了听得“灵玄”二字无不又惊又喜:“少林寺的灵玄大师来了?当真久仰!”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琼芳虽不曾去过少林寺却也听人提过当今的四大金刚乃是“真玄如识”眼前这位灵玄大师便是罗汉堂座位列四大金刚。众人才一说话壕沟里爬出了一名将领听他大声道:“又是你们这些人?大战即将开打请你们早些离去要有什么万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众人听这人口气悻悻转头去望又是那熊俊来了。
这灵玄地位远较熊俊为高神色却颇为谦逊听他温言道:“不打紧咱们还没有冲锋这几位施主还有时光离去。”大敌当前灵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仍与诸人一一见礼行的全是江湖礼数。他命人放开了娟儿合十欠身:“一万个对不住战场之中小僧不能任凭娟施主犯险只有得罪了。”
琼芳见娟儿完好无缺登时放落了心事忙道:“这儿……这儿究竟生了什么事?”
熊俊一听琼芳来问军情登时连使眼色灵玄却毫无顾忌说道:“不瞒施主。怒苍贼匪月前攻破汉中三面围困襄阳。只要荆州城被破运输之路断绝襄樊随时断粮。”
襄阳城高水深居民多达几十万户从来第一难攻谁知居然惨遭敌军包围。这西南第一等重镇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众人闻得战况如此紧急自都骇然无语。灵玄手指荆州又道:“这荆州城过去数月里来回受围不下三次至今战死二十几名督军百姓颠沛流离贼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祝康慌道:“我们过去人在北京从未听过这些消息……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听得此言登时咳嗽连连灵玄道:“朝廷不愿百姓惊恐这才瞒住了消息。诸位施主们左右没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声问道:“荆州守得住么?”
灵玄一脸茫然转朝熊俊望去。众人颤声道:“不成了么?”熊俊语气平淡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们几名将领南下之前都已嘱咐了后事何惧之有?”几句话一说更显出凛不惧死的武人气魄。众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岁月转看这些将士的沙场辛劳均有肃然起敬之感。
众人正自说话忽然喷呐齐鸣战鼓同响黑暗中敌军同声怒吼惊心动魄的巨响传来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别的声息众人心摇神驰极目远眺但见旷野中黑影散开炮车一辆辆拖将出来敌军已在布阵。大战开打城池战与平原战随时出阵琼芳害怕起来正要说话猛听己方阵地传来暴雷也似的呼喊背涟十余里无数将士拔刀向天狂声呼喊。
琼芳掩住了双耳那灵玄的喊话声响穿过手掌直直震入耳里听他高声道:“众将官听命!
冲垮炮车、推倒云梯为保四境万民平安吾等为国捐躯日后永登极乐!”众将士声呐喊霎时打开了栅栏直朝战地冲出。一名军官嘱咐琼芳:“攻城战开始我军已然冲锋无力保护几位还请快快离去。”但听敌方步卒高声呐喊数十丈高的妖物从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耸城头云梯之后则是炮车数达百辆一辆辆给人拉入战地靠着兵卒冲杀开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进料来城池一入射程便要开炮轰炸。
战场乱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满布厮杀攻方急于立阵开炮轰垮城门守方全力冲撞敌阵绝不让他们安下炮车。熊竣灵玄等人皆在杀敌只是敌方强悍果敢纵以灵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连斗数十合不落下风却不知来人是谁。
琼芳等人呆呆看着陡见敌方掉转炮口想来觉了此地的埋伏轰隆炸响火光闪过琼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间但见鲜血火光漫吵粱片栅栏旁烟消弥漫尸体飞上了天支离破碎。
琼芳一向胆气豪快此刻却也面色如土双肩更是微微抖。她赶紧去拉娟儿只想带她急逃回小镇至于这里谁胜谁负荆州守得注守不住那也不是她管得着的。
琼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却拉了个空。她慌了起来目光挪栘惊见一个女郎急欲穿过栅栏似要朝前线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儿。琼芳强扑而上一把将她拉倒尖叫道:“停步!不准过去!”
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着她娟儿却是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小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场之中三棍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琼芳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声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想阿傻!别管我!别管我!”
琼芳“氨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是为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教的术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见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三路”瞧来绝非朝廷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叫眼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后数百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儿全力朝小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后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是断成两截而是给厚重的刀刃撞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巨响传过这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沉重手腕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后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冤无仇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能抱头尖叫坐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护在背后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儿虽然轻功高绝但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满面都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头尖叫身旁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骇之余只能相互搂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路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淋地开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火光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仇恨怒火彼此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残骸遍地。弱的、小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小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后喉头哼出嘎啊啊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出……
琼芳惊吓过度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后脑子已然清醒许多大半时候都靠她保着琼芳。两人靠着长草掩护一路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伤。好容易见了小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好似有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呼呐喊如雷:“小吕布!小吕布!”
娟儿听得这三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须臾之间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三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众匪士气大振喊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小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今日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路!”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小吕布”提鞭半空虚打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索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两;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着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于轰然大响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小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不纳粮好酒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声喊叫:“全军进城……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小吕布”守护云梯车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朝云梯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百人合力又称“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中便能射翻云梯车。那“小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杆受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车受了猛力登时倾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小吕布”全身着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纷纷朝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路军加把劲儿!第一个踏上城头!”
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梯车射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吕布”一脸亢奋率着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琼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儿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着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号的斗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后纵情自焚惨死沙场之中。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抚着娟儿的秀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狂风带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数万人的嗓子。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茫然起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他来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身影不只是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出了断。
率军远征百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着让人闻名丧胆的“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的悲声长啸正从此人口中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整座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城外全面巷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宇内无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百姓光荣战死为正义二字献身从此便能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气焰来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苍西路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地迈步前进看他迳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马过来。
正统王朝第一勇将单挑从来不遇对手。“一代真龙”欲待以一敌众众贼西路主将不能示弱便由“小吕布”带领全力合围开杀。他们不再骑上马背高手对绝马匹只会妨碍手脚。叛军高手如云刀光剑影、气功飞掌将场中的灰衣汉子紧紧裹祝
包围圈子逐步收紧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来剑、拳、戟、枪、鞭十几个沉默身影翻翻滚滚场内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真龙不仅被袭也不断反击他的武功没有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进既沉且快一会儿铁手轰然劈落与重掌正面对决一会儿飞脚狠戾扫出荡开百斤金刀雄浑内力所到之处痛楚闷哼不绝传来。
至阳至刚的勇力交揉敏捷无匹的脚步身法再平淡无奇的武功也是当世最巅峰的绝招数十招过去一个又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惨死一个又一个死士揉身再上。只是不管来了多少人都无法伤他分毫。连“小吕布”身为主将也是接连中掌仅能勉强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闻名于世的龙手还蛰伏在铁套里至今未曾使将出来……
总归一句话……
真龙坐镇在此正统王朝固若金汤!
双妹茫然呆立怔怔望着“一代真龙”放手大杀过去琼芳也曾见过这位伍大都督当时仅觉得这个方脸男子宽厚慈和让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现下一眼看去琼芳却再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许龙神属于战场只有在修罗场上见到他方能看到真龙的真貌……
琼芳喃喃自语身子摇摇欲坠突觉身上一紧竟给人抱在怀里。她醒觉过来赫见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转头看去马背上的却是傅元影。一旁娟儿也给一人抱起看他手提大刀满面沉稳却是哲尔丹。两人全力护卫须臾间便把双姝带回了阵地。
此时肥秤怪、算盘怪、三棍杰均在马上五人各驾一骑全力向那小镇奔逃琼芳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个人呢?找到他了吗?”傅元影低声安抚:“他应该回庙里了我们回去再说……”琼芳受惊过度一时嚅嚅啮啮答不上话她坐在马背上耳听战场杀声远讽回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敌兵不知怎地好似不敌早已沸腾的朝廷军马此刻已逐步后撤。荆州守军源源不绝朝远处山丘挺进想来要确保今夜战果。那“龙手大都督”并不随军追赶只昂然战阵之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近黎明经过一夜血战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过年了他们的家人会不会哭?
琼芳转回头来幽幽叹息正在此时又听战场杀声大起炮声不断琼芳等人相顾愕然不知此时战事已定却为何另有变故?
众骑一同停下回眺望但听惊惶喊声不断一只又一只军马从山丘逃了回来天边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又看不明白琼芳再次取出远筒去看两片西洋镜钳在竹筒两端她稍稍转动赫然间眼里出现一片黑色盔甲。
青黄红白黑天边冉冉上来了一道军旗黑底红宇的旗帜那是……那是……
“怒”字旗!遍属怒苍本部的总寨军旗!
来自天地杆秤的另一端来自朝廷王法的正对面那引得世间英雄惊惶失措、令得无数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贼终于要现身战场!
琼芳两手颤抖远筒险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见她这等神态便要捡起去望便在此刻远方传来滔天大笑激昂的马蹄践踏仿佛要以无比怒气踩破中州大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间有黑暗。怒王现身战场真龙带来的士气全数浇熄沸腾的热血逐步平静化为一片冰凉冷汗。傅元影嘴角抖竟不敢拿远筒去看。
朝廷众将眼望西方眼中隐带恐惧。士气即将崩解陡听城门口传来长啸:“荆州本部军退入城中!协防军马汇聚西门!”龙手大都督一声令下荆州大军重整阵式严阵以待。众将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来那也未必便败满场将帅士气一振四方城门重新阖起城头炮台也已填弹上膛只等敌军开来。
傅元影惊恐不定怒苍主力已从襄阳转来这场战争却要怎么收场?他拉住了琼芳大声道:“大伙儿快走!朝长江出!”
马儿前行琼芳也不知是兴奋抑或是害怕全身抖的她此刻却仍回眸去望。
据说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在庙堂中看过这个传闻的人物。她想亲眼目睹这个爬过九重天、坠过无边地狱的大人物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的残忍无情?她很好奇也更想明白当黑与白、光与影、对与错、是与非全面对撞之时这个辽阔的天下……
会变成什么颜色?
第十章 十年一觉
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百姓。众百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也没气力多想了一路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不坐倒在地。三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战场自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地遗渍兀未干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击全没心思说笑两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师就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早启程改转水路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后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近除夕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初三之后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后时分那知府听闻琼国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四十岁上下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去也在礼部任官。琼芳没有心思应酬听说他要安排驿馆便道:“年关已至不耽误大人过节了咱们自个儿在城内寻找客栈安歇便了。”
李如风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来深受国丈提携未能远迎已属罪甚万请阁主玉全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琼武川面子极大文武百宫多半受过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显得见外了琼芳便也不再推辞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风办事周全事前早已打听清楚此行人数早备了五辆大车专供众人乘坐。
车行入城众人听他一路解说:“扬州又称广陵自唐代便是商业名城名商巨贾乔寄居者不下数十万可说富甲天下。”同车除琼芳外尚有娟儿、傅元影两人相陪李如风说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车外道:“诸位请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运河东岸搭盖佛塔塔高数层已然建筑大半规模宏伟想来所费不辎。
此刻兵荒马乱人人看似专心聆听其实多半神思不属。琼芳听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强一笑:“这要几十万两银子吧?可是朝廷出钱建的么?”李如风笑道:“小姐料错了。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兴建的其他地方官员也出了些银两倒不劳朝廷费心。”
众人有气无力地点头轮到傅元影答腔听他低声道:“难得扬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过没两日便要过年这天宁寺也在城内年节最是热闹。阁主闲暇无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见众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想来是自己说话不够响亮当下吊起嗓子尖声道:“说起天宁寺嘛此乃扬州第一名刹这寺庙历史古远乃是晋朝太傅谢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为寺名为谢司空寺数百年来屡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时方命名为天宁禅寺……”娟儿愁眉不展听得李如风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冷冷便道:“古庙泰半闹鬼大过年的还是不去得妙。”
李如风听她口气不善忙陪笑道:“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确实寺庙气闷得紧花样年华的女儿家不去也罢。照下官看不去天宁寺便去瘦西湖所谓“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十里长湖无一寸隙地……”他先开车帘吟道:“昔年杜牧游扬州证以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引得游人诗兴大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儿忍住了哈欠摇头道:“看个景也要作诗扬州这许多风景名胜岂不做了满满一大本?”
李如风抚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诗为证。一景三百诗一湖三千词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观、苏彻、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作诗留念其余炀帝陵、隋宫、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诗有文单红桥一地便有一本“红桥诗驯可见一般了。”一路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娟儿听得头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谁记得这么多!”
李如风惊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才说得确实快了些这儿有三本下官亲笔的“如风诗驯贻笑方家。”说着从车中取出三本诗册一人赠了一本堂印题字无一不全。众人口唇喃喃娟儿仰天张大嘴琼芳低头掩小口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扬州古称江都几百年下来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赏景。大哥大姊游扬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后主起算名人谁不写描扬州?扬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来园赏景小人送笔端砚美景抬诗文、诗文抬官人官人复抬美景循环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寻常百姓毫无文名若想东施效颦学人家在风景名胜狂涂滥抹却不免给送入衙门究办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净众人勉力支撑终于来到了今夜下榻之处。车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过来搬运行李门前车马喧腾甚是热闹虽在异乡驿站却也有些年节气氛了。
琼芳立在门前仰看但见此处宅邸宏伟园林建筑精雅当是大户人家住居之处便问道:“素闻扬州园林造景巧妙号称“园林多是宅”莫非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风拍手大笑:“照啊!绑主果然目光不凡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书顾大人的宅郏。”
众人哦了一声均有惊奇之意。肥秤怪问道:“顾大人还住在里头么?”肥秤怪模样古怪但国丈交游广阔向喜结交江湖中人李如风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爷子可说错了。这栋大宅早已卖给了朝廷现为扬州驿馆。”
肥秤怪心下一奇问道:“这顾大人是个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子卖了?”
李如风微微耸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惊还待要问一旁傅元影登将师叔架开示意他莫要再问。众人沉默半晌琼芳咳道:“扬州地灵人杰今夜得宿状元宅却也不枉来了扬州。”李如风微笑道:“说得是。少阁主如此身份贵人贵地两相宜。这状元府给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辉煌了。”
行人厅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领看这人形貌端稳状似文士当是此间驿馆的总管。
李如风一见此人登时啊了一声讶道:“裴先生还在这儿?没回家过年么?”那老人虽是管家下人见得李如风却无下跪之意只向众人微微拱手道:“诸位远来扬州还请入内安歇。一会儿酒饭招待。”那管家言语冷淡毫无热络之意李如风听入耳里却也不敢责备赶忙将那老人拉到一旁轻声道:“裴先生这位可不是寻常客人乃是紫主……”那老人不待说毕自向琼芳躬身作揖温颜道:“琼大小姐光临扬州裴邺岂能不知?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年节时若须导游观光老朽听任差遣。”
琼芳听得“裴邺”二字忍不住惊呼一声道:“原来是修民先生。”华山双怪不解朝廷人物忙问傅元影:“怎么啦?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两人话声虽轻那裴邺却已听闻当下转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员外郎开过几家不称头的学馆文堂如此而已。”说罢冷眼朝李如风望去道:“李大人大门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着家丁入内。
李如风满面难堪陪笑便道:“对不住逢年过节本以为咱们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儿与双怪目瞪口呆纷纷问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风忙道:“哪里的话?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对谁都是这幅神态。辞官之后偏又自甘大材小用专来看管这间驿馆。
朝廷前辈谁也管不祝阁主若是住不惯不如到下官家盘桓数日……”
琼芳笑道:“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便住下吧。”
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但他不知何故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琼芳给他领着一路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此处好生清雅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李送了进来说道:“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着不少绘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之态题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裴邺道:“顾小姐画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缤纷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唐代大画家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后敷彩上色缤纷灿烂号称“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复不由颔微笑:“好漂亮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为了转攻水墨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画来得高妙。”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可。”
琼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多少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了回去又道:“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越见美满富贵时反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着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一二阁主将来自个儿也能画。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子。”琼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来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言语忘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非李如风之流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点便宜回来。裴伯伯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怒恼必以银子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胴体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子乱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茶含笑颔:“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太太。”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来背文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邺颔道:“正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太子。”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三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所有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百两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使一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百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子。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子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闹了几天百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子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太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子便又难过起来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子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品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丫丫电子书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禁书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出去还不断转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琼芳颤声道:“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路朝坏处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着摇车子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极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头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楔子
小姑娘最恨黑漆漆的卧房。尤其是白日里睡得太多、夜里玩得太调皮的小姑娘。
滚啊滚翻啊翻今夜一如往昔小琼芳蒙著棉被辗转反侧、东滚西翻偏偏怎也睡不著。
“讨厌白天睡太多了。”
寻常孩子黎明即起天黑就寝总是沾枕得眠小琼芳却大大不同。爷爷忙爹爹忙打小又没了娘亲正因少人管教白日里不睡到日上三竿决计爬不起床。可怜贪睡懒起的结果便是半夜里目光炯炯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入眼了。
快闷死了棉被盖头半时辰实在睡不著便想纵下地去蹦跳玩耍。才一掀开棉被探头来望惊见一个老太婆瞪著自己登时把小琼芳吓出一身冷汗。
可恶……老太婆高居墙头嘴角斜起望来好似冷笑不休琼芳回过神来认出那是挂在墙上的先人遗像好似是高奶奶还是祖婆婆不知谁挂在十岁小女孩儿房里的当真可恶极了。
白日里熟悉的景物到得晚上全活了树是树妖画有画仙连桌椅都会斜眼冷笑随时等著吓死她。琼芳把棉被蒙住了头:心道:“公鸡!公鸡!怎麽还不叫啊!”正自幻想鞭打公鸡逼迫它早些报晓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房门却又开启了。大半夜的却又是谁呢?小女孩儿微起惊骇心惊肉跳间偷偷掀起棉被一角再次偷眼去看。
月光照上房门送来一条黑影儿映上了床头。传说中的无脸鬼徘徊踱步随时要走将进来。
小琼芳吓得六神无主正要放声尖叫忽听门口传来一声说话:“芳儿睡了麽?”
好险好险……不是鬼、不是鬼小琼芳连拍心口大大松了口气。她擦去冷汗赶忙装乖扮巧自把棉被盖好了假作十分熟睡。
黑影打开了房门一步步走了进来他来到帐外低头望向自己小琼芳嘴角含笑右眼紧闭左眼却悄悄睁开一缝偷偷瞄望那个黑影儿。
黑暗幽森的睡房里有双眼睛在瞧著自己。这可不是怪物的铜铃牛瞳而是一双漂亮凤眼很有神、很柔和温润晶莹那是爹爹的眼睛呢。
小琼芳虽然装著睡心头却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爹爹回家了比预定还早了三日才从南京宗人府回来他果然第一个来瞧自己这个亲亲小宝贝儿。
父女连心琼芳只想扑上前去依偎在爹爹的怀里要他抱抱亲亲;正要扑入怀中忽然之间心里生起气来。
不行!才不可以那麽便宜!爹爹要不忙於公务要不久在外地自己要是趴了过去笑眯眯那不太傻呼了?十岁的小琼芳暗自生气改打其他的坏主意。
这样吧一会儿爹爹要是过来香一个小琼芳便要提起棉被一下子蒙住他狠狠惊他一回。到时爹爹定是“啊呀”一声惨叫没准还要摔下地去。
就这麽著小琼芳心中哼了一声闭上了眼儿。
没法子啊爹爹谁要你和芳儿聚少离多呢?可别怨女儿欺侮你了……
眼看爹爹毫无防备只在床边坐下。正要伺机而动忽觉被子往上拢了拢变得舒服些了。小琼芳不敢妄动继续假作熟睡。
便在此时爹爹俯身下来小琼芳也闻到那熟悉之至的鼻烟壶香气她心中一动便也悄悄睁眼窥看她的生身父亲。
面前的爹爹很英俊也很忧郁除了和爷爷争吵他平日很少开口只有望向自己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含著一抹笑。这时的爹爹当真好看极了……
黑暗之中父女相互凝望。忽然间小琼芳的嫩脸一阵痒居然给爹爹偷偷香了一记胡渣子刺来痒到心窝里险些让她笑出声了。
哎呀小琼芳强忍著笑忽然觉自己输了一招她忘了吓爹爹了。
算了全都原谅了……只要爹爹肯陪著自己什麽都可以原谅。有爹爹在身边黑房就不黑老太婆的画像也不再可怕了。
黑暗之中小琼芳依偎在爹爹怀里闻著他身上鼻烟壶的香味平安温暖的感受让她嘴角带著笑眼皮渐重慢慢鼻鼾将起真的要睡了。
“芳儿……”忽然耳中听到了什麽爹爹像是说了一句话自己听不清楚。小琼芳睡眼惺忪急忙睁开双眼却觉迟了一步房门口有著爹爹的背影他要走了。
爹爹来得急、去得快琼芳忍不住眼眶微红心里非常非常生气。要不陪女儿说故事要不等她睡著哪有这样来去匆匆的爹爹?不原谅了!小小姑娘愤怒地哼了一声决定狠狠吓爹爹一跳。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来穿上了鞋子一路尾随爹爹而去。
穿过花圃经过假山瀑布爹爹没有进主屋去他来到一栋大庙前面轻推月下门。
月光照耀红漆大门映出了点点亮光。小琼芳当然知晓这座庙那是家庙祠堂供奉著琼家的列祖列宗每逢过年除夕爹爹爷爷都会把她押进门来左手塞过三只香右手按著小脑袋儿要她朝一堆木牌子跪啊拜啊的。向来是小琼芳最怕来的地方。
大半夜的爹爹来这儿干什麽呢?莫非他要提早过年了?小琼芳一脸好奇静悄悄地溜到祖庙门外偷眼朝里头看去。
爹爹打著了火燃起红烛迳自取过线香烧了。就像过年那样子香烟缭绕裹住了爹爹的背影依稀看到他朝牌位跪了下去下拜磕头间好似在向老祖宗们诉说什麽。琼芳蹲在地下只在呆呆看著过得许久爹爹终於缓缓起身看他神秘兮兮又从供桌底下拿出一瓶酒跟著拿过了空杯洗也不洗便替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
直至现下直到二十四岁琼芳都忘不掉那瓶酒的模样青花白瓷绒漆木塞封口镶绕金丝线酒瓶上还绘了一只大大的红火凤那是景福宫太后赐来的御酒。
原来如此爹爹大半夜里不睡觉却是来喝闷酒的。
小琼芳叹了口气早慧的她侧过了雪白的脸蛋只在凝视爹爹的身影心中微起爱怜:“爹爹你又想起娘了是不是……”
像是听到女儿的呼唤爹爹转身过来遥望庙外的灿烂星空。
身长九尺几乎有大门那麽高京城的一甲状元爷生得非常魁伟琼家的祖先马背出身儿孙後代无论是爷爷还是爹爹一个个都是这般威武雄壮。
爹爹双手持酒昂身肃立那凛然无畏的骄傲神气登时震动了庙外的女儿琼芳凝视著爹爹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心中怦怦直跳早巳羞红了脸。
她喜欢这时候的爹爹英俊挺拔无畏无惧他是个骄傲的男儿汉……
爹爹凝视著星空眉宇间带著严肃星光之下他深深吸气像是有话对老天爷说可又说不出口。琼芳年岁还幼只是看不懂爹爹的容情迷惑之间只见爹爹转身回去面向满桌的祖宗牌位。忽然间他的肩膀颤动不休像是在哭琼芳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更奇怪了。
爹爹叹了口气两手提起酒杯高高举过肩膀他一动不动好似成了石像那杯口却又正对屋梁像是要喂梁上的老鼠。
小琼芳蹲得过久脚酸腿麻她咕哝几声:“讨厌要喝快喝腿酸了。”正自分心拍打大腿爹爹好似听见女儿的催促他仰起头来把那酒灌到了嘴里。
咕嘟小琼芳咽下口水像是也喝了一杯。她笑眯眯地看著只见爹爹一动不动半晌不到他忽然退开一步。一步之後再也停不下来了两步、三步、四步……爹爹不住後退英挺的背影撞翻了桌椅踉跄摇摆像是喝醉了。
琼芳看过爹爹醉酒呕吐却没见过这般厉害的醉法她不住揉著眼睛呢喃迷惑:“爹爹、爹爹……你怎麽了?”
很快地爹爹蹲了下去捧住肚子出低微闷哼。
爹爹……爹爹……呼唤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害怕开始夹杂了哭声眼看爹爹睡倒在地小女孩儿再也按捺不住她终於奔入门内伏趴爹爹身上放声大哭:“爹爹!”
第一章 英雄坟场
蒙古名将阿里海牙如是说:“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得。”
这句话点明了一座城池。它傍水而建它硬若顽石它是诗人孟浩然、诗圣杜甫的故乡也是天下战火的必经之途。整整一千年这座城池卡住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大人物。
蒙古铁骑南征精忠武穆北讨云长於此水淹七军符坚就地火焚檀溪为了一统大业、称王称霸无论是勒马江边的北方枭维、亦或是挚刀船头的南方英杰人人都须来此杀上一遭。
百折不挠的铜墙铁壁它耐得起重炮轰击熬得住饥荒战火它是光辉军旅生涯的起点也可以是异乡埋骨的终站为了葬身城下那千千万万的无主孤魂人们如此称呼它——英雄坟场大名襄阳!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晚霞漫天万军阵列在前面向古城襄阳。
“英雄们!”怒苍经略使跨马前行扬鞭高呼“全军戮力、诛奸杀佞、今日替天行道!”
万军呼喊之中城头响起了英勇回应。
“众志士!”爱国老将提刀怒喊“保国卫民精忠赤诚吾等为国殉道!”
两军对决城上城下响起一片激励喊话。四个字的漂亮辞句响彻云霄。
将晚黄昏从城头向下了望数十万怒军兵临城下营帐怒海绵延数十里宛如星垂平野辽阔伟大。
折叠桥、填壕车数以千计的攻城器械趴伏在地好似一只又一只黑大的吃人甲虫时时都要吐毒伤人;数十尺高的云梯车阵列其中更似那诡异瘦长的鬼面巨人随时等著挥出魔拳一举捶烂襄阳。
城下阵仗震慑了朝廷勇士但面前的襄阳古城却又岂同寻常?
黑气弥漫城头这座城是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是阎罗殿的分尸刑场夜叉檑、狼牙拍利牙若隐若现那帮牛头马面正自看守刀山油锅随时要惩罚自己。再看城下的铁蒺藜、陷马坑、羊马墙一只只躲於地底随时等著张开血盆大口欲将自己咬为两段。
大战即将开打攻城一方饮血啖肉守城一方残忍狰狞温柔晚霞拂过战场霎时之间无分敌我双方无论先来後到数十万名沙场将士同刻闭眼一齐默默祝祷……。吾妻吾爱吾父吾母你们的儿子、你们的丈夫他现下对天罚誓他要活著回家。
鼓声隆隆喊话益激昂攻城战便要开打新入伍的少年呼吸急促沙场老将敛目低唢呐的锐响刺入耳孔双方将士一片寂然。
“全……军!”万众屏息人人紧握钢刀俯身下腰……“冲啊!”如雷般的杀声响起第十二回攻城战开打。
成千上万的步卒向前冲刺炮火将城池炸出坑洞飞索勾住了凹坑步卒嘴衔钢刀戮力向城头攀爬。
“向前一步!”敌军冲锋襄阳守将立时挥舞旗帜传令曰:“倒!”
哗啦啦有东西倒下来了一众步卒同时扬起脸来他们望著冒烟的东西面色惊恐。
“啊呀呀!”热油从城上泼来立时传来大声惨嚎可怜的小卒攀爬云梯当其冲立时被烫油泼中了。剧痛之下他再也抓不住天梯粗壮的身子向後翻倒。转眼便要摔为烂泥。
一尺、两尺、三尺……少年坠身而下堪堪摔死城下陡然间巨灵神掌半空探出有人一举拉住了他的背心此人正是怒苍三大先锋“西凉小吕布”出手救人。
西路军大将攀於云梯之中扬万军之上。他右手拉住少年兵卒左手挥舞斗篷替脚下的部属挡开烫油。一阵烧臭传过滚油溅上韩毅的手臂登时让他进出了水泡。
烫疼攻心撕身裂肺可他无法做声因为手里的孩子已经替他出了哭嚎。
“娘!我好痛、痛、好痛、痛!”少年手脚挣扎锥心惨叫敌军没有丝毫怜悯滚油仍是不绝浇落。韩毅挥舞斗篷抵挡劲风到处热雨四散脚下兵一半惨叫不绝大批人众皆被热油烫伤此时此刻唯有急抢攻城头方是活命之道。
可韩毅抱著那名小卒却已卡在梯子上动弹不得一众部属急火焚心忍不住放声呐喊:“韩将军!放开那孩子快快攀上去啊!”
韩毅低头去望怀中的小卒可怜他脸肉烂了双眼瞎了无法掩住五官的双手挥舞不休像是想遮盖什麽却又不敢触碰。最後他连娘亲也叫不出口来只能激烈挥打四肢凄厉哭喊:“啊呀!啊呀!”耳听孩子凄厉哭叫韩毅的眼眶迳自红了他委实放不开手这孩子还有娘纵使双目瞎了、五官毁了自己也该带他回家。
在这无法抉择的一刻一声闷哼传过肩头进出鲜血城头的暗箭手抓准时机登时赏了犹疑的“小吕布”一冷箭。肩膀箭羽颤动鲜血不绝流出韩毅虽然痛入心坎却只咬紧牙关毫无松手之意。
“放了他!”脚下传来呼声一条大汉窜了上来此人双脚凌空五指如勾仅凭指力便能攀爬百丈城墙。看他武功如此高强正是新路军先锋主将“蛇鹤双行”郝震湘大军开到!
“放了他!”冷箭一又一射来郝震湘左手五指力稳住了身形右手扬刀挥舞替小吕布挡开了冷箭听他大声道:“这孩子活不成了立时松开他!”
耳听同侪催促韩毅却低下头去他心里明白只要自己松手那可怜孩子便会坠入无边地狱成为襄阳城下的无主幽魂。
“攻城便是闯鬼门百者难全一二!”郝震湘眼泛红丝厉声再促:“松手!你没得选!必须自保!”
“韩将军!没得选!没得选!松啊!松啊!”脚下兵卒不停呼号身边火矢不绝飞来一锅锅热油倒下手里孩子还在哭叫不歇韩毅好似身受拷打只是犹疑不定。
郝震湘又急又气攻城已达十二回次次艰难合合死伤不知还要战死多少人岂料“小吕布”竟在关键时分手软……
“韩毅!”郝震湘终於怒吼起来大喝道:“你混蛋!”
怒汉火目圆睁霎时抽出腰刀狠命扑了过去鲜血迸出“小吕布”手上的孩子不再挣扎他的身子微微抽搐嘴角泛起一抹愁苦那让人悲悯的哭声终於隐没不闻。
少年不再挥舞手脚也不再哭喊妈妈他已经解脱了。
“兄弟!”腰刀插入墙头郝震湘面带愤然往同侪肩上重重拍落一掌厉声道:“咱们在打仗啊!”
打仗便要杀人杀人也会被杀真是没得选。
韩毅微微苦笑仰天望去冬日难得晴阳霞光眩烂远处倦鸟归巢让人忽起思乡之情。他轻轻向那小卒告别低声道:“回家吧孩子。”
松开了右手让手中的少年坠落下去。可怜孩子成为孤单黑点慢慢便要消逝不见……
浑浑噩噩的一瞬轰隆巨响传过乌云似的巨石直压而下。
敌军毫不容情又有人要死了。
这次会是谁呢?乱石崩云乌云盖顶却是要把谁压为烂泥呢?韩毅满心迷茫定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巨石竟是冲著郝震湘而来!看他凌空攀墙当其冲性命岌岌可危。韩毅醒觉过来急忙伸出右手对著“蛇鹤双行”纵声呼叫:“跳过来!”
“不必!”郝震湘睥睨斜觑冷冷地道:“看好你自己!”
虎吼之中“蛇鹤双行”提气纵跃反朝巨石迎了上去但见他右足伸出迳朝巨石一点勇猛腿力踢出大石居然偏移方位先行碰撞城墙复又飞滚落地。众兵卒欢声雷动郝震湘半空翻过筋斗左手提拿大弓右手绷弦搭箭遂以凌空之姿射出冷箭。
嗡地一声响城头响起哀号惨叫。鲜血淋漓五六具尸体应声落下这箭内力深厚威势惊人连著射穿一排敌兵。让杀人者追上少年的脚步同去阎罗地狱报到。
郝震湘出手杀人敌军立时反击城头弓弦连响火矢毫不留情一枝枝射落下来“蛇鹤双行”仗著强悍指力迳在城墙凌空虚抓四处移窜弓箭自是射他不著。可怜“蛇鹤双行”闪得开脚下兵卒却能望哪儿逃?天梯上挤满了勇士此刻却如剜出去一肉随时供人取食临危时分勇猛的仰天狂叫怯弱的抱头掩脸箭簇、油锅、火矢、落石四种死法交互轮替一个个身影摔向城下临死前最後一声痛喊响彻云霄。
少年并不孤独被油锅烫死的他有许多人陪葬……
夕阳西沉士气低迷身边同伴越来越少郝震湘咬牙切齿奋力向上攀爬身形陡一暴露便引得满天弓矢狂射而来。漫天花雨中郝震湘身上连中三箭但他奋不顾身衔刀入嘴单手攀住城墙跟著从腰间掏出一枚号炮。
中指屈弹号炮从指端射出连飞二十丈霎时城头亮起了一道焰火宛如一盏明灯。
“中军!”郝震湘振臂昂向天怒嚎:“为我开道!”
轰隆!怒苍主阵指挥大炮旋即轰击城头大批石块泥沙坠落城上敌军死伤狼藉。靠著郝震湘这记舍命焰火城下炮车也找到了炮方位。
郝震湘低头传令:“新路军!抢攻城头!”
无数尸坠落城下敌军攻势大为缓和郝震湘身中数箭却仍大声呐喊急急领军夺城。城下李铁衫见机不可失便也率众直闯城下铁剑力砍铁门当当金响声如崩雷。
云阳大战由怒苍经略使江翼领军率同三大敢死先锋联袂攻城。此刻李铁衫、郝震湘都在奋勇杀敌韩毅於三大先锋中排名第一却只攀在天高地方一脸迷蒙。
万里江山、锦绣大地啊……为何天下如此浩荡几十万人却要挤在一块儿努力地、勤奋不懈地让对方死亡?为什麽啊?聪明的儿郎门谁能说出个大道理……
眼看韩毅身为三大先锋之却只傻在这里。脚下部属大喊大叫:“韩将军!咱们到底上不上?”
远处郝震湘怒号传来叱骂道:“韩毅!你要不上来趁早滚回家去!”
“上不上……上不上……”韩毅昏了过去又似醒了过来他用力击打自己的脑门喃喃自语:“上麽?不就是上麽……手掌重拍脑子益浑噩他终於举起方天画戟仰天长啸:”全军……“
严冬寒风吹来口中呼声凝为团团暖气继郝震湘之後再次有回音威荡远山。
“攻破襄阳啊!”
神智不清的小吕布成了英明睿智的大阿傻。方天画戟挥出啊呀一声怪嚎轰然声响中城墙裂出碗大破口。
第一下顶撑韩毅的身子如同旱地拔葱瞬间高飞三丈;再一下顶撑火光飞溅赶过了郝震湘;最後一下顶撑城头守军惊惶後退口中高声慌喊:“小吕布!”。
绝望之中眼前出现一条大汉那惯冲第一阵的牛头马面双双高飞而起远城墙。他身长十尺束金冠身穿银镜龙鳞甲这是“西凉小吕布”他来招魂了啊!……
眼看韩毅拔身而起第一个飞上城头。朝廷守军源源不绝抢上百来面钢盾竖立面前盼能挡下一击。
韩毅哈哈大笑怒吼道:“滚了!”方天画戟奋力直劈巨响声中面前钢盾火花四溅一面又一面盾牌脱手飞出。守卒虎口破裂再也使不出气力阿傻像是要泄心里的怨恨他单手持戟拼命向残余盾牌抽打吼声如雷刀斩如电。
“冲!杀!冲!杀!”那粗如人臂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直似轻巧马鞭般飞舞闪急挥打声与怒喊声此起彼落须臾间城墙崩坍人头齐飞城头兵队不断尽是腥红一片。
盾阵烟消云散除了满地尸只剩下一个金鸡独立的男子兀自仰天狂嚎。
杀红了眼的韩毅我身与尔曹俱灭怒苍三大先锋向以此人最勇最悍只是他总要等到这迷迷糊糊的一刻方能从傻子变疯子化身那无慈无悲的凶狠魔将。
大敌当前魔军大将低吼一声斜目望向残余士卒他的眼神很清楚他要血洗襄阳。
“来人!挡住他!挡住他!”朝廷守将连声指挥千名兵卒急来应援可那城头地势狭窄无法以箭弩伤敌小吕布左冲右突似虎食羊朝廷人数虽多却已无法组为阵式几名副将奋起胆气拼命来挡可怜诸人还未冒死冲锋便听一声暴雷大吼:“吾乃西凉小吕布!孰敢当吾!”
小吕布凄厉惨叫再次向前冲杀奋力一戟斩过面前无数敌兵飞滚出去霎时已收下十来条性命。他怒气不消转身一脚踢出油锅受了滔天大力正正飞撞敌军之中。沸油倾倒数十名兵卒凄声嚎叫一个个滚倒在地。
小吕布杀红了眼他提起右臂方天画戟当头砸下这一砸会抽死丈八方圆内的所有兵卒运气好的会给刀刃切成两半运气差的会给压断脊椎终身残废。
方天画戟抽下四下卷起一股烈风小兵小卒抱头跪倒全数呜噎哀哭。将死之际忽听一声闷响传过杀人凶器赫然凝住了。
凝住了那丈八来长、近五十斤的重兵端凝不动竟给人牢牢握在手里。
“来将何人?”韩毅俊目恶瞅画戟回抽激得劲风大作:“报上名来!”
当代虎将愤然邀斗敌方兵卒又哭又叫全数向後窜逃。人墙逐步让开面前跨出了一位大将小吕布一脸惊愕红的瞳孔逐步缩起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开。
岂有此理……又遇到他了……
手中的兵刃垂软在地韩毅无法言语他张大了眼望向襄阳城的最後屏障。
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他官拜大都督艺承秦霸先他爵赐威武侯功柳昂天承继日月旗下所有的忠臣血脉如今的伍定远双手抱胸气势凛然。岂有此理……脑中一片凌乱小吕布面颊冷汗不听吩咐一滴滴滑落颈边。
伍定远不该在这儿荆州失守、襄阳便要断粮此时“怒王”既已前进荆州战场“真龙”便该牢牢守护粮道绝不该在这儿冒将出来除非他不怕粮食断绝不怕西南沿线一十三座大城一起崩坍……不可能……
一代“真龙”小心翼翼他用兵绝不敢这般大胆。除非他已击败怒王方才敢转战此地…
…可火贪刀何等魔威这又怎麽能够?想不通却没时光猜想了“真龙”越走越近双方狭路相逢已是单打独斗的局面。
小吕布努力调匀气息但手汗还是湿了画戟。在一代“真龙”的不败传说前方天画戟仅是戏台上的把子不堪一顾。
数日前荆州前锋大战自己徒然给这人打死十数名手下却无寸尺之功。自己虽是人间罕有的熊虎名将但他的对手根本不是人面对五爪金鳞韩毅只能出大吼大叫这吼声是喊给自己听的他要鼓舞自己的士气。
六神无主的时刻到来生死绝命的时刻也已到来。一辈子勤修苦练谋的便是此刻先机。
“嘿呀!”方天画戟斜持在手正要放手一搏。猛听背後传来虎啸有人抢先出手了!韩毅又惊又喜回头去望赫见一条飞虎扑身向前来人弹腿力道沉猛半空踢出一脚他是…
…“蛇鹤双行”郝震湘!他也攀上城头成为第一位挑战“真龙”的先锋勇士!
前锦衣卫枪棒教头左肘扬後右拳护胸看他擒贼擒王直向伍定远飞踢过去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郝震湘极具胆略此刻抢先出招绝非莽撞之举。
“小吕布”对决一代“真龙”以韩毅的优柔寡断一旦失神心软几招内便要被杀。郝震湘心下估量与其折掉己方一名大将不如让自己上前动手一来消耗强敌气力二来替同伴争得余裕待得“铁剑震天南”赶上城头三大高手分进合击或有取胜之机。
弹腿堪堪纵出五尺对方身影微动似要反击了。对手是一代“真龙”交手便是赌命。郝震湘江湖经验老道不待招式用老猛地身子下沉左脚才一踩上实地旋以双手为支点嗖地一响壮硕的身子已如陀螺般旋动煞那间俯身扫腿转踢强敌下盘。
“豹尾脚”激出劲风威力更胜往昔。看郝震湘变招之快、劲道之雄委实江湖罕见只是豹子腿快急“真龙”如何会慢?看他偌大的身体轻轻一弹也已上跃数尺郝震湘明白强敌厉害他不愿坐以待毙当下双掌暴举护住身前跟著提气大喊:“铁衫!争取时机!”
老铁剑没有让自己失望在这生死攸关的一战他也翻上了城头前来为自己援手。两人心有灵犀果然喊声方过老将双手紧握铁剑马步跨开立时开始吞吐罡气。
“铁剑九式”大开大阖正因威力奇大出手前须有灌气时光此时郝震湘赌命出手求的便是挡下对手片刻好替李铁衫挣得余裕。一二三四五六只要六下计数过後李铁衫便能运足气力从容出绝学届时“定军山”当头重劈便能立下屠龙不世功!
一!倒退计数开始一片惊惶喊叫之中真龙扑天而起来到了头顶。二!郝震湘虽惊不乱须臾间弹跳起身兔起鹄落“豹子连环穿心腿”使出右足上踢过顶直取敌手下颚。
三!真龙避开下颚要害半空旋转四!郝震湘瞬间收腿双掌排出直击伍定远背心……计数第五嘿哈哼三响连如一气“真龙”急坠下地右肘回身扫过以肘架掌双方招式徒一交锋伍定远左拳立时打出重拳迎面逼得郝震湘後仰避让。
烈风刮面擦过了脸颊郝震湘左颊满布血痕看他身子犹在後仰陡然对方右手提起再出一掌龙手带著铁套炮弹也似地撞上门面郝震湘避无可避让无可让只得双臂成十硬生生接下这记铁掌。
城头爆起轰然巨响雄浑掌力开碑裂石郝震湘咬牙忍痛脚步向後滑开他虽败不乱霎时左手蛇拳右手鹤嘴正要摆出看家本领哪知伍定远右手铁掌放下左拳又起攻势再次冲撞门面。太快了区区一下计数伍定远拳起掌落直收直进宛如闪电竟己连下三记重手。嘿哈哼第六下计数开始巨力传到雷霆掌风压上脸面轰然炸响紧随而来郝震湘眯起双眼此时命在旦夕别无选择他只有拿出……
“锁龙啊!”计数完毕郝震湘全身关节暴响中指屈节突起已然拼出五行神拳最後一式。
蛇鹤虎豹龙救命便瞧这招。计数最後一下“锁龙”抗“真龙”郝震湘拼右拳伍定远出左掌惊天动地的内力对撞双方拳掌相接竟是无声无息。
一声闷哼传过伍定远脚步松动身子向後一晃竟给猛悍“龙拳”逼开一步转看郝震湘此时下盘兀自牢牢稳固昂然无退让之象。
双方绝招相拼郝震湘以“龙拳”击退了伍定远破解了一代“真龙”的不败传说。
“好呀!”小吕布高声欢呼抄起了方天画戟正要下场援手猛然间紫光闪动伍定远回力奇快竟然又出了一拳。对手说打便打那郝震湘却双目光呆滞双手下垂浑然不知趋避。
韩毅一旁看著忍不住心下大骇。失神了!“锁龙”抗“真龙”郝震湘得出滔天拳劲却禁不起回震大力两股巨力相撞真龙之体禁得起“蛇鹤双行”的凡夫肉身却承不住後锉力道太强竟让郝震湘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郝震湘逼开了对手却已失去了知觉。韩毅既惊且怕“蛇鹤双行”何等神功却在几招内给人震荡了脑子他怕郝震湘给人杀了。慌忙间解下背後铁胎大弓飞羽纵驰飕飕弦响已在瞬间连五箭只是伍定远功夫强到这等地步实不知这几记冷箭能否救下同伴。
“真龙”疾如风火身影旋转细弱飞箭还未射到身上便给劲风逼开韩毅冷汗流了一身正要扔出画戟去救猛在此刻劲风扑过有人出手救命了。
大铁剑横空而来怒砍伍定远腰腋。这是“绝命三式”出手“虎横江”下场救人!
铁剑天威李铁衫终於运足内力重斩强敌。只是他年岁老迈先前运气一共用了七下计数可怜稍慢一步便折掉了猛将郝震湘。心生自责之下铁剑更是砍得虎虎生风如痴如狂。
当地碎响一声双方真力对撞李铁衫砍中了“真龙”霎时无数铁屑飞天而过带出了一片紫光。韩毅又惊又喜正要欢呼却听朝廷兵卒抢先叫好:“龙手大都督!龙手大都督!”
午夜时分月黑风高满地叮叮当当声响中城头弥漫了一股紫气。拜李铁衫重击所赐对方的铁手已然粉碎城头紫光弥漫龙爪终於绽放眼前。
李铁衫确实砍中了伍定远只是不巧得紧他把伍定远的铁手砍破了。龙爪无敌十年前已能打平宁不凡、抗击卓凌昭如今苦练大成天下间除“剑神”手持“神剑”谁堪抵挡?紫光隐带风雷龙爪直取郝震湘韩毅吓得傻了急忙压倒了同侪提声大喊:“全军听命!撤军!”
“乌……丁冤!你狂!”苍老乡音夹带悲愤李铁衫破口大骂:“恨老夫当年瞎眼救你!没让卓凌昭宰你这狗官!李铁衫怒了不顾一切动手出招韩毅大惊失色一代”真龙“武功如何他久随秦霸先身侧自然深知眼下李铁衫年岁老迈贸然与当代”真龙“单打放对如何会是对手?情势太过不利只要一个接应不及”李铁衫“三字便成绝响。
郝震湘已倒李铁衫遇险此时只能看自己的小吕布赶忙放下郝震湘双手紧抓画戟便要纵跃来救。两边相距约莫十丈韩毅纵然身子长大却也需五步飞驰方得赶上相助。
绝命第一步相距八丈“真龙”错身回旋紫光吞吐不定已然笼罩老将身前。
绝命第二步相距六丈李铁衫重剑斩来龙手却已按上剑身神光毒气迅如紫电延锋疾爬。
区区第三步“披罗紫气”已如藤蔓进袭直取敌腕眼看便要烂肤蚀骨韩毅放声大喊:“铁衫!撤剑!你会死的!”
不用五步真龙紫气出区区三步李铁衫大限已到。两边相距约莫两丈却也是鞭长莫及的两丈。李铁衫若不自断一臂便得撤剑认输死与降、二择一别无第三条路……
李铁衫哈哈大笑反正自己垂垂老朽又何必爱惜性命?听他怒吼道:“走啊走啊伍定远大家一起去见卓凌昭!”五十斤的铁剑横切怒扫反以万钧之势迎向一代“真龙”。他宁可毒气加身也绝不弃剑认输。韩毅又惊又怕他拼死向前扑出最後一步张口狂喊……“冲啊!”
一条人影抢先飞出怒吼声中“锁龙神拳”再次出击。
郝震湘醒来了!
他比韩毅更快一步已然抢到李铁衫面前须臾间中指力如迅雷、如闪电猝不及防“锁龙”连出八拳劈劈啪啪声响不断敌方要害接连中击先破气、再破体便金刚不坏体也难抵挡。李铁衫扔下铁剑避开了毒气大喜道:“赢了!”
八臂连“锁龙”重击强敌要害。胜负分出对方却没有倒下一片惊愕之中但见郝震湘面露苦楚反朝後头退开一步。韩毅颤声道:“怎……怎麽了?”
郝震湘苦笑不已霎时双肩向前微动一声痛嚎之後关节脆响生出便这麽一下子已让一众高手明白了内情郝震湘关节脱臼了。
“锁龙神拳”确实打中了要害但在力道爆、真气濯入的一刻对方的筋肉却不住颤动。
所有中击处都差了一分半毫非但不曾重伤要害反因双手力过猛肩膀关节为之受震脱臼。
韩毅气馁无力忍不住脚下一软嘶声道:“这……这还是人吗?”
眼前这人身法之快、拳脚之重俱达非人之境可怜众人殚精竭虑以毕生绝学联手御敌却无法取得一丝一毫的上风。
郝震湘摆出架式只想运气再战李铁衫重拾铁剑但求最後一击。怒苍三大高手虽将强敌团团包围心里却气馁难堪毫无斗志。
“投降吧……”“真龙”目光带著一丝怜悯他面向昔年的三位故人摇头道:“你们已经尽力与‘一代真龙’对面而立如囚狮虎牢笼。士气崩解怒苍众将虽然以三对一却如负隅顽抗。”
郝震湘仰天长叹形如神鬼亭外的孤臣孽子任人宰杀。韩毅目光呆滞却又变回了笨蛋阿傻束手无策。
为何怒苍高手如林、谋士如雨却还不能夺得天下?眼前这名男子正是解答。
比卓凌昭还可怕……李铁衫掩面苦笑喃喃自语。风水轮流转就像当年吓死朝廷的秦霸先如今“真龙”反成国家栋梁。惊骇无地的不再是那些朝廷奸臣而是怒苍英豪。
一人足抵百万师“真龙”每回现身战场总能勇冠三军逼得怒苍虎将会合协防。石刚、6爷、韩毅、铁衫、震湘、双英三雄都吃过他的亏。若非怒苍还有那把刀铁手早已荡尽匪寇一统天下。
怒苍里最强的勇者便是秦仲海。每回少林武当的高手遇上他也是这般的痛苦神情。
无论敌我双方若想打赢这场仗便须杀死对方脑几年来“火贪刀”与五虎将联手四处设计暗杀“真龙”同样的真龙也与正教高手合力出击也在拼死猎捕那柄刀。双方一是将、一是帅彼此用尽心机计谋都想一劳永逸一举格杀对方的主将。
这是场随时都在下注的战争为求出其不意闪电围攻数年来“真龙”行踪隐密、怒王也是神出鬼没你走东、我去西你北进、我南防……猫捉老鼠的把戏日日都在上演。两边军师费尽心血每回设下毒计可到了那王见王的摊牌时分却总是惊觉这场戏演之不尽。
将帅对决之时双方总是布置周全你有双英三雄我有四大金刚硬碰硬下来除了飞沙走石就是走石飞沙。无论朝廷抑或怒苍谁都无法突击得手一举格杀对方主将结束这场十年大战。
战火延烧到今日“真龙”越烧越旺、怒王越打越强两边副将们却已精疲力竭郝震湘勉力调匀气息喘道:“伍……伍定远你……你怎会赶来襄阳?你不要荆州了?”
上回怒苍主帅直取荆州用意便是要牵制伍定远好让江翼从容攻取西南第一大城。岂料伍定远居然孤身驰援襄阳?形势诡异郝震湘猜不透内情只能抚胸低喘等候伍定远来答。
“念在故人香火我不想瞒你们。”伍定远双手抱胸静静说道:“秦仲海行踪暴露一不在荆州二不在襄阳。汝等孤立无援只能投降朝廷了。”
郝震湘愕然道:“你……你胡说他不在荆州还能去哪儿?”
伍定远摇了摇头:“还弄不明白麽?他舍下你们过去夺那柄刀了。”
那柄刀莫非便是……怒苍三大将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面面相觑尽皆无言。只听伍定远幽幽又道:“懂了麽?为何那柄刀藏得好好的朝廷却忽尔走漏消息?嗯?”
中计了……主帅孤身前去江南却舍下了荆州战场形势前所未见各人心存惧怕李铁衫却率先怒吼起来但见他须俱张喝道:“别听他放屁!秦将军此时一定打下荆州城了!你们走!让我挡下这狗贼!”李铁衫年事已高耐不住单打独斗郝震湘虽知不敌却仍抢先一步斜挡李铁衫身前。
敌方两大高手摆开架式伍定远叹了口气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诸位伍某若要杀死你们早已下手只是念在……还没来得及诉说故人之情冷不防一条黑影冲上前来这人脚步并不怎麽快时机却算得极准趁著伍定远开口说话心神略分右脚已然插人敌人腿间跟著臂膀锁上喉头嘿呀一声狂吼两条大汉一同倒地。
泥沙漫天伍定远给一人牢牢抱住了。来人体格雄伟尚比伍定远高了半个头正是“小召布”出手。先前郝李轮番上阵全都无功而返韩毅窥伺在旁便给他算定了御敌路数。
“真龙”神武昂藏内力拼不赢拳脚斗不过唯有以摔角突袭方能取得上风。果然靠著十尺身材趴地缠斗登已纠住了“一代真龙”。
韩毅手脚并用牢牢压在伍定远背上身上运起了“千斤坠”更是力拔山兮听他大声喊道:“郝教头!快快过来解决他!快啊!”
“好样的!”郝震湘大喜欲狂立时奔上援手。
怒苍九大名将合称双英三雄四招抚双英是石6双元老三雄则是韩李郝三先锋这九大名将虽说各有本事但个中最难测料者便是这位韩毅。他有时勇猛有时浑沌傻起来如同失心疯精明起来却能料敌机先。看怒苍三大先锋以韩毅为果无愧秦仲海的识人眼光。
机不可失郝震湘再次运起了“锁龙”绝技匆匆攻向伍定远此时“真龙”关节被锁牢牢受地制压谅他本领再大却也不能闪躲杀招。
锁龙挥出重击而下陡听喝啊一声龙吟震得城头天崩裂“真龙”背负著“小吕布”
一同向後翻出筋斗眨眼间躲开郝震湘的龙拳却也撞塌了城头砖墙。
郝震湘瞠目结舌韩毅身长十尺内力连同身子压下真有千斤之重岂料伍定远说翻就翻好似还行有余力?郝震湘怒喝一声赶忙补上右脚伍定远却带著韩毅往旁一让二人东滚西翻撞得墙崩城塌惊得众兵卒慌忙闪避。
韩毅拿出了傻劲一时如跨疯马抵死不放。伍定远却是气力惊人连连翻身撞墙盼能甩落“小吕布”眼看同侪迟迟不能赶上韩毅急忙大喊:“别管这厮!调军过来等千军万马闯上城来谁还怕他!”
李郝二人醒觉过来“真龙”受缠攻城时机便在眼前一个急急砍杀敌兵一个牢牢守护天梯都在提声高喊:“全军上城攻破襄阳!”
杀声大起李郝联手御敌二将勇猛异常朝廷兵将无人能挡伍定远见城头缺口越来越大强弱即将逆转胜负全在自己一人可背後那小吕布却仍死缠滥打毫无松手迹象。伍定远不再留情当下沉声警告:“韩将军你若想活命立时放手。”
韩毅嘿嘿冷笑全无理会之意伍定远一声断喝铁肘向後急送霎时後颈一热韩毅口中喷血已然染红了自己的颈子。
伍定远森然再道:“最後一次劝你松手!”
韩毅虎吼一声猛地探头过来大嘴咬上敌颈已如疯虎一般。
伍定远怒了听他喝道:“阿傻!你真傻麽?”奋然昂巨力到处真龙背起小吕布两条大汉双脚离地已如人鸢般颠向半空。“砰”地一声大响两人一同飞撞城墙可怜韩毅给夹在中间前有钢铁“真龙”压落後有坚硬城墙顶撞两厢包夹疼得他双目翻白口中冒血已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伍定远迈步离开那小吕布仍不死心只抓住了他的脚踝竟给拖著走了。
伍定远不再容情当下手指李郝二人厉声道:“弓箭手全数上城!遇有不降者格杀勿论!”
大都督以一敌三打得韩毅垂死倒下三大先锋仅存李郝二人更加无能抵挡朝廷这方士气大振千百名士卒重起阵式齐来围堵城头缺口。
敌方杀声如潮水郝震湘估量形势已是不得不退兵他抄起军旗正要率众撤退忽听伍定远提声怒喝:“郝教头!有种放马过来伍某左手让你!”
两人相识经年郝震湘还曾点拨过伍定远的功夫此时听他说得狂忍不住心头大怒他豁了出去内力倒灌全身关节如爆豆连响便以长啸相应:“伍捕头!姓郝的奉陪到底!”
郝教头对伍捕头两人俱为公门出身如今各为道理便要性命相搏。双方冲向前去李铁衫也拖起铁剑三人正要大厮杀猛然地下窜起一条黑影巨大的人影奋不顾身抱住伍定远的小腿怒吼之中瞬将他掀翻在地却又是“小吕布”来了。
韩毅专打烂仗看他头锤撞下正中强敌眼角嘴里却传出哈哈大笑听他喊道:“郝教头走呀!别中王八羔子的激将法!”
伍定远动了真怒他扭动身躯立时将对手压制身下他凑过头来大怒道:“束手就擒!秦仲海是什麽人值得你替他送命?”
韩毅原本神态激昂满面血污听了对方的说话忽地沉默下来。他目望伍定远淡淡笑道:“秦仲海不值得难道杨肃观就值得?”
伍定远睁大了眼一时无言以对。小吕布纵声大笑顺手扯开马甲只见他掌心张开手里赫然多了一枚号炮听他纵声呼喊:“铁衫……替我传话给二娘!”
李铁衫如中雷击悲声大叫:“兄弟!别做傻事啊!”
小吕布深深吸了口气中指屈弹那号炮受了指力直冲天际而去瞬间半空炸开亮起了璀璨烟火。信号已出随时都能引来中军远射。郝震湘大惊失色眼看李铁衫作势欲冲赶忙一把拉住要他千万别去送死。
将受炮轰之际众人浑身颤抖听得韩毅清楚叫出了最後遗言:“哈哈!二娘啊!小吕布不吃年夜饭啦!”
跟前飞来了火光巨声炸响城头赫遭炮击。惊天动地的爆声传过城池坍塌大都督与小吕布同受炸击一并飞上城头须臾间泥沙漫天遮蔽视线两条大汉已然不见人影。
炮声隆隆火光焚烧四下满是惊惶喊叫襄阳城已是一片凌乱但见郝震湘狂刀杀出血路李铁衫招聚败卒都在觅路离城。
两人虽在激战中心中却都在高声悲号:“谁能告诉我?这场无情的大战究竟还要打多久……”
第二章 观海云远
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扬州降落了鹅毛大雪厚绒绒地铺上了街。
四下悄然静谧无声行人一个个瑟缩弯腰疾行而过。冬日一片萧条里猛见一颗大橘子直从门里滚了出来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师弟找着人没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静谧雪景成了小孩儿的闹场江南冬景全毁败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华山双怪的肥秤怪无疑只见对面走来一名马脸老者正是那个“他***师弟”算盘怪回来了。
扬州驿馆吵吵嚷嚷众宾客全数上街找人。却原来少阁主琼芳傍晚时跳出窗去直至现下还不曾归来。哲尔丹的弟子问过了缘由回秉师尊二人见了众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琼芳身怀武艺别说跳出二楼窗口纵使从三楼宝塔一跃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却不知这帮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间却听一名女子喊道:“找着人啦!找着人啦!快去烧些热茶出来!”那弟子侧头去望却见两名女子相互搀扶正从大街上缓缓归来其中一人脸色冻得僵紫正是琼芳另一人腰悬长剑容色甚美却是九华山的准掌门娟儿。
那弟子正要再看却听师父咳了一声将他拉了开来。那弟子不明究理侧眼偷窥惊见琼芳赤着一双脚身穿月白内衣竟尔衣衫不整他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这帮人在急些什么原来琼芳变得有些“古怪”这才让众人满心焦急。
琼芳一脸狼狈终于给扶入了大厅看她肩披娟儿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时家丁全给驱开了除了老迈年高的华山双怪便只娟儿、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过了热茶蹲在琼芳身边柔声道:“少阁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时琼芳从窗口跃下仪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见了什么人众人关心内情纷纷围拢过来琼芳低头喘气自从袍子里拿出一本厚书轰地放上了桌。
桌上搁着一本四方书厚厚脏脏的像是废墟里捡出来的大砖头。算盘怪大为纳闷拿起那厚书一瞧低头去读书名迳自念道:“景泰人物纪谱?”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讶异他展开书页去读但见第一页里写着几行字低声念道:“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经筵讲官、谨身殿大学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志告竣恭呈睿鉴、谨奉表恭监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谨身殿大学士经筵讲官孔安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提督东厂掌印秉笔太监刘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灯掩映入眼而来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尸也似。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宝藏琼芳怀里带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记谱那一段又一段的生离死别、前尘往事尽数藏于黄纸页当中等候来人意外相逢。
眼见傅元影蹙眉无语肥秤怪等人全凑了过来诸人面面相觑却都傻了不知垫床脚的烂东西却怎么给琼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算盘怪咦了一声颤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琼芳的额头。
正想瞧瞧她是否烧得厉害猛见美女扬起睑来怒道:“滚开!给我滚开!讨厌鬼!滚——开”尖叫响起算盘怪也险些给她咬中了手指琼芳夹手夺回了厚书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来我有事问你!”
众人听了“裴伯伯”三字莫不一头雾水傅元影却记得驿馆管家姓裴名邺他走了过来禀道:“少阁主裴先生去见扬州知府了说要除夕傍晚才会回来。”琼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一跺脚当下揣着那本书便自飞奔回房。却在此时怀中落下了一页纸片飘落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算盘怪道:“T.m.d这小丫头到底怎么了?”眼看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娟儿强笑道:“我方才在一家旧货铺里找到她那时她就捧着这本怪书。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双手一拍大声道:“中了!”算盘怪向来有问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风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几岁年纪哪来的风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语一塌糊涂此时众人闻得此言却是连连颔。看琼芳面色惨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却又怎会如此?算盘怪颔道:“是啊、是啊。老子今儿一早遇上她瞧她打着赤脚东晃西逛逢人便问有无遇上怪人他***准是鬼压身要不给压了几压、睡了几睡哪里会成这鬼模样……”
耳听华山双怪细细研议鬼压身细节傅元影却懒得多听他俯身弯腰自从地下捡起一张纸片却是方才从琼芳怀里掉出来的。他反覆看了几眼见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实读不出门道便将纸片交给娟儿。
满纸人名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娟儿低头喃喃忽然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
耳听娟儿读出了这个人名诸人面面相觑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此人是谁有何事迹来历。傅元影沉吟道:“卢云?这人也是扬州的地方官么?”众人满面好奇娟儿却是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自将纸片收入怀中低声道:“先别多问让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饭竹篮娟儿来到了小姐闺房。此地是驿站也是扬州顾大人的旧居娟儿站在房门前不由轻轻叹息。她当然知晓这处闺房是谁的。老主人早已过世他的独生爱女又远嫁北京说来此处闺房历经沧桑早已成了朝廷宾客寄居的上房。
据算盘怪说琼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处找人想来昨夜一定遇见了什么怪事可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顾大人的鬼魂?还是……还是她遇见那早已过世的可怜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伤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怀中那张纸片心中不由微起惊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娟儿望着面前的门板好似自己只要推开房门便有吓人一跳的事儿生出。
轻轻打了门房里没人答应。娟儿心下一惊赶忙大脚踹开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去凑眼急望不由惊叫一声便又往后倒弹而出。
房内点了一盏黄晕晕的小腊烛一名女子披头散自坐窗边的小圆桌前望来好似女鬼梳头。娟儿吓得脸色白她双手遮面偷偷来瞄只见烛光隐隐将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纸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琼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着那本大砖头。仿佛她不再是少阁主而是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礼、千依百顺的闺房女主人。
娟儿越看越怕琼芳平日砍砍杀杀今日却在窗边读书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哑呼喊:“喂!给你送晚饭了。”琼芳听了喊叫长飘散便要转过头来娟儿掩上了脸尖叫道:“等一等。”打着了火点上大油灯眼见满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转过来不可太快。”
哈嗤一声琼芳非但转过头来还打了个喷嚏自来女鬼只会呜呜作祟双眼垂泪却没听过谁会流鼻水娟儿拍了拍心口终于放下心来她打开了竹篮晚饭一字排开但见小米粥、腊肉卤菜烈酒一应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来吆好好吃呢。”琼芳斜目瞧了瞧上兴阑珊间竟又转回头去自管用功读书去了。
娟儿哼地一声三两步跳了过来夹手夺过破烂砖块琼芳跳起身来慌道:“还我!还我!”娟儿尖叫道:“不还!你不吃饭我就把这儿东西扔出去!”两人一个扮亲娘一个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样眼看琼芳终于乖乖坐下娟儿颇见满意她陪坐在旁随手拿起厚书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见了什么?瞧你变得多古怪。”
琼芳趴在桌上东边看看粥西边瞧瞧碗动也不动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儿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书扔掉喔!”琼芳叹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忽然间凤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儿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门了可我还有你啊!”
琼芳怪模怪样说起话来无人可懂娟儿叹道:“喂你真撞邪了?”琼芳不去理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顾小姐很熟对不?”娟儿满面疑惑:“是啊上回咱俩不是带着阿秀找她你问这做什么?”琼芳笑道:“你别管我反正我想听一听她以前的事儿。”
此问大是奇怪当日若非阿秀带路引得众人意外一会至今琼芳还与这位杨夫人素昧平生。
区区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眼看娟儿一脸迷雾琼芳催促道:“说嘛我好喜欢她的闺房。你定得说说她的往事。”
娟儿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这碗粥。”琼芳吹了几口热气跟着仰起头来咕噜噜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汤碗示意饮尽。
娟儿颇见满意她抬眼望向闺房沉吟道:“其实顾姊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后来父亲过世了她就卖了几年豆浆之后嫁给杨肃观大致就这样了。”老掉牙的往事琼芳昨夜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筷子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块大砖头细细翻了起来。娟儿一见那本旧书心里便犯害怕忙道:“这本书专触霉头全是死人赶紧扔掉吧。”
琼芳横眼含笑啐道:“谁说全是死人的张大你的猫眼儿瞧瞧这名字是谁?”
娟儿哦了一声凑眼来望只见黄脏脏的纸上写了一个“陈旋”此人却是不识撇眼再看又见一人姓马名秋马蹄下踩了个“王顺二”她懒得再看王顺三、王顺四仰起颈子小嘴打个大哈欠摇头道:“土不拉叽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谁啊。”琼芳笑道:“好一个大老粗再望下瞧吧。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长玉指缓缓下移来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儿凝目来望登时腰肢乱颤娇笑道:“别胡说我可没讲他。”
伍定远陕西凉州卫景泰三十二年同武举出身授直隶征北九品检教制使灰黄黄的一行字迹夹在无数武官人名当中分毫不感显眼若非琼芳眼尖恐怕一掠而过。琼芳双手捧书朗声道:“伍定远字老粗号笨公西凉蠢州人。”她从书后冒出头来娇声道:“太妙了!令师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白痴心里一定高兴死了。”娟儿听她说得阴损一时笑得眼泪渗出拼命来夺那本书双姝闹做一团。
好容易抢到了书娟儿低头望向那行字迹微笑道:“直隶检教什么的好像真有这么个官最早听人唤他‘伍捕头’后来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几年又是伍总兵、伍都督、伍侯爷……总之长长一串儿除了我那个师姐啊谁都记不得。”
荆州战场亲见亲闻伍捕头不再是伍捕头而是手握天下雄军的大人物。琼芳哈哈一笑举筷夹菜凝望纸上的名字迷蒙之际耳边再次响起那重重的……
轰踏!轰踏!踏步声震动京城远方传来嘹亮口令:“全军……”
慈和的爵爷容貌渐渐隐去不由自主间听得那声叫喊:“转进禁城!”
惊天动地的踏步声踩醒了全北京的百姓。琼芳从睡梦中醒来惊见窗纸上飘过一面黑黑的东西引得她推窗来望只是一看之下却也让她尖叫出声。
湿淋淋的血旗画出了龙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羊血总之那面旗子吓坏了小琼芳她呆呆看着窗下的少壮军官看着大雨倾盆而落然后给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阁楼。
轰踏!轰踏!九月十九深夜子时复仇者入京政变大雨倾盆的夜里复仇者左手横比胸前右手扬举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出凄厉悲啸……
琼芳越想越怕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抖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爷爷跑得不见人影只有蒙蒙细雨陪伴自己十四岁的她满心恐惧只能从那细细长长的窗缝儿和小蚂蚁、小蜘蛛一齐偷窥改朝换代的大事……
“喂!喂!”娟儿见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记恨吧?”
琼芳醒了过来反问道:“记恨?记什么恨?”娟儿有些心虚低声便道:“熊俊啊就是荆州庙里的那几个军官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这话反倒提醒了琼芳。那时人在荆州前线曾给都督爱将熊俊百般刁难想起那人言行无状委实让人气结。撇眼去看娟儿见她脸色难看琼芳登时阴侧侧地一笑道:“娟掌门饶不饶人怎能问我?该问大姊你啊。”娟儿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别为难我啊。”
琼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咳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说了我便不为难那姓……姓……”熊字未出却又打了个喷嚏想来昨夜赤足游鬼屋终于伤风了。娟儿递了条手巾过去苦笑道:“行了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吧。”
琼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于色便又急急翻阅武官名录她伸手招了招娟儿笑道:“来再看这儿。这个人是谁啊?”娟儿见她有备而来心下自也惴惴她低头去看纸面不知琼芳有何计谋哪晓得一望之下却也不禁啊了一声。
难怪琼芳要问了纸页上黑污污的一块竟用墨渍污损了一处姓名。低头来读见是:某某某南直隶凤阳府景泰二十二年授辽东游击、三十二年升羽林军从四品带刀
琼芳满面兴奋低声道:“快跟我说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儿听得问话却只低头吃菜不愿来答。琼芳催促道:“喂你答应过我的!”娟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他的名字是忌讳不能说的。”
琼芳舒了一口长气喜道:“果然是他。”
看这三字何以被一笔勾消原来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秽又何必给他这等待遇?琼芳放落了碗筷悄声来问:“你人面好广以前也见过他吧?”娟儿一不知她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摇头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琼芳蹙眉道:“你又来了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谁偷听告密?”她凑过粉脸又擤了擤鼻涕低声道:“这姓素的是什么长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搂美女右手提大刀脚下还骑着一只厉害白马。娟儿想到了这幅景色一口酒倒喷出来险些呛死了。眼看琼芳拼命来缠娟儿叹道:“行了、行了告诉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顶瞧了瞧确信四周并无密探方才压低了嗓子道:“老实跟你说吧姓秦的满睑胡渣子头又卷又密浓得髻不起来那个鼻子啊……高得可以停小鸟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子了。”
举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杀人盈野岂料竟是这幅德行?琼芳大失所望叹道:“朝廷老说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来也没说错了。”娟儿叹道:“可不是吗?我以前和他一块儿去过华山这人身子脏、嘴巴臭一身军装从来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谁要嫁给他不给胡渣子戳死也给臭脚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双大臭脚脚皮破脓黑脏毒臭却还要往美女的纤纤秀足靠来。琼芳不由得寒毛直竖惊道:“别说了吃不下饭了。”
双姝相顾大笑琼芳想起荆州战场的事:心念微转便又握住娟儿的手柔声道:“说说你师父的事吧?”娟儿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脸色竟尔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却不说话了。琼芳催促道:“说嘛、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娟儿怃然摇头:“芳妹你别强人所难如果我来问你爹爹的事儿你会说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琼芳也不例外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拂然正想作忽然醒起是自己开的头怎能来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少阁主的气度便又换回了笑脸。她翻了翻书页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问你一个人。”
杨肃观京师顺夭府景泰二十六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从五品郎中王指挪移指端下有个玉树临风的名字此人风度翩翩来日方长他是本朝开国来第一年轻的大学士也是朝廷人人称羡的美男子。琼芳微笑道:“杨肃观、杨绍奇两兄弟都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这人不脏也不臭吧?”娟儿听得这话却是若有所思不曾来答。琼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这许多年没嫁该不会是偷偷欢喜他吧?”
娟儿听她胡乱编排霎时面有怒色叱道:“胡说!我又不是傻师姐专爱这等虚腔假调的骗子!”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一时别开头去不再言语。琼芳倒是又惊又喜没想又听了一桩陈年密闻正要再问娟儿却不上当冷冷道:“你找出这一大堆人名儿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琼芳脸上微起羞红她随手翻动书页却找不着那张纸良久良久只得停手不动。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细声道:“我听说柳门共有四个年轻官儿杨肃观、秦仲海、伍定远好像还少了一个人是么?”娟儿叹了口气迳从怀中取出那张残黄纸片说道:“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你说得是卢云。”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残缺纸片里卢云二字上桌登让琼芳心头一跳脸上有些潮红。她凑了过来悄声道:“你以前见过他么。”娟儿望着桌上的纸片静默半晌轻声道:“见过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陡听状元爷的死讯登让琼芳愕然无语喃喃反问:“你……你听谁说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儿学着姊夫的模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了听她幽幽说道:“柳侯爷给景泰皇爷抄家他那时身在柳府便给卷在事情里头终于也…也……唉……”她神色悲悯摇了摇头低声道:“总之那一天后他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在那段王朝复辟、怒苍归降的惊涛骇浪中柳门三位都是天下瞩目的角色却独独缺了那朵云。像是给风吹散了还是羞了脸躲到蓝空背后总之他失踪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尸何处。
琼芳紧泯下唇双目凝视烛火她没有反驳娟儿也不曾透露那个秘密。
傍晚亲眼所见卢云挑着一幅面担从她的窗下飘然经过逼得琼芳不及更衣便一举跃下窗扉直追而上。纵使全天下都当他死了琼芳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卢大人没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炼成精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时连追了几个路口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带回了这本人物纪谱来瞧。
想起昨夜卢云与裴邺的对话琼芳怔怔沉思她抬头望着闺房忽道:“娟儿……你说顾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词低声便道:“是不是认得这位卢大人。”
“你可神通广大了……”娟儿戟指琼芳杏眼圆睁:“连这等事都打听了。”
琼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个水落石出忙道:“他俩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儿不太愿意说只叹了口气:“你究竟打哪儿听来的?可是这府上有谁多嘴么?”
琼芳死缠烂打笑道:“你别管我睡觉时梦见的快说吧。”娟儿神情有些不忍她迟疑半晌叹道:“也罢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实跟你说吧……”她眼望顾小姐的香闺幽幽地道:“卢哥哥和顾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文定过的。”
虽说早已料到如此琼芳还是“啊”了一声。谜底揭开为何卢云会千里迢迢过来扬州为何会潜入顾姊姊的闺房又为何会因顾尚书之死而流泪原来他与顾府渊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挂着一个人这才让他沉默不语废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琼芳心生恻然眼眶不由红了。眼见好友有些失常娟儿开口呼唤喊道:“芳妹!”琼芳定神过来反望着娟儿只见她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着自己。琼芳叹道:“又怎么了?”娟儿咳了一声庄容嘱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诉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听过便算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提。你晓得的顾姊姊已经是人家的……”
琼芳叹了一声道:“我懂她已经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娟儿放落心事颔道:“你晓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当时女子看重名声嫁出的妇人便受桎槁顾小姐既是杨夫人外人便不该斐短流长更不该提她的旧日恋人。琼芳身为紫云轩的小主人通达政务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着筷子敲打碗盘忽道:“娟儿杨大人待顾姊姊如何?”娟儿微微一愣反问道:“你问这个做啥?”琼芳摇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娟儿嗯了一声她怔怔望着顾小姐的闺房迳自道:“杨肃观打以前就是个体贴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儿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来当年顾姊姊嫁给杨肃观可气坏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子会过得差么?”琼芳打量着娟儿反问道:“你也羡慕她么?”
闻得此言娟儿自是狠狠白了琼芳一眼。琼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杨大学士的英俊样貌。这人位高权重文武兼资乃是当今第一奇男子顾小姐能嫁这般丈夫自然让人打心里艳羡。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叹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开点罗。”
大水怪一穷二白刚从瀑布爬出来头脸还湿着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万一?琼芳怔怔瞧着墙上的字画心思却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顾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夹在杨大人、卢大人之间她才不愁。私下会情人气得老公放火烧家闹得北京人尽皆知那才叫做轰轰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谁都拦不住千夫所指、亲人憎怨、朝廷责打场面越是浩大她越是过瘾。因为一辈子就只能有这么一回光阴似箭她才不想虚度……
眼见琼芳嘴带含笑娟儿奇道:“你又在高兴什么了?”琼芳把玩着酒杯含笑道:“我哪里高兴了?只是幸灾乐祸而己。”眼看好友一睑不解琼芳睁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卢大人回京那会是什么光景?”娟儿本在饮酒陡听此言酒水险些倒喷了出来她把杯子重重放落大声道:“喂!”琼芳学着她的模样娇声道:“喂。”娟儿气急败坏:“你还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疯疯癫癫地到底想干什么?”琼芳耸肩笑道:“你管我总之好玩嘛。”
娟儿心中微怏责备道:“你啊你当年卢哥哥失踪我姊夫还有杨大人谁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会当他死了。顾姊姊又哪会嫁作人妇?你啊你人家顾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你老提这档事可曾想过她的心情?”眼见娟儿动了气琼芳自知理亏赶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时各怀心事。忽然寒风袭来又让琼芳打了几个喷嚏娟儿回头去望但见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内无怪屋子会冷成这模样。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连窗儿也不晓得关?无怪要受寒生病。”正唠叨间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笑。
猛听一声“娘”娟儿不由吃了一惊回眸去望只见琼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儿睑上一红嚅啮道:“你……你干啥这般唤我?”琼芳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儿这辈子红蹦乱跳没想“娘”这个老字会与自己扯上边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这可糟了我今儿打扮得老气么。”琼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娘要还活着说得大概便是你这几句话。”她作势仰柔声道:“娘女儿想要养小狗狗好不好么?”听得琼芳连番来损娟儿自是满面怒红喝道:“还养?你不是饲了一只苏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琼芳嘻嘻笑道:“好哇你这张嘴真毒赶明日我得跟哥说去小心他拿智剑揍你。”
听得打架带帮手娟儿悻悻便道:“那个姓输的管什么用?一会儿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诉去瞧他赶上门来轻轻吼个一声吓得你家大眼猫变眯眯鼠。”两人连番阴损却把身边男人全骂完了双姝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娟儿便也离房而去却把琼芳一个人留了下来。
喝了几盅酒琼芳独处顾小姐的香闺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不由忆起了北京的亲人。
她趴倒桌上随手翻开人物纪谱她想瞧瞧那个名儿瞧瞧那个己身所出、日夜悬念的那个人……
找着找找着找往事也浮上心头。琼芳忽然用力阖上了书趴倒桌上低声哭了出来。
推翻了烛台火光熄灭了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没人会来看她了啊……
泪流满面间琼芳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她使劲推开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风阵阵雪花吹上她的长也让她看到了无尽晦暗的万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满天繁星里找出那个身影却怎么也瞧不着。小女孩儿双目泪垂终于跪了下来她紧紧怀抱那本人物纪谱请求天上的人儿开示指引让她见到她思念已久的亲人。
泪眼朦胧中天际流星飞逝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回答。
第三章 黑太子
十岁时常听这样的呼唤:“崇卿、崇卿、出门前该记得什么……”
“书本子!”小红脸哈哈笑答。娘把小红脸拉到跟前笑道:“错了是香一个。”
娘是个女人不管生得多美就一定婆婆妈妈白日里罗唆晚上也不忘唠叨她老是笑着说:“崇卿、崇卿、裤子不要玩得那么脏还有啊要记得多读书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小红脸每天蹦跳跳然后有一天下午在巷子外头娘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压低了嗓子急切嘱咐:“崇卿……这件事情……千万千万不可以告诉爹爹……”
不太像是平常的娘她显得很慎重:“答应娘你一定要乖乖听话知道吗、知道吗……”
知道吗……崇卿……娘做的每件事……全都是为了你好啊……
轰飕……狂风暴雪之中耳边传来凄厉的风声白茫茫的雪块扑面而来。狂风掀翻屋顶撕裂树干屹立不摇的少年心生感应霎时仰天怒号如颠似狂。
风雪交加河水成冰一脚朝小溪踩落便像踏上硬石。今冬酷寒若此明春想必又是大旱年。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年年都是大旱年老天爷真是神威莫测啊。
好像是爹爹说得吧他说这是天罚……这偌大的人世间只要有一个人选了凉薄成了坏蛋第二个人很快就会跟进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如同瘟疫感染只要有人跨越了那条线每个人都会跨过去……最后天下就要满布恨火直到招来修罗降下天罪为止。
罪与罚……爹爹说这三字时眼角噙着泪水一边喝着老酒看来像是很无奈。那时心里很好奇就这样问了:“大家都跨过了线那爹爹也过去了么?”
还记得爹爹宽阔的肩膀驮了下去嘴角挤出深深的苦纹就没说话了。
听这话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如今几年过去了身子越长越高直到比爹爹还高还壮他才懂了那件事。
爹爹早就跨过去了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早就跨过去了成为当今的大人物。
懂了爹爹的苦恼如今他也来到悬崖之旁等着跨过去。
不过有一点不同他没有犹疑更没有爹爹的惆怅。为了那个理由他已经琢磨自己七个寒暑扔掉了童玩吞下苦得不像话的毒虫即使要跨越界线百趟千回他也在所不惜。
必须赢、必须不断赢……什么哲尔丹、什么苏颖他根本没看到眼里为了打败爹爹打不倒的人为了做爹爹做不到的事纵使全天下都说他是个坏蛋他也会冷冷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望天际咬牙切齿牙龈里渗出愤怒的血丝。
通体黑衣头戴面罩即便是望向老天爷少年的眼神也不忘挑衅。
吹足了风心满意足了黑衣少年跨过地界前去寻找他要的东西。
村落里有面大红砖墙那里有着石灰粉绘的记号。一只扬喙振翅的猛禽就这样缩在墙角儿等候“晓事”的人过来。
“东西”应该便在左近……
蹲身下地审视墙角沿着鸟喙去看不过略略张望便已瞧到异样之处。
地下有着奇异痕迹。入地三寸红中带黑浑像地面受了魔火焚烧方才生出这道裂痕。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气只在低头察看地下异状赫然间他的眼皮颤眨不休。
真没料到会见到这玩意儿大狼蛛本该在冬日沉睡的毒虫此刻居然爬入裂缝盘据不走。看那张牙舞爪的狠样狼蛛好似睡饱了觉直待泄那多余的精力气血。更令人惊奇不解的八脚虎明明坐镇在此远处居然还有大批蚂蚁成群结队而来看它们好似受了火痕召唤竟然忘了狼蛛残忍好杀的凶性更似忘了自己闻风丧胆的鼠性只一只只涌入裂缝之中要与那天敌决一死战。
千万年来做人家的米饭血海深仇今日一次了断。大批兵蚁好似欲待复仇瞬与巴掌大的八脚毛蛛对峙。虎吃羊、羊吃草天道即轮回这是神佛订下的懿旨谁能说个不字?黑衣少年睁大了眼只在细细观看裂缝里的生死搏斗。他想瞧瞧会有什么事情生。
混战开打可怜胜负立分。看大批兵蚁断脚残肢却挡不住大狼蛛的威力。上天很不公让怪物生得这般凶狠巨大双方体型相差千百倍兵蚁们好似被火痕骗了只能一只又一只挣扎战死全都无能为力。
很快地裂缝里仅存一只可怜虫。壮烈的场面吸引了面罩下的目光失去兄弟的小蚂蚁单独面对大狼蛛最后的小小孤军要如何奋战下去?黑衣少年双手握拳咬紧牙关他想知道小蚂蚁的下稍。
如同过去的百万年大狼蛛挥爪挑衅戏弄玩耍无助的小东西只能惊吓退后哀哀哽泪。一步又一步退后陡然间小蚂蚁惊吓了它踩到了同袍弟兄的残骸尸身也已见到自己的结局。
天道轮回猛虎吃白羊亿万年来恒久不灭的故事便在背后的尸堆里。将死之刻小蚂蚁听到慈悲的呼唤天边传下极乐天籁它们一起催促着:“别怕、别怕……乖乖被吃吧……乖乖被吃个几次下辈子就有机会投胎当狼蛛了那样你也可以吃别人了……快啊……”
小蚂蚁跳起来了!
百万年也见不到一次的景象就在面前生出。面罩下的双眼微微一怔他见过生翅飞蚁却没见过蚂蚁能似蚱蜢一般飞身扑起纵跳。只见小蚂蚁扑上狼蛛的脑门像是要对上天示威看……蜘蛛的甲壳被咬破了它倒地了不动了、僵死了……筋疲力竭、断了三只脚的小兵蚁摔滚在地仿佛淌着泪水向那满天神佛悲声哭嚎……
最后的孤军打破了上天给它的界限。因为它不愿成为命定的输家。
热泪盈眶中伸指轻触蚂蚁尸体体会那濒死的心境。
“杀!我要杀……杀死……杀光……”死前的一刻小蚂蚁像是声嘶力竭湍急诉说殉了它活腻了它破不及待地想把这身血肉还给老天爷吃来吃去的把戏它不玩了。
黑面罩下的泪水不住落下泪水化为热油添浇那股不平火气……霎时拳头喀喀作响喉间爆出“声雷。
“杀!业火魔刀!”
神佛舍弃我等魔刀不舍众生地下的火痕来自业火魔刀小蚂蚁的胜仗验证了传说魔刀引人入魔能够焚烧万物血性。只要绝望临身心中不平那把业火越能烧得通天高从此以小搏大以弱击强以寡敌众挑战满天神佛定下的规矩。
魔刀在手便连妇孺也敢放手一战。更何况是他?勇闯太医院的无敌天王!
黑面罩下的目光泛起怒火血丝他遥望远方但见绵延不断的火烧痕迹一路向北直指三里外的山神庙。
狂风暴雪中雄伟的身子俯体下弯对准三里外的那处地方。须臾之间重靴踏地全身紫光弥漫地下深坑一个个践踏出来雪花扑面转眼又被抛到脑后他像雷电般奔腾而去。
到了年久阴森的山神古庙屹立在前。那里有他要的东西。
积雪盈尺庙门外杳无人烟在这白茫茫的黑夜里最合适干些不为人知的勾当。黑衣少年有如捷豹自于庙外快步绕行来回一圈望过已将庙旁守卫探查清楚。
就是这地方没错。屋檐上、廊庑下、山门前、广场后满是黑衣高手。
四面把持、八方守卫这座古庙何其有幸却又何其不幸成了“镇国铁卫”今年最后一回的聚会之地。
风声呼啸而过黑衣少年蹲身下来暗暗盘算方略。他要无声无自心地潜入古庙。
抬眼望上屋檐趴伏两人山门外的树林另藏八名好手这十人当属客栈“第二楼”
的人物虽非顶楼的绝世高手但他们的职责本就在探查并非要与敌人放对。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庙里怕比直闯太医院还来得更难。一旦东窗事给人揭穿了身分定会惹出轩然大波再让爹娘大吵一架。想起爹爹那张诚恳木讷的老脸他就不忍心。
该去么?少年有些犹疑但这迷惑很快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无与伦比的自信。
真龙亲传这便该与“无敌”等义!欲穷千里目他必须更上一层楼!
蓄势待屈膝向下开始深深吐纳。依着爹爹教导的密法锻链筋骨从小忍耐无数外人不能想像的苦痛他才能做到许多常人不能及的事儿例如像这件……
左右两手各扣一枚梅花镖筋肉锁紧全身经脉灌注内力药酒泡出来的外门硬功让他全身散出隐隐淡淡的傲人紫光雄浑内力加上雄壮筋肉两股气力加总便能……
嗖!中指弹射梅花镖旋转不定破空而出。须臾间连过五十丈一望树林天际一望庙顶屋檐钢镖旋动越来越快终于半空绕出一个大弧旋直朝黑衣人众而去。
钢镖来势迅捷望来便如有人隐伏西北角正自出手暗算没人能料到这原是五十丈外东南角射来的暗器。
果然黑衣人纷纷转头各由高处跃下前去察看敌踪。这些人手脚俐落不到十下记数便能一一返回自己必须在刹那间连过五十丈尤其难处在于地下一脚踩落下头可以是松软及膝的白雪也可以是个大深坑没人知道下头会是什么。
管你的!紫光弥漫全身真龙亲传的神功动铁靴飞踏而出脚步越来越大步伐越来越猛两旁景物呼啸而过什么都不想的少年如同一尾疯龙。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庙门迎面飞来他必须找到入庙之处他不能硬闯进去。
最后十丈逼近眼里也见到了一面气窗从那儿可以溜入神殿藏身大梁之上。
嘿……吐气扬声起身纵跃两手射出了绳索勾住屋檐一角身子晃荡不休也消弭了飞冲而来的猛劲。他悬吊檐下凝视五丈外的气窗霎时瞳孔收缩牙龈轻咬。
糟了……气窗太窄自己肩膀过于宽阔恐怕穿不过去……
该怎么办呢?硬撞上去定会给人现行踪可要撒手认输这又不是他的性子黑面罩下的虎眼微起犹疑正在此时屋顶传来细微的落地声适才离开的探子回来了仅需几步路走来他们便会现自己。
倘若失手他会被数十名绝顶高手围攻平常口中的那些叔叔伯伯真到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他们会打断自己的四肢废去自己的武功再到爹爹面前推称不知……当然他们会誓缉凶然后暗地拿许多事情要胁自己……
来吧看谁狠……黑衣少年目露挑衅之光他凝视着五丈外的气窗狠命握住拳头。
无声无息向后一荡少年顺势前扑已如闪电般凌空飞向气窗。眼看身子便要撞破窗弦在这生死一刻真龙弟子展现了无比身价他举起右掌重重一拍硬将左肩打落脱臼。
喀地一声轻响剧痛攻心之间身子也已穿过了窄小气窗而那悬空摇摆的两道绳索也像是自己饲养的小蛇龙乖乖随入大殿藏于腰中。
好容易闯进神殿黑衣少年痛得双眼翻白眼见大梁便在面前但此刻自己左肩脱臼仅余右手可以出力情急下只能探出两指迳往大梁一勾指力到处便也让他凝身不动凌空悬梁。
正要滚上大梁躲藏忽然头顶传来呼吸声只惊得他险些坠下梁去。
抬眼望上大梁上还有一个人他也和自己一样藏身屋梁只是不同于自己两指蝠悬的窘迫神态这人容情悠哉只懒洋洋地睡在梁上一双眼睛好似含着笑只在打量自己。
不之客身穿白衣长披肩年约三十出头黑衣少年大为震惊他一不知来人身分二不解对方为何来此此时此刻敌友不明他只能……
咬紧牙关两只指头出了雄浑力道紫光弥漫间黑衣少年身子挺起缓缓高过横梁他凌空劈腿右足指向梁上君子鞋尖亮出了寒锐冰刀。
足刀已出黑衣少年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在刹那间解决不之客唯独如此方能确保此行的平安。筋肉紧缩他慢慢调匀了呼吸立时要展现他那不可思议的身法……
正要力扑前猛听梁下传来一记呐喊:“停!”
黑衣少年愣住了那白衣大汉咧嘴一笑伸指向梁下点了点示意他低头去看。黑衣少年满心惊疑眼珠子略略下垂霎时见到了一块大黑布。
诡异的大黑布居于神殿中央看它正中隆起四角隐见烧焦蜷曲像是盖了一只烧火大铁盆这才把黑布烤得焦黑。
找到了!黑衣少年瞳孔放大掌心不自觉地出汗因为他见到了“东西”!他望着大黑布莫名间热血沸腾只是目光略略挪移便又在刹那间冷静下来。
黑布旁站着一名男子看他腰悬琵琶右掌高举仿如大日如来般凛示众生那个“停”字便是出于此人之口。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气顺着那人的手掌去看只见殿门口停下了大批人众这帮人也做夜行打扮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客栈的爪牙。
十八学士、十二药叉无论名字是什么总之都是六大帐房豢养的密探。黑衣少年冷冷一笑他既然打得垮太医院的六十名高手又何必怕这三十个宵小?此时能让他小心在意的只有……
眼光从殿上扫过最后回到了大黑布旁便在此时眼睛一眨却也见到了那六个黑影。
像是蹲在地下的石头这六人一身黑衫乍然望去好似是黑布的一部份怎么也瞧不到人。
六道轮?便在眼前今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黑衣少年默默翻身大梁朝那白衣怪客瞪了一眼警告对方莫要妄动。那人倒也没有趁隙出手只向自己笑了笑示意友善。
黑衣少年曾一举摆平六十来名蒙汉高手人面不可说不广他反覆打量白衣怪客的形貌只见对方与自己相距八尺此人鼻梁如虎颧骨似豹一头长垂在面颊旁形貌可说极为威武可他连番思索却怎么也瞧不出这人的来历。
神殿里一片宁静梁上两名高手窥视梁下十八学士、十二药叉尽数到齐再看镇墓兽也已牢牢看守着魔刀场面肃杀当直静得让人怕。
嗖地一声大黑布旁的那只手放落下来便又肃立不动好似卫兵一般。门口的黑衣人众睁大了眼只在盯着黑布旁的七个男子各自议论纷纷。神殿门口传来脚步声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他手持铁伞盯着黑布旁的男子大声道:“你到底是谁啊?四当家又上哪儿去了……”
他一边说话脚步一边上前猛听一声凄厉尖叫:“停!”
停字之后面前拍来一掌险些打上了鼻梁。靠着这么一声大喊黑衣少年也接上了自己的关节他痛入心坎额头滚落冷汗低头窥看却见那琵琶男右手高举面貌阴森好似吊死鬼的阴森模样。
那手持铁伞的男子给阻住了去路自是一脸惊惶他睁大了眼喊道:“小子!你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干什么来着?这大黑布又是什么东西?”正唠唠叨叨间猛听啪地一声响琵琶男挺胸肃立鞋跟并起大声道:“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
对方自称姓帅偏生行径古怪毫无帅气可言。那铁伞先生惊疑不定他用力哼了哼冷笑道:“原来只是二十三啊你这小小东西可知我是谁?”
对方打起了官腔那帅金藤却似聋了看他目光平视立正不动也不知是否在听人说话那铁伞先生道号“晴天遮伞”眼见对方无礼心头自感不悦便道:“你听了!
论起座次我可比你高多了。本人座次一十八乃是三当家座下十二药叉将之一的高手‘宫毗罗’便是!你记清楚了么?“
“晴天遮伞宫毗罗”长长一大串的得意名号当真绕口令也似正等着帅金藤出声赞叹突见他张大了嘴喷出了一声吼:“奉——上喻!”说着鞋跟又碰出了一响喝道:“未时到!”
“宫毗罗”吃了一惊道:“未时到?所以呢?”
好似在回答他的问话背后六名瞎子全数起立那“宫毗罗”大吃一惊正要望后退开忽见帅金藤双膝并拢右手带头一抽七名男子应声解裤竟在大殿里坦身露体露出了毛茸茸的十四条丑腿。
当众脱裤意欲何如?黑衣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正要问话忽听哗啦啦之声响起这群人竟然就地洒起尿来。
尿水四溅骚臭冲天眼看这七人毫无羞耻之心极尽伤风败俗之能事“宫毗罗”
慌忙举伞遮水口中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疯了么?”话声未毕帅金藤双手拉裤喝道:“穿!”七人动作整齐划一裤腰高提、双手左圈右系便在刹那间穿回了裤子。
黑衣鬼众哑然失笑都不知这七人是疯子是傻子居然在这儿狂?正耻笑间又见帅金藤领队七只手掌七饭团一同抛入七张嘴里渣巴渣巴连嚼二十一下便又吞落下肚。
“奉上喻!”帅金藤嘴角沾着饭粒朗声喝道:“正统十年腊月二十九未时中餐完事!”
洒完尿、吃完饭六名瞎子便又盘膝坐地迳自念起经来了。黑衣众忍俊不禁顿时槌胸擂地全数哈哈大笑起来那帅金藤则是含胸拔背如镖枪般立在黑布旁对笑声充耳不闻。
可怜的七个傻瓜默默忍受讥笑辱骂这一切苦心意旨说明了他们的八字职责曰:“寸步不离岂敢有失。”黑衣少年藏身梁上把这七人的情状望入眼里心中暗生同情之意。
天下是座大客栈躺着睡觉的是皇上总管权事的叫“大掌柜”他有六个精明帐房。这六人管了六件事二当家控兵众、三当家管禁宫、四当家握厂卫加上刺探敌后的老五、计算国库的老六、横扫江湖的老七大小权事全给他们抓在手里无论是六部尚书、抑或是锦衣卫统领身边都给他们安插了一个眼线这就是客栈无孔不入的手段。
镇国铁卫就是一个小朝廷若非这般森严残酷岂能养出这些木偶也似的杀手?
“很好人都到齐了。”黑衣少年正自低头思索忽听神像后头传来了说话声想来是上头的人到了霎时全场肃立再无一点笑声。
大殿一片宁静但闻脚步阵阵黑衣少年屏气凝神极目而望只见殿后转出了两名男子前头那人黑衣蒙面体格胖壮似比自己还要雄伟黑衣少年当然认得他这位便是外门功夫练至顶点的七当家一身铁布衫堪称刀枪不入。黑衣少年正盯着七当家忽见身旁白衣怪客直起腰来这人原本雍然闲适半躺半坐此时却如花豹栖树目光一瞬不瞬只在盯着七当家背后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见到了一名老者。
不同于七当家的宽肩厚背第二人却是个高瘦老者他并未戴上面罩一头霜腰悬长剑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看他身穿大绸便如大户人家的员外一般怎么也不像镇国铁卫的人。黑衣少年陡见这人到来心下却是一惊赶忙趴倒梁上秉住了呼吸。
此行的指挥现身了他是全场职级最高的人。黄金指环是他的认记这位便是客栈初创的第一位元老重臣“剑寒”金凌霜!
老者缓步行上大殿站到了第四张蒲团轻举右手微微向下一指霎时在场四十八人同声坐地动作之整齐划一丝毫不让帅金藤等人专美于前。
众所周知金凌霜出身昆仑服侍过前后两代的神剑主人可说是大掌柜最为信任的心腹。据说昆仑覆灭之后此人苦练剑法有成已能在剑上运出半尺青芒黑衣少年武功虽高却没把握一定赢得过他更何况此刻高手云集万万不能冒然出手。转看那白衣武士目光也甚肃穆想必也知晓金凌霜的手段厉害。
众人就座七当家也盘膝坐上了第七张蒲团。金凌霜游目四顾眼见全场安静无声缓缓便道:“适才前线传来消息……”他作势鼓掌轻声道:“襄阳之战大获全胜。”
四当家带来了好消息黑衣恶鬼立时拍手鼓掌掌声虽响不乱齐声而来同声而毕足见四当家御下颇具威势。金凌霜目光扫过大殿悠悠又道:“怒匪为夺西南第一大城先破汉中后转荆州前后攻城不下一十二次此战之后形势消长便该是我们反攻了。”
朝廷反攻西北一统江山便在眼前。黑衣众鬼便又大声鼓起掌来。金凌霜笑了笑又道:“诸位先不必急着鼓掌你们之中有谁知晓咱们此战为何获胜?”
若要让场面安静无声最快的法子不是呼喊而是问一道题目下来。果然四当家垂询一出满场人众全数低头。客栈中人出身朝廷自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一时间大殿一片萧条除了北风呼啸余无声息。金凌霜久居四当家自也毫不惊讶当下伸出手指便朝人群点去。
黄金手指随手挥来那帅金藤原本坐地不动一见顶头上司伸指定向自己霎时好似身受隔空拍力双靴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全身肃立如僵尸般跳了起来。黑衣鬼众见了活跳尸无不心下一惊。金凌霜微笑道:“咱们为何会打赢襄阳之战说起来和二十三有些干系。”他撇了帅金藤一眼淡淡地道:“二十三告诉弟兄们你过去驻扎在什么地方?”
“奉上喻!”帅金藤又喊起来了他双手贴紧裤缝朗声再道:“属下前赴南直隶长洲至今已达第十年!”
襄阳与长洲相距千里一处江东一在西南彼此怎会相互牵扯?黑衣鬼众听得此言自是满心诧异金凌霜也不解释迳自再问:“二十三告诉大家你这十年在长洲做些什么?”帅金藤把军靴一并大声答道:“未将十年来尽忠职守只在看管那柄刀!”
全场原本交头贴耳陡听帅金藤口称“那柄刀”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好似吃了哑巴药。
长洲有座大炉名唤洪武乃是十余年前神剑诞生之地此事人尽皆知只是想到“那柄刀”却不能不让人心中犯疑。殿内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人人都想开口问可话临嘴边、却都缩了回去。宫毗罗咳了一声他眼望那块大黑布嘶哑地道:“四当家这……这块黑布究竟是……是……”帅金藤不便回答只得转望上司却见金凌霜上前一步坦然道:“你们猜得不错黑布下头便是业火魔刀。”
大黑布就在面前望来好似盖着一桶炸药满场人众干涸嗓子全都傻住了。
围堵勇剑、看守魔刀、遮蔽圣光。这便是“镇国铁卫”最最挂心的三样大事十年过去了勇剑不成气候圣光仅止谣传连魔刀也是不见踪影本以为可以太太平平稳渡下半辈子谁晓“业火魔刀”居然存于人间甚且早在“客栈”的掌握之中!
金凌霜微笑又道:“诸位襄阳大战之所以能够获胜!便是仰仗了这柄刀。大掌柜担心天炉人手不足这才召集大伙儿同来江南将魔刀平安运回北京。”众人中稍有见识的无不寒了一双眼却还有不晓事的兀自纳闷来问:“对不住咱还是弄不懂为何……为河这柄刀放在这儿便能帮忙打嬴襄阳贼匪?它能千里做法么?”
金凌霜微笑道:“说得好它确能千里做法。不是这样咱们怎么引得开那个人呢?”
饵这是饵。这下全场都懂了。诸人眼光直痴呆之中却也把关连看得明白。
业火魔刀出土专来引诱魔王有了诱饵大掌柜便能算定魔王行踪让西南前线的大都督打赢那场关键会战。这确实是一招妙棋也能反将敌人一军让对方顾此失彼。可是……这招棋也有不妙之处它好像有个名目叫什么弃……什么保……弃车保帅?众人大惊失色:“老天爷!难道大掌柜要咱们集合长洲便是要对付秦……秦……”没人敢说那个名字却只有金凌霜笑眯眯地说了:“没错正是要对付秦仲海。咱们加把劲儿好好让人家见识一下客栈的待客之道懂了么?”
大事不妙襄阳既然败北魔头八成来到了江南四下阴森好似那跛者随时会冒将出来全场高手毛骨悚然连梁上少年也感到了凉意。猛见一人手持铁伞慌张站起正是那“晴天远伞”宫毗罗听他喊道:“因达罗快快快!赶紧砸烂这柄刀!别让魔王拿走了!”
一名黑衣人闻声起立此人身高体壮宛若巨人手上却拿了一只朱红宝棍想来便是十二神将中的“因达罗”了。他冲上前去一棍便朝黑布砸下却又听得一声怒喊:“停!”
帅金藤高举右掌单手挡住了朱红宝棍这下功力一显果然极有门道。不过众人心慌意乱谁都没心思喝彩那“宫毗罗”吞了口唾沫慌道:“请问四当家这东西好生邪门你怎不让因达罗下手毁去?”
神剑魔刀一母所生两柄神兵并驾齐驱传说“业火魔刀”引人入魔小孩子拿了可以杀人弱女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如果落到真正的勇士手里天下却是什么个惨况?众人想起魔王的凶貌无不齐声高叫:“快啊!快快毁去这柄刀啊!”
金凌霜笑了笑摇头道:“傻小子你想害死因达罗么?”众人满面疑惑不解其意。金凌霜手指大黑布淡淡说道:“若想毁掉魔刀第一步便是要掀开这块大黑布先瞧瞧它之后再拿着铁棒重重砸向刀刀诸位说是么?”
不掀黑布自然不能下手毁物这话再平常不过了众人都是点了点头金凌霜含笑道:“诸位当年欧阳南便是第一个摸到魔刀的人你们可知他的下场如何?”
欧阳南便是铸铁山庄之主也是打出神剑的一代宗匠众人听得大名莫不心生凛然。一片宁静间只听金凌霜叹道:“他疯了。”众人惊道:“疯了?”
金凌霜微微叹息道:“十年前彗宇横空东厂造反魔刀便在动乱中出土那一夜欧阳南目睹魔刀降世却也给业火烧成了重伤。此事你们可曾知晓?”多年前“洪武天炉”忽生大火非但烧裂了炉身也焚尽了炉畔树林帅金腾等七人长年镇守炉门自是深知典故。只是诸人职在看守魔刀虽听上司提起典故却也不便言语。只听金凌霜又道:“那夜欧阳南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但病榻间辗转反侧就是放心不下那柄刀第二日便吩咐徒弟巩狮儿命他将魔刀带回府里他要亲自藏入剑坟。”
“铸铁山庄”乃是武林第一铸剑世家如今的少主欧阳洵更是朝廷册封的兵器使众人听起典故自是兴味盎然金凌霜又道:“巩狮儿听师父说得郑重第二日午后便亲去天炉查访谁知这么一瞧便惹出祸来。”诸人厂卫出身多是幸灾乐祸之辈闻得此言眼角无不泛起了笑意纷纷问道:“什么祸事?”
金凌霜叹道:“魔刀不见了。”
“不见了?”诸人异口同声心下自是大感惊奇金凌霜颔道:“正是不见了。那时巩志进了天炉眼看满地铁渣却无宝物的踪影慌张之下便急急上秉师父欧阳南一听东西无故消失自是勃然大怒也不听徒弟的分说便硬派他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痛加责备之余更要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便要逐出师门。”
众人听这巩狮儿倒楣之至无不干笑几声那“宫毗罗”道号“晴天遮伞”闻得此言却是心有灵犀听他赞道:“好一个巩狮儿这人胆识不同凡响居然连师父的东西也敢偷!都说家贼难防!厉害!厉害!后来呢?”晴天遮伞见不得光这“宫毗罗”果然满脑子的黑暗却听金凌霜冷冷地道:“你说话得留神些这位‘巩狮儿’便是巩志他若是这等无耻宵小岂能受大都督重用?”
龙手大都督有四名随身参谋参与机要巩志正是其中之一没想这人竟是长洲炼铁师出身外号还叫什么“巩狮儿”。那宫毗罗干笑道:“哎呀!开几句玩笑而已别误会了。巩参谋生平正直我早料到他是给人栽赃的厉害厉害。”
金凌霜见惯了顺风使舵之辈听他改口改得生硬却也不以为意。正要再说却听一人笑道:“妙极!妙极!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偷走魔刀的了!”说话那人法号“珊底罗”十二神将排行第七!只因下巴外突客栈上下多昵称为“焉知非福”。金凌霜哦了一声冷冷地道:“你晓得谁偷的?说来听听吧。”
那人哈哈大笑拱手道:“四当家您老人家总是不居功啊。看这手法天衣无缝当然您亲自偷取的吧?事成之后顺手再嫁祸给巩狮儿神不知、鬼不觉、阴险狡诈专挑人性弱处着眼当真让人敬佩啊!”众人听他言之凿凿无不目望金凌霜眼中露出佩服之色。
金凌霜大为恼怒冷冷地道:“客栈是哪一年创立的?”
众人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客栈创立是正统朝的事儿那魔刀出土却该是景泰朝的事情眼看金凌霜目光满是鄙夷那“珊底罗”不禁脸上一红天幸自己戴着面罩否则更加无地自容了。
客栈失马、焉知非福这等蠢人少一个是一个“珊底罗”开口丢丑便听“宫毗罗”接口道:“那倒可惜了这个案子做得好生漂亮却原来不是咱们客栈下的手。依此看来这案子必是怒苍山的‘御赐凤羽’下的手对么?”御赐凤羽老谋深算轻功高绝若要行窃栽赃自是易如反掌众人正要称是却听金凌霜叹道:“唐士谦当年还是正教掌门人称‘青衣秀士’他隐瞒匪逆身分都来不及怎会下手来夺魔刀?”
十年前怒苍山还是一片废墟五虎上将分居四方确实无力劫夺魔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众人无不睁大了眼纷纷来问:“到底是谁偷的?可是少林方丈么?”
金凌霜勉力按耐性子。他昔年是昆仑第二交椅门中虽有急功近利之徒却少有愚笨之人听得一群笨蛋连番开口不免内心微怏摇头道:“你们别再猜了魔刀既非巩志监守自盗也非外人偷取它是欧阳南自己盗走的。”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感惊疑连梁上的两名君子也是微微一愣。听那珊底罗惊道:“这不是荒唐么?这欧阳南既然打出了魔刀那柄刀便是他的东西他想拿便拿爱扔便扔干啥要偷?”同伴天真烂漫宫毗罗登时笑道“还不懂么?欧阳南的武功才几两重哪能保得住魔刀?他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里嫁祸给徒儿暗地却把魔刀藏起来!哈哈!哈哈!厉害啊厉害!”
晴天遮伞见不得光宫毗罗心肠虽黑果然看得穿所有阴谋毒计。众人心下一凛方知欧阳南心机深沉想他自己无力保住魔刀便伪称东西给徒儿盗走来日若有武林高手上门逼问他便推称不知确实是条釜底抽薪的妙计。
客栈失马焉知非福那珊底罗愚笨至极却还没听懂道理蹙眉便道:“不对啊这柄刀既然是他自己偷的他又为何来责骂徒弟?他不怕徒儿造反么?”宫毗罗哈哈笑道:“傻子!不牺牲自己徒儿的令誉哪能取信于外人?这欧阳南好毒好辣为了保住魔刀不惜让自己的徒儿背黑锅说来咱们客栈该请他来当军师才是哈哈!哈哈!厉害啊厉害!”
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给人栽赃更何况下手之人还是自己的师父?众人听得巩志成了替死羔羊无不暗暗摇头。珊底罗蠢得无救宫毗罗却又精得黑金凌霜越听越恼冷冷便道:“你们全说错了。欧阳南是拿了这柄刀没错不过他并非刻意嫁祸给巩志他没这般阴毒。”
众人大感诧异纷纷问道:“此话怎说?”金凌霜淡淡地道:“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他根本不知是他自个儿偷取了魔刀。”众人听得此言莫不笑了起来金凌霜又道:“当年我听大掌柜提起此事心下也感不解以为他有意玩笑事后问过巩狮儿才知事情真是如此。”
他开口说话众人便又静了下来听他道:“当时魔刀不翼而飞巩狮儿也蒙上不白之冤他推测案情要不门内有人捷足先登抢先一步盗走魔刀再不便是师父老眼昏花其实炉内根本没有宝贝。他身处嫌疑之地有心查个水落石出便找来了衙门的洪捕头商量。”
场中一片宁静连两名不之客也只伏梁不动都在专心听讲金凌霜又道:“当时东厂政变朝廷大乱长洲知州上北方述职去了地方上便属巩志最大他私下找来了长洲的捕头请他安排眼线牢牢钉住门内上下想来贼人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久而久之定会露出马脚。”珊底罗呵呵傻笑道:“会露出马脚的哪算贼那是蠢贼。”
金凌霜淡淡又道:“也许如此吧。果然那位洪捕头足足查了一个月全都找不到可疑人等只得依实告诉了师爷。巩志身受师父猜疑偏又无法洗刷自是烦恼不已那洪捕头安慰道:”你也别慌我瞧尊师也不见得真个疑心你否则他又何必每晚亲自出马查访贼子的踪迹?‘“众人心下一凛均知上司说到了关键处宫毗罗冷笑道:”老家伙为德不卒这可现出原形了。“
金凌霜点头道:“当时巩志一听内情如此便也留上了神赶忙再问详情这才知道师父每晚三更之时必会离庄出门行踪颇为隐密。只是洪捕头知道他是苦主身分又高自也不好盘查。巩志精明过人隔夜众人熟睡之后他便暗中跟随师父果见他三更半夜悄悄出门却不知要去何处。巩志一路随着师父师徒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深山这才见到欧阳南从地底下掘出一柄刀之后抱着魔刀欢歌载舞闹了大半夜之后方才把刀埋了回去。”
众人满心纳闷全在猜测欧阳南的用意金凌霜又道:“当夜巩志见了异状自是大感惊讶不知师父在弄何玄虚。第二日早他趁机旁敲侧击向师父探问魔刀下落老人家一听宝物二字却又了脾气狠狠赏给徒儿一顿白眼。”众人闻言便笑:“这巩志真是老实吃亏吃大了。”
金凌霜叹道:“巩志是个孝顺的人他起先深感悲愤以为自己做了师父的替死鬼只是隔了几天却又察觉另有隐情。他每晚跟随师父现老人家非但夜夜出门把玩魔刀的时光更是越来越长到得后来居然三五天不见人影可回来之后却总是神思恍惚问起他去哪儿了他却一脸茫然。至此巩志已然明了师父确实不知魔刀的下落因为他早已失心疯了。”众人议论纷纷各有不信之意宫毗罗冷笑道:“骗小孩的疯话这对师徒串通好啦!”
金凌霜也没反驳自顾自地道:“短短一年不到欧阳南晨昏颠倒白日里睡至中午夜半却来出游好似蝙蝠一般。铸铁山庄上下都知有异却也不敢声张此事都怕给人听说了笑话。巩志有心替师父治病便私下托人前去战场盼能找回失踪已久的大公子或能以亲情挚爱唤醒他。”
众人多不知欧阳南还有个儿子此刻闻得巩志的孝心自都悻悻以对。珊底罗呵呵笑道:“后来呢?魔刀便给四当家偷走了?”金凌霜斜睨他一眼摇头道:“天不从人愿巩志虽然孝顺朝廷与怒苍却择战开打天下爆大祸师弟回不了家师父也只能白日里正经、半夜里疯狂日夜荒唐过下去。待得怒苍崛起改朝换代后欧阳南的疯病益沉重一日大刺刺地扛着魔刀回家说要北荡少林、西灭怒苍自称武林盟主。当时师父力气大得怕人几十人都拉不住巩志吓得傻了他听说本朝武功第一的大都督恰在江南便急忙向他求援之后真龙出手一举降伏了欧阳南魔刀的消息这才传了出来。”
众人听得大都督出手自是面露敬意。此人武功高绝虽不以天下第一自居却也差相仿佛了想来欧阳南纵使左手神剑、右手魔刀伯也要给打得满地找牙。
金凌霜又道:“伍爵爷制服了欧阳南便也将魔刀带回北京。他见这柄刀满是邪气便想下手毁去奈何前后拖了半年每回找了匠人下手这些工匠却是偷的偷、盗的盗反而引无数事端大都督自知镇不住魔刀又伯家中妻小给魔物引诱无奈之余只好将这柄刀交给客栈由大掌柜亲自看管。”奇事接踵而来众人偷眼来看大黑布想起魔刀如此神奇内心虽感害怕却也隐隐生出一股期待就盼一会儿能亲睹魔刀真貌。虽无寸尺觊觎之心但能瞧上一瞧、摸上一摸总算也不虚此行了。
金凌霜又道:“魔刀主宰七情六欲见到魔光之人无不想据为己有只是魔刀再神奇百倍却也奈何不了大掌柜。他手握神剑乃是天下唯一不受惑之人也是因此他并不似伍都督那般忌惮魔刀当下便起意藏入天炉留待来日大战之用。”
众人颔称是看这柄刀威力果然不凡居然能左右千里外的战局。想起襄阳战事已定自是暗赞大掌柜见识高远。只是赞归赞想起跛者将至却也不免心生害怕纷纷问道:“请问四当家大掌柜什么时候到?”
魔刀出土魔王将至此时大都督人在前线唯有仰赖大掌柜出手方能克制魔头。
眼见众人屏息以待!金凌霜却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大掌柜很忙没空过来。”众人闻言呆傻一时面面相觑慌道:“没空……他……他在忙什么?”
金凌霜淡淡地道:“他说他得去见一个绝世美女。恐怕抽不出空来。”宫毗罗惊道:“美…美女?她……她是谁啊?”金凌霜摇头道:“我不晓得大掌柜没说姓名我也不方便问。”
操……死定了……
这十年关于“跛者”的传说不计其数据说这人什么都杀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飞的爬的管他公母黄绿飞禽走兽一旦向他挑战都切瓜砍菜似地剁得稀烂。天下间除了龙手都督本人谁也不敢与他单打独斗。可怜那一篇又一篇故事从幸存高手口中传出总让听过的人夜不成眠最后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提及此人名讳否则战士心存害怕来日要如何面对魔王大军?想起要独力应付魔王黑衣众鬼一时如丧考妣没戴面罩的一脸鸟云戴着面罩的黑脸惊长都觉祖上不积德这才倒了大霉。
“操你妈*!”猛听脚步声急急响起一名高手冲了上来喝道:“老子在战场冲锋陷阵大掌柜在大后方猛操女人!横竖是死!老子今日决意反了!”刷刷刷金光闪动六道金轮脱手飞出直向大黑布而去来人以死相拼竟要下手抢夺魔刀。听他吼道:“大家上啊!左右是死早晚是死不如干掉姓金的走狗总强得过拼上秦仲海啊!”
真正硬底子的高手来了黑衣少年大为振奋自知来人是二当家手下客栈座次第九的“诸葛天环”仗着一手“诸葛九连环一的功夫这人打遍川中无敌手连峨眉掌门严松也败在他的手里足见武功如何。
须臾之间诸葛天环抛出六道金环直朝黑布飞去本人双环护身一个筋斗飞来便已跃至黑布上空随时能掀布夺刀。
“镇墓兽……”金凌霜双手拢袖淡淡地道:“结阵。”
六道黑索闪过索环相交六响同鸣如一声出竟打得六枚金环倒弹过来。诸葛天环自知危在旦夕索性豁出命来对金环不闪不避反而下手来掀黑布。
魔刀到手强弱易势仗着天下第一刀的神威诸葛天环必能扭转全局。
“帅金藤……”金凌霜蹙眉叹息摇头道:“抓人。”
嗡地轻响传过帅金藤拿出了血琵琶伸手一扣琴弦已然射出眼看便要杀人封喉破体见血诸葛天环怒道:“泥娃娃的小玩意儿!滚了!”手中金环一晃大环生小环一分为二当地一响双环交扯竟在半空锁住琴弦时机算得极为精准。
帅金藤琴弦被锁对手身形却已坠落随时便会降落黑布之上陡在此时帅金藤伸指轻拨琴音袅袅手中却传出了一股凌厉内劲那琴弦本给双环绞住了此刻却如毒蛇昂正中对方胸口。诸葛天环为救性命只得倒飞闪避却也被迫远离了魔刀。
眼看对方坠下地来猛听绷地一大响四弦一声如裂帛帅金藤立抱琵琶来遮面竟弹了一曲“十面埋伏”出来。琴音大起嘈嘈切切五弦纷飞如密雨倏忽间人影飞动广陵客当先震开了子母金环跟着身形旋如舞蹈起跳、回旋、飞踢右脚后抬正中敌人胸口。
看这位帅副统长相含糊手下毫无含浑之处无怪会给大掌柜请来镇守业火魔刀。黑衣少年暗暗赞佩:“好身手这二十三武功不算太差”一黑衣少年自己勤修苦练傲气过人能给他称做“不算太差”那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境界了。
诸葛天环座次第九此时身子却倒飞而出帅金藤武功竟是略胜一筹他打败了九当家忍不住振臂高呼:“帅!”正庆幸得胜惊见诸葛天环身子飞落却是朝大黑布压下他心下一惊慌忙哭道:“衰!”
诸葛天环虽败不乱正要去掀黑布须臾间六条长索飞射而出半空控住叛徒但见诸葛天环四肢被俘其中两条更勒住他的颈间一左一右逼得他舌头外吐想来随时都能扯断他的颈子。
六道轮回阵!最后一道机关现出来势却是如此之快。黑衣少年虽然自忖武功高强此刻见了六道阵法的严密精巧却也不免大为震惊。据说这六人为求心念相通不惜自毁双目是以联手出招时毫无缝隙更见无上威力看来这趟路要能顺利夺刀必有无数麻烦。
正忖量如何对付敌众忽见那白衣武士转面过来口唇低动轻轻向自己诉说两个字……
歇……歇……谢谢?黑衣少年大为讶异不知他要谢什么正于此时喀啦一声巨响不知怎地大梁好似给砍了一刀泥沙纷坠屋梁断裂黑衣少年大吃一惊霎时脚下一空便已失足摔下。转看那白衣武士却已逃逸无踪了。白衣武士拿着自己当垫背黑衣少年自是气得七窍生烟还不及应变猛听一声怒吼:“有刺客!”
梁上君子现身梁下立时响起一片怒喝铿地一响寒剑出鞘金凌霜本人已然纵起出招此人年过六旬身手却矫健如少年区区一个起跳剑尖荡如蛇信裹住了身周上下势道十分厉害。转看其余黑衣鬼众也已跳跃起身一时铁伞、铁杵、铁槌纷纷闪动全来包围黑衣少年。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兵器六道轮回阵与那只血琵琶包夹随时都要让自己挂彩。黑衣少年半空坠落金凌霜却已飞身直上双方一个下坠一个起跳三尺之内便要对面照会黑衣少年临危不乱但见他半空后仰双手绳索射出勾住了气窗一拉一扯间全身闪过紫电身子宛如飞箭便从窗口倒飞而出。
砰地一响木屑纷飞气窗给撞出了一个大洞庙外喊声四起屋檐上几名探子已给敌人踹了下去。庙中高手大惊失色正要出庙追敌金凌霜猛地提起手来喝道:“镇墓兽结阵、帅金藤护刀!余人看守古庙内外出路!”众人醒觉过来这才想起“调虎离山”
几个字要是庙中空无一人魔刀无人看管哪可大事不妙了。金凌霜指令既出迳自还剑入鞘转身便朝山神像走去。
此时若想下手偷取魔刀没有比神像后更容易的地方“宫毗罗”等人随行保驾一行人来到神像后方赫然便是一阵低呼。
只见红砖满地神像后头的庙墙竟尔破了个大洞看雪花随风舞进尚未在地积叠想来这洞新生不久。众人纷纷醒觉过来方知刺客共计两人一个是诱饵另一个才是正主儿倘若金凌霜晚个片刻警觉魔刀便要给人盗走了。当于诸人分从墙洞跃出四下察看可疑线索。
满地破砖烂瓦一片狼藉。金凌霜细看四遭他见其中一块砖完好无缺当即俯身拾起但见砖头正面受了一记刀痕受力沈猛砖身虽然不损却引得上下砖石坍塌倒地。
“珊底罗”最是胆小陡见这等刀法不由大惊道:“四当家!这……是不秦……那……
那怪物来了?“金凌霜不动声色他伸手唤来一人却是十二神将排名第一的招度罗。
招度罗面貌阴沈耳大如鼠只因身材不满五尺便给大掌柜匿称为:“一目了然”。明里是说他身形瘦小一目便得视之暗里却是赞誉他办事牢靠凡事于他眼中一目了然。
招度罗形貌虽不称头举止却极见沈敛想来是真正的厂卫能人。金凌霜俯下腰去低声道:“殿下行踪如河?”招度罗附耳过去细声道:“各地分舵来报有人说她身在九江有人却说她出现在山东没人说得准。”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金凌霜取过纸笔匆匆写了几字跟着火漆封印反手便交给了招度罗。众人久在客栈眼见四当家如此慎重想来是要与北京联系宫毗罗大喜道。“四当家您要搬救兵么?”金凌霜淡淡地道:“信文一来一往少说要二十个时辰这当口我能向谁讨救兵?”
诸人心下一寒全都没气了。珊底罗喘道:“四当家究竟谁来了啊?”金凌霜将砖块拿了起来淡淡地道:“放心这不是火贪一刀而是排名第二的那柄刀。”众人纳闷道:“第二?”
金凌霜叹道:“刀中之皇托帕金玉。上月大掌柜飞鸽传书通令各地分舵迎接一位大人物咱们也许是遇上这帮人了。”听得来人身分如此众人反而更加忌惮。想起一个魔头便能要掉自己的小命却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大人物”过来觊觎神物一时内心无不颤。
为国捐躯是死犯上杀人也是死宫毗罗号称晴天遮伞自是不愿坐以待毙颤声便道:“四当家强敌纷至这……咱们……咱们还有援军么?”
军心动摇金凌霜却无意多加解释只撇眼众人反问道:“你们在怕什么?”众人嚅嚅啮啮一个个把头低了下去无言以对。金凌霜又道:“我问你们吧设若要与文杨武秦单打独斗你们选谁当对手?”怒王凶狠恐怖大掌柜阴险毒辣没一个好应付眼看众人缩头寒声无人能答金凌霜把手一挥淡淡地道:“七当家替他们选吧。”
“泥梨耶啊!”背后一声怒号出但见七当家跨正马步双掌合印击出神通佛力所向之处却是那古庙砖墙。
在四当家的注视之下一声闷响传过砖墙隐生裂痕碎声剥剥阴劲如藤蔓四下疾走须臾间整面石墙满布裂纹仿佛妖魔鬼面吓得黑衣人众一齐望后退开。
七当家收功止力缓缓舒出一口长气。但见他双臂交叉右臂在上双掌各以拇指轻压小指甲余指各呈三钴形此即佛门密法之一军奈利明王大手印。场中高手如云或能额碎青石或能空手断剑但如此凌厉的阴劲却是生平所仅见。
黑衣诸人内心惧怕竟然忘了喝采。宫毗罗干笑道:“四当家这……这就是泥梨耶?”
金凌霜淡淡地道:“没错。十八地狱经一层一招大手印。”他撇了七当家一眼!问道:“地狱共分十八层老七下到第几层了?”七当家大声答话:“我受限资质忍心有限只能下到第九层。”
金凌霜微微“笑他拍了拍”宫毗罗“的肩头轻声道:”懂了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咱们的头儿连第十八层地狱都下去了你们选在他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统朝廷三大派的人物岂同易与之辈?想到了大掌柜的手段黑衣人众自是冷汗直流只是怕归怕转念想到敌人也是这般畏惧他心里居然多了几分庆幸。
时在午后大队人马不再多言旋即上路。六只镇墓兽腰悬绳索自将魔刀延地拖出。其余各人各有所司前导、居中、断后便也分批离去。
主队人马走了只是金凌霜行事小心却还留了几个探子下来。庙前庙后里里外外各有探子驻地看守。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中远处小溪寒封冰冻雪花层层堆叠一寸、两寸、三寸越堆越高探子来来回回始终不肯离去。
一柱香、两柱香、堪堪要到三柱香猛听喀啦一声碎脆厚冰破开溪水里坐起一只湿淋淋的僵尸此人头戴黑罩满面冰雪身上更结了一层薄薄寒冰他用力扯下面罩仰天大口呛咳险些给溺毙了。
整整等了两柱香时分最后一名探子方才离开。金凌霜老谋深算办事确实牢靠。
黑衣少年手脚僵硬勉强滚出冰冻溪水他缓缓爬起身来挥动手脚驱寒。
非常险适才古庙高手云集四当家与七当家联手夹攻加上六只镇墓兽从旁掠阵自己武功纵使再高一倍却也万难脱身。也是为此他才必须躲上一躲。
打了一套拳法黑衣少年逐步驱出体内寒气他斜自去瞧那座古庙赫见泥墙满布裂痕仿佛一张大蜘蛛网爬满了整面庙墙。
“泥梨耶?”黑衣少年哦了一声微微颔。他凝视破庙忽然童心大起他扬举右拳扎开马步霎时吐气扬声霹雳一声龙吟正拳已然隔空击出。
紫光弥漫拳力刮出劲风威力所过之处地下白雪飞散竟给拳风逼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黑衣少年收拳回力淡淡说道:“少林禁传神功…”拳风撞上庙门听他哈哈大笑:“值得见识!”
笑声大起凌厉拳风隔空扑上墙砖第一块砖受力滚落第二块随之坍塌、第三块坠地散倒、第四块、第五块……须臾间烟尘弥漫梁柱折断整座古庙竟给黑衣少年一拳击垮成了一片废墟。
古庙年久失修先遭白衣武士撞墙而出建筑大损随后七当家神功裂砖最后再挨了黑衣少年一拳终于土崩瓦解再不复存。黑衣少年哈哈大笑他活动了筋骨又成了那只精力弥漫的虎豹。便又去寻地下的火烧痕迹预备跟踪而去。
反覆找了半晌地下那条火痕却失了踪影黑衣少年倒也不慌不忙只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锦囊珍而重之地打开跟着低头纳读:“真龙之子……为谋先机君当北趁扬州布置周详……谨颂顺绥……”
“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尔虞我诈的人间朝廷巍峨如高山怒苍翻腾如大海便连这张字条也像荒漠的海市蜃楼时时让旅人心存希望却又时时引人失足坠下流沙。
不必相信谁此身宛如月夜孤舟想要闯过面前的汪洋大海唯有仰赖自己的拳脚。
心念于此龙爪一个紧握功力到处已将锦囊捏为一手碎屑。
解下面罩目望北方黝黑的面孔虽然年轻幼稚却也显得十分志气十分无畏。
京杭运河第三站世称月城扬州。那儿有魔刀、有魔王、有白衣武士、有镇国铁卫……总之不论这场除夕围炉来了多少客人他都不会缺席。
无息间袖中两道寒光缓缓送出赫是两柄袖剑。
龙牙已现森锐异常。他检视袖中短剑察看腰间铁鞭待见全身兵器整齐无缺便即启程离开。
第四章 京杭大河
“望北方啊……”
“年底最后一趟船……望北方……”远处传来船夫的呼喊悠悠扬扬宛如歌唱这是京杭大运河第三站扬州渡年底最后一趟船即将开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该返乡的游人都已离开船夫反覆吆喝却没几个客人过来看这冷清模样想来这趟船是坐不满了。
今夜确实冷得紧那船夫懒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阵阵寒雾漂荡河面之上冷得他鼻中痒正要打出喷嚏却听背后哈嗤、哈嗤几声竟有人抢先打了个响亮。哈嗤一声船夫不落人后当下拧住鼻子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出去回头来望却见一名美女佳龄曼妙身穿斗篷伫立岸边却是她在打喷嚏了。
寒风不绝吹来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这船有望山东走么?”那船夫看她双手环抱了一本厚书并未携带行李一点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微一奇:“船到徐州为止离济宁也不算远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张粉睑冻得通红闻得此言忽尔仰起头来微张樱口轻轻地道:“哈……”山东土话管喝水叫哈水想来这美女口渴了莺啼燕叱端鼻樱唇那船夫见她朱唇微启望来当真动人得紧他心中不由一动笑道:“哈哈?您是山东人士么?”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听“嗤”地一声那美女竟是打了个喷嚏出来。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连打五声雷果然下起雨来了人无分美丑岁不分老幼只要伤风一定得流鼻水看那美女脸蛋白里透红姿容秀丽鼻头却挂着两行鼻涕望来委实突兀。
那美女举帕擤鼻喘了喘气嘶哑地道:“我上船找个朋友你……你一会儿要见到卖面的过来搭船赶紧通报一声。”那船夫奇道:“卖面的?”那美女无力多话只从怀中扔出碎银赏给那船夫那人双手捧过心下大喜正要开口答谢猛见那美女仰起头来再次哈了一声那船夫面色一变深怕给感染伤风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举帕掩鼻伤风得十分厉害果然是少阁主琼芳来了。练武人身强体壮等闲不生病但她赤脚夜游闹鬼屋傍晚又穿着内衣追赶卢云硬要与身子作对再大的家底也不够使终于落得伤风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飘落在大江之上望来有几分诗意。琼芳手中环抱着那本人物纪谱却是三步一喷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缩甲板角落等待那个讨厌鬼过来。
昨夜为他伤风今夜为他奔忙……那个他还真是混蛋啊……一会儿若要撞见那人倘不对他连打十个喷嚏双手奉还伤风难泄心头之恨。
他会来吧……想起那张忧郁的脸庞琼芳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咬着下唇。
大树千丈落叶归根齐鲁出身的孔家门徒只要大难不死必会设法回到故乡……而这扬州渡口也是返乡归家最近的一条路。
为何要找他呢?琼芳无须思索随时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紫云轩缺个武功总教头爷爷少个状元门生自己还欠一个大保镖连颖也要找个切磋剑法的对象反正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可怜琼芳守株待兔兔子没见到自己怕要晕倒了。迷迷糊糊之间眼前出现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云轩讲坛上高声说法爷爷在一旁笑吟吟地举起大拇指连颖也是满面佩服自己则一股脑儿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全都有了呢……琼芳低头幻想嘴角带着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
星眸轻阖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儒生装。今夜她看来就像那个皇后姑姑白里透红轻颦巧笑那双红润樱唇好似会勾魂摄魄让人不自禁想要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后传来喊声琼芳却是浑然不觉。她平日人前人后左一声爷台、右一声公子从没人唤她姑娘何况此时昏昏沉沈却要她怎么听得到?
“姑……娘!”背后再次响起喊叫脑袋更被人拍了一记琼芳微微睁眼大喜道:“卢云?你可来了!”急急回转头去面前站了一名公子看他头擦得油亮身上又抹得浓香哪里是卖面穷酸?却是一位阔爷来了。
琼芳打了个喷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哪只手打我的伸出来。”正要把爪子砍掉却见那公子露齿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琼芳咦了一声擦了擦红鼻头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子笑道:“我见姑娘拿着手巾儿独个人在船上垂泪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了。”
琼芳低头去看果见自己拿了条手绢儿望来倒与哭泣有几分相似。她擤了擤鼻涕道:“嗤。”嗤就是滚滚最好快滚那男子听她口气严峻却也不急着走他上下打量琼芳忽地面露惊诧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长得好像一个人……”
假借因头三大法第一条称“人生面最熟”路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像婆琼芳听得此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原来是来搭讪的终于被我遇见了。”
往日若遇上无聊男子先得闯过傅元影那关老牌剑客只要过来轻咳两声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长剑来人大惊之下必会抱头鼠窜而去。若有苏颖相陪在旁凭他的俊雅形貌更不会有人过来自讨没趣。没想今夜落单居然撞上了传闻中的无聊男子倒还真是意外。
琼芳一生没给男人搭讪过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长得面熟可是像你祖宗么?”
那人听这美女说话粗鲁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姑娘年轻貌美家严却是花甲老妇半点不似、半点不似。”琼芳嘟起了小嘴悻悻地道:“可惜了我还以为遇到孙子了直是讨厌哪。”正要掉头离开忽见那公子爷眼眶湿红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长得很像……很像内……内……”琼芳听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内什么?”
那公子含泪道:一内人十年前过世我方才一见到您觉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样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对方死了老婆琼芳自也恻然柔声便道:”原来如此爷台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怜声来问那公子心中自也生出无穷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诗为证呢。”当即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人功力高深拿着这招东坡创制的“江城子”果然打遍大江南北无往不利眼见琼芳蹉叹不已便放大了胆子伸手搭上香肩继续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还未来得及梳妆背后受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便飞出了船舷。
扑通水响河面上现出了两只兽爪子上浮下沉间恰也背到“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旁船夫听得背书声无不惊问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泪千行?”
琼芳面带怜悯幽幽地道:“这位公子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众船夫惊道:“找老婆?找到水里去了?”琼芳叹道:“没法子。幽冥歧途阴阳异路我不忍看他伤心只好送他一程了。”说着掏出火枪目望一众旅人船夫叹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死了老婆的一并上来吧?大家路上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呢。”
众船夫大惊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兽爪子给人捞了起来自去岸边烧烤兽毛琼芳闭上了眼幽幽叹道:“卢云……你再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寒风吹来实在头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来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个身影。
正烦闷间忽然臀上给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风流鬼真多?琼芳怒道:“大胆!谁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后一撞身形旋动怒拳击出纵使眼前站的是卢云满嘴兽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间她收住了拳头呆呆望着面前的一顶轿子。
船身微微震荡身边没有人轻薄她却只有一顶八人大轿上来甲板。看这轿子好生威仪红楹雕漆顶镀金铜尤其轿边四角高悬灯笼照耀得甲板一片红晕望来极为引人注目。
难得贵客上门船老大早已满面堆笑双手捧着金元宝笑眯眯地指挥船夫帮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琼芳暗暗罕纳忖道:“这人好大的排场可是亲王出巡么?”
当时法制森严寻常知州知县出巡顶多是双人肩挑的软舆不到三品以上坐不得四人轿以这排场来说轿子里的若非郡王嫔妃便该是极品尊爵、三公三孤。只是说也奇怪当朝三公只有一个“少傅”陶显祖。这耄耋老人九旬高龄俸禄十万石活到老领到老子孙奉如祖先牌位岂能放他离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谁又敢擅下扬州?
琼芳熟知北京人物却怎么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一时暗暗迷惑:“轿里人到底是谁?难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着想眼光便朝轿夫瞧去只见诸人头缠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异族人?怎会这样?”扬州贸易繁盛虽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国人坐轿游街未免太过招摇。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这到底是谁的轿子可得瞧个明白。”
此时华轿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却无离轿之意依稀可见帘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见面貌。几名轿夫围拢过来先放落了脚踏又在轿旁燃烧炭盆添火取暖。行舆座驾全依古礼分毫不差这下子却让琼芳看懂了门道不由心下大惊:“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养高低不必当面观其谈吐单看仪仗、舆服、车驾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儿的师姐出巡游街当时琼芳冷眼旁观只觉都督夫人场面浩大开道兵马众多却因主事者少了学问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点全不见半点威严。反观这顶轿子极为沈敛不必敲锣打鼓歌笙舞乐只需几个小安排便已衬出过人威仪单以学问来说不知高过艳婷几百倍。
琼芳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便想:“原来是异族王公难怪我不认得。一会儿请哲尔丹过来看看吧。”哲尔丹出身北方蒙古这些轿夫却身穿西回衣衫望来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琼芳身为中华上国的天之骄女管他东夷西戎、南蛮北夷全做一气看了。至于哲尔丹的蒙古话能否说得通头晕烧之中哪还有余力深思?
管他谁是谁琼芳今夜只为卢云而来只要大水怪没躲在轿子里那便不关她的事。
摇了摇头揭过了事情便又专心等人。
雪势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这雪再落将下去说不定水路交通断绝这趟船便开不成了。琼芳举起手来不住呼着暖气就盼风雪更大倘若卢云受困扬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间忽听天宁寺钟声响起那船老大领着几名稍公迳从后舷转了出来一时解绳的解绳收锚的收锚船老大上下点过了人头这趟船随时启航。眼看卢云迟迟不来琼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烧得厉害连脾气也没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正要走上船板忽听对岸一声大喊:“且慢!”雪花飞舞浓雾漂荡雾中人影一片朦胧但听脚步阵阵却又有人过来了。
“卢云?”琼芳心头坪坪一跳满心期待之中便让开一步要让来人上船。
浓雾破开面前走来了一名男子只见这人腰间带了只铁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弯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卢云却是一只黑乌鸦飞来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见了却只有乌鸦到处飞舞。琼芳瞪了贼乌鸦一眼芳心郁闷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脚步才动却见乌鸦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却把自己的路给挡了。
船板窄小若要两人同行自己便得紧紧挨着对方任凭人家乱吃豆腐。琼芳辛苦大半夜伤风头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见恶犬挡路登时怒道:“闪开!”
琼芳脾气不小恶形恶状说起话来自也冲得紧正等着对方让路哪知这人当真大胆居然双手贴紧裤缝立正端形置若恍闻好似吃不到豆腐绝不甘休。
琼芳心下叹息忖道:“这人八成也是个死老婆的说不得早些让他夫妻团圆吧。”正要将那人一脚踢下水去忽在此时那人双靴并拢啪地一声大响传过跟着将琵琶高举头顶。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乐了。琼芳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做啥?”
猛听琵琶爆出一声刺耳怪响激得琼芳双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连珠本该悦耳悠扬岂料竟能出这等凄厉之声?五指拨送琴音有如尖刀交磨又似铁铲刮锅让人牙齿酸寒毛倒竖难听得无以复加。琼芳忍不住纵声尖叫:“别弹了!别弹了!”
那人毫不理会只是不住弹奏魔音穿脑激荡耳鼓琼芳己然一跤坐倒满船客众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鸿遍野那人却无收手之意琼芳脸色惨白颤巍巍地取出一物忖道:“要比大声你赢得过我么?”
要说天地最能爆响之物莫过于手中的宝贝这是琼家传下的护身法器握柄镶以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说这正是太师遗物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双短枪。
劝君早让路莫做无名尸琼芳怒火冲天正要掏枪向天击。忽然琴音乍然而止那人好似懂得枪子儿厉害居然不再拨弄琵琶。琼芳火气高涨不管这人弄什么玄虚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两道红光燃起烧得渡口夜空一片暗红。
满船人众见得异状莫不议论纷纷。琼芳也是满心讶异还来不及问话便听岸上响起低沉喘息一阵一阵由远而近浓雾中竟有什么东西欲上大船。琼芳心头毛正要向后退开猛听吱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压得木板受力变形。
船板连接船舷岸上专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过重木板弯曲真似一头大象过来了。满船人众惊疑不定全数起身来看忽然甲板传来碰地一声跟着大船摇晃不休缓缓向右舷倾斜船老大惊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边去!快!快!快!”船夫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全数挤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抛下大锚忙碌了半晌终于止住斜晃之势。
怪事接踵而来偏偏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船老大又惊又怒破口大骂:“T.m.d混蛋!是哪个王八蛋爬上老子的船?给我滚下去!”他冲上前去正要喝骂哪知脚步一顿竟然倒退了一步一众船夫怕老板吃亏了便手提棍棒赶将过来。琼芳怕他们挨打正要随行过去忽见众人一同掉转回来齐声尖叫:“湘西赶尸!湘西赶尸!”
琼芳心下大奇她也曾听过赶尸之说传闻湘西道士练有法力能让客死异乡的尸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尸蹦跳的情景虽然心中毛却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几步。
琼芳躲在人群里细目来观只见甲板上多了一块大黑布阴森森地罩在船头。好似底下盖着一幅巨大棺材!难怪会让人满心害怕。她眼光撇过忽又见棺材旁坐了六名男子一个个低垂脸面僵硬如尸吓得她大声尖叫。
僵尸到来琼芳生平最是怕鬼正要快步逃下船去猛见一只大手赫然挡到面前怒喝道:“停!”
琵琶男子傲然举掌警示众人望来直是威风凛凛。琼芳吓了一跳只得向后退开。
船老大脸色惨澹看今夜遇上赶尸人不免载了满船鬼怪回家赶忙叫道:“老兄。我这船是上山东去的可没去湖南啊你可走错路啦!”
“奉上喻!”那人双膝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口中还未说话众船夫已是大声惨叫:“僵尸起跳!僵尸起跳!”看那男子怪模怪样双膝并拢身僵体直果然与僵尸有几分神似他见众人喊得惊怕赶忙从怀中取出令牌大声道:“奉上喻!本官姓帅名金藤奉命接任锦衣卫副统领!绝对不是僵尸!”
深夜之中冒出一名赶尸人自称是“锦衣卫副统领”众船客心里自是不信船老大瞄了瞄他的令牌却也不知真假只得干笑道:“哎呀!原来是锦衣卫的僵……帅副统您老人家有何贵干啊?”
“奉上喻!”帅副统开口说话了这人举止委实诡异不管说什么都要先把鞋跟一并爆个亮响出来他举令高喊:“锦衣卫漕运北上特此征调本船着无关人众即刻离船上岸不得有误!”
原来不是僵尸而是朝廷命官。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众人放落了心事在帅副统的呐喊之中满船客人笑吟吟地聊天说话船老大则是率众收锚拆板等候开船竟无一人理会自己。
帅副统大感惊讶万没料到自己支不动百姓他咦了一声拿起了令牌再次喊道:“奉上喻!锦衣卫特此征调本船限无关百姓一柱香内离船不得有误!”哈欠四起仍旧无人理会一名船夫走了过来笑道:“这位官爷劳烦您到舱里歇着吧那儿有火炉暖得紧哪。”帅金藤茫然无措喃喃说道:“奉上喻……锦衣卫漕运北上你们全都得下船不得有误……”
“钦此。”琼芳打了个喷嚏拿者手巾擤了鼻涕。
甲板上有人出言挑衅自是容他不得帅金藤手持令牌立时转向了琼芳喝道:“奉上喻命你立刻下船。”琼芳斜目看了他一眼淡淡掩上芳唇却又闭起了眼。帅金藤怒道:“奉上喻!你若敢胆不从便要受苦受……”难字未出琼芳已从腰间取出一面银质令符朝他面前一晃懒洋洋地道:“乡巴佬识字么?”
银令出于北京宗人府牌面雕饰凤纹金嵌“功臣铁卷”四字。帅金藤揉了揉眼呆了半晌赶忙打开随身册子见是本“正统符印图鉴”。上载各类宝玺铁卷、印信符节专兹辨识正统朝廷上下官等。想来帅副统新官上任不久规矩还没摸透便随身带了本册子。他眼角瞅着琼芳的令牌上时急手翻书对照有些手忙脚乱。琼芳叹道:“笨啊别尽从后头找从前三页翻。”
帅金藤哦了一声赶忙翻开第一页但见内页画着二十四只灰格子里头各有一只玉玺望之高贵不可凛犯。转到第二页却见了无数尚方宝剑型类俱全满是肃杀之气。
翻到了第三页赫然便见到琼芳的“一等功臣紫凤丹书”格子旁写满小字又是什么“历履天恩、详载其功”、又是什么“免罪无刑、入衙赐坐”……帅金藤面色灰败赶忙去找自己的令牌这回从最后一页翻起一会儿便找到了只见自个儿的令符蹲在倒数第二页第六格好似小松鼠般望着自己。
小松鼠面露惊怕大小姐则是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想要我下船得请南直隶宗人府过来说话好么?”说着打了个哈欠便又闭上了眼。
武英朝侧重宦官景泰朝看重权臣正统朝里却以外威地位最尊。对方既然不是僵尸便归得皇帝管。只要归皇帝管的人便得让琼小姐三分。也是有恃无恐便把场面接了去。帅金藤面无容情只得双膝一并便又绕路行开。他见甲板上停着一顶大华轿望来甚是碍眼便举起令牌大声道:“奉上喻!命此轿立刻下船!”
轿子不动回疆轿夫也只静静坐地好似听不懂汉语。帅金藤大声欲喊忽听两旁客人笑嘻嘻地道:“帅副统瞧清楚人家的轿子几人抬可别闯祸了。”帅金藤吞沫寒声好似乡巴佬进京先数了数人头眼看是八人大轿到来赶忙低头去瞧册子!惊见后记里清楚写道:“天子仪卫龙辇甲士一十二人诸郡国亲王行舆玉辇甲士八人。”八人大轿列属王公贵族眼看自己又遇到大人物了帅金藤目光呆滞只得转向众船客低声道:“奉上喻你们立刻……”
“下船”二字未出一名白衣武士走了过来望他手上塞了一样物事跟着转身走开了。帅副统满心迷惑低头去望赫见掌心金光闪闪居然多了一只金条?
帅金藤咦了一声纳闷道:“这是什么?”满船客人笑了起来:“还装啊?给你的酒钱啊!”帅金藤恍然大悟这才懂了道理。这位帅金藤名中虽有个“金”字口袋却向来少金看这金条重达二十两抵得上好几个月俸禄慌张之下只是双手连摇忙道:“奉上喻……奉上喻……”
忽听一声叹息响起船老大斜起了眼幽幽地道:“帅副统……”手指定向鼻头轻轻摇了摇:“帅——扑通!”最后双手高高举起向前揖拜大呼道:“摔饭桶啊!”
帅副统、率饭桶船老大乡音浓重说起话来自然难听无比。听他大吼道:“大头要来小卒要、三节过年全都要、为国为民天天要、精忠报国一样要、要完还说没有要逼得老子命不要!”说着拍了拍帅金藤的肩头淡淡地道:“要亦有要快滚吧人家不会多给的。”
帅金藤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手中金条含泪道:“我不能要啊因为我是镇…镇国……”正要把身分说出满船客人却替他说出了身分。“正牌傻子啊!”人人捧腹大笑:“不要白不要啊!”
金光掩映甲板上的僵尸很是弱小他望了望手中的金条泪水竟然扑飕飕地坠落下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寄托帅金藤能够熬过十年期限忍耐离乡背井之苦当然更有他坚信的东西。一旦失落了他便会落得哀伤无助茫然不知去向。
哈哈大笑之中帅金藤一手擦拭泪水一边弯下腰去轻轻把金条放落在地他脚步软溜回了熟悉的大黑布旁霎时之间看到了十年的志业他奋力并拢了靴子厉声道:“奉上喻!”
众人含笑来看不知这小松鼠还能命谁管谁正在此时黑布旁缓缓冒起六只身影六具僵尸转向满船客人脸上满布怒气。帅金藤举起手指厉声道:“全给我打啊!”
咻地一声一名船客给扔下水去啪地一响水手飞上了天。帅金藤生气了东一句奉上喻西一句你下去果然一个又一个船客给抛入水中望来恁是威风众人又惊又怒无不放声大喊:“好小子!僵尸作怪了!”几名船夫叫道:“来人啊!快去牵条黑狗来!”
上有政令下有对应朝廷养僵尸民间便饲黑狗总之有法子应付。果然船夫中有机灵的便已冲下甲板想来要取夜壶泼粪。甲板上一片凌乱琼芳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看六个僵尸大打出手竟无人看管那块大黑布满心好奇之下便溜到了黑布之前想瞧瞧下头有什么。
“小阁主……”手指才一碰到了黑布耳边便传来一声叹息:“别欺侮我们……”
身子忽然冷了起来琼芳呆住了她望着自己的喉咙不知不觉间连牙关也起抖来了。
颈间寒光森森雪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柄剑耳边叹息继续述说:“别笑我们这些人直的……”苍老口音带着一抹悲伤琼芳浑身冷只能颤巍巍撇眼过去忽然间眼里见到了……
黑衣人!面前的人没有五官面目除了那双凝视自己的冰寒目光什么都瞧不到。琼芳放声尖叫她奋起气力拼命向后去逃忽然身子给人一撞已然摔倒在地。她愕然仰颈去望霎时间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再也制不住。
黑衣人……面前全是黑衣人数之不尽的黑衣人脚步杂杳一个又一个奔上甲板那一双又一双恶狠狠的眸子一身又一身的夜行装全和闯入太医院的怪客一个模样。
琼芳像是误闯地狱的小女孩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单单一个黑衣人便让哲尔丹倒地、苏颖卧床甚且捣烂整座太医院更何况他们巢穴一空、菁英尽出现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黑衣鬼众沉默无声已将甲板全数包围。耳听琼芳放声尖叫那黑衣老人叹了口气迳自走到身边幽幽地道:“找到宁不凡了吗?”琼芳软倒在地颤声道:“没……没有……”
“很好……”黄金指环缓缓伸来在她的粉颊捏了捏柔声道:“既然还没找到人那就乖乖‘滚’到一边去……你说好不好啊?”
琼芳毕竟将门虎女一听对方出言侮辱心下怒火陡生她不假思索立时去掏火枪尖叫道:“大胆!你们到底是谁!”还没来得及拿出火枪手腕便给人握住了。
掌心多出一块东西琼芳低头去望眼前双翼全展大鸟睥睨横视赫然是上回在太医院里见过的那张图样只是不同于宋公迈在纸上描绘的这回大鸟旁多出了四个字……
“镇国铁卫?”
全天下最高的令牌不会列在符印图鉴之上因为它的权威并非来自朝廷而是来自于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只有它的使者才有资格佩戴。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黑衣鬼名琼芳全身剧震已是哑口无言正惊骇间耳孔忽然一阵冰凉黑衣老者贴嘴过来轻声道:“小阁主我叫做金凌霜镇国铁卫的四当家。我现下请你双手抱头跪在地下不然我就杀死你。嗯?”
琼芳身分尊贵天下除了皇帝以外谁受得起她的跪拜?听得此言自是勃然大怒正要开口来骂那金凌霜却不多劝只缓缓起身开始屈指计数。
一。食指举起黄金指环闪耀亮;二。食指旁来了个同伴那是个凶狠高个儿。
三!没有看到无名指无名指在剑柄上!刷地风声暴响寒剑如电直朝琼芳头颈斩落少阁主大声尖叫双手抱头急忙扑倒在地。
一丛秀迎风飞舞随着雪花飘落在地。对方是认真的。
在北京官场里小女孩儿可以扮娇憨在荆州战场里少阁主可以脾气如今来到这艘暗夜黑船面对举国最森严的势力琼芳却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她趴在金凌霜的脚边可怜得像是待宰的无助羔羊连哭也哭不出……
摆平了紫云轩的皇亲国戚甲板上便只剩一顶华轿金凌霜缓缓来到了轿前他凝视着地下的金条摇头道:“谁行贿的站出来。”白衣武士好似听不懂汉话一时无人答应。
“来人……”黄金指环竖起金凌霜叹了口气传令道:“打。”
打字一出一名白衣武士傲然站起右拳怒勾直朝金凌霜面颊击去。只是这位四当家居然不避不让只把冷眼横斜好似目光含有无形气劲随时可以接住这拳。
碰地一响一只怒手横空而来挡住了白衣武士的拳头看那人怒眼横眉挺着一个大肚子赫是镇国七当家到来。他捏住了对方的拳头嘶嘶冷笑问猛力到处只握得白衣武士口吐白沫骨骼更出一片脆响。其余几名武士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抢救。
“七当家……”金凌霜幽幽叹自心摇头道:“太慢了。”
“梵光聚顶呀!”
威响巨震之下船舱白雪松塌滚落看那七当家肌肉贲张虚心合掌两手无名指、小指收入掌中食指却又拱起附在中指背上赫然使出了“梵光聚顶印”。可怜大批白衣武士给巨力一震全数飞出了船舷但闻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全数坠于水中上浮下沉。
这就是“镇国铁卫”无论哪一个武林门户无人能独力与之抗衡。甲板上无声无息满布黑衣恶鬼。前有四掌柜后有帅金藤黑衣恶鬼大驾光临已然震慑全场。
“众将官……”金凌霜低沉令黄金指环举起向前扫荡:“清场。”
“妈呀!鬼来啦!”船老大干笑两声不必黑衣鬼来抓随手抓起地下金条急急奔向船舷扑通一响传过第一个跳入冰水之中。大批稍公见了老板下水谁还想拼死力众人一声喊咚隆隆咚逃老虎似奔身而过哗啦啦哗跳鲤鱼般纵水而游。
眨眼之间甲板净空大小人众全数溜个干净。琼芳蹑手蹑脚正想望水里跳落却给帅金藤拉住了听他问道:“四当家怎生处置她?”金凌霜沉吟道:“这小丫头老是招惹麻烦她还有几个厉害同伴别把他们引来了先押起来。”
号令一下美女少阁主锒铛入狱。没有不敢杀的人也没有不敢做的事在这帮黑衣恶鬼面前傅师范无能为力情郎不堪大用什么哲尔丹、宋通明什么“魁星战五关”、全都成了孩儿把戏。琼芳垂头丧气头晕烧之中便给黑衣恶鬼拖走了。只是绝望之中她的心里还有最后的一点光因为她相信那个迟来的船客一定会赶上船期为她递来一碗热热的大面……
此刻船夫逃亡、轿夫落水连琼芳也被抓起来了甲板上只剩一顶华轿看它孤立无援已是四面楚歌声。脚步声一沉一沉踏得甲板上下震动却是七当家来了。他盯住那顶轿子粗声道:“滚出来!”
扬州寒水暗夜鬼哭轿帘里的人影依旧安坐如常一未惊叫二未逃跑想来若非定力凡之辈便是天生哑巴。七当家冷笑一声便要望前动手。以此人举止的粗蛮管他轿子里坐的是王公贵族、三公三孤全都要给他拖将出来一股脑儿扔入寒天冰水里。
正要出脚踹烂华轿忽然一人缓缓走来黄金指环拦在路上却是四当家来了。七当家附耳过去问道:“怎么了?”金凌霜并未回话他来到华轿之前三尺凝步不动忽然举起脚来自朝地下踩了踩口中说道:“草民金凌霜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殿下二字一出场内无不愕然七当家眼中犯疑宫毗罗张口结舌连琼芳虽在困顿之间也是诧异不已。
殿下二字专以称呼帝王子嗣只是正统皇帝膝下无儿女东宫无太子皇城无公主却不知四当家何以道出这两个字来?喀喀声响不绝于耳金凌霜犹在踩动甲板伪做叩之声。他解下了面罩沈声又道:“殿下草民行礼已毕还请出来相会如何?”
一片宁静之中轿中人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怕极了黑衣恶鬼裹足不出抑或是在轿子里睡着了这才没听到说话。金凌霜又把话说了几遍眼看轿中上毫不理睬便向一名矮小男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领人出来。
这名矮小男子法号“招度罗”十二神将排名第一谨言慎行办事牢靠金凌霜便属意由这人出手。招度罗奉命行事便要往华轿移步金凌霜望着华轿隐隐间好似见到轿子里有抹光芒他忽尔双眉一轩登又举起手来喝道:“且慢过去。”他朝七当家撇了一眼沈声便道:“招度罗退下让七当家上去。”金凌霜行事沈稳老辣此刻却有些举棋不定众人满心疑惑一不知上司何以前后反覆。二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只是碍于职级尊卑却也不敢多言。
那“招度罗”客栈排行第八虽只比七当家低了一个座次但以武功而论却与七当家天差地远。只是老七举止粗鲁武功刚猛一会儿过去抓人倘若一个手重不免捏死金枝玉叶的轿中人。金凌霜也不多解释一时默默调度全场但听脚步声大作十八学土围拢内圈十二神将看守外圈如临大敌。万籁俱寂中连琼芳也给掩上了嘴金凌霜向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上前。
万事具备在一众黑衣人冷眼盯视之下七当家大吼一声嘶地一响兽爪似的大手撕破了薄纱便在此时一股幽香飘出众人闻到了沁鼻淡香已知轿中人必是个高贵女子。七当家微微一愣便朝金凌霜望去两人眼神交会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即上身前倾探入了华轿。
轿中一片幽香想来必有高贵美女一片宁静中七当家上半身趴入轿中又听撕裂一声却不知是轿帘还是衣衫给拉破了琼芳见兽爪大手便欲轻薄轿中人她心中惊怕一时尖叫道:“住手……”才出了声音喉头又被利刀架住逼得她把下一个字吞入嘴里。
轿子轻轻摇晃传来几声闷哼七当家原本只有右手伸入轿中此时却连左手也进去了。诸人目不能见各在猜想轿中光景。那宫毗罗转了转手上的铁伞嘻嘻淫笑道:“老七啊老七滋味如何?入手舒坦么?”晴天遮伞见不得光果然便想到邪处去了。一旁“招度罗”身为十二神将之登时斜睨同伴一眼冷冷地道:“咱们打个谜什么人打伞无法无天?”
无无天?宫毗罗心下一醒这才想起七当家的身分不由干笑两声闭上了嘴。说话间七当家好似拖住了人终于缓缓向后退出黑衣众鬼见轿中人给抓住了无不喜形于色。金凌霜却嘘了一声听他低声传令:“镇墓兽退守魔刀十八学士上前一步。”
外圈收拢魔刀也加紧防护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拇指轻推剑柄使剑锋鞘略略离鞘神态竟是大为戒备。
在诸人的注目之下七当家一步一步倒退离轿只见腰间退出来了胸腋退出来了慢慢颈间也退了出来终于全身退出华轿。众人虚惊一场无不松了口气只是看七当家模样恭敬双手高举在胸似怕触碰了轿中人的尊贵身子上身更是极力后仰。那宫毗罗笑道:“干啥啊?便算轿子里坐得是菩萨娘娘老哥也不必这般多礼吧?”
正说笑问忽见轿帘微动内里缓缓伸出一柄刀居然抵住七当家的喉头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喝道:“什么人?”
“傻子们……”轿中传来低声叹息幽幽地道:“轿子里没有公主只有……”轿帘亮起光芒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顶华轿赫然碎裂漫天木屑飞舞听得豪迈嗓音笑道:“王子啊!”
惊天大喊传出陡然人影翻空向前纵跃竟已扑向魔刀全场恶鬼慌张叫喊金凌霜早已有备当下喝道:“镇墓兽结阵!”六道黑索飞来旋即抓住了一人正要力将他撕成两半猛听那人大声吼叫:“泥梨耶啊!”
禁传神功动六只镇墓兽也在动内力两股雄浑力道僵持嗤嗤几声轻响黑索已然断裂。众鬼自知抓错了人大惊下转去寻找轿中大汉却见那影子早已飞到黑布之旁随时都要下手劫刀。帅金藤大吃一惊眼看黑布旁只剩自己一人赶忙举手怒喝:“停!”
人停了拳头却不停一记重拳击出狠狠砸在掌心之上只震得帅金藤气血翻腾竟然跪倒下来。二十三临危不忘职责赶忙取出血琵琶正要出手御敌猛听铿地一声大响黑夜中降落了黄金羽毛仿佛是大鹏金翅鸟开翅飞翔亮得众人眯起了眼光。
血琵琶飞了出去坠下船舷一路沉到了龙宫。黑衣鬼众目瞪口呆一齐望向刀鞘上的契形缕刻无人认得出那是什么。却只知道它很管用。
来人故布疑阵之后闪电一击竟然连破玄关。长大汉哈哈大笑正要下手掀开黑布忽听一声叹自心响起:“朋友你还有一关没破。”
面前站来一人他指戴黄金戒环手提寒光长剑正是“剑寒”金凌霜到来!
双雄对峙金凌霜守住了最后一关场面便又回到了原状。诸人惊疑不定上下打量那名男子只见他长随风飞舞凶眼回斜怒容十分逼人。珊底罗颤声便道:“你是秦……秦……”
左腿重重一踏地下甲板破裂翻起长大汉举脚扫出那木块竟似长枪般飞射而来。珊底罗尖叫一声急忙斜身闪开背后宫毗罗见状不妙急开铁伞去接当地一声响整柄伞歪曲破烂虎口更已破裂流血一时身子向后飞出竟然连着压倒了三五人。
雷霆左脚提起狠狠踏在地下长大汉跨踩船舷怒道:“瞧清楚!这是‘跛者’吗?”
大汉神情粗野长披肩不曾束髻冠再看那左腿筋肉雄壮气力十足随时还会踹将过来。众人骇然无言哪管他是断腿跛者、抑或三脚老猫全数望后急退。慌忙大叫:“魔王来了!大家快逃啊!”
当代雄豪驾临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琼芳虽在危境心下仍感悸动一时急急打量那人的形貌。她幼年曾在京城见过秦仲海一面但十年过去乍然相遇反覆看了几眼只觉面前这人形凶貌恶身高体壮似与传闻中的魔王有几分相近。满心猜疑间却也说不准。
正怒吼间却听金凌霜叹了口气道:“煞金将军请别欺侮我的手下。这儿不是西域没人应该认得你。”七代煞金坐镇总寨五虎上将行二号为“气冲塞北”黑衣鬼众听得“煞金”的名号反而更为慌疑。长大汉微笑道:“老兄这话有语病。这儿不是西域可大伙儿不也认得你么?”说着双手抱胸含笑道出四当家的来历:“您说是么?西域昆仑的好汉‘剑寒’金凌霜。”
昆仑阖派覆灭已久早不复当年雄霸气象金凌霜听他以往日称谓招呼不由微微苦笑。那珊底罗尖声道:“四当家他……他到底是谁啊!”金凌霜叹了口气撇眼便朝对方腰际望去。
金黄宝刀形式古老不知有几百年了只见刀身略显弯曲刀鞘花纹繁复一十二颗红宝如环拱列围绕鞘中那块黄玉诸人定睛细看鞘上居然还有两个字金丝镶钳似汉字不是汉字想认念不出却又不似大食文字一般横写。众人盯着那两个怪字惨然便道:“秦……秦仲……”
两个字念成了三个字立时引来剽悍目光但听一声怒号粗壮左腿雷霆来踢踹得珊底罗向后滚飞帅金藤想要将人挡下猛力传来却也将他一块儿撞倒在地。金凌霜微起哂然他向前一步站出也替众人读出了怪形楔字的真谛。
“不之客”帖木儿灭里他是今夜遇上的第一个强敌。而他腰中的那柄刀则是黑契丹的传国佩刀世称“刀中之皇、托帕金玉”在魔刀现世之前号称“天下第一刀”。
女真是金蒙古是银便如楚文王的和氏璧契丹人也有一块托帕石。二者同样是传国宝物只不过前者雕成了方方正正的皇家印玺托帕石却成为一柄凶器。
两样宝物虽然形状不同但都有一些传奇故事。和氏璧害得卞和断了两条腿托帕石也曾带来牢狱之灾。这块大石虽然内里藏有黄玉但外头却裹了一层灰黝黝的泥壳坚硬逾常无惧强酸无畏斧钺以槌力砸便只微微凹陷久后遂复其形。辽国君王不知关起了多少玉匠却都取不出石中宝玉。莫可奈何之下便罚它做了脚几专供喝茶翘脚之用。
不遇明君愿不出世托帕大石默默垂泪它每日睡在后宫看着辽国君臣淫乐游嬉每日里要不给妃子的丰臀坐上去再不便给龙足臭脚放过来不堪时更要成为临幸欢好的卧床。万劫不复数十年后直至大金崛起女真南下它才遇到一个人。这人与托帕石有缘因为他也叫做“大石”他便是日后开辟西辽朝廷的第一名君“耶律大石”。
当年耶律大石立下大功皇帝召见入宫问他求何赏赐耶律大石左瞧瞧、右望望眼见皇帝赐来的都是金银珠宝想起大敌便是金国自己却来膜拜黄金不免有些提不起兴致。正沈闷间忽见茶杯底下的大石头散出了光芒他心下讶异便向皇帝讨了。皇帝笑曰:“爱卿眼光虽高却也不免低得紧。大石内藏托帕黄宝价犹胜金可又因硬壳顽劣难取石中玉可说不值寸金。”
耶律大石沉默以对只尽弃封赏载石而归家臣问起大石来历答曰:“世人皆鄙俗只知金之美。此物价犹胜金亦不值寸金是为天地独一无二之反金圣物。”遂将其抛入洪炉七日后开关而出果然得出了反金圣物也解开了玉铁共生之谜。
灰黝黝的硬壳不是硬壳而是世间神物铁精内里的黄宝受火而焚便与铁精混生终于得出空前绝后的神奇铁料世称“托帕金玉”。刀身金玉交熔兼得托帕石之硬与那铁精之韧刚柔相辅便足以斩铁裂钢而刃口不缩。从此这柄珍刀便成为西辽王的护身兵器开展了威震天山的反金大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就是大汗座下第一猛士帖木儿灭里腰间佩刀的由来。
金凌霜微微叹气转望灭里腰间望去看那鞘镶一十二颗红宝排列成环那两个形似又不似的古字说明了来人身分。他便是西辽后主黑契丹如今的“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便是。
没有文弱可欺的美貌公主轿里只有一个凶暴粗野的黑王子。看天下情势再再难测一柄魔刀牵动全局却不知这人为何过来搅局?金凌霜微微叹气问道:“灭里阁下簧夜忽临莫非也想夺刀么?”帖木儿灭里将宝刀一挺傲然道:“谁说我觊觎魔刀的?”
金凌霜久在西域自也听过“托帕金玉”与黑契丹的传说这柄刀号称“刀中之皇”非但是惊世宝刀尚且是契丹一族的家传宝物。魔刀威望再盛却也不能引他千里跋涉。何况这人若是志在夺刀他的下属武功太过平庸难与“镇国铁卫”的精锐抗衡。
金凌霜反覆忖量忽道:“灭里阁下殿下的玉辇进京了吧?”此言一出灭里肩头微动长便即垂面听他淡淡笑道:“什么玉辇啊?她可是坐骆驼回来的连骆驼都偷偷喜欢她哪。”说着仰头狂笑起来声势甚为惊人。黑衣鬼众见了这个势头心下骤然之余无不向后疾退。一旁金凌霜却多少看出了端倪。他撇眼朝“招度罗”望去两人不约而同全都点了点头。
难怪找不到那个“大人物”也难怪各地不断传来军情总说“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行踪遍布全国想当然尔自是帖木儿灭里这帮臣子在到处搞鬼了。若非西域进关人马兵分多路哪来这许多假轿子神出鬼没?而客栈上下又怎会盯丢了人?不消说灭里煞费苦心掩人耳目如今他的主子必已暗渡陈仓顺利进入京城了。
金凌霜想通此节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说道:“也罢公主殿下行踪如何不归我管。既然阁下不是来夺刀的咱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请你即刻下船。”灭里双手抱胸斜倚船头淡然道:“那倒不成我还得等一个人。”
琼芳此时虽给抓住了耳中却还能听讲她听灭里仍在等人心中不由坪抨一跳不知他是否也在等那碗面。正想间金凌霜已代她问了:“阁下要等什么人可以说说么?”
灭里微微一笑迳自伸手出去便朝那块大黑布指了指。客栈失马焉知非福珊底罗登时怕了起来尖叫道:“老天!黑布底下有人么?”
“一群猪……”灭里嗤地一笑摇头道:“我在等这柄刀的真主懂了么?”
对方意欲等候魔刀真主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金凌霜冷冷地道:“阁下他可是跛者吆你不怕他么?”满身大血红的跛者拥有帖木儿大帝同样的称号连“七代煞金”
也只是他的臣属灭里想要向他挑战未免不自量力。灭里听得此言不由笑道:“金兄这话可怪了。我又不是来比武打架的怕他做什么?”金凌霜长眉微挑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为何要见他?”灭里哈哈一笑伸手向上指了指耸了耸肩。
众人看不懂他的举止金凌霜却是心下一凛已知是银川公主要见怒王。
前朝皇帝的长女便是公主殿下银川若非大掌柜再三交代不可伤害这个女人先前华轿上船金凌霜也不必两次猜谜更不会差点闹得阴沟里翻船只不知这个秀雪女人究竟有何图谋却为何要见满身鲜血的怒王?她难道不怕被活活捏死么?金凌霜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职责重大委实管不到这许多当即道:“来人招呼这位灭里先生把他请入客舱让他与琼阁主一同赏雪。”
终于要开打了赏雪是假抓人是真灭里朝琼芳瞧了瞧眼见这名姑娘形貌端丽虽然伤风得厉害却仍不掩绝色忍不住微笑道:“金兄不愧是西域来的待我这个外国人不坏。”
金凌霜听他说得潇洒却也笑了笑当下逐一派令:“老七上前招呼客人镇墓兽、帅金藤看守东西宫毗罗、珊底罗打扫甲板一刻钟之后打烊。”
客栈打烊夜宿旅客自要回房歇息只听哈地一声那七帐房挺了一个大肚子再次纵了出来想来是要收房钱了。灭里见这人满身肥油兀自张牙舞爪不由奇道:“掌柜的就这么个胖伙计过来招呼我?你们客栈不太寒酸了么!”
灭里言语张狂金凌霜却比他更狂十倍当下头也不回竖起黄金指环迳向七当家打了个手讯。金凌霜竖指成三意思不难明了他要七当家在三拳内收拾敌人。
“呜哇吼!”七当家眼珠外突跨马步、冲正拳轰然拳劲出似要将敌人一拳打为烂泥。
灭里惊道:“嘿你是要带我去客房可不是要送我去坟场啊!”嘴中说笑拳头却也抡了起来。风声飕飕一个马步冲正拳那个弯腰挥勾拳二人各自击出一拳全都望对方身上招呼却对攻向自己的拳头不避不让。
武林高手对决有所谓文比武较意在胜负分出点到为止。乡野村夫却没这许多讲究你一拳、我一脚看谁先活活踹死对方。旁观众人见这两条莽汉专攻不守已然拿出了疯打无不瞠目结舌不知一会儿下场如何。
砰砰两声前后响起声如击鼓这个左胸挨毒拳那个右胁遭狠打两人各中要害想来都痛到心坎去了。
灭里胸口挨打痛彻心肺他俯身舒出一口长气眉心一展将满头长拨了拨嘴角居然挂起了笑仿佛回味无穷。众人看傻了眼。只见灭里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九一颗送入嘴里另一颗却抛给七当家笑道:“吃吧。楼兰古方调理内伤有奇效。”灭里气宇非凡看他腰间虽系着宝刀但对方未持兵刀他便也虚悬不动仅以空手回击意示公平。想来这人秉持武者之风此时送来的丹药绝不至藏毒。琼芳等人一旁观看自对此人的气度大感心仪。
七当家把药九接入手里也不张嘴去吃迳自抛药落地一脚踏为烂泥喝道:“奸贼!谁要你讨好了?受死吧!”正要上前动手忽听一个清脆的嗓子响起哼道:“小气啊小气不收人家的心意大可双手奉还岂能这样作践糟蹋?小姑娘也似别扭。”说话之人伶牙俐齿正是琼芳。她虽给黑衣人押住了却还是能言善道便把七当家狠狠损了一顿。几名黑衣人听她说得有道理非但不曾开口斥骂反而还点头称是。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想来七当家人缘极差。他又窘又怒虽想反驳琼芳想了半天却又肠枯思竭找不出辞句应付只得“啅”地一声怒喊:“狗贼放响屁!受死吧!”
七当家性莽气躁拙于言辞开口若非“奸贼受死”便是“小子看招”了无新意只是这人毫无机锋口才手底功夫却极为犀利一声大喊方过右脚前跨一尺震得甲板破裂翻开跟着左手提护胸前掌心向外右掌随势缓慢推进赫是一套古拙掌法。
右臂将出不出五指将拢不拢转看七当家掌心却又满布罡气隐隐震动不休。灭里心下一凛忖道:“安禅制龙掌这人是少林寺的。”
此时少林方丈乃是灵定下辖“真玄如识”四大神僧看七当家虽然藏起了睑面却瞒不住手底功夫区区一掌击出便已暴露少林武僧身分。只不知这人是“灵真”还是“灵玄”了。灭里无暇深思当下深深吸气上身后仰再次拿出了勾拳架式。
中土武功门户虽多却少有勾拳打法七当家见他换汤不换药老瓶装臭酒毫无攻守法度可言不由冷笑几声示意轻蔑便在此时灭里一声大吼右拳抢先打出刻意朝七当家掌心撞去。
这个是中原正统那个是西域古宗胡汉对决双方第二回出手交锋架式依旧大得怕人。碰地炸响爆出掌力雄浑勾拳凶狠双方拳掌僵持各凭功力全面对决。
“安禅制龙掌”练有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最是厉害不过。只听七当家呼吸悠长寸劲转瞬爆压得灭里上身微微晃荡七当家怒号一声顺势再第二波气劲冲力排山倒海而来逼得灭里上身后仰额头冷汗涔下。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少林武僧无所不练尤其精于禅定一道。气劲凝聚之刻宛如古树大石难以撼动。果然几个呼吸间七当家双目神光暴涨胸腔高高鼓起料来第三波长劲一旦出必如泰山压顶之势。
灭里上身后仰眼见败象已成旋即抽拳脱身七当家当仁不让顺势一掌拍去掌力骤然来袭竟尔重重印上对手肩头只打得黑契丹下盘险些溃决。灭里忍痛咬牙反手也是一拳挥出刷地一声轻响拳锋勉强擦过七当家胸前脚下却咚咚咚地退开七八步面色已成惨白。
胡汉高手气力相较孰高孰低已是一目了然。看这少林三大掌功一是“罗汉铜锣钹”二是“大力金刚掌”最神奇的便是“安禅制龙掌”果然威力非同凡响七当家见自己旗开得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得舒爽间忽听剥剥声响不断身上衣衫裂开一条大缝从胸前连绵而来好似为利刀所割不旋踵又听剥拉一响连那黑面罩也破为两半露出了光头秃顶。满场人众见变故忽起无不咦了一声。
琼芳偷眼去望只见这位七当家约莫五十来岁满面横肉面颊肥鼓鼓的看这人如此丑恶难看那个黑头罩倒也没算戴错了。
七当家赤膊上身他被迫露出面貌自是满面讶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怒道:“小子!说好了空手较量你怎么使阴刀?”灭里腰悬宝刀七当家的衣衫却给割破了想来他趁人不备悄悄出刀这才伤了七当家。眼看黑衣敌众心存鄙夷灭里却只低头不语。毕竟他挨了一记重掌内息尚未调匀之前万万不能开口否则淤血内伤一会儿绝难再战。
七当家犹在喝骂金凌霜却已走入场中问道:“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说说么?”七当家哈哈大笑道:“我使得是一套掌法名曰……”黄金手指轻轻摇了摇转向灭里指去轻声道:“我不是问你我问得是他。”
灭里没替自己辩解金凌霜却把情状看得明白。适才那“安禅制龙掌”确实了得以力较力自是七当家占了上风。但灭里的勾拳也非凡物。他虽然挨了一掌却也送出致命一拳。拳锋触体之刻手腕内缩并不正面碰撞敌体而是以拳锋擦过敌身一扭二送最后才震出气力。靠着抽拉之力便在七当家身上撕出一道痕迹以外家流派而言已属空手武术的登峰之作。
灭里吐出了浊气挥了挥拳脚淡淡答道:“这是狮牙我从西方古国习来的还使得么?”金凌霜虽然久在西域昆仑却也不知“狮牙”源于西方古国亚述这套拳法形如狮爪扑敌至今传世已达两千余年要论渊远流长绝不在天竺武术之下。
听得四当家与敌人交谈却把自己视若无物七当家自是勃然大怒:“什么猪牙狗牙刚巧拿来塞牙缝受死吧!”正要上前再战金凌霜摇了摇头黄金手指轻轻回旋已然握住了剑柄看那剑锋将出鞘中竟然隐隐散出青芒听他叹道:“老七你打不过他的退下。”
金凌霜适才看得清楚七当家虽凭掌力震退了对手但灭里拳劲有异只要出手时力道稍重狮牙便能将七当家开膛剖腹。对方既然手下留情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已是不得不下场。
十年已过卓凌昭已死昆仑第一高手便是这位“剑寒”他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值得一探究竟。金凌霜上场候教却不啻打了七当家一个耳光果然他大怒欲狂拿出了看家本领奋力吼道:“泥梨耶啊!”
七当家双手握拳昂狂啸面上弥漫黑邪妖气功劲到处宛如邪魔降世。满场黑衣人见他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无不高声欢呼喊道:“禁传神功!”
武林帮会虽多但门墙内列有禁传武功的派别举世却只那一个。而其中以“泥梨耶”作为护身神功的人物该门也只这一个。不消说此人便是出嵩山少林四大金刚之一虎爪灵真。
泥梨耶全称十八地狱经乃是天下五大邪功之一。护身神功动七当家等同自道来历两旁黑衣人大为振奋金凌霜也不再上前干预只双手拢袖等候双方分出胜负。
十八地狱经第九重功劲使出双掌虚合食指、小指弯曲藏入掌心这是护世八方天之一的“焰摩天大法印”。灭里见对方拿出绝学却也不惊不怕只淡淡地道:“阁下身怀秘技不过我西域也有独门的禁传神功你想见识么?”
西域高手专凭蛮力对招一无分寸、二无气功岂有什么禁传之术?眼看众人眼带讥笑灭里却不多说他拉起左臂衣袖深深呼吸吐纳那左手本与右臂一般粗细但反覆握拳用力之下筋紧肌崩青筋竟尔缓缓涨大勒得左臂红烫。金凌霜心下一凛暗忖道:“左撇子!”
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左撇子并不稀奇可一旦左撇子把右手练得如同常人那就难得了。灭里始终以右手御敌说明他的右手受过多少严厉矫治方得这身傲人武功?可转个头来看也说明那只遭到主人弃置的左臂该有多么悲伤。
被禁的左手、被禁的姓氏、被禁的长相眼前的灭里不只保不住他的惯用手他还保不住他的姓名血脉自幼被迫移宗改姓、改穿回民装束讨好满天满地的委吾儿人……无数悲恨灌入这只左手有朝一日正拳击出该是什么样的气势?在这只被禁的左手之前千年禁传神功又算得什么?灭里才是天生被禁、一身是禁啊!
禁传神功对受禁左臂七当家拿出绝学已然满身黑邪之气。灭里则是面色悲郁目光凛然。这个黑气弥漫面如松墨泼铁锅难看可怖。那个铁臂烧红却如飞龙盘火柱威势冲霄。青筋纠、黑气涨双方各以惊人架式运气料来最后一次对掌必是石破天惊之势。
吼声震天两人拼出全身功力各朝对方拳掌击打真力未曾对撞但凭气劲相触便已激出一片向上旋风逼得旁观众人屏气后让。眼看拳掌将接胜负欲分猛听江面上哗啦一声竟有一人破水而出!来势快如闪电竟已窜跃甲板直取魔刀!
第三路人马到来其势不及掩耳!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不之客面戴头罩身穿黑衫赫然也是个黑衣人!不同的是他身手更快目光更准区区一个鲤鱼翻身半空旋腰头下脚上便已扑出了一丈远近。这人也似的身法一露四当家不由“啊”了一声琼芳也是一声低呼:“是他!”
是他!这人浑身湿透身上更结了一层薄冰不知在水里撑了多久此时两大高手对决他便趁机破水而出竟要趁双方分神之际一举夺下魔刀。
来人深谋远虑身法更是雄健无匹说来已是一击必中。最后的不之客到来满船鬼众莫不纵声惊叫:“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大家小心啊!”一个又一个怪物窜出人人身怀绝技好似到处都是跛者、到处都是魔王。魔王接踵到来不免让人慌了手脚。
黑衣鬼众口中叫得激动脚下却不由自主望后退却眼神全都透着惊怕。
众人猝不及防连镇墓兽也迟了一步但见灭里收不住拳七当家也回不了掌只能眼睁睁见那怪客扑向魔刀两大高手面面相觑霎时心意相通同声怒喝:“休想!”
拳掌同时转向齐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分毫不乱反而加坠下甲板前拳后掌纷来夹杀黑衣怪客吐气扬声双掌提胸便以全身内劲拂开两股巨力。
喝哈!八代煞金挥左拳七座当家出右掌三大高手拿出看家本领各以一手攻向身周左右。这个左打怪客、右击莽汉那个东拒魔功、西抗神拳一时红神臂、璘璘紫光、禁传邪气相互夹攻三人各以肉身承受两股猛劲。
三大高手功力悉敌对峙成圈内力所过之处黑气同紫光弥漫、气流随呼声齐啸船头狂风大起大黑布居然不必伸手去揭便给气劲卷上夜空!而那黑盖头下的魔刀真貌也将惊世而出!
魔王会合魔刀天下却是个什么景况?一片惊惶失措中唯独四当家静默不动他望着冉冉上天的大黑布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大掌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也许这一局……”
“咱们要中计了……”
第五章 怒者道之勤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吃不饱的时候没人听过什么叫“仇人”。
没有“仇人”是因为仇敌不是“人”人们憎恨的是四肢脚的狮、是没有脚的蟒……却不是两只脚的人……
千里之外响起了温静的嗓音有个人在说故事。他的嗓子静静的、缓蹬的听来斯文柔和让人有些想睡觉。听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纪里猛兽当道灾祸肆虐百姓不会打仗他们刚会种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门爹爹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刁走母亲看着爱子惨死爪下无人比得过猛兽的神力他们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来千万猛兽如洪水般冲向人间逼得全天下的百姓一齐向天哭喊悲声激昂震勤了满天神佛于是天界遣下了人间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离北京城三百里霸州碉堡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着说故事的那个人。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岁虽长体魄却极为威风高大说起话来透出一股端正庄严。不消说他也是一个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百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百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百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文此人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文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文。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6孤瞻”三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文自是大喜过望。6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送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6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文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着6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学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6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文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文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子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6孤瞻便是他。
这位6爷温文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留下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子将”只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子军”。
无论是春秋君子还是裹脚娘子总之这人就是6孤瞻。可此时钟思文认出了人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6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6爷啊6爷……”钟思文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说什么劳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子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文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6孤瞻听得劝降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要杀要剐6某悉听尊便。”听得6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笑。
钟思文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6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百来个人平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文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隐私钟思文自己出身军部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6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6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6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财谁又来听了?钟思文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肠忙道:“阁下适才提到狮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领百兽大战黄帝三百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文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6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6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可得其英字。”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6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自个儿的淫乐业百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6孤瞻目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6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百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手指苍天豪笑再三百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心悬路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百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子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
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6孤瞻面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子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对怒的百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6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子裸体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6的屁放完了么?”
6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子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百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6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子就不会再走父亲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6孤瞻望向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下苍生的不再是狮子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 “T.m.d6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6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极惨极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6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子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6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子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子婴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6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文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6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百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眼泪流出骂道:“6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索随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6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6孤瞻依旧镇静听他道:“诸君请听了在下今日冒险入城一不为怒苍打算二不为一己之私一个赤心诚愿就是盼保全霸州满城百姓。盼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百姓?这话倒转来说便是敌军已要进城。眼看对方孤身一人拿着三寸不烂之舌胡说八道堂上众人纷纷叫骂:“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凭你一张臭嘴么?大家把他抓起来啊!“一片叫骂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钟思文立时举起手来沈声喝道:”且慢!“
怒苍众将有分教号为“双英三雄四招抚”朝廷将领私下称为“智狠毒疯皆豪猛”“毒将”有征东招抚江翼“狠将”有总山战神煞金“智将”有御赐凤羽唐士谦除此之外更有满地的疯将、猛将、勇将一旦联手出征任谁看了都怕。只是在这群打仗杀人六亲不认的将领中唯独一人是君子儒将他便是坐在面前的6孤瞻。
钟思文沉吟半晌便道:“6先生你要钟某开城投降不难你要摘钟某的人头也不难。你只要回答我三个字:”凭什么‘?霸州与贵寨东西相隔几达千里你凭什么打下霸州?“说着双手环胸淡淡地道:”6爷你只要答得出来钟某人甘心束手就缚。“怒苍远在西北霸州却是京畿重镇藏于潼关之后中间相隔无数关隘敌人若要进攻霸州少说得打个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6爷沉默不语钟思文催促又道:”说吧6爷凭什么要我开城投降?“
“人品。”堂下爆出轰然大笑声闻数里一片笑骂中听得6孤瞻幽幽叹道:“我以人品担保你必须相信我。”众将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品值几文?”
“行了。”钟思文微微蹙眉制住众人的叫骂。他久在军中深明6爷作风此公一不烧杀、二不劫掠人品若何满朝知闻岂能让他受人羞辱?他满心烦乱又问道:“好吧就当钟某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你还是得告诉我此刻贵寨大军犹在襄阳厮杀南进自顾不暇我真要请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飞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几十名将领同声捧腹一笑6孤瞻狂妄自大二讽他不自量力。眼看6孤瞻垂下去无言以对钟思文秉持谋士风范却也没随着众人笑摇头道:“6爷非是钟思文不给你面子。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强真能凌空飞行他的军马呢?贵寨七十万大军南下激战克与伍大都督对决汉中、荆州、襄阳、驿马关沿线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问他的军马从何而来?还请回覆此事。”
钟思文确实斯文荒唐无比的事情他却还认认真真地出口相询。良久良久6爷面色默然低声道:“事涉军情6某不能说否则便对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钟思文叹了口气又听6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品担保各位只要广开城门一得图全百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务乞总兵怜信。”劝降如劝婚须得你情我愿。说来说去对方还只是那句老话毫无说服之力。钟思文忍住了哈欠摇头道:“6兄在下好话说尽了。”说着举起手来轻轻招了招。
手势一出左右随从暴喝同声并力上前数十名将领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千上万碉堡内外已是水泄不通。6孤瞻神色黯然并未显露武林高手的杀气只静静喟然:“总兵我这趟过来事前没有知会总寨我只是担忧百姓……”
“抓起来了!”钟思文终于耐不住脾气吼了这句话出来。
“霸先公……”6孤瞻含泪起身仰天悲凉道:“我尽力了……”
什么鸟样子让人越看越火午后时分敌将终于给押出大门一股脑儿关入地牢众将火气满满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将过年众人的家属都驻扎城中本来心情欢愉有说有笑谁知给姓6的王八胡扯一顿好似真要生什么怪事。眼看诸人愁眉苦脸一名将领安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苍本寨双英自投罗网咱们一会儿报上战功大家都记上一次嘉奖!”听得好处在前众将心中窃喜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岁未年关秦仲海怕咱们没钱花特地送来这个大红包咱们可也不必客气。”
众人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全散了。一名参谋见钟思文默默无语好似心中烦闷忙道:“总兵您还担心6孤瞻么?”钟思文摇了摇头道:“不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哦?”众人睁大了眼一个个伸长了颈子要听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说。
“不瞒诸位秦仲海的行踪……”钟思文眉毛轻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襄阳大战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听得此刻众人无不松了口气那参谋慌忙来问:“秦仲海的行踪已在掌握?他现下上哪儿去了?”
“江南。”钟思文胸有成竹淡淡回话。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覆述道:“江南?他去江南做什么?捕鱼吃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议论纷纷。钟思文摇手吩咐:“你们职级不到不必深究。总之秦仲海气数已尽不足畏惧。至于这个6孤瞻据我推算定是一道烟幕专来牵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马不敢南下驰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了这话此刻便算最谨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钟思文乃是三朝元老武英时驻派西疆景泰时转投江充麾下现下又成了正统朝的霸州总兵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严。
他手指城池总结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胆虚中藏实实中带虚不惜拿老将的性命来唬弄人。咱们若不想提心吊胆这两日更得加紧防御察看有无可疑之处那才是根本之道。”
诸人颔连连纷纷道:“是啊天下没有自投罗网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这几日多多留意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霸州虽非剿匪第一线却因地近京畿来往军旅极为繁多西北嘉峪关、东北山海关、正北居庸关三地军马东西往返调度戍守皆需途经此处这钟思文身为前朝旧臣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诸将明白上司的心事当下簇拥着钟思文视察城内防守。
只是众人嘴里虽然勤劳脸上神色却甚轻松毕竟天兵天将只在戏台上见过与其担忧秦仲海从天而降不如小心路上石头绊脚那才是正经。
行入大街便由总兵带领四下视察。众将忍着哈欠自做军纪森严状钟思文拊须顾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颔便道:“咱们正统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当真是皇上鸿福……”正要继续称颂忽听街角传来微弱声响细细听来好似是阵阵呻吟。钟思文咦了一声率领众将转过大街赫见一名乞丐瘫软地下正自哀声行乞。
寻常乞丐浑身脏臭这人却比乞儿还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细瘦肚腹却高高隆起好似是地狱图里的饿鬼几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认。霸州城六畜繁昌耕民十数万乞丐向来少见众将没见过这般苦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钟思文内心怜悯便蹲身下地从口袋里拿出碎银温言道:“来拿去吃饭。”
那乞丐茫张双眼气息微弱一见钟思文的右手伸出猛地扑将上来死命抓住迳朝嘴里咬去。钟思文大吃一惊看那乞丐如此污秽黄牙咬落下来必有怪病缠身忙道:“来人!”亲兵急忙举脚来踢怒道:“混帐东西是给你银两吃饭!不是让你吃手!”
那乞丐好似饿昏了头却把思公的贵手当鸡爪迳要抓来吃了。受了几脚自行滚向道旁钟思文惊惶缩手银两没曾抓牢便自坠到地下骨溜溜地滚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银子滚在面前那乞丐一脸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见他颤巍巍地举起元宝却不见兴奋神色只把元宝往嘴里塞好似当作了饺子一股脑儿要吞落下肚。
众人纷纷惊喊:“这小子饿傻了!”连着几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银子抢了回来。那乞丐浑似失心疯挨了几下责打也不见他哭喊呼疼只是双目茫然趴倒地下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众将咒骂不已又待下手痛殴钟思文却摇了摇手道:“算了可怜人一个莫与他计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几眼拊须蹙眉道:“来人将这人带回府上让他疗养生息。”
“总兵大仁大德……”众将见了正义之举莫不衷心叹拼命来颂:“大慈大悲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思文面有得色俨然道:“想吾等为国为民之士求得不就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么?待得天下为公世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奈河西北乱事不平?家事国事不靖?”他仰天拊须摇头晃脑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啊讲信修睦……”
总兵大人作文章满场将士把嘴张长篇大论之下众下属无不疯狂颔点得脑袋都快落地了。钟思文洋洋洒洒说了好长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处茶水摊另卖些糕饼当下取出银两吩咐道:“来人去买些茶水点心来大家边吃边聊。”
一名将领笑道:“买什么?那多费事要吃要喝瞧我过去吭个气儿……”话还含在嘴里总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胆扰民恶行!你想害我被革职查办么?”
当时朝廷管办森严!官员一瓢一饮皆有约法若有巧取豪夺之事动辄抄家灭族。钟思文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阴毒派有大批密探监管群臣秘号“客栈”为免厂卫举滋事便来当头棒喝以儆效尤。
众将闻得主上怒心中有愧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应答。钟思文哼了几声亲手拿了银两便往茶摊而去。看他手持银两兀自回瞪向众人责备道:“什么是买什么是卖!给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摊前回头数落了半天却没听见店家过来招呼。
说也奇怪钟思文身为总兵平素店家一见大人到来那还不全家慌张出迎老婆女儿排排跪了一地?岂能这般置之不理?钟思文满心纳闷当即蹙眉转头沈声道:“店家!”
“咕……噜……”
有怪声?钟思文满心惊疑霎时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看他嘴里塞满糕饼正自大吃大嚼半点也不似店家。钟思文吃了一惊凝目细看赫见此人身瘦如柴却又挺了个大肚子竟又是只饿鬼冒将出来!
钟思文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急急退开忽然脚下一绊立时摔倒在地瞪眼一看脚边竟又趴了一只大肚饿鬼看他手抓糕饼趴地啃食模样如颠似狂。钟思文吓坏了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左右亲兵抢上救起其余众将也都赶将过来一个个睁大了眼都在瞅着面前的异状。
情势有些诡异街上接连冒出三只饿鬼却是从哪儿溜进来的?钟思文满面冷汗使了个眼色亲兵赶忙上前对着茶水摊喊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茶水铺里无人应答店家居然消失无踪了那亲兵抓住了一只饿鬼喝道:“你姓啥名谁为何来到霸州行乞?那店家呢?他上哪儿去了?”连着几个题目问下那乞丐却只茫然张口喉头勉强出些声响想来是给糕饼噎住了。
一旁将领大怒重重一耳光煽落喝道:“还不说?”那人呛住了霎时咳咳不休双手挥舞面色转为青紫钟思文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亲兵狠命一拳打落捶在那人背后。糕饼吐了出来那饿鬼倒在地下身子蠕动不休眼中却在淌泪。一名将领重重踹落大脚怒道:“贱民!说话啊!”
背后受了踢踩泪水霎时扑飕飕地流下饿鬼四肢趴地目光悲凉喉头出了喃喃呼唤但听他含泪哭诉似在唱些什么。钟思文嘘了一声众人无不安静下来一个个侧耳倾听霎时之间耳中清清楚楚听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西北来的!”众将俱惊同声暴喊。
来人口唱“怒苍颂”必是西北难民无疑。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
西北干旱日重耕地长年无雨饥民灾户四下流窜时时爆民反众人听那歌声悲郁似在向魔神倾诉恨火此人必是灾地饥民无疑。只是那歌词满是仇恨尽在诉说对朝廷的憎恶不满众人越听越怒一名将领举起脚来恶狠狠往那饥民身上踢落叱道:“妈巴羔子饿死鬼踹死一个少一个!”
那饿鬼受了重脚一时趴倒在地脸上泪水混入泥尘再也动弹不得了。
钟思文眼珠略略转动醒起方才6孤瞻的劝说心里犯了疑惑当即沈声道:“来人!先将这些难民带回牢里审讯其余诸人预备刀剑随本官过去城门察看!”众人暴喝一声随总兵快步行去。
钟思文一马当先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心中又是猜忌、又是惊疑只不住推算局面。
好端端地6孤瞻为何孤身过来霸州?这人身为怒苍第一儒将翩翩君子不欺不诈脑子也没烧坏到底有何图谋呢?会不会……会不会……
钟思文越想越怕脚步越来越急直向城门奔去。众人簇拥总兵沿途去看说也奇怪路上始终瞧不到行人。明日便是除夕这偌大的街上却一无百姓、二无士兵虽在傍晚竟如午夜般寂寥安静。众将惊疑不定实在按耐不住眼看道旁有处民宅便即一脚踹开喝道“有人么?”
有人门里坐着一群大肚饿鬼茫然望向众将官口中却在咀嚼吃食。
饿鬼闯入城中望之有如地狱图怪诞异常。众将面色青白均是惊惶失措一人怒道:“这家人上哪儿了?说!”大肚饿鬼专心吃食无人回话。钟思文不待多问立时喝道:“来人!去把卫所兵马尽数调出全城戒严!”众人听得总兵派令自知事情闹大了纷纷赶将出去。钟思文望着屋内的饿鬼喘息道:“来人去把6孤瞻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霸州城拱卫北京位于潼关之后只因地处关内山隘屏障这十年里从来不见敌军来袭兵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三处卫所合计两万四千士卒。倘若秦仲侮真个冲将过来那可如何是好?钟思文满心烦乱便又朝军营匆匆奔去就怕另有灾厄。
来到军营只见营门敞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越来越是慌怕霸州共有两道城墙外三内四合计七门要是外城第一线兵马不见踪影那霸州已是岌岌可危了。亲兵不待吩咐率先挺刀抢入厉声道:“总兵驾到此处长官来迎接!”众人随后奔入慌忙去看只见哨所虽然阴暗却是人头钻动一时纷纷松了口气抚胸笑道:“可有人了。”
渣巴渣巴吃食声从角落响起地下坐着无数大肚饿鬼人人手拿军用干粮东一堆、西一簇有的哭坐在地有的凶眼瞪视人人披头散面黄肌瘦除大小之分根本难辨男女老幼。众将亲兵无不大惊道:“妈呀!”
乱岂一个乱字得了?众人惊怕尖叫钟思文则是哑口无言此地乃是外城哨所兵卒却似消失无踪了。众人醒起城里藏有家眷无不担心受伯。钟思文第一个醒觉过来喝道:“调出内城兵马即刻接管外城!东西南北四门封闭严禁百姓商旅进出!”另又吩咐亲兵:“即刻找来赵教头要他来保护本官。”
入夜时分最后一道晚霞被夜色吞没钟思文率众狂奔群将沿路高声呼喊只是道上总是宁静无人一不见百姓二不见士卒一行人越走越是心惊不知生了什么事。
钟思文状似镇定其实内心已如翻江倒海想他昔年镇守西疆之后投效新皇转派霸州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始终为朝廷倚仗不负所托。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我佛慈悲钟恩文一生宫运亨通秦霸先叛国没能连累我江充垮台不曾拖倒我无论如何得安然渡过这关别出乱子。”
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来到城墙众人却都下敢上前了只躲在碉堡之后偷眼去看。要是一个不巧居然见到城门洞开强敌百万军破城而入的惨况自要抱头鼠窜而去。
几十双眼睛眨啊眨几十只脚抖啊抖一只只脑袋从碉堡后头冒了出来不住偷眼察看。忽然之间这边喔一声那边咻一记这一望之下诸人阿弥陀佛一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
城门紧闭一无敌军攻城二无褴褛乞儿聚集看那干斤铁门牢牢关起门间兀自上了一尺直径的大木梁钟思文拼命拍着心口啐道:“自己吓自己可别惹出病了。”
他略略思量眼前城门紧闭并无外敌可兵卒却消无踪想来必有内情。正猜测间忽听参谋道:“启禀总兵有人在煮东西!”众人咦了一声纷纷仰头闻嗅确有阵阵酒肉香气飘来寒风中倍觉滋味。一名将领惊道:“大家快瞧城头!”各人仰头去望惊见城墙上火光隐隐歌声不绝传来果然有人在那儿烤肉饮酒。
何方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城头嬉戏?原来是朝廷守卒。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叫骂起来了。一名将领怒道:“好家伙!怎说不见半个人影原来是溜到那儿喝酒去了!当真该死!”说着第一个奔上石梯料来要重重惩处。
钟思文苦笑几声却也没破口大骂。行将过年爆竹催春下级兵卒思乡情切心情怠惰之余自要寻找因头作乐。只是乐归乐却怎也不该擅离职守想来当真该打。
没事了看四门安然紧闭城池毫无异状一切全因士卒怠慢这才招惹事端。可怜一连串怪事冒出来加上6孤瞻的危言耸听却险些把钟思文吓出病来。当下众人兵分二路一路前去内城调派军马一路过去察看城门。只留了钟思文一人坐地喘歇正擦抹冷汗间又听亲兵来报:“启秉大人赵教头过来了。”
城池旁出现一名干练的中年汉子此人正是武功高强的团练赵任通这人是客栈的人每日盯着城内众将钟思文平日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今日情势不同毕竟暗巷里闹鬼闹得凶有个密探偷偷跟着自己那也不算坏事。眼看赵任通行上前来目光满是关切钟思文松了口气问道:“内城还平静么?”
赵任通颔道: “一切如常!总兵莫要担忧。”钟思文安心下来又道:“6孤瞻呢?没逃走吧?”赵任通静静地道:“这人上了脚链枷锁早已押入大牢我已通知‘上头’请他们明日派人过来押解。”上头的意思便是那只大老鹰钟思文安下心来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背后亲兵见他疲惫立时蹲在地下替他拍肩搓腿赵教头静静看着忽道:“行了这是你妹子的差事这会儿给你这大哥干完了总兵回府之后她要做什么?”
那亲兵低咳一声总兵大人则是睑上一红这对兄妹都在钟思文手下办事靠着职权便利长官又是风流斯文妹妹陪上床哥哥随上堂没想这些丑事全给赵教头看入眼里想来也已传入“大掌柜”耳中。
丑事给人揭开钟思文面皮烧烫急于岔开话头随口搭话道:“赵兄北京有无军情下来?”赵任通摇头道:“暂且没有。大过年的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兵无须多虑。”
钟思文干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咱们快上城去吧。”他擦抹冷汗率先行上阶梯便在此时城头歌声终于止歇火光黯淡阵阵斥骂不绝传来想来抓到了怠惰小卒众将正自出言教训。忽然之间几声惨叫划破夜空想来有人给处死了。钟思文眉头一蹙便要声喝止那赵教头伸手拦住了摇头道:“军心散漫纪律松弛须得处死几个怠慢兵卒以儆效尤。”
是了该处死的绝不能留情否则便是妇人之仁。钟思文微微一笑便也不说话了。
亲兵搀扶之下众人并肩拾级鱼贯行入城头。好容易走到墙上那亲兵抢先一记高喊:“总兵驾到!”
霸州城道宽敞足供马匹飞驰随时有数百兵卒驻守此刻亲兵喊声嘹亮便等着衣甲振响寒刀触地之声。只是等了半晌城头黑暗一片四周安安静静不闻人语响。
怪了刚才还有声响的?人呢?钟思文望着空旷城头见了满地火堆灰烬却没瞧见下属。他心里有些惊疑赶忙使了个眼色亲兵提声再喊:“总兵驾到!守城军官何在!”
寒风飕飕四顾眺望偌大的城楼昂然矗立良久良久没人回答问话。钟思文陡见此状内心又忌惮起来。他越来越焦躁亲自喊道:“有人么?有人么?快快出来本将重重有赏!”
城墙连绵数里宛若一条黑龙诸人在城头奔跑叫嚷激起了一片空旷回音钟思文越来越怕、越来越烦。正要尖叫宣泄恐惧猛听亲兵大喜道:“有人了!大人那儿有人了!”
钟思文大喜之下急急去望赫见城郭远处立着一名男子看他满头白银辉背向众人却是名老卒。钟思文急忙奔向前去喊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距离众人约有十数丈听得喊声却不回头来答。看他仰着下巴侧肩靠墙双手抱胸似在眺看满天星辰。那亲兵暗暗诅咒便也急奔而来破口喝骂:“小老头儿你耳聋了么?总兵大人在唤你啊!”钟思文咳了咳忙道:“别凶他老人泰半耳背不打紧。”
亲兵压抑火气率先奔到那人背后再次暴喝:“老头!”喊声凄厉声只在背后只要此人不是全聋必能听闻声响。果然那老者动了动肩膀想来听到了说话。
“老头!”那亲兵厉声再喊:“这里生了什么事?人都上哪儿去了?”
那老者听了喊话兀自背对众人他举起手指慢慢朝一个方位指去。众人顺着指端去望赫见一条大水沟绵延下城尽头却是一处大坑。
粪坑?赵任通与钟思文对望一眼无不满心疑惑。却不知那老人手指粪坑水道究竟是何意思?那亲兵怒道:“死老头!两三百人全都上茅坑拉屎去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老人背对众人耳听对方不断辱骂陡然间昂然直身轻轻叹了口气。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那人体型高大看他背对自己白生辉双肩宽阔料来绝非寻常兵卒。那亲兵拔出了钢刀厉声怒喝:“死老头!转过身来!”
老头没有转身、也没有应答那亲兵气愤不过当下重重一脚踢出踹往那人左腿喀地一响身子倒飞而出头下脚上栽入粪渠一路滚到城下粪坑去了。
“铁……铁……脚……”赵任通嘴角喃喃似已认出那白男子的身分他嘶嘎了嗓子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
白男子听得哽咽哭泣便缓缓转头过来凝视着眼前两名朝廷中人神态默然。
钟思文望着那双眼眸心头有些异样说不出像什么这人的眼神好似懒洋洋地无所谓可目光回转之间又似见到了雷电轰闪的猛虎隐隐藏着凶焰火光。
面前的人不是兵卒也不是老头儿他是……他是……
“秦仲海啊!”赵任通哑然钟思文哽咽两人对望一眼一同出惨厉尖叫。
两名男子拔腿飞奔四腿快旋如轮一路由南门奔向西门远处鼓声间歇不定让人更加害怕。正哭喊逃命间忽见西门城头立着日月旗旗下聚集了大批兵卒人人身穿朝廷衣装望来足有数千之众。钟思文见了救星拼命挥手道:“来人啊!来人啊!”
声声呼唤下大批步卒列阵转向霎时之间一个个俯身向地单膝跪倒竟都向自己参拜起来。养兵千日用于一时这些军士从不喜欢跪拜谁知大敌当前却又一个个跪倒在地仿如打混装死。钟思文大声道:“别多礼了!平身!平身!快快过来保护本官!”
总兵号施令众兵卒却神情肃然无人言动钟思文尖叫道:“赵教头!赵教头!
快叫他们过来啊!“他叫得声嘶力竭却迟迟不听教头说话转头去看惊见赵任通也已趴倒在地这个赵醒狮平日威风八面如今却像矮脚虎四肢着地脸上更满布惊恐。
背脊凉后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钟思文两腿开阖颤抖身子晃荡摇摆呆呆傻傻之间低头望地只见地下来了一记影子它有一个头、两只膀、三柄刀便如戏台上的天将一般。魔将魔影笼罩背后钟思文心跳停顿他忽然提起手掌狠狠望自己面颊抽落一记耳光笑道:“不痛嘛哈哈幻影是幻影全部都是幻影瞧城池大门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敌人嘛……”
正要哈哈大笑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跟着一只大手放落脑门那手掌大得离奇握住了整个脑袋之后五指居然还伸到了眼珠儿好似要施以挖眼剜目的酷刑。钟思文脑中一阵晕眩他居然没哭没叫只歪嘴斜眼嘶嘶笑道:“谁……谁啊?”
“我叫做煞金……”怒苍双英到了关起了仁慈博爱的儒将孤瞻却引来了举世第一凶豪的狠将石刚。大水缸似的脑袋靠到了耳边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如熊似虎欲将食人。害怕达到了顶点钟思文居然自欺欺人起来听他笑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煞金门关得好好的你打哪儿进来的?”
巨灵神掌搂住总兵大人的肩头听得石刚叹了口气轻声道:“启禀总兵城门是我关的。”钟思文苦笑道: “你……你关的?”石刚朝他耳孔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你娘没教过你么?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便该随手关门……”
将死之际钟思文终于放声哭叫起来狂声道:“骗人!骗人!秦仲侮早就去江南夺刀了才不会过来霸州城!你们全都是假扮的!假的!幻影!妖法!”巨大的身子趴俯过来按住了钟思文的脑袋把他的脸面转了过去轻轻说道:“乖乖别吵瞧自己瞧瞧瞧咱们少主。”
深夜无光鼓声隆隆黑暗中有人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伴随地下沉重的踏地声响万军已然拜伏在地静候黑暗之主降临。
来了铁脚踏地一沉一沉有人一路行上城楼他解下了盔甲随手抛给兵卒露出满身狰狞的刺花那凌云之志冉冉上升随着主人行入城楼。须臾间鼓声止息来人面向北京那铁脚高高提起重重踏下踩得城楼护栏破裂炸开。
钟思文牙关喀喀颤抖他跪倒在地望着那只忿恚铁脚顺延脚踝望上去看眼里见到了一只粗壮大腿再望上看见到了一只满布火纹的怒掌再望上看……见到了略带愁意的嘴角满布苍凉的虎眼以及那一头黑白杂生的浓密灰。
“瞧。”石刚笑了笑附耳述说:“瞧他的模样他还要抢什么刀吗?”
昔年火贪刀攻守不必第二刀;今朝秦仲海杀人何须再用刀?
大地黑沈天下万物一片寂静灰男子单足傲跨城楼俯身凛视西方。陡然间他提起了一只火把熊熊焰光好似带着无边怒火照亮了天下。
一片宁静中灰男子高举火把嗓音雄浑悲凉高呼曰:“罪人们!”
罪人们……罪人们……西方远处传来无数回音灰男子举火向天悲声怒号:“与我同受天罚的罪人们!神佛舍弃吾等我却不舍众生!”火把从城头抛了出去轰飕飕地连过数百丈飞向幽暗无边的西北大地。
火把坠入地狱瞬间消逝熄灭钟思文喃喃自语:“他……他要干什么?”
仿佛在回答钟思文的疑问火炬坠落处现出小小火星黯淡光芒颤抖微弱堪堪熄灭之时又是一道星火燃起须臾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魔火以那火炬为圆心分向四方侵略大地火光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在霸州城下燃起一片浩瀚火侮。
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大海一样的汹涌人潮!那数不清的饥民手捏草梗低头流泪只在守护他们心中的微光。怒火包围霸州占满了视界的每个角落。钟思文也大声尖叫起来。
“天下受苦受难的罪人们!”怒字旗扬天而起仿佛向那满天神佛示威听得石刚纵声呼喊:“神佛不赏路咱们自闯路!太师不给吃咱们自己吃!”怒字漫天挥舞号召天下罪人十年干旱摧残没了食粮的灾民跪地哭喊回应着他们的救世之主:“上苍不给活!咱们自己活!”
“兄弟姊妹们!杀啊!”旗帜飞扬一声令下无数饿鬼奔向城门一只只用力拍打尖叫道: “肚子饿!肚子饿!放我们进城!放我们进城!”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更何况此地聚集了百万饿鬼?数不清的贫农低吟哭喊虽然声声微弱但那卑微哭泣一点一滴汇聚成川终能合为一道不平天雷一举震醒大佛国。
回思6孤瞻的劝说钟思文心中悔恨骨气己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抱住了石刚的双脚哭道:“不可以!不可以放他们进来!他们比野狗还能吃啊!”
蝗虫过境之处猛虎狼群退避三舍饿鬼无地可耕无饭可食遂只能煮草为米捡梗做肴等吃到寸草不生之时先吃过路商旅、后吃隔壁四邻最后易子而食。如今来到霸州城却是什么个了局?想起一家老小还在城内钟思文悔不当初已是泣不成声。
听得对方以野狗二字相称石刚不由叹道:“总兵大人您别瞧不起他们人家不过肚子大其实食量哪里比得过你呢?”钟思文闻得此言只是愕然不解石刚大手伸来用力拍了拍斯文脸颊摇头道:“要让你这三八蛋好吃好喝让你十个八个老婆安心下蛋咱们一年少说得耗掉十亩良田、屠宰千只鸡鸭三节加菜进补还得砍掉百头牛羊……”
“阿弥陀佛……”剽悍脸庞垂下望露出难得的怜悯之色合十道:“宰了你钟思文一家老小鸡鸭不必变鱼肉畜生们会感激我的。”
死不可怕死得尸骨无存沦为茅坑大粪那才是最最让人寒心之事。钟思文趴地惊叫:“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耳听钟思文哭叫不休石刚却也没打开城门听他笑道:“好啦吓吓你而已瞧你怕的。”钟思文大喜过望正要答谢却见石刚俯身过来含笑道:“来赶紧替灾民修书一封要保定军马打开关隘让他们自己去找吃的吧。”
保定关隘一开道路尽头便是北京届时一片鬼海淹没良田直隶省境也不成为炼狱?钟思文不敢设想后果尖叫道:“不行!别把灾民送入北京!他们会吃人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哭叫间胸前衣襟一紧双脚赫地离地。眼前缓缓靠来一张虎面森然道:“你要这些人怎么办?”
猛虎额上有个“王”字这人额上却有个血红的“罪”字钟思文两脚离地胸腔紧缩一时喉头出气多、入气少随都要断气。
“传话给杨肃观。”魔眼冒出凶火:“佛国不能只有天女散花。”
不收大肚饿鬼的大佛国会见到老子的大慈悲……
比弑师弑父更大一百倍的……
大慈悲……
砰地一声魔爪松开钟思文滚跌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襄阳大捷却换来了霸州大劫靠着怒苍三千猛士声东击西百万饿鬼即将化整为零而来北京虽然繁华富庶却耐得住几只蝗虫?西北灾祸即将蔓延钟思文内心疯狂呐喊:“太师!太师!魔王来了您快快来解救我们啊!”
第六章 修罗天之罚
“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子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子。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沈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路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文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文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文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文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脚边悄声道:“启禀大掌柜襄阳城回来的军情。”
此时怒苍贼匪全力开打一路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全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话说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文。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着“四爪金龙印”拆也不拆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本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话只得叩三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去望来人却又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文书么?怎又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文书那密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文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魔刀、勇剑、圣光”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百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子。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读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文帐本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太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太师一般说学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柜”脱裤子放屁、穿裤子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因为“上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子大声道:“恭送大……”
掌柜还没说玉葱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却要自己跟上来。罗摩什心下叫苦连天只得随行上去。背后下属倒是把声音拖得慢慢长长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寒风阵阵刮来凉意直从裤脚里钻了进去冰得自己脚步蹒跚。只见软轿已在府库门前相候这四名轿夫望似寻常其实个个武功精强全是金凌霜精心选出来的好手。罗摩什向屋顶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见到了一个黑影那是“六丁六甲”也是大掌柜贴身保驾的随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兴致好迳从轿旁擦过却没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轿罗摩什脸上挤着强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现下要去哪儿?“大掌柜撇了罗摩什一眼轻轻说道:”咱们去迎接一个人。“
平辈送往迎来称作接风送行以下对上方得迎接二字。罗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柜”身为本朝第五辅官职显赫却是要迎接什么人?罗摩什咳了一声想起自家老小还在等他回去过年当下大著胆子低声道:“大掌柜小人年岁老迈模样不称头还是别去吧。”
十年过去罗摩什皮肉松垮身形福瞧他眼窝多了两个重重的眼袋头却怎么也长不出来望来既光又丑确实不称头。正等着躬身告退大掌柜却摇了摇头道:“别走你认得这位大人物一会儿可以帮点忙。”罗摩什越听越奇却不知江充一死树倒猢狲散自己还认得什么大头?悄声便问:“我认得他?他是谁啊?”大掌柜容情平淡道:“护国天女。”
长官故弄玄虚罗摩什不免又吃一惊。国字辈的人物他只认得杀人成狂的“镇国铁卫”却哪里认得什么“护国天女”?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满心都是疑惑。
大过年的一定没好事。罗摩什愁眉苦脸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着走了。
寒风吹来罗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脚跟忽见路上行人目不转睛全朝自己这方望来。罗摩什心下暗暗惊疑忖道:“怎么了给人认出身分了?”
镇国铁卫行事低调等闲不露脸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着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寻常布袍路上却怎么有人认得他俩?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来冷不防见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满面晕红地望向自己看她双颊羞火好似烧了。罗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太冷风邪四下蔓延么?”他懒得理会撇眼再看霎时又见了一名少*妇瞧她低下头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那脸颊却也红通通的好似左右开弓给人抽了两记大耳光。
罗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为惊讶正纳闷间忽见路旁的太婆阿妈双目亮全数朝自己瞅望。罗摩什六十好几的老头了不知自己怎能临老人花丛、吸引大批女人的目光?
陡见怪异情状急忙换了摸自己的秃头就怕上头停了只虫子。说也奇怪头顶光溜溜一如平常转看裤子却也牢牢系着裤带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脚步缓了下来便在此时但见老妇少女目光转向而过全数随“大掌柜”而去。罗摩什啊了一声却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们瞧得不是老迈光头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个美男子。
狮虎鹰隼世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是光彩缤纷英俊的大掌柜顾盼自得沉雄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权臣气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肤、明亮双眸尽管今日身着便服宝蓝长袍还是如此夺目赢走了满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罗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柜”出门自不知会有这种怪事情。也难怪金凌霜这老贼总是跟着他想来沿途晃荡必也偷吃不少。罗摩什微微一笑转念想到了大掌柜的风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书林斋”三字。
大掌柜是个奇男子他虽然位高权重对女子却甚专一。不爱姑娘也就罢了一旦真心相待便要爱得轰轰烈烈举国皆知。也是为了这等古怪性子他才为了“书林斋”一事挨尽了皇上的刮不过也为了书林斋门口的那碗豆浆天下女子莫不暗暗仰慕大掌柜都晓得他是个痴情男子。
痴情男子最疼老婆为了“书林斋”那份铭心刻骨的恋情这几年大掌柜始终没讨小妾无论谁来搓和他全都加以婉拒。满朝文武明白他眷恋娇妻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北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听闻此事更是爱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声“仁义杨太师”。
“放屁……”罗摩什喃喃自语踢开了路边的小石子。
哪个男人不好色只是胆大胆小而已。大掌柜成亲前号称“风流司郎中”潇洒倜傥更是如假包换的风流浪子。这等人嘴中蜜里调油区区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来吵?
床头吵床尾和届时十个八个为国为民的大理由扛出来还不家和万事兴么?也是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栈上下便生出了传言都说他之所以不收小妾纯是因为他早已养了个秘密情妇这才止住了痒。
据说这个情妇不是普通人长得虽美醋劲却是奇大虽想一股脑儿嫁给大掌柜却又怕惹出轩然大波只能勉强忍耐做小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据说那情妇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烂崇文门。想到此处罗摩什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啊呀!什么护国天女该不会是……”
“秘密情妇”四字飞入心中罗摩什吓了一跳连念十声阿弥陀佛。
越是秘密越是瞧不得这个什么“护国天女”十之八九便是他的秘密情妇。万一自己不小心撞见了床第丑事这双老眼哪能拿来记帐?纵使不给大掌柜刺瞎怕也要给那个情妇挖出来。罗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宁可去江南押送业火魔刀那还少惹一点麻烦。
在满街美女的流连注视之下大掌柜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过。众家美女一见他的目光无不掉头避开可待他走过却又全数转过头来。罗摩什一见少女幽幽情思便想拿起脑袋撞墙最好晕倒在地那就不必见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着寻墙撞壁忽然大掌柜袍袖轻拂却已驻足下来。罗摩什赶忙停步陪同身侧顺着大掌柜的眼光去看却见远处有座衙门正是朝廷的太医院。
太医院可以治百病可大掌柜练有玄功诸毒不侵却为何要来这儿?他是来抓药的、还是来访友的?想到“护国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飞来一个“孕”字吓得罗摩什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间忽见几名衙役端过木梯正在门口装架匾额。前几日太医院里生出打斗据说有个黑衣人原地跳跃起身居然一举踢破匾额想来是在整修了。罗摩什虽也知晓此事此刻却无心理会只不住低头咳嗽。
“好孩子……”大掌柜幽幽说道罗摩什一听“孩子”两字心下大惊:“果然有了!”正慌乱间又听大掌柜道:“先败哲尔丹后挫三达剑我在他那个年纪可万万没有这个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头不对马嘴原来他说得是另一档事罗摩什身居六当家自也听闻过“龙影太子”的传说他干笑几声自管低下头去不一词。大掌柜忽道:“你怎么了?满头冷汗的?”
罗摩什鼓起勇气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生母是谁父亲都是同一人。”大掌柜听得怪话只睁眼望着罗摩什眼中满是疑惑瞧了半晌自管摇了摇头便自掉头离开。罗摩什干笑几声只得抢上随行去也。
来到了广安门大街经过一处池塘忽见大掌柜驻足下来那目光却朝池塘望去罗摩什随之去望但见白雪蔼蔼堆积池底那池水却早已干凋了。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罗摩什每年看着帐本天下谷粮收成自是倒背如流。他望着大掌柜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人再精明、再能干还是得看天吃饭。如今老天爷出了难题怕也要无计可施了。正想问大掌柜目望干凋池水忽道:“小小鱼儿……”
“小小鱼儿?”大掌柜每句话都有深意罗摩什间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凛忖道:“鱼?是于还是余?这是什么意思?”也是饱读经书立时想到朝廷里的于余双姓正推测是谁犯上作乱忽听大掌柜低声吟道……
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
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大掌柜忽清兴居然吟起了童词罗摩什一脸茫然悻悻听着一路听到“得自由”三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虐待这当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几声却也推算起大掌柜的心事。为何他今日收了几封密报却都无暇处置?为何他老谋深算今日却对着池塘喟叹?想来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这当口终于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势来看“护国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子生下来。偏偏大掌柜天性凉薄执意要她打胎却难免引起天女憎恨这会儿必是来收拾她了。至于为何找自己过来想来家丑不能外扬这等私事不便带着随扈过来只有找自己这个守口如瓶的老帐房方才可靠。
罗摩什过去是俨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鱼自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俗后娶妻生子每日抱着会哭会叫的小婴儿居然成了慈悲父亲想起除灭情妇有损阴德居然低声叹了口气。
好人难做坏人易为果然叹息才出大掌柜立时撇眼过来问道:“你叹什么气?你不喜欢这词儿么?”罗摩什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正努力推卸间大掌柜又道:“罗摩国师都说您文学渊博经史子集无所不知您觉得这词想说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罗摩什喔了一声想到“得自由”三字正想依实解说忽见大掌柜盯着自己眼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聪颖过人便把话头压了下去他低头算了算全词字数合十道:“启禀大掌柜方才那词儿一共三十七个字字字珠玑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柜颔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来呢?罗摩什是簿记行家文史算术无一不精平日自是口若悬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妇得自由这当口却似噎了个大馒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有意敷衍拖延当下合十躬身跟着取出手巾细细擦抹冷汗眼见大掌柜目光越来越冷索性将心一横两手一拍行险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大掌柜俊居一轩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罗摩什喜道:”据属下再三推敲这词儿蕴有深意恐怕是赞扬朝廷德政、弘扬中华文化之意。“
小小鱼儿游来游去居然与伟哉中华有关?眼看大掌柜颇有诧异罗摩什赶忙摇头晃脑吟道:“管子有言:”浩浩者水育育者鱼‘这就是说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想咱们中华上国辽阔宏大有月儿有花儿有钩儿什么都有了便如花开池塘般锦绣盎然……鱼儿们心存仰慕自然鱼贯而入鱼游釜中阿弥陀佛全都自由罗。“
满口胡说八道言不及义“大掌柜”却也没脾气他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便自掉头走了。罗摩什逃过了一劫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行到了广安门游艺园当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是要过年贺岁了。大掌柜转了几处街角眼前现出一排糕饼铺想来是要视察了。罗摩什躬身道:“启禀大掌柜此地共有八十七家点心铺去年六家旧铺关门新开店铺三家合计上缴银税一千八百七十七两……”
正洋洋洒洒倒背如流却见“大掌柜”走到了一旁的点心铺里问道“店家东西准备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过来他推来一辆小车忙道:“好了!好了!豆沙包、蟹壳黄、马蹄爽、豌豆黄、年糕每样两大包早备好了。”
若是别人走入点心铺里罗摩什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可这人是“大掌柜”罗摩什却不免满心讶异。大掌柜出门后从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赐酒菜也只作势欲沾。岂料他今日这般好兴致居然要买点心吃?
正想问大掌柜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上头放满了糕饼点心。大头目亲来操劳罗摩什内心震撼慌忙抢上前去大声道:“大掌柜这等贱役还是让属下来吧!”
大掌柜摇了摇头道:“一年一次别抢了我的乐趣。”他支开了罗摩什便推着满车点心直向安定门而去却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栈第一号大人物前推点心车六当家背后默默随行这事若要传将出去怒苍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罗摩什望着上司的背影不由摇头苦笑。大掌柜日理万机今日却为何推着点心到处跑?襄阳城战况紧急扬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难道毫不关心?想到一家老小都在北京定居罗摩什只得行到推车旁低声问道:“大掌柜到底西南战况如何咱们是不是打输了?”
大掌柜自顾自地推车淡淡便道:“国师多虑了。若依吾所料襄阳之战应当赢了。”
罗摩什听得南方大捷自是又惊又喜怒苍南下血洗襄阳此役战况胶着已达数月之久看定远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关前击破敌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红包了。
想当然尔胜利不会无故到来大掌柜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朝廷这才旗开得胜。罗摩什又惊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太平了。”大掌柜摇了摇头低声道:“天下能否太平那还言之过早。”陡听此言好似怒苍还有什么阴谋罗摩什老眉颤抖慌道:“您……您是说四当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腊月初敌方军师东进长洲逼得金凌霜赶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襄阳城却输掉了那柄大凶刀怒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间倒真是难说得紧。眼看罗摩什满心担忧大掌柜目望推车上的糕饼幽幽地道:“你别怕秦仲海若要过来夺刀杨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示意安抚。
寒的手掌拍得罗摩什身子冷、心头热。看这幅阴森森的模样想来大掌柜另有毒计对付怒王。罗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柜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属下有幸跟随您当真是一千个幸运、一万个感佩……”大掌柜听得称颂却没什么喜色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那天下也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罗摩什咦了一声忙道:“大掌柜情势已定您还有什么忧虑么?”魔刀已有后着防备襄阳战况更已明朗说来大势已定哪还能有什么变故?他眼望大掌柜心头满是纳闷。大掌柜深深吐了口气让口中热气凝为团团水雾一片水气之中他眯起了眼说道:“你晓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绝不玩旁人布置的棋局。”罗摩什心下一凛躬身道:“属下愚鲁还请大掌柜多加开示。”
大掌柜微起哂然低声道:“当年景泰皇爷的军马包围怒苍他跪得下来就已大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这回他突奇招朝廷恐怕满盘皆输。”确实如此秦仲海一生大起大落断腿残废、落魄江湖可无论战况如何凶险却怎么也杀他不死。罗摩什心下一惊不由得吞吞吐吐寒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大掌柜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咱们现下去见谁?”想到“秘密情妇”四字罗摩什满面尴尬喃喃地道:“护……护国天……天女……”大掌柜颔道:“正是护国天女。只要能迎来这位仙子无论秦仲侮怎么出招咱们都有法子应付。”
“是小人知道了。”罗摩什听了怪话自是苦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荒唐无比的一天连情妇也能上战场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经过了钟楼来到了国子监二人便从安定门离开北京。沿途大掌柜都捡小路来走绝不与熟人照面。才一离开京城天候转为阴寒大雪扑面而来大掌柜越走越快明明手推小车浑无用力哪知却如风雷电掣又似风中魅影转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间。罗摩什急起直追却仍跟随不上气喘如牛之间只能延道查访足迹。
罗摩什武功绝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还是大掌柜进展神区区轻功较量便给人打得一败涂地。他拂开睑上的白雪满心烦乱之间只得驻足下来猜测大掌柜的计策。
依着大掌柜的意思护国天女可以牵动全局甚且能够协助朝廷敉平怒苍之乱。并非罗摩什执意怀疑上司实在是这话太玄让人难以置信。
猜不透却也不必猜了。大掌柜不是普通人他活到三十六岁所有压在他头上的人全无一个善终他的父亲失踪了他的师父无端死了连他最为亲近的长官柳侯爷、岳丈大人顾尚书全没一个好下场……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柜的好友最后一定会死在大掌柜手中。
罗摩什松了口气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脑中微微一醒却又转了个念头。
不对……秦仲海未必会死……柳侯爷不只是大掌柜的上司他还与“火贪一刀”情同父子可他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为了那无情无义的一晚方子敬选择和徒弟分道扬镳还有那个叫卢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头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抛下了旧友与恩师反目成仇连旧日上司的儿子都能见死不救……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继父亲留下的志业他早已接受正统皇帝的招抚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帜与朝廷拼到这个地步?想当然尔他早已背叛父亲的志向。
大掌柜和这种人交朋友难保不被他下手宰掉。
文杨武秦实在太像了……苦笑之中罗摩什却也不敢多想了他察看大掌柜留下的足迹缓缓追踪而去。约莫又过三里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寺庙三面环山一面傍湖却是红螺寺。
红螺寺又称护国寺。只因方今皇帝信仰佛法即位后便下旨重修佛寺潭柘、戒台、卧佛、碧云等五大古刹均蒙圣泽诸多庙宇中更以这座“红螺寺”最为要紧。此寺于正统年间改名定为“护国资福禅寺”住持由皇帝钦定官封六品领袖天下十方普贤号称京北第一宝刹。
想起“护国寺”之名罗摩什心中一醒已知护国天女必与此地有些关连。他心中存疑赶忙上山入寺。此时雪势渐大来到殿前广场四下更起了大雾罗摩什循着大掌柜的足迹而去又走数百尺忽然眼前一亮惊见阴霾雪花之中山顶亮起一片红光眼前却是两座宝塔望来古意盎然。罗摩什心下一凛自言自语道:“红螺天女。”
原来如此大掌柜口中的护国天女真有其人原来他指的是红螺女。
相传玉皇大帝生下两位公主只因喜欢这座红螺山便化作了两只美丽的大水螺栖在寺中的珍珠池里夜间红光璘璘堪为异象。之后天女回归天界后世为了感念这两位天女娘娘便搭盖了这两座宝塔盼她们有朝一日重回凡间再为众生庇护。这就是红螺寺香火鼎盛的由来。
一路走到红螺塔下。忽见塔门外搁了一辆推车塔门却只虚掩着再看车上大小点心少了一半毫无疑问大掌柜进塔去了。罗摩什暗暗想道:“好你个大掌柜金屋藏娇原来是藏在庙里。明摆是情妇居然还拐我什么‘护国天女’?”
镇国铁卫公务繁忙今日这个下午却是乱七八糟大掌柜连火公文都不看了尽在这儿装疯卖傻一会儿天女一会儿情妇当真乱得人头皮麻。反正罗摩什早已交上了帐本乐得陪上司清闲瞎混至于大掌柜在塔里干什么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可懒得管。
昨晚算了一夜帐至今未曾歇息。罗摩什盘膝坐下背倚宝塔稍稍一闭目睡意便浓。正要打呼间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笑声:“罗摩什好久不见了。”罗摩什大吃一惊急急睁眼回头惊见门内朦朦胧胧好似有人倚在门里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罗摩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见那人五十不到年纪脸上挂着笑唇上蓄着须却不是……却不是……
“江大人啊!”罗摩什惊喜交迸:“你还活着啊!你还活着啊!”他直直冲将过去对着旧日上司指指点点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太师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罗摩什的光头道:“瞧国师这熊样怎地换了大老板却似越混越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罗摩什擦去泪水拼命颔:“江大人您怎会在这儿?”
江蛮子哈哈笑道:“傻子这红螺塔是我家啊。”罗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妇四字慌忙便道:“啊呀!原来您……原来您就是护国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个大头鬼!亏你说得出来!”江大人先是呸了一声跟着忍俊不禁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想起江大人嫖妓宿娼的往事罗摩什自知错怪了人忙道:“那……那这塔里住得是谁?”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现下无官一身轻可不是你的大老板了。”
大老板姓杨不再姓江罗摩什只得连连陪笑躬身道:“大人说得是那您老人家怎么会来这儿莫非……莫非……”连着几个莫非却也猜不出道理江蛮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告诉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品的。”罗摩什纳闷道:“吃供品?什么意思?”江蛮子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没空陪你了。”说着说好似怕供品给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罗摩什呆了半晌赶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还有话跟你说啊你不想知道大清公子的下落么?别走啊!别走啊!”他越叫越凄惨终于哭着喊出自己的心愿:“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带我走!带我走!我不要再记帐了啊!”
咚地一声脑袋撞到了东西罗摩什愕然睁眼惊见自己躺在红螺塔中地下冰寒彻骨四周幽暗宁静回望去午后寒光正从塔窗照入地来外头那辆推车兀自停放门口一切便如睡前一个模样大掌柜还没出来。
罗摩什做了个怪梦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着自己的疼脑袋不知适才撞着了什么硬东西。他咕哝一声定睛去望霎时眼里瞧到了圆圆的东西不知不觉间上见是热泪盈眶。
江大人……
罗摩什轻轻苦笑眼中垂下泪来。那十八省总按察、威风凛凛的太子太师就这样装在圆圆的骨灰坛里仿佛还眨着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属。
塔墙四遭放了一坛又一坛骨灰认得的、不认得的全都在凝视自己……罗摩什双手轻抚上司的遗骨一时涕泪横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罗摩什醒了过来抬眼去看面前一名男子凝视着自己看他容貌英挺卓卓不群却是顶头上司来了。罗摩什赶忙擦抹了泪水低垂颜面道:“大掌柜。”大掌柜侧目来看只见罗摩什双手环抱捧着江太师的遗骨痛哭他也没多说什么只仰起颈子朗声道:“如玉我这便走了。年初一倩兮会带着孩子过来到时我便不来了。”话声甫毕听得一名女子柔声答应:“多谢杨大人您慢走吧。”
罗摩什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去望只见塔内阶梯站了一名女子看她年莫四十来岁早非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不知是那“秘密情妇”?还是那传闻中的“护国天女”?正想出口来问大掌柜伸手一拉已将罗摩什带到了塔外似不愿他出言惊扰这名女子。
来时急如风火归时却信步缓回眼看大掌柜推起了小车离山而下罗摩什也不再装扮小丑只一路默默无言大掌柜见他满腹心事微笑便道:“国师不想问塔里住着什么人吗?”罗摩什听了这话却只微微苦笑摇头道:“大掌柜我已经老了。”
老了老到不想知道了……这不是他的时代鼓掌轮不到他奉迎也不必他他的光荣已经结束。大掌柜望着罗摩什反手拍了拍他的光头那手掌温温热热的好似带着一抹安慰。
两人推着摊车一路回到了京城时在年关下午路上白雪蔼蔼往来行人俱有笑容却是一幅年节欢景。两人走过半里来到了一处陋巷见是京城里的老街铜锣胡同。大掌柜停车下来自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戴上转眼间便成了个面色腊黄的中年男子。
今日一路走来大掌柜举止始终怪异看他又有新招罗摩什也只能呆呆望着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到了老婆孩子低声便道:“大掌柜下官家人还在等我回家过年我可以走了么?”大掌柜微笑道:“还不行咱们还没迎到天女。”罗摩什惊道:“这……又是天女她不是住在塔里了么?”
大掌柜笑道:“你倒忘得快红螺天女共有几位?”眼前现出了两座宝塔罗摩什苦笑便道:“两……两只……”大掌柜似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只自顾自地笑了:“正是两位帝释天给了咱们两位天女一位可以替咱们祈福保命已然住在塔中。另一位可以降魔驱鬼却还在凡间走动咱们便是来迎接她的。”
“护国天女”有两位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养了两个情妇?以大掌柜的风流倜傥便要养十个情妇也无不可只是美女莺啼燕叱却哪有什么法力降魔驱妖?罗摩什也无力多想了只站卫兵似的垂立一旁满面都是愁容。
大掌柜也不多谈朝廷事他掀开了长袍自坐街边眼看罗摩什始终站着便拍了拍身边空位道:“过来坐下陪我聊聊。”大掌柜扮成了中年贩子神色似也慈和起来。
罗摩什张大了嘴不知这人是否吃错了药他迟疑半晌终于大起胆子坐在大掌柜身边神色有些不安。
大掌柜笑了笑淡淡问道:“你很怀念江太师对么?”
罗摩什咦了一声竟是迟疑难言过得半晌终于鼓起了勇气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大掌柜拍了拍罗摩什的后背微笑道:“不只你怀念他连我也想见见他向他请教些道理。”
江太师早已亡故便算还活着说来也不过是大掌柜的手下败将还能指点人家什么?罗摩什呆呆望着大掌柜的假面陪笑道:“大人……您……您在说笑么?”大掌柜叹了口气!道:“也许吧总之治国如烹小鲜要能像他一样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是那么容易。”
耳听大掌柜语带推崇罗摩什自是愣了忽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店家这些糕饼怎么卖?”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回头去望赫见一名美妇站在推车之前手上持着银两看她东挑西捡似要买些马蹄糕。大掌柜居然也站起身来自行来到推车之旁学着贩子的模样陪话。
那美妇嗓音柔曼听她道:“这些饼儿鲜么?”罗摩什干笑几声便要上前来答却听大掌柜浑起嗓子抢先答道:“上午才好放夫人一万个心绝不会吃坏肚子。”
吃坏肚子?耳听大掌柜有模有样居然做起生意来了罗摩什自是眨了眨眼嘴角出了苦笑。那美妇点了点头回便道:“阿秀来吧想吃什么自己过来挑啊。”一名男童快步而来看他肤色黝黑目光炯炯额上还系了条玉带望来精力弥漫。罗摩什呆呆看着男童忖道:“阿秀这名字好熟……”忽然心下醒悟:“神秀小少爷?”他大吃一惊转目再朝那美妇的背影望去更已认出这女子的身分。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位美妇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顾兵部的千金小姐倩兮她是书林斋的女主人也是大掌柜的元配娇妻。罗摩什虽是大掌柜的下属却因长年躲在府库算帐少与大掌柜的眷属往来见面是以乍然一见居然认不出人。罗摩什正自讶异又听大掌柜道:“这位小少爷甜糕每盒二十钱买二送一想什么尽管拿。”
当真荒唐明日便是除夕杨家男主人不回家做老爷不去客栈当大掌柜却来陋巷里乔装易容买二送一?莫非他筹不出银两压岁钱了还是国是繁忙终于把他逼疯了?
正猜想间那孩儿挨到美妇脚边手指豌豆黄笑道:“小老头!给来两块这种的。”话声未毕那美妇捏住了儿子的面颊责备道:“不许说粗话。”那阿秀却也不怕疼嘻嘻笑道:“小老头也算粗话啊娘还真是孤陋寡闻……”大掌柜给称为老头却也不以为忤只拿起了纸板折做纸盒跟着将豌豆黄一块块放入盒中。那阿秀喊道:“等等!
捡大块点别蒙我娘银子!“那美妇听儿子说话无礼便往他凝视而去眼中带着不悦。
那男孩倒也乖觉一见娘亲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脸色陪笑道:“大叔你好啊天气冷呢恭喜财啊。”
罗摩什呆呆看着一家三口的举止却猜不出大掌柜的用意。想起“护国天女”四字更是满心疑窦不知顾大小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无武功却有什么法力降魔驱邪?敉平怒苍?
想着想那美妇已从怀中取出银钱交到儿子手中嘱咐道:“娘先进屋子里了一会儿你捡好甜糕记得把东西提进来。”那阿秀见手中足足有一两银子心下大喜更是东挑西捡什么都买上一盒罗摩什撇眼过去只见顾大小姐缓缓走入巷中她来到一栋旧屋子前便自开门入内跟着拿了扫帚出来自在门口扫起地来。
那大掌柜一路注视妻子的身影眼光不曾稍离想来都在留意她的动静。罗摩什心道:“这家人当真怪得可以年关将至老公卖饼老婆却来陋巷洒扫庭厨真是莫名其妙。”正想间忽听阿秀喊道:“光头老儿你再敢偷看我娘!小心老子揍死你!”
罗摩什心下一惊赶忙望向杨家第三人陪笑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小少爷误会了。”
那阿秀天生顽皮一见阿娘离去便摆出前架子。他指着大掌柜冷笑道:“老贼我以一刖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偷儿!”大掌柜目望阿秀笑道:“小弟弟好凶啊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戟指喝骂:“你问这做啥?想打什么坏主意么?”大掌柜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觉得令堂像个官太太不似附近邻人方才多问两句。”
这街坊位于京城旧街俗称铜锣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妇却是身段优雅自不是当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瞧你的睑皮硬绷绷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尸。该不会是兔儿山坟堆里蹦出来的吧?”大掌柜听得此言立时出笑声那脸皮却不曾牵动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几分像那活僵尸。罗摩什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忖道:“咱们客栈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尚待改良。”
大掌柜手上包着点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妇的身影见她扫好了地便又开门进屋跟着点起油灯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儿八成又在打扫屋内。阿秀见大掌柜目不转睛兀在窥视母亲霎时横眉竖目喝道:“你还看?再看老子便吃垮你!”伸手取过一块马蹄糕自行吃了想来这块不付钱了。大掌柜笑了笑便将点心包入纸盒淡淡地道:“小弟弟你这般凶狠模样不怕你爹爹揍你么?”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结我都来不及呢!“
大掌柜哦了一声道:“是么?”阿秀俨然道:“当然是。我爹总想讨我欢心。他老说儿子大人啊肚子饿么?儿子大爷啊缺钱吗?想女人吗?尽管开口啊……”罗摩什听得头皮麻那大掌柜却是不以为忤只摇头一笑:“世上竟有这等爹爹真是难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马蹄糕扔入嘴里囫图吞了又从怀中掏出银钱笑道:“好啦不跟你罗唆了赏你钱吧。”大掌柜倒也老老实实收下银子另找了一大把铜钱回去那男童也不去点自管提了大包小包便望巷中飞奔而去。
妇孺尽皆离去上司却仍目视母子背影口中出笑声。罗摩什小心翼翼低声道:“大掌柜方才是您的公子吧?”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算是。”
儿子便是儿子不论亲生还是收养尽皆含糊不得!怎能说“算是”?罗摩什低咳一声虽说心头有些不解却也不想多问毕竟这是大掌柜的家务事他可不敢管。
正静默间脚步声又次响起罗摩什回头看去却见一名小女孩儿跳跃而来笑道:“娘!这儿有卖糕!”嗓音清脆虽只八九岁年纪却是唇红齿白娇俏可爱。罗摩什六十老人最疼小女孩儿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闻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气仿如金贵牡丹浓得让人分不开心。他心下一惊赶忙顺着香味来处去瞧霎时见到了一名妇人。
明眸皓齿的妇人生了一张瓜子脸她身穿貂领皮袄腰着六幅宝裙手指翡翠明辉掌中却牵着那名女孩儿。罗摩什大吃一惊好似见到幼虎身边的母老虎只把头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动弹。
伍都督一生节俭从来只有一位夫人千呵护、万骄爱不消说此女正是九华山的前掌门艳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装巧扮一旦与女儿并肩站立当真是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万千情。让人不由得面皮烫。
比起方才过来的杨夫人艳婷显得很热情、很诱人她比杨夫人多了几分艳丽世故却不免少了几分性灵飘逸。罗摩什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下转开身去面向墙壁立正站好。
眼看女儿兴高采烈只顾捡着甜糕艳婷眼波盈盈登时望见了罗摩什的光头她啊了一声赶忙转过俏脸上下打量糕饼摊的大老板一时间腰枝乱颤咯咯娇笑起来:“怎么啦?客栈的大掌柜不好当改当贩子了?”伍崇华忙着挑拣糕饼娘亲却无端笑她抬眼望着母亲疑惑道:“娘你认得这位老板么?”
艳婷打量着大掌柜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摇头笑道:“小孩有耳没嘴去挑你的糕儿。”
伍崇华哦了一声她手捡着甜糕自顾自地道:“老板我要绿豆糕还要仙渣饼……”大掌柜也不理会艳婷一手提着纸盒一手替小女孩收糕装饼。艳婷吟吟笑道:“这位爷台瞧你小本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过来帮伙啊?”大掌柜不言不答迳自拿起一块八宝糯米糕塞入艳婷掌中。艳婷眼波横媚提起八宝糕轻咬一口笑道:“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谁的嘴么?”
伍崇华听得娘亲言语奇怪忍不住抬起头来喃喃说道:“娘你怪怪的。”小孩问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艳婷便已安静下来。大掌柜快手快脚便替华妹装了糕饼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华喜孜孜地怀抱饼儿回眸望向母亲笑道:“娘会钞了。”艳婷摇头道:“不必付了。你那杨伯母的面子大得很记她帐上吧。”那个杨字拖得长长的说话时更眨着一双杏眼尽望大掌柜来瞅却又是来找麻烦了。大掌柜咳道:“夫人小本生意恕不赊欠还请付现。”
那伍崇华长相像娘亲性子却如爹爹一般老实眼看娘亲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说咱们不可拖欠百姓银钱娘要不付现我便不买了。”艳婷啐了一声搂住了华妹道:“瞧你老帮外人说话。”她撇了大掌柜一眼问道:“多少钱啊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头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个整数一共五钱。”
五钱便是二十文。正所谓四交换一钱十钱值一两听得大掌柜说得正经艳婷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她打开绣金钱囊捡了片凤纹金叶出来罗摩什眉头一蹙心道:“存心找碴这怎么找得开?”凤纹金叶值得二十两银足可换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柜没这许多零钱只得垂手不动。那崇华小妹子心肠好便道:“娘我这儿有碎银子不如我来给吧。”艳婷见女儿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轻轻一推俨然道:“快过去习画吧。别让杨伯母等了。”听得学画二字罗摩什心下醒悟这才明白艳婷母女为何会在这处陋巷溜达原来是送女儿习画来着。
那伍崇华听母亲催促自己登时答应一声便朝小巷奔了过去。艳婷见她提起裙子奔跑不由叹道:“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儿离开她摇了摇头转眼又朝糕饼摊瞅来瞧这个少*妇妈妈媚眼横视定要肆无忌惮了。果然罗摩什心存害怕赶忙缩到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动。
艳婷一双媚眼上下扫荡先瞧了瞧罗摩什的光头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道:“这年头的官儿越来越怪了明明领着朝廷俸禄却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装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门口这儿请教两位这是什么道理啊?”别人怕大掌柜艳婷却是目指气使说起话来透着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动声色一时低头排列糕饼对这些话置若恍闻。
艳婷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登时弯下身子眼角瞅着大掌柜微笑道:“你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太紧了难怪说不出话来。让我替你瞧瞧。”说着说作势去摘大掌柜的假面才要动手猛见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艳婷的脉门顺手一拉更将她扯了过来。
大掌柜左手拉住艳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脸。两人隔着推车四目相投相距不过寸许艳婷的笑声终于止歇了。但见她横黛凝眸桃腮隐隐泛着红露出难得的正经表情。听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却不急着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问道:“天寒风紧人家在屋里吃糕习画多热闹你怎不一块儿去?”
听得此言艳婷挺起腰来轻轻挣脱大掌柜的掌握她拢了拢一头秀淡然道:“我一嘛不想学什么画二嘛……”她随手拿起一块梅子糕儿贴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给她教。”
艳婷本就美丽此时星眸侧望撅唇做吻更显得楚楚动人罗摩什呆呆窥看她的丽色却也不禁大为惊叹。艳婷还想再说忽见罗摩什的光头照亮摊车望来极为碍眼她把那块糕儿抛回摊上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传回了战报你收到了吧?”罗摩什一听军国大事立时抬起头来眼角悄悄打量动静。却听大掌柜道:“收到了不过还没拆。”艳婷哦了一声道:“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摇头道:“哪儿的话定远从没让我失望过。”艳婷微微冷笑她点了点头自管低下头去。过不半晌忽又扬起脸来这回面上却堆满了笑听她欢容道:“杨大人说得对啊我家定远年年上阵打仗从不曾让你失望那你杨大学士呢?你俩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让他失望么?”
眼看艳婷睁着一双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罗摩什揣摩语气醒起她话外有话不免脸色一变迳自转向墙壁面壁思过去也。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掌柜耸肩淡然说道:“夫人说笑了。定远不是娶了你么?他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说着戴回了人皮面具低头排列糕饼不再多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艳婷却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一事回便道:“我儿子又溜出门了这事与你有关么?”大掌柜头也不抬迳自道:“男儿汉志在天下我在他那个年纪早已奔波江湖四海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艳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儿子的未来前程。艳婷听得说话却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轻声道:“观海云远、观海云远……有时想想还真高兴幸亏你们柳门还有一个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坏成什么样了……”
魔王血名万莫提及但艳婷轻轻松松说来对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罗摩什虽如老僧面壁但这话声还是钻入耳来他大吃一惊赶忙掩住了耳孔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艳婷终于离去了。罗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儿细细考察民房墙壁雪花飘下在他的秃头顶上积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时管那“护国天女”是谁“秘密情妇”是谁他统通一问三不知纵使有人过来严刑拷打他也是张飞家里找岳飞听都没听过。
正装死蒙混间忽听脚步又起摊车旁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罗摩什心下一惊以为艳婷又回来了赶忙撇眼偷看却见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头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娇艳的京城第一美女?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想来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怀抱着一只包袱沿途低头行走经过巷口处忽尔停步下来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误。罗摩什心道:“原来是来访友的。”
小年夜午后的小老百姓过着小小恬静无争的生活罗摩什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虽未升天却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扰人家便低下头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时大掌柜却扬起头来他凝视那名村姑微笑道:“快过年了买些糕饼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迟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简陋却也不知是否有钱。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轻声启齿:“敢问店家这儿可是铜锣胡同的……”说到此处低头去看手中纸条又道:“绿竹巷么?”
罗摩什原是浑不在意陡听这女子的说话忍不住便咦了一声。温柔细软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圆怎也不像一个村姑的口音。他见那村姑还能识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柜却似不察听他笑问道:“是啊这儿正是绿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柜先前与妻子说话只因隐瞒身分便把口音浑了此刻他不再夹嗓变音便又回复了一口清脆京腔听来极为悠扬悦耳。
那村姑却也不以为意看她斜倚墙边怔怔朝巷内眺望幽幽地道:“请问店家绿竹巷里是否有个书林斋?”书林斋便是顾家父女早年开立的书坊当时为了正统第三案曾经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难为吃足了苦头。耳听这名女子竟是来访书斋的罗摩什心下一凛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这女子与顾小姐有何渊源。
大掌柜听得来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顾小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书林斋业已关门专教孩童们画画儿。哪…您瞧…”说着举起手来遥指巷内寒舍:“她便在那儿您尽管过去吧。”
午后霜雪飘降远处房舍望来很是温暖依稀可闻孩童的笑闹声。那村姑怔怔望着却迟迟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过去了?”那村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了远远看看就行。我不认得顾小姐只是听朋友提过她的一些事……”大掌柜低头整理糕饼问道:“您听过她的事?可是她磨卖豆浆、开斋印书的那些往事儿?”
“不……不是这些……”村姑凝视巷内房舍她垂下斗笠摇头道:“我听到的……
全都是幸福的事儿……“大掌柜听得此言登时抬起头来静静问道:”您是说她现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过来瞧瞧……”说着说便要放步离开。正于此时大掌柜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糕饼上霎时甜糕受力变形整辆推车更是嘎嘎作响。罗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铁胆蓝澄澄的铁胆也是世间第一神剑号称“擒龙”!
陡见这柄天下第一利器罗摩什不由起抖来了一不知大掌柜为何拿出擒龙剑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谁脑海中盘旋回绕又是“护国天女”、又是“业火魔刀”说不出的凌乱无绪。正慌张间大掌柜抬起头来含笑道:“这位夫人请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声登也驻足下来回眸朝大掌柜望来。眼见她转头来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罗摩什便也趁势窥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着端正的樱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这让人觉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觉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满星桥罗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气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开怀巧笑当是天生的温柔性子。
正望间又听大掌柜笑道:“这位夫人我长年在这儿摆摊子和杨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搅她不如让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认得她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认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说她的父亲顾尚书?我当然认得。”听得顾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也听过顾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问的是……是……”她有些迟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柜含笑催促:“来尽管告诉我您还想知道谁的事?顾夫人、二姨娘、小红、刘管家……”他说了一串名儿随手提起擒龙剑微笑道:“还是卢云呢?”
陡听“卢云”二字那村姑不由惊呼一声霎时仰起脸来露出那张白雪晶莹的脸蛋。罗摩什见得她的面貌却也同时出了一声低呼。
斗笠下的脸庞一点也不像个村妇她太显眼了这与她的样貌无关而是她有种说不出的雍容气质无须珠宝锦衣来衬便已让人觉得她出身极高无论她身穿什么破衣旧裙无论她身在何处陋巷酒肆随时能让人们一眼见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视她却又不敢随意接近她。
总而言之天上谪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她必然来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尘、心不萦忧毫无疑问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护国天女”!
天女现身罗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见得这名美女的样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己陪同过来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确实有一种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苍。
巷中一片宁静那村姑却是全身抖听她颤声道:“您……您说您认得那位卢……卢……”
天女语气抖想来心情大为激荡大掌柜含笑接回:“我当然认得他以前还和他说过话呢。”他手握神剑自推车后缓缓行出柔声道:“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踪对不对?”斗笠下的樱唇轻轻微颤轻声道:“你……你说……”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泪喃喃低问:“他……他去了哪儿?”
“别替他难过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该去的地方……”
天色阴霾雪势加大点点雪花飞落巷中掩去了远处孩童的笑声大掌柜的嗓声转为低沉听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为他生了一种病……让他管不住自己让他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前往那个无名遥远的所在状元顶戴救不了他未婚爱妻唤不回他换帖弟兄也帮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去看着他坠下悬崖把自己献给白水大瀑……你瞧……你瞧夜空……”
村姑起抖来了她扬起睑来望向万里天际。华灯初上岁末天雪飘降但见寒星点点闪耀夜空仿佛洒满了神佛泪水。大掌柜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会见到他……见到他泪流满面默默问着我:人间是否还有天理天地是否还有公道?”斗笠下滚落两行泪水那村姑环抱着自己的双肩竟已啜泣出声。听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啊……”大掌柜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间要是有公理我还忙什么呢?”
村姑闻言震惊急忙抬起眼来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我啊……”雪雾散开面前有一名男子跪在地下他单膝触地挺背直腰含笑道:“我叫做杨肃观也就是创建佛国的人。”
傍晚时分天边雪云五彩变换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有小小猫儿经过正于此时岁末鞭炮炸响对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也掩住了猫儿轻盈的脚步。
杨肃观无视四遭变故只跪于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着自己。
两人相距数寸呼吸相闻天女低头下望一时之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面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样他非常美丽非常玉雪尊严……也有夜空般乌黑的丝亮如高山银雪的白皙玉肤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却又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殿下。”杨大人温文有礼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睑庞问道:“臣像个坏人么?”
“不……你不像坏人……”天女满面红霞她别开头去轻声叹息杨大人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却听天女轻启樱唇再诉:“但你像个坏男人。”
砰地一声大响对街鞭炮阵阵爆响好似炮竹中杂了一枚冲天炮让人耳孔麻。罗摩什吓了一跳撇眼急看惊见昏暗天色中对街树梢飘起了一缕轻烟。白云袅袅寄语青天也让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东西枪子儿。
当年将火枪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罗摩什自己他比谁都清楚那缕轻烟是何来历。听他大喊一声:“大掌柜!让开啊!”霎时奋起脚步直朝大掌柜扑去。
烟消弥漫之中鞭炮纸花飞散枪子儿飞天而来罗摩什却也迟了一步他扑出一尺它飞来十丈转眼穿破雪花奔进小巷直达大掌柜背后一尺。
生死之刻头顶的小猫儿扑天而起张牙舞爪间一道袖劲飞抽而过。锁住了大掌柜的退路。
两波奇袭闪电而至说时迟、那时快修白的手指回动蓝光扑天而起半空中一片衣袖飘飘飞起摇摇坠地。宁静的小年夜黄昏对街的鞭炮终于止歇了大掌柜回臂扬后擒龙剑高举在手不同于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泪此时没有鲜血、没有泪水只有那身宝蓝长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间百万强敌诉说:“天听吾所听天视吾所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击不中旋即抽身远去大掌柜单手持举擒龙剑回眸对街树稍顷刻间枪阵也开始撤退。巷中恢复了宁和大掌柜的容情也转为平静他缓步行到村姑面前霎时抖开长袍单膝触地再次跪了下来。
“启奏银川公主殿下。”杨肃观跪地仰颈拱手肃身:“臣中极殿一品大学土杨肃观恭迎千岁归国。敬敏恪忠谢慰天恩。千岁、千千岁。”
大雪纷飞拢在丰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杨肃观静默下来又成了那个仪态出众的权臣。天女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凝视跪倒在地的神剑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俩肤白胜雪。若非先前的杀气腾腾他俩简直就是一对璧人高贵秀美的玉帝女儿俊美英挺的凡间大臣完美无瑕珠联璧合直似天造地设。
美景当前四周生出诗情画意公主忽然嘤咛一声只觉腿弯里穿来一只坚实的臂膀将她一把抱起让她紧靠在杨大人的怀中。三十六岁的坏男人微微一笑问道:“殿下臣若自称自己是个好男人您会相信么?”天女不再显现敌意她伸指抵住腮边侧头打量面前的修罗王含笑道:“这不能问我该问你的妻子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坏人的坏男人仰天大笑朗声道:“您这样说话内子可要生气罗!”
第七章 如梦幻影
天下谁人不晓?若从路边取来一块木炭举脚踢踹施以百斤气力则炭体必裂拿着大铁槌重重一砸力压千斤则可碎炭为末此事路人皆知毫无稀罕。
极少有人真正知晓一旦对着炭体重压施以亿兆斤的神力则木炭不再粉碎爆裂而会突生转化成为一件希罕宝物。
“金刚石”天地第一坚硬之物这就是它的由来。
石墨柔软钻石晶固同是一块炭明明质料全然相同何以物性大相迳庭?此即内性之变也。内性欲变须达极界。或焚神火或施神力只要能冲撞内质炭体便会得出玄性化为一块神物。
炭有神炭铁可有神铁?
铁块、铁汁、铁气此即万物三态。红火锻铁块所铸器械便得“劈柴砍木”;青火熔铁为汁造剑便得“斩金断玉”;等炉焰由青转白焚铁成红化铁为汁尔后蒸汁为气这时便能造出“吹毛断”的罕见神兵。
赤火、青炎、白焰此即火焰三色能够烧出铁气这不仅是无敌于天下而是震古铄今了。但千百年下来每当铁气烧出仍有不少顶尖匠人提出疑惑铁气还能再烧么?
若拿铁气再烧会烧出什么东西来?凝冷之后的铁块又会得出什么物性?
这是一道无解难题虽有人胆大来试但往往烧到了铁气这一关炉火便再也升不上去了。白焰已是天下第一炙温要想锻冶铁气除非世间真有三昧真火否则一切全属空谈。
上苍垂怜景泰三十三年有人以剑芒动天炉烧出三昧真火其人便是世间第一狂者“剑神”卓凌昭!
剑神纠合群英先以盖世内力鼓动风炉后又配上了朝廷第一炼铁师的巧手见识、外加“北海铁精”、“雷泽刑天”、“如意八宝砂”等诸宝之威风云际会之下终让铁精熔汁汁蒸铁气无尽烧结之后尽破天地玄关终也让“剑神”找到了钢铁以上的东西。
答案是一块神铁磁性、展性、坚性、韧性全数跨越极界此乃古今第一凡神兵世称“神剑擒龙”!
神剑擒龙铁中精钻所以能展柔似水、坚硬逾钢号称天下第一剑。
神剑神奇若此那业火魔刀呢?这柄一母所生的盖世狂刀业已在扬州登船现世它又有什么玄奇能耐足以抗衡神剑?
大黑布冉冉上天飘飘坠下终于随雪沉江。魔刀即将现身船头蓦然寂静三大高手也不再争打便各自退开一步低头探看黑布下的束西。
一时间灭里满面错愕黑衣怪客浓眉紧蹙连众多黑衣人责在运送魔刀也不禁咦了一声。
隐藏十年的魔王权杖居然生得是这个模样?
面前是一只大水缸。八尺直径满布黑泥望来通体黑脏怎么也不像一柄刀。尤其让人惊讶的是泥巴隐隐蠕动缸壁上似有什么东西黏附让人摸不清底细却又隐隐害怕。
正讶异间忽听窸窸窣窣之声不断甲板下竟然爬出一尾大蜈蚣刚巧不巧却是从琼芳脚边窜将出来。琼芳低头一望惊见那蜈蚣手掌长短身做五彩紫蓝头顶红珠大皇冠料来毒性极为猛烈她素来最怕肮脏蛇虫一时手脚俱软尖叫道:“虫子!虫子!”
蜈蚣四处游窜引得一众黑衣人慌忙去踩那毒虫爬动奇却是谁也踩它不着堪堪来到泥球旁一尺远近忽然百足力倏地飞身起跳竟然攀上了大水缸。
蜈蚣力跳跃委实不可思议众人睁大了眼!正感惊奇间忽见水缸上黑泥层层剥落一只又一只虫蚁脚爪破泥而出众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水缸壁上攀满了毒虫蝎子、蜈蚣、兵蚁、蛭虫众家毒物藏于黑泥底下俱在啮咬厮杀猛然望去密密麻麻不知有几百几千只。众人头皮麻无不向后退开琼芳更已掩面尖叫。
鹅毛大雪飘落四下静谧无声只有毒虫在相互厮杀。忽听一人道:“蛇宝相生、蛇宝相生好一柄业火魔刀当真非凡啊!”众人闻声回望说话之人正是帖木儿灭里西域来的汗国名将。
“蛇宝相生”的典故源起天竺西域父老相传有旷世珍宝处必有毒物相随以天竺宝石产地“木夫梯里”为例该地所产的金刚石宝异非常能生青、黄、蓝、绿等五色萤光。黑夜荧荧妖光聚虫虫儿却又引来青蛙是以藏有金刚石的深谷必有无数毒蛇隐伏聚集宛如守护之神。灭里见多识广一见这等异状已知这只泥缸虽然外观难看内里却藏有稀世奇珍。
灭里话才说完猛见一条黑影窜出重脚旋飞便向水缸踢去。众人慌忙去看出手那人却是水中冒出的黑衣怪客。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入艺高人胆大第一个下手劫夺魔刀。
黑衣怪客体魄雄健一腿之力远过百斤这一脚必能将水缸踢翻六名镇墓兽见状不妙正要起身拦阻猛听嗡地一声大响水缸震荡不休居然无须镇墓兽护卫巨力反震之下便将黑衣怪客反弹回去。
众人见水缸如此沉重坚硬无不大感惊讶。金凌霜一旁静观淡淡便道:“有多大的肩膀便挑多重的水……孩子别惹父母伤心懂么?”琼芳听他语带劝谏不由大为讶异据苏颖转述那黑衣怪客好似身有大鸟烙印料来也是这帮黑衣人的一丘之貉此时看来双方似又另存瓜葛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正推算那怪客的真实身分忽听他纵声长吼霎时斜过肩膀砰地一声大响上身重重撞向水缸便如蛮牛般奋力去推。看他神力惊人踩得甲板破裂翻起可大水缸委实沉重纵使吼得声嘶力竭缸底却仍闻风不动。金凌霜看得连连摇头轻声道:“没用的影子就是影子无论如何努力终究不是真身。趁你还没闯出大祸之前罢手吧。”
金凌霜低声劝说并未下令围杀其余黑衣人便只默默旁观。想来那怪客身分不同于常人上司未出号令之前无人胆敢下手伤他。
那黑衣少年声嘶力竭却仍不能奈水缸分毫他忽地大叫一声索性举起右掌上身前倾入缸竟已下水去捞魔刀六镇墓兽大为惊诧正要出手拦阻金凌霜却只淡淡一笑:“别怕让他吃点苦头对他来日有益无害。”话声未毕果然水缸上的虫蚁察觉了敌人全数转朝黑衣怪客身上攀爬一只只狂啮咬好似把他当成了敌人。
须臾之间黑衣少年伸手离缸看他掌里空无一物却只拿回了满身毒虫。他耐不住麻痒疼痛一声悲喊传过终于着地翻滚起来。一时虫尸飞散汁液黏稠溅得满地都是。琼芳见了如此丑怕情状忍不住掩上芳唇险些呕吐出声。
“破啊!”第二个高手出场了。黑衣少年无功而返场里却还有一个八代煞金。只听帖木儿灭里一声大吼霎时怒目拔怒刀在一众黑衣人的惊呼声中黄金腰刀连鞘而出直朝大缸斩去。
面对大水缸不必捞只能破这是百年前北宋司马光传下的救人法子此刻灭里只要砍破缸壁一会儿魔刀哗啦一声便要如同那位入缸溺水的小孩儿随水泻出这才是个聪明法子。
当地大响传出大缸晃荡不休却未闻得水声哗哗想当然尔灭里没有砍破它。
眼看灭里满面诧异金凌霜淡淡便道:“这水缸是铁精残渣所就承得住魔刀神火你的托帕金玉虽是宝物却只是人间凡胎如何能与天界的东西相比?”灭里闻言大怒他为掘传国宝刀不惜耗费十年光阴岂料“托帕金玉”出手居然还收拾不了一块铁精渣料?却要契丹王如何忍得?他咬牙低头刷地一声响传国宝刀已然出鞘。
先前“托帕金玉”连鞘斩出众人并未亲见“刀中之皇”的锋芒此刻黑契丹太子持刀出手如执国玺但见甲板上异光缤纷好似大鹏金翅鸟开翼飞翔竟尔飘下了无数黄金羽毛一众黑衣人见得这等气派无不大为惊骇帅金藤正要上前护刀金凌霜却已伸手拦住含笑道:“让他玩人贵自知不玩不知道自己的份量。”
金凌霜出言轻视“刀中之皇”便如当面指骂耶律大石一般灭里却也不戟指回骂当此时刻无声胜有声只有让宝刀替它自己分辩。灭里一言不旋即回身抽刀光羽闪过刀身尚未触碰缸壁便已激得大缸嗡嗡鸣响。黑衣鬼众心下骇然这才知道“托帕金玉”确有神异之处。
隆地一声怪响“刀中之皇”撞上“北海铁精”好似几百斤的大石头由天而坠震波低沉威荡船身明明激得众人心脏怦怦直跳但耳中却听不到尖锐声响情状可说怪异至极。众人还未回神托帕金光已然笼罩大黑泥球光芒沿缸四漫久久不褪望来极为耀眼迷人。
众人见“托帕金玉”如此威势心头无不暗暗惊怕就怕水缸受力裂开那金凌霜却是面容如常想来对“北海铁精”极为自信。
半晌过后金羽渐渐消散却又露出了那只黑黝污脏的圆东西看它如同大肚罗汉睡倒在地似在嘲讽“刀中之皇”威力不过尔尔。
灭里砍得辛苦却只弄死了几只毒虫自是灰头土脸已极。金凌霜安慰道:“别难过。大掌柜摆下这个阵式是为了迎接他的知交好友。你们这帮虾兵蟹将别来起哄趁早下去歇着吧。”
“呜啊啊!”金凌霜虽在安慰话中之意却比讽刺更加锥心黑衣少年大怒之下竟然举头撞向铁缸碰地一响额角竟已迸出血来他双手抱缸龙吟虎啸之中竟要将大缸一举掀翻金凌霜微笑道:“省点气力吧孩子这只水缸重达千斤啊。”
“魔啊!魔啊!助我一臂之力呀!”紫电弥漫之中黑衣少年仰悲呼魔刀之名一旁灭里心生感应蓦地左拳青筋暴涨一拳挥出便已重重击上缸壁。
嘎地一声哑响火臂紫光同刻闪过两名高手齐心合力水缸终于晃了晃但听水声哗哗魔刀好似听见了悲喊终于亮起一阵红萤血光望来有如水中鬼火极其诡异之能事。
晕暗艳丽的红光亮起瞬已夺走了众人的视线。魔刀次在人间亮起妖光连金凌霜也为之震慑。全场安静了下来此时无论武功强如黑衣少年抑或身分娇贵如琼芳全都移不开目光即便六只镇墓兽目不能见却也情不自禁地轻轻低呼料来心中也已得到感应。
红光现世魔刀好似吹起了胜利号角只见甲板下爬出了百万勇士寄居船舱的小蚂蚁、小臭虫不甘寂寞全数行军整队而来连天上也招来了嗡嗡蚊蝇一起加入了大混战。
无人能动满场高手好似被魔刀摄走了魂魄只能嘶嘶吸气望着虫蚁们开启生死大战。
难以想见的厮杀肉搏便在眼前生出。只见水蛭同类吞食蜘蛛互不相让先前跳上水缸的红冠蜈蚣靠着身躯长大已然连吃十来只虫子正与一尾黄蝎恶战不休。毒汁毒液相互螫射甲壳黏液随尸漫流比起这些虫子的凶狠狮子老虎该要庆幸自己体型硕大否则世间真要有丈许大小的蜘蛛豺狼虎豹定要片甲不留。
满心惊骇间忽听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坠入了缸里。七当家凑前去望不由微微一惊那坠入水中的不是黑泥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毛蜘蛛看它背后生了一张魔脸形貌可怖体型虽然娇小却靠着毒性厉害居然击败四方外敌率先入水成了第一个大赢家。
大赢家来了灭里没拿到魔刀黑衣怪客也失手了这只大蜘蛛却成了第一个大赢家看它泡在缸里只头下脚上倒栽葱地游水。琼芳看得呆了喃喃便问:“这是干什么?它要潜水么?”
说也奇怪少阁主竟然一语成谶那鬼脸蜘蛛好似失心疯了只拼死望水下钻去。仿佛水底有大批母蜘蛛媚笑招魂这才让它学了鱼儿模样一心潜水嬉游。
半晌不到鬼睑蜘蛛八爪挣扎它身子太轻无论如何费力却总是潜不下水载沈载浮之间竟已活活溺毙。
大赢家痉挛而死大批虫蚁却一无所悉无数黑脏东西仍在激战不休。扑通水声响起一只红冠蜈蚣靠着体长凶猛成了第二个大赢家。
寒天冰水那蜈蚣跳入极乐天国大水缸稍一沾触便给冰水冻得后悔了看它不住扭动身躯似想爬回缸缘只可惜缸壁溜滑攀了几攀怎么也回不去须臾间虫身受冻翻转尿出毒水毒汁再次追随先贤先烈的脚步赶赴黄泉去也。
死了全死了魔火召唤引得万物如同飞蛾扑火。大蝎小虫虽在混战不休只是它们根本不晓得真正的赢家早已死了。脱颖而出的结果却是提早行向鬼门关受那倒栽葱淹死的无奈难堪……
亲眼目睹赢家的下场众人无不起了一身疙瘩。只听金凌霜幽幽地道:“懂了吧……
为什么大掌柜不要这柄刀却又不怕别人来夺这柄刀因为它本身就是个祸害啊……“毛骨悚然中黑衣众鬼也懂了大老板的心思为何他会以魔刀为饵因为这是个毒饵它能毒死所有的敌人、叛徒……
“滚!怕死的全给我滚开!”毒饵在前还是有不怕死的勇士冲来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这人打算火焚自身照亮千古黑衣少年如同怒龙咆哮轰地一声巨响双肩撞上水缸全身气力暴涨大水缸竟尔缓缓离地。
缸体沉重几达千斤黑衣少年才一抬高尺许便要重行坠落堪堪压上足踝之际一只红左臂挡了过来它揪住了缸底喝道:“起!”
第二个不要命的狂徒来了。其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甚且无国无家、无名无姓正是帖水儿灭里出手。此时能让他忍手不动的理由只有那天真美丽的一个而足以让他掀翻水缸的理由却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尽。
一对一百万此刻是要热血沸腾死于刹那还是要奴才奉迎活得百年全在一念之间。阵阵喘息之中灭里早已做了抉择黑衣少年更是仰天狂啸这个紫光出那个火拳挥舞两大高手素昧平生此刻却有志一同他们要让魔火降临人间。至于结果会是什么没人在乎。
吼声不绝于耳大缸倾斜离地脏水泻出红光立时荡漾甲板激得黑衣众鬼一起向后让开。金凌霜没料到这两人竟会一同出手!急忙喝道:“镇墓兽结阵!老七上前拦阻!”七当家闻得召唤急急跨步而来陡听一声怒号响起:“泥梨耶啊!”
黑气弥漫禁传神功出手却是向大水缸而去!金凌霜大惊失色喝道:“住手!”
三大高手出力来推势道何等厉害哗啦一声大响脏水淹上甲板大缸翻倒魔物也随之冲出它就这样躺在每个人面前轻轻地微笑。
看到了……黑夜之中甲板上有东西在亮登使众人睁眼揉睛一个个浮出笑容。
连那琼芳也愕然呆傻只在眼望异象居然忘了逃命。
好美……真的好美……比起蓝澄澄的铁胆它直的美多了……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六尺来长宛如地狱业火烧结而成通体晶黑刀体刀鞘浑然天成不见一点接缝更看不到人为雕花。那黑里透红的刀鞘透出了一圈彩晕光可鉴人晶莹细腻就像一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深沉睿智随光明灭只在打量着甲板上的每个人……
陡然间七当家第一个跳了起来手指上下颤动大声道:“它在看我!”
是……它在看我……不只是七当家连那见惯稀世珍宝的琼芳、长年看守魔刀的帅金藤每个人都幽幽道出了这句话。只听灭里深深叹了日气道:“红碧猫儿眼……”
红碧猫儿眼这柄魔性之刀却也是世上最大的一块猫晶。不论朝哪儿瞧那只魔眼就是不曾离开自己的视线像是在招手微笑又似在轻声低诉就是要胆小的自己过去轻轻抚摸细细把玩……
甲板上虫蚁呆傻人众迷茫却只有一个人还醒着只听金凌霜咬牙传令:“镇墓兽!结六道阵!快!”
“快你妈屄!”话声未毕背心挨了一记暗算四当家闷哼一声已然扑地倒了。浑浑噩噩间听得背后吼骂道:“金老贼!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你爷爷要有了魔刀连大掌柜都得叫我一声爹!你支使谁啊?”
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此刻却身受暗算第一个倒地不起。场面顿时大乱。下手之人口操湖广口音却不知是十八学士还是十二神将猛见他飞身向前直取魔刀还未入手去拿背后又中了一拳听得一人怒吼道:“滚开了!凭你也想夺刀?我x你狗祖宗!”
七当家大声呼喊举拳震开众人一马当先直直扑地去抢黑衣怪客紧随在后帖木儿灭里自也当仁不让几只手伸将出去连同地下的毒虫一起翻滚搏斗。
“我的!”
活了!船上所有活的东西都下场夺刀了大家都勇冠三军舍我其谁。连那琼芳武功不到此刻也高声欢呼拼命呐喊。看那魔刀通体浑成黑如夜空内泛火晕引得全船高手捉对厮杀一时刀光剑影拳打脚踢但见魔刀飞起落下落下飞起伴随着鲜血飞洒毒虫乱爬小年夜里的这艘船直似修罗大屠场。
满场之中只剩下四当家一个人不动他抱住了大船桅竿大喊道:“结阵!镇墓兽结镇!”声声催促之中却见六只瞎子滚倒在地彼此揪衣殴打好似恨透了对方。
在此一刻谁理谁谁怕谁?毕生怨气全数爆每个人都要趁机算个明白。蚂蚁拼大象的时刻到来帅金腾拿起了血琵琶疯疯癫癫地唱道:“钱来宝啊权更好生来光棍没烦恼老天逼我走这遭糟啊糟糕啊糕……怎么才能逃得了?逃不了、逃不了……为国为民没完了老婆怎么不见了……”唱到后来已是放声大哭。
金凌霜攀上了桅杆口中不住喘气他是场里唯一还明白的人自也晓得保命的唯一法门便是远离魔刀。
神剑是“活死物”它灵展曲折如活物本质却是死东西。恰与神剑相反魔刀不能延展形体虽然死气沉沉但有了那撩拨人心的魔眼魔光它便能抗衡擒龙号称“死活物”。
世间万物皆有梦只要还活在世间纵使贵如帝王将相亦有想要而不能得的东西。
圆梦之力这就是魔刀神通的泉源。无须内力心法也不必练成盖世武艺离刀越近种种七情六欲越是涌上心头:瞳孔放大心跳加促、血脉贲张拔出魔刀的一刻那时的气力足以撼动山海。渴望的美女、心中的强敌、所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欲念执着魔刀都能鼓舞主人奋勇向前一股做气拿到手。
在帅金藤的琴音伴奏之下数十名高手勇敢向前迈进。黑衣怪客身手最快闪电般的黑影扑过手指将触魔刀猛听霹雳也似的呐喊耶律家的传国宝物劈出已将黑衣怪客逼开一寸须臾间灭里左手暴长抢先抓住魔物。
“大辽国主、列祖列宗啊!”猫晶触体大赢家双手抱住魔物霎时如受电击众人扑上身来欲将灭里扑压在地。黑契丹怒吼一声使劲摆腰莽力到处无数身子受力飞出几人功力不到竟给巨力震出船舷直直坠入运河。
“我的!”灭里深深吸了口气扬刀大喝。七当家原本与灭里势均力敌此际受了神龙摆尾竟也滚跌开来。连那黑衣怪客武功过人此刻也禁受不起一时连退五步靠着下盘功夫极为扎实这才勉强站立。
魔刀找到了第一个主人场内便安静下来非只人们不动连那毒虫也停止啮咬好似业火全数汇聚在灭里体内外人再也无法感应。帅金藤宛如大梦初醒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哪来那么大气力?”金凌霜爬下船桅他抹去冷汗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欧阳家故老相传神剑聚龙气孽火会魔刀……无论是谁只要触摸刀身全身气血便会沸腾力气更要大上几倍不止。”
二人说话间灭里只是手持魔刀上下察看不止听他自言自语:“传说是真的……
死活物……死活物……神剑是死的魔刀却是活的啊……“
场中不少人见过“神剑擒龙”都知那是一只灵活至极的铁胆外观虽是死物但在内力驱使之下却如活物般灵巧。与神剑擒龙相比业火魔刀不能曲折分毫但众人适才领教过魔威召唤听得“死活物”三字自能领略其中奥秘。
帅金藤怕了起来低声便道:“怎么办?这西域小子武功好厉害现下又拿了魔刀谁还打他得过?”金凌霜倒不显得担忧他摇了摇手低声道:“别担心他一会儿便要死了。”
帅金藤大吃一惊颤声道:“死?”金凌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要叫嚷低声又道:“魔刀的威力还未全数显现一会儿他要胆敢拔刀魔力尽出之时恐怕他要狂自杀。”听得强敌即将自灭帅金藤拍了拍心口还不及庆幸却又听上司道:“听好了这人虽会下手自杀但他临死前眼中见到异象不免凶性大。你们一会儿若是听到吼声千万记得跑。”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心惊胆战连琼芳也怕了起来除了那黑衣怪客其余人众全数向后退开。
一片阴沈中黑契丹嘴角泛起了微笑对身外之事“概不理会他拿起传国宝刀恶狠狠插在甲板上竟然不多看一眼跟着怀抱魔刀好似心满意足什么都有了。喃喃自语间大手伸来轻轻握上了刀柄他要拔刀出鞘。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握住刀柄的一刻只见灭里衣衫鼓起好似全身灌满了内力那一头长更似受了狂风激无故向上飘起。
长飞舞虎貌入得眼来众人都是咦了一声但见面前这张脸宽额广颚鼻梁阔而不尖样貌大大不同于西域人反与汉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正瞧间灭里开始拔刀了光芒闪过鞘里似有灿亮魔火一点点地透射出来。刀出三寸忽听灭里冷冷一笑:“奉天承运。”
奇怪的四个字众人心下一惊不知他怎会脱出这句怪话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沈声道:“留心魔刀要圆梦了。”话声才毕又听嗓音森然幽幽说道:“皇帝诏曰。”
剽悍目光撇向满船人众听他嘶声道:“朕命汝等下跪可免一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口气活似帝王下达圣旨黑衣众人大为吃惊正自犹疑问金凌霜却已低声吩咐:“大家乖乖照他的话做现下谁都打他不过。”当下第一个跪倒在地状似叩上司既然跪倒众鬼自也如法炮制黑衣怪客素来高傲虽不愿下跪却也盘膝坐地琼芳自知武功与人家天差地远为保性命平安倒也懂得依样画葫芦半卧半躺免遭无妄之灾。
满船倒得倒、跪得跪灭里志得意满宛如一代天骄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左手握柄右手提刀痛快的笑声中兀自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那口音奇声异腔似是回语又似蒙语众人虽想探听他的心事却无一字可解。
灭里双目亮看他神情亢奋越笑越是欢畅刀上红光也越是闪烁火锋离鞘刀身出了一半猛听灭里大喝一声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怎敢站在我面前?”此时连黑衣怪客也已坐地还有谁敢站着?众人心下一惊赶忙去看船头都不知是谁来了。
船头没有人只有一柄刀托帕金玉刀。先前灭里反手提起将之掼于地下此刻自是昂然挺立望来好似一名忠言极谏之士只想阻止子孙拔出魔刀。
“原来是你啊……你这废物除了镇日缠着我管个屁用……”灭里面泛魔火他面望托帕金玉刀说了几句叽哩咕噜的怪话。番汉交杂间忽尔戟指大骂:“跪下!立时跪下!否则我就杀掉你!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有?”
别说托帕金玉刀本是死物无法听懂人话纵使它天生有灵此刻却也无法双膝跪地。毕竟它是耶律大石留下的传国宝物便算此际能够幻化为人怕也无法向自己的子孙磕头讨饶。
“跪下!跪下!跪下!”灭里益怒了霹雳一声大吼魔刀连销挥出:“跪下!”
业火并未出鞘便已斩向“托帕金玉”双刀相撞俱是天地名器。陡听嗤地一声怪响如撕裂帛可怜“金玉刀”受了重击刀鞘碎裂宝石黄金四散纷飞。琼芳掩住睑面纵声尖叫:“傻瓜!你弄坏自己的刀了!”
托帕石纵能辟邪却怎么避得了天下第一邪?霎时刀鞘便已损毁破裂只是这柄刀乃是契丹国玺纵使刀鞘损坏金玉刀身仍旧屹立船头金羽开屏宛如孔雀之凛然。灭里怒气不歇厉声再道:“亡国奴!你还不跪么?”当下不顾一切奋力再斩第二刀魔火横烧甲板上金色羽毛亮起忽见金羽一处向东疾飞一处停留原地。
“刀中之皇”断了黑契丹百年神物遭逢浩劫今夜身异处。
众人心下显然一震于魔刀的锋锐复慑于灭里的疯狂满场尽皆无言。
灭里砍翻强敌自是容光焕哈哈大笑。他提起魔刀又要握柄来拔魔刀寸寸离鞘正要全数出鞘忽然脚尖踩中一物低头去望赫是金丝缠绕的“耶律”二字。
灭里眨了眨眼咦了一声看了看手中魔刀又朝地下的残碎刀鞘望了一眼。好似地下那两个字与自己有些渊源却又瞧不明白。他嘴角斜起想要去拔魔刀却又浑身不舒坦一时提刃而起一时垂手而落也是不胜其扰终于俯身蹲地拾起碎屑来望。
“耶律?耶律?”灭里拿起那截断裂刀鞘来看一时喃声自语语气满是迷蒙。正要将碎鞘扔开忽然咦了一声惊道:“耶律!”
悲声惨叫响起船头魔刀坠地撞破了甲板灭里纵声哭叫道:“耶律啊!”
魔刀终于回入鞘里灭里也醒了过来。他满面泪水宛如从噩梦中惊醒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眼见帅金藤摇头苦笑琼芳面带怜悯目光俱都望向自己脚边。灭里心中疑茫低头下望登已见到那身异处的传国宝刀。黑契丹震惊之下喘道:“谁……是谁……”
没人回答自己只是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在笑琼芳苦笑帅金藤干笑其余黑衣人或讥笑、或冷笑、或放声大笑……灭里呆呆看着众人忽见黄金手指轻轻挪移定向了自己金凌霜目光怜悯叹道:“是你。”
“是我?”灭里嘴角泛起痛楚苦纹歪着头颈已然双膝跪倒。
世间最痛楚之事莫过于美梦成真之刻却忽然从死因黑牢里惊醒过来那不只是从云端摔回人世还是直直落入无边地狱里。可怜百代千年的身世荣光在这一刻全数毁弃。更可怕的是它竟然不是毁于敌人手中而是毁于子孙刀下。黑契丹一族留下的足迹到此走入了尽头。眼见灭里双手捧起传国宝刀神情像要饮泪又像是要大笑众人看到眼里方知悔恨至深之人该是什么样的容情。
灭里唏嘘之间口中又喃喃自语起来他双膝跪地轻轻放落宝刀反手便抓起了魔物这回刀锋出鞘却是朝喉头抹去。琼芳不愿他这般自杀纵声便叫:“万万不可!”
正要上前阻止却给拉住了听得金凌霜道:“你别想妄动他死前入魔随时会放手乱杀。”琼芳虽然不知此言真假却也不敢冒失只能忍手不动眼睁睁看着灭里下手自裁。
刀锋来到喉头血红魔光即将吞饮颈血收下八代煞金的性命。不说黑衣鬼众与此人毫无渊源无人愿意下手来救此刻纵使有些交情却也难以当头棒喝让灭里从噩梦中惊醒回来。
堪堪当死之际忽然咻地一声竟有人扔来托帕金玉刀的残渣霎时打中了黑契丹脑门。灭里怒目去望赫见一人抱胸而立眼光隐带轻蔑看这人如此冷傲不是那黑衣怪客是谁?灭里狂怒道:“你干什么?”黑衣怪客并无一字回答只提起脚尖拨了拨地下的断鞘瞧他举止轻蔑那脚尖放落之处正巧又是那“耶律”二字。
祖宗受辱灭里登时恶火催心怒道:“我要杀掉你!”双手扑出一手救起断做两截的“托帕金玉”一手却去抢那“耶律”二字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魔刀却给抛开了。
过关了在祖宗大名的召唤下灭里舍弃了魔刀终于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好容易魔刀坠地金凌霜见机不可失正要提起黑布遮掩那黑衣怪客倒也机灵举脚一踢便将“耶律”二字踢向金凌霜惹祸之物一到灭里便也转向杀来金凌霜嘿地一声正要拔剑抵挡区区双眼一睐间黑衣怪客抢先纵身直扑魔刀而去。
“滚开!”七当家站得近一拳便朝黑衣怪客打去二人鹬蚌相争翻滚倒地谁也腾不出手来拿刀便让满场黑衣渔翁得利。只见这个夹手去夺那个举掌去打这个脚尖挑起魔刀那个起身高扑来跳一片闷打间不知又是谁扫来一肘只打得一人不支倒下。
魔刀引主入魔以灭里本性的武勇高贵尚且为之溃烂颓丧。余人多是鸡鸣狗盗之徒平日只知酒色财气、宣淫泄欲当此魔性驱使之下谁还不昏不狂?此时此刻欲令智昏世上没有不敢打的男人没有不能碰的女人七情六欲焚烧教条规矩一概破除人间便成地狱凶貌。
“丧尽天良啊……”琼芳满心骇然急忙缩到甲板一角深怕给打斗牵连上了此时船上满是狂徒除了灭里到处捡拾刀鞘碎屑金凌霜仗剑缩身自保其余人众都在打斗。
转瞬之间魔刀易主无数次只是谁都拿之不稳无论谁沾上了魔刀身边便追来几十柄刀剑逼得主人急急抛刀以求自保。
无人拿得住魔刀遑论要从容提刀出鞘看此物如斯惹祸却又何必争什么?琼芳满心感慨忖道:“这些人穷极无聊真比禽兽还要不如。我可别和他们搅和得赶紧离开才是。”她小心翼翼不敢惊动满船疯子自从船舷旁穿身而过看看离岸不远正要纵身跳跃忽然面前滚来一样物事一路滑到脚边逼得琼芳停步避让。
黑暗中有东西在光那是“业火魔刀”啊!
琼芳咦了一声满场纷乱之间这闪闪猫晶居然滚到自己脚边?琼芳满心诧异还不知该当如何赫见面前一名黑衣人龇牙咧嘴看他手臂给人揪住明明不能寸进口中却还喊得声嘶力竭只想下手来拿。琼芳想起灭里的惨状摇头自忖:“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别碰吧。”
正想掉头离开却又见到刀鞘上的魔眼正向自己眨着神光。
猫晶魔火隐生动人辉芒琼芳忖道:“看这东西好漂亮拿来作成饰耳环倒也不坏。”想着想不由蹲身下地便要去碰刀鞘陡然间心中一惊忖念道:“琼芳啊琼芳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打小光明正大从不贪图别人的东西怎地变得这么贪?”
琼芳出身世家自小便是傲性儿绝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想起祖宗遗训立时要缩手回去转眼之间又看到那只魔眼心中又想:“傻子你拿这柄刀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啊!颖输给那个黑衣人满船黑衣坏蛋又在胡作非为我拿这柄刀那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成为举世景仰的大侠为天下谋福、为百姓出力迷蒙之中只见爷爷、情郎、娟儿、傅师范、哲尔丹等人拍手鼓掌一个个围住自己欢呼赞叹。琼芳摸了摸脑袋睑上露出欢喜笑容腼腆道:“你们别老夸我怪难为情的。”
诸多念头看似纷纷扰扰其实全于瞬间闪过。琼芳想到欣然处终于下定决心便喜孜孜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魔刀。
刀触指端掌心不由烫脑中更是微感晕眩好似眼前有些影子偏又朦朦胧胧地捉摸不定。琼芳眨了眨眼急忙松开了手心道:“怪怪的。”她原本怀抱那本“景泰人物记谱”此刻便任凭书本摔落在地不再理会。
此时手掌烫低头去看掌心已然隐隐散出红光。琼芳暗暗害怕转眼去看刀鞘却见那只魔眼兀自凝望自己好似催促她早些过来。琼芳反覆沉吟想起了灭里的惨状内心有此犹豫可要弃刃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她始终抓不定主意只得咬住下唇忖念道:“好了就碰一下吧一会儿要是生出怪事我尽管放开便是。”心头有了想法便又大了胆子再次伸手出去。
玉白雪指寸寸缓进一时之间花瓣似的粉红指甲停下终于握住了刀柄。
这回没什么感觉倒是觉得刀柄很是粗糙上头一格格地宛如蜂窝排列若要提刀打架肯定不顺手。喃喃自语间随手将魔刀提了起来忽地心下大喜:“这刀好轻啊。”
这刀望似沉重巨大岂料入手一点不沈似比自己的铁扇还来得轻巧。琼芳嘻嘻一笑想道:“真好玩这刀如此轻巧我以后可以改练刀法了。”正想间肩头略紧似给人拉住了琼芳啧地一声随手拂出五指到处拉住她的那只手便已受力荡开。
琼芳此时浑浑噩噩当然不晓得拉住她的正是黑衣怪客她自也不知适才那轻轻一拂便将绝代高手震退三步逼得他摔入了人堆。琼芳沉迷刀中自顾自地把玩刀鞘娇声笑道:“魔刀啊魔刀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呢?你是不是很可爱啊?”
手握刀柄业火送出鞘中赫地四周风雪大作脚下的“人物记谱”的纸页一路给风神掀开一页又一页终于来到了一百四十七页。
魔刀开始圆梦四遭昏暗下来耳边厮杀也全数止歇琼芳眨着一双大眼正感迷惑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芳儿放开它!”
谁啊?那么凶?琼芳喃喃回头忽然见到再也熟悉不过的那个亲人。
琼武川当朝威权国丈紫主他双手抱胸厉声道:“放开它!”
放开谁啊……琼芳一脸愕然呆呆听着爷爷喝道:“回你的房去。你爹爹要走了。”
琼芳全身巨震急急去看魔刀赫然间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个男子。
琼芳啊地一声尖叫已然跪倒在地珠泪欲垂。面前那男子倒卧在地睁着无力的眼皮目光灰败想要伸手起来却又气力不济。琼芳将他紧紧抱入怀里终于放声大哭:“爹爹!”
琼翊字道甫顺天通州人太祖英国公嫡系六世孙武英十五年进士及第授户部主事历南京通政司参议、詹事府少詹事景泰二十六年暴疾卒得年四十三……
人物纪谱第一百四十七页躺着琼家少爷的故事。琼芳泪如雨下十四年来的酸楚涌入喉头让她无法站起她只能紧紧抱住生身父亲不住亲吻他的面颊。爹爹忍住腹痛他眼中淌泪强笑道:“芳……芳儿对不起……爹爹不是故意要死对不起……芳儿……我的芳儿……”
死在家庙的爹爹就这样倒在女儿面前死前还在恳求爱女的原谅。琼芳没有办法说话她只能默默饮泪一直亲吻爹爹的脸颊、亲吻爹爹的嘴唇可爹爹一直吐血出来染红了琼芳的樱唇。
“放开他放开他!别再亲他!”背后爷爷一直来拉自己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有人要分开他们父女……院子里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手拿拂尘身穿宫装好像神仙一样打扮……他)们要带走爹爹么?他们要带爹爹去哪里?
“啊呀啊!”琼芳终于能够说话了她出凄厉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谁来救爹爹啊!”她哭叫不休转身一拳朝背后打出后头的爷爷向后滑开转瞬间摔跌出去。
琼芳却不知道她这拳打得是七当家尽管对方功力深厚此刻却挡不下她奋力击来的一拳。
“爷爷!爹爹要死掉了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啊!”小琼芳纵声悲哭可就是没人理会自己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深沉悲哀凄厉哭嚎之中十多年来不敢深思的迷惑终于全数爆心头。琼芳大哭道:“爷爷!你想要爹爹死掉!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
琼芳拖着爹爹长大的尸身哭叫奔走到处都是爷爷到处都是神仙打扮的坏人他们不停追将过来引得琼芳大哭大叫不住出拳踢腿丹田像是烧满了火炭怎么也用不完的气力不停从千万个毛孔涌向体内打得更多的爷爷滚将开来。
狂风暴雪之中琼芳奔逃呐喊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将心一横索性反身过来怒目望向满船的坏人戟指喝道:“是谁逼死我爹爹的说!”
面前的坏人无人说话只是一个个森森冷笑他们全都是帮凶。琼芳也应以凶狠冷笑她握住刀柄咬牙道:“你们这些坏人我要杀光你们不分男女老少我要杀得你们鸡犬不留!”
魔女大口喘气复仇之火催心来大雪也成雾蒙蒙。此刻没有爷爷也没有爹爹甲板上只有一个着魔的小姑娘雪嫩的小手紧抓刀柄那形若六角蜂窝的刀柄黝黑雄浑几如少女的上臂短长人小刀长这幅模样虽然突兀场内却无一人敢怠慢。
全场唯一还清醒的只剩下金凌霜一人可惜他连自保都嫌困难如何能阻止琼芳步向死亡?他心里明白这名女孩只要拔出宝刀下一步便会看到自己的死期。她没有灭里的深厚定力更没有灭里的高强武功她会比灭里更快十倍自杀从而像是那柄托帕金玉刀成为身异处的小姑娘。
魔性催引琼芳早已红肿了泪眼听她哽咽自语:“爹爹……芳儿爱你你看、你看……芳儿要替你报仇了……”慢慢地刀柄向上提起魔刀出鞘了业火寸寸照耀得满船人众如同鬼魔。刀锋将出恨火吞吐绽放只要一会儿刀鞘坠地魔刀便将完全绽现人间那时第一个惨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阁主……
嘎地一声甲板轻轻摇晃有人上船了这人脚步轻盈一路穿越船板几同无声。
金凌霜第一个醒觉过来他极日去看琼芳背后赫见大雪飞舞之中琼芳背后现出了一个人影。金凌霜心中骇然喃喃自忖:“魔王到了?”
雪夜朦朦胧胧满船人众静下手边的凶杀一同看向琼芳的背后。没人知道魔光引来了什么东西他是迟来的船客还是传闻中的大魔头?
魔刀映得琼芳如痴如狂那人的身影更似里在魔光之中让人望不真切。一片静默间那影子来到琼芳背后轻声道:“孩子放下东西。”柔和的嗓音不太像是魔的呼唤琼芳早已忘情身外之事那影子也不再劝说当下伸手过来搭上了琼芳的肩头。
琼芳肩膀被触惊觉外敌到来。她秀眼暴张盛怒下急急回出一拳怒叱道:“大胆!”业火夹于拳风力道之猛便以黑衣怪客的惊人身手、七当家的禁传神功怕也禁受不起却见那人举起手掌略略划过一道弧影转力轻卸便已握住琼芳的小拳头。琼芳尖叫道:“你是谁!”
迟来的船客并未回答只低下头去凝视面前的小琼芳。两人对面相望面前那双凤眼温润坚定晶莹高洁隐带宽慰劝解之意。小女孩儿大为吃惊一颗心停了下来颤声哽咽之中不由得伸手去触那张脸庞。
如同传国宝刀之于灭里琼芳内心也有她的记挂。在这如梦似幻若假还真的时刻天地一切都能舍弃纵使魔刀也……
咚地一声魔刀松手坠地砸破了甲板。琼芳放声尖叫:“爹爹!”激荡之下便即纵身入怀扑向心头的羁绊。
面前那人提起手来将琼芳抱入怀中。琼芳靠在他的怀抱里只是又哭又跳她拼命去望男子的脸面泪眼朦胧中那人的五官一点一点进入眼帘只听琼芳啊了一声不住颤抖啜泣:“不……不是讨厌鬼……我讨厌你卢云……”满心激荡中手脚拼命挣扎那男子怕她误伤自己随手在她太阳穴上一搓便让琼芳晕死过去。
风雪漫天雪夜最后的登船客孤寂无言。他横挑面担单手夹起琼芳立于敌我双方面前。
琼芳的呼唤虽然不响但金凌霜内力深厚却已听得明明白白。他满面惊疑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猛听一声惊呼再次道:“卢云!”卢云二字再出这会儿却让黑衣怪客睁大了双眼他本与七当家激战不休此刻却急急向后纵开那帖木儿灭里原本失魂落魄闻得呼声却也不禁抬起头来。满场人众相互感染一同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男子。
来人正是卢云。先前他甫一上船第一眼便见到了琼芳他认出这名女郎便是国丈孙女看她手拿一柄黑怪大刀孤身与几十名男子对打也是怕她误伤了自己顺手便拉开了她。
如同琼芳预料的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容易留得一条活命他想返乡了。只是人生不幸小年夜里扬州唯一开航的客船居然又是望地狱去的?
卢云打量着面前的大批船客。他见这些人蒙面遮脸状似强盗全无一个善良形象想来坐上黑船了。再看诸人虎视耽耽俱在望着自己脚下卢云心下一奇便也望甲板瞄去只见一柄黑刀子搁在脚边不远处看刀鞘黑如漆墨隐隐泛火生光却是先前从琼芳手里坠下的那柄刀。
卢云默默无言先将肩膀上的面担放落下来又将琼芳放在担子旁跟着反手解下长袍披在小姑娘身上。听他问道:“请问这船还开不开?在下等着回去山东。”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此时船上一片狼藉看甲板上倒毙许多毒虫近舷处坍了顶破烂轿子四下木板更是翻裂破损谁知这船还能不能开?正于此时突听七当家哈哈大笑喝道:“杀呀!”其余黑衣人也附和呼喊:“杀啊!”
大批黑衣人呼啸而过再次你争我夺起来目光寸移标的全在卢云脚下的魔刀满船高手捉对厮杀人人都盼成为第三个大赢家。
一名黑衣人率先爬来眼看便要摸上刀柄忽然身子向后滑出却给人硬拖了回去那人口中啊啊大叫拼命伸长了手却又差了几寸正在此时背后拖人的那只手赫然暴长堪堪便要摸上魔刀却又给一只怒脚踩在地下大脚主人正要弯身取物陡然惨叫响起那脚倒了下去换了一张爬行的恨睑过来。
抢啊抢杀啊杀所望尽是狰狞面目忽然间卢云讶道:“还没搞完么?”
还没搞完么?正统朝不是复辟了?怎地还没杀够么?卢云茫然看着一睑呆滞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事隔多年受苦的人已经老了但这偌大的人间依旧是这个鬼模样……
眼看一名黑衣人给拖了回去另一人又爬将过来此上彼下来回不休。卢云笑道:“朋友瞧你们辛苦的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我的!”问声甫毕船头立时暴起一片怒吼“我的!”
“放屁!你敢说这是你的?”“操你奶奶祖屁眼!这当然是老子的!”先是争吵起来然后拳脚相向尔后刀光剑影一片凶杀。卢云此时纵想调解却也不知谁对谁错。他向前跨步目望众人再次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
“我的!”船头打得正凶众人却不约而同一起来喊:“我的啊!”
就像过去几十年怎么都搞不明白谁对谁错好似错的永远是自己。卢云抬眼望向夜空蓦地提起真气喉头一声大吼:“回答我!到底是谁的!”
雷轰般的怒号震得人人耳呜嗡响口中气劲喷出一名黑衣人当其冲竟然坠下船舷料来耳鼓晕荡说不定给震昏了。大批黑衣人掩住耳孔蹲身坐地人人显然望向卢云宛如见到夫子的孩童只是眼带惊怕。
船头安静了却也无人回答自己卢云厉声又喝:“回答我!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天雷震动之下水面共鸣摇荡竟尔晃得船身起伏不休。眼看无人言语卢云摇了摇头自管俯身向地便要没收学童心里的宝贝。
夫子的大手靠向魔刀相距尺许猫晶竟似呼应夫子的内心瞬即亮起魔火。
魔火八面映照专幽隐苦难。光辉映照第一个感应的是卢云手中数不清的大小伤痕给尖石刺出的泛红疤纹、给急流滚石撞断的指骨隆起……十年天牢的种种煎熬苦处在魔刀前竟然展现无遗。卢云儿这柄刀怪异至极虽说吃了一惊却没给吓退只俯身去拾魔刀。
眼看大手将至金凌霜陡地醒觉过来大喊道:“停手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迟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卢云的手指触碰了魔刀。一时之间他的额向上飘起露出了双眉正中的那记刀痕。第二道感应现出金凌霜颤声道:“完了!他也下去了!”
帅金藤长年与世隔绝眼看金凌霜咬牙扼腕七当家目瞪口呆不禁好奇心起他见卢云圆颅方趾除了一张脸有些沉郁之外也无三头六臂之状便靠向四当家悄声道:“这家伙是什么来历?怎地像是挺有门道?”金凌霜咬牙道:“听过‘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么?”帅金藤心下一凛忙道:“您是说这家伙便是……便是……”
金凌霜叹了口气道:“没错他就是失踪十年的长洲知州状元卢云。”
别人或许不知但金凌霜身为“客栈”第一位老臣却是深知状元爷的处境。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金凌霜躲在暗处窥看眼见卢云练成“剑芒”以前掌门的绝学对决朝廷大军心中自是大为震动。只是当时上喻在身不便插手干预只得看着卢云一路负隅顽抗从河边打到吊桥再从吊桥打到深谷最后与萨魔同归于尽一正一邪同刻坠入白水大河随浪卷出千里。
身为昆仑门徒亲见剑神绝艺重出江湖再亲睹剑神传人坠下深谷金凌霜内心之惊诧激动自非外人所能道尽。如今十年已过剑神传人回来了。无论他从何处来归眼看柳门同侪一个个位极人臣雄霸一方却唯独他一人苟延残喘妻离子散想他心中之痛楚悲愤必与当年卓凌昭濒死前的心境全然一致现下给他捡到了魔刀必有无尽血海深仇要报。以魔火之威再加剑芒之恨天下谁有这个功力来挡?或者是说谁又有这个资格下手来挡?
夜空黯淡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卢云默默仰天容情很是肃杀他拿起魔刀慢慢托向夜空左手持鞘右手握柄便要抽将出来。持刀之人恨意越深越能激魔性。在满船众人的注视下魔刀出鞘第一寸一时魔光大盛望来有如一只大洪炉远非先前灭里、琼芳执刀之时所能相比。逼得众人惊叫一声一同掩上了目光。
人间有梦魔刀圆梦轮回业已转动面前的学究夫子武功极高足以调难解纷可要连他也陷下地狱那可如何是好?金凌霜面色铁青先前不论谁来持刀他若不冷言嘲讽、便要静观其死可现下卢云到来他却不敢多一言反而第一个向后退开。
也许是玩弄世人的情感、也许是告诫世人的野心魔刀喜欢开人玩笑有人想要复国它便要那人献出玉玺为祭有人舍不下父女亲情它便要那人斩断祖孙血脉可无论魔刀如何挑动世人的美梦一旦遇上一种人它便会甘心为之驱策。
无梦可做的人什么都赔光了。面前的卢云饱受折磨那死过一次的恨意配上地狱得来的无上剑芒激得魔火更加闪耀全数从鞘中窜流出来围绕着状元爷的身躯让他看来如同鬼神。金凌霜大为惊骇颤声道:“老天……他能驾驭这柄刀么?”
魔刀将出其鞘魔眼不再散光辉反而哽哽泪垂火红血刀一寸接着一寸引得往事幕幕跃心头陡然间卢云泪水滚滚而下仰天悲歌道:“十年苦窑十年功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己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亲逝友散仁义尽……
恨不空、仇不空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
悲苦攻心业火魔刀与地狱苦囚相互激想起那爱妻别嫁、兄弟背弃之苦利刀锥心痛得卢云须俱张血泪泛流牙关更是咬得喀喀作响。帅金藤等人抛家弃子苦蹲天炉十年此际听得悲郁歌声一时大受感应竟也恸哭失声涕泪横流。
昆仑剑法本就易于入魔剑是怒之剑道是恨之道卢云修炼剑芒十年功力极深如今魔刀受了绝世剑芒喂养一时光芒大炽宛如烈日刺目伤眼光芒益耀眼恨意激魔刀终于要全数离鞘而出。
此刻除了琼芳昏晕倒地全场人众屏气凝神都在等候魔刀降世。看魔刀得遇真主今夜倘若不幸放出一只妖魔狂涛巨浪冲击之下天地万物怒斩一空。
刀身堪堪出鞘忽听一声嘶哑悲呼轻声道:“卢叔叔……”
“救救我们……”
炽光消散魔刀回入鞘里眼皮下的红热立时消褪。众人余悸犹存一个个伸手遮目侧颈偷眼去看只见卢云肃然仰天面上神情却大为平和只是那居心正中却流下了一道鲜血垂挂脸面之上。
卢云放落手上魔刀闭目良久。过得半晌他抬眼问话:“是谁唤我回来?”他问了两遍黑衣人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作答。卢云默默无言看了看手里的魔刀迳自行向船舷跟着振臂一挥在众人的大声惊哗中魔刀竟已飞离船身抛向运河之中。
魔刀坠入运河不知要多久才能打捞上岸四当家大惊失色便要设法去接只是他不敢伸手去碰妖物当下解开腰带急忙隔空去缠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扑向京杭大河铁链抢先飞出卷住了业火魔刀。
来人身高体壮头戴黑罩看那身手快得不可思议赫然是那黑衣怪客!他飞身掠过船舷半空与卢云眼神交会那双眼中满是亲近之意。卢云内心陡生异感不及开口呼唤那黑衣怪客已然坠入水中沈于河底。
金凌霜抄起长剑奋力朝水面扔出剑刃旋转劲风到处激得河水转出一个漩涡那剑随即破射入水直朝黑衣怪客背心而去。四当家内力雄浑准头更是奇佳黑衣怪客却是不慌不忙铁链轻掀魔刀破浪翻出嗡地一声响水柱冲破河面河水如同鲜血只震得金凌霜的长剑直飞上天转瞬消失不见。
魔刀小试不必离鞘出手威力便已如斯惊人。金凌霜自是大为骇然余众更是看傻了眼。
那黑衣怪客靠着魔刀沉重两脚牢牢站定河底他不再恋战双手拖拉铁链便从河底飞奔离去。魔刀远离魔性消褪余下众人纵有痴迷的此时也一个个醒了过来眼看水底红光游过金凌霜立时号施令:“十八学士从6路过去十二神将随七当家下水!分两路包抄!”
扑通声不绝于耳七当家第一个跳入水中随后帅金藤、宫毗罗等人也纷纷下水分从四面八方围捕。金凌霜行上船舷最后一眼回望眼角却在撇望卢云。似想问些什么神色却有些迟疑。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柳昂天已死他的四大爱将却都还活着。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全因柳门这三位大人物牵动局面如今连这朵云也要复出江湖天下局势要如何牵动那可难说得很。想起昆仑一脉早已覆灭金凌霜喉头微起哽咽霎时双足纵出便也破水而入。
一时间船上黑衣人走得一个不剩连满船虫子也跳入河水追随河底红光而去。
寒风吹过甲板大雪漫天魔刀一走船头便也安静下来。卢云正自呆呆悄立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问道:“这位兄台您便是卢参谋?”
当年西域和番卢云乃是随军幕僚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卢参谋”只是十年光阴寸逝死的死、反的反、嫁的嫁“参谋”二字早成云烟。卢云听得这个称谓竟是有些纳闷撇眼回望但见一条大汉蹲身望地手抚一柄断刀看他目光深沉却是汗国大将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
两大豪雄相互打量一来灭里多在西域行走二来卢云久不历江湖彼此自是毫不熟悉。卢云认不得此人一时眉心微蹙正要开口问话却听灭里微微苦笑!“观海云远果然个个不凡……无怪殿下如此挂记你灭里可被比下去了……”
对方改以回话交谈卢云久不曾讲说番语自有些反应不及他满心迷惑尚待要问那大汉已将自家宝刀碎屑收入行囊反身行上了船舷。这人之前虽然自断宝刀但稍一宁定下来便也不哭不喊顷刻间便已恢复了沉雄气度。
临行之际灭里回过眸来忽道:“这位卢兄您和仲海将军是好友对么?”卢云听他提起此事双目自是睁得老大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灭里叹了口气拱手道:“卢兄这几日若能遇上跛者烦请告知一声便说银川公主人在北京想与秦将军碰个面。望他不吝玉趾务必赏光。”
公主西嫁和番多年不得音讯此时听她东渡中土第一件事便是来见怒苍山主卢云自是大为讶异一不知公主为何归来二不知她何事欲见怒王正待再问灭里却已双脚离舷纵身破水便如一尾鱼龙矫矫而去。看这位煞金将军下水时水花不起水性极佳赫是水6两能之辈。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船还未开航非但旅客提前下船连船夫水手也逃得一个不剩卢云目望空无一人的甲板内心却仍一片茫然。
有自己的归处却只有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兀自飘荡于人海之间好似一只漏网之鱼谁都与他无涉……
索然无味的人生只能耸耸肩笑一笑。正要反身离开忽又见到甲板上的小琼芳。
卢云俯下身去先将面担挑起又将琼芳横抱怀中便又循着原路上岸。
衣襟一紧似给人抓住了。卢云微微一怔低头朝怀里望去只见怀中少女睑泛珠泪兀自昏睡不醒看那小手紧揪衣衫竟似有着千般眷恋、万分不舍……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第八章 自愿的逃犯
头痛烧鼻涕直流寒风灌入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人一把抱了起来。身子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子放落下来小脚丫子透出了气鞋袜给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人垫来了稻草枕头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奶奶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子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猫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扑人迳望那男子头上盖去口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轻弹一股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来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头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人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人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人一见此人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人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爱哭小童不免给人看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喷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喷嚏水流无声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了草纸脸上神情极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女人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人他系回乱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人。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连打喷嚏都觉得难为情只是越是窘身子越不听话陡然鼻中痒又要再挂两条鼻涕忽然一股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头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人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声先接过草纸自管打了个喷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口热气便自低尝一口。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回味无穷。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头就饮形似泼妇洗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百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头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极爱面子卢云只得摇了摇头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口待得舌头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顺快喉头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干布顺手挥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口吩咐宵夜忽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破败萧条除了门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破床其余全无长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头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帮黑衣人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乱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琼芳啊了一声低头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裸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将脚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人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回答哪知这人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仿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又不会说人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当时卢云口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头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敬、想尽法子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女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头过来便自两腿叠坐模样温文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索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头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虽然背对自己筷头却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过头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子逗他开口。”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爱容情她左手抵着面颊侧头一笑欢容道:“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人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起干布来擦。
怪物……
三番四次开口问话这人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人哪知却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逼得琼芳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口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子颤抖之下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荡漾他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入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入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声道:“什么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便把他骗得开口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洞乍见琼芳之时只因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口齿不灵这才满口“窝果卜丝师”。他叹了口气双手一松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性的人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这间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日。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子对付的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人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头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女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头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极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口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摇了摇头便要举手开门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人心生侧然。卢云叹了口气只得转过头来。状元爷才一回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岂知头颈才动少女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了摇头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女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女子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情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女子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女儿可爱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女?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口气想起这女孩儿坠入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头望地想来根本不愿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子好生难看。”
老学究换了个容情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顶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头。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事无人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女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头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琼芳含泪点头:“爷爷说过和别人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头思故乡立时又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口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头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乱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三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情她挥手踢脚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女樱口频哭唤听来有如乌鸦扰人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宁静中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沉思间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迎学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头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人一个垂含笑一个跪地凛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来……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藏再不露一点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女敏锐多情的目光……因为这样悲郁多情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太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6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便道:“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了闪闪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
第九章 无解难题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路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 “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卢云闻言一愣:“大胖子?”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二度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巾自将秀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卢云嗯了一声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子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颖……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小童可以喝骂欺侮日子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子陈得福。
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子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子?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太耗银两了便请陈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学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暗暗下毒所致。
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师兄也变得有些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子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子吧。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三百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宝钗斗恶龙”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子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传阅得烂了写得一定好。”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读道:“智……智……智剑平……平……”
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终于看到书皮上横写的古拙大字曰:“三达剑谱”!
是谁把剑谱搁在后厨的?陈得福跳了起来他东喵喵、西汪汪但见厨房里冬阳照地四下无人也无长老答应自己委实找不出头绪。他满心纳闷便又颤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见“智剑平八方”之下还有两行字却是:“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
处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备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怀圣者之心。世上三达俱全之人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传闻他十二岁破解“鹤舞七星步”、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三十岁悟出勇剑至他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师尊连败剑王、剑神、武林正邪诸大派脑连现今朝廷最为有名的“龙手都督”定远爵爷也曾败在他手底。
大小八百战未尝一役锻羽。不凡当真是不凡。陈得福怀想前掌门的得意事迹一时又是感佩又是羡慕他望着手中的三达剑谱赶忙把油腻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保佑今日换我小喵喵大神威了。”
正要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犹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来练。三达剑开诚布公不禁门下观看但前掌门曾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人来瞧剑谱之前都得找门中一位长老同来参阅严禁私自盗读。
为什么要订下这个规矩呢?据赵五爷爷说过去为了练成三达剑华山几个祖师爷废寝忘食有的越练武功越差有的练得痴呆疯狂耽误了一生幸福。想起门里有一位“梦翔师叔”明明英俊挺拔的一个人却誓终身不娶一个人留起了长长的胡须独居飞来峰谁都不见。听说便是给三达剑谱害的。
望着满是神秘的古谱陈得福不免烦恼起来。
该不该看呢?错过了今天来日如要找长老齐来观看毋庸置疑脑袋上一定先被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后会听到算盘怪的哈哈大笑最后一定气得自己掩面逃走。两个老怪总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温文尔雅的傅师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几年。
该不该呢?万一给人抓到事小成了痴呆事大。陈得福心痒难搔偏又烦闷无已忽然想到华山双怪讥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恶!反正我的武功烂得无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没啥坏处。”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时光有限赶忙抓紧时机从头到尾先行乱翻一遍以示够本。
数过了三达秘笈一共九十九页书皮厚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得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祝祷道:“祖师爷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疯了请你务必显灵阻止。”
对著书本拜了三拜想要运起真气提神丹田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他叹了口气只得挤了个响屁出来这才翻开书皮朝第一页剑谱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页剑法吃惊之下不觉又放了一个响屁。
这剑谱确实邪门寻常的秘笈一定画了练功人形不然便是经脉穴道图这纸页上一无人形、二无图像甚至连文字也没有。只见一条又一条红线绿线密密麻麻不知是什么鬼画符。陈得福喃喃自语仔细瞧着那几条怪线忽然见到右小角写着细细的小字儿他赶忙去读低声道:“灵泉剑法……”
陈得福醒觉过来“灵泉”便是华山第九代弟子的武术根基。父老都说:“形若泉石意如泉涌。”他曾见几位师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动时像是木头人动起来又似鬼上身当真吓人。
陈得福年岁虽幼却也听赵五爷爷提过华山剑法异军突起全是靠着前代掌门师尊领悟诀窍自此声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天下第一”的启蒙下九代弟子如数起练“三达”脱胎换骨之后武功便与八代门人大相迳庭。
八代弟子便是赵老五这一辈糟老头们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纪太老纵使得了指引还是迟迟体悟不了三达奥秘只能依着“明静心算”四字真诀各练一些“三达”外的老套什么“大算盘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陈腔滥调现下陈得福练的那套“铁扫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陈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还只能学着跳“鹤舞七星步”平日拿着扫帚追着猫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怜。他叹了几口气便想偷学“灵泉剑法”可转念想起这东西是九代门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万一自己成了另一个“梦翔师叔”那可不得了。
飞来峰顶空荡荡陈得福可不想过去修道哀叹了几声便悻悻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也还是线纸面上全是线绿黄红黑四色线一条一条直挺挺让人不解。陈得福懒得理会奥妙迳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见到二个字见是“北峰”。他啊了一声心道:“北峰剑法这是吕师伯的武功。”
吕应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按资排辈正是不凡师尊的大师兄。
吕师伯年近六十现在开封当官算是琼国丈的臣子平日见不到只有过年围炉时才会见面。想起了吕师伯的红包陈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来到第三页纸面上仍是线称作“松纹”再望下读名为“过桥”转望下第五页则是一个大三角形称作“五心”……
灵泉剑、北峰剑五心剑那智剑平八方在哪儿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页陈得福啊了一声低声道:“飞红遁影!这是傅师叔的护身武功!”
傅元影号雨枫华山九代门人武功次强者。当年不凡师尊特意请他回山让傅师叔辅佐颖师兄接位难怪他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他的剑法练到了十三页。
陈得福曾听赵五爷爷提过傅师叔号称料敌十三步武功虽不能与不凡师尊相提并论却也异常神妙。寻常高手若要与他对招无论使什么招式前十三招一定不能重复否则傅师叔便要忽起飞红一剑得胜。这就是“飞红遁影”的由来。
若林先生稳重、雨枫先生飘逸、梦翔先生狂放九代门人掌握三达诀窍武功大进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无论是傅元影还是吕应裳一旦与宁不凡相比他们都还远远构不上边照着赵五爷爷的话说他赵老五的资质是“第二流中的第一流”傅师叔则是“第一流中的第二流”而那“一流中的一流”唯有不凡师尊。当然“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就是华山双怪。
受限资质的人便只能萧规曹随修练不凡师尊补注出来的心法绝无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为华山的中兴之主。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就是各人的造化。
华山门规写得明白年过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观的只能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本山天资最高的剑客如宁不凡、苏颖因为他们的资质无止无尽所以永无“艺成”之日因而不准“下山”。第二种则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们辅佐掌门安内攘外指引后进便如赵老五、傅元影都属此类。是以需要他们留山帮办。第三种则是华山双怪之流的人物这些人下山后若不给人砍死便要闯下滔天大祸为免羞辱本门是以劝他们安住本山担任长老一职。
想到此节陈得福忽然怔怔呆。自己呢?再过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岁了届时何去何从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学双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学师叔伯离开本门到江湖上闯荡事业。
凭他么?拿着铁扫帚乱挥乱打那不是玩命么?陈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却带着几分无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时候到了便回家种田老家世居浙闽五个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种地养猫养狗年少时总算曾是华山的一员以后和儿子说起往事也有几分磊落豪气。
武林就是这样天资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强出头、不服老天的安排飞来峰上的“梦翔师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想起“梦翔师叔”的泪水陈得福忽然意兴阑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懒懒地抵住桌面随手把三达剑谱立在面前迳自翻到第十四页。
前十三页各自开展了一套剑法“灵泉”、“北峰”、“松纹”、“三清”、“五心”等等一众师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胜多败少大有门道。只是这些剑法无论如何高明都还只是尘间之剑自第十四页之后才是属于宁不凡、苏颖这对师徒的兜率天。
没有偷学的意思陈得福明白自己的资质他只是没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一看“智剑”长什么模样将来或可对着儿子老婆胡说八道一通。没准打蚊子、追蟑螂时还能派上用场。
翻到了十四页没了震天价响的剑法大名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根怪线望来黑压压一片。陈得福打了个大哈欠便朝十五页望去。
睡眼惺忪间只见第十五页变成一个大四方中间还有两个圆眼睛一点也不像智剑。睡魔袭来陈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路掀到第九十八页除了大方小块三角五角全没“智剑”两个字。陈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剑谱阖起忽然想起还有一页没瞧便直接从书后翻开迳朝第九十九页瞧去。
第九十九页也是最后一页陈得福蹙眉来瞄霎时见到了一个大鸭蛋。
大大的鸭蛋画得很圆上头还有一行字写道:“化方为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也。”
“仁者?”陈得福跳了起来喃喃地道:“这是仁剑震音扬!”
没看到智剑却看到仁剑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得福思索半晌俄顷之间便已懂了道理。
为何雨枫师叔可以十三步制敌为何找不到智剑两个字原来前面九十八页的图线总和就是“智剑平八方”只要能悉数破解大彻大悟总合出来的心法才是“智剑”
“颖师兄……”陈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你实在太行了!”
继宁不凡之后有人连续破解九十八张图页完成了“智剑平八方”那便是现任掌门苏颖。本以为傅师叔和掌门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现下看来两人一个拿了九十八分一个拿了十三分单以剑法悟性来论二人孰高孰低当真一目了然。
颖师兄拿了九十八分他还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后一页的“仁剑”了。
轰动天下的武学禁界“仁剑震音扬”九十九幅图绘之中智剑占了九十八页仁剑威名如此之盛却只有区区一幅足见这幅图的要紧。
可这算是什么呢?大饼、大鸭蛋、大乌龟不管怎么称呼它总之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大圈圈正正绘在纸页上。陈得福满面迷惑他不懂天隐道人在想什么也许他那天吃月饼、看月亮所以胡乱临摹一个大鸭蛋下来?可不凡师尊写的“化方为圆”又是什么意思?这和“仁”字又有啥干系?
懒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练不成。陈得福看着纸上的大饼肚子忽然饿了当下从橱柜里取出真正的大饼。倚在厨门旁大嚼起来。
冬阳普照风和日丽昨夜下了大雪后院已成一片银白。陈得福三两口吃完大饼便想入院堆雪人他兴冲冲来到院中还没来得起抓起白雪便见雪地上有个痕迹低头去望却有人画了个圆圈圈。
径约一尺的圈圈儿画得挺圆好似三达剑谱里的大饼走下地来躺在雪地上睡了陈得福满心疑窦喃喃自语:“谁这般无聊啊居然在这儿画大饼?”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见一个大饼、两个大饼、三个大饼……后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饼……一个个呼朋引伴排列阵式似成了大饼军团。转眼再看地下一个方块、两个方块、三个方块竟然又有一队方块军团似乎要来个方圆大战。陈得福心下一惊:“好小子梦翔师叔回来了么?”
想起疯子行径诡异心中不由怕了起来走过满地怪图来到一处树下惊见树旁也画了个大圆饼十尺来长圆饼中间有个大方块大方块里有个小圆圈小圆圈里躺了一个人手上抱了一柄长剑。陈得福大惊道:“梦翔师叔?你飞来疯了?”
正要走将过去猛见那人坐了起来睁眼望着自己。陈得福尖叫一声正要向后逃开忽见那人生了一双猫儿大眼形貌英俊陈得福惊道:“掌门人?是你么?”
面前坐的人正是苏颖他面容憔悴颏下生满短须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却说三达剑谱怎会在后厨里?原来掌门成了大饼王整夜都在画大饼。眼看师弟一脸惊诧苏颖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背靠大树伸手抚面低声道:“傅师叔回来了么?”
陈得福喃喃地道:“还……还没……”
苏颖默默无语自行抄起了长剑又在地下画了个大方块。陈得福见他举止有异不由惊道:“掌门人?你……你到底在干啥?”苏颖目望满地大饼幽幽地道:“我要画方为圆。”
圆者恒圆方者恒方却不知怎么个画法?陈得福满面诧异慌道:“掌门人你……你还好么?”苏颖叹了口气他手指地下方块幽幽地道:“我要画出一个圆和这方块一样大小。没化出来前我没法安睡。”陈得福干笑道:“这很难吗?”
苏颖拿起手中长剑默默地道:“不许用尺不许用斗只能用这柄剑你说难不难?”
陈得福哪知难还是不难还待要问忽听后厨传来脚步声一人喊道:“颖!你在哪儿啊!国丈差人找你哪!”一名老者从厨门转了过来正是赵老五陈得福正要答话忽见苏颖拔出长剑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陈得福大惊失色尖叫道:“掌门!别做傻事啊!”
话声才过苏颖手中寒锋微动转朝下颚而去剑刀轻柔所过之处胡须一根根落了下来。赵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陈得福脑门敲了一记摇头道:“胡喊乱叫没死也给你吓死。”
陈得福干笑道:“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以为……”说话间苏颖整理了仪容便与赵老五低声说了几句他走入后厨取起三达剑谱便率先离去了。眼看赵老五也要离开陈得福赶忙拉住了他问道: “五爷爷什么是化方为圆啊?”
赵老五奇道:“什么画方为圆?”陈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块画成圆圈圈啊。”赵老五哈哈大笑道:“这个啊那还不容易么?”说着随手从厨门旁拿起一只圆木桶套到陈得福的方脑袋上笑道:“瞧这不就化方为圆了么?”
眼看长老扬长离去陈得福只得干笑两声摸了摸头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琼芳闹了一夜到得后来体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梦中卢云好似停了下来浑浑噩噩间待得睁眼之时却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琼芳见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盖着暖被却不见了卢云。她慌张爬起四下去看却见自己身处一座破庙非但那大水怪踪影全失连那面担子也消失不见。
卢云失信远遁还是把自己舍下来了。琼苦心下气苦泪水扑飕飕地流了下来。哭道:“大胆狂徒!还我钱来!”她急急穿着了鞋袜直冲庙门。
正要张嘴呼唤忽见庙门旁搁了个面担一名男子安安静静地蹲地煽火正是那卢大老板。琼芳擦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心道:“吓死人了。下回睡觉得要绑他起来免得再次逃走。”至于卢云神功盖世是否会自行断绳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时在除夕午后连绵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气放晴阳光普照路上积雪销融其势甚快琼芳神清气爽走了过去却见摊前凳子空荡荡地不见一个客人过来吃面。转看远处街道街上行人来往颇见喧闹热闹。
满街人潮里偏只这处面摊安安静静不见半个客人。炉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滚了面摊香喷喷一切却坏在这个老板。那老学究望街边一蹲全镇的热闹全消褪了百年古尸煮面端碗跳尸也似的送往迎来客人又不是买棺材谁还吃得下东西?
叫卖叫卖不叫怎能卖?买笑买笑不笑谁来买?琼芳看得暗暗摇头她撇了卢云一眼叹道:“卢大哥啊你的生意烂得怕人看来你的面肯定难吃。”正说得高兴忽见卢云沈目不语似有不悦之色琼芳忙吐了吐舌头趴到了卢云背上腻声道:“对不住嘛跟你闹着玩的快别生气了。”
琼芳甜梦方酣尚未梳理衣装一头秀散垂双肩望来极为慵懒。一旦趴在卢云背后秀便即垂落尽数洒在卢云脸上那柔软胸脯更贴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卢云吃了一惊身子向前倾俯左手轻轻一摆已将琼芳转上了竹凳。道:“坐下我煮面给你吃。”琼芳笑吟吟地坐下随手扎上了头拢做了一个髻笑问道:“喂我们人在哪儿啊?”卢云添炭送炉淡淡地道:“淮安。”琼芳暗暗惊奇想不到卢云肩挑面担另又负了一人的份量脚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里。看他脚程如此神元宵前必能抵达京城。
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子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文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小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惊忖:“恨?”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又见了小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侧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却是“仁爱慈孝耻义廉”。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极盛琼芳幼年临摹过“张景碑”、“史晨碑”自知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仁”字满是压抑上下极紧左右宽舒似给老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地下写满了文字她喃喃读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丧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撩乱只能勉力辨认……
“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剑神?”
正呆间卢云也煮好了面听他唤道:“琼姑娘过来吃面了。”老爹喊吃面琼芳赶忙答应一声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两只筷子自在那儿击打为戏。
卢云端来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热气飘来当真洗脸也够用了琼芳心悬石板上的怪字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出口来问当下樱口一张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预备一会儿再来探询。
卢云见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好吃么?”琼芳见他满面关切想来颇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说难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说好吃他说不定又端来一碗那可要吐了。说不得给他找些麻烦吧。”当即蹙眉叹自心低诉道:“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卢云微微一奇忙道:“第四?”
琼芳胡扯道:“我细细考究过北京城里有三家面馆比你好吃那个汤头啊啧啧啧……唉。”她不会做菜自不知该如何描绘滋味便以啧声混过想来一啧胜万语卢云必会相信。
啧了半天卢云却只目望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洗碗琼芳见那碗面汤水满满自己却吃得肚中胀她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忽见路边走来一只小野犬也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琼芳霎时放落筷子手指庙顶大惊道:“黑衣人!”
卢云心下一凛不及言语双足一点便已飞上庙顶身法确是高绝。琼芳赶忙唤来小狗自将整碗面端了过去。过不多时卢云缓步走回问道:“琼姑娘你方才真见到黑衣人了?”琼芳从路边站起手上捧着空碗纳闷道:“什么黑衣人啊?”卢云蹙眉无言料来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会见到幻觉。只得点了点头。他撇眼过去却又见摊边趴着一只野狗正自懒洋洋地举爪扒搔却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也不多问。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春联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后世逢得过年百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子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五福临门”。她把筷子交给了卢云含笑道:“换你了。”
卢云摇头道:“不写了看你玩吧。”琼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说着硬将筷子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说着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卢云淡然道:“这是我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琼芳惊道:“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卢云道:“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在荒岛两年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小白龙的性命更给大水冲下瀑布说来很是凄惨。”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
琼芳出身武学世家自也听闻过此类学问好似说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习练上乘武学以免悟心受限来日有害无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办?”卢云道:“三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剑神古谱从此武功大进只是我执迷于恨之剑却又掉入另一个坑里。”
琼芳大感惊讶她生平虽未见过昆仑剑神却也晓得此人曾与宁不凡激战千招剑法极为了得岂料卢云竟还觉得不足?忙道:“卢哥哥你觉得那个卓……卓什么的不厉害么?”卢云摇头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学有个大缺憾他太强了。”琼芳惊道:“强不是挺好么?那有什么不对了?”
卢云摇头道:“卓凌昭再强却也强不过白水大瀑若非如此当年我以剑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会给冲走了。”耳边响起小白龙的哭声琼芳回思他的说话自是频频点头。卢云眼望地下的图画幽幽又道:“琼姑娘卢某之所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为我这幅牛脾气……我这人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全都要正面干上绝不拐弯。可人生道路多艰险翻不过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坠入水洞之后便想找出一个法子让我这种人日后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强的父亲琼芳心生怜悯含泪道:“卢哥哥你找到了么?”卢云指着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琼姑娘我要以圆应世。”琼芳呆呆反问:“圆?”
卢云凛然道:“圆!就是圆唯独圆融我才能面对人生艰险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画了几笔不旋踵泥士尘雪翻来覆去地下现出个图样但见长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数一致却是个正五边形。琼芳喃喃地道:”这是正五边……不是圆啊……“
卢云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又从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子左右比对角度!便又就地画了起来这回却画了个正六边。琼芳呆呆看着只见卢云跳过了七边直接画了八边之后跳过九边却又画了正十边图样精细繁密望来全是正边形状。
眼看卢云画得如痴如狂颇有疯态琼芳心头毛忙道:“卢哥哥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卢云并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专注作图。这会儿画得却是极慢极缓取角画线之际慎重非常琼芳见了他的郑重神态自知他在做一门大学问一时不敢阻拦只得静静旁观。
过得半晌卢云舒出一口长气终于爬起身来琼芳凑头来看惊见地下多出了一幅怪图形边繁复望来似圆非圆却又有些菱角。她满心纳闷喃喃问道:“这是圆么?”卢云摇头道:“你数一数它一共有几边?”
琼芳低头计数一五一十地算着茫然便道:“十七边?”卢云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帘洞里耗费无数心力终于体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这个正十七。凭着这个东西只要让我回到荒岛无论水势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没料到拳脚武功可以与图画有关?她不明究理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喃喃自语:“这样啊……那……那你为何是画十七……怎么不画十八、十九……是不是你……你不会画啊?”她自知说得太过轻蔑就怕惹得卢云火赶忙低下头去咳声遮掩。
卢云却也没生气颔便道:“你说得没错。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三这些正边图我后来思索了两年方才懂了一个道理。若要不凭尺规空手造图须得遵循一个通则。”他怕琼芳失却耐性忙在地下写个“三”、又写个“五”解释道:“正三边可以画、正五也可以画。等到我画出正十七之后也觉了一个顺序瞧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四十七减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琼芳茫然道:“什么跟什么啊?”
卢云道:“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二乘二十七减一是二乘二再来二乘二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所有这些乘数加上一得到的数字都有一个性儿这些数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没一个数儿能除尽他们……”琼芳听得全身痒:“卢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卢云给她一吼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要画圆……”琼芳尖叫一声随手在地下画了个大鸭蛋大声道:“这不就是圆么?”卢云摇手道:“不对不对你那个不够圆你的圆心偏差了。”琼芳见他疯疯癫癫忍不住尖叫起来。卢云赶忙解释:“要想徒手画出正圆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画个几万个圆只因手腕摇晃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够圆。所以我另辟蹊径盼能三边造五边五边造十七边一路拟近好来画出方中带圆的东西。”
琼芳终于懂了不由惊道:“方中带圆?”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颔道:“我心中的完满不是正圆而是方中带圆人生峰回路转有如沧海一小舟只能以圆融应接狂涛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来圆心顿失如此得来的往往已非圆融而是毫无分寸的圆滑了。”琼芳听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卢云道:“若要对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则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三十二个二……这些数字加一所得之数都可以赤手造图三边、五边、十七边、二百五十七边、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七边……我从四方起家中心不摇越来越接近正圆……也渐渐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举掌示范忽听一声哽咽啜泣卢云转头去望只见琼芳鼻头湿红眼中扑飕飕地滚下泪来卢云讶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兴么?”
琼芳擦拭泪水强笑道:“高兴我当然替你高兴。”
光阴似箭逝水年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门的几位早成大人物连琼芳也由无知少女出落成动人美女天地巨轮无情转动人人都离开了却只有卢哥哥留在原地独个人紧抱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却要琼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为他难过?
眼看琼芳毫无兴趣卢云只是颓头丧气一脚抹去了地下怪图想来找不到知音之故。琼芳安慰道:“卢哥哥先别画图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喝个几杯。”卢云古怪毛病最多说不定听得喝酒又有唠叨废话要说琼芳不待答应便也不多说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摊边那条小野大给她喂了一顿竟似找到了亲娘居然一路跟她跑了。
来到了街上只见淮安镇颇为热闹倒也不缺饭馆酒肆。不过奔过一条街便已瞧见一间酒铺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听一人叹道:“雨枫啊今夜可是除夕咱们还要赶路么?”琼芳听这乡音浓重大惊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见店中一名老头儿举杯饮酒看这人马脸瘦长手提金算盘正是算盘怪来了。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颏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傅元影再看一旁有个胖子低头猛吃却不是肥秤怪是谁?
琼芳心下惊诧没想他们全都离开扬州了。转望店内一角却见漠北宗师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饮食诸人风尘仆仆好似一夜没睡。只是看了几眼却没见到娟儿不知去了哪儿。
正望间听得傅元影道:“我瞧怀安是找不到少阁主了一会儿我过去衙门请官差帮个忙。”算盘怪哈欠道:“真T.m.d烦干脆贴海捕公文出来吧。”
琼苦心下愧疚没想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却惹得他们四下寻访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认却听肥秤怪低声道:“师侄啊到底那面贩是啥来历?他该不会绑走了琼小姐吧?”
傅元影闻得此言口气自是拂然沈声道:“师叔人多口杂且别提这件事。”算盘怪茫然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这样很不好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傅元影心下大怒脸色自然泛青只是碍在门规却也不好作。算盘怪还待要说却给肥秤怪拉住了。
琼芳本要入店相认听到此处一时只感头皮麻便又停下脚来了。看自己昨夜一个疏忽竟尔当众随着卢云离去想来几个衙门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过来找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开脱正想着如何图谎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记琼芳回过头去面前一个美姑娘瞧她手上提着一柄剑正自睁眼望着自己却不是娟儿是谁?
两人才一见面娟儿立时张口欲呼:“傅……我找……”话声未及出口琼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儿的嘴她怕傅元影赶将出来急忙拉着她两人一路躲到了暗巷。娟儿见她行止太过怪异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大声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琼芳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找了我一夜么?”娟儿叹道:“可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顾自溜出去大伙儿谁能睡得着?你可晓得连扬州的李知府也给惊动了。”
琼芳心慌意乱忙道:“傅师范很生气么?”娟儿摇头责备:“你这般身分谁敢生你的气?咱们找不到你人连夜找了官差来问这才听说你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想来要找傅元影了。琼芳忙道:“慢点、慢点。先别找傅师范听我说。”
娟儿坐地下来把长剑放落眼见一只小狗跟着琼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说!”
眼看娟儿好似审官琼芳只得苦着脸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几十个黑衣人后来又遇见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场便一路追杀到淮安了。”娟儿听得怪话只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么?”琼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你去扬州渡口问一定找得到人证。”
娟儿哦了一声道:“那面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琼芳脸上一红摇头道:“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儿苦叹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记一同去平定天下了?”耳听官差如数说了琼芳羞到耳根子去了一时叫苦连天跺脚道:“真是早知就塞几两银子让他们乖乖封口。”
娟儿听她兀自遮掩不由摇头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看你和苏颖是完了、完了。”琼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这事要是传到苏颖耳里不免闹得满城风雨。叹气之余只得紧挨着娟儿坐下她把头枕在娟儿肩上求恳道:“娟儿帮帮我。”
娟儿愁眉苦脸一时双手托腮道:“怎么帮?”这两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识经年往常多半是娟儿闯祸琼芳收拾岂料今日居然倒转了玩。琼芳烦心不已眼见那条小野大摇头晃脑只来向自己乞怜她随手抱了起来道:“我瞧你一会儿回去就说接到我的飞鸽传书得知我已经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来怎么样?”
听得这个谎言破绽百出娟儿叹道:“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说我挨不起刮。”琼芳迟疑道:“我……我……可是我还有事……”娟儿恍然大悟惊道:“老天那面贩还在附近么?”琼芳苦笑两声点了点头:“我现下烦得紧只想把他骗回北京让他投入紫云轩。”
娟儿讶道:“到底那面贩是谁啊?”想起卢云的嘱托琼芳颇有踌躇她梳理着小狗的黑毛低声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来的那个怪人。”娟儿惊道:“是那长毛怪物?
他不是在战场失踪了么?什么时候溜回扬州的?“琼芳叹道:”前夜我在驿馆遇到了他之后便去扬州渡口寻他后来就和他一路过来淮安了。“娟儿讶道:”他到底是谁?“
琼芳苦笑道:“你先别问。真要说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连说了几个反正只见她紧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湿红娟儿啊了一声颤声道:“芳妹你该不会……该不会……”
琼芳醒觉过来赶忙拭泪道:“该不会什么?”娟儿见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护着你就是了。”琼芳听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儿抱去。娟儿苦笑道:“你先别抱我咱俩得圆个谎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这样我一会儿回去便说接到你留下的讯息得知你沿路追杀黑衣人一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琼芳喜道:“好啊你得说黑衣人兵强马壮逼得我和他们大战数百回合……”
二人兴高采烈胡言乱语一阵忽听娟儿道:“等等面贩的事怎么说?”琼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说他是漠北过来的神秘老人年约百岁意外救了我一命。便带着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领自来男子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贩是个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许多。
娟儿听得此言自是点了点头道:“别说什么漠北老人哲尔丹出身漠北他会问的。”琼芳忙道:“那还不容易便说他是西域来的那不就得了?”娟儿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几个一查便知不如咱们说是南海来的面龟老人。”琼芳是胡说八道的能手娟儿也是白日梦呓之辈二人稍稍商议便有了梗概出来。琼芳微笑道:“娟儿你帮我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图报替你砍几个人。”娟儿苦笑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忘了正月十五那天护国寺有场法会到时你那皇后姑姑一定会要找你你要是没来定会害死傅元影的。”
琼芳的姑姑便是皇后娘娘逢年过节总要寻这个宝贝侄女说话届时若是找不到琼芳的人必会责问国丈株连祸结之下傅元影拉着少阁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琼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这档子事了我看我还是去见傅师范吧。”
娟儿站起身来摇头道:“你现下回来西洋镜马上拆穿我瞧你还是元宵再回来也好有个缓颊。”琼芳听她说得有理便也点头称是娟儿正要离开忽又伸手入怀问道:“你身上带了钱么?”琼芳点了点头道:“几百两银票够用了。”娟儿见她兀自怀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阁主反而似个幼童她叹了口气当即蹲到琼芳身边低声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亲的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了……”她摇了摇头拍了拍琼芳怀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眸去望只见琼芳睁着一双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儿离开以后琼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个时辰确信傅元影等人离开之后方才回去与卢云会合。只是经此一扰琼芳却变得闷闷不乐两人连除夕围炉也不吃了便只连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说话卢云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没了兴致来玩自是沈闷得怕人。天幸琼芳带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给它换名字有时叫“卢无知”有时叫“卢傻傻”总算还有个说话对象。
二人沿途北进抵达沧州之时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气放晴卢云见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来。
琼芳坐在面担上一见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卢黑狗不想撒尿你干啥偷懒?”
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百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学士杨肃观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路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路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娘最后一餐了。”
琼芳心下一凛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根处长了几株小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小蠢蛋、小蠢蛋咱们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太无情了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小姐”三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比说……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
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州数百里路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小姑娘颔便道:“这小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道:“那倒是。她是个小灵精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索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子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小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路谁也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小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小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
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子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杀人放火的料子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性子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百姓往来络绎不绝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子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百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百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虽说打小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再晚便吃不到罗!”
百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子少阁主退隐江湖。”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小脚轻挑迳把凳子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子也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百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三年来当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极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百来个铜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百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百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百姓驱开。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路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百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来望着那位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龙金带昂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子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两寸五官虽不尽相同但那背脊挺直双目凛然眉宇气度竟与父亲一模一样。
定远老了但崇卿却长大了在这空无的十年光阴里有许多人死了却也有许多人长大了破不亟待地来到这个大尘世成为新的英雄豪杰……
往事历历在目卢云仰望红毯鞭炮串响中伍家父子二人一同迈步一举手、一投足神完气足真龙父子同临凡间更是引得百姓大声叫好满是惊叹之情。
怔怔无言间百姓却又欢呼起来赫见一名美妇步上高台手上还牵了个小女孩儿。
那母女俩娇颜含笑丽质天生同向百姓们轻挥招手。
艳婷来了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嫁给了定远两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犷的崇卿他俩还有了玉雪可爱的小女儿。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卢云嘴角抽*动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说他不忍心再说什么。
那忠勇爱国的伍大都督终于娶了端庄贤淑的一品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属羡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义自己怎好再去惊扰他们?责问他们?难道非要运起剑芒神威天地万物怒斩一空这世间才会更好、更完满么?
可以了就这样吧……
卢云默默无言低头收拾自己的面担他别过头去只见琼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隐隐带着安慰眼见琼芳神情如此卢云忽然醒了过来不只伍定远一家后头还有人要来。
谁呢?谁呢?莫非是自己最不愿见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琼芳微张樱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卢云双手抖竟尔惊怕起来顾不得客人还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仓皇逃离看他非但面钱不收了连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时听得百姓们叫道:“瞧!快瞧!杨郎中来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杨郎中!”
完蛋了……卢云闻言愕然手中板凳滚落下来可怜还不及转头脚步声乍然响起台道红毯行来一名白面书生看他约莫二十八九岁身穿白鹇朝袍手上还挽了个老太太卢云一颗心悬起坠下坠下悬起可怜他那双腿熬得起白水大瀑冲刷此刻却在微微抖。
绍奇杨肃观的胞弟与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进士上元灯会普天同庆所以他带同了母亲前来护国寺礼佛。
卢云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必须马上走!牙关颤之间卢状元扛起面担便要飞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将他紧紧包围卢云惊怕恐怖仓皇寻找出路正于此时红毯上传来一声童稚呼喊道:“爹!娘!快点!快点!你们比奶奶还慢!”
来不及了……卢云仰含泪望着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声响孩子奔跑跳笑从面前急奔而过。那小童额上系着王佩活泼雀跃一路冲得好快眼看便要过叔叔奶奶忽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抢先伸手出来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来卢云喉头哽咽嘴角无言牵动他在仰望那傲视天下的身影。
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沈稳、更加尊贵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太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子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百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烫的双眼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说什么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路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子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度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非只满朝文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脱啊。
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声的小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他搂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百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时寺外百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
第十章 回家
琼芳走、倩兮嫁定远做大官肃观夺老婆便连仲海也砍了自己一刀。
所以啊……在这个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状元爷孤身挑着面担就这样穿过了浩荡的永定河大水独自回到了暌违十年的北京。
随便呀随便大家干啥呀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孤守正道的悲郁也随风而散卢云的眼角噙着泪水嘴巴歪歪的颈子斜斜的觑着那曾写下无数往事的京城。
北京永定门下有人敲了敲钢铁大门听他哈哈笑道:“有人在家吗?卢云回来了啊。”
没人在家只有大批行人急急问避花钱消灾是官府最难招惹是疯子谁敢吭气答话?
“没人啊……”卢云有些失望他茫然张嘴脚下跌跌撞撞宛如孤魂野鬼便从永定门下晃了进去。行人纷纷避让卢云也在走避他瞧得到行人也懂得让路神智虽然不算清楚却也不曾错乱到忘却悲伤。
不太知道自己为何回来但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走何去复何从既然什么都不在乎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随便走任意逛一会儿买些名产回山东不枉到此一游啊。
啦啦啊哈哈啊卢云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怪歌东歪西扭地向前行走走没几步一座大城楼迎面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卢云哼了一声正想伸脚去踢忽然他心下一醒竟然大叫起来了。
是这儿!是这儿!这是承天门啊!这是他卢云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的承天门啊!
是这儿是这儿带他走入朝廷是这儿给他一身华盖这是个永难忘怀的地方!卢云突生热血他啊啊喘气伸手轻触牌楼抬望眼他要瞻仰曾属自己的无上荣光……
咦?
城楼空荡荡装饰改了。
卢云张大了嘴仰望着陌生的城楼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垂头向地转身离开。
再来要去哪儿呢?好像没地方去了……算了算了该回山东了……
正要转身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一个好地方。
哈哈!卢云嘴角泛起了笑几乎要手舞足蹈了。
家啊他还有个家啊娶走了他的老婆打烂他的身子可他总有那份地契啊。在家里他可以洗把睑睡个觉谁都不能赶走他。卢云高兴地笑了登时兴冲冲地奔跑起来。
“可是……可是……”跑没两步不觉又担心起来。
怎么办?万一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要是正统朝不认景泰朝的地契那该怎么办呢?
傻子……北京没家了那就回山东啊万一山东老家地震天塌、沉到海里了那就去山西啊万一山西又改名叫山东那就去漠北啊如果漠北也给朝廷掌握了那就下地狱呀如果阎罗王也穿皇帝的衣服那就上天堂嘛反正总有地方去的不是么?
呵呵、咿咿、啊啊、呼呼卢云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嘻嘻笑沿途东倒西歪一路穿过了大街转过那熟悉的巷子忽然砰地一声想要回家的卢云脑门一阵疼痛他呆呆望着面前坠下的无数砖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咦?本该是道路的地方多了一栋新房子。
这是谁盖的?这里以前是路没有这栋房子啊?
卢云一脸狐疑他摸着脑袋四处去看赫然间他惊慌失措因为四遭的房舍全是新的他觉自己迷路了啊……
华灯初上月圆照天在这热闹的元宵夜里挑着面担的状元爷仰望熟悉的玉盘忍不住泪流满面。
堂堂的卢大人在此浴血混战在此高中金榜在此结交弟兄在此仰天狂啸结果在这安乐平静的街弄里他居然不知该怎么去到王府胡同……更不知该怎么回去以前的家……
“大——胆!”卢云一拳砸在新房子上悲声道:“连凭吊都不准吗?”
砖墙爆裂石屑纷飞惊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卢云咬牙歪嘴啧啧啧地挤嘴咂声好似只要这样扭着嘴儿他就不会流泪了他纵身跳起身影如同飞鸟奔上了繁星点缀的夜空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朝世人纵惰呼喊……
“瞧!回来了!卢云活着回来了啊!大家快来看啊!”
谁都好啊安道京、江充、卓凌昭不管是谁不管好坏快快出来一个认识的人快啊!
没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着的他也都见不着了……
大水怪疯狂奔跑坠地时终于摔了一跤满口袋的钱子儿全数洒了出来像是要欺侮卢状元它们在地下绕来滚去出嗡嗡声响。
不准走统通不准走卢云生气了喔!几百个铜钱滚动一直朝四方滚去卢大人神功盖世单手扛举面担大吼一声飞射而出的人影滚来滚去卢云滚面担也滚地下黑影翻来覆去一个又一个铜钱给他卷了回来没有一个子儿可以逃开他的手掌。
有个坏子儿不住地逃逃往一张桌下卢疯子狂怒叫四脚着地直直冲向那张桌子形貌如同疯狗引得满街人众指指点点。
砰撞翻了桌子。卢云倒在地下终于抓到了那坏子儿。咿呀一声怒号掌心奋力握紧雄浑内劲到处那死命逃走的坏子儿登给压得变形扭曲。
“客……客倌您……您还成么?”
进京以来这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卢云低吼一声抬头看去一名老板满面惊慌想来把他当成了疯子。卢云醒觉过来他抱头喘息过得半晌自把面担放落在地坐了下来抚面问道:“这……这是哪儿?”老板干笑道:“豆浆铺。客官可要来些点心?”
卢云吞了口干沫他一路大喊大叫不免口干舌燥当即趴倒桌上喘道:“好……
好……给碗豆浆。“那老板凝望面前的怪人只感心头毛却又不敢把人赶走他苦笑两声只得转入内厨喊道:”老婆啊!客人上门了!“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老板娘来了她行到卢云身边忽然间只听当琅一声那碗豆浆竟然打得稀烂溅得满地白汁。卢云低头喘息回头去望只见那老板娘眼中噙泪只在低头望着自己卢云见了她的脸面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叫险些摔倒在地。
小红?情兮的丫环她在这儿?
卢云张大了嘴抬头看了看店招那“尚书豆浆”的金字招牌闪耀生辉竟是如此的刺眼耀目逼得卢云举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不要不要不要小红看到自己这个鬼样子他要躲起来……从人世间里消失不见谁也看不至……
小红惊愕悲切霎时间双手掩面泪如雨下转身奔回了后厨。卢云张大了嘴像是要等着喝豆浆脑中一片凌乱直到咚地一声小红再次端来了豆浆奉到卢云面前。
豆浆碗放落面前卢云嘴角紧紧苦闭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两手放上膝盖身子不住前后晃动非但不敢去碰面前的豆浆更不敢往四遭看上一眼。
十年过去小姐嫁人了老爷也过世了便连小红也出嫁生子了。小红掩面拭泪她也不知该怎么说那些往事。泪眼朦胧间她望着当年的卢公子什么都变了唯独他没变他还是一样穷、一样莫名其妙一样悲郁无言。小红见了他这般神态忍不住趴倒桌上痛哭失声起来。那老板满面惊惶低声道:“老婆你……你哭什么?这……这人是谁啊?”
小红含泪苦笑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丈夫的问话面前这人姓卢名云他是小姐出嫁以前的未婚夫这样的称呼谁能听得懂?
趴下头去卢云凝望桌上那碗白净泛香的豆浆这是倩兮的尚书豆浆……杨肃观喝了四年的尚书豆浆……已成老字号的店面却是自己生平头一回进来……
卢云两眼眯起垂望着那碗豆浆耳中传来小红的哭声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可是他就是吭不出一个字儿……他明白自己如果说话了他会恨透了那个人那个缺席的人……那个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孤臣孽子……
“卢云啊!”一声尖叫响起把卢云拉回了尘世卢云愕然回惊见一个女人急急奔到面前睁眼瞪着他。她指着卢云的挺鼻子不住颤抖尖叫:“是你!是你!”
“二姨娘。”卢云忍泪咬牙低声答道:“我……我回来了。”
“你去死啊”一柄扫帚当头打来整碗豆浆全泼上了身。耳边响起了悲愤呐喊二姨娘手举扫帚拼命击打口中哭喊不休:“都是你!都是你!老爷会死全都是你害的!你这杀千刀的鬼你个正道你害得我们顾家好苦居然还有脸回来?你去死!去死!”
卢云啊啊张嘴他很想抱住二姨娘听听她这十年来过的好不好……他想知道小红的丈夫是什么人……毕竟已经过了十年啊……
扫帚一直打、拼命打卢云根本不能说话众人慌忙去拉二姨娘却抵死不从哭叫之间扫帚当头重重打落霎时内力反震帚身断裂二姨娘也已脱力倒地。她坐在地下兀自挥拳大哭:“瘟神!带着你的正道滚吧!求求你饶过我们全家吧!”
几十幅血泪斑斑的正道带走了顾老爷留下了无尽的苦难。小红含泪蹲地安慰着姨娘。小红的丈夫则是嚅嚅啮啮望着卢云的眼神满是惊怕像是怀疑此人染有瘟病。
瘟神孤身坐着他眼中噙泪嘴角下弯凝视面前那翻倒的豆浆碗。
确实啊……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没有听从仲侮的劝告也没把倩兮的话放在心上所以他弄成这鬼模样。瘟神毒死了自己毒垮了顾家一无所有的他是个彻底的大输家。
哭声不绝传来卢云也擦去泪水他默默挑起了面担转身离开。
走吧!卢云!你害得她们还不够?你还想要再害人么?
满街喧哗元宵夜里的京城很是热闹此时卢云清醒了许多他不想回家了他只希望避开欢欣鼓舞的人潮早些离开这块伤心地。东躲西藏中街角一处昏暗地方吸引了他那里黑黑沉沉幽幽暗暗那里合适输家可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大输家孤身行向黑暗坐在冰凉彻骨的台阶上门口有只破败的石狮子坐在那儿陪他。
本来是一对的石狮现下却只剩下一只。本来是一群的英雄现下也只剩下这一个。
卢云眼神黯淡朝那威武的石狮挥了挥手石狮子也向他笑了笑卢云嘴中喃喃自语软倒在地仰望着早已破败的大宅。
血红破败的门梁上头有一幅匾额污金泥字灰脏蒙尘上头写道……
“征北大都督府?”卢云大惊失色他急急爬起身来仰抬望那门上的匾额虽已蒙尘却掩不去“善穆侯”的烫金身分确实是这儿这儿就是那辉煌一时的柳门大宅啊……
“上苍!”卢云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我真的回来了!”从贵州水瀑出沿着那最后的旅程他终于回到了十年前启程的第一站他真的回来了啊!
“有人吗!里头还有人吗?”卢云槌向大门嘶哑呼喊碰地一声虚掩的大门摔落地下惊醒了栖息院里的野猫老鼠黑洞洞的院子里飘出秽气到处都是虫鼠窜逃。
颤步入门曾经辉煌显赫的花圃不见了只有满地杂物臭屎那是街坊扔进来的。整面墙全给砸坍了地下黑漆焦炭看得出来战火曾于此地焚烧。
这是谁干的?这是景泰皇帝做的好事还是后来的武英皇帝下手糟蹋的?找不出答案他也不想找了反正人都死了纵使天地万物杀一空那又能如何呢?
“有人吗?还有人吗?”卢云热血沸腾啊啊大叫他想要找到同伴哪怕只有一个只要有一个就好。寂寞孤单的卢云疯狂飞奔他踢倒脏瓮踩过臭屎在满地杂物中闯出了一条路直奔厅堂而去。
面前有一个大洞脚下有崩塌的石块卢云来到了厅堂他四处望着双手挥舞尖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陡然之间他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说话声、讽刺声打水声……人群来来往往眼前有仲海、肃观、定远、侯爷……有军人、武将、婢女朋友、婴孩、上司……
好多好多人全数不见了四下一片沈静远处猫头鹰不住夜啼哭叫。卢云呆呆傻笑原本激动无匹此刻却又垂头丧气他不再呼喊只低头向前走着。
漫漫长路犹在眼前什么时候才会走完呢?大输家萧索苦笑神气悲凉他恨不得能被二姨娘打死在地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凭着十年前的回忆他穿过了脏臭破败的花圃来到了一处地方。
怔怔仰头木然凝视忽然间卢云口中啊啊地叫了起来。
大书房有光!柳侯爷的大书房里有光啊!
有人活着!一定有人活着!卢云大声喘息却又不敢再叫了他的叫声如此悲哀连鬼也会吓跑他要小心翼翼一溜烟地跑进去只有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他才会看到同伴啊……
鬼鬼祟祟到了房门口偷偷摸摸窜了进去卢云躲在房里偷眼打量四遭。
月光明媚照得眼前一片温柔。地下蛛网泥灰屋内大致完好那张大桌依然正对着自己屋内仍旧摆着那四张木椅观海云远的座席一切都没变。
卢云心情紧张低声轻喊:“有人吗?侯爷卢云回来了啊!”四下幽静无人回答问话。卢云并不死心他提起了嗓子细声再喊:“有人吗?快点出来啊!”
卢云呆呆站立他还是没听到声响陡然间卢云生气了他大吼一声振臂高呼:“出来!出来!全部出来!卢云活着回来啊!”
内力威震激得屋瓦门窗喀喀作响泥沙更是飕飕而下洒得卢云灰头土睑。
回音渐渐远去夜阑人静元宵夜里月光明温柔地拢着卢云。那心疼文曲星的月神姑娘温柔地向状元爷诉说别喊了……就算喊得嘶哑这儿也不会有人回答你……
卢云静默无声转头瞧了瞧那四张椅子他缓缓把面担放落下地面色肃穆行向自己惯坐的那张椅子低头就坐。
啪木椅碎裂状元爷摔倒在地他撑开四肢东滚西翻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醉了、还是醒了状元卢云啊人家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呢?你十年一觉梦醒你又赢了什么啊?
卢云笑着滚着更多时候是拿着脑门去撞地板看看能不能撞晕过去可怜卢铁头神功盖世额角似钢非但撞不死连撞晕都难。在口涎横流手舞足蹈的将疯时刻身边传来幽幽叹息。
月神降临她柔声啜泣轻轻向自己靠来呼唤道:“卢云……卢云别伤心……别伤心……”
卢云张大了眼转头望去黑暗中光芒亮起屋内燃起了一盏孤灯。灯旁叠腿坐了一名美艳姑娘她眼中含泪向自己张开双臂轻轻地点了点头。
“胡姑娘?”卢云张大了眼瞬间坐起身来在这倒楣的一天他终于遇到了第一个熟人。
附注:本书所列之五十七边形之无刻度尺规作图为真实所有此图原被视为无解后于西元一七九六年经数学家高斯(gauss、1777—1855)证明可行因十七该数涉及费马质数因而轰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