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布局(六)
不一会儿,里间的房门大开。
宽大的衣摆抚过身后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一身黑色打底上绣红色朱雀玄纹华服的少年,一手扶着腰间铜剑,宽袖玉带,锦衣正冠,压着一片嘈杂步步向众人走来,那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却显得过分锐利,特别是那双微沉的眼,直叫众人看得一呆。
其中更是有两人直接愣在当场,萧玖怎么会在这儿?
室内慢慢安静下来,柳郡丞跟在其身后走出。
“你……你是?”
一人有些疑惑又好奇的问,看打扮应该不是仆从之流。
“怎么?众位家主第一次见本殿就不知行礼否?”
萧玖沉着声问,眼尾上挑,“还是……需要本殿来教教各位礼数和规矩?”
豁~好大的口气!
有几个人盯着萧玖的面容越看越熟悉,认出他的身份,当即大叫,“大胆!你竟敢假冒王室公子?!”
“萧玖,你好大的胆子!”
什么?这个十三公子是假的?
这还得了!
屋内登时乱哄哄起来,听着几人指责声,萧玖也不慌张,站着动也未动,忽然,他动了。
长剑出鞘,血花飞溅!
一人被他抹了脖子,直直的倒在地上。
“哗——”
室内众人一惊,又有一人惊道,“萧玖!你竟敢……”
话未说完,他也倒了下去。
萧玖出手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两人横尸当场,剩下的再没敢吱声。
与此同时,门外冲进来一批士卒将在场之人团团围住,众人四下张望这才意识不妙,这竟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人群中,谢家家主和周家主目光复杂的看着执剑而立的少年,而少年此刻脸上没有半分紧张,反而闲散的甩甩剑上的血。
“本殿既为一国公子,又岂是任人污蔑之辈。”
“这两人敢对本殿不敬,该杀。”
他转过头,笑着扫视了一圈周围数人,而后不管他们反应如何,径直走到堂中上座挥袖坐下,面朝着底下人带着浅笑,“齐国之上,皆为王土,周武氏为王,万民为臣。”
“你们,是臣也是民,何以不行礼?”
萧玖声音温和从容,问得不紧不慢,可他们脚下躺着的尸体还未凉透,此时再听萧玖之言,不禁让人心头发凉。
有人正想要动作,便听一人半是嘲讽半是不屑的声音响起。
“呵……原今夜假死不过是为我等设下的圈套!你叫萧玖?好胆量。”
说话的正是孟家家主孟宽,他眼尖的注意到里间的门后有人影晃过,料想那才是真正的十三公子,扬声道,“殿下不出来给我等一个解释吗?”
孟宽说完,门后的人影立马消失不见,周武平躲了下去。
萧玖面不改色,看也不看那处,而是接过话来,“孟家主要本殿什么解释?”
“我问的是真正的十三公子,可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本殿就是。”
萧玖同样语气坚定,目光直迎而上。
四目相对,室内气氛一触即发,越加紧张。
虽不知对方今晚唱的是哪一出,但毫无疑问肯定是针对他们的。
底下人心知肚明萧玖是谁,却无人道破,只有孟宽丝毫不受萧玖恐吓,闻言冷笑,“你觉得我们信吗?”
不信又如何,信又如何。
萧玖可不要取信于他们的,也不是来跟他们交朋友的,他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孟家主这话不对。你们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浔郡的百姓和将士们信了,这,才是我要的!”
“今日本殿请诸位前来,也是有要事相商。”
没人相信他说的。
孟宽更是不屑一顾,“何要事?”
萧玖:“浔郡危在旦夕,请各位来共商退敌之策的。”
“敌?哪来敌?哪来的危?”
几人愣住。
萧玖态度平静的表示,“哦,想起来了,原是我忘记说了。如今城外正有十万红莲军集结,预备在天亮之时攻城,诸位……现在知道了吗?”
萧玖徐徐展开一个友好的笑来,好似深渊张开黑暗的巨嘴,有着吞噬人心的可怕。
虽然张庆告诉他有十万人,但这年头打仗都喜欢把人数往高了报,其实满打满算最多不超过八万人。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一人不信。
“哪来的红莲军?!“
谁都没有做好突然就要打仗的准备,这事来得太突然。
“北方。朝中派出大军前往清缴红莲教,他们自知不敌,不逃难道还等死?”
“不可能!开战之地离我陈州有数千里之远,他们又怎会逃向我浔郡?”
不要说不可能,萧玖微感无奈,反问了一句,“齐国境内,还有比陈州更适合躲藏、休养生息之地否?”
萧玖的一句话,成功叫在场之人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脑海中快速分析着齐国各地的情况,想想其他地方的情况,仔细想想,陈州……也确实是个不错的逃难之地。
恰巧此时门外有人来报,“城墙四面守军已经备好,时刻预防敌军来袭。”
“好,下去吧。”
现在,萧玖顶着十三公子的身份,是这场战局最大的指挥官,他肃着脸,冷冷的看着底下众人吵闹。
“怎么回事?难道真的要打仗了?”
还有人不信,小声议论。
“不可能!从来就没听到要开战的消息,哪有什么红莲军?!”
“定然是他故弄玄虚,引我等上钩……”
“……”
底下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可孟宽等几个在浔郡最有实权之人却没说话,反而是皱眉陷入了沉思。
萧玖可没时间给他们讨论,直接让人上笔墨纸砚,让他们写调动自家部曲侍卫守城的调令。
可没得法,他们拒不从命。
以为这样自己就没办法了?
萧玖冷笑,“来人!直接把不愿动笔之人的手指砍下,没有调令,用你们的命总该好使的。”
“除非,你们家中之人不愿认你们这个家主。那就去挨家挨户的通传,不愿派人守城,就派人来将他们家主的尸首认领回去吧。”
萧玖慢悠悠的说完,态度认真又果决,气死底下一群人。
“萧玖!你简直是无法无天!目无法纪!”
一人指着萧玖鼻子骂,气得胡子都要倒竖起来,此刻,他倒是忘了刚刚被杀之人的事。
萧玖坐的稳如泰山,不气不怒,笑道,“你骂谁?本公子周武平,在浔郡,我即是王权法度!”
“现下浔郡危矣,大敌当前尔等不共抗守城,反在此指责起我来了?”
冷冷说完,他单手执剑,缓缓起身,一言一行充满了压迫感,特别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令人看一眼都能感觉到其中威压。
“受我王室庇护,享我王室福泽,予尔权势地位、恩荫后代,没想到就是养出了这样一帮不忠之臣。”
说话间,他已慢慢走到发问之人面前。
穿着黑衣华服的少年,面沉如水,明显比男人矮了半个大,可无端的,在气势上却稳压男人一筹。
剑尖缓缓抬起,下一刻就搭在男人颈间,在场之人皆是瞪大了眼,生怕下一秒就见到男人血溅当场。
“不忠之人,所育后代也皆不可信。不若,一同斩去了罢。”
男人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萧玖慢悠悠的说道,又丢出一个炸弹,“哦,瞧我这记性,又忘了说了。早在你们出门之后,我已派兵围了你们的府邸,只等一个时辰过去不见调令,他们便会登门而入,送你们全家归西。”
我操!
瞬时,在场之人都惊了。
这也能忘?!他分明是故意的!威胁、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他们!
“你敢!”
在场之人都坐不住了,这厮是疯了吧?!
他这是要与整个浔郡贵族为敌啊!
“萧玖,你此言当真?”谢家主此时也被吓了一跳,不敢置信的看着过去来过家中拜会过的少年,此刻竟觉如此陌生。
萧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淡漠,不置一词,只问着剑下之人,“刘家主,这调令,你还写吗?”
他眼神里满是冷漠,仿佛只要他从嘴里吐出一个不字,下一秒就能送他归西,还捎带上他全家!
他不敢的、他绝对是吓唬自己!
不少人心里如此想,可直面萧玖眼神的刘家主却不敢赌,不知为何,他直觉萧玖是认真的,他真的敢!
“我……我写……我写!”
他怕了,他是真的怕了萧玖了,一旦赌输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也要被一同输出去。
萧玖这才满意的将剑放下,看到周围一圈人惊惧又暗含怨恨的眼神,表情不为所动,郎声道,“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只等天一亮,一切自见分晓,届时就知我所言非虚。”
“只是到那时,若不早作防范,只怕城破之时,尔等也将自身难保。如今唯有共抗叛军,我等才有活命的机会!”
屁的!
他们虽久居浔郡未经战乱,但就算是真的有红莲军攻来了,出些小财,料想对方也不会动他们,更何况他们族中养有部曲可以抵御,再不济护着他们族中人逃走就是。
反正有危险的不是他们,此刻对他们来说,萧玖才是最大的危险。
“呵呵……我等明白殿下之意了,也愿意听从殿下调派,不若您让小臣回去亲自调兵来助?”
男人笑的一脸讨好,心里打起了算盘。
回去了还能再见到人影?
你看我是傻子吗?
萧玖很想这么说,好歹忍住了,绷着脸,神色冷淡,“还需亲自前往才能调动,您这家主当的……看来是手下人不好使啊,不若我帮您换一批?”
闻言,那人脸上的笑容一垮,登时安静如鸡。
周围人见此计行不通,或光明正大或暗暗仇恨的看着萧玖,从他们出生以来,就没受到过这种威胁,怎能不恨?
可看萧玖的架势就知绝不可能放他们再跑回去,没办法,慢慢的周围人动了,写信派人守城。
为首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周家主带头最先写下了信件,如果萧玖说的是真的,他也不希望浔郡城破,不为别的,只是可怜城中无依的百姓们。
第七十六章 现锋(一)
天亮,晨曦渐明,城外忽然响起阵阵喊杀声,大片红衣叛军如浪潮汹涌而来,直击浔郡城门方向。
那些人里大多是身着布衣的百姓,男女老幼都有,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的是竹竿,有的是农具,五花八门,跟着朝城门的方向进攻。
此刻,就围聚坐在城门后不到百米远的空地上的众人,听着城外震天响的喊杀声心惊胆颤,所有人都双眼瞪如牛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背后的城门,好像视线已经通过那扇门看到其门后数之不尽的敌军。
当那扇门被攻破,他们就是首当其冲被砍杀踏平的人!
太可怕了……
“这个疯子!”
前后排坐的十几人里,不停有人小声咒骂。
所有人都知道他口中的疯子是谁,就是那个正面坐于他们面前的人——萧玖。
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自己找死,还要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美其名曰与全城百姓共存亡。
于是乎,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王室十三公子与浔郡各大世家家主共坐于城门后,以示守城决心,这幅景象任谁看了都要说声好!更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可谁又知那些世家主心中酸楚。在他们身边围了的层层卫兵不止是为保护他们安全,那手里闪着寒光的刀,也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们自己的性命,只要有人敢跑,萧玖就敢杀。
并且是当着城中百姓的面儿杀!
他是在百姓心中赢得好名声了,可怜那些死了的人,逃跑不成还落下个贪生怕死之名。
“呜呜……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我不想死啊……”
一个大男人不知何时哭了起来。
连着其他人也是伤心不已,可说要跑?
他们已是不敢跑了,别没死在敌军手下,反倒先叫萧玖给结果了性命。
”哭什么哭!敌人还没攻进来呢!”
正面坐于萧玖第一排的孟宽回头怒吼,看起来也有些心烦意乱,但到底是做惯了大家家主之人,倒是比身后之人要稳得住。
“萧玖,你可知此举是在玩命?!”
直至此刻,孟宽才终于肯正视起面前这个不足弱冠的少年,满脸严肃和认真。
不说萧玖这找死的疯劲儿,端看他两军交战之时还能稳坐泰山,丝毫不惧,孟宽就不得不承认,萧玖——是个人物!
“孟家主说错了,你该唤我殿下。”
萧玖声音不急不徐,不说紧张,甚至还能悠闲的笑出来。
孟宽:“……”
这个时候还要纠结这些?
他梗了好一阵儿,才终于从喉咙里不情不愿的吐出两字,“殿下!”
咬音十分沉重,几近一字一顿,“殿下,就算要与城共存亡,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儿!”
萧玖笑眯眯的回应,“放心,城外叛军的箭射不到我们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战,我们必胜。”
对牛弹琴,两人再次交涉无果,看着萧玖打定主意就要坐在这里的样子,孟宽只想冷笑,心里就算是气到爆炸也得忍着,“呵……”
这时,旁边的另一人开口了,他正是谢昱的父亲,也是谢家家主。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殿下到底是何打算?”
他看着比孟宽冷静的多。
他不信萧玖是真的在找死,哪怕此次萧玖的行为超乎过去的印象,他也觉得萧玖不是无地放矢的人,这么说,代表事先肯定做了一定准备,或是有了什么计划。
但现在谢家主担心的就是,一旦萧玖的计策不可靠,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救浔郡,救浔郡百姓。”
萧玖神色如常,到底因着谢昱的关系对谢家主态度和善了许多,他说,“你们可以走,百姓走不了。离了故土,百姓就成了流民,无依无靠,再也没有了活路,或是死、或是生不如死。”
“他们没得选,我也是。”
萧玖这样说道。
他承认,胁迫这些世家人留下的原因,一半是为城中百姓,还有一半,则是为他自己。
他如今基业全在浔郡,一旦浔郡被红莲军占领,他要带着他手底下的兵去哪儿?
换个地方一切从零开始,太难了,所以拼命也要一搏,且在这场危机中,萧玖也意识到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他要让周武平这个名字重现齐人眼中!
要让他,扬名!
就用这场来势汹汹的战争,逆风翻盘,送周武平重回青云之路!
“你可怜百姓是心善,但萧玖,你有没有想过若此战真能得胜,今日之举会给你日后带来什么后果?”
谢家主一叹,先前的敌意消散了些许,用着惋惜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不有想也知道,浔郡的这些世家怕是恨毒了自己,看如今对面这群人的表情就知道。
萧玖潇洒一笑,“今日事,今日做;明日愁,明日解。”
“唉……”见说不通,谢家主选择闭嘴。
事已至此,怕是就算萧玖肯收手,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他了,仇已经结下,没有回转的余地。
“哼,少年人行事就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一旁的孟宽冷言嘲讽,说话毫不留情面,看萧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不屑而满是蔑视。
今天真是他有史以来最狼狈的一天,全拜萧玖所赐!
他敢出言挑衅,自然是不怕萧玖杀他,也明白之前所杀之人不过是为杀鸡儆猴,只要自己不过分,萧玖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事实上,他猜的还真不错,萧玖确实不能拿他们几个浔郡实力最强的世家主开刀。
因此,听到这话,他也只是笑,“孟家主,听闻孟家乃是开国武将之后,不知后辈几人在朝为将?为将者又为我齐国于战场之上斩杀了多少敌军?封号为何,怎从未听闻?”
一个三连问砸下来,直接把孟宽给堵着说不出来话,他喉咙梗住,涨红了脸。
无他,萧玖每一句都直击要害,谁让他孟家自先祖之后,再没能拿得出手的名臣武将呢?
实在丢人!
憋了又憋,孟宽不甘心吐出一句,“干你何事!”
萧玖面不改色,表情平和,“只是想起,您辈祖上建功立业之时,也不过年过三十而已。”
“不知那时,先辈老将是否也嘲其不自量力,欲试天高地厚?”
一番话说完,孟宽脸色更红了,萧玖说话真是分毫不让!他嘲讽萧玖年纪小无法无天,他就拿自家祖上作比。
这、这、这……这两者能一样吗?!
但不知为何,孟宽就是话到了嘴边又梗住说不出,冷着脸生闷气。
“萧郎君。”
温和谦厚的男声响起,萧玖转头,是周显他大伯——周慈,也是周家现任家主。
从昨晚开始,男人一直保持安静,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此刻他看着萧玖的眼神也很平静,也没有责怪和怨恨,也没有惊慌恐惧,只是好奇和疑惑。
“我等可以知道,你的对敌之策是什么吗?”
他斟酌着问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不便说明,可否告诉我等,你有胜算几成?也好叫众人安心。”
萧玖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很快恢复平静,视线一扫他身后都在望着自己等待答案的人,萧玖想了想,还是给出一个答复。
“十成。”萧玖默然回道,而后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又补充道,“不成功,便成仁。”
刹时,众人脸色一白。
这是什么回答?!
这意思理解下来,不就是说他计划成功的几率对半开吗?
这明明就是五成!还十成个鬼哦!
“哇……这我一家老小离了我可怎么活啊!”
一个人大哭了起来,其余人等的神情也不好看,个个如靠砒霜,连坐的离萧玖最近的三个人也是这样。
“贤侄……可是在开玩笑?”
周慈犹豫着问,平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一丝隐忧。
谁能真不怕死啊,无非是理智压制住了恐惧而已。
他是这样,萧玖也是如此。
萧玖没说别的,只是道,“若要死,也是我先于你们一步死,何必担忧。”
“生者有其意,死者无所名。我萧玖之名还未人尽皆知,又怎舍离世?”
少年一身玄纹黑衣,气质典雅而高贵,静坐于阳光之下,无声的笑容明媚灿烂,带着如阳般的骄傲,又如凌霄之花锐利而高不可攀。
富贵险中求,这是一场豪赌,若此战不能胜,他萧玖又何必再继续走这称王之路?
他是认真的,听到这话的人脑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这句话。
“你意欲何为?”
周慈怔怔的问。
多年前,他与萧玖打过交道,当时父亲夸这孩子不凡,今日,他却好似窥到其这么说的一丝踪迹。
萧玖不语,只微微侧过头,听着身后传来的木头撞击城门的声音。
一下、两下,直到数下。
在萧玖和一群人的注视下,城门终于破开一个大洞,城外的又一声怒吼,城门……开了!
“喝!”围坐的人群被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快跑啊!城门破了!”
“敌军攻进来了!”
“无耻小儿!害我性命!”
“呜呜呜……我还不想死啊!”
……
城内的人四散而逃,却也有向着城门处靠近的,被围在一起的家主们更是彻底慌了神,叫嚣着要跑,可被周围侍卫拦住。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让跑?你找死别拉上我们!”
“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放开我……无耻小人啊!今日害我性命!”
生死关头,多少惊慌愤怒的辱骂朝萧玖而去,还有不少人吓得腿软瘫倒在地,哭叫不已,众生百态,在这一刻全都体现了出来。
城门处涌进大批的红莲军,猖狂大笑着。
“城门破了!大家冲啊!”
“杀啊!攻下浔郡,大家吃香的喝辣的!”
身后,杀意沸腾,喊声冲天。
身前众人谩骂哭闹,萧玖不慌不忙的起身,居高临下的扫了眼面前三人。
他们坐着没有动,也不知是已认命还是怎的,只是脸色很不好看,说不惧那是不可能的。
萧玖转过身一身黑衣面对着城门口的方向,看着冲过来的敌军,他面无表情,身体站直如一棵青松,牢牢的扎根于原地。
一马当先冲进来的几个红莲教将领,谈义挥舞着手中长刀,原本兴冲冲的表情在慢慢看清站在对面的少年时,神情逐渐僵住。
“谈将军,好久不见呐。”
恰是萧玖话音方落,谈义顿时心生不妙。
“轰隆——”
一声巨响,谈义几人回头望向身后。
此时,跟随他们进城来的红莲军自相残杀了起来!还有人把城门给关上了,后面的军卒被拦在门外进不来!
“殿下,火油已备好!”
城楼上传来柳郡丞的声音,这时,只听萧玖冷漠的声音响起,“放。”
仅是一字,不一会儿,城墙上空万支火箭向着城外飞射而去,还有扔下的大罐的烈酒和油,这些都是引火的上好材料。
不一会儿,城门外传来骤然增多的惨叫,凄厉异常,可不光是城门外,隔着一墙之隔的城楼下甬道,此时也上演着一场激烈的厮杀。
“你小子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乞儿!那群山贼是你的手下!”
张庆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是自己的。
此刻他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漠然的萧玖,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都是萧玖的计谋,萧玖利用他想杀谈义的事,安排自己的人混进红莲教,又于此刻反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大人!小的愿降!愿降啊大人!”
张庆靠着墙,双腿站立不稳。
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小弟变幕后黑手,为了活命他一样能低头!
谈义同样浑身是血,但他的武力可比张庆要强不少,还在奋勇杀敌,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直接给了张庆一刀,“叛徒!原是你这蠢货害我等陷入此等危机!”
他下手毫不留情,长刀横劈而过,张庆胸口随之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后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倒了下去。
不消片刻,此地只剩谈义一个红莲教中人还活着。
他怒目而视的瞪着站在人群前的萧玖,如一头身受重伤的老虎愤恨的瞪着猎杀自己的人,想要伺机发动攻击,可却被身边人擒住,重重按压在地,只能半跪着。
“嘿嘿……杀了他!”
这时萧玖身后有人叫道。
“杀了这叛军之将!”
此刻,他们看着被伏在地的谈义,想起先前自己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屈辱模样,不顾一切的想要找回面子。
几人叫器着,直到萧玖淡然的目光回头扫视他们一眼,这一眼,顿叫他们安静下来。
第七十七章 现锋(二)
萧玖端起两个酒樽,举步缓缓朝被压着半跪在地的谈义走去。
少年身量瘦长,气质光华内敛,如影如剑,暗藏锋芒,黑色的半长衣摆拖拽在身后,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和自己前几日所见到的模样,可谓是大相径庭。
谈义仰头,望着停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冷声质问,眼中尤带着深深的气愤,“你到底是谁?”
萧玖:“我现在是齐国十三公子,周武平。”
他笑了一下,笑容像极了乖张的少年郎,促狭又带着一点逗趣的意味,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就是这话听来叫人觉得有点奇怪,反应快的人很容易产生一种想法——什么叫现在是?
难道他过去就不是周武平吗?
谈义武力不凡,却不是个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笨蛋,相反,他挺聪明,一下就明白过来萧玖的言外之意,冷笑,“藏头露尾,小人行径,不然何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后又自嘲,“想我谈义打了多少胜仗,今日竟败于你等小人手中,呵……”
被讽刺了萧玖也不恼,只笑眯眯的道,“将军可是怪我隐瞒身份进入红莲教之事?我承认,我并非乞儿小九。将军可唤我一声殿下。”
谈义冷笑,听出萧玖不想暴露自己真实身份,才刻意误导他的话,并提醒他小心称呼。
可惜谈义满怆愤恨,并不想如他所愿,正待开口揭发,就听萧玖又道,“不然我怎知将军早有悔过、投诚之心?!”
他的声量刻意杨高,保证能让不远处偷摸观察他们的百姓们听见。
然而听见他这一句的谈义却蒙了,既懵且疑,“你胡说什么?”
“什么投诚?老子可未说过这话!”
萧玖居高临下,眼眶微眯,狭长的眼眸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光,说出的话叫谈义浑身血液一凉。
“将军不必再装,此时你已安全。若非有你配合,我们现在又怎能如此顺利的里应外合将其余红莲军将领诸杀于此?”
“将军立一大功矣,本殿自当重赏!”
萧玖说完,锐利的眼神一扫站在旁边的‘红莲军’,语含责怪的斥道,“还不快放开你们将军!今后尔等不必再回红莲教充当内应,就不必再装了。”
押着谈义的两个士卒相互看了看,明白过来萧玖的意思,慢慢放开谈义。
被放开的谈义虽不再被人压制,但他却此刻依然半跪在地,一动不动,不见反抗。
他浑身僵硬的厉害,整个人好似泡进深水寒潭,从头凉到脚。
萧玖真是……好毒的手段啊……
谈义面色惨淡,神情沉默,再不见先前的气愤,嘴唇好似也在泛着白,半响,才哑着喉咙说出一句,“殿下……好算计。”
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任何话,视线撇到城内不远处的百姓,惨然一笑。
“您这是要断了我的生路啊……”
不知是悲是叹,谈义瞪着通红的眼眶定定的望着面前的萧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失落、有绝望、也有英雄末路的不甘和悲怆。
萧玖先前的话被隐藏在城内的红莲教徒听见,那群人会怎么想是显而易见的事。
其他几个将领都被杀了,是他手下人动的手,唯独他活的好好的。现在萧玖又这样讲,一个叛徒的罪名被死死的钉在他身上,恐怕就算萧玖肯改口,别人也不会信。
可远处的人又怎么知道,在他身边的‘手下’其实都是萧玖的人,此时此地,所有人都在配合萧玖的演戏,将他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叛徒。
“谈某已是败军之将,殿下若想动手,就请吧。”
谈义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不挣扎也不辩解,像是认命、等死,浑身血污如一只丧家之犬,然他的脊背却依然笔挺。
萧玖却无对他不利的想法,他又往前一步,蹲下,将一杯酒递给了他。
此时的两人面对着面,中间仅隔了一步的距离,其实这个距离对萧玖来说还有点危险,谈义若突然发动袭击,也不知他来不来得及躲过。
但好在,谈义没有动,没对萧玖出手,但也没有接过酒的意思,只是冷冷的看着萧玖。
“什么意思?”
他沉声问,冷着张脸,“为我践行?”
萧玖摇头,“不。将军误会了,在下并非想对您不利,反而是十分欣赏将军才能,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我曾夸过将军什么,您还记得吗?那些话倒也不全是虚言。”
谈义眉头动了动,明白萧玖想拉拢他的意思,却是抄着手不动,一脸警惕的打量着对方。
萧玖表情未变,任他打量,举着酒樽的手没有收回,一直在等谈义接过手中之酒。
清晨的阳光倾斜下来,逆着光的少年背后好似有万丈光芒,连带着他的身体轮廓似也在发着光,阴影下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来当我的将军吧,谈义。让我、让世人看看你的本事。”
“红莲教前途已定,可见末路,奉我为主,我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少年的声音是那样柔和,又是那样郑重,让谈义怔在原地,神情有些空白,后回过神来皱眉,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能得到什么,完全取决于你为我所立之功。”
他没有给谈义说好听的话,相反很务实,也很直白,他说,“我能应许你的,大概就是在你和你口中提起的那个鳖孙儿之中,我永远只会取能者而择之。”
谈义闻言,高高扬起的眉毛动了动,似诧异,似意想不到,也似不信。
又听萧玖接着上文,娓娓解释,“毕竟鳖孙儿怎么能当将军?能被称得上将军者,必是有千夫不敌之勇,统御万军之才!”
“谈义,你是吗?”
萧玖笑着反问,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逐渐长开的脸上可见日后棱角分明,明明前几日见还是一幅温和无害如兔子般的少年,今日却像是脱了层外衣,眼神锐利凶狠如狼,连带着周身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这才是萧玖的真正面目。
被问到的谈义,舌尖舔了舔上槽牙,眼神也逐渐兴奋起来,连同着方才那颗冷掉的心此刻也变得火热。
他道,“你想让我奉你为主?”
“是。”
“你能让我当一辈子将军?”谈义又问,脸上慢慢咧开一点笑。
萧玖点头,依然认真的回道,“将军若想一辈子为我而战,自当是我之幸;若哪一日,将军上不得战场了,也依然是我的老将军。”
“我可不会有了新人忘旧人。”萧玖自我调笑,那双清浅的眸子里盛满笑意。
谈义看着面前这张脸,看了许久,也许并没有过去那么久,只是因为他在做一个一生的决定,所以才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他抬手,接过萧玖手中酒樽,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谈义恭恭敬敬的跪在萧玖身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诚蒙殿下不弃,谈义愿为您驱使,此生不离。”
城楼下,满是狼狈的中年将军跪倒在地,臣服于少年脚下,灿烂的阳光照在少年衣上鲜艳的朱雀玄纹,墨与红流光溢彩,交相辉映,像是阳光与希望,战争与死亡相纠缠在一起,漫天喊杀声中,只闻少年清冷的声音传来。
“将军,为我迎来此战的胜利吧。”
身后,还传来一些人细小的讨论声。
“认叛军贼首为手下,这萧玖是疯了吗?”
“他也不怕惹祸,谈义是他想赦免就赦免的?一旦朝中知道,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胆大包天……”
萧玖面前,只传来男人郑重的回应。
“是,殿下。”
两人对旁人的言语防若未闻。
而后,城门开了,谈义带领手下和城中的士卒们冲杀出去,城楼上吊下的几具尸体也在风中摇晃,左右不定。
“杀啊!”
“飞虎将军谈义已投诚归顺朝中,奉劝底下红莲教徒莫要再行反抗!否则格杀勿论!”
“其余几位叛军将领尸首在此!”
城楼上不断有人喊话。
底下原本还在打的火热的红莲教徒,心急被关进城的将军安危,城楼上的尸体一被吊下,有人眼尖的立即认出他们的身份,大惊失色。
“这不是我们圣使吗?!”
“几位圣使都死了!谈义叛变了!!”
“快撤!兄弟们快撤啊!”
“为圣使大人报仇!”
……
一时间,城外的红莲军方寸大乱,投降的、还有不少被吓得四散而逃的,丢下手中兵器就想跑,可这是战场之上,一不小心就被人杀了,也有运气好的跑出去老远。
还有叫嚣着要为人报仇的,也不知是真想报仇还是为自己着想,战场一时变得混乱不堪。
破碗竹竿,杂七杂八的丢的满地都是,红莲军本就是由一群乱民组成,毫无纪律可言,打仗全凭一窝蜂的上,此时军心大乱,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毫无战力,只有任人宰杀的份。
“这就是你的计划……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红莲军的事的?”
萧玖从世家诸人面前走过,谢家主问道,他的神情满是严肃,眼神锐利的盯着萧玖。
袍角自眼前几人的路面划过,萧玖停下脚步,淡然侧首,反问,“伯父以为呢?”
“城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比过去更多的难民,诸位没看见?”
众人一默,他们当然看见了,却不关心。
萧玖觉得好笑,知道他们猜到自己早知道红莲军的事,却事到临头才通知他们,还逼的他们不得不跟着犯险参与进来。
如今真相大白,是在气自己?
萧玖浅浅一笑,只这笑像极了冷笑和嘲讽,他拉长了音调,像是某种吟咏调,言道,“诸位大人可要与我一同去见证此战之胜?”
说完,没人回答,他也不管他们的回答是什么,像是根本不在乎。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一袭黑衣,缓缓拾阶而上登上城楼,步伐稳健,举手投足间更是带着令人难言的威仪。
天光大亮,灰旧的城墙顶上烽烟阵阵,他背后朱雀却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他比周武平,更像是一国公子。
底下有人如此想道。
登高而望,浔郡城下杀声震天,身着便衣的红莲教徒们乱哄哄的满战场乱窜,死的死、伤的伤,哀声一片,还有大半人正疯狂往后逃去。
这场战乱,将止了……
“你老师知道你今日所做之事否?”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传来谢家主的声音。
萧玖静立于城头上,眺望着底下浩大的战场,闻言,他没有回头,只是反问,“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落后他一步的位置上站的两人,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底下的战场,明白大局已定。
嘈杂声中,少年立于千军万马之前尤能面不改色,不由得令人喟叹。
“你老师若知道你干出今日之事来,少不得要为你操心了。”
萧玖:“我自己做出的事,不劳烦老师帮我收尾。”
“说的容易,可你要如何应对城内诸公?”
谢家主无奈,萧玖这次真是把浔郡各世家得罪了个干净,他看在谢昱的面子上可以不怪萧玖,但其他人呢?
被人如此打脸,甚至还闹出人命,萧玖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怕是此事难了……
“我自有我的办法。”
可这话在他听来却并不相信,只当萧玖是在逞能。
周家主心中却并未现在就下判断,结合今日萧玖的表现,他拿不准萧玖是否还留有后手,以作准备。
“你救了浔郡百姓,我在此事上便不为难你。”
这话的意思是,不在意萧玖今日强迫要挟他的事了?一旁的谢家主眼含诧异,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好像看出点什么。
原来两人认识……
萧玖从善如流,“多谢周伯父。”
从称呼上,谢家主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又不禁纳闷,萧玖和周家主是何时有过交集的?
城内原本守军差不多一万,再加上各世家部曲仆从之流,加在一起也差不多有两万多人。
谈义曾说,就算城内人数达两万,只要有他在,红莲军必胜,可他不在了呢?
结果不出所料,红莲军大败。
“殿下,此战已胜。”
谈义单膝跪地,俯首向萧玖复命,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脏得不成样子,可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是干净而锐利的,面容刚毅又带着股凶悍之气。
寻常人见了,都不想寻之对视,萧玖却不惧、也不嫌弃。
他双手亲扶起谈义,温声说了句,“将军辛苦,此战算你为我立的首战,我自当铭记于心。”
毕竟是挥刀向着曾经的阵营,这一战过后,谈义除了投靠萧玖,再也回不去红莲教。
时至正午,数万红莲教徒被围困城下,包括逃走的大半人也被抓赶了回来,一场仗打到现在,场上差不多只剩六万教徒。
他们被分隔成人数不一的模块,全都瑟瑟不安的抱头蹲在地上,少于他们数倍的守军将他们各自围了起来,往来其间巡视,这样便于控制庞大的人群,以免有人滋事,一呼百应。
如羊圈里待宰的羔羊,只等主人落下最终命令,是生是死全别人一念之间。
第七十八章 现锋(三)
数万人围于城下,秋风猎猎,笙旗作响。
城墙上众人看着底下渐平稳的局势,严阵以待。
直到此刻,柳郡丞已不再将萧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少年看待,而是多了几分敬重。
他弯腰郑重一礼,双手平举至额前,“谢萧郎君大恩,救我浔郡百姓!”
“不谢,无非自救耳。”萧玖淡淡摇头,神情不见有多喜悦。
接着听柳郡丞又问,“您……打算如何处置这帮叛军?”
如今浔郡局势全靠萧玖掌握,十三公子的身份在此刻真正坐到高位。
红莲教他早先听说过,其中不乏有无路可走的贫民,可也有不少的狂教徒,那些人对红莲教主是奉若神明,劝降不太现实,放了又无异于放虎归山,可若不放,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数万人一同处死吗?
几人沉默,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此战不好胜,就是胜了,后续的残局也是个烂摊子,不好收拾。
萧玖会怎么做?
听了柳郡丞的话,他是这样回道,“那是我齐国的百姓。”
几人怔了怔,不是很明白萧玖这话想表达什么?
就算是百姓,也是乱军,是反贼,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城门打开,四匹高大的俊马拉动着一辆漆黑战车,缓缓从城内驶出。
跪倒在地的数万降众抬起头,小心翼翼打量着战车上的人,那是一个少年。
剑眉英目,雄姿不凡,黑色的衣袍包裹在那挺直而瘦弱的身躯上,不显厚重,反而莫名令人感到威压深重,车旁跟随着几员武将,将他牢牢护在中间。
马车‘轱辘轱辘’的向前行进着,萧玖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大齐的子民们!”
他的脊背挺的很直,每一声都像是发自肺腑,欲落至人心底,“我,是你们的十三公子,是齐王的儿子!我是周武平!”
“我与你们,共同生活在齐国这片土地上。齐王室,也与你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周武氏建齐已有四百余年,百年风霜,无数战乱,至今,国犹在!”
“可你们的家……没啦!”
众人一愣,萧玖这是在说什么?
“我有愧于你们啊!”
他话气一转,语带悲怆,“近年来,齐国天灾不断,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我知道你们苦!朝中诸公与父王也在想办法救济国民,奈何妖人作乱,煽动人心!致使各地乱军四起!再添人祸!”
“万民何辜?!”
好似震耳欲聋的一句话,响彻在众人耳畔。
彼时,数万人的城外安静无声,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马车上的少年,曾数次在心底呐喊的话终于在今日被说出,不禁让人心神发聩。
“谁人不想吃饱穿暖?谁人不想过安居乐业的日子!这不是错!”萧玖又问,声声逼人,握紧腰间铜剑之剑柄,手中冰凉的触感难凉那数万道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之灼热。
此刻,他就站在他们眼前,告诉他们自己心里的话,引领他们前进的方向。
萧玖抿了抿唇,继续嘶声道,“可有些心怀不轨之徒,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将你们引上反路!用你们的性命为他们的野心铺路!”
“红莲教若真是神教,又何以一路行来烧杀抢掠?又何以挥刀向和你们同样无辜的齐国百姓?他张启若真为救苦救难而来,何以再兴刀兵?!何不佑我大齐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一声声质问,如剑劈开一张张麻木混沌的面容,直击人心深处。
霎时,左右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红莲教徒们慢慢骚动起来,嗡嗡的议论声起。
有人起身反驳。
“胡说!无耻小儿,怎知我教主大义!”
只还不等这些人引起其余诸人的跟随,就被其围控起来的守军用箭射杀,有见到这一幕之人忍不住心有戚戚,连忙熄了自己的小心思,安分待着。
这点小动静,根本不足引起庞大人群的注意,他们的心神全被那屹立在穹宇之下的少年身影所吸引。
“尔等被蒙骗犯下今日之错……本殿不怪你们。”
“但是!”
萧玖语气蓦的一转,锐利的眼神扫向四周,“逞凶作乱,残害无辜、所犯大恶之人,本殿同样不会放过!”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后退缩起来,也有人面露凶色想要拼命或是逃跑。
还不等他们动作,就被飞快的抹了脖子,到死也不知为什么被杀。
鲜血溅了旁边之人一身,四处惊叫着,人群也被这一变故吓的开始慌乱。
!!!
不少人的横尸当场,立刻让聪明的人明白,他们中混入了萧玖的人!
而那些杀人者就是萧玖的手下,不知何时混入了他们之中,摸清了他们的底细,知道哪些是大奸大恶之人,此刻便是在行刑!
战车停在大道中央,左右皆是降军,日光耀耀,人海环绕之中,萧玖和穿插在降军中间的守军们渺小如海中孤岛,又坚定不移的稳住这片人心浮动的海,萧玖就是其中最大的定海神针。
“恶者当杀!犯上作乱者更是罪无可恕!!”
他举目环视四方,眼神冷厉,挥袖间墨色浮动好似风云在手,说出的话又极大的安抚住了在场的人心。
“但本殿不会杀你们,也不会冶你们的罪!本殿要你们好好活着!安居乐业,重新做人!要送你们重返故土,继续过安定的日子!”
“回乡三年,免尔等赋税!所劳者皆有所得,无所生计者,本殿予以帮扶!”
下一瞬,铜剑出鞘,剑尖直指苍穹,少年的声音震彻人心,又是那样坚定不移,“天道酬勤!凡我大齐子民,生得安乐!”
“天灾祸乱,何足道哉!”
在萧玖之前,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更未感受过这等的维护和重视,有的只是命如草芥的漠视!
两相对比,萧玖的善意和仁慈才更令人心生感动。
“十三公子万福!”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彻天际的呼声,好像要冲破云霄,直达天听。
等到护送青溪先生几人的队伍赶到时,恰好就见此万民沸腾之景,无数的喧嚣、热泪、崇敬都向着中心之人。
而少年身似利剑,沉稳的立于千万人之中,不骄不躁,一身气势犹如王者亲临,势压全场。
“老师……我们还过去吗?”
良久,才听青溪先生耳边响起二弟子张济的询问。
他们一行人停在外围山坡上,没再过去,而青溪先生遥望着人群中的萧玖,注视了许久。
“看来,是我想错了……”
“回去罢。”
他丢下一言,转身由人搀扶着上了马车。
身后的几人却不明白他口中的错了,是错在哪里……
第七十九章 现锋(四)
“萧玖,你觉我谢家如何?”
谢家经室内,琴声袅袅,萧玖与谢家主两人对立而坐,各执黑白,相互对弈。
谢昱一身蓝白曲裾,温和静雅,跪坐在一旁为二人添茶,观棋不语。
闻言看了眼父亲,心中一疑。
“百年大族,书香世家,族中子弟皆知礼守义,教导有方,不错。”
萧玖也同样将目光看向对面之人,如此赞誉道。
接着便见谢家主落下一子,又问,“那你觉得昱儿如何?可否为你长兄?”
……
萧玖顿了一顿,脑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想,但不敢确定。
微微侧目撇了一眼谢昱,嘴上如实说道,“大师兄为人谦和,待我有如亲弟,我自也是将其当作兄长敬重。”
“好!”谢家主放下手中棋子,面带笑意,神情认真,“那你可愿与之成为真正的兄弟?”
另外两人一顿,眼中同时闪过一抹诧异。
这话的意思是想……
萧玖皱了皱眉,试探的问,“伯父指的是……同室手足?”
见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谢家主笑了一下,点头承认,“是。你若肯答应,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谢家子弟,上宗族族谱,与我谢家嫡系一脉儿郎无甚差别。我便是你义父。”
此言落,谢昱先是震惊了一下,后渐渐涌上喜色,他本就真心爱护萧玖,若萧玖真成了他弟弟,当然也是高兴的。
可萧玖却表现的不为所动,在淡淡的诧异过后,面色平静下来。
“伯父何以有此想法?”
他也算是谢家的常客,与谢昱的父亲更是早在几年前就打过照面。
从前不提,今日却突然说这话,萧玖可不信对方是看他可爱就想认回家做儿子,那是脑残的想法,不是谢氏家主的。
谢家主看他面色平淡,没有常人乍一听说此事的喜悦,便知他不好糊弄,再者从一开始他也没再将萧玖当成过去的普通小孩对待,选择实话实说。
“萧玖,你有能力,也是个知礼的好孩子,不该为出身所累。”
他的脸上带着欣赏之色,而后继续道,“而我谢家多的是资源和背景可以为你所用,但前提是,你必须是我谢家子弟才可。”
这话像是清楚的在说,谢家不是做慈善,可以免费给外人做资助,他们要投资也只会在自家孩子身上投资,而萧玖只有成为谢家人才能获得这个帮助。
萧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看着对面的谢家主,歪了下头,半是疑问半是不明的道,“所以我还要改姓谢?”
谢家主听不出他语气是何意味,猜测他或是不愿,回答道,“倒也不用。你仍可唤萧玖,只是入我谢家族谱,今后便是我谢家人。”
听到这话,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
旁边两人不明所以,便见笑过几声的少年慢慢止住了笑,脸上的表情略显玩味。
萧玖语气轻松,一派散漫:“出身名门固然是好,可人自生时起,便注定了自己的起点,以死亡为终结,我萧玖还未知今后路上前景,便要我换了条路走,那我可不愿。”
他翘起嘴角,带着如朝阳般的锐气,璀璨耀眼,平日的他太过沉稳,险些叫人忽视了他的年龄,此刻才显出少年意气。
可这个回答,谢家主并不乐意听到,他皱了皱眉,既疑问又不解,“你若为我谢家子弟,今后自然前路坦荡,何需再多吃这些苦?”
他不信萧玖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萧玖却言,“一帆风顺和举步唯艰,伯父以为两条路,哪条更好?”
世人谁不想要前者,只有蠢人才会求后者。
谢家主不语,眼里明明白白的写着这个意思。
萧玖面带笑容,眼里是闪烁着令人看不懂的光彩,他不求别人的理解,只是举了个简单的例子,反问,“今日谢家儿郎,有几人可达谢家祖上之功业?谢家第一辈人可有今日辉煌?”
另外两人一震,纷纷从萧玖的话中明白了什么。
谢家主表情严肃下来,目光凝重的看着面前稚嫩少年,好似要透过那一层温润无害的面孔,窥见其深埋的野心。
他终于明白萧玖为什么不愿做他谢家子弟是,非为意气之争,只是因为他有更远大的目标。
“你想自立门户,成就第二个萧氏?!”
为什么说是第二个?
因为在齐国,早已有了一个鼎鼎有名的萧家,萧玖若要想紧跟其后,一跃成为齐国世家门阀之流,不容易……
萧玖不答,轻轻捻起一颗黑子,圆润的棋子被夹在白净的手指间把玩着,像是默认。
谢家主毕竟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也只是在明白萧玖的野心初时惊诧了一会儿,而后恢复平静。
“凭什么?”他反问道,“凭你与十三公子的关系?”
萧玖还是不答。
“你如今将浔郡贵族得罪了个干净,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十三公子,也未必保的住你,你可有想好对策?”
他提出想让萧玖归附于谢家,也是因为这一点。
他看中了萧玖的能力,因此才想出这种办法保下他,今后也能为他谢家再添一员优秀子弟。
奈何萧玖心气高,想自已做强。
他这么问,一是试探,二也是摸底。
萧玖的表现却让他看不出任何,他笑得一团和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伯父操心了。”
这话丝毫也未透露出什么有用信息,引得谢家主皱了下眉头,心里难得生出一丝烦躁。
他未曾想到,与萧玖说话也这般费劲,少年人表现的滴水不漏,不欲让人知道的东西隐瞒的很紧,而能让别人知道的,本身也就代表着不重要。
“你当真不再考虑一下我说的事?就是你的兄长妹妹也可为我谢家人。”
他最后再说一遍。
萧玖的答案仍是否定的,摇头,不禁失笑,“谢过伯父好意,只是我有我的路要走,不可贪这一时之便利。”
后者无奈一叹,“唉……那此事,就此作罢吧。”
萧玖浅浅一笑,温和有礼。
在谢家主提出这件事时,他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
拒绝的原因,也并非他告知谢家两人这般简单,只是为了将来做打算罢了。
若他今日答应此事,成了谢家子弟,的确可以保他不受其他世家报复,今后一帆风顺,但眼前之利再多也只是眼前,将来说不得这一层身份还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第八十章 现锋(五)
正如谢家主所言,浔郡这些在萧玖手上丢了大脸的世家主们在家休养数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迫切想找萧玖寻仇。
这日,十三公子处又开大宴宴请诸人,说为前几日的过激行为致歉,可惜,已经上过一次当的浔郡世家主们一个没敢去,反而因恨毒了萧玖而私自开起小宴来,商量的正是如何杀萧玖之事。
“来~喝一个……”
孟家宴厅内,歌舞升平,悠扬的乐声和着堂中袅袅的熏香飘飘荡荡,充斥在整个屋内。
舞姬们一个个身着轻裳,舞姿妖娆,衣带飘香,姿容艳丽,勾的在座男人们坐不住了,上前一人搂住一个抱进怀里。
“哈哈哈哈……还是孟兄这里舒坦啊,可比那小鬼开的宴会快活多了。”
一喝酒喝的面色酡红的男子说道,一手抱着一个美人,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这还不是当然?”坐于他旁边的一个胖男人道,努力张大半醉的眼睛,可惜收效甚微,大着舌头,“也不看看他是谁,咱们孟兄是谁?这两者能比吗?!
“一介草民,以为攀上个废物公子,就能耀武扬威了?我呸!也敢骑在我等头上拉屎撒尿,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男人哈哈大笑,抱着手中的美人好一阵香亲。
直叫美人羞红了脸,用着柔夷般的小手轻轻推拒着男人,欲迎还拒,“大人~”
惹得胖男人又是好一阵心猿意马,“哈哈哈哈……”
这旁若无人的调情,在此处并不算少见,就是男人这粗俗的言语,惹得席间几人朝他看去,略显不满。
有人转头看向上首的孟宽,对方一身华贵的坐在那里,气质淡然,对男人的话不仅没发作,反而在看了男人一眼后,还带着点笑意问道,“那不知高大人有何高见?”
恰是孟宽问完,宴会的高潮来了。
好似所有人都在等这一时刻,终于,男人说出了他们今日来此心照不宣的目的。
“杀之!”
孟宽嘴角的笑渐深,“如何为之?”
男人左右看了看,忽然推开怀中的美人,歪歪扭扭的站起身体,面条软的手臂堪堪行了个礼,而后面对众人道,“集我等家中部曲之力,必能一举灭其萧家!”
这是个主意,要对付萧玖何必多费心力,直接派兵杀了,完事儿再推到山贼头上去,反正在浔郡他们说了算,谁还能管到他们头上去不成?
几人看向高坐上首的孟家主,隐隐有以他当靠山之意,集结几家兵力,还怕不能灭萧玖满门?
不可能!
于是,左右皆出言附和。
“此计甚好!上次是没能防备,这才让萧玖小儿钻了空子,这回就让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是也……若非萧玖,那周武平又岂敢做出羞辱我等之事,非报此仇不可!”
“……这次非灭他满门……”
……
说到热闹时,却无人注意坐在上首的孟宽在问出那句话后,便没再插嘴。
商量好各家出兵人数后,孟宽也是给出了不多不少的人数‘参战’,他一方面觉得杀萧玖用不着各家将全部人马派去就能赢,可一方面不知为何,忆起那日初见萧玖发生的事,他又下意识保存了大部分实力,只派人参与其中即可。
这边在商量着杀萧玖的事,另外一边,仅有几人到场的宴会开得冷清却又怡然自乐。
乐的自然是萧玖,他笑着和仅有的三位来客敬酒。
“嗐……萧贤侄,你还有闲心喝酒?”
不能理解的乐韦坐在空荡荡的宴厅里,感觉分外膈应,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越有种替萧玖操心的赶脚。
除了他,今日来赴宴的还有谢昱和另一个代表周家来的年轻人,是周家主的儿子,名周申
青年文质彬彬,看着就随他父亲,气质温和沉稳,极能沉得住气,说代为赴宴就真是来赴宴的,多余的一句话不讲,只管吃吃喝喝。
“乐伯父,美酒在前岂能辜负?”
萧玖嘴角挑起一个上扬的弧度,细长的手指端着酒樽轻轻晃动,言辞间一片散漫。
“酒什么时候都能喝,但事却是等不了啦!”
“尤其是要命的事!”乐施彻底憋不住了,烦躁不安,沉下声,“我问你,那些世家主们你打算如何对付?还有城外那数万乱民,你是不管了吗?!”
“管?当然要管。”萧玖施施然道。
几人视线投向他,乐施皱眉,“那你还有闲心喝酒?不想着如何与那些家主们化解过节,也不想着如何安顿城外那些人。”
“萧玖,你现在局势很危急,你知道吗?”乐施一通话说下来,不难看出他心情的急躁,他也是为萧玖好才出言提醒,不然,还真不想管萧玖。
特别是在看正主还满脸平静的端坐在那里,乐施更是又急又气,简直是要一把头发掉光的节奏。
“要想安外,必先安内。”萧玖慢吞吞放下酒樽,浅色的眸子里盛着某种沉思,眼神轻飘飘的在在座几人身上扫过,“不急……不急。”
“伯父看我身处重重危难之中,又怎知,我不是自愿入局?”
内有各世家将至的报仇,外有数万乱民这颗不安分的定时炸弹,看似对萧玖不利,但若萧玖实际上能强到将这些威胁不再是威胁呢,那就另当别论了。
平缓的调子好似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魔力,令几人心里一怔,乐韦:“你有应对的办法了?”
萧玖不答,只是端起酒樽,歪头浅笑,“喝酒。下次几位再来,这里定然坐无虚席。”
少年不紧不慢的话像是某种预言,好似胸有成竹,话音轻轻落在几人耳中引人遐思,他是什么意思,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
还是……
然看萧玖一幅不多言的模样便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无奈,只得揣着一腔心事坐到散席。
几天后,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城外坞堡喊杀声一片,紧接着,厮杀结束后。
成百上千的尸体被人成堆的丢在几户人家门外,鲜血染红泥土,还留下几个鲜红的字迹,“下月十五,十三公子府设宴有请。”
大门打开,门内有人发出满是惊恐的一声惨叫,又连滚带爬的爬了回去。
“啊!!!”
“不好啦!……家主不好啦!!!”
……
这天的清晨,浔郡各处响起的这类惨叫数不胜数,一时间,不少人均被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很是老实本分。
“噗……哈哈哈哈……”
周家,周公正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对弈,突听门外仆从传来的消息,一时间竟大笑出声。
丢下手中棋子,他笑道:“这萧家儿郎果然不一般矣!”
一旁的周家主和周肃却是一惊后,满腹疑惑,周家主疑问,“这萧家哪来的兵力可抵御数千之众?!”
显然,浔郡各大世家秘谋派人杀萧玖的事在他们看来早不是什么秘密,可令人惊讶的是,这群人出动几千兵力竟还被萧玖给反杀了?
那萧玖手中真正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不禁令人细思极恐。
最后萧玖把尸体丢回各家门前的事,更是狠狠的打了那些人一耳光,恐怕接下来很长时间那些人都将在惊吓中度过。
周公抚着长须,若有所思感叹,“真正聪明之人,可不会把所有实力都展现于人前。这次,浔郡各家真是在萧玖手上栽了好大一跟头啊。”
其中,自然也包括周家。
可听老人的口气中甚至还带上了点幸灾乐祸,周家主无奈,“父亲怎么还如此高兴?”
周公撇了他一眼,“这证明为父看人的眼光没错,想当年,我们周家不还赠了块地给他吗。这萧玖,今后恐怕是个人物啊……”
被十三公子病危那次骗的经历让周家主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现在反过来站在周公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不禁低下头,“儿惭愧,大意有失啊。”
“知错就好,轻视他人乃是大忌。切记,装的越是弱小无害之人,背后隐藏起来的真面目,就越是凶恶。”周公慢条斯理的苍老着声音教导。
他的大儿子很优秀,近年来族中大小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已不需他操心,但在某些方面仍欠缺经验,周公想,能多教一点是一点,指不定哪天他就死了呢?
一家之主自然是越强越好,这样才能更好的担负起家族的重担。
“等着看吧,萧玖的本事可不止这些……真正的虎狼,可装不了一辈子待宰的羔羊。”忆起脑海中的那个小少年,他语带沉思,好似意有所指,抚着花白的长须,慢悠悠地说道,“老夫也该去见见吾的老友了,问问他,是如何教养出的弟子……”
老人无声地露出个笑,意味深长,又带着几分看好戏的乐趣在里面。
“是。”另外两人眉头皱了皱,颔首而应。
他们也想知道,萧玖将来是不是真会如周公所说一样,露出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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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现锋(六)
经过萧玖的一番示威,浔郡各大世家确实安分了好一段时间,恐怕是他们心里也明白了,萧玖不像他们想象中好拿捏。
也不知他们是想摸清了萧玖实力再动手,还是暗中憋着什么坏招儿,一时间,双方竟诡异的保持起和谐。
这边的危机是度过去了,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在等着萧玖处理。
那就是那数万人的吃喝住问题。
为此,吴柯愁的一把头发一把头发的掉啊……
“主公啊……再这么消耗下去,堡中开支就成问题了呀。”
他捧着账册就来到萧玖书房,哭丧着一张脸,整个人都看着憔悴了不少。
看着手中关于城外乱民的户籍信息记录,萧玖放下厚重的公文,接过吴柯手中的账册继续看了起来,简单的扫了一眼过后,丢了回去,“不用管。熬过这几日就好。”
什么叫熬过这几日就好啊?
吴柯蒙住,疑惑的询问,“之后那数万乱民怎么办?”
如今白养着这些人,每天的钱粮消耗如流水,有再多的家产也终有耗空的一天,那就是个无底洞,看着每日的出账吴柯心疼的不得了。
“自然是送回北方去。”
吴柯很想问,既然要送怎么不早送走?又由谁来送?
萧玖低下头,继续拿起案上一卷公文就看,口中交代着,“让腾龙军继续盯紧城外那些流民动态,必不能引发动乱,再生反举。一经发现此心者,秘密诸杀,绝不可留后患。”
冰冷的句子简单而又快速的说完,轻描淡写,风轻云淡,好似说的不是杀人,而是一句闲话。
吴柯正要退出去的身体一顿,原地默了默,而后躬身应了个,“是。”
他缓缓退出门外,回头望,屋内,萧玖还在头也未抬的继续处理公文。
其实这些本该是郡丞的活儿,可惜乱民这事对方百分百不想接手,而萧玖既然代周武平出面平息了此事,还许下承诺,后续事宜肯定也要由他来完成。
周武平什么都不会,此事可不就顺理成章的落在萧玖头上了吗……
深夜,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牛开久久睡不着觉。
但是他仍是躺着动也不动,装作睡着的样子,只悄悄的睁开眼,听到屋内角落小声的议论。
“诶,听说了吗,攻城那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不是十三公子,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子。”
“听说姓萧……”另一人疑惑的回想道。
“那你说……他那天说的话,还能算数吗?”
这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这个消息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最近,他们中很多人都知道这事,但大多都不能肯定此事的真假,更有甚者连萧玖的名字也不清楚,只知道个大概。
但往往就是这似是而非的流言,最能使人心生揣测和不安。
“这怎么知道。他要真是十三公子,就是金口玉言,说出的话不能骗人的!”
“那要他不是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成功问倒了好几人。
“不是……不是那就!”
正待这人将要说出什么,几人身后突然传来一男人的声音,“不是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说什么有的没的!都吃饱了撑的?!”
屋内数十人的大通铺,牛开装作睡着被吵醒的样子,不耐烦的打断了几人的话,几人连忙闭嘴,不再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牛开是在救他们一命。
他曾亲耳听到也有人在夜里秘谋着什么,可惜,天一亮,此后就再没见过那几个人了。
毫无疑问,他们‘消失’了,悄无声息,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只因他们打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谁也不知道在他们当中,还隐藏了多少萧玖的人,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城外怎么还没动静?”
一处屋舍内,身穿黑色文士袍的男人不耐烦的问,嫌弃的看了眼跪在面前的下属,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
下属为难道,“主君,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但乱民里也有萧玖的人在,我等不好大肆动作,唯恐打草惊蛇。”
男人愤愤的踹了对方一脚,嘴上怒骂道,“怕什么怕!只要那群乱民乱起来,够萧家小子喝一壹的!”
“可是……”
“别可是!尽快把那群乱民的心煽动起来,只要他们和萧玖对上,我就不信,这回我们不派出援兵,他萧玖还有能耐一人压下这数万人的叛乱!”
当初,就是萧玖设计用他们的性命作威胁,才使得他们不得不派出家兵,这才打赢了那仗!
男人眼神狠戾,毫不顾忌的将浔郡这一战能胜的功劳归在他们身上,言辞间更是恨毒了萧玖。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这就是他们这些天想到的办法,势必要让萧玖灭亡!
第八十二章 出鞘(一)
可万没想,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
不等城外乱民生出大乱,北方派来清缴红莲军的援军到了,数万大军进驻浔郡地界,领兵的还是曾与萧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黄珹,齐国上将军。
“援军怎么来的这么快?”
城楼下,一群人身穿正装个个神色肃穆的迎接来将,人群中也有个别人小声嘟囔。
“这谁知道,来都来了……”
身后的声音被萧玖听的一清二楚,暗暗勾了下嘴角。
如果真要等这群人将红莲教来犯求援的信件送到,只怕黄花菜凉了都不一定能等来援军,好在他早有准备。
远远带兵行来的黄珹,在看到站在诸人身前的两个稚嫩少年,忆起传信来的消息,不禁感慨,“英雄出少年啊……”
萧玖陪着周武平站在浔郡诸世家主前,黄珹翻身下马,诸人一同行礼道,“见过上将军!”
周武平见到来人更是眉眼带笑,热情的招呼道,“将军一路上辛苦,快请入城。”
可当黄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后,最后落在年纪最幼的萧玖身上。
仔细观察了下萧玖的长相,眼前的脸逐渐和他多年前来浔郡见过的那个小少年对上。
他肃声问,“你就是萧玖?”
“是,萧玖见过黄老将军。”
他微微躬身一礼,表现的温文尔雅,此刻的称呼与多年前在谢昱婚宴上的一模一样。
看着已长大成少年模样的萧玖,钟灵敏秀,举止得体,黄珹不由得露出了满意之色,眼中亦是赞赏。
突然,他从怀中拿出一卷帛书,展开。
“大王有命,萧玖接旨!”
萧玖动作无比自然的跪下,“萧玖接旨。”
其余诸人俱是躬身而立以示恭敬,有人不解,也有人心底暗自窃喜,以为萧玖要倒大霉了。
接着就听老将军宣读道,“庶民萧玖,假冒王室子弟,按律当诛,但念其乃是听令为之,忠心护主,平乱有功,因此不予追究,赐予仕身,封浔郡长!”
“什么?!”
在场的一人惊叫出声,其余人闻声看去,只见其满脸的不相信的神色。
“王上不治他罪?还嘉赏了他?!”
“这不可能!绝无可能!”
又有人上前一把夺过黄老将军手中的帛书,拿到一旁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几人头对着头,皆瞪大了眼睛看着帛书上的每一个字,可映入眼帘的,确实清晰明白的写着这一件事。
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真的入仕成了一郡之长!
黄珹满脸的不悦,肃着张脸,怒喝,“放肆!王命岂能有假?”
在场诸人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纷纷回过神来,那几人见状,也赶忙低头认错,支支吾吾着,“我等……是我等失态,将军见谅。”
此时,萧玖起身,弯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笑得满脸的不以为意,目光好整以暇的朝几人看去,“想必几位大人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看个清楚明白也好,否则日后说我忽悠人可怎么是好?”
浅浅的笑意,再配上这慢悠悠的话语,好似嘲讽径直怼了几人一脸。
几人一口气梗在胸口,气的涨红了脸不语,旁边诸人一时也是心思各异,用着各式各样的眼神打量向萧玖。
郡长是比郡丞官职更大一级的存在,萧玖能直接从一个民身跳到高位,要说其中没使什么手段是决计不可能的!
可萧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不待众人深思,萧玖径直朝几人伸出手,“几位大人是想代我受这王命?”
几人满脸尴尬,拿着帛书的男人更是赶忙将手中之物送回到萧玖手中,后者微笑,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像是讽刺。
“请!”
萧玖抬手,邀军队进城。
如今在浔郡,没人比萧玖的官位更高,他有权利以浔郡主人的身份行事,更何况还是个手中握有一定兵力的郡长,其说出的话很能有一定分量。
“进城!”
黄珹大手一招,看也不看旁边一众人等,翻身上马,身后众兵将紧跟着他的步伐入城。
浩浩荡荡的军卒进入城内,还有一部分就驻守在城外,与城外的数万乱民相距不远,互成犄角之势,很大程度上震慑了其中别有用心之人,也显得浔郡更加拥挤了。
萧玖这些天一直忍耐着,小心压制住城外乱民,等的就是援军和这道王命,如今黄珹带着援军赶到,他也不必再担心乱民生变。
“将军,你此行带了多少粮草?”
碰面第一天,进屋萧玖就问。
如今屋内仅有他和柳郡丞,还有黄珹几个手底下的人在。
“怎么?你问这做何?”黄珹已两鬓斑白,然身上的杀气不减当年,大马金刀的坐在左侧案后,一身杀气,眼神锐利的射向萧玖。
似是在说,这可不是萧玖该探问的问题。
知道自己踩中了他的雷点,萧玖不闪不避,坦然道,“我无意探听将军军情,只城外那数万百姓需要粮草北上,过冬。”
顿了顿,他启唇问道,“我已将此事一并写信送去王都,朝中可有拔下粮草?”
室内一瞬安静下来。
看黄珹半响不语的模样,萧玖懂了,一副很是善解人意的点点头,语气平和的道,“好,那送难民北上的事情我来解决。将军只需告诉我,北方战状现今如何了?”
对上少年温和平静的目光,黄珹语塞了一瞬,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城外的那数万乱民他瞧见了。
可他却无能为力,帮不上一点忙,让萧玖这样一个少年接下了这个重担,在朝中无任何作为的时候,他独自承担起了这数万人的生死存亡。
黄珹半垂下眸子,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回道,“北方战况大捷,红莲教已不成气候,只张启还未抓到,部分红莲军往南逃窜,目前正在逐一抓捕。”
“所以将军带兵前来,既是为安浔郡局势,也是为实行合围之计,一举歼灭南下叛军。”
一听这话,黄珹吃了一惊,“你如何知晓?!”
其余诸将同样面露惊讶,萧玖是如何知道他们的计策的?
萧玖淡然说道,“朝中要派兵剿灭红莲教,人数定然不会超过十五万。多了,只怕无论是军响还是粮草都会成一个大问题。”
“近年来国库不丰,朝中诸位大人不会愿意出动更多的兵力。”
萧玖竟对此也有关注?
这最后一句,则更像是萧玖对朝中诸人心思的揣测,他也确实猜的没错,可他对朝中局势的了解太过,反而让黄珹不由得心生警惕。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无意又有意的感慨了一句,“你早就知道……”
一语双关,仿佛话中有话。
看着面前一脸稚嫩的少年,他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倦,“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做出那份承诺?十三公子说的话,代表的是王室,断没有反悔于万民的道理。此事,无论你怎么做都讨不了个好。”
此言既是疑惑,也是试探,试探萧玖是否别有用心。
代周武平许下送乱民北上的承诺的是萧玖,朝中不愿意出力相帮,周武平没能力兑现,最后实践诺言的只能是萧玖。
他若做了,这数万人一路上的开支还有回归家园后的灾后重建工作,这其中需要消耗的恐怕不只是庞大的物力,还需人力支持。
若不兑现承诺,使得归顺的乱民再生叛乱,萧玖反会因此罪。
所以,萧玖为何要做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萧玖笑笑,风轻云淡,谦和如君子。
“将军,在百姓的生死安危面前,任何东西都不值一提。我会兑现我的承诺,送他们北上,重建家园。”
他的声音温和,犹带着少年的稚嫩,又有种独属于少年人的热枕,说出的话如滚烫的岩浆流入在场之人心底。
黄珹呐呐不知所言,黯然道,“该做此事的是十三公子,是周武氏。是朝中诸公!”
而不是身为一个普通百姓的萧玖!
他咬紧了牙关,最后几字硬是从他口中挤出,悲伤、愤怒,诸多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着,五味陈杂。
没人有权利要求他这么做,该对百姓负有责任和义务的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当权者,可整个齐国无人这么做,最后责任全落在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肩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只有位高权重者,方有关心国家大事的权利,此事是我萧玖愿意做,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与人无尤。”
短短几句话再次震撼了众人,也叫黄珹不由的为自己先前对萧玖的怀疑,感到羞愧。
有人同时在心底默念了那几句话,不受控制的心跳加速跳动。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说出的话,有此胸怀者,将来成就定非常人也!
“冤大头,傻小子。”
黄珹既感慨又满怀欣慰的笑了。
就在萧玖等人将要离去时,身后,传来老将军迟疑又沉闷的声音。
“吾来时,朝中诸公已对城外难民的处置有一决断。”
萧玖回头,看了他一眼。
满脸皱纹的老将军,威风凛凛的坐在上首,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铠甲显得色调格外低沉,金戈之气中,他脸上的神情也是那样沉默。
突然的,萧玖就懂了对方想说什么了。
背过身去,轻轻丢下一句,“我并不想知道。此事有我接管,便会管到底,勿需他人插手。”
不给钱、不给粮,那对那数万乱民的处置会是什么?
只有死人才会不消耗任何东西,死了多干净,朝中也不需再多费心思和人力安置这些乱民。
可萧玖偏不让!
他要送他们北上,送他们回家!
哪怕耗其所有,他也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第八十三章 出鞘(二)
黄珹带着重兵来浔郡就好似只为震慑城外乱民,顺便宣读了突然从朝中传至他处的旨意,而后,没有多做停留的立马带兵重新出战。
同时,他在浔郡也给萧玖留了几千人作为帮萧玖送难民北上的助力。
临行前,看着站在人前的萧玖,黄珹什么都没多说,拍拍他的肩膀,吐出一句,“好小子,等这仗打完,别忘了来王都找老夫喝酒。”
萧玖笑了,没想自己幼时和黄珹说的话对方还记得,同样笑着回应,“会的。总有一日,我会前去王城,与将军不醉不归。”
“哈哈哈哈……一言为定!”
得到满意的答复,黄珹大笑,他坐于马上似是迟疑了一会儿,最后看了眼萧玖,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出发!”
随行的大军浩浩荡荡的离去,萧玖到最后也不知道,黄珹最后到底是想跟他说什么……
但算了,总归对方没有说出口,再多的猜测也不必想,没有意义。
眼下要紧的,还是抓紧时间凑齐城外数万人北上的口粮和物资,同时,有些事也拖的够久了,也是时候和一些人算算总账了……
身后送行的人站了不少,萧玖遥望着远去的队伍,没有回头,只眼睛莫名的眯了一下,眼中划过一道带着危险的暗芒。
于是之后的一天,浔郡不少人家中遭了殃,大批的士卒冲进屋中有如饿狼来袭。
“你们是何人?敢来我府上作乱?!”
某家主大喝。
“尔等勾结红莲教中人,欲图扇动乱民再行造反!奉郡长之令,前来诛杀贻尽!”
为首的人冷酷的回道,话不多说,直接命令道,“动手!”
“什么?!”
众人一惊,有人慌乱的大叫,“不可能!这是污蔑!”
可随着更多人的倒地死亡,其余人等纷纷回过神来,跑的跑,躲的躲。
“我乃浔郡百年世族,看谁敢动我!”
“我不服,让萧玖来见我!他这是滥杀无辜!我要告上王都!”
“啊!!!”
不多时,府中响起一片惨叫,间或伴随着几声怒骂和哀嚎。
一夜过去,郡中才有人发现浔郡好几户人家家中已是血流成河,再听不见一丝人声。
与此同时,萧玖也将他们的罪状宣扬了出去,人证物证都在,不容抵赖。
消息传得快,此等惨闻传入人耳中时,倒没有人说不该,只是不禁令人遍体皆寒。
实在是太狠了!谁能不被萧玖这突然发作的狠戾手段吓到?
诺大的家族,上百口人,说灭就灭了,这还是一个少年做出的事,萧玖郡长之名慢慢深入人心。
浔郡其他几家世家也被吓一跳,心中有鬼使坏心思的逃过一劫,被吓病,躲在家中龟缩不出,或真或假,谁知道呢?
刚听说此事的当天,乐韦打开门就见萧玖亲自带着满车的财宝货物上门来。
乐韦:“……”
眼尖的看见院中打开的一箱钱币上还沾着的点点血迹,他眼睛抽了抽,好似抽筋,说话也带着结巴,“萧……萧贤侄拿这些东西过来,是做什么?”
数十个士卒来来回回的从马车上搬东西进去,萧玖和乐韦站在屋前,看着这慢慢堆积如山的财物,乐韦只觉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疼。
萧玖表情和煦,“自然是想请伯父代为购置米粮,和用来过冬的衣物。”
乐韦面容僵硬,硬是扯出一抹笑来,“贤侄这些东西是……”
虽然猜到了,但仍不免想确定一下,看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只听萧玖‘哦’了一声,随口说道,“无主之物,自然可取用。”
“他们的主人被我杀了。”
乐韦暗道果然,嘴角狠狠一抽,浑身僵硬的不行。
看少年说的风轻云淡,一昔之间屠杀了这么多人竟丝毫不以为意,乐韦不免心中一凉,忽觉自己从前可能看错了萧玖,对方也许并不如所表现的那般纯良。
同时,也不由得对对方的实力产生了怀疑,按理说,能兵分多路一举歼灭几大世家,其手下兵力恐不输如今浔郡当权的那几家。
乐韦心中感慨,又升起几分警惕,不敢再把萧玖当成从前和自己一同赚钱的乖巧子侄看待,“此事,我恐怕……”
“伯父。”
正想拒绝,萧玖打断了他。
少年闲适而立,看着他的那双眼中好似带着洞察一切的清明,看穿乐韦心中的警惕和防备,也看出他的紧张和畏惧。
他声音柔和的说道,“商者有大义,我一直觉得无商不奸这句话说的不够准确,至少在我看来,伯父一直都是义商。”
“您商道广,要弄到足够的粮草和衣物过冬肯定比我容易。此刻,城外的数万难民就等着这批财物换成物资北上。”
讽刺吗?
不过是抄灭几家世族就能凑齐数万难民的大半路费,萧玖默了默,脸上的神情也逐渐转变为认真,“实不相瞒,我手中的存余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若不能尽快将他们迁回家乡生活,终有耗死的一天。”
那时,恐怕萧玖养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成问题,更加顾不上这数万张要吃饭的嘴。
可一旦不管他们,他们中大部分人就只能是死路一条。
要想活,必须北上,越早走越好!
早一日出发,萧玖还有能力为他们后来回归家园做出一定补助,再晚,等到他手中的钱粮也消耗一空,到时候是想帮也帮不上。
乐韦能感受到事情的急切,可他也忍不住问萧玖,“你如此行事……不怕招致浔郡诸世族不满吗?”
萧玖的手段太过狠厉,可以说,浔郡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灭门惨案了,还是灭的浔郡世家。
乐韦提起这话时,心肝儿都忍不住颤了几颤。
萧玖目光幽深的看着他,无悲无喜,只是平静道,“伯父以为,若我放过他们,他们就会让我好过?”
怎么可能!
若萧玖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他们抗衡,恐怕他早就被灭门。
这群高高在上又同样贪生怕死的人啊,只有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才能知道什么叫怕。
乐韦也不禁一阵语塞,后才支吾着从嘴里吐出只言片语,“可你这也太过……”
“罢了,在这一点上,伯父远不如你也。”
他本想说什么,可说到一半,忽然又叹出口气,话语一转。
道理他也能想明白,却不是谁都能有萧玖这说杀就杀的气魄。
“此事万分紧要,浔郡商者无数,你却将此事尽交付给我,不怕我办砸了吗?”
突然要自己担起如此重担,乐韦心里多少还是感到压力大。
“此事,我只信任伯父。”
望见萧玖认真中又带了点企求的目光,又联想到城外的乱民,乐韦终是心软了。
他一叹,“我尽量为之。”
见他答应了,萧玖面上一喜,赶忙应道,“多谢伯父。”
乐韦摆摆手,不欲多言,感受到肩上油然而生的压力,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沉重。
第八十四章 出鞘(三)
十三公子府
今日前来赴宴的人众多,但大多人却都面如缟素,看着不像是高高兴兴来吃酒的,倒像是来奔丧。
诚如萧玖不久前所言,这次的宴厅座无虚席,甚至人都排到外间空院里去,场面异常盛大,凡是他所邀之人就没有一个敢在今天缺席的。
无他,怕啊……
前两日的灭门惨案,好像那血腥味儿至今还能飘出老远,纠缠在众人鼻尖挥之不去。
远远的看见门外相携而来的两个少年,在座众人纷纷起身,前所未有的齐声行礼道。
“见过十三殿下,见过郡长。”
周武平挽着萧玖的手臂,正要跨进门儿的脚一顿,后定了定神,稳住神情朝上首走去,心里纳闷,又不由的紧张。
在他坐下后,萧玖也随之坐在他左下手的第一个位置。
“免礼,入座吧。”
“是。”
随着周武平的吩咐,底下众人这才哗啦啦的直起身来,坐下,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惹得周武平一时还颇为不适应,朝萧玖望去,得到后者一个肯定和安抚的眼神后,这才稍稍定下心神,坦然面对底下众人。
可在这一声过后,底下一直保持着安静无声的状态,时间久了,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周武平也感觉到了古怪,故意开口打破沉重的氛围,调笑道,“难得今日众位有空,本殿寻来一些好酒,诸位尽请畅饮。”
“多谢殿下,殿下客气啦。”
“殿下好意,我等必不敢辞。”
……
一群人三言两语的接起话来,奉承讨好的满脸堆笑,说的同时眼神还不忘有意无意的撇向上首右手边的位置,眼神中透着淡淡的警惕和惧意。
萧玖只淡淡的垂眸喝着茶,不言也不语,好似身旁的一切都和他无关,做个安静的美少年。
看似热闹的场面像是刻意营造,生雕硬刻,看的不少人心底尴尬,可周武平像是感觉不到,反而因众人的应和心情好了不少,想起萧玖与自己交待的事,自然而然的说道,“浔郡能逃过此劫,全仰仗诸位顶力相助了。”
“客气客气,殿下说的哪里话。”
“还是殿下领导有方……”
“是也是也……”
有人心里冒冷汗,面上却作着推托不敢领功的样子,一众人等应声附和。
跟随父亲来此,坐于室内靠后位置的喻洛见此,面色复杂。
从萧玖进门开始,他便一直在盯着对方,也将众人对他的畏惧和讨好看的一清二楚,心中五味陈杂,特别是回想起昔日萧玖与自己说过的话。
原来,萧玖真的敢、也能真的灭了世族……
得到底下人的附和,下面要说的话就顺了,周武平直接说道,“只是城外那数万难民若要迁回北方,恐所要消耗钱粮颇多啊……”
略显为难的话音一止,底下却是陡然安静下来。
众人心底猜到什么,一人迟疑的张开嘴问道,“确是难事,所以殿下是想……如何打算?”
憋了又憋,他将到嘴的话换成了最后四字。
生怕真猜中了周武平是将主意打到他们身上的可能。
周武平叹息了一声,那口气仿佛叹在他们心上,就听正主悠悠说道,“本殿自然是不遗余力的欲送难民北上,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知在座哪位家主愿慷慨解囊,助本殿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宴室内外又是一静。
好了,话说到这儿,今日请他们来的目的也明朗了。
说白了,就是要钱的!
还慷慨解囊?
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能找周武平和萧玖报仇也就算了,现在还想从他们口袋里掏东西,没门儿!
一时间,底下众人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还有人眼神空洞的发着呆,就是无人应答周武平的问题。
“诸位……是不愿否?”
周武平看他们反应猜到什么,面露尴尬。
底下有人视线小心的朝萧玖望去,见后者没什么反应,放下心来。
“殿下,不是我等不愿,实乃囊中羞涩啊……”
“是也,我也是如此……”
“我亦然……”
有人机灵,直接编了个理由,“下臣家中生活窘迫,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还请殿下见谅……”
“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族中青年皆收益不丰,实在无力帮扶。”
吧啦吧啦……顿时什么理由都扯出来了,搞得周武平一时不知所措,愣愣的听着底下人各种哭穷。
甚至心中莫名冒出一个想法,他原本以为自己生活也算过得紧巴了,没想到这些大家世族家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既如此……”那就算了吧。
不等周武平说完,只闻身边人一声清咳,倾刻间,原本乱哄哄的屋子蓦的一静。
底下人纷纷闭了嘴,只满脸苦色的坐在原位,凝望着上首的方向。
他们看的是萧玖,而周武平此时也转过身去看向身旁。
“诸位日子既过得如此清苦,那……可如何是好?”萧玖抑扬顿挫,中间还故意停顿一下,惹得底下有人面露喜悦,以为他要打消先前的念头了,可在最后几字说完,又使得他们脸上的光骤然熄灭。
就像是在故意耍他们一样,惹来几人面色慢慢变得难看。
“前些时候,我刚斩杀了一批别有用心之人,只可惜,那数万难民屯守于浔郡城外,日子久了终究不是个办法。”
萧玖慢悠悠的说完,总结道,“迟则生变。特别是寒冬将至,若不能赶在雪落下之前将他们送走,就只得等来年开春,冰雪消融之时再作打算了。”
“只是期间,这数万人每日的嚼用,还有过冬要用的衣物住所,可是一笔大数目啊。”
就算是这样,关他们何事?
底下人仍旧不言不语,一个个装起木头。
打感情牌是没用的。
萧玖也深知这些人的德行,接着抛出话来道,“所以本郡长想了个办法。”
一时间众人忍不住提起了小心脏,竖起耳朵认真听,生怕萧玖又行什么血腥之举。
“本郡长将难民北上之事告知了邻近州县,邀他们发动城内百姓及世家募捐,钱粮衣物一应物资来者不拒,累积物品价值前二十名者,皆可获得我陈州各郡地联名表彰,授予义士之家名号,于各地广而告知,让各周郡百姓皆知其义举。”
这……
底下人等思考起来,在心中衡量着利益得失。
这样做除了能增加他们的名声,还有什么好处呢?
可也有人忍不住对萧玖的话生疑,“郡长此言当真?陈州十二郡,您是何时、又是如何说服其余各地郡长的?”
众人的目光朝他看去。
第八十五章 出鞘(四)
只见萧玖故作谦虚的娓娓回答道,“无他,萧某素日便与几位郡长有些交情,这次他们能帮萧某这个忙,实乃感激不尽!”
一时间,底下不少人额角青筋抽搐。
这位可真是什么事儿都算在前面了……
用屁股想也知道,萧玖肯定平常没少给那些人送礼贿赂,这才有了今日的‘顶力相助’。
一片安静之中,只听萧玖又幽幽的补上一句,“等黄老将军将红莲教扫灭干净,王上的六十大寿也差不多快到了吧。若是能见到浔郡诸地百姓和乐,上下同心,想必会是十分开心。”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却惹得在场之人皆陷入沉默。
人群中有几人抬头向萧玖看去,眼含深意。
没想萧玖在朝局和政谋上,还能有这谋略……
红莲教灭后,送剩余难民北上也算安抚民心,这募捐最多的前二十名者自然也能说是在此事上出了力的,到时名声传遍各州,还怕此义举传不到齐王耳朵里吗?
届时,齐王会作何反应?
就算没有嘉赏,只要他的一句赞扬,就够这二十名人家狠狠在整个齐国露波脸。
身为世家,既争利,有时也需争名来为自身增光添彩才好。
“郡长联名之事,当真不是骗我们?”
底下一人开口询问,心底有些意动,其余几人的目光也看向萧玖。
萧玖端坐其上,稳坐钓鱼台,笑得笃定,“自然。一言既出,四马难追,我何时骗过你们?”
这最后一句话不说还好,说了反叫众人垮了脸,陷入久违的沉默,气氛诡异。
怎么没骗他们?
前几天,就在这里,就在深夜,是谁谎称十三公子病危想见他们,把他们骗来后就威胁调兵……
其经历实在过于惨厉悲痛,他们也不忍回想。
好在最后,还是有不少人甘愿上萧玖的套,答应了捐赠。
那些人都是想要为自身刷波好名声之人,可其中的谢、周两家却也捐赠了不少钱粮,数目不冒头,恰巧位于几人之后。
萧玖瞬时懂了,依他们家族的威望根本不需这名,只是众人皆如此,他们也就意思一下,或许其中还有几分真心救助百姓的善意在,不便夺其余人风头,但也想出份力在。
“多谢诸位施以援手,萧某代城外百姓示以感谢。”
“客气、客气……”
“萧郡长才是真正为难民着想,我等也只是出份绵薄之力而已……”
“郡长年轻有为……胸怀宽广啊……”
诸如此类的奉承话袭卷而来,一时场上气氛分外和谐,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热情而高兴的笑。
萧玖也笑,举杯和底下众人饮尽杯中酒。
一旁的周武平还愣神,想不明白,明明方才还在跟自己各种哭穷的人,怎么轻易就答应下捐赠事宜了?
他看向众人视线汇集处,是萧玖啊,他忽然意识到,是因为萧玖才促成了此事。
反之,他没做到的事,萧玖做到了。
“殿下,怎么了?”
回过头来的萧玖,就见周武平表情微愣的看着自己,忽然问。
后者连忙从思绪中醒过神来,应付的笑笑,“无事。”
“阿九果然厉害。”
他小声赞叹,萧玖一怔,后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殿下谬赞了。”
可只有周武平自己知道,他的确是有感而发。
回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真的一直小看了萧玖,小看了唯一的朋友。
室内一片欢声笑语,以利为先的世族,最看重的是脸面,但最能放下的也是脸面。
昔日敌人,今日变成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的人,他们就会不吝相交,只有一人除外。
孟宽冷眼看着众人对萧玖阿谀奉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喝着闷酒,“哼,小人得志。”
极轻的一句话,除了坐在他身边的人若有所觉,其余人都没听见。
谢家主此时听见这话也只当没听见,充耳不闻,他与孟家也只是维持着表面关系,何必多事。
撇见和萧玖说说笑笑的周武平,孟宽突然心生一计,勾起阴险一笑。
宴席结束,有人早早回了家,也有人仍待在十三公子府与人攀谈,散步。
一片安静的空院之内,仅有两人。
萧玖看着说是和他散步,最后慢慢把他带来此地的孟宽,声音淡淡道,“孟家主有何事要与我商谈?”
孟宽回头,留着短须的面上神情高傲,此刻做出幅严肃的姿态,“无他,就是想知道你接近殿下是何目的。”
“目的?”萧玖显得很疑惑,“我能有何目的?我与殿下乃是生死之交。”
“胡说!你以为我会信?”孟宽严声指责,眼含轻蔑的沉声道,“萧玖,浔郡七大世家联合部众都杀不了你,三千人马反倒被你屠了个干净。你不如说说,你手底下养了多少私兵?”
三千人马都赢不了他,只能说明对方的人数远超于此,而可怕的是,他们是集几家之力才有这么多人,萧玖却是到现在也不知他手下兵众几何……
但想来,是只多不少的。
此言一出,此处顿时安静无声。
良久,才闻有人发出的一声轻笑,萧玖嘴角含笑,神情嘲弄,“私兵?这年头,世家当中谁没养点人当部曲?”
“少则数百,动则上千人计。”
“我如今也是仕身,怎么?我萧家连侍卫仆从都养不起了?”
萧玖淡定的掸了掸袖摆上的灰尘,神情轻慢,眼神却是逐渐锐利,压低声线,“而且,私兵?孟家主知道什么叫私兵吗?见不得人、欲图谋反的才叫私兵,孟家主这么大一个罪名扣下来,是想凭空诬蔑我?”
孟宽一壹,萧玖的兵分明就是从前开始培养,不然一昔之间哪来那么多兵众?
他以前可就是个民身,私自养那么多兵,可不就是违法乱纪。
但人家现在不是了,因为对方成了仕籍,与自己家族同等阶级。
孟宽一气,“强词夺理!你接近十三公子蛊惑于他,分明是不安好心,图谋不轨!”
“孟家主又在栽赃了,我怎就不安好心了?”萧玖脸上带着冷笑。
“你城府这般深,若非有所图,怎会不遗余力的帮助殿下?若说你是真心与殿下交好,你以为几人能信?”
孟宽说的信誓旦旦。
萧玖神情冷漠,“我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何需他人来懂。”
“满口谎言!到现在还骗人,实在无耻矣,殿下怎会轻信你这小人?”
孟宽显得无限感慨和惋惜,萧玖却也不惧,迎面反击,“凭空污人清白,实乃不知礼数。也难怪孟家代代没落,上梁不正下梁歪。”
两人你来我往,在这偏僻的角落斗得字字争锋,分毫不让,连表面关系也懒得维持,直接撕破脸。
第八十六章 出鞘(五)
“住嘴!”
突然左侧院墙后跑出来一人,是周武平。
他一声怒喝,怒气冲冲,像只护着朋友的小牛犊拦在萧玖面前,瞪着孟宽的眼神很是不友好,跟在他之后出现的几个少年郎脸上带着些许尴尬。
听墙角被当场识破,实在让人不好意思。
随着周武平的出现,萧玖脸上适时的露出一点惊讶来,“殿下?您怎会在此?”
“我……我……”
周武平卡壳了,不知怎么回答,毕竟他不能说是他身边几人说萧玖在背后说他坏话,让他不信可以过来一探究竟。
结果……他真的过来了,发现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这让周武平多少有些羞愧和尴尬,脸色也就越发难看,不禁将矛头对准了孟宽,“孟家主,萧玖乃是本殿此生挚友,容不得他人污蔑!”
抿了抿唇,又张口吐出一句,“我们二人间的情谊之深,我自知了,用不着外人操心,孟家主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多管闲事’四个字险些把孟宽气了个仰倒,倒不说他是多为周武平着想,见对方听不进自己的忠言而生气。
只是现今这一幕是他精心设计好的啊!就想着让周武平亲耳听见萧玖在背后是如何贬低他的,好让他恶了萧玖。
打心底里,孟宽就不觉得周武平这废物能驯服的了萧玖这般心机深沉之人,说萧玖是有意接近还差不多!
可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让周武平更加信重萧玖,孟宽气得浑身打颤,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你……你们!好、好、好,好的很!”
他一连蹦出几个好字,然盯着两人的目光凶恶的好似吃人的豺狼,周武平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听孟宽骂道。
“你就等着被这小人玩得团团转吧!还公子?我呸!就你这般蠢材,能活到现在还真是福大命大!”
头一次被人如此直白的辱骂,周武平一愣,后才反应过来要生气,可一对上孟宽的视线,他又瑟缩了一下,口中喊道,“放肆!本殿是齐王公子……”
声音逐渐弱下,说完不受控制的后退一步,面色微白。
萧玖的目光暗下,神情里透着一股冷漠,他从身后走出,挡在周武平身前,嗓音低沉。
“孟家主,容我提醒你一遍,你是臣,一日为臣终生为臣。对殿下不敬,你是想造反?”
萧玖尾音猛的一压,那双漆黑的瞳仁带着摄人的压迫,紧紧的盯住面前的孟宽,院内气氛陡然压抑起来。
萧玖对上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中年男人丝毫不惧,短短两步间,两人气场撞在一起空气中好像擦出激烈的火花。
“我孟家乃开国功臣之后,别说是你,就是周武平我也骂得!”
“真以为本家主怕了你们?!”孟宽高昂着头,扬声怒喝,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再说他孟家还对付不了一个不受宠的公子?
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他孟家能传至今日还牢牢霸占着浔郡霸主的地位,也是凭实力的!
周武平不知所措,被吓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萧玖却是不怕他,“是吗?那不知当今王上,孟家主可放在眼里?”
“齐国姓周武,不姓孟,还请孟家主搞清楚何为上下尊卑。”
“难道要王上亲自下旨,孟家主才明白?”
孟宽一身上好赤色锦袍,满是华贵,闻言挺直了脊梁,半是不屑半是轻蔑的开口道,“哼,你抬出王上又如何?难不成,王上还能真如你所言降旨责罚于我?”
比起怪罪自己这个开国功臣的家族,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齐王可不一定会拿他怎么样。
“王上在王都,这里是浔郡。”
孟宽冷笑着提醒萧玖,好像在说,哪怕齐王再厉害,现在也管不着这个地界,浔郡是他的地盘。
“是,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难保今日之事,不会被人添油加醋传回王都,传到王上的耳朵里。”
萧玖笑眯眯的回答,眼中却是冰冷一片,“不知王都里有没有哪家人是与孟家主结仇的呢?到时,落井下石的恐怕大有人在吧。”
不急不徐的说完,孟宽站在原地足足沉默了几息没有说话,他攥紧了拳头,看着萧玖的目光里满是怨毒。
萧玖是在提醒,也是在警告他。
若他们真撕破了脸皮,对谁都没好处,也侧面印证了一点——萧玖确实在王都有人!或者说是靠山!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过了一会儿,还是孟宽主动退让了。
只见他动作极其轻漫的对着周武平一颔首,口中说着,“殿下多有冒犯了,在下告辞。”
“萧郡长不代殿下送送我吗?”
两人四目相对,孟宽的眼神比起先前要平缓许多,少了些许敌意,萧玖短暂的思考了一下,应下,“自无不可。”
“孟家主这边请。”
身后的周武平欲言又止,看着孟宽的眼神里带着警备和胆怯,像是担心对方是打什么坏主意。
可两人都没给周武平挽留的机会,抬脚就走,跟随孟宽一同离去的还有先前几个陪在周武平身边的少年。
一路上几人都沉默不语,直到快到公子府门口,才听孟宽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萧郎君年少有为,真的甘心为十三公子所用,一辈子屈居他之下?”
不管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萧玖对外的回答永远是,“殿下待我赤诚,我亦如此。”
这话听着像是肯定的回答,可再反过来想想,又不免有几分答非所问,特别是在孟宽眼里,萧玖是个心思极为深沉之辈,如此有才能之人却只效忠于周武平,这实在令人费解,那么这回答又有几分可信?
他拿不准,忽然说了一句,“萧郎君在王都有朋友?”
“没有。”
这般直接又坦然的答案,反叫孟宽不信。
回想起先前萧玖威胁他的话,可不像是在王都没势力的。
就是摸不清萧玖实力深浅,孟宽才不得不选择退让。
他低下声来,“萧郎君,冤家易解不易结,不如你我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
萧玖脚下步子一顿,仿若无事发生,眼中带着奇异的光,“孟家主是想讲和?”
孟宽没直接回答,有点拉不下脸,只是这样说道,“再斗下去,我们都讨不了好,还便宜了别人。”
说话间,他视线扫到前方不远处一前一后正要出门去的两人,正是谢昱的父亲和周家主周慈。
萧玖见此轻笑了一声,明白了他的意思。
孟宽哪怕再嚣张,在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奈何不了萧玖时,也会选择保存家族实力,以图来日。
这是一个大家族的生存之道。
萧玖也不得不承认,孟宽多少还是有点做家主的聪明的,可他们之间怕是注定做不了朋友了。
第八十七章 出鞘(六)
“孟三郎今日没来?”
三郎?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孟宽眉头一皱,不悦,“你认识我三子?”
萧玖语气随意道,“少时,曾有幸见过一面。”
不知道原委,以为两人之前曾有过交集,再联想到自己的目的,孟宽不禁神情放松了些许,“原来如此。他骑马不慎摔伤了腿,你若有空亦可来我孟家看望他。”
言谈间,还带上了对小辈的慈和。
却没想,他一句话说完,身旁的萧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哧……哈哈哈哈……”
实在憋不住了,这可真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孟家主,想来孟三郎应是不记得我这号人物了。毕竟,当年被他追猎射杀的难民那么多,他又怎会记得那时的一普通小童?”
轻飘飘的几句话让几人怔在原地,心中顿感不好。
萧玖也没有再往前,停在原地,背对着几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回头浅笑宴宴。
“当年我初至浔郡之时,不过五岁,于城外偶遇令三郎,他骑着马带队将人当猎物来驱赶射杀,我亦是其中一员。”
缓慢的字音落在众人耳畔,好似冰凉的河水汇入心底,惊的孟宽几人瞪大了眼睛。
“想想,快十年了吧……”
萧玖慢悠悠感慨完,遥望向天际那晴朗的日光,大片的光晕洒落下来披了他满身满脸,少年沐浴在阳光下犹如茁壮成长的青苗,慢条斯理的道,“还真是感谢令郎当年不杀之恩,才让我有今日,但恐怕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令郎的慈悲了。”
“我啊,只懂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极为平静的话从少年含笑的唇说出,那脸上的笑意是如此深邃,温和俊雅,可让人脑中霎时浮现起的却是那浔郡七大世族满门被灭的惨状,血流遍地,无一幸存。
有人生生打了个冷颤,看着萧玖的目光不自觉带上惊恐。
孟宽更是面色一白。
险些丧命,此仇怎能不报!尤其萧玖还不是什么怯懦无能之辈,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和萧玖的梁子结大了!
亏他先前还欲与人求和,想想也着实尴尬……
孟宽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尴尬又气愤不已,也明白萧玖先前一直是在戏耍他了,咬牙切齿的沉着声道,“萧玖,你故意耍我?!”
声音里满是凶恶,看萧玖的眼神好似要吃人一般。
萧玖不慌不忙,仍是一派从容,轻声说道,“我怎敢?只是今日恰巧见您带了孟家几个子弟来,不见孟三郎,便想起来问问。”
“论玩儿可没人比孟三郎懂的花样儿多,不知孟家这几位郎君可能讨得殿下欢心呀?”
嘲讽的话语配上萧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堵得慌,孟宽刹那间明白前因后果,恼怒,“你早就知道?!”
他没说明萧玖知道了什么,只是两人对视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玖早就知道孟宽想让孟家子弟讨得周武平欢心,借机疏远他的诡计,更是猜到孟宽是故意逼他说出对周武平不利的话,那时周武平几人一定躲在暗处偷听。
对于这一切,萧玖俱是默认,但笑不语,那神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嘲弄。
“我们走!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孟宽见到萧玖此刻的表情气得是浑身打颤,艰难的稳住心神,定定的看了眼萧玖,带着深深的忌惮和压抑的怒火丢下一句,和几个年轻人大步出了公子府。
萧玖站在他们身后,动也未动,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恕不远送。”
仿佛不含任何意味,只那目送着几人离去的目光是越发深沉,平静到极致的脸上透着摄人的冷,让人忍不住心中一凛。
果然,能将整个浔郡世族耍得团团转的,又岂是简单人物?
没有心机手段是不可能的。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几人心中复杂难当,其中最要属的当是谢昱。
回去的马车里,他沉默良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父亲,是小九变了,还是我一直以来都未看清过他?”
谢昱突然的一句,不难听出他话中的纠结和迷茫,此刻,他的心中亦满是迷雾,顿了顿,才启唇道,“他和从前,不一样了……”
坐于另一侧的谢家主睁开眼,看着自己谦和有礼又如芝兰玉树的长子,秀外慧中,从里到外都无可指摘,就是唯有一点,性情太仁和了。
谢家主同样也叹了一口气,“昱儿,是萧玖变了,还是他本来就是如此,你真的想不明白吗?”
谢昱噎住。
没有什么人会突如其来的大变,若一个人前后表现不一,只有可能过去的他是假的,要么,现在的他在做假。
“……是我想错了。”
从口中飘出一句,低垂着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失落、沮丧,这句话在前不久才被人说过,今日又从他的口中道出。
见此,谢家主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叹。
“谁能想到,昔日浔郡城外遭人射杀的孤稚幼童会长成今日大敌?”
“孟家,呵……还真是应了萧玖那句话。”
谢家主失笑,摇了摇头,无限唏嘘,更是想道,果然有些祸患不可留啊,说不定将来还会给自己找罪受。
可不说孟家,就说他和别人,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想到萧玖会有今日之实力?
谢昱闻言也是一叹,昔日救下萧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今时已不同往日。
当年弱小无依的稚童,也有了翻身为自己报仇的能力。
萧玖,真的长大了……
傍晚,从十三公子府回来。
萧玖看着坐在他卧室门口喝酒的男人,眉尾上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你怎么回来了?”
抱着酒坛子的谈义,四仰八叉的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儿,看表情明明还未喝醉,眼神也清明,说出的话却像是一个醉酒大汉的口气,“你是我主君,我不回你这儿回哪儿?!”
萧玖好笑又无奈,故意说着,“你不是跟着黄老将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去了吗?”
“现在该在战场上才对。”萧玖如是说道。
犹记当初,谈义在归顺了他没几天后,恰逢听说黄珹老将军要出城继续去打红莲教,他二话不说就要跑去‘将功折罪’。
说什么自知有罪,欲助其上阵杀敌,好功过相抵。
可说的直白点儿,不就是想跳槽去更有前途的地方效力吗。
萧玖又不是不懂,却也没有多留他,反而准了他的请求。
对上萧玖促狭的目光,谈义也是一阵脸红,不由得心虚,“我可没当逃兵,跟上将军请辞了。杀的人够了,不就回来了吗……”
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先弱了三分。
第八十八章 出鞘(七)
萧玖看着他不说话,也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谈义认命一叹,像是放下什么心理负担,接着正色走到萧玖面前,跪下。
他认真道,“臣有错,愿受主君责罚。”
秋日的太阳总比从前要下山的早,此刻,还剩一点昏黄的余辉照耀在两人身前,像披了层柔色的纱丽。
只两步的距离,谈义被屋前长廊的阴影挡住,只有萧玖还站在夕阳中。
望着再度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萧玖的目光幽深了一点,“谈义,你离我一次,可还会有第二次?”
“绝无!”
男人声音低沉,重若千均。
萧玖俊雅的外表下,表情分毫未动,只看着谈义的目光带了点打量,“说说,为什么要离我而去转投他人?”
听到这个问题,谈义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说实话。
“只为试探。”
“试探?”萧玖重复了一遍,问,“试探什么?”
同时,脑中闪过几个猜想。
谈义是想试探自己有没有给他前途的能力?还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有真心用他的打算?
又或者,两者皆有之?
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话说起来就顺畅多了,谈义没有犹豫,直接就说道,“我乃叛军之将,更是出身微末,实在不敢轻信他人承诺之言。主君昔日与我说的……实在太过令人心动,让吾,不敢信。”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许是我孤陋寡闻,只当今天下,吾未尝闻有主君这般贤明、言出必行之人。我的命是您保下的,当日吾要走,您并未加以阻拦,反而很是大方的送我去寻觅自己的前途。”
他问萧玖,“为何?主公何以不拦我?”
萧玖酝酿了一下,说道,“你若心不在此,留之何用。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何必强留于你。”
这个答案谈义想到了,只是如今听萧玖亲口说出,难免心中动容,一叹。
“您以诚待我,我又岂非不知好歹之人,心中有数矣。”
说到这儿,他俯首贴近地面的面庞上再次浮现出几分难色,像是有什么话不好说。
听到这一番刨白,萧玖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不是感动,反而带上了几分思索。
“于是听说我现在有能力稳住城内外局势,还一朝升到郡长之位,所以觉得我前途可期,便又跑回来为我效力,好待来日?”
萧玖不紧不慢的话语却字字戳中谈义的心思,见跪在面前的男人身体一僵,萧玖便知自己猜中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越过男人回屋前,丢下一句,“等明日天明再说吧……我这儿可不是任人来去的地方,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谁还没点脾气?
说完,进屋关上门前,只听门外男人低低的应了一句,“是。”
苦苦挣扎才学来这一身本事,谁不想往上走,爬到更高的位置,去看更广阔的风景去?
不过是跪一晚,对谈义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比起他在萧玖身上看到的,他能给自己的将来,跪一晚算什么。
哪怕是日后天天跪,他也不会再离萧玖而去,甘愿供其驱使,一辈子尽忠。
谈义这人追逐功利,谁能给他更光明的未来他就会跟谁,可他也确实有真本事。
只要自己永远是谈义心中,最有能力给他未来的人,萧玖就能保证他一定能为自己所用。
于是,在这一晚过后,萧玖又重新启用了他,收下谈义继续为自己效力,既是自信,也是把握。
“小师弟,这是回来看院长吗?”
这边刚有人开口道,旁边一人连忙拍了他一下,一本正经纠正道,“什么小师弟,该改口叫郡长了!”
“哦……对、对、对!险些忘了。”
那人羞赧的笑了笑,两人看着萧玖的目光带着赞叹,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恭维。
青溪先生派人传信叫他回来一趟,萧玖刚至书院大门,迎面碰上书院的学生,一人一嘴的说道。
并没有在意二人的态度,他笑了笑,谦和有礼的说道,“来寻老师有事,二位师兄这是要去何处?”
“我们啊,就下山转转,听说最近城外的难民安分了不少,要进城也相对容易多了。”
最开始与萧玖打招呼的男子率先说道,脸上还带着爽朗的笑,没什么好隐瞒的样子。
萧玖面带微笑的点头,稍稍侧身作出让路的姿态,“那二位师兄请,我也该去寻老师了。”
“好的。”
与两人辞别,萧玖跨进学院大门,一路上碰到学子不是讨好就是夸赞,一溜烟儿的好话不要钱的往外倒,毕竟现在谁不知道萧玖已成浔郡颇有实权的大户了,再说他十几岁便得封郡长之位,这在齐国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如此人物怎不敬着些?
面对众人的奉迎,萧玖俱是笑脸回对,很是有礼的回应。
“主公与学院学生的关系都这般好吗?”
行至青溪先生院门前,簇拥着萧玖的人群方才散去,谈义一身便装,拍拍身上蹭来的不存在的灰尘,脸上纳罕的说道。
萧玖头也不回,举步进入院中,留下一句,“他们知道我,我却不能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待在这儿,等我出来。”
“是,主君。”
谈义声音平和,细品还带了一丝丝懒洋洋的味道,在萧玖进去后,他抱着刀,闲闲的靠在门外的柱子上,五大三粗的身体看着可比木柱粗壮的多,也不怕把柱子靠折了。
午后,青溪先生的住所很安静。从前,萧玖还挺喜欢待在这里听他老师给他讲经,静谧的能叫人从心底放松下来。
“来了?”
青溪先生坐在大大的窗前,院中枯黄的落叶铺了满满一层地面,听见萧玖进来的声音,看也不看一眼,似是打趣,“你这次回书院,可是引得你师兄弟好一阵骚动。”
“弟子亦不愿,奈何师兄们太热情。”萧玖无奈一叹,径直脱了鞋,着素袜恭敬的站在下首。
“过来坐吧……”
“是。”
他安静无言的走到青溪先生对面盘腿坐下,整理曲裾,便听对面声音响起,“知道我今日叫你来做何吗?”
萧玖沉默了一秒,“不知。”
青溪先生的目光投向对面的萧玖,神色平静,抬手缓缓给萧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案上。
“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的弟子一直在欺瞒自己,为师很伤心。”
第八十九章 出鞘(八)
萧玖默不作声,继续听青溪先生讲道。
“为师救下你时,你才年方五岁。彼时就懂得自伤其身以保全性命。那是因为,你不信为师可以救你,或是说不愿让为师为难,所以你更想选择自救。”
“你很聪明,萧玖。你很聪明……”
青溪先生一连说了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口气却全然不同,前者更多的是肯定,后者却更多的是感慨。
“包括今日能当上郡长,压下浔郡众世族,甚至实力比肩谢孟周三家,不得不说,你超出其余众弟子远矣。”
“但萧玖……你却是最令为师操心的一个。”
青溪先生一叹,看着萧玖的眼神柔和中带着无奈,目光悠远而又深沉,好像看到他今后坎坷又极其不普通的未来。
“是弟子不该,让老师操心了。”萧玖没有辩驳,诚恳认错,言罢,又问了句,“要请戒尺吗?”
……
又是这样,认错太自觉,但知道错了又死不悔改。
青溪先生神情一默,语气意味不明,“打罚你有用否?”
额,没用。
萧玖自己也知青溪先生的言外之意,有几分想摸鼻尖的尴尬,眼神偏移了些许,“只要老师能够舒心,学生任罚。”
对他的尊敬是有了,可青溪先生要的又岂止是这个?
他直接开口问萧玖,“你接近十三公子为何?”
说这话时,他神情严肃,再没有了先前的平和。
萧玖沉默了。
自己的小弟子也有许多自己的小秘密了,青溪先生本不欲过问,但奈何事关重大,他怕萧玖一时不慎走错了路。
紧盯着自己这个小弟子,他倏忽开口问,“你想搅和王位之争?”
不愧是青溪先生,哪怕萧玖一直表现的很无害,可自他露出自己的爪牙后,再结合他与周武平之间的关系,青溪先生很快就意识到萧玖隐藏着的野心不小。
萧玖微微露出一诧,坦然承认,“老师既猜到了,又何必再问呢。”
想起老友与自己的提醒,青溪先生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小弟子确非安分守己之人,而是心存高远。
一声长叹,“这条路,不好走啊……”
“萧玖,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他很少这般沉重的唤他的名字,萧玖默声回答。
“你当真要选十三公子?为何是他?”
青溪先生见此眉头紧蹙,言语间亦带了点疑惑和不解,又隐有几分不赞同。
周武平可并非是个好的为王之选,他不信萧玖看不出来。
“因为他是弟子唯一的选择。”萧玖静默良久后,缓缓吐出一个答案。
茶汤氤氲的雾气慢慢飘散于两人眼前,迷蒙中,青溪先生的神情似乎怔愣了一下。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去,青溪先生开口道,“你想去王都否?”
他认认真真的询问面前的小弟子。
“想。我也一定会去王都。”
萧玖的声音里满是笃定与自信,青溪先生叹了一声,终是无可奈何,“那你便自去罢,你三师兄十五岁时向往外出游历,为师准他前行,你若也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此处,为师也不多留你。”
“何时欲往?”他问。
萧玖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老师真的是一个极开明的老人,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
“并非现在,需静待良机。”
“那你仍愿选十三公子?王上十多位公子,你只见过一人,不再看看其余几位便下定决心了?”
青溪先生又问。
他以为,萧玖是被困在浔郡这一巴掌大的地方才迫不得已选了周武平辅佐,所以欲放他高飞,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萧玖也明白了他所想,却是摇头失笑,“缘分使然,我俩既是生死之交,也是主臣关系,其余公子再好,在我心中总是稍差他一点的。再者,我既选了他,自当不好再另择他人。”
“为师不记得有教你如此迂腐?”
又不是认了周武平为主就不能跳槽,青溪先生纳闷又倍感奇怪。
萧玖知道他老师的意思,却仍是如此回答道,“左不过我愿二字。”
青溪先生不免惋惜,他知道他的小弟子有多优秀,才十几岁就已是才智不凡,这样的人竟选择辅佐一个懦弱无能的周武平上位,多少让人感到有点不值。
可内心深处,他还有更为之担心的一点,怕就怕,萧玖的野心远比他想的还要大啊……
他看着萧玖,犹豫着问了一句,“仅此而已?”
萧玖真的是因为这样才选择了周武平?
“仅此而已。”
萧玖掷地有声,目光更是直直的看着青溪先生,没有躲闪,这也让青溪先生信了他口中说辞大半。
“罢了……你既已打定主意,为师也不便多劝。”
“你自去罢。”
他的声音低沉,如无可奈何的叹息。
青溪先生一生爱好山水,淡泊名利,齐王几次征辟都不能让他涉足朝堂。
老来教书育人,本过着悠闲惬意的生活,现在却有了萧玖这样一个不安分又让他操心的弟子,着实苦恼。
萧玖看了他老师一眼,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得缓缓躬身一礼,“弟子告退。”
说到一半,他又想起来什么,随后开口说道,“此次,多谢老师派学院弟子去城外帮忙,也谢过众师兄弟的辛劳,待此事告一段落,萧玖必当好生感谢。”
是的,当初他委托青溪先生派出书院学子去城外疏散难民,统计人数,发放物资等等等等,忙活了好一段时间,这才尽可能快的安置好城外的数万之众。
此事,是萧玖欠青山书院上下一个极大的人情,自当感谢。
对此,青溪先生听罢也只是轻轻的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什么都没说的就让他退下了。
从门内退出来,转身行至院门时,萧玖看到了喻洛,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萧玖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走上前,而后擦肩而过,只丢下一句,“谈义,回去了。”
挡在喻洛面前的大汉一听,立马咧开嘴笑,大声应道,“好勒主君!”
两人背对着身后人大步而去,好似没看到喻洛。
萧玖的视若无睹和无视,让喻洛很是尴尬了一下,脸色也随之变得难看,可他未出声叫住萧玖,叫住又能说什么呢?
初时脑中闪过的一丝感谢的话也烟消云散,抿紧了唇,压制住内心上涌的气愤与羞恼,转而进屋去找青溪先生。
他大概是全书院最不想和萧玖说话的人,感谢也好,道歉也罢,萧玖也懒得再应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