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戏王孙(二)
一直到城外十里坡的山林,萧瑛都心里憋着口气,一路上不和萧玖说话。
萧玖也对小姑娘的气愤恍若未觉,静静的喝着茶。
到了地方儿,不用人扶,萧瑛自个儿率先跳下马车来,还转头朝着车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儿。
“阿生,你来教我骑马!我、不、用、别、人、教!”
径直丢下一句,抬脚就走,最后几字的咬音格外重,这个别人,不用说也知道指的是谁。
正要下车的萧玖无奈一笑,见阿生站在原地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去吧。看好她。”
“是。”
阿生弯腰行了一礼,赶忙追萧瑛去。
周边护卫将马背上的行囊用具一一解下,在草坪上铺上餐布,放好水和食物等物品。
风和日丽,萧瑛站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枣红色小马的马背,听阿生跟她交代骑马注意的事项,眼神却不时撇向一个方向。
不远处,萧玖一身简落的黑色骑装,身姿洒脱的站在一匹高头大马前,正在给马儿认真的梳理着毛发,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气的萧瑛愤愤的跺了一下脚,扭过头去,再不看那边。
“小姐,小人刚才说什么,您听见了吗?”
阿生无奈,对方的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说了等于白说。
这可真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儿……
“啊……听见了听见了。”
后者心虚的挥挥手,看向手边的马儿,不敢看阿生。
阿生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教她骑马的事项。
这回萧瑛倒是认真听了,时不时点上一下头,和阿生小声交谈着什么,看样子是在问问题。
不一会儿,萧玖见她被扶着坐上马背,小心翼翼的架着马往前走,而阿生则在前头给她牵着缰绳。
“我去林中转转。”
说了一声后,萧玖利落的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往一个方向而去,三个护卫跟在他身边一起,以防发生什么不测。
“诶!诶!阿兄……阿兄你去哪儿?!”
听见那边的动静,萧瑛抬头望去,却只见萧玖和几人骑马离去的背影。
她一急,立时就想追上去,可身体刚有动作,底下的马儿就剧烈的前后动了一下,吓得萧瑛赶忙伏身抱住马脖子。
再抬头,萧玖几人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萧瑛有淡淡的失落。
一旁的阿生也是被萧瑛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姐,不可乱动!”
万一从马上摔下来有个好歹,他怕是就有麻烦了!
萧瑛也知道是自己冒失,心虚又不好意思的小声嘀咕道,“好嘛,我知道了……”
而后,继续跟着阿生学骑马。
这边林中,萧玖几人骑马穿行,时不时一箭射出,总能收获几只猎物。
小道上,一个护卫飞快的跑上前,将被射中的山鸡捡了回来。
萧玖放下长弓,正要擦汗,耳边却听到几声轻微的叫声。
是人的惨叫,还有……兵器互相打斗的声音。
他停下动作,仔细听,“你们听,是不是有声音?”
闻言,身旁几人一静,不约而同放缓了呼吸。
周围一时安静的只余风声,空气中传来的若隐若现的人声更清晰了。
“主公,在那边!”一人听出方向,抬手指向右方。
萧玖掉转马头,马儿在原地打了个转儿。
“走,我们看看去。”
不怪他好奇,实在是浔郡周边的匪患已经被他祛除了个干净,很少再有多人交手的状况。
两岸山林的夹道上,一队身穿甲胄的士卒护着被他们围在中央的马车,跟一群黑衣人打的火热。
数十米高的崖边,萧玖几人站在树后,悄悄注视着山下交手的两方。
一眼看去,守卫的士卒装备优良,浑身甲胄好像崭新一般,武器也很锋利,但似乎战力不强,反而是人少的杀手这边占了上风。
突然注意到视线中摇晃的那一抹红,萧玖目光一定,待认出那物件时,疑惑的轻喃道,“朱雀王旗?”
“那是王室之人的队伍?”他身边一人疑问。
众所周知,朱雀乃齐国护国神兽。
齐国人崇尚红色,越红越喜欢。可除此宗庙祭祀等特殊场合,平常也只有王室宗亲才可穿正红色服饰,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用这种色泽的布料做衣服的。
可看底下慌慌张张从马车中逃出来的少年,萧玖的脸上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好像猜到眼前人的身份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行凶杀人,这可不好,不好啊……”
口中说着不好,然萧玖的脸上却是带笑的,他好似在谈论一件趣事,一派轻松散漫。
他身边人于是问,“那主公,咱们去救人吗?”
救人?
萧玖想了想,脑中有了一个好主意。
“不。咱们几个哪能救得了人,要说人多,不还是附近的山贼人最多吗?”
嗯?可附近哪还有山贼?
山贼不都被他们除完了吗?
几人一顿,脑子没反应过来,迟疑着问,“主公,您的意思是……”
没有真山贼,不还有他们那一群假山贼隐藏在山中吗?
“山贼下山杀人劫财,将人绑上山去想要赎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哦……
几人瞬间懂了。
互相对视一眼,一人飞快的骑上马跑走,去通知山里的兄弟们干正事儿了。
早在今年夏初,齐国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齐太子不知因何惹得齐王大怒,被废储君之位,而后,其余众公子无论长幼皆被分下治地,离开王都。
只有废太子,还有齐王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和在朝中有些势力可做依仗的三公子、四公子幸免于难,继续留在权利中心做着王位最后的角逐。
而那些被驱逐出王都的公子们都知道,这一去,便和齐王之位再无缘了。
可他们也只得乖乖认命。
第四十六章 戏王孙(三)
山洞里,萧玖静静打量着靠在石壁上晕过去的周武平。
十二三岁的孩子瘦弱白嫩,绣着朱雀纹样的红色王子正服略显凌乱的裹在身上,细看衣服的下摆袖角处还大了一截,腰间佩有香囊玉带,头上束着顶小冠。
看着贵气又稚嫩,有种小孩子穿上大人衣服故作威严的感觉。
萧玖早先便得到消息,齐王十三公子周武平被派来浔郡。
堂堂一国公子,只有一郡之地作为封地,想也知道他不受宠的程度了,偏又没什么势力。
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儿啊,刚一叹,就听耳边有人提醒道,“主公,人快醒了。”
站在洞口扮作山贼的腾龙军几人看周武平的眼皮动了动,瞬时紧张。
“嘘!”
萧玖横过去一眼,后者赶忙摆正脑袋,板起了脸。
既然要演戏,当然要演的像,不然没捞着好处,反而惹得一身臊。
萧玖此刻的身上也被绑上了绳子,就坐在周武平对面,保准对方一睁眼就能看到自己这位同样被‘绑架’来的同伴。
果不其然,周武平刚睁开眼还懵了会儿,可看到洞口看守的山贼和如今身处的地方,立马想起什么,慌了。
“救命!”
“你……你们是何人?!”回过神来的周武平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的哆嗦,“我乃齐国公子!尔等杀我侍卫,意欲何为?”
眼睁睁的看着那群突然冲下山的山贼杀了那帮黑衣死士,还不等高兴,就见他们将屠刀对准了自己的人。
最后,他也被打晕,人事不知,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哈哈哈哈,你们听见没有,这小子说他是齐国公子呢。”洞口一人笑。
“还意欲何为?”大汉露出不怀好意的狞笑,“你说我们想干什么!千辛万苦的把你这贵族养的小郎绑上山,不为财难道还把你当祖宗供着?”
“快说你是哪家的!叫人来送赎金!”一人不耐烦道。
“我……我……”周武平又急又怕,听到这话更是欲哭无泪,“我当真是齐国十三公子啊,初来浔郡,随行之物全在你们手中,哪来赎金呐?!”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虎着张脸道,“没有?那就拿你的命来偿!”
“不不不!有有有!我有赎金!”
周武怕的不行,声音也不觉带着哭呛,病急乱投医道,“你们可以去找郡丞要!让他拿钱给你们!”
“哧——”一人嘲讽的笑,“我看你小子是不怀好意。咱们可是山贼,哪有主动找上官署的道理?!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又有人笑,“还装王子骗我们,我呸!真要是齐王之子还来我们这穷乡僻壤?”
“是啊是啊……没见人真正的王公贵人都好好待在城里吗,谁像你一样带了三两个废物到处跑?”
几人无情的嘲笑,让周武平听了不禁落下泪来,心酸难奈。
他一个从王都被赶出去的丧家之犬,其中苦楚又有几人能知?
在王都时就不受待见,在文武百官和父王心中更好似透明人,没想出了王都还要受山贼欺侮,周武平又气又悲。
“士可杀,不可侮……”
他咬着牙,哆哆嗦嗦的道。
可这话听上去,非旦没有一点气势,反而还透着一股子软弱怯懦,像战战兢兢的小绵羊面对敌人的威胁只能发出脆弱的咩咩叫,明明想警告,却毫无反抗之力。
“哈哈哈哈……这说的什么呀,你们听懂了吗?”其中一个山贼故作纳罕的对着身旁几人问,看似不经意的提起手中大刀抗在肩上。
却没想,这小小动作反而吓了周武平一跳。
只见他飞快的往后侧身一倒,缩起脖子。
见此,那几个山贼又笑。
萧玖看了眼演的兴起的几人,轻咳了一声,另外几人仿佛收到什么指示,不约而同的静下声来。
“我可以帮他付赎金,你们莫要伤他性命。”
此言出,周武平蓦的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萧玖。
一身靛蓝色锦衣的少年,义正言辞的看着几个劫匪,长相俊秀白皙,表情却很严肃,头顶梳着个包包头,看起来年岁和自己一般大。
周武平懵了。
“你付?”其中一个山贼走到萧玖面前,居高临下,不屑道,“你怎么付?赎你自个儿的钱都不够,还想救别人?”
“不自量力!”那人狠狠唾骂道,“小子!你山下的兄长还在凑钱赎你,想逞英雄也要看本事!”
说罢,那人大摇大摆的转身离去。
而萧玖还在几人身后喊道,“我阿兄总会凑够钱的,在此之前,你们不准动我和他。”
几个山贼闻言,放下狠话,“明天晚上之前,你兄长拿不出钱来赎你们,小爷就宰了你俩儿!”
看到他们走出洞口,洞内的萧玖才小声的对周武平道,“你放心,我阿兄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你……你要救我?”
周武平眼神呆滞,吸着鼻涕,似有些不太明白萧玖突如其来的好意。
“是啊。”
“为什么?”
当惯了小可怜儿的周武平问。
萧玖回答的很是自然道,“这帮山贼很是凶恶,连吃人的勾当都干的出来。我若放任你不管,岂非要看着你遭遇不测,只怕日后良心不安,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他感叹。
瞬时,周武平眼中的泪夺眶而出。
“呜……哇哇哇啊……”
见他哭出来,萧玖立马急了,赶忙安慰,“诶,诶,你别哭啊,有什么话好好儿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
周武平双手被绑,勾着头,将脸埋进膝盖掩饰面上的一片狼藉。
“从来……从来没人在意过,我的生死。”
他哽咽着,他的生母出身不高,就是后宫里身份再低微不过的一个夫人,后来死了,宫中再没人管过他。
父王更是不记得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多年来,他在宫中的处境十分艰难。
而现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小童却愿意倾力救助自己,这让周武平怎能不心生感动。
“今日你肯救我,若我们有幸能逃过此劫,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话或许是出于真心,他目光坚定的望着萧玖。
萧玖却并未当真,面前这位十三公子的处境或许连他都不如,又能给他什么?
但这话他也只在心里想想,面上却是一派好奇的模样,“敢说这种大话,难不成,你当真是十三公子?”
周武平一看萧玖不信他的身份,急于证明,“当然是真的!”
他低头挺起胸膛,展示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看!我这是王子正服,只有王室中人才能穿的!”
萧玖当然知道他身上的衣服所代表的含义,但就算是王子,平常也不会穿的这般郑重,只有底气不足的周武平才会故意穿这么一身衣服来浔郡,证明自己的地位。
萧玖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又问了一遍,“你没骗我?”
“当然了!”
周武平笃声。
见说服了萧玖相信自己的身份,这一刻,他终于找回王室子孙的骄傲和优越,看着衣服上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弄脏了的地方,忍不住心疼。
好似把这件衣服当成自己王室身份的证明,萧玖看出他此刻的心理,忍不住笑了。
周武平见他笑,以为对方是惊喜于自己的身份,于是立马挺直胸膛说,“你放心!本公子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此刻的他,已然忘记自己一无所有的窘境,大言不惭的给萧玖许下承诺。
萧玖见状也点了点头,装着十分高兴的模样,立马唤来洞门口的山贼,说要给山下的兄长写信,让他尽快筹齐财物前来救周武平。
表现的是言辞切切,一派为了救周武平愿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的架势。
周武平见了更是感动,对萧玖是全然信任。
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面前人的名字,他主动询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萧玖。”
第四十七章 戏王孙(四)
萧?
他来之前没听说浔郡有个萧家啊,难道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姓之家?
对萧玖的家世初步有了评估。
“你今日救我乃是大恩,你放心,日后你若跟着我,为我效力,我定保你一家飞黄腾达。”
听到这儿,萧玖脸上忍不住露出带着个梨涡的笑,“是,殿下。”
周武平心生得意,头一次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浑身畅快,满意极了,忍不住将下巴又抬高了一点。
萧玖看着他笑,他看着萧玖也笑,只笑里的含义完全不同。
萧玖初步赢得了周武平的信任,只是,这还不够,他为周武平设计的剧本也才走到一半儿,剩下的才即将开始。
等到天色暗下来,半夜,洞口的山贼们昏昏欲睡。
挪到萧玖身边和他并排坐在一起的周武平,此刻靠在他的肩上,脑袋一下一下的点着。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低低的轻唤,周武平睡意朦胧,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怎么了?”
“快醒醒,别睡。”
萧玖抖了抖肩,晃醒周武平。
刚睁开眼睛,便见萧玖拿着挣断了的草绳轻轻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脸上带着小小的得意的笑。
“你……!”
周武平瞬间清醒,张大嘴,正要问什么,猝不及防之下他被萧玖一把捂住了嘴,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看洞口的山贼。
“小声儿点……”
周武平点点头,表示不会乱说话,萧玖这才慢慢的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周武平深吸了口气,紧张的用小声问,“你要干什么?”
萧玖用手指指洞外,悄声道,“逃出去。不然等到了明天,咱们怕是活不成了。”
周武平闻言一惊,“明天你阿兄不就会送来赎金吗?!”
摇了摇头,萧玖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可他们是山贼啊,又岂会说话算数?”
他像是怕周武平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殿下初到此地可能不知,这浔郡周边匪患严重,又多是恶匪,拿到赎金之后再杀害人质乃是常事。”
周武平呆住。
“与其期望他们讲信用,不如搏一把,趁着天黑他们放松警惕,咱们跑下山去逃了。如此,才能有一条生路啊。”
周武平心脏“怦怦怦”乱跳着,一颗心慌的厉害。
这时,萧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定声道,“殿下!我们别无他法了!”
后者回神,嘴唇上下打颤的看着萧玖,一时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萧玖似打定主意,直接动手解起了周武平身上的绳子。
等到两人恢复了自由,萧玖拉着周武平的手,小心翼翼的探头望着洞口的几个山贼。
现在洞外仅守了四人,可能因为要看守的都是小孩子,便打心底里放松了警惕,此刻,他们全都在打着磕睡。
要逃跑,就趁此时!
周武平害怕的跟在萧玖身后,被他小步小步的拉着挪出洞外,从几个山贼身边经过的时候,几人的呼噜声稍微大一点都能吓的他腿软。
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的逃出了山洞,直到逃出几百米远,两人才大声笑起来。
“呼……哈哈……”
“哈哈……我们逃出来了!我们成功了萧玖!”
已经能看到山下大道的周武平高兴的道,死里逃生喜悦让他的大脑宛如充血了一般。
他转头看着陪自己逃出来了的人,脸上写满兴奋。
“是啊,我们成功了……”
萧玖也表现的很高兴,大笑。
周武平逃出来了,自己为他设计的剧本也成功实现,他不会知道,从山贼的出现一直到两人逃跑的路线,都是萧玖早先设计好的。
“萧玖,我是王子,我就说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事实上,之前他可没自信说这话。
但萧玖却说:“是的,殿下。小人相信您。”
“走,我们这就下山,赶快进城。我要让郡丞带兵将此处的山贼都杀了。”
可他却不知,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那些打磕睡的‘山贼‘们就清醒过来,人去洞空。
萧玖依然是笑着回答,“他们敢对殿下不利,理应如此。”
周武平听着,心下越发火热。
“萧玖,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公子最好的朋友了!”
这本就是他要达成的目的啊。
目的达成,萧玖脸上的笑容多少带了点真切,“小人之幸。”
“咱们是朋友,就别这么见外了。”
看萧玖恭敬有礼的样子,周武平初时还感到一阵舒适,后又不免有些不得劲儿,主动拉近两人距离,“以后,你就唤我阿平。我就叫你阿九了。”
两人年岁尚小,都还未取表字,如此称呼,确实显得亲近。
萧玖从善如流的唤道,“阿平。”
周武平立时喜笑颜开,也唤了声,“阿九。”
他到现在不知道萧玖的玖是哪个字,只读音上相同便没细究。
两人亲近完,相视一笑,携手向着主城的方向而去。
第四十八章 戏王孙(五)
天明时分,逃出来的二人来到城中官署,周武平亮明身份,而后气急败坏的表示要郡丞派兵,荡平山贼。
可看着坐在上首的十三公子骂骂咧咧的,柳郡丞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犯难。
“这……殿下,不是臣不愿出兵清剿贼寇,实在是……”他支支吾吾着,“实在是,郡里兵力有限啊。”
这十三公子刚来不知道附近的情况,他还能不清楚吗?
附近山头的匪患说严重不严重,可要说少,山贼数量也不少。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的难处,可周武平不管这些,他心中有气,只想杀回去报仇,哪管那么多。
“堂堂一郡之长,兵力少说也有千人!难道还怕那几个山贼不成?!”
打是打的过,可他的敌人又不止山贼。
柳郡丞心里嘀咕,只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只得叹息,“殿下……臣自是不怕的。”
他来此地上任已有十年,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也才在当地众多豪强中获得一席之地,离真正能在浔郡说一不二,那可还差得远。
只他周旋得当,这才相安无事的在这位置上坐了这些年。
这兵当然不能出!
他还没有自信到将山贼打退后,还有兵力来提防地方大族会不会对他突然发动袭击。
周武平可不懂他的思量,闻言怒骂,“不怕你就出兵!”
“殿下……”
“你若不出兵,就是置本殿的威严于不顾!”
周武平丝毫不懂柳郡丞的为难之处,见他始终不愿答应自己的要求,以为是看不起自己,故意推脱,越发怒了。
“你是郡丞又如何,我是王室公子。如今浔郡是我的治地,你莫非要违抗我的命令!”
虽是个没有实权的王子,但柳郡丞到底是齐国臣子,哪能真的表现出对王室子孙不敬,当即弯腰请罪,“请殿下恕罪,非是臣不愿,实乃是无力为之啊。”
“你……你……你就是不想听本公子的话!”
“殿下恕罪……”
厅室内,少年的暴怒和男人无奈的声音传到门外两人耳中。
对面廊下,萧玖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屋内两人的一举一动。
“你怎么也被抓了?”
身边传来一青年的声音。
柳清站的笔直,同样看着厅堂内发生的吵闹场景,目光平静而悠远。
萧玖不咸不淡的回道,“出城打猎,不幸遇上山贼设伏,就被抓上山。”
就算有人去查,也会得到和他说的一样的答案。
毕竟,他带着萧瑛坐马车去城外打猎是实情,后,他打猎途中和侍卫消失不见,也只会让人认为是被山贼抓了去。
“你不该这么不小心。”
虽然只和萧玖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交谈后,柳清却对萧玖有了很深的印象。
“呵……”萧玖轻笑,似感慨似无奈,“运气不好,人小力微,徒之奈何。”
“后来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柳清很好奇,两个小孩子是怎么从山贼窝里平安逃出的?
这是否太容易了些?
这么说倒不是想试探些什么,纯粹是疑惑。
萧玖面不改色,平静的道,“不幸中的万幸,抓了我们俩的山贼并没有把我们带回寨中,而是单独关在了一处山洞之内,想要换赎金。”
萧玖语气适时的顿了顿,“可能他们见我们是小孩,便掉以轻心,只派了两个人看守。我们割断绳索,而后趁着他们打磕睡,便偷偷溜了。”
说完,他露出个狡黠的浅笑,像是有些小得意,显示自己的机灵。
柳清果然被逗的一笑,而后感慨,“你此番能与十三公子结缘,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他将目光重新望向屋内的周武平,对方被气得暴跳如雷,却拿他父亲没办法,只能大喊大叫。
不见一分王室公子的气度。
柳清摇了摇头,虽没说什么,但是肉眼可见的失望。
“柳文适。”
站在他旁边的萧玖突然开口唤道。
他转过头来,却听少年面色平淡的道,“我自己选的,当然是好的。”
什么他选的?
只是不等他疑问,萧玖便已信步朝前走去,去的正是厅堂的方向。
柳清只得作罢,放下欲挽留的手。
“阿平。”
气得跳脚的周武平听见门口传来的声音,话音一止,转头望向自门外走来的萧玖,“阿九?”
“你怎么来了?”
他顿了顿,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信誓旦旦的道,“你放心,本公子定当让敢绑架我们的山贼付出代价!”
话虽这么说,但萧玖已看出他的怒气已是外强中干,骂到现在,相信他自己也意识到,他拿柳郡丞没办法的事。
毕竟是个什么权利也没有的花瓶公子,可他仍想在萧玖面前充大头儿。
“殿下。”
萧玖忽然变了称呼,恭敬的弯腰一礼,周武平吓了一跳连忙想扶,就听这时萧玖道:“殿下,此事当真怪不得柳郡丞。”
“你初来此地可能不知,这浔郡周边群山地势复杂,山贼隐匿其间,若想将他们找出诛杀,实属不易,且周边山贼数量加起来粗略得有上千人。”
周武平一顿,没听懂萧玖话中想表达的难处,下一秒,便听萧玖继续道了一句,“而浔郡一郡之地的兵力,也不过两千。”
哦吼,这下周武平懂了。
还不等他感到尴尬,萧玖便将台阶递了出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若等郡中兵力充沛起来,再行清扫周边山匪,也好一击得手,相信那时山贼定不是我齐国军士的对手。”
这个提议好!
柳郡丞悄悄抬起眼皮看萧玖,心里对萧玖的好感度上升了一点。
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拖着拖着,时间一长周武平哪还会惦记找山贼报仇?
而周武平也顺势应准了下来,“既如此,便这般吧。”
他此刻再答应提议,不仅保全了面子,反而还让人觉得他是为大局着想。
在去柳郡丞给他准备的府邸前,他还又交代了一句,“柳郡丞,别忘了补充兵力一事,后期本公子还要派兵攻打土匪的。”
“是。”穿着一身黑底红裳滚边官服的中年文士弯腰应道,面上一派恭敬,心中却全然不把他最后一句警告当回事儿。
等他被好好伺候上十天半个月,还能想起来报仇之事?
柳郡丞对此嗤之以鼻,一百个不信。
“柳郡丞。”
周武平坐到车厢里面,古朴的马车造型精巧,两匹马在前拉车,而萧玖却不急着上车,反而站在男人身边浅笑宴宴,温和的看着他。
“殿下报仇心切不假,但眼见着这浔郡周边越来越不安生,柳郡丞不如早做防范呀。”
他意味深长的说完,径直上了车。
身后,看着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的柳郡丞站在在原地皱眉沉思了会儿,忽然叹出一口气,“这十三公子身边小儿不简单。”
三言两语就转变了周武平的态度,对方对他是信任甚深,而后,更是隐晦的提醒自己浔郡边上越来越乱的现状,就算不为周武平的事,也该多为自己打算。
就怕哪天真发生什么反乱,他也能有实力可护一浔之地百姓。
“父亲说萧玖?”
他身边的柳清适时的接话道。
“嗯?”
柳郡丞一疑,“你认识?”
柳清面带笑意,不乏骄傲的开口道,“他正是孩儿那日遇到的知己啊。”
知己?
柳郡丞愣住,脑海里不禁回想起那天的事。
那天,他儿子顶着一头风雪回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他要从军,他要为将上阵杀敌。
当时自个儿听的眼前一黑,又听他儿子说起今天遇到此生知己才豁然开朗,心神俱清,毅然决然的开始一门心思练武,学习兵法,拦都拦不住!
但要柳郡丞说……
屁的开朗!
屁的清明勒!
“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柳郡丞黑着张脸,一甩袖子进门去。
还夸萧玖?
做梦!
他要把这个名字记到骨子里,以后每日拎出来一骂!
鼓吹他儿子从军,好好的文官不当,非要上战场杀敌拼死拼活,柳郡丞现在就在心底骂上萧玖了!
柳清怔了怔,后哑然失笑,明白他爹为什么不高兴了。
萧玖送周武平到了郡丞安排的府邸之后,不久后便回了自己在城东的宅院。
第四十九章 戏王孙(六)
“主公这是做什么?”
江少婉看着府中下人进进出出,将屋子从里到外的收拾和装饰了一番,还配置了好些价值不菲的家具物什。
和萧玖站在院子的空地上,她的脸上戴着面具,让人看不清真容,这是萧玖特意嘱咐过的,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得暴露自己的长相。
“看不出来?我在将这儿打造成金窝银窝啊。”
他微笑,江少婉看不出他笑里的含义,又问道,“主公造这金窝银窝干什么?装谁?”
花费这么大力气,自然是请君入这窝的。
萧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女人一身白衣,身姿婀娜,长长的乌发仅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在脑后,打扮纯洁如高山雪莲,偏那眼角眉梢处又透着妩媚妖娆,气质清纯中又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
实乃是对付男人的一大利器。
萧玖上下一打量完便收回目光,心下满意,语气轻松的道,“自然是用来装贵人。”
“何方贵人?”
她的声音软而柔,仿佛擅蜜一样甜。
“王都来的。”
“有多贵?”
萧玖的目光落在装饰中的宅邸,脸上的笑容加深,“如今的一枚弃子。日后重返王权争斗中的黑马。”
两个极端的形容词皆从他的嘴中吐出,还涉及王权之争……
“主公欲做那一人之下的第二人?”
以萧玖的年岁却有如此重的心机城府,还有那般深重的野心,江少婉合理的猜测出他心中想达成的目标。
可萧玖却是不语,反问她,“你觉得呢?”
两人一对视,江少婉从萧玖的那双眼里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看出对她的戏谑和逗弄。
她呼出一口气,“是奴家越矩了。”
“不,你该以家臣之礼自称。”
萧玖纠正她。
江少婉是他的属下,是他的臣。
江少婉隐约懂两个称呼之间微妙的差别,失笑一声,“主公可真与别的男人不一样。”
恐怕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想要她当一个伺候人的女人,可只有萧玖,全然把她当臣子、属下看待。
在别人看来,说一句暴敛天物也不为过了。
毕竟,她确实是稀世的美人,不把她的美拿来享受,反而要让她拿在手中当作利器刺向所有敢伤害自己的人。
“主公,你日后长大说不得要后悔的。”
江少婉玩笑,她的身高比萧玖要高,玩味儿的目光自上而下一扫萧玖,眼中的打趣调笑很是明显。
萧玖无奈,额角抽了抽,“放心吧,日后也不会后悔的。”
他自认不是什么重色之人,甚至……在他还是个成人的时候,好像也从没考虑过男女感情。
而回应他的,是江少婉不置可否的眼神儿,一幅他‘如今是没开窍不通情爱才能说出这话’的表情。
“对了,近期我会在城中给你另外寻个宅子,你之后便搬过去住吧。”
萧玖解释不能,只能跳过这个话题。
江少婉自无不可,毕竟她一个人在哪儿住不是住。
“主公不需属下与十三公子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不错啊。”面具下的红唇笑的妖艳勾人却无人可见,只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弯起似狐狸,散漫的调笑。
从王都来,又是贵人,江少婉猜是齐王十三公子到浔郡了。
萧玖淡淡的说道:“与他生情做什么,不如把时间花在对的人的身上。”
对的人?
“谁?”
江少婉好奇的歪歪头。
这时,萧玖从怀中拿出一卷小册,江少婉疑惑的接过。
“这是王都之中,站在高位上的几个人的喜好日常,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信息送来。从今日起,你需要将这些人的事牢牢记在脑子里。”
萧玖侧头看她一眼,“等你什么时候达到我的要求了,我便送你踏上复仇之路。”
江少婉的神情一凝,将册子认真的收在怀中,认真的应声道,“是。属下会尽快达到您的要求。”
心中的仇恨之火日日燃烧着,江少婉比谁都急着报仇。
听到萧玖的话,自当加倍努力学会他要自己学的东西。
第五十章 草根(一)
東西书馆,最右排的一处书架后,青年坐在小案前执笔抄写着书文,豆大的微光在寂静黑暗的书馆里显得格外微弱。
写上一会儿,他又抬头望向书馆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柜台前的老掌柜收拾好馆里翻乱的书简,见角落处还坐着的人,苍老的声音响起道,“季三郎,还不回去呢?”
青年一身皂白素衣,身材瘦长的跪坐在那里,好像一根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石柱,微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泛着微黄,那双眼睛却很明亮。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微哑,“待会儿便归了。”
顿了顿,面有迟疑的问,“今日便是十五,仍不见有人送春秋的书册来吗?”
“无。”
老掌柜知道他在等什么,可答案仍是否定的。
往月每个月的十五,春秋的作者总会派人送来新文,可奇怪的是,今日从早到等到深夜也不见有人前来。
老掌柜劝他,“子谦啊,还是趁早回去吧,夜深了,你娘不见你人,该着急了。”
青年名叫季让,字子谦,从小爱来他的书馆看书,这日子长了,两人关系也熟,老掌柜对他的家中情况一清二楚。
季子谦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只有一个老母亲将他和他兄长两人拉扯大。
抬头望了眼外面浓重的夜色,季子谦叹了口气,“也罢,想来今日是等不到此书新文了。”
他也是抄书时,偶然间发现此箸,而后便不知不觉迷上了此书,越深入研读才越发现此书的不简单之处。
“可惜,实在可惜啦……”
看着案上抄写完的春秋最新一策,季子谦再度感叹。
此等好书竟埋没在这一小小的书馆之内,无人问津,怎不叫人惋惜。
老掌柜虽然是开书馆的,识些字,却不爱书。
听到这话,他笑,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活络起来,“今日看不到,总有明日。”
季子谦心思一动,想来也是。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向老掌柜告辞,“今日多有打扰,明日若此书作者来送新卷,掌柜的可否帮我探听一下他的名号?”
“让观此书,对其著书之人多有崇敬,心向往之,欲拜会一二。还请掌柜帮忙转达。”他拱手行礼。
人如其名,他的一言一行很是谦和有礼,老掌柜和他是熟识,自无不可。
他慢慢回想起什么,说道,“老朽记得,第一次来送书的是位老先生。而后,便都是由一孩童送来的。”
季子谦眼前一亮,忙问,“是位怎样的老先生?”
“年岁和老朽相当吧,看着不年轻了,多的,便不记得了。”老掌柜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加之每日来投书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还能记得一些已是不容易。
对这本书有些印象,还是因为第一次送这本书来的人。
“那位老先生想来不是为生计所迫之人,他把书送来时,并未提及书费之事。”老掌柜多说了一些。
本是满心激动的季子谦,这下却是心中一凉。
不计钱财利益,那写此书还能是因为什么?
极大可能是人家闲暇之时,心血来潮之作。那这样一来,此书后面还会不会继续写下去可不好说。
季子谦嗫嚅了一下,忍着内心的失落沮丧,还是认真对老掌柜表示了感谢。
“多谢掌柜告知,明日谦再来。”
说完,他步入夜色当中,老掌柜也在他走后关上了书馆大门。
夜半,他来到自家破旧的院门前,轻轻一推,大门开了。
他明白,这是家里人为他特意留的门儿,心下一暖,正要举步进去,就听里边屋里传来一妇人苍老的声音,“让儿,是你回来了吗?”
两间破旧的木屋子,屋顶上搭了遮雨的茅草,左边一间住着他母亲一人,而右边一间则隔成两房,睡了他和他兄长二人。
闻声,季子谦连忙答,“娘,是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赶紧睡吧,时辰不早了。”
隔着夜色,妇人叮嘱的声音再度响起。
“哎。”
季子谦应了一声,而后走入右边的屋子。
时人普通百姓家中夜里是不点灯的,省油钱,他摸黑轻手轻脚的洗漱完,脱衣,刚躺在床上。
只听隔壁房间和他隔了个帘子的兄长开口道,“子谦,又去书馆看书去了?”
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笃定的。
“嗯。”
季子谦低低应了一声。
兄弟俩都压低了声音交谈,怕被对面的母亲听见。
他兄长道,“读书有什么用,那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学的。”
见帘后无人回应,男人的声音又继续,“你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可你看,你读了十几年的书又能做什么。不如和我学学怎么种地,做农活儿,将来,想办法再娶上个媳妇,也好养活自己一家。”
兄长比他大了十岁,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夫,靠务农养活全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拮据而紧巴。
季子谦没钱买书,便时常去城中東西书馆靠帮老掌柜抄书来看免费的书,偶尔书馆生意不错,来买书的人多,他还能多抄几策书来换得一点抄书钱。
他所有学来的知识、学问都是从书馆中得来的,包括认字的本事也是老掌柜教他的。
“不,兄长,我不种地。”
“不种地那做什么?还想着去贵人家中做门客呢,”想起弟弟几次被人拒之门外,他幽幽的叹了口气,“阿让,咱儿就不是那个命,认命吧。”
曾经,他也是对季子谦读书将来或许能有个好前程抱过希望,但一次次投文自荐,都如石沉大海,连个音信也无,从没哪个高门收季子谦去当门客。
他们都嫌他出身贫寒,不愿用他。
可认了命,季子谦就得一辈子活得和他祖上一样,和这个世间大多数贫民一样,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他不甘心。
可已然是个成人的自己,如今还要依靠兄长养活,他又实在没脸强硬的说出一个“不”字。
“阿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说来说去,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话,隔壁传来男人的一声叹息。
紧接着,屋内恢复了安静。
而季子谦却是睁着眼睛,一夜也未能睡着。
家中窘迫的家境始终压在他的身上,可心中的梦想和不甘又是这样强烈,令他由衷的感到痛苦和煎熬。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他便去了书馆,就等着送春秋这部书新卷的人来。
清晨,一灰衣小童背着小布包,蹦蹦跳跳的来到书馆大门外,将包里的东西交给老掌柜后转身就走,全程不多说一句废话。
这时,身后一人急急忙忙追出来,“敢问写书的乃是何人?”
此人正是季子谦。
小童回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这书是祖父叫我送来的。你又是谁?”
……
翌日午后。
城外一山下的小道旁,季子谦早早地等候在了此处,顶着日头足足站了两个钟头,额上布满热汗,背上更是黏乎一片,很不好受,可他却一步也未离开过。
只因,他等在一个人,等春秋一书的作者——春秋看客。
可到现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连个过路的都不见。
只有不远处一个放牛的娃娃因日头太大,早早地躲在树荫下睡起了懒觉,任牛儿在他身旁吃着草。
“你要等的人还没来?”
树下,枕着胳膊上睡了一觉刚醒来的小童,冲对面的季子谦喊道。
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季子谦不由得有些沮丧,叹了口气没说话。
“不如过来坐坐?干站着也不能把人给盼来。”男孩邀请,撑着手坐起来,拿开脸上挡光的草帽,映入眼帘的,不正是萧玖那张笑脸嘛!
“郎君是在等谁?莫不是被人戏耍了去?”
他笑问。
这边,型容狼狈的季子谦不禁看了眼坐在树下悠闲自得的孩子,有些艳羡。
抬头看了看晃眼的日光,终于忍不住向树下走去。
“唉……”他走到树下,刚要坐下,目光扫到萧玖身边空地上写着的几个大字,‘放牛的法。’
思及方才见到孩童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举动,他也没太注意,此时才抬头问,“这是何意?”
“你不识字?”萧玖看也未看地上写着的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怀疑和疑惑,“写的放牛的法啊。”
第五十一章 草根(二)
“放牛需要讲什么法?”
季子谦蒙住,本是一时好奇,现在却来了点兴趣,疑惑。
一高一低,两人之间只隔了两步的距离。
视线相对间,萧玖坦然的说道:“人法。”
手指向不远处正在吃草的牛儿,他如此道,“我是人,牛不是。但牛是归我放的,它自然要遵守我制定的规则。我说它今天必须来这儿吃草,它就去不了其他地方,我说今天什么时候回去,它就也必须跟着我回去。”
季子谦怔了怔,看了看牛,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萧玖,面上带上思索,“你是它的主人,你当然可以决定它的很多事情,你允许和不允许的都能成为它需要遵守的法则。”
“牛遵人法。”季子谦说出一句,因为牛没有反抗人的权力,决定它命运的是人,所以它遵守的也是人制定的规则。
“是,牛遵人法。”萧玖附和着说道,面带微笑,像是对面前人能肯定自己的说法而感到满意。
季子谦在萧玖对面盘腿坐下,不大的树荫下,他正好坐在不会被太阳晒到的边缘处。
不知为何,他没有挑萧玖近旁的位置坐,坐姿端正,坐下后的神态举止亦是有礼有据,面色平静,然看向萧玖的目光诡异的带有几分恭谦之色。
“为何?只因弱者遵从强者否?”
他问。
萧玖施施然的点头,“然也。”
“那何以商鞅要变法,为弱者维护权益,按压强者之权?”季子谦又问,难道不是弱者只能遵从强者的决定吗?
“世间之人,尔以为,孰强孰弱?”
“位高权重者强,贫民卑贱者弱。”
听到他的答案,萧玖摇头轻笑,“错矣。你眼中看到的只是两者表面上的强弱。”
“那当何解?”
季子谦不解,皱了皱眉。
萧玖不语,动手在地上堆起了沙子,像贪玩的孩童一样,季子谦虽然疑惑却也盯着看了起来,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没有再问。
三两下后,一个小小的尖尖的沙堆就堆好了。
萧玖笑,垂眸看着面前地上的沙堆,“这就是世间人。站在高层的往往只能是少数人,而越下,底层的人越多。”
“聚沙成塔,形成高低。”
他用手将沙堆下层的沙子一点点往两边拔去,而不管他怎么拔,上面的沙子总会不停的往下落,沙堆永远保持着尖型的结构。
“现在再看,又谁强谁弱?”
季子谦不语,盯着萧玖手下的沙堆看的入神。
那一粒粒沙子就好像这世间的人,越往高处的人越少,看似是他们站在了底层的人之上,可当底下的人不在,他们又会开始坠落。
一个沙堆的沙子永远有高低,低下的一层不稳,上面的就会落入底层。
正如人类社会,也是如此。
那到底强的是哪一方?
是看似贫贱低微的底层百姓,还是被他们顶在头顶的权贵王者?
“人法,就像是这个沙堆的固定结构,起维护固恒之作用,它规定每一粒法子都必须有一个自己的位置,少了任何一者都不行。”
“这世间,又强就有弱,有高就有低,互相少了哪一方都不行,可人与沙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有野心有其欲望。”
“不是所有生活在底层的人都甘愿永远待在底下,位于他们上者若不再有能压制他们之德能,彼时,他们的地位就会互换。”
“这就是弱肉强食的规则。”
季子谦大脑空白一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没想,这时又听萧玖问他,“你现在再看商鞅变法,还认为他维护的单是位卑者否?”
不。季子谦心中答道。
“非也。他想要给予的是下者也能上位的公平,一个王朝的权利总是在那些位高者手中,若他们不再能利用好手中权势,反而会成国家害虫,不及时更换他们的位置,一个国家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垮掉。”
“就像这样……”萧玖唇边带着神秘的笑,手指慢慢捻起沙堆底下的一撮细沙,最后将它落在沙堆的尖端处。
细细的沙落下,季子谦看着覆盖在沙堆最上层的沙尖,沙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一瞬间,他明悟。
猛的抬头看向闲坐于树下的孩童,他拜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让,多谢先生指点之恩。”
是的,此刻他已能确定面前这位孩童的身份。
对方……就是他今天要等的人!
法,是什么?
春秋一卷中,商鞅变法,引得秦国大动,举国沸腾,可后来,秦国的一步步变强也与商鞅有关。
他此前一直觉得商鞅追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公平,是为弱者不平。
可今日萧玖教给他的,又让他明白了另外一点。公平的目的,公平的背后,不只为底层的百姓,也为一国上下所有人都能长远发展生存下去,并且是越来越好的生存下去。
萧玖伸手扶起他,“不必言谢,你能说服吴老让我来见你,必是有你过人之处。”
那日,他送书去城中的小孙儿把季子谦也一同带了回来。
季子谦一度认为吴柯误是写书之人,经过一番解释,两人才解除误会。
后经吴柯试探和了解,知道季子谦怀才不遇,便将他举荐给了萧玖。
甚至对其给出的评价是,他的才学远胜吴柯自己。
“不及先生大才。”季子谦恭敬有礼道,神态庄重,哪怕萧玖看起来年龄再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萧玖却并没有因他的崇拜而心中生出别的情绪,这书怎么来的,他自己知道,没什么好得意或是满足的。
“你想要什么?季子谦。”
季子谦一愣,没反应过来萧玖的意思。
便听后者慢慢介绍道,“吴柯如今掌管我名下财务及生意,以及堡内大小事务,也算是我的大总管。”
“那你呢?季子谦,你想当什么?”
萧玖单手撑着脸颊,饶在兴致的盯着面前之人,看似沉默寡言的青年楞住,表情有些空茫,“说实话,我欲让你来为我做事。但容我多问一句,你未来又想要坐到什么样的位置?”
季子谦大脑发蒙,过了一会儿,他咽了咽唾沫,意识到萧玖在考校自己。
就像在面试,也在试探他的野心。
季子谦稳住心神,原本混乱的大脑很快恢复清明,他不答反问,“那您欲坐到多高的位置?”
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人互相试探着,他并未将萧玖当成一个真正的孩童看待,拥有如此才华心智之人,未来必不会普通。
萧玖露出个无声的笑,没有言明,“端看你是否敢想。”
这话说的像是,要是季子谦觉得他想当皇帝,萧玖就要当皇帝一样。
“一郡之长?”
“可。”
萧玖点头,神情一派轻松。
季子谦见了,又将心理目标往上拔了拔,“一州之长?”
“也可。”
季子谦觉得自己尚未摸到萧玖的心中所想,这次,却是轮到萧玖反问他了,“你可想坐到这两个位置之上?”
季子谦微诧,随后郑重点头,“想!”
他不是甘于平凡之人,不然,此刻他便该老老实实的在家中种地,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想就好,萧玖看季子谦的眼神更加满意,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我,要去那里。往上。”
坐在树下的少年,脸上尽是张扬的锐气,那双深邃的眼中是烧之不尽的野望。
这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却可以对季子谦说。
季子谦一时有些呆愣,“……往上多高的位置?”
“一直往上,上到无人可及的高度。我,萧玖,要成王!”
几近一字一顿的声音落在季子谦耳边,他慢慢瞪大了眼,脸上全是惊诧和不敢置信。
“您……您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结巴着。
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冲萧玖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若季子谦去向官署举报,萧玖就恐有大麻烦。
萧玖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知道。
可他却笑了,一字一句好似尖刀插进季子谦的心口。
“因为我不怕你季子谦会背叛我,我,是你唯一可以向上爬的机会。”
当然了,若季子谦敢,他绝对有把握在他背叛自己之前杀了对方。
“春秋七国,秦有商鞅,可变法、可图强;有历代贤明君主选贤任能。可你看如今齐国有什么?”
只有二人在的道旁,田野风过无声,安静之中,只有萧玖的声音不急不徐的响起,“饿殍千里,百姓民不聊生,而手中握着权势的人却无所作为。哪怕身怀大才也走投无路,无人用你。”
“你难道不想翻身往上?不想亲眼看一看故事中的秦国吗?若我能将它从书中带到现实,甚至,远超书中的强大。季子谦,你也就有了成为商鞅的机会。”
“你我会是颠覆这个天下的人。”
季子谦沉默着,不知所言,胸腔里一颗心跳的飞快。
他感觉到有一条康庄大道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而他,只要踏上去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前路是他不可想象的遥远。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动了……
他半是不确定,半是难以理解,“您当真就如此信任于我?”
萧玖目光撇向脚边的空地,上面还写着‘放牛的法’几个大字。
“你想知道的问题得到了解答,而我对你的表现也很满意。”
季子谦并不迂腐,相反,受生长环境的影响,他的心性可以说是桀骜的、不屈的。
两个充满野心的人凑到一起,也算是有了志同道合的理想。
季子谦皱了下眉,摇了摇头,“可这与您对我的信任没关系……”
“没关系吗?”萧玖突自反问,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
“季子谦啊,说是我对你信任,倒不如说,更多的是我对自己的信任。”
有些话,他只说一次。
萧玖微微前倾了一点身子,两人目光相触的更近了,在那双满是压迫的眼里倒映着季子谦小小的人影。
“臣强主弱,你才能被称得上威胁。”
说罢,直起上身,少年慢慢站起,而端坐在地的季子谦陡然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
萧玖的意思,他懂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是有多信任季子谦,而是他相信自己有控制住季子谦的能力。
尽管听起来有些冷漠和可怕。
但季子谦还是徐徐一拜,恭恭敬敬的叩首在地,声音里满是郑重和庄严,“让,拜见主公。”
此一拜,便是将他的所有都赌在萧玖身上,往后荣辱尽付于他。
这也是季子谦有生以来,做过最疯狂的事。
可他无路可走,不疯狂,便只能沉默的死去。
他不要过那样的人生。
第五十二章 草根(三)
季子谦的到来,让吴柯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丝毫没有被新来的同事抢活干的不满,反而十分感激能有人来帮他分担事务,很放心的将堡内杂务尽数交给季子谦打理,而他,则只负责帮萧玖掌管生意和教兄妹二人读书。
“就交给你了,子谦!”
欣慰的拍拍季子谦的肩膀,吴柯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人老了,也是时候该休息休息了。
而季子谦,在连续处理了两天堡内各种杂务后,见萧玖过来,忍不住问,“主公,您此处……可还缺人手?”
“自然缺啊。”
他一直有让吴柯为他招些人手来着,可惜一直都没找到满意的。
季子谦听了,举荐道:“吾有几位旧友粗通些文墨,品性正直,现在家中无事可做,不知主公可愿用他们?”
有什么愿不愿的,他现在缺人才缺的紧,巴不得有人来为自己做事。
因此,萧玖语气略感奇怪,“只要能做事,我为何不用他们?”
这般坦然的话,倒让季子谦一愣,转而联想到他自己。
是了,萧玖连自己的出身都能不看重,想必也不会在意其他人的。
季子谦微微一笑,表情平和,“主公心胸豁达。”
这话,他是认真的。
萧玖从他的问题中感觉到什么,浅浅品了口茶,而后放下茶盏。
“或许,你可以看成是我的出身也不过如此,所以对这方面并不看重。”
他轻笑,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道,“所以子谦可要记住,你的主公是一个唯才是用之人,不论是你,又或是这世上有才却仍得不到重用之人,到了我这儿,我只会将他们如珍似宝的看待,千金不换。”
那张初显轮廓的脸上,笑容真挚带着几分孩童的纯澈,季子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纯真诚挚的话,不由得让他有些出神。
等回过神来时,他无声的露出个笑,“若让天底下诸多不得志的学子听到,只怕他们都要来与我抢主公了。”
“呵……”两人互相开玩笑,萧玖丝毫不觉得尴尬的自吹,“放心,如今你家主公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无人在意的。”
“但,日后可就不好说了。”萧玖眼尾微扬,拖长了音调故作得意。
季子谦失笑,“这么说,还是让下手快,慧眼识珠?”
“是也。”
萧玖一脸你很识货的表情看着他,成功的把彼此逗笑了。
说到这儿,季子谦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主公既有此才学,何不借此书扬名于外?”
这样,也不愁无人来投。
这也是他过去不解的地方。
可萧玖摇了摇头,他还记得自己创作此书的初衷。
不好将原因明说,只道,“不。写书的意义并非在于此,我也无意过早显露名望。”
此次季子谦找来的事倒是给萧玖提了个醒,日后再送书去书馆得小心,不能让人寻到他身上来。
过早?
看着面前萧玖尚显稚嫩的小脸儿,季子谦忽然懂了什么,感到惭愧,“让失言。依主公之志,确实不该过早显露于人前。”
关于这一点,萧玖隐瞒的很好,据季子谦这些日的观察,似乎除了自己,坞堡内所有人都不知道萧玖的野望有多高。
包括吴柯和萧玖的兄长。
第五十三章 草根(四)
闲聊了一阵儿,萧玖想到自己来坞堡找季子谦的原因,慢慢敛去脸上的笑,“子谦,我有一事需要你去做。”
“主公请讲。”
意识到萧玖的认真,季子谦立马严肃起来。
“自古以来王城便是权力纷争之地。而如今,我身在浔郡,对王城内各方势力动向俱是不明,消息滞后,若不能及时作出判断,恐形势对我不利。”
萧玖说完,顿了一会儿,后看向季子谦,“我需要有一个人代我在王城内扎根,充当我的眼睛和耳朵,朝堂上发生的大小事宜我都要快而准的知道。”
季子谦懂了萧玖的言下之意,“主公欲派我去王都?”
“是。”萧玖坦然承认了,除了身边无人可用外,季子谦行事沉稳有度,小心谨慎,头脑也足够冷静和聪明。
若代萧玖在王城发展地下势力,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派往王都去的眼线久无人统领,只能打探到表面上的消息,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无人代管只能是盘散沙,根本扩展不了势力。
他需要有人能深入到王城势力范围内,探听到切实在用的消息,甚至潜伏进各方势力中充当内应。
身为门客替主君分忧乃是本分,且季子谦又是真心实意为萧玖做事,因此,不过只考虑了一瞬,便应下了。
“此既为主公难处,让自当为主公分忧解难。”季子谦说完,想起自己在堡中的母亲和兄长,面上带出几分迟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拱了拱手,开口道,“只是家中老母及兄长,还有劳主公多多照看。”
属下为自己远走他乡拼尽心力做事,照顾一下他的家人又怎么了?
更何况,将家人交付给萧玖也代表着他的信任。
萧玖当即点头,“子谦放心,你之家眷定当在这坞堡内会好生照顾,也叫你无后顾之忧。”
“嗯。”如此一来,季子谦也算是放心了。
他相信萧玖的为人,说出的承诺必会做到,既然自己要去王都发展势力了,坞堡内的大小事务更缺人打理。
季子谦隔天便将自己的两个好友介绍过来,萧玖简单面试过,没有问题便让他们为自己做事了。
翌日,他骑着马带季子谦去牛角山。
山顶上,望着底下寨中正在操练的千余士卒,声势汹汹,季子谦睁大眼睛,“主公……!”
他既惊且疑。
没想到萧玖竟不声不响的藏了千余兵众在山中!
恐怕不止是他,整个浔郡也无人能猜到萧玖这么大胆子。
山风冽冽,吹动额前的碎发,萧玖笔直的站在他的旁边,一身湖蓝色窄袖武装,头发高高的束成马尾垂在脑后,气质飒然如利剑。
“我带你来,是出于信任,是对你的信任。”
而不同于之前。
他垂眸,望着底下热火朝天的训练的士兵,“我虽未曾对你讲过我的来历,但我想,你应该也了解的差不多了。”
季子谦抿了抿唇,视线难以从底下众人处移开,但口中还是及时答道,“是。”
萧玖的来历他已经清楚,说实话,如此出身能有如此志向的人不多。
从一无所有,到暗中积蓄起一定兵力,萧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谋划的?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志向?
季子谦细思极恐,内心震撼更甚。
这时,听萧玖问他,“你觉得我如何?”
季子谦不假思索,拱手一礼,“主公能力过人。”
“然后呢?”
然后?
季子谦又道:“心智超群。”
可萧玖这么问的目的并不是要听他吹捧自己的,他的声音依旧平静,“那些士卒认为我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人。尽管他们不知我之志向,不知前路何方,但他们认我为主,愿意跟着我走。”
“季子谦,对你来说,我应该是唯一能给你前程和未来的人。”
后者震在原地,萧玖的话……确实没错。
萧玖淡淡的撇过眼来看他,表明心意,“今日带你来看这些,也是为了叫你安心。”
证明自己昔日所说,并非虚言。
谈理想有多崇高,吹虚自己有多能耐,不如看到现实来得实际。
季子谦不是傻子,更不会把理想当饭吃。
远走王都之前,萧玖想给他一个保障,让他觉得把宝押在自己身上不是个错误的决定,哪怕今后想起来更不会后悔。
季子谦反应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萧玖此举的含义,正欲开口表明自己的衷心,便听萧玖开口道,“多的不必多说,我自信你,否则也不会带你来这儿。”
又听萧玖岔开话题,“你此去王都,我无法给予你过多帮助,便全看你自己了,你一切小心。”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身旁的季子谦。
后者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人名的信息资料。
“这是这些年,我撒去王都的暗线。”
“此后,他们便由你掌管。”萧玖转过头,认真的看着季子谦,“我相信你定能用好他们。”
这个年岁正好的青年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愣,多年来的不得志叫他收到如此信任的时候不免心神飘忽,等反应过来,赶忙跪下谢恩。
“谢主公信重。”
将册子珍之又重的揣进怀里,仿佛塞了个火炉进怀,心口一片热络。
此举等于萧玖将王都势力尽数交于自己,他怎能不感动?
“嗯。”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萧玖也多少了解了季子谦的为人,是个信的过的,性子稳中求进,也是个忠心的。
若是换成公淑盘,只怕萧玖再无人可用,也不会考虑将此事交给他来办。
……
临行前夜,季子谦和母亲兄长三人聚在屋内。
温暖明亮的室内,季子谦眼中似有光在闪动,他叮嘱,“今后我不在母亲身边,劳兄长多加照看,勿忧勿思。”
季母显然有些舍不得儿子远行,抹了抹眼泪,却是拉着季子谦的手说,“我儿有大出息!只管在外为主君做事便是,不必忧心我们,我与你兄长定当会好生照顾自己,你莫操心。”
这样说,也是不想让季子谦因为他们分心,季母为儿子的前程考虑,哪怕再不舍也选择放手让季子谦去自己打拼。
他身边的兄长也是一叹,“阿弟放心,你不在,阿兄更当连带着你的份为母亲尽孝。”
季子谦鼻子一酸,看着眼前的母亲兄长,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明白怎样做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许诺道,“儿定竭尽所能为其谋事。”
不光为萧玖,也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
三人依依惜别了一会儿,到了第二日该走的时候,人还是得走。
季子谦被人护送着,出发去了王都,带着身后每个人的期盼以及自己的野心,完成萧玖交代的任务。
第五十四章 见野(一)
入秋,室外的天气依旧火热的厉害。
周武平身着单衣平躺在经室地板上,枕着胳膊似乎睡着,脸上盖着一卷书简,也不怕着了凉。
坐在其身边的萧玖见状,拎起他扔在一旁的外裳,轻轻的盖在他身上,语气有些无奈,“殿下,不可贪凉。”
“阿九,你也太爱操心了。”
书简底下慢悠悠的飘出一句。
又管他读书,又管他生活,连他天热少穿件衣服也管。
周武平翻了个身,侧躺着手撑在额际,看着萧玖,表情有些郁闷,“年纪轻轻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先生都没你能啰嗦。”
那里因为人家真心不管他,所以任周武平怎样都无所谓。
萧玖不多说,认下少年对他的形容,“多读书对殿下有好处。”
看似为周武平好的举动,却并未讨得他的欢心,反而让周武平有些不快。
但他只皱眉,虽然生气却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比起郡丞给他准备的公子府,他更喜欢待在萧玖这里,不仅仅是萧玖的宅子更大更奢华,装饰的更华丽,连仆人伺候的也更舒心,也因为这里有他唯一的朋友——萧玖。
“读书有什么好的……本殿不用读书不也照样活的逍遥自在。”周武平游移着视线,小声嘀咕,他过惯了没人管的日子。
不像是个王孙公子,更像是贪玩的普通少年郎。
萧玖拾起案旁散落的书简,也不反驳什么,依旧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周武平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心中生出一丝忐忑,不确定问,“你生气了?”
“不。”萧玖平静的说道,“殿下有殿下的选择。”
只要自己劝说周武平学习的事做了即可,根本不需要在意对方是否真的能学的进去,只要日后周武平的记忆中有过这回事。
可看他平平淡淡的样子,周武平心里没底,拿不准萧玖的真实情绪。
自己三番两次的拒绝他好好学习的建议,不免心虚,可要认真的研读起经书,他又觉得痛苦。
“是啊……我是殿下,你得听我的。”周武平不想低头,没底气的说着,一边拿眼睛瞟萧玖。
“是,可不论是为臣还是为友,劝说殿下学习是我应该做的事。”
周武平老大不高兴的臭着脸,“本殿先生都没你这般爱管闲事!”
多日累积的不忿终于在此刻爆发。
周武平待不下去,拿起衣服就走人,两人不欢而散,正好赶上前来寻萧玖的吴柯。
吴柯看着气冲冲出门去的周武平,赶忙行了个礼,后者却头也不回的直接消失在两人眼前。
“怎么了?主公惹殿下生气了?”
他走进来。
周武平没有回头,因此也就看不到萧玖在他出门时坐着动也不动的态度,脸上更是连一丝着急也无。
萧玖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闻言,不疾不徐的回道,“小孩子不爱学习,总要管一管的。不然长大了还把错处怪在我身上,可如何是好?”
吴柯怔了怔,突然懂了萧玖的意思,语气佩服道,“主公深谋远虑。”
这十三公子一看就不是有头脑的人,现在不学好,将来懂事了,反怪身边人把他带歪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但……如今殿下生气,若再也不理主公……可怎么办?”
两人能交上朋友,吴柯可是大为惊喜,巴不得萧玖能好好抱住周武平的大腿,毕竟再落魄也是王孙公子不是?
和萧玖的身份一比,那可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哄哄不就好了。”
萧玖不以为然,言谈间语气甚是平淡,仿佛在说一个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小玩意儿。
“再者,他不来找我,又能找谁呢?”
他慢悠悠的说道,周武平怎样的性子,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胆小懦弱,欺软怕硬,在自己可掌控的人面前又自矜王子的尊贵,爱面子。
可比他身份来得更有实际利益的世家子弟看不上他,比他身份低微的下人之子又只能奉承着他,始终没人能真的跟他玩到一起去。
除了萧玖……
萧玖的嘴角突然绽开一抹浅笑,语气幽深的道,“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一旁的吴柯倏然的打了个冷颤,他不止一次的感觉到萧玖对待周武平的态度有异。
心脏快速跳动着,吴柯迟疑的问,“主公对殿下……难道,您不是想与其为友吗?”
越说到后面,吴柯的声音越低。
当然不是。
萧玖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每当这一句话甩出来,吴柯总要花费大量脑细胞来猜其中的意思,但最后总是痛苦自己又摸不清萧玖的心思。
这次他学乖了,吴柯抽着额角,诚实的吐出一个答案,“主公所想,老夫猜不到。”
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胡子,聚精会神的等着萧玖的答案。
“暂时是吧……今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这话像是他心中顾虑到什么,早有预感才会这样说,吴柯又不是傻子,明白了周武平在萧玖心里其实没那么重要,但对方对萧玖可就不一定了。
周武平回到公子府就后悔了,等了又等不见萧玖前来找他,又是焦急又是不安,再过一段时间就演变为气愤。
自己堂堂一国公子又没做错什么,萧玖不主动来找自己和解,难道还要他先低头去找他不成?!
这么一想,周武平越发不愤,坚定了不去找萧玖的决心,在府中和自己的一众侍从玩了起来。
“滚开!你这个蠢东西!”
公子府的空院里,周武平气愤的对着跪在地上求饶的侍从拳打脚踢。
概因,他放的好好儿的纸鸢落到树上了,而周遭连个能帮他爬树把纸鸢取下来的人都没有。
“连爬个树都不会!本殿要你何用?!”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围在他脚边的几个侍从纷纷求饶着,忍受着少年的踢打。
打过几下后,周武平终于是累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环顾四周,长满杂草的院子、结了蛛网的墙角,带有裂纹的地效墙壁,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样的简陋不堪,一时间他又忍不住想起在萧玖家看到的境况。
周武平心中一酸,自己齐国公子的身份竟还比不上一个平民小子住的地方强?
他不禁悲从中来,“我这算什么齐王公子啊……”
第五十五章 见野(二)
旁边的几个侍从听了也不接话,只安安静静地跪在脚边,全当没听见。
突然这时只听一个侍从开口道,“公子乃是整个浔郡的主人,何必自馁?”
周武平一愣,“我?浔郡之主?”
“是啊,浔郡乃是您的治地,当然一切都由您说了算。”
周武平听完还在发愣,先前的半惊半疑慢慢变得沉静,像是大脑反应过来什么一样。
“是也,我是主,浔郡……是我的治地啊。”
在自己的治地上,没有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
周武平想通了这点,呆呆地坐在原地忽然就笑了出来,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中握着多大的权势!
一瞬间,好似站到从前从未登上过的高位,有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他笑出声来,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蹭的一下站起来,大手一挥宣布道,“本殿要宴请浔郡各大贵族前来做客!来了这许多时日,也是时候让他们来见见本殿了。”
周武平负着手在身后,肃着张脸,一幅像是在等人朝拜的昂首挺胸的模样。
这要是让现在的柳郡丞听了这话,怕是要当场笑喷。
连他都不敢说这大话,周武平一个无权无势的废物公子还敢摆起架子来了?
简直不知所谓!
等收到周武平的宴会请柬,浔郡各大世家态度大多雷同,均是不屑一顾。
对他们来说,周武平就是一个身份透明的齐王公子,根本不值一提。
同样的请柬,萧玖也收到了一份。
“十三公子当真是不失稚子纯真之本性啊。”
将手中的请柬随手扔到桌上,萧玖失笑地摇了摇头,这话听起来像赞扬,可反过来想,不就是在说周武平幼稚如孩童嘛。
这连殿下二字都不想叫了,哪是什么朋友嘛,吴柯听罢一脸无语。
“十三公子这回,怕是在自讨苦吃了。”
搞不好还惹来几家不满。
看完请柬,吴柯也是纳闷儿,周武平哪来的底气写下这份‘自信心’十足的请柬,字里行间流露着傲气,说句不好听的,他是有多大脸啊?!
“不吃点若,哪知道什么天高地厚。”
萧玖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风轻云淡的笑里还隐隐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自家主公都不担心,他担心什么?
吴柯也是没辙,叹了口气,“主公这话被十三公子听见总归是不好的……”
他劝萧玖要小心言论,以防隔墙有耳。
萧玖却挑了挑眉,“他又不在此地。”
吴柯:“……”
“那这宴会,主公还去吗?”
萧玖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当然去,朋友有请岂有不去之理?”
呵……呵呵……
吴柯一点都没感受到他口中的朋友情谊,反而有种他是去看周武平热闹的感觉。
周武平为了这次大宴下了血本,不惜重金购置许多珍贵食材和美酒,还把自己住的公子府好好的从里到外捯饬了一番,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少了几分落拓、萧条之气。
等到宴会当日,十三公子府门前停了诸多马车,热闹极了。
这些人当中大多是浔郡小有名气之家,真正有名望的一流贵族却是没来几个。
其中最贵当属萧玖大师兄所在的谢家,今日来赴宴的人正是谢昱。
“大师兄。”
公子府门前,前头下车的萧玖看着后面从谢府的马车上下来的青年,亲切的唤了声。
谢昱看见许久不见的萧玖也有些高兴,又有点疑惑,“小九,你也是来赴宴的?”
他不知道萧久和周武平认识,所以问。
“是,十三公子也邀了我。”
对于为什么会邀请萧玖,谢昱是有好奇的,但见门口人多眼杂,他不免顾虑。
没细问,谢昱走到萧玖跟前儿,说道,“既如此,那我们进去吧。”
“嗯。”
再来这儿,萧玖看着有些地方已经焕然一新的公子府,不免有些惊诧,虽摆设建筑和原来大差不离,但那细微处的变化萧玖一眼便可看出。
他不是第一次来公子府,哪些地方进行了换新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同样的,也能感受出周武平某些时候对面子有多么看重。
“萧玖,你来了。”
甫一进到宴客大厅,周武平春风得意的迎面走来,穿着一身朱红正装,唇红齿白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看着热情,却多了几分刻意的客套。
萧玖表情没有半点变化,恭敬的行了一礼,“殿下。”
“来了就入坐吧,本殿可是等你多时了。”周武平嘴角的笑慢慢淡下去,后扭头唤了一个下人,“来人,带萧郎君入座。”
“是。”
弯着腰的侍从恭敬的应了一声。
萧玖看了一眼周武平身旁的小侍从,平淡的移开了目光。
这时只听周武平重新扬起笑脸,对着萧玖旁边的谢昱说道,“这位是谢家少主吧?久仰大名,请上坐。”
这次他的笑里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可惜谢昱并不领情,开口泼了他一盆冷水。
只见谢昱在周武平面前站的笔挺端庄,如雪中玉树,没有丝毫要行礼的意思,面上虽不显冷淡却也谈不上多热络,气质出尘,缓缓一颔首,道,“还望殿下慎言。谢家只有一个家主,乃是家父,昱还不敢当少主之称。”
三人间气氛僵住,萧玖只当没看见周武平脸上僵住的笑,主动跟着侍从走了。
没想这时谢昱又道,“吾与小师弟坐一处便好,殿下不必费心了。”
说罢,追上萧玖走了,留周武平一人站在原地好不尴尬。
看着小案边正在讨论落坐的两人,周武平气的咬紧了牙关,不想叫周围人看到这丢人的一幕只能保持微笑,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过了几秒,周武平走回主座坐下,看门外有客进来象征性的寒暄几句,少有人能让他起身相迎。
萧玖的位置被安排在一个小角落里,毫不起眼,连带着谢昱也坐的这么靠后。
萧玖坐下,很不好意思的对谢昱说,“要不大师兄你去跟人换换座位?”
宴会座位也是讲究身份和主人家喜好的,凭谢昱的身份,在场没几个人能高过他的,完全能坐在第一排的好位置上。
偏如今坐在这么一个倍受冷落的地方,确实有些委屈。
谢昱却不在意,摇了摇头拒绝了萧玖的好意,感受到周武平和萧玖之间的几分不寻常,好奇问,“你与殿下之间有恩怨?若说有过节,他大可不必邀你前来;可要说没什么,我却又是不信的……”
端看来时周武平对萧玖的态度和如今的待遇便可知,虽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谢昱觉得——至少周武平并非是真心实意的邀萧玖前来作客。
无奈的笑笑,萧玖为谢昱的敏锐感叹,“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师兄。”
“我与殿下有些小误会,但我们是朋友。”
“朋友?”
谢昱半惊半疑,有点不敢置信,直接脱口而出道,“哪有会如此待他人的朋友?”
若真是朋友前来,当以美酒美食诚心待之,哪会将人请来不闻不问,丢在一个偏僻角落就不管。
这算哪门子朋友?!
萧玖哑然失笑,“所以我才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谢昱问,“什么误会?”
这个嘛……
萧玖思索了一下,道,“大概是意见不和,殿下心里跟我怄气,并非是真的生气。”
这么说,谢昱倒是懂了一些,眺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周武平,选择相信萧玖,叹了口气,“既是朋友,有些误会说开就是,倒也不至使你今日受此冷落。”
闻言,萧玖不在意的笑笑,周武平故意叫他来又故意冷落他,不就是想给自己一点教训。
好叫自己看看,他身边不缺萧玖一个,如果他想,多的是身份比他高贵的人和他相交,他萧玖算什么?
清楚的将周武平的小心思看在眼里,萧玖端起面前的冷茶饮了一口,不喜也不怒,“人都有自己的脾气,很正常。”
是这样说没错,可在谢昱看来,什么都好的小师弟就没一点脾气。
虽聪明伶俐,但性子和善,从不与人结仇,心胸宽大,就从未见萧玖与人急过眼!
所以到现在,谢昱心里对萧玖的形象还是和善软糯的小师弟,浑不知他的小师弟已是灭了好几窝山贼的狠人!
“他虽是王孙公子,但小九你若与他相交也莫要委屈了自己。”顿了顿,谢昱复开口道,“你还有我们这些师兄们。”
两个身份地位不平等的人成为朋友,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多少会有点委曲求全。
这话就像是在安慰萧玖一样,萧玖先是一愣,后忍不住笑出来,见谢昱古怪又疑惑的表情,他慢慢敛起了笑,轻声道,“大师兄觉得我会受委屈?”
难道不是吗?
谢昱觉得很大可能会这样。
从对方的表情里清楚的看出这个意思的萧玖,险些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以免引起他人注意,他好险忍住了。
“师兄放心吧,我可不是会愿意忍受欺压的人。”
是狼还是羊,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萧玖说的信誓旦旦,从容自信,明亮的眸子里似有光在闪烁。
谢昱半信半疑,但心底到底改不了对萧玖的固有印象,不说话也是怕打击到萧玖。
第五十六章 见野(三)
宴席开始。
侍女们端着烹煮好的美味佳肴鱼贯而入,美酒飘香,周武平还特地差人不知从哪寻来两个舞姬,伴着堂中乐声翩翩起舞。
现场气氛慢慢热烈起来,周武平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几句奉承,他开心极了。
只坐在众人后边的两人,听到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
“这就是王都来的十三公子?就是一不懂事的小孩矣。”
“不识礼数,不通教化,身为王子也不过如此。”
“看看这上的都是什么东西,酒似泔水,菜品食之无味。”他嫌弃的看着食案上的食物。
这也是因人而论的,旁边一人就开口了,“你也不想想,一个不受宠的公子能有多大能耐?自然比不得我等家中所享待遇。”
“那倒也是。怪不得我从前从未听说过他。”
“真要受王上宠爱还能被贬到我们浔郡来?只有一郡之地作封?”一人嘲讽,眼含不屑。
于国有功或得王上宠爱的儿子被封的土地面积也会相应变大,有得甚至还能得封号。
可你看,周武平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不说封号,连封地也只有这小小一块。
“听说他来时还被山贼绑上了山,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捡回一条小命。”
几人窃笑,“那咱们这位殿下不光是命不好,连时运也不济。”
旁边人闻言也忍不住笑。
坐在上首的周武平见下面的几人笑,不明所以,根本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察觉到他看过来的视线,几人朝他举杯,周武平也笑着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唉……”清楚的看了个全程的谢昱止不住的摇头,对周武平的又多了一个感观,对方……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人贵在自知之明,而周武平显然对自身的定位偏差很大。
谢昱忍不住转过头来,说,“小九,你与殿下……是怎么交上朋友的?”
从本心出发,他其实不太想让萧玖和周武平成为朋友,从今日的所见所闻来看,对方并不适合当朋友。
不是谢昱看不起周武平,而是概因周武平这个人,他就不适合相交!
清楚的看透谢昱面上的迟疑,萧玖面带微笑,什么也没说,只神神秘秘地道,“命运使然……”
且,这个命定的遇见是他一手安排好的。
听到这个回答,谢昱一默,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
“小师弟若不愿说,师兄不问了便是。”
“嘿嘿……”萧玖笑了笑。
谢昱眼神无奈的看着身边已慢慢长成少年的萧玖,并不生气,他不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是人总会有自己的小秘密,他疼爱萧玖,却也尊重他。
“诸君,且满饮此杯!”
气氛正热之时,上首的周武平端起杯站了起来,此刻他满脸通红,兴高采烈。
底下众人碍于身份不得不站起来,动作稀稀拉拉的,脸上带笑,心中却是埋怨,喝的好好的谁要站起来?
可没办法,谁叫周武平明面上是个公子呢,再不起眼,表面功夫也是要做一下的。
只在座有三人却是连装都不想装,只见堂内众人都站起来了,唯有他们坐的稳稳当当,动都不动一下。
几人信手把玩着酒杯,低头打量着杯中之酒,面带玩味,仿佛在观赏什么奇珍异物一般,对周围发生的事只做不知。
“李大郎……李大郎?”
众人视线慢慢看向三人,邻桌小声的提醒。
可被提醒的人明明听见声音,却还是没反应。
室内气氛莫名变得凝滞,不知何时起,再也听不到人声,只有乐器的声音空荡荡的回响在堂内。
就在周武平再也绷不住面上的僵笑时,李大郎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抬头环视了一眼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为首的周武平身上,作如梦初醒状。
“小臣一时走神,漏听了殿下的话,殿下刚才说什么?”
他神情很是坦然,开口没有致歉,甚至没有一点令他人陷入尴尬的不好意思,坐姿更是丝毫未变。
方方面面都在表明,他一点也不怕周武平。
在场众人无不如此感受。
第五十七章 见野(四)
周武平面色涨红,再也没有先前的笑脸,肉眼可见的尴尬气愤,后者抢在他开口前笑道,“哦,原来是要一起喝酒啊,早说嘛。”
说罢,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对着周武平倒了倒空酒杯,示意自己喝完了。
“小臣喝完了,殿下也请吧。”
他说的随意极了,表情动作嚣张的不行,好像他是主,周武平才是客,两人的地位完全颠倒了过来。
“李大郎喜欢喝便喝个够罢!”
周武平一时更气,梗了好半天才语带隐怒的说道,说罢,挥袖,一屁股坐下去,手中的酒半口也不尝,重重的放在了案上,发出沉闷的一道声响。
“哈……哈哈……”这时,只听那三人中坐在中间的青年笑道,“殿下错了,李大郎他啊,爱喝的是最近新出的果酒。听闻此酒只在王都有卖,千金难求,不知殿下处可有此酒?”
他看向周武平,脸上带着诚挚友好的笑。
听起来像是帮李大郎解释原因,实际,却是在借此故意给周武平难堪。
他们都知道,一个小透明王子都被逐出王都,哪有能耐弄来千里之外的东西?
就是这酒的价格,也能让本就不富裕的周武平啧啧称奇。
室内一片安静,被众人瞩目着的周武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好像被人当众连扇了两巴掌。
“你……!”
他气极。
“诶,”三人中的最后一个这时出言制止,“李兄,张兄,此言不妥。”
嗯?
另外两人略显惊疑的看向他,周武平也愣住了。
不待他人发问,就听此人又不急不徐款款说道,“殿下宴请我等,自然是将最好的东西奉上,怎会藏私?”
“喝不上果酒,等回家再喝也不迟,想来……是路途遥远,殿下差去买酒的人还未回。”
半是陈述半是安慰的语未,又带了星星点点的疑惑和猜想,好似他真是这么想,又像是给周武平想出的借口。
极尽嘲讽的意味,简直比先前两人的开口更过分。
一番话说完,三人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
周武平气得眼眶通红,又看到底下除了他们,其他人也在小声的偷笑议论着什么,那笑容和声音狠狠的刺痛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你们……你们都放肆!”
被逼极了的周武平哭喊出声,怒拍桌子,眼角淌着泪水愤怒的看着底下众人。
此刻,他才知,自己根本没被他们放在眼里,被狠狠嘲弄了也只能表现的像个无能狂怒的孩子。
“放肆!”
比起周武平,紧随其后的这一声显得更加低沉,明明音量不大,又无端的让人直击人心底,好似蕴含无尽的怒火和威严。
“是谁?”
“刚才那声谁喊的?”
……
众人四下张望。
从角落处,慢慢走出一个半大少年身影。
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入众人视线,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喊出这话的是一个比周武平还要矮小的娃娃。
赫然便是萧玖。
只见他站在厅堂中央,面对着那端坐在小案后的三人,身姿笔挺,脸上的神情更是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你是何人?”三人面色不悦的打量着萧玖,一人沉声问道,“刚才那话是你说的?你说谁放肆?”
“在下萧玖。”
“殿下好心请你们来赴宴,谁知,来的人中还有一群无礼之徒。”萧玖目光扫视着四周,面上带着浅笑,转头对上三人阴恻恻的目光也丝毫不惧,语气婉转,意有所指的缓声道,“你们说,谁是那无礼之人呢?”
虽是疑问的口气,但脸上的表情再明显不过,听得众人心里一跳。
这不明晃晃的暗指那挑事三人无礼吗。
“你这是在说我们了?”
李大郎哼了声,冷嘲道。
看着萧玖的眼神很不友好,可就算听出萧玖话里的意味,也没有像周武平一样情绪失控破口大骂。
他们可不像周武平一样废物,经不住事儿。
萧玖平淡的回应道,“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呵……方才除了我们,好像也没别人开口。你这话,不就是在暗骂我们三人?”
现场气氛愈加紧张,就在众人以为萧玖不会承认的时候,他开口了,似称赞的道了一句,“不错,有自知之明。”
三人怔了怔,脸上的神情明显一变。
接着便听萧玖细数起三人的过失。
“主人起身敬酒,客人理应起身回敬。而你们,不光坐着不动,反而走神漏听殿下言语,不仅不致歉,还想向殿下讨要果酒解馋?”
他一边走动,一边说着。
有反应快的已觉出他话中的不对。
任谁都能看出三人方才是故意羞辱周武平,这才是重点!
怎么到了他嘴里,重心就完全偏到了礼法上?
不等他们想完,萧玖一个转身,目光正对着三人,声音低沉的质问道,“从做客的礼法上你们这难道不算失礼?另外,我想李郎君你们是喝酒喝多了,忘了君臣有别四个大字。”
“哪怕殿下性情再和善,公子也终究是公子,是王的儿子!而你们是民,”萧玖近乎一字一句的告诫,白皙的脸上带着深沉的笑,“莫要以臣自称,你们……还没有官职,算不上齐国的臣。”
早在来之前,萧玖就把今日来参加宴会的人的身份都打探清楚了。
“藐视殿下就是藐视王权,一个不小心被人扣上此等抄家灭门的大罪,可如何是好呀?”
一番话下来,狠狠的震慑住了在场众人。
看似为三人好的脸上,带着担心,还有微笑,可此刻,再没人敢小瞧萧玖纯良的模样。
原以为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孩子,只知礼法不知变通,可这样思维缜密,寸寸推进的样子,人家哪是没看出来,分明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最后不仅在礼法上站住了脚,还暗自警告了一把李大郎三人,直接一顶藐视王权的大帽子扣下来,把三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若不想明面上得罪王室,他们只能认怂。
果然,这边李大郎三人神情好一阵变幻,最后还是咬牙选择了低头。
“这位小郎君切莫胡说,我等从未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一切……一切也是无心之失,还望谅解。”
说着,他带头拉起身边二人就要拱手一礼致歉,谁想这时萧玖复又开口制止了他们,“你们是有愧于殿下,何需对我行此大礼?”
‘有愧’、‘大礼’,两个词好像看不见的细针扎在三人的心上。
三人忍不住怒视着萧玖,只见少年脸上带着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无声的对峙。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骑虎难下,这歉礼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更何况,众人都在看着……
一时间失了面子的三人忍不住面红耳赤,僵硬着身体在原地迟疑了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对着周武平低头行了礼,“还望殿下见谅。”
周武平愣住,见先前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人此刻服软,就要得意的骂回去,站起身来手指着他们,“你们……”
“殿下!”
不等他说完,萧玖及时止住周武平后面的话,若真让周武平将此事闹大,怕是更麻烦,萧玖不能让周武平胡来,故意提醒道,“殿下,李郎君三人酒后失言,无心之失,想必您也不欲与他们计较,此事,便作罢吧。”
两人对视,接收到萧玖眼里的意思,周武平一脸的不情愿,他心中还有气呢。
可萧玖毕竟帮他扳回了一局……
左右思考了一下,周武平还是选择听他的,只是面色仍旧冷淡,语气也很是敷衍,“本殿不计较,坐吧……”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周武平浑身上下写满了不高兴。
李大郎三人也不在意周武平的反应,只愤愤看了眼凭空冒出来的萧玖,冷哼一声,直接坐下。
对于帮了自己的萧玖,周武平也不计较前些天的不愉快了,大方的赶忙让侍从给萧玖换了座位,直接坐到了他旁边来。
只谢昱已经坐定,不想更换位置,便继续坐在那里。
周武平高高兴兴的与萧玖说起了话,两人好似一对挚友,底下众人暗自观察着上方的情形,看的最多的还是萧玖,这张脸他们瞧着眼生的很,从前也从未听说过萧玖这号人物,这是谁家孩子?
又怎会和周武平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公子混在一起?
第五十八章 见野(五)
“萧小郎君长辈何人?咱们从前见过否?”
李大郎三人始终咽不下心里这口气,最先开口试探萧玖底细。
面对他的认真严肃,萧玖只是简单的回了一句,“城外萧家堡萧玖,咱们此前确未曾谋面。”
“萧家堡?”李大郎疑惑出声,后神情一松,没听过想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家,因此,带着三分轻蔑七分漫不经心的笑,说道,“没听说过……”
在座众人也俱是疑惑,在他们的记忆中,浔郡没有一户姓萧的世家。
“你又是谁?”
萧玖反问。
“我乃浔郡李氏长子,李乾。”青年高昂着头,看萧玖的表情带着讥讽的笑,好似终于扳回一筹般得意。
却见坐在周武平左侧的萧玖听了,反应平平,一脸平淡的应了声,“哦……没听说过。”
一模一样的回答。
这让李乾脸上的得意止住,脸色阴沉下来。
“萧小郎君,”李乾声音微沉,扬声道,“此处乃是十三公子与我等的宴饮之地,来的均是浔郡数一数二的贵客,你坐在我等之上,怕是不妥吧?”
“难道,你身份比我等加起来还要尊贵?”
他意味深长的阴笑,显然是因刚才的事记恨上了萧玖,如今更是将矛头对准了他,抓住机会就反击。
先前他对周武平,不过是想捉弄一下,现在却是真真切切的怒了。
这话不好回答,萧玖身份低是事实,除非他主动退让顺了李乾的心意,否则便是得罪在场所有人。
萧玖眼神冷下来,自然也看出李乾的心思,稍一思索道,“自是不比李郎君来得尊贵,那您觉得我该坐在哪里?”
后者轻蔑的笑了一声,目光遥遥望向门外的院子,计上心头,瞬时说道,“我看外边就很合适,殿下家院子宽敞的很,随便萧小郎君坐,更不会有人说什么。”
说完,他突自笑起来,其他人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也纷纷笑了。
“是也是也,李郎君言之有理,先前听萧小郎一口一个礼法,讲的是进退有度,想必也是知礼之人。”
一人笑道,话里是深深的不屑,“既然知礼,便该知道自己该待的位置在哪里,你说是吗?”
这话分明是将萧玖贬做一个要饭的乞丐,随意打发出去。
侮辱之意不能再明显!
周武平怒了,为萧玖发声,“谁敢让萧玖出去!本殿就要他坐这儿!”
他要有什么用?
李乾冷笑,一个没用的废物公子也敢在他面前狂吠?
“殿下。”
他出口唤道,声音格外低沉,神色极冷,望向周武平的那双眼里尽是漠然和讽刺,半点不见对周武平的敬意,更是明目张胆的说教,“我看殿下是糊涂了。一个出身微末的贱民,还让他与我等同席,位于我等之上,殿下是在侮辱我们吗?”
瞬时,战火烧至在座每人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等着周武平的回答。
若周武平还没傻到家就知道两者应该怎么选,要是为萧玖一个人得罪满浔郡的世家,怕是周武平的名声也到头了。
而萧玖更是会树敌无数,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人悄无声息地解决,没人会容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骑在他们这些贵族头上。
若不帮萧玖,那萧玖今日被辱便是必定的了。
周武平懵了,声音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选。
“李郎君,要说贵,在座无人比殿下身份更加尊贵,你说是吧?”
哪怕所有人再看不起周武平又如何?
齐国王室还没倒台,就是世家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藐视皇权,更别说李乾家也只是浔郡内的二流家族。
所以哪怕心里再不服也只得认下这话。
李乾冷笑,艰难的应声,“是。”
但那又如何,周武平照样保不住你。
他的眼神和表情里无不书写着这个含义,萧玖施施然的站起来,从容不迫的从阶上走下,“那就好,看来李郎君也不是不识礼法之人,既如此,李郎君的请求殿下应了。”
嗯?什么请求?
第五十九章 见野(六)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时,就见走到李乾的萧玖拍了拍小手,门外几个侍从端着几大坛酒进来。
一看那瓷白的瓶身,他们立马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就见萧玖含笑将五大坛酒一一放至李乾面前的小案上,后者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知道李郎君爱此酒,殿下早已派人去王都购置了,这不,人刚好回来。”
萧玖说着,拿起一坛酒缓缓倾倒出酒液,又将杯盏送至李乾紧握成拳的手中。
他不愿接,萧玖却非要他拿着,硬掰开他的手。
两人交叠的手中,那杯酒好似滚烫的岩浆,烫的李乾想将它丢出去,可萧玖死死的控制住了他。
“青离、夏雨,秋霜,冬雪,还有最后一种——庆年。”他笑的温文尔雅,轻声叮嘱道,“五种酒全在这儿,李郎君可要好好品尝。”
“我听闻,李家也派人去王都欲购置此酒,可惜去迟了,没买到手。今日您在殿下这儿可以放心的饮个够,不然我怕您回去了……恐会心有遗憾啊。”
慢悠悠的说完,萧玖笑着松开手,转身潇洒离去。
此刻的他虽然如他们所愿,从宴席上退出去了,却是带着胜利而走,反观他们才像是被狠狠嘲弄了一番的人。
李乾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阴森骇人。
不大的声音却让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那脸上的笑就好似嘲讽,深深地扇在他的脸上。
“嘣——”
李乾再也忍不了了,愤怒的将手中的酒杯摔了出去,喘着粗气怒瞪着萧玖的背影。
“嘶~”眼见两人战火将起,其余众人纷纷不语,保持沉默,看戏。
“萧玖你给我站住!”
李乾怒喝,追上前两步,后者的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你方才是什么意思!欺我李家无人否?!”
他厉声质问,后更是毫不客气的冷笑,谩骂,“区区贱民也敢造次!”
今日绝对是他受过的最大的侮辱,他要萧玖付出代价!
现场的火药味儿一触即发。
“我可没这么想。”萧玖回眸,一派风轻云淡,丝毫不见被骂的气愤,可他的眼里是极冷的,继续道,“也盼李郎君能荣贵一生,不落今日之威,早日继承家族重担。”
“我听说……令弟自幼聪颖稳重,深得令堂看重,您可也要加把劲儿啊。不然被比下去,可如何是好啊,呵……”
极轻的一声笑落在众人耳边,那未尽之言像是在提醒李乾,比起嘲讽萧玖身份低,还是先小心保住自己的地位吧。
极尽嘲讽,而那双眼里瞬然流露出的杀意如出鞘的利刃寒光,又在顷刻间敛去浑身锋芒,众人一怔,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想再看时,萧玖已走出门外,不见了身影。
“无耻小儿!气煞我也!”
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走了,只留下李乾还站在原地被人用目光偷偷打量着。
自觉丢了面子,他一张脸红成猪肝色,愤愤的丢下一句,甩袖大步而去。
坐在上首的周武平眼看闹剧结束也不禁松了口气,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本想着该说些什么好。
只是不等他发言,底下已有人旁若无人的起身离席,还有人自顾自的说起了小话,喝酒吃菜,笑闹着。
一切……
似乎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殿下发话。
他突然意识到。
就像个隐形人。一瞬间,周武平感受到众人对自己的无视,茫然而又无措,脑子里甚至还回想着刚开始他们的讨好和阿谀奉承,不明白怎么突然自己就……失宠?
哦不,该说是无人理会了。
他不是他们中最尊贵的一个吗?
“诸君……”
“诸君且共饮此杯……”
周武平说着,尝试着端起杯朝下方人敬酒。
有人看见了他这一举动,却只是神情淡然的转开了头,像是根本没看到也没听见他的话。也有人懒洋洋的抬起手中的酒杯往他的方向举了举便自顾自的喝了一口。
根本没人想理他……
周武平失魂落魄地放下手中的杯子,连刚送来的价值千金的酒也没心思品尝一口。
叹了口气,他从座位上起身走了出去,身后无人问询,更别提叫住他。
周武平满怀心伤的去找萧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