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上春之乱(三)
无论是城楼上的守军还是战场上同样在战场上厮杀的军士皆是不敢相信。
他们中的一些人前些时候还与萧玖手下的萧家军有过接触,明明就是一群整日只知道喝酒偷懒的混子军,怎的上了战场却像是全员变了个人一样!
简直太让人震惊了!
“萧?!”
这个特殊的姓氏几乎立马让杨国斯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惊愕了一下,而后突自冷笑,遥望着战场上一身盔甲的小将,眼中尽是杀意。
“令将士全力击杀萧家军主将!取萧玖首级者,赏金万两!”
“是!”
“主君!这敌军怎么像是只冲着咱们来一样?”
谈义时刻护卫在萧玖身旁,坐在马上,抡起长刀一刀将冲上来的敌军士卒辟成两半儿,如一尊煞神,可围在他们身边的还有数不尽的敌军。
萧玖转头眺望四周,视线突然落在远处被将士好好的护在中央的杨国斯身上。
隔着大半个战场,两人的目光对上,萧玖徒然明白了一切。
一声大喝。
“谈义!为我开道!”
说罢,马蹄高高扬起,跨下的战马重重的嘶鸣了一声,向着杨国斯的方向掉头而去。
谈义在旁,驭马护在萧玖侧方,四面的腾龙军自觉向中心的萧玖靠拢。
很快杨国斯就发现,战场上,萧玖所在的腾龙军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等到他发觉不对时,恰见骑在马背上的少年,一身黑甲,手持长弓,弯弓搭箭,向他这个方向瞄准开来。
意识到不妙,杨国斯瞳孔猛然一缩。
“杨国斯,拿命来!”
一支利箭从战场上众人的头顶空过,横跨百丈远,向杨国斯飞射而来,好在杨国斯反应及时,一把扯过身边一个侍从挡在身前。
“啊!”
只听侍从一声惨叫,竟是被当场被利箭穿心而死,战车旁的数人纷纷吓了一跳。
“来人!快挡住他!”
“护卫主帅!快!快结阵!”
声音响起的同时,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相继踏来,杨国斯不敢冒头,头一次体会到自己离死亡是如此之近,下意识惊惧的朝萧玖望过去一眼又飞快的躲在那死了的侍从身后,用死人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
四面聚扰过来的士卒高举着盾牌,将杨国斯所在的战车围的水泄不通,在战场上犹如一只铁王八壳儿一样。
擒贼先擒王,何况还是杨国斯先要他的命,萧玖当然不会客气。
眼见时机已失,心知今日不可能杀了杨国斯了,萧玖虽心下可惜,但没有再继续纠缠,开始将自己的队伍往回退,避免战线拉长,退路被截断,被敌人包了饺子。
“主公!您可无碍?”
待着萧玖退去,护卫着杨国斯的军阵才慢慢松开阵形。
杨国斯目测着了一下自己与萧玖如今的距离,确定对方就算是箭术百步穿杨也不可能再伤到自己时,慢慢松了口气。
冰冷的目光落在萧玖身上,口中近乎一字一顿道,“无碍。此子不除,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旁边一将领亦感受到来自萧玖的威胁,定声道,“主公放心!上春已被我们团团围住,料想这萧玖也跑不了。城内守军不足,终有城破之日,等那时,便是这萧玖的死期!”
“嗯……”
杨国斯脸色阴沉的轻应一声,没有说话,眺望着远处的城廓,心下一片沉重。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天黑,初战,萧玖一方的人虽守住了城门,但也损失不少。
虽有人畏强怯战的心理在,但有杨国斯的命令,敌军的大部分人马还是主要冲着萧玖的腾龙军来了。
是人就会受伤,也会有力竭的时候,再神勇的军队也是如此。
城内,受伤的士兵互相包扎着伤口,萧玖胳膊上亦受了轻伤,简单处理过后,走在安置伤员的街道旁巡视着,突然眼光撇到一抹熟悉的人影,萧玖皱了下眉。
墙后,某个受惊的人影正待逃走,就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瑛儿,是你吗?”
萧瑛吓了一跳,不敢出声,下意识要逃,刚跑出去没两步就被身后之人抓了回来。
萧玖扳过某个浑身脏兮兮的假小子脸一看,果然,还真是萧瑛。
只是对方此刻模样实在算不上好,像是刚逃难回来。
他怒极反笑。
“看来,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的妹妹竟就变成了阿弟?”
萧玖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怒火,脸色阴沉一片,萧瑛低着头,不敢看他,自然没注意到萧玖此刻的神色,壮着胆子小声回了句。
“你没有妹妹,也没有阿弟。我不是。”
她还在为萧玖采取强硬手段将她送走的事生闷气,如果换作平常,萧玖大概会哄她。
可在现在这一刻,在这里看到萧瑛,让萧玖的心中只有气,他突然低喝。
“萧瑛!”
“谁让你回来的!我说过,不准你再待在上春。”
大概是耳边的声音太过严厉,萧瑛不自觉打了个颤,她下意识抬头瞄向萧玖,果见萧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神色,墨眉如剑,眼神冰冷,不再是过去温和宠溺的模样,神情中含带着深深的怒火。
萧瑛先被吓住,后回过神儿来,才不禁露出委屈的神色,“我就不!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她直视着萧玖,声音发颤。
“大哥不知去了哪儿,一走几年不见人影!现在你也不要我!要将我一个人丢下,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回浔郡?你们都走了,将我一个人丢下。”
忆起自己数日来辛辛苦苦,提心吊胆的一路走回上春,恰好赶在叛军围城前入了城,本想找萧玖的,但又怕萧玖生气躲着不敢见他。
现在见了他,他却只有嫌弃、教训。
萧瑛再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哭道,“大哥去哪儿了?你要做官,我也可以帮你做事啊,你让人教我文治武功,凭什么现在又什么都不让我做。”
“我不怕危险……我就想跟你待在一起。”
从前每每问起萧澜去向,萧玖总用外出经商敷衍她,她心知这肯定是假的,萧玖只有有事一直不告诉她而已。
积压在心口的苦水止不住的往外倒,萧瑛越哭越凶。
“凭什么什么事都瞒着我!小九哥哥,我不是你妹妹吗?你骗我……”
“你要我丢给别人,你不要我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春之乱(四)
萧玖先是一怔,后有几分无措,想安慰她,然伸出的手被她躲过,她一步步后退着,躲着萧玖,不让萧玖靠近。
在他的印象里萧瑛从未哭的这么厉害过,她一直都是开朗又坚强的,风吹不倒,雨压不弯,如一株向阳之花,开的灿烂而热烈。
“瑛儿……”
“上春危险,你确实不能待在这儿。”
萧玖感到头痛,但还是张嘴想讲道理给她听,总不能放着她一直误会下去。
“不就是被围城吗!我不怕,大不了咱们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
萧瑛神情激动,一把抹干眼泪,快速的说道,“我进城的时候听说了,三公子谋反被抓,大王死了。阿兄,你没事儿,是不是四公子他们要你守城杀敌?”
“要不咱们逃吧?”
萧瑛说道,紧紧的抓住萧玖的衣袖,神情紧张又带着期盼,“带着咱们的人马逃回浔郡去。或者不行……逃到别的地方去也成啊。”
萧玖来时的兵马足够他们从城中逃出去了。
萧瑛以为,周武浑争位失败,而跟着他造反的萧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周武嬉网开一面肯让他戴罪立功什么的。
只是现在上春非久留之地,还是尽快逃离才好。
也不怪乎她如此想,毕竟这其中曲折萧玖从未与他人讲过。
“瑛儿!”
“阿兄不会走的。”萧玖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过严厉,浅浅的解释补充道,“你想多了,四殿下并未对我有任何强迫之意,从始至终,我也未曾有过背叛他之举。”
萧瑛懵了,那她从别人处听来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见她好像冷静下来了,萧玖这才开口道,“你不该回来,如今城中战事繁忙,阿兄根本顾不上照顾你。我让人把你送到大师兄那里去。”
“你好生待着……”莫再生乱。
只是后面四字还来不及说,萧瑛就突然一把甩开他的衣袖,脸色苍白的猛然后退一步,大声道,“我不!”
她几乎立时就明白了萧玖的意思,他还是不听她的,他还是要待在这上春。
哭的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气愤、挣扎和失落,还带着几分害怕。
想起在城中听到的种种关于叛军的消息,萧瑛心里越发慌乱,她急切的道,“阿兄,我听说了,城外的叛军有三万,可上春的守军顶多只有一万人,这一仗不好打!”
外面的叛军可跟当初在浔郡城外对付的红莲军不是一个级别的,武器精良,又训练有素,反观城内守军长年只负责护卫京都安全,早已懒了骨头。
除了萧玖手下的腾龙军,其余又有多少士兵见过血?又真的有上阵杀敌的能力?
所以才说,这仗不好打,连萧瑛都看明白的道理,萧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他摇头道,“不好打也要打,阿兄走不了,也不能走。”
“你就非要当这个上造!待在这上春吗?!”
“不做这个上造又能怎么样?!”
萧瑛气的眼角泛红,情绪近乎崩溃。
心中半是气愤,半是对萧玖无可奈何的不甘,气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她一回劝,非要待在这危险之地,他们走不成吗?
为什么非要当这个上造,为什么就是不肯走……
萧玖看了萧瑛好一会儿没说话,后者也一直执拗的望着他,像是非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罩在萧瑛的头顶,温暖而宽厚,就是这样一双手,为他们兄妹三人在这个世道里创造出一安身立命之所。
耳边响起一声轻叹,她看不见萧玖的神情,只是听见了他清晰的嗓音。
“阿兄不能走,阿兄此时走了,齐国的王都也就完了。”
“杨国斯不是一个良善之辈,他若入城称王,非得杀的血流成河才行。”
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手段安抚下不服的声音,唯一便捷的,就只有杀之一字。
将那些不服的声音压下去,等到援兵赶来,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再加上南蛮派来助他的军队,杨国斯已能坐稳齐王之位八成了。
被那只手掌盖在底下的眼睛慢慢溢出水花来,萧瑛低着头,像一株委屈的小草,眼前慢慢变得模糊。
“到时,不只朝中的诸多大臣会死。王都内的百姓,也活不成。”
耳边轻柔低沉的嗓音响起,萧玖慢慢将萧瑛拉入怀中,安抚的拍打着她的背,继续说道,“会死很多人。想造反当王的,没有一个是慈悲心肠,好人当不了王。若真让杨国斯称了王,我们就算逃了,也逃不了多久,日后终究会沦为他手下亡魂。”
“瑛儿,记住为兄教你的。就算是怕,也不要逃,弱于敌时,你可以选择暂避锋芒,但永远不要从心上惧了他。”
那才是最可怕的。
萧玖不能走,腾龙军一退,这城更守不住了,他不走不是为这上造之位,只是为这满城百姓和诸多无辜生命。
萧瑛不明白他口中的日后是会有多遥远,可眼下,她不想萧玖出事。
她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就只有萧玖和萧澜了。
眼前一片模糊,她嗓音沙哑的问,“阿兄,若是输了呢……我们输了怎么办?”
她怕极了萧玖有危险,从前红莲教来犯的那次也是,只是因为她那时太小,还什么都不懂,被萧玖全程蒙在鼓里,直到事后才听人说起此事。
如今,却是她第一次亲身体会萧玖要去犯险的经历。
“不会输。阿兄不会有事。”
平静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笃定,而又自信,萧瑛埋首在他怀里默不作声,不肯放开,可面对萧玖的执着,她好像唯有妥协。
她劝不了他。
“会有援军吗?援军什么时候来?”
萧玖回答道,“有,很快就会人来支援王都,平乱。”
萧瑛听着,稍微松开了一些皱紧的眉头,心中多少放下了一丝担心。
虽然很无奈,但萧瑛回都回到上春了,萧玖心里不放心,又没法亲自带在身边,只好派人将她送到谢昱那处帮忙照看。
昨夜,他本也派人通知了谢昱,好让他带着家里人赶紧从城中撤出去,可谁知他得知了周武浑要谋反的消息,硬是待着不动,错过了这个逃跑的最佳时机。
无他,他府外日夜有周武浑的人监视,一旦他在这个风口浪尖跑了,无疑是在告诉周武浑他知道了什么,最后有可能是害了自己,也害了萧玖。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春之乱(五)
天色完全暗下来,一轮孤月高高的悬在天边。
夜色皎皎,萧玖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耳边一片寂静,回身遥望着京都,不久前热闹喧哗的场面已经不在,还不到亥时的城内好像空无一人,不闻一点人声。
“将军,有人找您。”
身后一士兵来禀,萧玖回神转过头去,一看之下,竟是公孙胜?!
他微惊。
“你怎么过来了?”
公孙胜此时的打扮与平常不同,一身银甲,手持一杆银枪,寒光照人,大踏步的向萧玖走来,端的是威风霸气,嘴角噙笑。
“京都有难,当人人共抗之。萧弟能上战场,我公孙胜亦可上阵杀敌!”
公孙胜力能扛鼎,上了战场当是一员虎将,无人能敌。
萧玖一笑,自然不担心他的能耐,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问道,“公孙兄手下多少人马?”
公孙胜答曰,“五百人,个个都是好手,这些年来留在京都护我周全的,比起你手下军卒也不遑多让。”
显然来时他也是清楚打探过今日战况的,也清楚萧玖手下士兵扮猪吃老虎的事情。
言罢,他问,“你为何要掩藏你军实力?是早料到有这一天?”
公孙胜抱着手臂,半是思考半是猜测,可想了想,又觉得这不太可能,萧玖就算再神也不可能提前预知到杨国斯会叛变,只能说,他在来京的第一天就对任何人都在防着。
公孙胜眼神若有所思,慢慢起了点变化,萧玖清楚的看懂他眼中的思绪,轻声一笑。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看,若非我手下之兵表现的不堪造化,不早被杨国斯想办法赶出了京都吗。”
呵……这倒也是。
公孙胜莞尔一笑,前些天来京贺寿的人马,手中稍有些兵力的都在前几天陆陆续续的被赶回了驻地,京中只剩下几方疲弱不堪的军队。
想到这下令之人,公孙胜迟疑道,“王上他……”
说他糊涂吗?
好像确实糊涂,但令公孙胜没想到的是,他竟会传位给周武嬉。
“爱子之心被人利用了罢了。”
萧玖很自然的接上他的前言,不再多言,不需公孙胜开口问明白,他也知道公孙胜想问什么。
无外乎前一夜事情发生的真相而已。
公孙胜在脑中分析着这一句话的提醒,再加上萧玖如今好端端的在他面前站着,似乎还颇受周武嬉的信任,他慢慢还原了这其中的过程。
“恭喜你,要受新王重用了。”
毕竟周武嬉能在这一场夺位之争中胜出,萧玖怕是功不可没。
萧玖轻轻一笑,捊过被风吹至脸颊的发丝,视线遥望着王宫的方向,语气平静,“借你吉言,希望如此。”
只望周武嬉莫要过河拆桥才是。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后才听公孙胜道,“长公子死了。”
“什么?”
很突然的一句,萧玖一愣,没反应过来。
“砰——”
公孙胜将手中的那杆银枪狠狠的杵在地上,落地重重的一响,枪的重量少说也有百斤。
公孙胜仰望着北方那颗异常闪亮的星,表情异常凝重,语气也是低沉。
“先王去之前,命人给长公子秘密端去了一杯毒酒,令其自裁。”
“他喝了。昨夜,陪伴先王一同上路的,其实还有长公子。”
可惜,好像他的死整个王都都无人在意,甚至连好些人都不知道他死了。
虽然那个人一定知道,但一切都晚了,周武桓还是死了。
人死如灯灭,万事皆可休。
说不清是感慨是惋惜,亦或还有点难过,公孙胜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你说,先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语气复杂,忍不住道,“虎毒尚不食子。”
好的儿子不珍惜,得他宠爱的也照样坐不上他的位置,反倒最后是周武嬉这样一个人捡了便宜。
这样想时,公孙胜不免深深的望了眼萧玖这个帮了周武嬉的大功臣,同时也想问问萧玖,他是怎么想的?
抿了抿唇,公孙胜终于还是启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我没想到,你竟会支持三公子?”
“为何?”
萧玖沉默了一下,脑海中回忆起那夜水榭之中与他隔帘对话的男子,当时,他问他,若他父王兄弟要对他举起屠刀时,他该怎么办?
今日,却是有了结果。
夜风中,传来少年一声轻叹,紧接着,是萧玖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人之子,亲长有所爱,有所不爱;偏心而已,实属寻常。”
公孙胜皱眉思索,这话像是在答老齐王为什么这么做,也像是在回答他为什么选周武嬉。
“因为十三公子?”公孙胜好好的调查过萧玖过去的事,仍是不解,可要他再细问萧玖,难道在你心里,与十三公子的朋友之情可比过家国社稷?
显然,这种问题不合适问的这么直白,两人虽是朋友,但在这种大事上,公孙胜到底心里留了几分警惕。
“你未见过长公子,他确是个亲善贤明的君子。”他皱了皱眉,只是吐出一句,“这样的人死了,着实可惜。”
可这亦是对方选择的结果,周武桓至死也狠不下心肠对付他的父王亲长,到最后死了无人问津,身在这个位置,谁能说他的仁慈不是错呢。
“他的妻妾儿女呢?”
萧玖问。
公孙胜回答,“只长公子一人死了,其他人皆安然无恙被魏国缭带回了府。”
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但张了下嘴,最后又将到了喉头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罢了,人都死了,其他的也没必要细说了。
最后,他还给萧玖带来了个好消息,“我已传书给父亲,不日他便会带兵来援。”
萧玖正疑惑,公孙胜是怎么把上春被围的消息传出去的,就见背对着他的少年一笑,抬手吹了声哨。
不一会儿,就见夜色中一只黑影从天空俯冲而下,速度飞快,萧玖心下一惊,正要拦,却在看清立在公孙胜举起的胳膊上雄姿勃发的鹰时,收回了动作。
公孙胜脸上的笑咧的更大,对萧玖道,“怎么样?杨国斯哪怕再有能耐,还能管到天上去不成!”
那确是不能的。
用鹰送信,确实出乎人的意料,也难怪公孙氏放心让公孙胜这个他们唯一的少主待在王都。
萧玖在心中测算了下梁丘到王都的距离,再加上整备粮草行军的时间,差不多得要上个七八日。
只要守到那时候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血战王都(一)
偏事不遂人愿,在接连又守了两日城后,城中有人心思便浮动起来了。
一日,赵昌进宫禀报守城情况,恰好撞见与周武嬉在室内厮混的江臻儿。
齐王过世,江臻儿荣升王太后,此刻着一身素白衣裳,未施粉黛,可那张美艳动人的脸却怎么看怎么勾人心魂。
美人仰躺在榻上,衣衫散乱,黑发如墨,身姿若蛇,蜿蜒的伊在周武嬉的怀中,与男人饮酒调情,赵昌甫一进来便见到这令人血脉喷张的一幕,后又连忙退出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可事后,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幕,午夜梦回,脑海中常常想起江臻儿的身影。
手下一门客看出他有心事,探问之下才知事情原委,立时道,“上将军若想独占江后亦非难事。”
赵昌闻言苦着脸,不信那人的话,摊手坐在椅上哀声叹气。
“她是先王的女人,就算先王不在了,还有我那四侄孙,他们两人之间有私情,那也轮不到我,我如何能得到她呀。”
门客眼珠子上下转了转,显然在打什么坏主意,后转头见四周无人后俯身靠在赵昌耳边轻轻说了句。
“上将军何不以身替之?”
赵昌心里打了个突,身子一僵,转头看向身旁的文士,“你是说……我来做这个齐王?”
文士点了点头,谁想赵昌蹭的一下窜起来,紧张四望,压低了声音,低斥。
“你疯了不成!竟叫我也学杨国斯那厮造反?”
“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赵昌虽好女色,在上将军的位置上待了这么多年享受过不少的吹捧,哪怕行事猖狂了些,但胆子还没大到敢谋反的地步。
“有何不可?”
门客心知这话既然已经被他说出口,若不能说服赵昌,怕是来日赵昌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面容严肃,“三公子、四公子为了王位还不是逼宫造反。杨国斯想当齐王,天下间有此想法者亦不在少数,上将军既有此能力何不称王,还要位居他人之下?”
见赵昌不说话,似在左右为难,那门客再下一把火。
“有几人不知周武嬉的王位是怎么来的,他能做得,您有何不能效仿之?更何况,先王死的突然,谁敢保证不是遭了他二子的毒手呢?!”
听到这话,赵昌狠狠愣住。
那天晚上的事,他其实知道一点,毕竟他也算是帮着周武嬉上位的人之一。
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解释。
像是蛊惑,那门客慢慢上前来,重新凑近了赵昌身旁,低声说道,“连周武氏自己的子孙都能为了王位争得头破血流,杀亲谋反,您是他们的舅公,何以不能坐上这国君之位?”
“待您成了齐王,要什么没有,江后……还不是任您予夺。”
门客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最后一句话好似某种慢性毒药,一点一滴渗透进那颗鼓动着的心脏,染上名为欲望的毒瘾。
哪个男人不想要高人一等的权势、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有最美的女人做伴。
这种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赵昌在沉思了许久后,还是没能敌过,被门客说动了。
他眼神一狠,“如何才能行事?”
门客想了想,最后说出两个字。
“迁都!”
如今上春城外杨国斯虎视眈眈,赵昌若选在此时也跟着一同反了,无疑是找死,城内可不只他一人手下有兵,真对上了,最后打的个两败俱伤,反而有可能被杨国斯捡了便宜。
但又不能不反,错过了眼下的时局,将来可能就没那么好钻空子了。
不如趁援军没来,借迁都的借口,在路上把周武嬉给结果了,再自己手揽大权,到时当不当齐王还不是赵昌一句话的事儿。
门客说完,赵昌深以为然,思考了下觉得可行,当即准备实施自己的迁都大计。
第二日,他就去找周武嬉说了这事,还把这个给他出谋划策的门客也带上了。
正好这日杨国斯不知是何原因,收兵的早,萧玖刚回城就收到了周武嬉的传唤。
……
“拜见大王!”
萧玖入殿行礼。
周武嬉的登基仪式快而简单,连老齐王的葬礼都没办全,他就先登基了,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粗暴——现在大军围城,入不了葬,还是先登基为好,稳定军心。
这理由没毛病,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
“免礼。”
坐在王位上的周武嬉抬抬手,懒得起身。
可能是见萧玖他们这些天来很好的将叛军给挡在城外,因此心情并没有多少紧张,可这次却不尽然,萧玖趁着起身的空档观察了下周武嬉的神情,发现对方脸上并不是那么开心,甚至带有一丝隐忧。
看了眼站在他对面的赵昌,对方身旁还带了个他不认识的中年文士,除此之外,室内再无他人。
萧玖心下疑惑,干脆直接问,“大王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谁知周武嬉在看了眼赵昌后,开口问,“黄老将军果真出城求援去了?为何数日了,也不见人影。”
原来是等援军等急了,萧玖不慌不忙的答道,“是。想必援军在赶来的路上,还请大王稍安勿躁。”
“哼,什么在路上,怕不是丢下我们自己逃命去了!”
说话的人是赵昌。
只见他一脸不屑的冷笑,周武嬉没说话,也没反驳,萧玖只好出声为黄珹证明清白。
“赵将军,黄老将军为人如何,满朝文武皆知。对方可不是只知逃命的鼠辈。”
“那为何迟迟不见他人影?”
萧玖:“早在之前便听闻北地边境上南蛮之兵或有异常,如今看我王都大乱,他们若趁机出兵南下,当是入侵我齐国最好的时机。黄老将军怕是带兵御敌去了。”
哈?!
殿内三人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周武嬉,惊的直接叫出来,“你怎么不早说?!若他带兵抵御南蛮去了,那谁人来王都救驾?!”
“大王莫慌,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黄老将军自会安排周边驻军……”
不等他话说完,耳边徒然响起一声大喝。
“你放屁!”
赵昌指着萧玖骂道,“那老匹夫若真带兵北上去了,其余地又剩多少驻兵可以赶来京都救驾?”
这话骂的突然,又叫人莫名其妙。
难道整个齐国还腾不出个一两万的兵力来王都吗?
赵昌骂完却是直接一甩袖摆,匆忙的在周武召面前躬身道,“大王,事不宜迟啊!还是迁都吧!”
什么?!
乍然听到这一个名词,萧玖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周武嬉找他来,不是为了问援军的事,而是在考虑迁都。
“不可,事情还未到如此紧急的一步。冒然打开城门,反而是引狼入室,到时王都便守不住了。”萧玖沉声说道。
“还守什么守?!”
赵昌扭头厉声打断萧玖的话,“大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城丢了可以再抢回来,大王若有何闪失,你担待的起吗,萧上造?”
“再说援军,谁知道援军何时能到,我们如今被困这王都,外界的情况是什么也不知,万一齐地之上还有人造反,这援军几时能来?是先平乱,还是先救大王?”
“我们又能守多长时间!数万乱军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呢!”
一席话落,只留满室安静。
周武嬉脸上的神情也由先前明显的急躁转变为沉思,双眉紧锁,脸色凝重。
看得出来,要再不说点什么,只怕周武嬉真的要考虑马上迁都跑路了。
“大王,援军很快就到,最快的一路援军是梁丘公孙氏的援兵,约莫还有三四日便可抵达王都。”
嗯?
周武嬉眼睛亮了一下,只是一旁的赵昌心中暗叫不好,大声出言喝止,“你说三四日,谁知道是不是有意拖延。”
萧玖皱眉,不明白赵昌为什么像是执意要迁都的样子。
“公孙胜已经飞鹰传信给公孙家主,算算路程,他们确是快到王都了。”
“他们带了多少人马?”周武嬉问。
为了打消周武嬉迁都的念头,萧玖捏造了个能让其放心的人数。
“少说也有三万。”
“三万?那对上杨国斯的叛军也够了……”周武嬉喃喃自语道,后宣布,“既如此,便暂时不迁了。”
“寡人还有事。来人,送两位将军出宫。”
说完,不等赵昌再说些什么,周武浑就打着哈欠走了,也不知道对方昨晚做什么去了,才看着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留下赵昌一脸不甘的表情,想追上去又被身旁的文士拦住。
赵昌心头恼火,眼见好不容易要说动周武嬉迁都了,却又被萧玖三言两语又把事情压回去,他如何不气。
“萧玖,你!”
“萧上造……”
正待发作,一旁立着的中年文士突然扬声压过了赵昌的声音。
男人笑眯眯的走上前来,声音温和的同萧玖交谈。
“萧上造,若此事当真,那援军必是很快就能来了,我等也就能放心了。”
萧玖点头,看了眼面上含怒的赵昌,心下奇怪。
“嗯,援军很快就到,赵将军宽心。”
说完,萧玖便走了,走前视线还在两人身上擦过一瞬,掩藏住内心的狐疑。
赵昌有火没处撒,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好板着个脸杵在那里瞅萧玖,像是在瞪人一样。
本想赶在援军到来之前好实施他的计划,结果现在萧玖告诉他最快的援军还有几天就到,他能高兴才有鬼了!
终于在萧玖的背影消失后,赵昌再也忍不住对身旁之人抱怨。
“你方才为何要拦着本将军?”
那文士拱手请罪,“将军,不可与这萧玖发生冲突,以免他看出什么就不妙啊。”
赵昌一梗,口中仍不服气道,“他个毛头小子,能懂什么?”
说是这样说,但明显赵昌还是将这话听进去了,毕竟萧玖还真跟一般的少年人不一样,手下的萧家军更是厉害,他哪怕再嚣张,也知道不宜轻易对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血战王都(二)
又是三四日过去,上春城外还迟迟不见援军人影,城内人心开始浮躁起来。
“怎么?在等援军?”
萧玖眉头紧锁的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的敌营,密密麻麻的营帐从高处看就像是一个又一个蚂蚁窝。
公孙胜从身后走来,与他并肩而立。
萧玖抿了下唇,紧皱的眉头没有一点松开的趋势,“不对劲。”
公孙胜听身旁的萧玖嘴里飘出这么一句,便问,“什么不对劲?”
萧玖在此站了好一会儿了,期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道,“杨国斯。”
“还有迟迟未到的援军。”
杨国斯虽有耐性,却不是把握不住时机的人。
他问公孙胜,“杨国斯须赶在援军到来前攻下上春才是,可你有没有察觉最近两天的战事,敌军的攻势似有疲弱,这不对劲。”
还有最让人疑问的一点,援军到哪儿去了?
离消息传出已有十天了,不至于一点援军的影子也看不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孙胜没上过几次战场,并未察觉出双方交战时军队的不对,但对于杨国斯攻城的热情倒退了这一点,他还是察觉到了。
由从前的天不亮就要进攻一回,到现在打着打着变得有规律了起来,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天色未暗便收兵。
这确实不像杨国斯该做的事。
公孙胜道,“前几日我父传信给我,说还有五日便到,这几天却是一次回信也未收到了。”
他抬头望天,天空仍不见有鹰传信来,但他心中并未有多担心,大抵是家族的实力给了他信心,让他只觉得是路上被什么事儿耽搁了,这才来迟了。
“你也不必多想,守好城门,援军近日一定到。”
萧玖呼出一口气,神情放松了一分,公孙胜总是自信的。
他急,赵昌比他更急。
一见援军远超萧玖当初说的期限还未至,他又动起了迁都的心思,鼓动周武嬉迁都。
可说实话,周武嬉其实并不想大动干戈,迁都太麻烦,可禁不住赵昌一而再,再而三的劝啊,明里暗里暗示周武嬉再不迁都城外的叛军就要攻进来了,又是引诱说迁都去的王宫旧址有多么多么好。
周武嬉迟疑了两天,不知是实在被说烦了,还是真的听多了赵昌的恐吓言论,再加上援军这么多天过去了确实未到。
最后,他终于松口答应迁都。
“大王圣明啊!”
周武嬉松口的那一刻,赵昌简直要喜极而泣。
努力了这么多天,他终于说动周武嬉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既要迁都,舅公有何办法可出得城去?”
赵昌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计策,由他带兵亲护周武嬉从一处城门驾车逃走,另外再由其余三辆马车分别从其他三处城门走,迷惑他人视线。
但单单是这样当然跑不了,首先城门处的守军就不可能在这时让任何一人出城去。
所以,赵昌憋了憋,继续开口补充道,“此法只有趁乱实施方能凑效,所以,咱们还需使上春乱起来才行……”
分外和缓的声音好似意有所指,周武嬉若在所觉的抬头朝赵昌看去,心下疑惑,“舅公是想……”
赵昌低声吐出一个回答,压低了嗓音道,“咱们可以故意打开一方城门,让杨国斯进来。到时守军与叛军打成一团,人多眼杂,大王的车驾再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出城而走,谁又会知道您真正走的是哪一条路呢?”
周武嬉听着,慢慢睁大了眼睛。
这便是赵昌说的‘乱’的时机,也是他们逃跑的时机。
只是这样,不就相当于引狼入室吗?
周武嬉想了想,迟疑着开口,“那只有寡人走了,群臣怎么办?”
赵昌的这个办法虽好,但不适宜于多人出走。
周武嬉皱眉,只有大王一个人的迁都叫什么迁都?
想到自己从上春逃出去后,上朝不见一个臣子,这不成光杆司令了吗?
清楚的看明白周武嬉表情的意思,赵昌赶忙道,“大王放心,咱们可以私底下通知大臣们,让他们各自找时机出城,到了上阳再汇合。”
这样一来,周武嬉他们逃跑的时候上春只会更混乱,也大大的增加了他们逃跑的成功率。
赵昌:“您是大王,只要您还活着,齐国就有未来。等您平安到了上阳,届时再发出消息,必定一呼百应,众臣还不乖乖奔您而来,何需烦恼呢?”
是倒是这么个道理,周武嬉还在迟疑,心底下意识觉得这招有点损,但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周武嬉左右为难之际,撺掇赵昌的那个门客给了赵昌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当即跪地大呼,声泪俱佳。
“请大王以自身安危为紧!早日离开上春,莫要身临险境啊!”
周武嬉张了张嘴,明显已经意动,就差临门一脚。
“大王啊,您莫要忘记您答应了先王什么,您的肩上担着的可是一国未来啊……大王。”
健壮魁梧的汉子,眼角硬是挤出了两滴眼泪,俨然一幅忠心耿耿为他的样子。
周武嬉呼出一口气,心里防线一松,终于还是应许了赵昌的计划。
突然想起什么,语气略有些无力的问道,“那只有你和寡人走?萧玖怎么办?”
他手下能用的武将不多,萧玖是个可造之才,再说,对方才为他立过大功,现在自己要跑还丢下人家守城帮他们抵挡敌军,是不是不太好?
周武嬉不免有些亏心。
赵昌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来气,但好歹忍住了,反而表现出一丝悲痛,语气沉重的道,“大王,总要有人留下来断后啊。再者,萧上造先前就不同意迁都之事,就算您好心告诉他,要他一起走,恐他也不愿意。”
“说不定……还会加以阻扰。到时,怕是谁都走不了了……”
这一句,纯粹就是他的刻意挑拔了,像在内涵什么。
果然,周武嬉一听之下惊诧的瞪大了眼,“你是指……”
话未出口,又被他自己果断反驳。
“不,不会的,萧玖对寡人忠心耿耿,又怎敢用兵强行拦之?”
“肯定不会。”周武嬉说的肯定,但心跳却控制不住的加快。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再说,这事肯定不能让萧玖知道,于是,赵昌只好继续游说。
“大王,您怎知萧玖就会事事依着您呢,他小小年纪便立奇功,又惯会以弱示人,足可见其心思之深啊。您可莫被他表面功夫骗了去。”
这话周武嬉就不爱听了,神色不满。
萧玖为他做的事、立的功,他还是看的见的。
他只当赵昌是不喜萧玖才这么说的,也不计较他的刻意挑拔,摆了摆手道,“不带萧玖便不带了罢,你也莫要再说他不好。”
“再说下去,寡人可要生气了。”
看周武嬉神情不妙,赵昌赶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敢跟周武嬉正面辩驳什么,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转而与他说起了逃跑的事宜。
第一百五十五章 血战王都(三)
城内大乱的时候,萧玖没有一点准备。
他头一次有这么茫然无措的时候,好像转瞬间,城内就沦为一片火海,敌军不知怎的就突然攻进了城,烧杀抢掠,到处都是哀鸣。
百姓纷纷四散而逃,过去热闹繁华的京都转眼一片混乱。
萧玖带人在城内查看情况,与公孙胜的人马在一处街上撞上。
正巧碰上萧玖,公孙胜先是一喜,后急道。
“怎么回事!”
“杨国斯的人马怎么会攻进城来?从何处入的城?!”他三步并两步冲过来,脸色很不好看,身上原本崭新的银色盔甲早已染了大片不知是血还是灰的的污渍,黑一块儿白一块儿。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让他不免有些乱了阵脚。
“不是你处失守?”
萧玖问。
公孙胜抿了抿唇,皱眉答道,“我原在东城门处守的好好的,突然后方出现敌军,腹背受敌,这才城门失守。你那处现今如何了?”
萧玖刚想张嘴说什么,视线中出现一个身影,他随即抬手放出一箭,射死那个发现他们的敌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口中快速回道,“还在坚守,但恐怕撑不了太久。”
顿了顿,他皱眉疑道,“东城门失守,可我并未收到你的消息传来。”
公孙胜大惊,“不可能,我明明派人通知于你调兵前来增援,你怎会没收到消息?”
两人纷纷愕然,对视间,脑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念头。
若不是他们的问题,那是哪里出现了失误?
派去传信的人呢,怎么不见人影?
莫不是他们中间出现了叛徒?
沉默了好几秒,他们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个人来。
“赵昌呢?”萧玖沉声问。
“你也未见到他?!”被萧玖这么一提,公孙胜这才反应过来,到现在为止他也不见赵昌人影,这不对劲,很不对劲,按理说敌军都涌进城里来了,他身为主将不该到现在也不现身。
萧玖望着街旁熊熊燃烧的大火,心头发沉,这火莫不是……
咬紧牙关,将到嘴边的那句骂咽了下去,萧玖脸色极差,阴沉冷漠的吓人,沉声说道。
“他怕是伙同大王逃命去了。”
一字一顿,声音好似蘸了冰的毒。
“什么?!那这敌军是……!”
公孙胜有瞬间的愕然,后声音一窒。
他还不知道几人前几天商议过的迁都的事,只以为赵昌胆小怯战,自己要逃命,这才想出这等蠢主意,致使城门失守。
他斥骂了一句,“懦夫!此等废物也配做一国上将?!”
好在他还顾忌着周武嬉的身份,没连周武嬉也一起骂进去,不过在心底,也是对这个齐王失望透顶。
“那现在怎么办?”
公孙胜问,内心闪过某种迟疑。
如果周武嬉跟赵昌真的跑了,那这上春城他们还守不守了?
萧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大致扫了眼公孙胜身后跟着的一小队人马,抿了抿唇,嗓音略干,“你手下还有多少人?”
腾龙军大半坚守在西北两处城门上,到现在萧玖还未收到他们告急的消息,想来是坚守住了。
公孙胜:“不足八百。”
萧玖略一思索,当即将身后一半人马分给公孙胜。
“公孙兄,我去找大王,你收拢城中残余部将先挡住城内的敌军,若实在不敌,回守王宫。”
公孙胜微微顿了一下,立时明白萧玖的打算,神色复杂的道,“你还要守城?”
对上萧玖认真的眼帘,公孙胜站着没动。
只听后者先是一声笑,后不急不缓说道,“王不在,百姓在。”
“杨国斯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谋夺王位,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知道他此举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真让他占了上春,恐不知要死多少人。”
听罢,公孙胜默默将心中那点迟疑抛之脑后,心感惭愧,沉声答了个“好。”
“你定要将大王追回。”
哪怕公孙胜对周武嬉这个齐王再气,但也知道,周武嬉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否则,对于齐国定又是一场大乱。
“放心。”
萧玖丢下一句,两人匆匆分别。
公孙胜继续抗敌,而萧玖则带人进了王宫。
果然周武嬉人等已不见,逼问其王宫内的侍从才知道有四辆马车从王宫分别向四个城门出发了。
毫无疑问,其中只有一辆马车上真正坐的是周武嬉,而其余三辆皆是障眼法。
“阿兄!”
萧玖正带着人在城内四处搜寻周武嬉的踪迹,耳边就突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呼喊。
他扭过头去,身上鲜血未干,手中的刀亦来不及收起,回头就见萧瑛穿着身灰扑扑的男装朝他奔来。
“你出来做什么?!还不躲好!”他气道。
顾不上照顾萧瑛,当即就要派两个士兵将她送回谢府。
谢家是世家大族,入城的敌兵也不敢在谢府太乱来。
见人来抓,萧瑛用力挣脱开萧玖抓着她的手,急声说道,“阿兄,我们快逃吧!上春已经失守了,不要再守了。”
“快把她送走!”
萧玖没时间听这个,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到周武嬉他们。
“阿兄!阿兄!”
眼见又有士兵要来抓她,萧瑛急的快速往后倒退几步,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挽留萧玖,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
“阿兄你听我说,大王和不少官员都跑了,这城不用守了!”
萧玖正要离开的步子一顿,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此事?”
周武嬉跑了,消息不该传的这么快才对,连他也是事情发生后才知,萧瑛是怎么知道的?
见萧玖不走了,萧瑛赶忙道,“城内突然燃起大火,我见势不妙,担心就出来找你,路上正好碰见一辆马车,从马车上掉下来一根金簪,那金簪上雕有朱雀图案,分明是王后之物!”
萧瑛不傻,能戴这支簪的女人,整个齐国就只有那么一个,可堂堂一国王后不好端端的在宫里待着,这兵荒马乱的,是要坐车去哪儿?
再加上正值城内发生异动,很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她的去向。
她若要逃了,那逃的又岂怎止王后一个人跑,车内必是还有另一个身份与她同等尊贵之人在才对。
——周武嬉
萧玖瞳孔猛的一缩,抓过萧瑛的胳膊就问:“马车往哪个方向跑了?”
萧瑛看着萧玖脸上的焦急,忍住脱口而出的回答,咬牙道,“大王自己都逃命去了,阿兄你还要去找他吗?不如我们自己逃吧。”
她还没放弃劝萧玖自保的想法。
“萧瑛,阿兄没时间跟你耽搁,晚一刻钟就要多赔上数条守城将士的性命!我必须把大王找回来!快告诉阿兄,马车往哪个方向去了?”
萧玖忍着内心的焦急,尽量保持住声音里的稳定,问道。
萧瑛却是不懂,她只知道他们的这个大王已经丢下城内所有人独自逃命去了,为何萧玖还不放弃?
“大王回来又怎么样!”
“他自己都不要京都了,你难道还要守着这座破城,同生共死吗!”
萧瑛眼角泛红,不甘的愤声喊道,试图让萧玖认清现实。
“萧瑛!”
萧玖同样扬声喝道,面容严肃。
“大王能跑,可京中的百姓跑不了,反贼进城,你可知会有多少人无辜惨死?哪怕有幸离了上春,他们也是流民,你可知又会有多少人因此而亡。”
找回周武嬉不过是为稳定民心罢了,一旦城内之人得知周武嬉逃了,不说守城的军士,城内又有几人还愿意待在这儿?
毕竟,他们的王都逃了。
“百姓百姓!你就知道百姓!”
萧瑛气的双眼通红,眼角已有泪痕,对萧玖的这份仁慈又爱又恨,可这都什么时候了!
萧玖自顾不暇,为什么还要管他人的死活!
“齐国官员那么多,凭什么要你来守城?!”
萧瑛的声音忍不住的颤抖,声线颤抖,“大王都跑了,那些王公贵族也早都逃命去了!为什么偏偏你要站出来?!英雄哪轮的到你来做!”
沾着黑灰的脸上被泪水打湿成脏兮兮的一块儿,萧瑛两眼泛红的注视着他,眼神执着又悲伤,气愤又无奈。
作为亲人,她实实在在的担心着萧玖,这份关心本无可厚非,可除了亲情,还有大义。
萧玖垂下眼睑,神情也平静下来,徐徐说道。
“若我们还是当初那个流离失所的孤儿,我当然可以逃,但现在的我却不能逃。”
“今日我若逃了,今后,便再也没有站起为人的一天。”
他抬眼,静静的看着萧瑛,眼神里满是包容,如过去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瑛儿,看着哥哥,哥哥不死,绝不会输。”
两行热泪刹时从眼眶中静静流出,萧瑛嘴唇上下打颤着,满心都是惶恐和不安,顿了两秒,终于颤抖着从嘴中说出。
“你就是不肯听我一回,你说过……会有援军的……”
所以援军呢?
怎么还不来……
视线变得模糊,萧瑛断断续续吐出几字,抽泣着。
“你说过……你不会输的……”
“阿兄,你不能死,不能骗我……”
“好。阿兄答应瑛儿,决不食言。”萧玖神情郑重,话里满是认真。
萧瑛抽噎了两声,抬起手指,指了一个方向。
纵使满心不愿,她还是为萧玖指明了方向,她的阿兄啊,总是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回头的一个人。
萧玖半惊半疑的看向萧瑛为他指的西边,那不是……他守的西城门吗?
赵昌竟想带人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出城?!
萧玖先是惊诧,后脸色一沉,吩咐了一队人将萧瑛送回去,最后丢下一句。
“等阿兄回来。”
说罢,带人朝西而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血战王都(四)
“舅公,先前你可没说要放火烧王都啊。”
疾行奔逃的马车上,周武嬉趁乱掀开车帘看了眼窗外。
天色将暗,上春城顶的天空与晚霞连成一线,赤红若海,金乌沉沦其间,一时竟叫人分不清太阳落下的地方究竟是西边,还是坠于上春。
眼瞧着百年王都化作一片火海,周武嬉亦忍不住心感惋惜,又有些心疼。
上春毕竟作为齐国的王都已有百年有余,如今付之一炬,怎不叫人惋惜?
周武嬉本还想着,等打退了杨国斯再回来,如今等这一场火后,上春怕是再不剩什么了。
前头亲自为周武嬉驾着马车的赵昌听罢,心底不屑的哧了一声,口中却恭敬的答道,“大王,一把火烧了,也总好过便宜了杨贼啊。”
“倒也是。”
想想,周武嬉也不再说什么了,坐回车里。
车内,静静的依偎在周武嬉怀中的江臻儿却是满目寒凉,眼神里说不出来的讽刺。
这就是他们的国君啊……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从王宫出来,直奔西城门,却被城下守着的士卒拦住不让走,就算亮明了身份也没用,赵昌面露凶光,正待命人强闯,就闻身后街上传来一道清晰的人声。
“大王要去往何处?欲亲临战场杀敌否?”
声音的主人并未压着声儿,尾音听起来莫名叫人心里一沉,赵昌站在车旁,立马回身去看,车内的周武嬉面上露出一分诧异,他听出这个声音是萧玖,刚要出去,就听车旁响起兵器相撞的声音,同时还有赵昌不可思议的呼喝。
“大胆萧玖!竟敢对本上将刀兵相向,你是要反了去不成?!”
周武嬉欲起身的动作一顿,又缩了回去,伴随着双方人马短暂的打斗声里,他清楚的听到萧玖平静而又冰冷的声音响起。
“赵将军头脑不太清明了罢,现在城外都是叛军,您还想王上出城,这岂不是在送死?”
“谨防您蛊惑王上犯下大错,你还是安静待着便好。”
说罢,更为激烈的打斗声响起,周武嬉心底一骇,面上不自觉冒出虚汗。
不一会儿,就听车厢外安静下来了,周武嬉暗自吞了口唾沫,下意识明白赵昌落败了,就是不知道人是死是活。
好歹是带自己逃出的臣子,又是自己舅公,周武嬉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小心问,“萧玖,你把赵将军怎么了?”
声音看似严厉,气势也足,但细品不难听出其中压抑不住的颤音。
外强中干而已。
萧玖哧笑一声,森然的视线从被押着跪在自己跟前的赵昌身上移开,可手中闪着寒光的剑却是架在对方脖子上,不动分毫。
后者一脸苍白,浑身冒着冷汗,不说出声,连动一动也不敢,被萧玖眼中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吓到。
“没怎么,大王。就是让赵将军好生歇一歇,”萧玖笑,一派云淡风轻,慢条斯理的半拉长着音调,“毕竟,跑了这么久,也累了。”
呼……
车内周武嬉小小的松了口气,听出赵昌这是没事的意思,想掀开车帘看一看外面,但迟疑再三,又没有动了。
他舔着脸,忍着心虚和愧疚道。
“萧玖啊……上春已非久待之地,寡人和舅公正欲从上春逃离出去,回旧王城再立新都。”
“正好你在这儿,也省得寡人找了,咱们一起走吧。”
“迁都?”萧玖似疑惑的喃喃了一句。
周武嬉听出萧玖没生气,眼底生出一丝希望,“是啊,王都都守不住了,当务之急当然是要保全性命!这样我大齐江山才能延续下去。”
有他在,大齐就不会亡。
纵使国都被杨国斯占了去又如何,待他日他重整兵马,还不分分钟把上春再夺回来?
可惜,他想要逃命的如意算盘落空。
车门外,萧玖冷声道,“上春城沦落,城外皆是叛军,大王往哪里走?”
周武嬉没听出萧玖语气里的不对,直接道,“有你和舅公手下军士开道,定能护着寡人突出重围。”
呵……
一听这不要脸的话,萧玖好险没忍住冷笑。
怎么这么大脸呢?
小命被握在萧玖手上的赵昌抬头,正好见着萧玖脸上的嘲讽,又在对方看过来时,赶紧垂下了眼帘当做什么也没看到,心底慢慢察觉到什么。
“请恕臣不能从命了。”
极其平静的一句话传入周武嬉的耳中,他神情一僵,自从做了这个大王,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拒绝,不该是他的命令众人只有听从的份儿吗?
怎么萧玖还敢拒绝?!
“你……”
大胆二字还未说出口,就听车门外萧玖扬声道。
“天子守国门,储君死社稷!大王身为国君,当带领全城将士共抗叛军,焉有逃跑之理?”
萧玖收剑在手,执剑一礼,请命,“还请大王返回,坐守王宫,您在,城在;城不破,誓不离。”
“你!”
周武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顾不得萧玖是不是在威胁他,或是心存不敬。
他只知道,此刻再不跑,待敌军反应过来,把这边城门也给堵死了,他就真的再也跑不了了。
周武嬉破口大骂,“杨国斯都攻进来了,上春也要一把火烧没了!还守个屁的守!”
“萧玖!你不要以为寡人不敢杀你!”
连脏话都出来了,可见周武嬉是真的急了。
可笑的是,叛军入城和城内失火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现在身为罪魁祸首,他们不但不愧疚,还一心只想着逃命。
杀萧玖?
拿什么杀?
萧玖眼神轻蔑的扫视了一圈赵昌手下的兵,一群人惶惶害怕的如小鸡崽,被远少于他们数倍的人围堵着却不敢反抗。
萧玖当然信周武嬉会真杀了自己,可此时此刻,对方又有什么能力杀他呢?
萧玖不语,车外一片静悄悄的。
“萧玖?”
车外无人应答,周武嬉怒过之后不自觉的升起了忐忑,内心越发紧张不安,赵昌暗戳戳的斜眼看了眼屹立在车旁静悄悄的不发一言的少年,心下一惊,内心竟是涌现比周武嬉还要多的多的恐惧。
他相信萧玖,是真的敢反……
额上冷汗一滴滴落下,令人压抑难耐的两息时间过去,车内的周武嬉终于感到害怕,怕萧玖会拥兵犯上,杀了他这个齐王,毕竟现在上春没有比萧玖手上更强的军队。
终于,正主开口了。
“有臣在一日,定保大王安然无恙。”
“臣送大王回宫。”
僵持的气氛被打破,周武嬉那颗‘呯呯’直跳的心脏才终于是放回了肚子里,慢慢的呼出一口气,抬手一抹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流了满身的冷汗。
“好……好,寡人回宫,寡人回宫。”
周武嬉被吓住,也不敢再跟萧玖硬杠。
叛军已经涌进城内,再赶出去已不现实,萧玖索性命人带兵退回王宫,以王宫为据守之地,与杨国斯抗争。
跑出去一趟转眼又回来,无人发现江臻儿头上的发簪少了一支。
杨国斯领着大军进城,团团围于王宫之外,萧玖和公孙胜带兵御敌。
王后寝殿内,周武嬉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可如今他是跑也跑不了,想逃不能逃,只能急得大骂。
“都怪萧玖坏事!不然寡人何至于落得现在这步田地!”
“不过就是迁都,有寡人在哪里不能安都?非要守着这破城池!泯顽不灵!顽固不化!”
“真是个不懂变通的武夫啊!”
周武嬉气的都要哭了,一直在室内走来走去,胖胖的身体汗出如浆。
江臻儿一身白裳,素衣乌发的立在柱旁,安静的看着暴怒中的君王仪态全失,她眼中闪过几分乏味、无聊,抱过一旁慵懒的趴在桌底下的白猫,莲步轻移,坐在了一旁的坐垫上。
周武嬉骂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耳边太过安静了些,心中生出几分不自在,视线撇见一旁安然坐着的女人。
他皱眉,低叹了一声靠过去,“爱姬啊,你说现在大难当头,可如何是好?”
大抵是江臻儿的反应太过淡定,周武嬉下意识想寻求人的共鸣,最好是能两个人抱着哭一哭,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担惊受怕吧,连个可以共同讨论话题的人都没有,这才让周武嬉无奈说出那句话来。
江臻儿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汗味儿,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厌恶,几乎作呕,恨不得把身边这个男人一脚踹开,低头忍住了。
她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一幅平和的模样,眼神微抬,平静的道。
“现在宫外皆是叛军,人总也不能生出翅膀飞出去,既如此,唯有静待结果了。”
周武嬉听罢噎住,过去只要是江臻儿的话他都爱听,但就是今天这话,让他觉得不怎么中听。
又坐了一下,周武嬉实在待不住了,跑到外间去一个人发愁。
江臻儿也换了个位置坐,离周武嬉坐过的地方远远的,室内空无一人,她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嫌弃。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生死一线(一)
躲进王宫避难的臣子不少,纷纷聚成一堆担忧议论着什么。
城中大火烧的浓烟滚滚,好在王宫尚还算安全,静安宫内,有两人立在此处已有许久。
高大的殿门后,其实只有三间低矮屋室,入眼尽是与王宫格格不入的破败,稍有风来门窗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地砖上布满裂纹,满院杂草,长满青苔的墙壁,夕阳从屋顶的破洞穿过照进屋内。
魏奚和站在这个前太子足足住了四年的地方,沉默无言了许久。
“老师,长公子已去,您当千万保重身体才是啊。”
门外中年男子缓声劝道。
“念仁,你说,先王当真如此狠心吗?他到底是想杀他的亲生儿子,还是……想杀我?”
魏奚和瞌上了一双苍老的眼睛,不忍再看,每多看这静安宫中一眼,他的心中便刺痛一分。
他甚至不敢想,周武桓一个王室长公子是如何在这样连下人的住所都不如的地方待了四年。
念仁是魏奚和为男人取的表字,本名李贤,字念仁,是魏奚和一手带大的弟子,后来得他提携,两人同朝为官,既是师徒,也是翁婿。
李贤及冠时,魏奚和便将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了他,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
“老师……”听出老人话中的无力和沉重,李贤心中一痛,眼神悲悯。
周武桓身死对许多人都造成了打击,但这世上恐没有一个人可与魏奚和心中的伤痛作比,那是他一手带大、付出全部的心血与心力,委以重任的太子啊!
“罢了,走吧。”
魏奚和收起眼中的悲痛和脸上的黯淡,缓缓说道,“新王继位,理该朝贺,我身为臣子告假多日不上朝,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索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一撑,总归要把新王身边的奸佞除干净了,才能放心走。”
李贤不知道魏奚和口中的这个走字,指的是辞官归家,还是……命入黄泉。
不敢多想,李贤连忙跟上老人的步伐,一步一步驶离这寂静的静安宫,并不明媚的天光下,走在身后的他抬眼就能看见老人头上生出的许多白发,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白头如雪。
他垂下眼,不忍再看。
魏奚和举目眺望宫门外,带着当淡灰的乌云悠悠飘来,风里也带着一股闷热潮湿。
“要下雨了……”
烧的赤红的天空慢慢被乌云笼罩,不过半个时辰,大雨倾覆下来,王都内翻腾的火蛇似遇到了克星,渐渐平复安静,直至最后,彻底湮灭。
伴随着雨声,宫门外的撕杀还在继续,血液在雨水中流淌,尸山成堆,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友军,每一个人都在为生而努力着。
萧玖浑身湿透了,脚下沾着厚厚的污泥,左手肩上负了一处刀伤,深可见骨,每扬起一次刀肩上的伤口就势必要扯动一次。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久战乏力,他的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透着一股子苍白,紧抿的唇在感受到背部靠过来的力量时,张开嘴说了一句,“你爹不会是不管你了吧?怎的公孙家援兵还不来?”
耳边响起另一个少年人微喘着气,“还有力气说这话,不如多杀两个敌人。”
说完,公孙胜又补充道,“你和杨国斯什么仇?什么怨?惹得他卯足了劲儿要杀你。”
“呵……”萧玖轻笑一声,“还能是什么仇,断他称王路的仇!”
先是云淡风轻,后话音一重,抬刀落下又伤一敌军。
“哈?”
公孙胜口中轻轻的发出一道诧异,后笑出了声,“那难怪人家要杀你,不过你自个儿结的仇,怎么现在还要劳我来帮你挡灾。”
数不尽的敌军都冲着萧玖去,不难让人看清楚杨国斯誓要搞死萧玖的决心。
但好在萧玖身边还有个大杀器公孙胜在,对方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萧玖被围攻,随便一击便可轻松退敌三四人,一身气力谓之如虎,和公孙胜并肩作战,萧玖省了不少功夫。
他呼出一口气,开口对公孙胜道,“公孙兄一人可敌百万兵,肯出手救救小弟,当是感激不尽。”
萧玖故意讨巧的话极大的满足了公孙胜的好胜心,他心情更加愉快一分,哈哈大笑,“你既认我为兄,那为兄自然要出手帮帮自已兄弟的。”
“叫你看看,为兄的全力一击威力如何!”
话音方落,就见公孙胜突然胳膊一卷,瞬时夺过周围数个敌军的长矛,像从他们手中拔了个草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下一秒,周围众人来不及惊骇,就听公孙胜一声大喝。
数根长矛在他手中被握作一捆,有如棍棒,而后蛮横的朝着众人挥舞过来。
刹时,以公孙胜为中心五步以内的敌军皆被扫飞出去,其势如秋风扫落叶,力大无穷,当真担的起横扫千军之名!
而后,手中的那一捆长矛又被公孙胜毫不留情的投掷出去,穿过好几个敌军的胸膛。
萧玖分神大致数了数,公孙胜这一击至少有十几人不能动弹。
“如何?”
公孙胜掉头冲萧玖扬了扬下巴,得意又自豪,萧玖无奈的一苦笑,“小弟拍马不及,公孙兄之气力怕是当世无人能敌。”
公孙胜听罢哈哈大笑。
他天生就属于战场,在战场上,公孙胜是无敌的存在。萧玖的话倒也不完全是吹捧,亦有几分实话的因素在里面。
就像现在,萧玖杀敌杀的已有几分累到,而公孙胜却越杀赵兴起,浑身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觉得累。
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战场上的厮杀声里,萧玖好似听到号声,动作慢下来,仔细听,城门方向确有动静。
等到真切听到叛军后方传来的敌袭声时,公孙胜扔下手中被他一拳捶死的敌军士卒,抬头去望。
下一刻便听他惊喜道,“我公孙家援军来了!”
什么?!
援军来了?
众人惊喜之余,纷纷去望。
只见大雨滂沱中,一队身穿灰色甲胄的士兵正从街道上一路拼杀过来,手持长矛,腰佩短剑,端的是气势非凡。
见援军已到,王宫内的众人亦是欣喜,而被堵在城内的杨国斯却是不妙了。
眼见不可能短时间内拿下王宫,以防两面夹击被困住,杨国斯当机立断,命令众人,“往南撤!收缩兵力,占据城南!”
他的算盘打的好,可却低估了公孙家部曲的能力。
由公孙家主亲自带兵,军队同时进攻上春四个方向城门,不一会儿,杨国斯留守在城门的守军均已告急。
不清楚援军人数,再加上王宫中人见援军来了,士气大振,亦向他反扑过来。
杨国斯当即明白,不能再待在城内,否则便会腹背受敌。
“撤!撤出城外!”
他最后看了眼已经快要到手的上春,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带着兵马不停蹄的往城外去。
“叛军要撤了!将士们,追上去!一口气杀光他们!”
公孙胜一声吆喝,身后士卒纷纷应声。
一时间,方才还在对众人赶尽杀绝的人此刻却沦为了丧家之犬,只能狼狈撤退。
但杨国斯毕竟人多势众,很快就从城内退了出去,公孙胜也和公孙家的援军会合在了一起。
“父亲!”
远远的看见坐在头高马上的男人,公孙胜激动的一声大喊道。
“胜儿,为父路上被贼兵耽搁了些时辰,你可还好?”
男人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儿子,严肃板正的脸上带出几分激动,不难看出他对公孙胜的关心。
奈何此时对付敌军要紧,父子温情只能稍后再叙了。
公孙胜隔着三五敌军,大声应道,“儿无碍,父亲放心就是。”
男人一点头,专心对付起眼前的敌人。
两军的厮杀持续到天明,倾盆的大雨也不知下了多久,直到敌军退去,天空依旧雨水不断,只是没了先前那等蓬勃之势,而是换成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
这场雨算是一场救命雨了,下的及时,城中大多数被烧着了的屋子也被救回来了,损失并不太严重。
只是这一战,到底城中守军损失惨重了些,人数已不及先前一半儿,还有许多被杀的百姓。
堂前屋后,院中、回廊上,长长的一条街上遍地是兵,或坐或躺,或靠在墙边歇气,包扎伤口,沉默着累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萧玖已命人烧水做饭,架起火堆来给众人取暖,哪怕此时正值夏季,但浑身湿透的在雨里泡了那么久,又筋疲力尽,只怕一个不注意就要染上风寒。
“夏生。”
萧玖坐在堂前的檐下,亦是累的不行,哑着声音开口道。
夏生正带了人给躺在地上的士兵分发食物,每人两个面饼,一碗稀饭。
闻言,他转头望向萧玖。
萧玖看了眼躺了满地的士兵,声音一低,“叫人再熬些粥来,要插的住筷子,再弄些酒和干衣服。上头不给,就上人家家里要去。”
这意思是……
正对上萧玖的眼神,萧玖什么也没说,只是丢了块令牌给他,他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平静,还是沉寂。
夏生向来机敏,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萧玖的潜意思,放下手中能晃出水声的粥桶,当即躬身点头。
“是,主公,属下去去就回。”
夏生的行动很快,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回来时带了几大筐装的满满的精米,还有衣物和酒。
萧玖当即让人将米下锅,将干燥的衣物发给虚弱的将士,又特别准许了他们喝酒,不只腾龙军有,其他营的将士亦是如此待遇。
“呜……”
有不少士兵捧着手中的热食偷偷抹起了眼泪,也有人望着手中的酒红了眼眶。
“军中不能饮酒,今日只当给大家伙儿暖暖身子,去寒。”
萧玖说完,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多谢主君!”
大家都能感受到萧玖的好意,哪怕再累也不吝啬于自己的一声谢。
只是吃的喝的到了嘴边,他们却没有了往日那么高兴的情绪,一个个低头喝粥,或品着口中的酒,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最先爆发出恐慌的,是一个刚入军的小少年,年纪不过和萧玖一般大小,然忍耐力却远不及萧玖。
他背靠着墙根,坐在泥地里小声啜泣着,恐惧又无助。
“我想回家了……”
“我不要打仗,我想我爹娘……”
旁边一年长些的年轻士卒叹了口气,“谁不想。但眼下活着才是最要紧,命要没了,你拿什么回去?”
另一年老的士卒也开口说道,“哭有什么用,要回去也得等打完这仗。莫急,快了……”
“我们能赢吗?”
这谁知道,思及城外与他们相差无几的人数,是输是赢还真不好说。
周围沉默下来。
“输了,我们都要死了……我不想死,呜……”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生死一线(二)
安静的院内,压抑的哭声越发明显,周围俱无人开口。
夏生端着粥碗,远远的朝那方角落看去一眼,右手缓缓握上腰间短匕,眼神已不自觉带上寒芒。
动摇军心者,死!
寒光渐渐出鞘,突然耳边又响起一道声音。
“输了又怎么样?”
“输了就要死?谁告诉你的歪理?”
萧玖端着一碗酒,支着一条腿坐在青石阶上,满身闲适,沾了点点灰泥的脸上似笑非笑,目光落在那哭泣的小兵身上,似嘲讽似戏谑,像看不懂事的孩子。
“死,才是真的输。”
一语打破沉重的氛围。
“今日一战,我们真的输了吗?”
周围人的视线朝他望过来,萧玖自问自答,“没有!”
声音坚定,他昂首挺胸的对视了回去。
他的脸上没有笑,有的只是认真和严肃。
站起身,身上的盔甲早已脏乱不堪,又湿又重的挂在身上,布满刀伤剑痕,顶着满头乱发,一片脏黑的脸蛋儿,萧玖的身上不见往日翩翩公子的模样,只有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留下的痕迹。
那一对眸子依旧亮的惊人,眼神坚毅,如剑如炬,在向着众人扫射过来时,无人愿移开目光。
萧玖高声道:“叛军人数远高于我们又如何?现在还不是依旧被我们拒之城外?”
“我们守住了齐国的都城,守住了齐国的命脉!”
“国都还在、大王还在,齐国就没有亡!国未亡,家就还在!”
“我们不止救了城中无数人的生命!还稳住了这大齐的江山!我们都是英雄!将士们,你们个个都是我大齐的好儿郎!本将军以你们为荣!”
字字掷地有声,句句砸在人的心上,沉默垂首的人已抬起了他们的头颅,呆坐着出神的人眼神亦望向萧玖。
这一刻的萧玖,顶着无数人的目光,如坠入黑暗中的太阳,带来光明,传达希望。
“这一战,我们是损失了不少的兄弟,可人之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活着的人都该铭记他们的功勋。”
萧玖喉头梗住,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深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有的身上负伤,有的狼狈不堪。
“所有人拼死也要争的胜利,许多人甚至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是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自怨自艾,一昧的沉浸在悲痛之中,垂头丧气!”
萧玖的声音一厉。
“输是什么?输是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再也没有一争高下的胆气!是死!”
“哪怕千金散尽,万军溃败,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之机!待日后再看,昔日所受种种苦难,不过是为你将来所增助力罢了。”
萧玖手杵长剑,遥望漫天乌云,目光好似要穿过这片苍穹直达天听,低矮的院落中,并不高大的身影显得瘦长又挺拔,风吹不倒,雨压不弯。
天上无彩云烈日,少年便是众人眼中最耀眼的太阳。
“脚踩千难万苦,方登来日之高!”
少年的声音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落下,犹如雷霆落在众人心上。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不知是从哪一个人先开始的,亦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先是一人,后是数百人,口中唱起的歌声袅袅飘出院外,街道两道陆陆续续有受伤的将士探起头,望着院中的方向,有人不自觉的跟着唱了起来。
初初踏足此地的几人,不免有几分诧异。
公孙胜在原地,静静聆听着身边的歌声,又像是在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却听到公孙家主低声说道,“此人若是不除,将来或成你我大敌。”
几句话就将众人的士气提起来了,再说那话,怕是许多年长者都不见得能说出萧玖那番话来。
年纪轻轻能有此胸怀,公孙方不能不在心里提高警惕。
门外的两人,视线直直穿过敞开的大门,落在那被人群簇拥着的少年身上。
这一刻的萧玖,好似光芒万丈,耀眼异常。
公孙胜沉默了会儿,而后吐出一句。
“不会的。”
“你怎知他不会?就凭朋友二字?”
公孙方无声冷笑,少年人的情谊啊总是赤诚的,可这份赤诚在时间面前,却脆弱的不堪一提。
转过头去看,出乎意料的是,公孙胜的反应很平静。
“他是天生的将者。”
这是公孙胜给予萧玖的评价和定义。
他望着萧玖的眼眸再也没有往常的好胜之意,平静的有些不像是他,可这话又在清楚的反驳公孙家主为他寻的不肯动手的理由。
“那你呢?你不为将?”
他疑惑的看向自己儿子。
公孙胜最后深深看了眼萧玖的方向,掉头离去。
“将者千万人可为,孩儿要做的,却是那举世难为之位。”
所以不是因为朋友关系,公孙胜才放过萧玖,而是因为,他的终点在更高处。
萧玖……并非是他威胁。
公孙方脚步顿在原地,望着举步离开的儿子眼含震惊,半晌,他回望了一眼萧玖的方向,面上闪过迟疑。
罢了……无论公孙胜给出的理由是出于真心还是想袒护萧玖,公孙方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而是叹了一声,随公孙胜的步伐离开此地。
‘长公子一死,齐国何人可继?’
朝中士大夫已在心中盘算起了后路,或是失望退隐保全家族实力,或是投诚新王开始新一轮的权势争斗。
这个问题,在公孙胜得知周武桓死的那刻也开始了思索,数日的思考,在他今日见到那个万军瞩目的少年时有了答案。
为士,为将,为相,都不如为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生死一线(三)
变故发生的时候,萧玖没有一点准备。
眼看着城门在他们眼前轰然关闭,萧玖整个人都蒙了一下,不光是他,连同被关在城外的腾龙军众人都惊了。
“怎么回事?!”
“城门怎么关了?”
“我们还没进去呢,是哪个关的城门?”
与敌军交战一天的众人无不又累又乏,现在被关在城门外,有人忍不住小声怨骂。
“汰!得亏敌军撤了,不然咱们怕是完了……”
“也不知哪个鳖孙儿,人还没撤完呢就关城门!不长眼……”
谈义坐在马上,看着面前紧闭的城门,心下闪过一丝不宁,皱眉,“主君。”
萧玖同样皱了下眉头,心下亦觉得古怪,半是疑惑半是不解的抬头朝城楼上喊道,“我等还未进城,怎城门就关了?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城门的甬道内,公孙胜半惊半疑的回头,看到已然关上的城门。
“怎么回事?还有人没入城呢。”
却见这时身后走来一寺人,面白无须,躬身高喝,“大王有旨,命萧上造率萧家军迎敌,何时打退叛军何时入城,杨贼一日不除,萧家军一日不可入城。”
“什么?!”
这话不止公孙胜听了觉得荒谬,声音透过紧闭的城门,传到城外众人的耳朵里亦是让人一呆。
“凭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哪有打了胜仗还被拒之城外的!”
身后士卒又惊又怒。
谈义连忙转头望向萧玖,示意他怎么办?
萧玖此时的脸色也算不上好,但到底还是稳住了,回头望了眼已经半撤的敌军,又看向紧闭的城门,沉声回道。
“敌军已退,该让我等进城休整明日再战才是。”
“如今人累马乏,如何还有力气杀敌?”
萧玖眉头紧锁,跨下的马匹也像感觉到不妙的气息,躁动不安,打了两声响鼻。
“还不快开城门?”
可萧玖的话说完,却听门后传来寺人的回话。
依然还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声音尖而细,只是这次的话中隐隐带了一股高高在上的味道。
“大王旨意如此,谁敢开城门?”
寺人故作威严状扫视一眼周围众人,嘴角含着笑,像得意又像警告,故作无奈的接着张口喊道,“萧上造啊,你还是乖乖听从大王吩咐行事吧,别落得个不敬大王的罪名就不好了。”
“大王一向对你信任,你可莫要辜负大王的看重。”
萧玖心底一沉,面色不禁更是凝重,回眸望了眼手下士卒,示意他们安静。
“那粮草呢?”
“军资何在?”
“若无一粒米,叫我等如何交战?”
“主君!”一旁的谈义忍不住急了,怕萧玖真答应这见鬼的旨意。
敌军人数可是他们数倍,哪怕有这些东西,若无援军,他们也终会被耗死在战场上。
萧玖抬手,制止了谈义后面的话。
这时,城中传来回话。
“城内物资紧张,萧家军当自给自足。另,城内之人不得擅自打开城门,违令者,斩!”
短短一句话落,叫城下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谈义目光发狠,无声冷笑,“这分明是想让我们死!”
可到现在,谁还看不出来这个意思?
只是,为什么?
城内的公孙胜不敢置信,大步朝寺人走去,“不可能!大王怎会下这旨意?”
萧玖不是周武嬉最看重的武将吗?怎么可能让人去死?
再说,萧玖刚为周武嬉立过大功……
这怎么可能呢?
那寺人被公孙胜浑身浴血凶气逼人的模样一吓,不禁后退了几步,强忍怯意回道,“大王旨意如此,奴婢不过就是一跑腿儿的罢了。公孙少主这是想干什么?”
眼看公孙胜又要逼近前来,寺人生怕他对自己不利,赶忙又退一步。
好在这时,公孙方上前一把拽住了公孙胜。
“胜儿!”
制止之意很是明显。
公孙胜皱眉,“父亲!萧玖他……”
“闭嘴!”
公孙方低声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转头对宣旨的寺人寒暄了两句。
那寺人宣读完旨意,看了眼沉着脸很是不好惹的公孙胜,生怕对方一时气急拿自己出气,赶忙带着人一路小跑,溜了。
反正旨意他已经传达到位了,若还有人敢打开城门,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父亲,萧家军现在被关城外,若敌军来袭,他们怕是危险呐!”
待宫中来宣旨的寺人一走,公孙胜忍不住急道。
“那又如何?”
公孙方皱着眉,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紧闭的城门,神色凝重,思索着萧玖到底是得罪了谁才落得今日处境?
哪怕现在周围只有他公孙家的人,他仍小心谨慎的沉着嗓音,劝道,“大王要他死,谁敢救他?”
“若不是大王自己的意思,只怕……就是萧玖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
这才招致今日的杀身之祸!
若不是齐王要杀他,但能逼得齐王下旨,朝中有此力量的人不多,难道是那位?
公孙方心中有了猜测的人选,公孙胜在听完他父亲的话后心中亦猜到了什么,只是心中不解,“得罪了人?”
“谁?”
公孙方微顿了一下,慢慢从嘴中吐出了一个字,“魏。”
这个字让公孙胜瞪大眼睛。
“怎会是他?!”
朝中姓魏,又能以一人之力说动齐王下如此旨意的,恐怕也只有那三朝元老,被人尊称魏师的魏国缭了。
“他怎会……”
公孙胜喉头阻梗了一下,后否认,亦是不敢置信,“不可能!萧玖与他无仇无怨,又未做错任何事,他怎会如此!”
依萧玖的为人,断不可能得罪于他。
那这可就得问当事人了。
萧玖死或是活公孙方都不在意,甚至说,他更希望萧玖死。
可看公孙胜紧张担心的模样,他忍不住出言提醒,“胜儿,莫让朋友之谊左右了你的心。”
低沉的嗓音响起公孙胜耳边,城门外的声音愈发嘈杂,公孙胜却觉耳中一静。
公孙方看着面前英武不凡的儿子,眼中有骄傲,更有一股深沉的情绪在里面。
“萧玖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哪怕他今天与萧家军都死在了城外,那也是他们命该如此,要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公孙胜一怔,愣在了原地。
“无权无势,斗不过别人,就注定要被人所碾压。我公孙氏绝不能步他们后尘。”
公孙方一手持剑,目光深沉,眼神锐利难当。
公孙胜不知为何,一时哑了声。
半晌,听到身后城门被人从外面拍响的声音,他才好似回过神来,张了张嘴,“那就看着他们被叛军杀死?”
话里是不可置信,既疑惑,又惊讶,嗓音有些嘶哑,说出的话更好似重若千金。
“唉……”
公孙方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他知道公孙胜与萧玖是朋友,只是朋友之情在权势的压迫下也仍旧无可奈何。
第一百六十章 生死一线(四)
城门外,气氛紧张,哪怕再遵军纪,此时此刻也有不少士卒发出异议,更有甚者,忍不住冲到城门前拍击着城门。
“快开门!”
……
“主公,我们可怎么办啊?”
谈义急了,忍不住回头看叛军的方向,就怕对方见到他们被拒之门外,又反扑回来,到那时可不见得城内会出兵帮他们。
“要不我们!”逃吧……
心里大逆不道的想法刚冒出来一瞬,就被萧玖打断。
“谈义!”
萧玖凝声唤道。
“在!”谈义赶忙拱手应。
“谁唱歌声大,让他们都唱起来,会跳舞的,现在就跳!”
“不准吵,不准闹,更不准拍城门!”
萧玖一连串命令下来,谈义不禁呆了呆,后慢慢领悟过来萧玖的深意,赶忙安排下去。
不一会儿,城内众人只听城外响起载歌载舞的声音,纷纷好奇。
公孙方听见歌声,先是一愣,后笑了一下,“呵……此子有急智啊。”
若非不能收为已用,连他亦想将萧玖收为公孙家家将。
公孙胜同样听见城门外响起的歌声,明白过来萧玖是在自救,拖延时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转身就走,目光坚定。
看他朝城内走去,公孙家主一怔。
“你去哪儿?”
公孙胜脚步停了一下,并未回头,口中朗声道,“儿去问问那人,萧玖是如何得罪他了!也问问大王,萧玖到底为什么该死?”
更问问满朝文武,当萧玖一人力保都城、带着手下众人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为什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
公孙胜说完,朝着城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萧玖,待为兄进宫向大王问个明白,放你进城!你可要等着本少主!”
“胜儿!回来!”
公孙家主大惊,连忙要追。
公孙胜却已经翻身上了一匹马,不等人拦,直接一甩马鞭策马而去。
“嘿呀!”公孙方又气又急,带人去追。
城门外的萧玖听见声音,心中一动,脸上也笑了出来,隔着紧闭的城门回答道,“好!小弟等着!”
“好在还有公孙少主可以帮忙,只希望他能尽快说服大王开城门吧……”
谈义的心情多少转好了点,公孙胜的话还是信的过的,言出必行。
萧玖点头,“但愿吧……”
然他心中想的却是,公孙胜真能说服周武嬉放他们进去吗?
他始终想不通周武嬉欲让他死的理由,这场杀局起的突然,叫人心中莫明不宁。
军旗飘动,城外的歌声还在继续,腾龙军故作轻松的姿态果然迷惑住了叛军,至少暂时是瞒过杨国斯。
但萧玖很清楚,这样的障眼法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得赶紧想办法自救。
戒严的街上,只零星几个行人经过,空荡荡的路面,两匹骏马飞奔向王宫的方向。
公孙胜从未怕过谁,也向来看不上这些肮脏手段,他亲入王宫不过是想为萧玖讨个公道。
萧玖和萧家军不该落到这个下场!
“驾!”
一路纵马疾驰,任凭身后之人如何呼喊也不回头,王宫门口的守卫认识他,见他行色匆匆不敢多拦。
公孙胜一路闯进朝臣议事的大殿。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公孙胜大步走进来,高声而问。
“臣公孙胜,代萧玖及城外上千将士,前来叩问大王旨意。”
公孙胜笔直的跪在大殿中央,面对着周武嬉,一双虎目沉如利箭,身姿矫健而笔挺。
殿内安静的气氛被打破。
公孙胜直视上首的君王,沉声问:“千人敌上万人,无援兵、无粮草,睡在敌军阵前,用的是卷刀钝器,如何能战?战又如何能胜!臣请问大王……”
“朝中无人否?城内无兵否?忠君之臣,何以落得孤立无援、身死城下之下场?”
“诸士大夫,只有坐看他人浴血奋战、置之不顾之能吗?”
整个大殿为之一静,公孙胜声声质问好似刺进人心底里一样,带着回声一遍遍回响在众人耳边。
呼吸声清晰可闻,死一般的寂静过后,三三两两的人回过神来,或恼怒,或羞恼,或沉默不语。
有人起身大喝,气极,“你放肆!”
“这是哪家小儿!怎敢可出狂言!”
“来人,还不快把这厮拖出去!”
说这话的人估计是不认得公孙胜的身份,果不其然,只听这时殿外陡然响起一道声音。
“谁要把我儿拖出去啊!”
男人一身戎装,大踏步走进来,沉着的声音似怒似威胁,解下手中刀兵顺手丢给了门口的宫侍。
殿内人等转头看向殿外,待认清来人后,不少人大吃一惊。
“公孙将军?!”
“那就是公孙家主?”
公孙家久居上梁平丘,公孙方这些年来更是鲜少踏足京都,不少人都只听说公孙家威名,却未见过公孙家主本人。
一时间不少人都在议论。
“臣,公孙方拜见大王。”
男人走至公孙胜身侧,对着上首的周武嬉躬身抱拳一礼,淡淡的撇了眼跪在地上的儿子,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爱卿免礼。”
周武嬉抬了抬手,脸上还带着几分被质问的尴尬和薄怒,从本心上来讲,他当然也不想萧玖死,至少萧玖如今还对他有用不是吗?
可惜……
正想着,视线瞄向站在右边下首第一位的老人。
老人一身红底玄纹官服,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最是板正端庄不过。
恰是他话音落,就见下方跪着的周武平出声恳求,“王兄,萧上造一片忠心,万不可折于城下啊!”
他声音急切,满心满眼皆是担忧。
早朝时起,这场针对萧玖的发难来得猝不及防,以魏奚和为首的朝臣突然联和起来,一幅誓要致萧玖于死地的模样死谏,非要将萧玖留在城外独自抗敌,这不是想要人死是什么?
周武嬉不答应,他们就不罢休,这让无论是周武平还是周武嬉都有些难以招架。
“这……”
周武嬉面色犯难。
一面是自己信任的兄弟,还有对自己有功的干将;一面却是以魏奚和为首的满朝文武。
可这早已不是周武嬉以自身想法就能做出决断的时候。
“大王。”
魏奚和面色平静的拱拱手,跪坐在殿前,目光直视着面前三人,又唤道,“公孙将军,还有公孙少主。”
“若其真为忠臣良将,老夫焉有置他于不顾之理。”
魏奚和慢慢说着,表情平静,有礼有节,眼神中却带着冷漠,像是在说他们都被骗了。
“杨国斯隐忍数年不发,一朝谋反就险些致我王陷入危机,然那萧玖虽不过少年,其野心城府不弱于杨国斯,恐将来亦成大患。”
公孙胜皱眉,不信他那套。
“魏国尉,说话当讲真凭实据,你这么说是有萧玖要谋反的证据?”
公孙胜不相信,不信萧玖真要谋反。
果然只见老人缓缓摇了摇头,“不。”
“他现在不反,实是不能,却不代表他将来不反。”
呵……这话就是说,一切都是魏奚和的推测,不知缘由,毫无厘头就要一个少年将军的命!
哪来这样的道理?
公孙胜气极反笑,哪怕再尊重魏奚和,此刻的他亦忍不住冷笑,刺了他几句。
“国尉是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能料事如神?单凭未知之事就言定一人有罪,未免荒谬!”
“还是您想定谁的罪,就定谁的罪!那要法度做何?!”
“胜儿……”公孙方出声制止,却是唤了一声后不见下言,在场之人皆是人精,哪里看不出他偏袒自己儿子的意思。
听到这话,魏奚和表情未见变化,亦不见怒气。
李念仁却是气的反驳了一声,“公孙少主自认与那萧玖是好友,不惜入宫求情,可你又怎知萧玖待你是真心,还是利用?”
中年文官面容微沉,眼神略显嘲讽,“浔郡多少世家大族,他们家中所养部曲不说上千,数百亦是有的。可公孙少主可知,早萧玖初登浔郡长时,就有不少世家联合出兵欲对萧玖进行打压。”
名为打压,其实不过是想置其为死地。
李念仁忆起早先派人去浔郡打探回来的消息,冷笑一声,“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那动手的几家人惨被灭族,全族上下无一活口。”
公孙胜一怔,殿内响起人的抽气声。
“此后,萧玖在浔郡为官两年,确实是将浔郡打理的有理有条,可这样的惨案,若非有意派人调查,却是时至今日都不能被人所知的。公孙少主觉得这些人的死是谁做的?”
公孙胜噎住,无话可说,紧接着又听李念仁问,“为何我等至今不能听闻浔郡的这个消息?”
答案当然是有人不想让这个消息传出去,可能做到遮掩的这么严实,也正说明了这背后之人的势力不小。
跪在公孙胜另一边的周武平闭紧了嘴巴,低着头,没有说话,作为知情人,甚至是受益人,他难免心虚。
他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可李念仁却是很快将目光转到他身上。
男人眼眸微眯,眼神似探究似狐疑,像刀子一样扎在周武平身上,上下打量着什么。
“说来奇怪,十三殿下此前就在浔郡,竟也不知此事吗?就未曾疑惑萧玖是如何赢过浔郡众世族的?”
这……
周武平思索着该如何答话,不过短短两秒,他张了张嘴,平静的回答道,“此事我亦知。浔郡等地多匪患,那几家不幸遭此大难,萧玖也同样遇上贼匪,不过萧家运气好,坞堡防护力极强,这才逃过一劫。”
呵……这种话不过是骗骗寻常百姓和没脑子的人,谁会信这些人真是死于贼匪之手?
李念仁无声冷笑,不想说话。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死一线(五)
“这是萧玖教公子说的罢。”
明明是疑问,口气却笃定。
周武平心中一个咯噔,抬头,正好对上老人看似平静实则暗含锋芒的目光。
瞬间,周武平心中便涌上来心虚,可他的视线却不敢偏移半寸,唯恐叫人看出什么。
说出的话铿锵有力。
“国尉既认定萧玖心怀不轨,自然是本公子说什么,您都觉得是假的。”
如果换作从前,周武平定是不敢这么与他说话的。
可现在,他要尽全力保下萧玖……
萧玖还等着他救命!
周武平深吸了口气,再度转头看向上首。
“王兄!臣弟愿以性命担保,萧玖对您绝无二心,难道您真的要看有功之臣身死城下吗?!”
他接着道,“如果真是这样,日后谁还敢尽忠?朝中诸大夫又有哪个敢言忠贞?!是否个个都要依国尉所言来定忠奸!”
周武平拜倒在地,堪称情真意切,焦急担忧之下更是竭力问出一句,“这齐国,到底您是大王,还是他魏奚和是!”
诸人一惊,这话不可谓不大胆,却也的确称的上杀人诸心,只见魏奚和一派的人齐齐脸色一变,心底暗叫不好。
果然,只见坐在上方的周武嬉在惊过之后就是震怒了。
“放肆!”
周武嬉气的从王座上站起来,怒指着跪在下首的周武平,气结。
“到底寡人是齐王还是你是?胆大包天!出言不逊!”
殿内人跪了一地,空气中唯余安静。
周武平没有抬头也没有其他动作,不言不语显得沉默而坚定,像是誓要从周武嬉这里讨得一个答案一样,固执的叫周武嬉头疼儿。
是他不想救萧玖吗?
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形,魏奚和连先代齐王的遗令都搬出来了,有这个遗令在,莫说是他,就算是他父王活过来了,今日萧玖也难救!
但被一个臣子骑在头上,又被周武平和公孙胜先后指着鼻子质问,要说周武嬉心里不憋屈那是不可能的!
骂完周武平,他又顺势将矛头对准魏奚和。
像是气急,口无遮拦顺带骂的一句。
“还有你!要不寡人这王位让给你来坐?!”
魏奚和敛了敛神色,装作没看出这位王上是顺势想骂他出气的行为,恭敬的躬身一拜。
“老臣不敢。”
他心知眼下情形将周武嬉逼的紧了些,可忆起如今被关在城外的人,魏奚和话语停顿了半响,却是不愿意松口。
“大王,还请相信老臣的判断。这萧玖,非良臣也,当早将其扼杀,以免将来酿成大祸。”
殿内其余人等皆出言附和。
“请大王勿动恻隐之心!”
“你!”
“你们!”
周武嬉气得一口气梗在心口,正想破口大骂,就见殿外一寺人小跑着进来。
“禀大王,谢氏长子谢昱于宫外求见。”
“不见!”
周武嬉气的一挥衣袖。
好好儿的话被打断,周武嬉心情已经极度不悦,管他是谁都不想见。
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求见他的人多半又是为萧玖求情来的。
寺人见殿内气氛紧张,赶忙退下,可不一会儿,又有一人躬身前来禀报。
周武嬉听也不听,三两步冲下台阶,抓着寺人的衣领怒吼,“又是谁来了?!不管谁来都不见!谁他给寡人滚!”
进来禀报军情的寺人吓的跪趴下,可思来想去,军情还是不能不报呀。
他强顶着周武嬉的怒火,颤颤巍巍的抖着声儿,大声道,“禀大王,没人。是城外叛军又攻来了。”
“什么?!”
公孙胜等人一惊,杨国斯竟这么快就识破了萧玖的伪装。
这下萧玖可危险了!
周武平面色一白,当即疾声道,“王兄!不能再拖了呀!当务之急是赶快让萧家军入城!不然单凭他们,要如何抵挡的了数万叛军啊!!”
“还请大王迅速下令开城门!”
公孙胜亦在此时出言,忽略掉身旁公孙家主紧紧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跪在地上倔强的继续朝魏奚和问道,“就算要定罪,也该给人一个辩白的机会,国尉就不怕错杀好人吗?”
他如今算看明白了,这殿中之臣有几个是忠于周武嬉的呀?
大半都对魏奚和马首是瞻,若真要救萧玖,当是要魏奚和手下留情才是。
周武嬉……根本做不了什么。
公孙胜心中除却失望,亦有不甘、怨愤。
恨自己是如此弱小,恨手握权柄之人无能、恨权重之臣一言就定人生死,也恨……自己不是手掌权势之人!
某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如野草在他心底疯长,又如汹涌而来的黑暗渐渐漫上心头。
城外
望着卷土重来的敌军,腾龙军们排好军阵,准备迎击如潮而来的敌人。
谈义握紧手中兵刃,沉声问身边的萧玖。
“主君,若城门始终不开,我等将如何?”
“或许会死。”萧玖顿了顿,声音平静的问,“怎么,怕了?”
从他这话中,谈义听出他不打算撤,那就唯有拼死一搏了。
举起长矛,染着血的红缨丝丝缕缕结成一股,上面的血液早已干涸,红中带着黑。
遥望着越来越近的敌人,谈义眼中满是杀气,声音低沉,“若怕,臣就不会选择跟随主君了。不过区区万人,蝼蚁尔,尚入不得臣的眼。”
“呵……”
萧玖轻笑,谈义的狂言啊,在两军人数悬殊的城下显得可笑却又狂傲的叫人心生愉悦。
敌军的喊杀声将近,他缓缓抽出腰侧长剑,刀锋与剑鞘摩擦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
“不怕就好,挺过今日这一劫,将来就是百万军交锋!你若现在区区万人就怕了,可做不得我的将军。”
谈义闻言,唇边似也溢出一声笑,周身的杀意越来越浓,嘴角慢慢拉平。
三两句话后,他还是问了。
“主君为什么还要守着城?”
玩笑归玩笑,大敌当前,他们确实打不过杨国斯的。
城内若无人支援,这就会是他们的生死之战。
现在逃,才是最好的选择。
公孙胜怕是没能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谈义不相信萧玖会看不清局势。
萧玖不语,思索着迟疑了一下,才说。
“若我们现在从城下撤了,才正好是给了别人杀我的理由,此战逃过去,下一个该被清算的也还是我。不逃,才是真的忠君之臣。”
事实就是这样,无论逃或不逃,对于萧玖来说都是一条难路。
“坚持活下去,城内总会有人为我们争取到生机。”
听见这句话,谈义没太细想,以为萧玖说的是谢昱和公孙胜,敌军已杀到阵前,他下一刻便挥矛冲了上去。
“杀啊!”
两军很快便战至一团,萧玖这边多以防御为主,多人凝成一个战阵,互相协作杀敌。
城内,魏府一文室中,一青年男子于室内左右踱步,从脚步声中透出主人丝丝缕缕的急躁。
他第三次问门外的小厮,“国尉还未回吗?”
小厮回道,“回先生,还未。”
男子视线投向府外的方向,在门边站定了一会儿,突然眼神一定,沉声吩咐,“我出府一趟,稍后便回。”
“是。”
青年一路出了魏府,独自一人朝着一个方向而去,脚步坚定。
谢昱欲去王宫面见大王,可被拒宫外。
等了许久后,他无奈只得回去求助他人,另想他法救萧玖。
“怎么样?”
谢昱刚回到谢府,萧瑛和叶怡便从堂内迎了出去,萧瑛忙问,“谢大兄,我阿兄有救了吗?”
叶怡挺着肚子,站在谢昱身旁,亦是担心,“大王可是下令命人打开城门了?”
面对着二人紧张而又期待的眼神,谢昱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说,未语先叹。
“十三公子和公孙少主还在为萧玖求情,殿内诸臣吵成一团儿,大王根本无暇见我。”
谢昱头一次产生了一点自身很无能的感觉,他也想救萧玖,可奈何他并无官身,又事发突然,让他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的眼神暗下去,萧瑛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谢昱顿了顿,接着说道。
“魏国尉的发难很是突然,也不知萧玖是如何得罪了他,才让他下杀手。”
这些消息还是他好不容易买通宫人打听到的,听说魏国尉还说萧玖野心勃勃,将来会于国不利,这才联合朝臣将萧玖拒之城外,想借杨国斯的手杀了萧玖。
谢昱看向萧瑛,眉头微皱,“你阿兄此前可有与你说过什么?与国尉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
不管是误会还是别的,萧玖都从来不与她说这些事的。
现下谢昱问起,萧瑛的脑中除了空白,亦只觉茫然。
萧瑛娇俏的小脸上一片苍白,愣了许久后,听见城外徒然响起的震天喊杀声,她方回神,如梦初醒。
“阿……阿兄……”
“阿兄!”萧瑛转身就朝城门的方向跑去,身后的谢昱和叶怡二人一惊,连忙去追。
“瑛儿!回来!”
叶怡追出去两步,可无奈挺着个大肚子根本追不及,谢昱在一旁扶着她,叶怡只得赶紧推着谢昱的手,“夫君快去,千万莫让瑛儿做出什么傻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生死一线(六)
萧瑛自小习武,虽在年岁上比不过谢昱,但此刻因着担心焦急的因素在,谢昱竟一时追她不及。
等到他赶到城门下时,恰好见着萧瑛被守城的士卒推倒在地。
“住手!”
他急忙跑过去,扶起萧瑛。
后者狼狈的从地上爬起,一身世家贵女装扮的艳红裙裳此刻已染上些许灰尘,头上的簪子掉落在地,发丝散乱。
叶怡为她精心做的装扮就这样被糟蹋了,萧瑛顾不上惋惜,对手上的擦伤更像无知无觉,从地上爬起来与人理论。
“凭什么把我阿兄关在外面!他做错了什么?!”
“你们所有人都躲在城内不出去,就推他出去送死!是他守住了都城,可现在却反过来要他的命,这是哪来的道理?”
守城的士兵不与萧瑛讲道理,语气嘲弄,“王令如此,你怪我们做何,要怪就怪你阿兄运气不好。”
他们是赵昌部将,一切自然听赵昌吩咐。
赵昌与萧玖不和,他们这些手底下之人自然见风使舵,对与萧玖亲近之人无好脸色。
眼见谢昱到跟前儿了,稍一打量对方打扮,便知不好得罪,因此才无甚诚意的又补上一句。
“女郎也莫要为难我们,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有大王的命令在,谁敢开城门啊?”
端的是无奈极了,前后态度变化极大。
萧瑛一门心思全在城外的萧玖身上,也不在乎面前人是怎么想的,闻言立马道,“我敢!”
“让开!”
“今日我就要放我阿兄进来!”
萧瑛上前,守城的士卒立马排成两排,拦在城门处,为首的小将面色严肃,“尔等若要强行打开城门,便是违抗王令,当斩!”
当斩又如何,萧瑛不怕,面带冷笑就要强闯,可谢昱却不能眼看着萧瑛出事。
他伸手拉住萧瑛,低声劝,“不能硬来。”
听着城外愈加激烈的厮杀声,萧瑛眼圈发红,回首对谢昱道,“谢大兄,我阿兄就在城外,他麾下不过千人,可叛军却有上万啊!”
正对上萧瑛的眼神,谢昱沉默下来,只是抓着萧瑛胳膊的手紧紧的,终于,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启声道,“我知道。可王命不可违,再说……”
他扫视了一眼萧瑛身后拦着的士卒,“再说,单凭我们两个人,如何强行打开城门?”
“你等我找人想办法,救小九。”
“我等不了了!”
萧瑛挣扎着想挣脱谢昱的束缚。
“多耽搁一刻,我阿兄就多一分的危险,就算是死,只要能打开城门,用我一人换城外千百人的性命,那也值!”
她好像从未怕过什么,满眼无畏,只有决然,最怕的是萧玖出事,怕再也见不到萧玖。
她就不信,若城门一开,城内之人还能坐视不管?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打进来?
就算是为自保,他们也不得不出兵抗敌。
谢昱死拉着她不放,直感到头疼,气道,“说的什么傻话!你阿兄把你交给我照看,就是让我看着你做傻事的吗?!”
“那就要让我看着我阿兄出事吗?看着他死?!”萧瑛厉声反问。
她向来倔,不肯认输,也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要哭只能在她家人面前哭。
顶着一头乱发,她徒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利落的一刀割断谢昱拽着的衣角,决然道,“什么王命!我不信命!”
“今日就是鬼门关的门,我也要开!看看这满城诸公,惧不惧恶鬼临门!”
如果要死,那就让所有人一起死好啦!
鱼死网破,总好过让他阿兄他们魂断城外就为救这满城懦夫!
萧瑛手持武器冲上去,满眼凶悍,守城的士卒吓了一跳,平常他们哪里见过这般彪悍的女郎?
直到萧瑛一脚踹倒一人,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为首之人大喝,“大胆!拿下她!”
“住手……”
谢昱额上冒汗,小心在中间打圆场,半护着萧瑛,半拦着她,想将这场争斗平息。
“萧瑛!你当真就不听我话了是不是?!”
谢昱伸手打掉一士卒袭向萧瑛的长矛,情况越来越不利,他也不免动了怒。
几人战至一团,两人被团团围住,不断有士卒相继扑上来,刀来剑往,萧瑛却只有一人,一把匕首,如何打得过他们?
萧瑛喘着粗气,一拳击退一个士卒,闻言回道,“我若是个听话的,何至于时常惹我阿兄生气?谢大兄,我只想救我兄长,你还有家室要顾,大可不必掺和进来。”
眼瞧着又有人冲上来,萧瑛抡起拳头就冲了过去,一拳一脚凶狠异常。
她毕竟习了这么多年的武,又有与人打斗的经验在身,一时竟没落的下风。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谢昱只觉头疼,他家中亦有兄弟姊妹,可没哪一个有萧瑛这么莽的。
可让他真丢下萧瑛不管,那也是万不可能的。
“小心!”
眼光撇见侧面一柄长矛朝萧瑛刺来,谢昱赶忙上前一把拽住萧瑛往后一拉,险险躲过这一击。
萧瑛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被伤到。
谢昱亦吓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将萧瑛拽到身后护住,冷声厉喝,“你们是哪营守军?竟敢伤人!上锋是谁?!”
萧瑛停手,二人被包围住。
为首的守城小将冷笑,打出火气来了,毫不畏惧的沉声道,“吾乃上将军赵昌部下,私自开城者,按令当斩!就是杀她又怎么样?谁敢说老子有错?”
他说的没错,有王令在,萧瑛确实不占理。
谢昱拱手回道,“萧玖乃是对大王有功之臣,现下奉令在城外诛杀叛军,其妹担心兄长安危,欲开城门让其进来也是人之常情。”
“你们一口一个王令,那大王可曾下令让你们杀害有功之臣的家眷亲人?”
“他们在城外浴血奋战,你们却在这儿伤害其妹,可有良心?!此事传出去,又是否令人寒心?你们就不怕坏了你们上将军的名声!”
谢昱这番话说的是又快又急,言辞也甚是犀利,萧玖没犯任何错,是顶着‘诛杀叛军’的王令被关在城外的,是为大义,哪怕所有人都看出来此举其实是想让萧玖死,但明面上却不能这么说。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一众士卒被谢昱说的哑口无言。
为首的小将亦是语塞了一下,气势稍减,却不甘示弱,“那她也不该违反王令!”
谢昱紧紧拉着萧瑛的手不敢放,生怕她再冲上去与人打起来。
对方人多势众,情况对他们不利,不可硬来。
不过片刻,谢昱心中已有成算。
他面色还算平静,深吸了口气,回道,“我这就带她回去,劳烦放行。”
萧瑛恨的牙痒痒,当即反驳,“我不回去!我阿兄还在城外!”
谢昱却不听她言,只是看着为首的小将,等待着对方的发话。
他牢牢擒住萧瑛双臂,任凭萧瑛怎么挣扎也没用。
袖中的匕首因先前的打斗掉在地上,这回可再没武器让她吓谢昱个措手不及。
萧瑛不甘的叫着,“谢大兄!你放开我!”
为首的小将看了眼谢昱,又看了眼被困住的萧瑛,在心中左右思量了下谢昱之前说的话,还是说了句,“放行。”
“多谢。”
围着他们的士卒慢慢让开一条道路,谢昱面沉如水,一手拽着萧瑛,一边快步走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生死一线(七)
谢昱一路将她拽离城门一两百米远,二人闪身进了一处隐僻的巷道,谢昱这才放开她。
没想,反手就给了萧瑛一耳光。
萧瑛正要返身回去,猝不及防挨了一下,脸上顿时升起一片火辣辣的疼儿。
她懵了,愣愣的看着谢昱。
一身孝服的谢昱站在她对面,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墨眉如剑,俊俏的眉眼透着彻骨的寒冷。
“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青年的眼中满是怒火。
“你阿兄不在,今日我便代他好好管教一下你。”
谢昱往日从来一幅君子端方,湿润如玉的模样,鲜少有这般生气的时候,更别提动手打人了。
萧瑛大概还是他亲自动手打的第一个人。
他比萧瑛足足高出一个头,萧瑛才知,原来他沉着脸看人的时候亦是很有威慑力。
“萧瑛,你知道,什么是权势吗?”
过午的阳光打在墙的另一面,阴影世界下的二人陷入一片安静,极度的安静中,只能听到青年缓缓的声音。
“手握权势之人,若要弄死你与你阿兄,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甚至,都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多的是有愿为之效劳的人。”
“小九从一无所有,一路奋斗坐到上造之位,诚然,很不容易,可你又知否,在这上造之位上有大上造,有延尉、有三公、有九卿、有侯、有君!”
“有数不尽的手握权势的大人物,他们哪一个不比萧玖权势盛?”
不过一上造,在那些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死了一个萧玖,第二日就有能取代萧玖的人出现。
什么是人命如草芥?
这个世上任何一个没有权势的人都是!
谢昱声音发冷,字字如针扎进萧瑛心里,“这些人想杀你们,就好比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易如反掌。你以为凭仅一腔武力能做什么?”
“你只有一个人,他们却有千人、万人,王上的一纸召令更是举国皆从,你又算得了什么?”
萧瑛的嘴唇慢慢发白,浑身好似被冻住,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阿兄教你习文,让你练武,却未曾告诉你如何借他人之能强化自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谢昱看着面前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萧瑛,眼中有失望亦有期盼。
她是萧玖护在掌中的向阳之花,开的热烈奔放,单纯无忧,可离了那双护她爱她的手掌,她就是这世间最脆弱无比的娇花,一旦落入尘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将萧玖为她营造的保护层打开,让现实照进她这双眼里,告诉她这个世间的规则,告诉她什么是现实。
“权势,就是它的名字。”
“任何人在权势面前,终将变得不堪一击。你阿兄是,我是,你也是。”
谢昱说完,不再开口。
萧瑛静静的呆立在原地,好似木雕。
良久,萧瑛才艰声开口,“那……该怎么办?”
“我阿兄,怎么办……”
萧瑛慢慢垂下头,恍惚又无助,她争不过谢昱口中说的那些大人物。
权势……
原来这就是权势。
让他阿兄死,他就只能死,而她只能眼睁睁、活生生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束手无策、生不如死。
谢昱看着备受打击、但也终于冷静下来的萧瑛,长长的叹了口气,该说的也说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救萧玖。
谢昱举目看向王城的方向,思索片刻,启声说道,“我等开不了城门,那就让有此权势的人来。”
萧瑛一个激灵,赶忙问,“谁?”
谢昱心中已有求助人选,只是看向眼眶红红、一身狼狈的萧瑛,他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我去寻人帮助,定会救回你阿兄,你先回府,莫要硬闯。”
怕萧瑛不听,遂又加了一句,“你若再乱来,浪费的也只会是救你阿兄的时间。”
“好,我听谢大兄的!”
萧瑛忙不迭的点头。
谢昱看萧瑛这次是真听进去了,遂也赶紧去寻人进宫说情去了,让萧瑛自己回府。
萧瑛抬脚跑出巷道,刚跑出几步,她的脚步突然慢下,脑中不住的回想着谢昱方才说过的话。
‘借他人之能强化自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才是最大最强的武器!任何人在权势面前,终将变得不堪一击’
撇见街道屋内缝隙中躲闪好奇的目光,萧瑛终于停下了脚步。
……
王宫大殿内,气氛僵持。
纵使有周武平和公孙胜几人奋力求情,以魏奚和为首的朝臣们依然不肯松口放萧玖一马。
周武平嘴巴都说干了,满脸憔悴,匍匐在地,浑身无力的颤抖着,绝望的大喊。
“王兄!再不援救,就真的来不及了啊!”
城门外,越来越惨烈的战况一封封传进来,可殿内始终不见援助的命令发出。
周武平越来越绝望,甚至想,若萧玖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他还有谁可以依靠?
公孙胜跪的笔直的身子好似僵硬,面无表情的看着上首的君王,他已许久不曾言语,好似已经放弃为萧玖求情的打算。
魏奚和的目光始终在盯着他,好似想要透过他这一层平静的表象,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终于忍不住暴怒的周武嬉,头疼的发紧,恶狠狠的盯了眼跪坐在一旁为首的老人,像要吃人。
而后却突然转身走到周武平的身前,抬脚便是一踹,怒骂,“来不及什么来不及!为国尽忠是他的本分!”
“本王要他杀敌,又不是要害他,他若真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是将,死在战场上难道不应该吗?!”
随着周武嬉的怒吼声落下,满殿寂静,空气中只能听到他一人喘息的粗气声。
有武将默默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周武嬉的话多少有些让人心寒了,物伤其类,萧玖作为为周武嬉立下大功的人在他口中尚是如此,何况他们……
魏奚和皱眉,察觉到殿中众臣的反应,正待开口为周武嬉说上什么补救一二,却见大殿中央,跪着的少年突然起身。
公孙胜站起,径直往殿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本王可曾让你起身!”
周武嬉先是惊诧,后反应过来公孙胜尚未向他这个大王告退便自行起身离去,实在是不敬。
众人纷纷诧异。
只见已走至殿门的公孙胜回头,少年挺拔的身躯并未转身,声音亦是冷淡。
“大王莫不是忘了?是我自己跪下,如今要走,当然也随我。”
“至于干什么去……”公孙胜嘴边似荡起一抹淡淡的冷笑,慢悠悠的接话道,“朋友有难,岂有不救之理。”
他的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魏奚和,语气平淡却又带着嘲讽。
“国尉单举荐萧玖一人御敌,本少主可心中不服,今日愿以一人之力让尔等看看,吾可为万人敌否?”
魏奚和心底咯噔一下,众人当即意识到什么,纷纷一惊。
“胜儿!”
公孙家主想要追上去。
公孙胜说完便踏出了殿门,留下殿中之人心思各异。
等到反应过来后,周武嬉恼怒交加,脸色红转青再转黑,口中止不住的低喃,“反了反了……真是都反了!”
亦有人小声议论。
“这公孙少主好大的脾气……”
“说走就走,当这王宫是什么地方?”
“就是就是……实在太过大胆……”
公孙家主一面担心儿子真要为救萧玖把自己搭进去,一面听见周武嬉的话,忍下心中的不快,面容沉肃,拱手作了作样子。
“大王勿怪,犬子性子急,行事鲁莽了些,臣这就去将他擒来向大王告罪。”
说的好听,可看他脸上只有焦急却不见一丝的惶恐,更没有害怕,明眼人就知他不过是担心儿子涉险,哪里是真的怪公孙胜对周武嬉无礼呢。
果然,这讨好的话说完,不等周武嬉回应,他便火急火燎的紧跟其后追了出去。
周武嬉咬紧牙关,铁青着一张脸,再也克制不住的怒吼出声,“逆贼!!逆贼!全都是逆贼!!!”
殿内无人敢说话,周武平趴伏在地聪明的不再冒头,眼中难掩期盼之色。
只盼公孙胜一定要救下萧玖啊……
他满心希望着。
周武嬉在殿内发了好一顿火,上首的王案被推翻在了地上,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满地狼藉,上奏的竹简散落一地,宫中的寺人不敢上前去捡,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着。
众臣纷纷退避,生怕被拿来做了出气筒,只有魏奚和几个老臣看着殿上的周武嬉惟余叹息,心中亦是失望。
全程看戏看的最爽的也只有赵昌了。
这大概是他唯一一回想跟魏奚和这老家伙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谁叫往日魏奚和最看不惯的人就是他,现在突然不知何转变心意变得针对萧玖,赵昌堪称惊喜啊,只是在一旁心腹的示意下,几次忍住没开口落井下石。
第一百六十五章 烈酒灼喉(二)
“我是萧瑛。你是?”
问出口又思及眼下萧玖处境,她也来不及等对方回答了,口中快速说道,“我现下有要事,你有何事之后再说。”
说罢要走,对方却拉着她不放,神情止不住兴奋,“你真的是萧瑛?!竟然真的是你!我的天!我竟然真的见到了你!”
“你!”
被一个陌生人拉住说些耽误时间的话,萧瑛肉眼可见的不耐烦,正待发火,就见后方冲上来几个仆人一把拉住萧瑛跟前的女子,拉手的拉手,捂嘴的捂嘴,口中还说着制止女子说话的话。
“实在抱歉,我家小姐神智不清,想是认错了人,搅拢了女郎,还请见谅。”
萧瑛看了看先前还想寻她说话的女子,又看了看对方身边几个控制着她的下人,略显疑惑,“她这是……?”
面前的人低头小声说,“前些日子落水受了惊,醒来这神智就……”
后面的话未说,只是摇了摇头。
萧瑛懂了,原来是有些疯傻,那倒不好跟面前这些人计较了。
扭头正准备上城楼去时,身后被下人捂住嘴的女子挣扎的越厉害了,她一口狠狠咬在捂自己嘴的手上,那侍女吃痛下意识撒开了手,女子赶忙放声大喊,“我叫姚舒!不对,是李乐容!”
说完一句后,女人突然改口喊道,接着说道,“我有大事相告!让你阿兄来找我!一定……唔唔……”
许还没说完,女人的嘴被布堵上,这也是为防她再咬伤别人,面前跟萧瑛赔礼的下人神色尴尬的笑笑,“女郎见谅,见谅……”
说罢,赶紧指挥身后的下人,“还不快把小姐带回去!”
女人目光近乎执拗的盯着萧瑛转过身去的背影,眼神中满是不甘,萧瑛动作一顿,将听到的这两个名字放到了心底,鬼使神差的,她再次回头看时,女人已被人七手八脚拖着往道旁的马车去。
看样子应是有些家世背景家的女郎,可能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疯病,这才急急忙忙将人带回去。
只是女人看向她的眼神,又让萧瑛隐隐觉得,对方好似认识自己一般,可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面前这女人,当真是奇怪。
想不通,萧瑛干脆将此事放下,急忙往城楼上而去,这回倒是让她借着公孙家主的力成功的让人不敢拦她。
居高临下,举目四望,萧瑛才知城外腾龙军的战况有多惨烈。
原本两千的人马现已折损一半,剩下的人负伤围成一圈拼死抵抗,到处是鲜血淋漓,遍地的尸骸、残肢。
“阿兄!”
透过周边嘈杂的厮杀声,萧玖耳尖微微一动,像是听到这声呼喊般转头朝城楼上看去。
连续数个时辰的厮杀早已让他筋疲力尽,身上尽是鲜血和污渍,萧玖眼前一恍,头脑有些发晕,将剑用力插入面前地上,支撑着,稳住身形。
公孙胜的声音从旁传来,“杀不动了就歇歇,放着为兄我来杀。”
“呵……”萧玖口中传来极轻一声笑,也不知对方听见了没有,两人背靠着背站在一起,面前是数不尽的敌军。
萧玖歇了口气,说道,“若我此刻叫公孙兄入城去,是不是显得格外不知好歹?”
公孙胜笑了,长戟一扫一个敌军士卒挑飞出去,朗声回道,“是。你若敢叫我回去,保准下一个被我挑飞的就是你。”
听到这话,萧玖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公孙胜也笑。
战场之上,被敌军围困阵中的两人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说起了玩笑,任谁见了这一幕都得说这两人一句大胆。
“公孙兄。”
萧玖杵着剑在原地恢复体力,唤了一句。
公孙胜一人就将二人身边的敌军尽数扫清,留下一圈真空地带,周围敌军无不虎视眈眈又万分忌惮的盯着两人。
“何事?”
萧玖微微喘着气,慢慢说着,“与你为敌,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只愿,将来我二人不会有在战场上为敌的一天。”
公孙胜还以为萧玖要说什么事呢,原来是这。
他也并未将萧玖的话放在心上,并不很在意的回道,“萧弟多虑了,你我不会有这一天的。”
萧玖笑笑没说话,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丝毫。
公孙胜人中龙凤,生来高贵,必不会甘于人下,可他要走的路又是既定好了的。
两人终会有在这条路上相遇的一天。
届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况呢。
公孙胜后补充道,“就算将来有朝一日,你我各为其主,于战场上相逢,各自不必留情。于私你我是好友,但于公,却是要顾全大义。”
萧玖懂了,遂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说道,“公孙兄今日舍已救我之恩,来日再报。”
兵戈相交之声中,萧玖听见公孙胜笑了一下,他重新提剑开始新的一轮的厮杀。
城内,公孙家主急的团团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还不见朝中有旨意传来,他等不了了!
集结了城内公孙家的人马,公孙方坐在马上与城门口的守军对峙。
“滚开!我公孙家唯一嫡亲血脉,今日若有个意外,必让满城诸人陪葬!”
守城的主将现在只感觉为难,亏他先前还觉得这是个在赵昌跟前赢好感的机会,现在公孙胜也卷进来了,只叫人难做和头大。
“这……公孙将军不如再等上一等,也许大王的旨意就在半路了。”
公孙方却不吃这套,说要现在开城门支援,现在就要出去。
“众将士听令!现在就随我杀出去!”
“是!”
“公孙将军!公孙将军莫要冲动啊!”
正劝,就听城楼上飞快跑下来一名士卒,大声来报,“报!黄老将军的援军到!”
什么?!
公孙方大喜过望,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暂时也不想与齐王面子上闹得太难看。
这对一心想要萧玖死的人来说,却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消息传回王宫,周武平兴奋了,魏奚和却是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虽说援军赶来是好事,可这也太不巧了……
这样一来,还如何借机杀了萧玖?
忽视掉身边诸人请示的眼色,魏奚和闭了闭眼,沉思了不过片刻,他出列跪拜,“这萧玖绝不可留!恳请大王除掉此人。”
“你!我看你是成老糊涂了!不如寡人今日先杀了你!”
周武嬉好不容易被安抚下的怒气,这下彻底爆发,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周武嬉从王座上起身就要去拔剑,底下众人一惊。
就见坐在王座侧位的江臻儿施施然的开口,“大王且慢。”
又看向底下群臣,柔声说道,“众位大人也请冷静。”
“臻姬!”
怒气上涌,周武嬉下意识叫道,而不是再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叫她江后,尽管在很多人看来,他和江臻儿勾搭到一起的事早不是秘密,但好在遮羞布还尚未揭开。
面对周武嬉的怒火和殿中诸人各异的神情,坐在先王后位上的江臻儿却是不怕,只见她一袭素裳,从容淡定,“国尉大人三朝元老,所言所行必是为忠君之举。大王英明果决,亦有一颗爱臣之心,实不该因此事争论起来。”
“既然此事的矛盾之处全在于一人身上,妾倒有一法,可一试这位萧上造是忠、是奸。”
江臻儿明媚如花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姣如明月,不施粉黛,美如雨后春花,只是端坐在此,便叫人看了也觉赏心悦目。
偏偏有些人看不惯她的美,只觉这份美是祸端,所以说出的话也是妖言惑众。
一大臣阴阳怪气道,“江后,这儿是朝堂,可不是后宫女人言笑之地,有什么话您还是回去再说吧。”
魏奚和抬头看了看江臻儿,身后人的话落下后,静默数秒,却是开口问,“敢问江后,是何办法?”
江臻儿不急不徐的从座上站起,轻拂了一下衣袖,笑颜如花的徐徐道,“这办法可不能被太多人听到,不然,万一走露风声,可就不灵了。”
她看向周武嬉和魏奚和两人,轻声问,“国尉,大王,请往偏殿听妾身道来如何?”
“臻姬……”
周武嬉皱眉,有些不大乐意,江臻儿笑着走过去,旁若无人的在他手背上轻划着什么,看眼神两人似是达成了什么共识,果见没一会儿,周武嬉脸上的不悦就淡去了,轻咳了咳,举步朝偏殿走去,还叫上了魏奚和一起。
“走吧,国尉。”周武嬉连个正眼也未看魏奚和,率先带着江臻儿走了。
底下跪着的魏奚和沉默的起身,在左右好奇迟疑的眼神中,不发一言的跟过去。
三人一走,殿中不知是谁压着声议论,“瞧瞧咱们这位先王后,手段可真厉害,看把大王迷的……”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话虽是这样警告的,但江臻儿的周武嬉之间的眉眼官司在场的谁还看不出来?
先后迷住两代齐王的女人啊……
祸水,当真是祸水。
诸人心思各异,一时有猜想周武嬉和江臻儿关系的,还有好奇江臻儿口中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