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烈酒灼喉(三)
大概一刻钟过去,三人才从偏殿出来,周武嬉和江臻儿二人走在前面说笑着,魏奚和照样走在最后,神情显得沉默。
待魏奚和在原位上跪坐下来,身旁之人才纷纷忍不住好奇的问魏奚和,“国尉,江后说的是何办法?”
魏奚和没有答话,从神情上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端坐在那里。
上首,周武嬉突然下令,“命黄珹带兵继续剿灭杨贼,宣萧玖单独入宫来见,身边不得带一兵一卒,卸除兵械。”
说罢,亲自点了身边伺候的大侍官出宫传令,又在人耳边说了什么。
后边说了什么,众人不知道,只是单听前面的命令便叫人心中下意识觉得不妙。
得了命令,大侍官很快从王宫出去。
殿中一片安静,底下人无不思考着前头去偏殿的三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上头的周武嬉,还在和江臻儿旁若无人的小幅度调情着。
旨意传达到萧玖这边,萧玖还未怎么样,倒是他身边之人俱是炸开了锅,特别是听来传令的大侍官‘偷偷’传递给萧玖的消息——说是大王叫萧玖入宫是想一杯毒酒毒死他。
城门口的甬道内,众人听完周武嬉的旨意先是一阵安静,萧瑛死抓着萧玖的胳膊不放,眼中满是焦急,“不行!不能入宫!阿兄,大王这旨意分明是……”
张不知站在一边负着手,不知在想什么,低头数蚂蚁,眼中带着沉思。
“住嘴!”
萧玖先是开口喝止了萧瑛的话,后看向一脸惋惜的大侍官,迟疑问,“大人何必给我警示,若此事传到大王耳中,只怕还要连累大人。”
大侍官闻言也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奴婢曾受江后恩惠,代为多传一句话罢了。江后说,她是您送来王都的,若没有您,怕是也没有她的今日,特让奴提醒您一句。但再多的,她也做不了了。”
江臻儿?
萧玖心中一动,表情不见惧怕也不见慌张,反倒是心底多了几分猜测。
他开口道,“本将随您入宫。”
大侍官没想到萧玖这么干脆,忍不住一诧,“将军可要想好了,此去怕是……”
后话未说,但不说反比说了更令人心慌。
谈义欲开口制止,“主君!”
萧瑛更是吓了一跳,连连劝说着萧玖,不想让他走。
公孙胜和刚跟着黄珹归来的张不知亦看向萧玖。
公孙胜皱眉,“你真要去?不如由我陪同?”
萧玖淡淡的笑,“不了,大王言明要宣我一人觐见,你去做什么?”
可这个关头,要萧玖命的人太多了,公孙胜神色平静,亦道,“我与我父也进宫找大王有事相商,就算不与你一道,也未曾说旁人不能入宫了吧?”
萧玖无奈,萧瑛死活不愿萧玖入宫,被萧玖劝说下无奈只能等在王宫大门前。
张不知站在萧瑛身边,在萧玖转身要走进王宫之时,才开口说了一句,“你与我说的话,还算数吧?”
此时的天空已趋于昏暗,一片黛蓝,如深不可测的海底,月亮出来了,大地照不见一丝霞光,巍峨庄严的齐王宫肃穆中多了一分阴沉,张开的宫门更像是一张巨兽的口,吞噬进去的每一个人。
萧玖回头,看了眼等候在外的两人,又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放心吧,我可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张不知轻笑一声,待进去的一行人只隐约看得见一点背影了,他才开口道,“你对你阿兄有多不放心,则证明,你有多不了解他。”
萧瑛愣住,侧首望向身边这个陌生人。
张不知的目光仍落在宫门内幽深的宫道,说出的话叫萧瑛心中微凉。
“太过依赖兄长可不是什么好事,等到某天一人踽踽独行之时,会发现,没了依靠的你一步也走不下去,但到那时,就算是手脚俱断,鲜血淋漓也得走下去。”
张不知转过头,两人的视线对上,他七分玩味三分凉薄的眸中正倒映着萧瑛那张怔然无神的脸。
“你阿兄走的路,从来只有他一人独行,无人可以陪他。到那时,你怎么办?”
像是看热闹,又像是看好戏,更像是无意间的一问。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
萧瑛妆发凌乱的站在宫门前,身上崭新的裙装也滚了污泥,全然没有京都中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的精致优雅。
从张不知的眼中,她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知怎的下意识想要避开这人的目光,同时心里堵的慌。
她答不上来,沉默了一会儿,开始问面前之人,“你是谁?”
张不知懒洋洋的行了个世家子弟的礼,脸上仍带着玩味的笑,“在下张不知。”
“你是我阿兄的朋友?”
“一半儿。”
“为什么是一半儿?”萧瑛不解,只觉面前青年实在古怪,古怪的很。
对于这个问题,张不知却是含笑不答,拉长了调子道,“不可说,不可说……”
对方不说,萧瑛也不再追问下去。
只是这短短的两句话,已耗尽了萧瑛半是好奇和寒暄的心思,她目光沉沉的望向王宫内,心底一片沉重。
漆黑的王宫内,游走其间的宫人掌灯,朦胧的微光亮起,驱散层层黑暗。
殿里的众人从午后一直待到天黑,基本都已疲累交加,现在坐在殿上已没多少人有力气想说话,俱是一语不发的等着事件中心的主人公的到来。
萧玖跟着引路的寺人一路来到议事的大殿。
殿前,有寺人递上干净的布巾想让他擦擦身上的血迹,大侍官弯腰开口,“萧上造……”
不待他说完,萧玖便已抬脚跨进了殿门。
这……
举着布巾的寺人看了看大侍官,眼中写满了茫然无措,后者也是一愣,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不擦便不擦了吧。
“臣萧玖拜见大王。”
萧玖跪在下首,少年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儿,身上的甲胄早已脏破不堪,未干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角滑下滴在地上,无声的诉说着城外那场战事的惨烈。
周武嬉也是被萧玖这幅凄惨的样子吓了一跳,沉吟了一下后,道,“萧玖,本王命你带兵在城外诛杀叛军,你……心中可有怨恨?”
殿中人等皆是安静不语,人人暗中观察着萧玖的反应。
只见那狼狈不堪的少年郎闻言,也只是抿了抿唇,而后吐出几字,“大王有令,莫敢不从,臣亦无法猜到大王是何用意,只遵令行事,心中不敢有怨。”
“嗯……”周武嬉高坐在王位上,从短短一字上听不出心中是信还是不信萧玖的回答,只是明显的不满倒是没有。
“今有人说你狼子野心,将来恐祸乱我齐国江山,此罪,你认是不认?”
说罢,周武嬉斜了眼坐在下首右侧的魏奚和,眼中亦有不满。
第一百六十七章 烈酒灼喉(四)
被问到的萧玖躬身跪在原地,双手自然的放在膝上,身姿挺直,面色甚是平静。
“敢问大王是何人说的这话?是天上来的神仙,会神机妙算,料到我将来会是乱臣贼子?”
“还是人间凡事算到九分,其实一分不准的神算说我将来会谋反?”
萧玖说着说着笑了,也不管旁边有人听到他的话后瞬间瞪大的双眼。
“这可真是臣听过最好听的笑话。人若知后事如何,当永不会有行差踏错之时,既如此,敢问此人可知自己后事如何?既如此,人间又会少多少不平事,那这人倒也算是做了好事。”
半是嘲讽半是玩笑的语气说完,引得在场好几人想笑,周武嬉当然也忍不住。
难得有人能将魏奚和嘲讽的如此厉害,怎不让他高兴。
“咳……”
有人忍不住咳了咳,直到……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萧上造能言善辨,老朽正是大王口中说的那个人。”
萧玖脸上的笑淡去,侧目朝右首的老人看去,先是沉默,后问,“国慰大人因何觉得我会是乱臣贼子?”
“我萧玖,从未做过一件不利于国与民之事。”
他低下头,少年人满身狼藉的跪在那里,很平静的语气,却郑重而认真,好似还带了一点委屈。
也是此刻,才叫殿内诸多儿孙绕膝的大臣们恍惚想起,萧玖……也才是个少年,和他们儿孙差不多的年纪,却已在战场上走过数个来回。
魏奚和平静的注视着众人眼中的少年,“这也正是我所不解之处,除杨国斯外,你是第二个让老夫看不透的人。”
因为看不透,所以便觉得他危险。
他相信萧玖所说的话,却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觉。
萧玖叹气:“我倒不知自己还有这能耐。”
魏奚和直言:“老夫曾辅佐三代君王,到了大王这儿是第四代,在老夫心里,没什么比大齐江山稳固更重要。”
他看向周武嬉,拱手一礼,“请王赐鸠酒予萧上造。”
满座皆惊,谁人也没料到魏奚和真的心铁到如此地步,宁愿落人口舌也不放过萧玖。
萧玖低头沉默,魏奚和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你若甘愿卦死,老夫便信了你的赤胆忠心,待你死后,老夫亲自去你灵前赔罪,并向大王请旨为你追封,来世再还你之债;可若老夫今日确实是给齐国除去一个天大的祸患,吾虽死无撼!”
江臻儿紧接他的话,亦是附和,“魏国尉此言有理。萧上造,你也莫要心生怨恨,若你真是赤胆忠心,又何惧这鸠酒之毒?需知,忠臣良将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当有实际行动才是。”
她生怕萧玖不明白她的暗示中了圈套,看似劝告,实则提醒。
众人的目光看向萧玖,都在等着看他如何抉择。
萧玖看了眼上首的江臻儿,然后低下了头,而后竟忍不住笑了出来,转头道,“国尉大人真是好口舌,我不死便是不忠,这是世间哪来的歪理?”
少年突自站起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殿内之人一跳,隐藏在殿侧的士卒也在瞬间拔出了刀,只待萧玖一有威胁到其他人安全的举措便立刻动手拿下。
江臻儿柔柔笑着的脸上,表情未见分毫变化,拢于袖中的手却忍不住攥紧了手指。
她只盼,萧玖能懂她之意……
却见少年站起来后仍是止不住的笑了两声,笑声中三分悲凉,四分凄然,而后慢慢的收了声,他站在大殿中央,孑然一人,如雨中之戈,风吹不倒雨压不弯,却也如满庭芳草中唯一的一株向阳之花。
“罢了罢了,我不过一微末出身的小子,一无家世,二无背景,能走到今日全赖我王信任,萧玖亦心感念之。”
“但今日既有人咬死了我将来会于国不利,非要我死,那我又如何能令我王难做。这条命,谁想要便拿去吧……”
他似无所谓道,像是无可奈何的认命,又带着被逼到穷途末路生生作出的选择。
众人一诧。
只听萧玖高声一喝,“上酒!”
魏奚和眉头皱在一处,忍不住迟疑,“你真愿饮此酒?!”
“吾有一腔真心愿报君王,奈何只有一死才能证之,空有才华,徒之奈何?”
说罢,他斜目看向魏奚和,慢悠悠的说道,“就是不知道,国尉大人的这一腔忠心到底是忠于君,还是忠于国了。”
魏奚和脸色一滞,僵在了原地。
周武嬉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寺人端着一樽酒到了萧玖面前。
在满殿诸人的注视之中,萧玖朝酒杯伸出手去,公孙胜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脸色阴沉的可怕。
“你真的想好了?这可是鸠酒!鸠毒无药可解!”
萧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酒。
只见他平静的回望公孙胜,或许是人之将死,他装出的三分淡然也变成了七分,他微笑,“公孙兄,你待我之深恩厚谊,只能来世再报了。”
恰是这时,公孙家主上前强硬的拖着公孙胜往一边去,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对萧玖的敬意,萧玖眼中的坚定和视死如归任谁都能看出来,谁都不能左右他的决定。
公孙胜或许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沉默着任由他父亲将他拉至一边。
他曾想,萧玖但凡表露出一点的犹豫和不情愿,他就……他就……
内心的想法戛然而止,他终于不甘愿的承认,今日针对萧玖的死局,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了萧玖。
同样有此感受的还有周武平,他默默跪坐在旁,泣不成声。
公孙胜眼睁睁的看着萧玖端起那杯鸠酒,而后,朝着上首的君王遥遥一敬,没有丝毫怨恨、也没有丝毫不甘的饮下了那杯酒。
周围一片安静,有人不忍再看,心道可惜,纷纷低下头去。
然安静不过数秒,只听坐在上首的周武嬉竟激动的叫了一声“好!”
周武嬉从王座上站起来,三两步奔到萧玖身前,一把握住他的胳膊,“萧爱卿当是我齐国一顶一的大忠臣啊!”
萧玖睁开了眼睛,表情有些茫然,像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江臻儿从玉阶上袅袅走下,语气里也带了三分笑意,“萧上造想是还不太明了。大王乃是旷世明君,岂会错杀忠臣?那鸠酒啊,不过是杯无毒的水酒罢了。”
经由她解答,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先前三人去偏殿说的试探之法,就是这个……
第一百六十八章 烈酒灼喉(五)
萧玖先是迷茫,后才露出几分惊喜来,当即要跪,“臣,多谢大王信任!”
“爱卿免礼、免礼。你我君臣何需这般多礼,自今日起,你当是寡人最信重之人啊,比之臂膀无异……”
周武嬉还欲拉着萧玖继续夸赞,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话题一转,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魏奚和。
“魏国尉先前不还信誓旦旦说萧爱卿有异心吗?怎么样,如今该试探的也试探了,您也该放心了吧。”
“若还不放心……”周武嬉斜目看了眼魏奚和,语气是说不出的阴阳怪气,“不如寡人这齐王就交由您来做?您想杀谁杀谁,就是想要杀寡人,也可啊!”
正是周武嬉最后几字说出,满殿人皆俯首跪了下来。
魏奚和亦躬身而拜,再抬头时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站在周武嬉身旁的萧玖,再看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的君王。
他心生无奈,知道自己今日僭越的够多了,若再针对萧玖怕是真说不过去。
“萧上造,是老夫多心了,现向你赔罪。”
魏奚和道歉来的快,萧玖接的也快。
只见他淡然颔首一笑,似是对先前遭受到的事情完全不在意,端的是大度从容。
“国尉也是为国为民,下臣何谈怪罪。”
任谁被无端试探经历生死一线,心中都不能做到完全不生气。
可萧玖做到了,他的语气太平淡,表现的也太和气,看向魏奚和的眼神更是不带任何负面情绪。
可偏偏是这样的平静,让静静的注视着对方数秒的魏奚和心中寒毛渐起,就像招惹到隐藏在深渊的恶兽,让人心中无端升起无限警惕。
……
夜色渐起,群臣从殿中陆续走出。
事情告一段落,累了一天的众人巴不得赶紧回到家中吃顿热乎的,因此一个个走起路来都有些匆匆。
萧玖和公孙胜二人并排走在出宫的宫道上,公孙家主和周武平走在两人身后,前方有两宫女掌灯为四人引路。
一路上几人似都在各自想着什么,四人间的氛围很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公孙胜率先说道,“魏家百年门阀,大齐开国之初便有从龙之功,后代子孙更是能者倍出,从这一代往上数,为相为将的更是不少。”
公孙胜的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像是在笑,又像没有。
极安静的宫道上,他落在几人耳边的声音也很轻。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今日之事,你莫放在心上。回去好生休息,魏国尉……想必之后不会再找你麻烦。”
“公孙兄当真这么觉得?”
萧玖淡淡的声音响起。
这话说的,他自己信吗?
若今日被如此对待的人是公孙胜,他自己又能做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一言落,几人俱是一默。
“公孙兄……”
“大厦起而不易,可若要毁之则不然,针对其弱处奋而一击,一击即中。”
几人的步子停下,萧玖的语气中带着笑,对上公孙胜转过来的视线,“一朝崩塌也快的很,不是吗?”
公孙胜的心中掀起阵阵波涛,萧玖的话很难不让人多想,他想干什么?
难道想报仇!
公孙胜神色严肃,“魏国尉历经三朝,座下门人弟子无数,你……”
还是不要硬碰硬为好。
是个聪明人都知道萧玖斗不过魏奚和,公孙胜并无看轻他之意,只是就事论事,想劝萧玖别乱来而已。
公孙胜犹疑着,像是在思索如何劝萧玖打消这个念头,却听先前语气低沉的人突然轻笑出声。
方才的那股压抑沉闷感顷刻间消失。
萧玖面上带笑,语气轻巧,“公孙兄以为我是要干什么?放心吧,小弟可不是那等拿鸡蛋碰石头的蠢人,自找麻烦的事,做不来。”
闲谈间,几人已行至王宫大门,前方引路的宫女恭敬的立在路旁,行礼告辞。
萧玖说罢,脚步轻快的朝宫外的几人走去。
身后的公孙胜微微迟疑了一下,亦举步出宫。
等走至近前,几人才注意到等候在宫门外三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张不知和萧瑛自然是在等萧玖,而站在他俩对面一身月白长衫犹如霜雪冷澈的张怀玉,则是在等公孙胜。
张怀玉轻唤了句,“主君。”
一旁的萧瑛自萧玖出来后就粘在他身后,缩着,很是奇怪的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躲谁。
萧玖自然注意到了她这一古怪之处,将问询的视线投向宫外唯二的两个人身上,更多的还是看向张不知。
“主君看我做什么?”
张不知笑眯眯的道。
现在不止是萧瑛的反应让萧玖疑惑,张不知的这一声主君二字更让他疑惑。
很快,他就知道张不知为什么这么郑重的叫自己主君了,寻常这厮可没有这么讲礼的时候。
只听他说完,一旁的张怀玉皱眉冷声道,“萧玖真是你主君?”
显然,这话既是问张不知,又是在问萧玖。
张不知眉尾恨不得挑上天去,轻轻发出一道鼻音,“嗯哼。”
见萧玖没说话,神情是默认了,张怀玉面容沉肃,“那我明白了,恭喜你得遇贤主。”
说完,深深的看了萧玖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将他从里刨析到外一样。
张不知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懒洋洋的回应,“同喜同喜,你不也是。”
两人目光对上,暗中似有刀戈相撞擦出一阵火花,而后,两人不约而同移开目光。
公孙胜与萧玖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是同样的疑惑。
张怀玉找公孙胜有事相商,公孙胜和公孙家主便上了张怀玉的马车,马车慢慢远去,萧玖四人默默朝自己的往处走着。
萧玖虽有疑问,但并未问出口,等到周武平从另一条岔路口走了之后,三人中反倒是张不知率先出口打破安静。
“主君与公孙少主怕是从今日之后,便做不成真的朋友喽。”
萧玖:“为什么?”
张不知笑的一脸灿烂,“因为有小人看不惯主公啊,定会从中挑拨你二人的关系。”
萧玖默了一下,猜,“张怀玉?”
不过是看张不知很看不惯他哥的样子,萧玖才这么猜的。
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张不知点点头,煞有其事的说道,“没错!那厮看似端方君子,实则阴险狡诈、冷血无情、城府甚深,最爱背后出手伤人,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公孙少主面前进主君的谗言了。”
萧玖:从你那一连串形容词中,我已经能感受到你对张怀玉的恨了,反之,对方是不是背地里也这么说张不知的坏话,那还真不一定……
回想起见过几次的张怀玉的模样,萧玖选择不偏不伊,反问,“你怎知他在说我坏话?你对他很了解?”
张不知摇头晃脑道,“宿敌焉能不时时戒备。他自认为知我,其实不过七八分;我却能知他十分,他之一言一行岂在我意料之中。”
说的这么笃定,萧玖都要笑了。
“那他正在说我什么坏话?”
张不知道:“他在说公孙胜今日不该出手救你,还劝公孙少主早日杀了你。”
萧玖脸上的笑容一僵,脚步也停在了原地。
他先是不知在想什么,后抬起头,目光看向张不知。
“是因为你,他才会想除掉我。”
虽是疑问,但更多是陈述。
萧玖先是仔细分析一下自己的一言一行,没有任何过头冒进之举,原因便只能是出在身边之人身上,然后他被连带着引起了张怀玉的警惕,进了他的必杀名单。
这些人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张不知。
果见萧玖话音落后,张不知扶掌而笑,不仅不惭愧,反而像是很高兴。
“主君聪明。正是因为我之才太过,张怀玉那厮才心生惧意,怕我将来压过了他,所以才想对我主下手。”
“主君怕了?”
他笑嘻嘻的问。
……果然问题还是出在这货身上。
萧玖心想,面无表情的阴阳了一句,“怕倒没有。只希望真如你所言,你是块宝玉,这样就算拿着烫手我也认了,别是块炭才好。”
这比喻让张不知乐不可支的笑,装模作样的弯腰行了个礼,“主君放心,公孙少主可不是听信谗言的人。”
说罢,又补了一句,“至少暂时不会。”
两人心知肚明萧玖以后要走的路和公孙胜将来要做的事必会有重合,到那时,他们还会是朋友吗?
又可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倒是主君,若面对公孙少主为敌时,可会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夜风袭袭吹过,萧玖望向前方空荡荡的街道,久久没有言语。
片刻后才听他说,“有恩还恩,私情、大义,不能混为一谈。若为敌,我必不放过。”
最后几字带着秋之将至的凉意,落在人心上,不免觉得寒凉。
萧瑛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抬头看了眼萧玖的神情,而后又低下头去。
张不知嘴角的笑越发加深,如狐狸般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深,薄唇轻启,慢慢弯下腰去,称道,“主君英明。”
这一礼比之方才才有了几分恭敬。
时至今日,萧玖的每一个表现都再合他心意不过,张不知不要那等仁慈之君,亦不要那等空有野心实则无能之辈为主。
他要能杀人、能救人,能念情、亦心有大义者,方能为他之主。
张不知先前被派去黄珹身边跟着去对付南蛮南下之兵,多亏有他出谋划策,黄珹才能这么快击退南蛮之兵赶回来,算是证明了他的能力。
如今便到了萧玖展示他的能力的时候了,张不知倒很想知道,萧玖还有多少本事是不为人知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血染青山(一)
齐王假借毒酒之名试探萧玖忠心,消息很快就传扬了出去,几乎是第二天,城中大大小小的贵族就都知道了,无不称萧玖忠义。
毕竟不是谁都能经的起这考验。
收到南蛮援军大败的消息,杨国斯心知时机已逝,如今他不是上春中人对手,当即从王都撤兵,往南逃去。
齐王派黄珹带兵去追,这边萧玖却在上午收到对方的请柬。
黄珹邀他过府有事一叙。
彼时,他正在谢家面对张不知的询问。
“主公是如何知那毒酒是假的?”
张不知上来就知,毫不避讳,直白且坦荡。
书亭边的翠竹沙沙作响,叶尖泛着黄的细叶翩翩落下,亭中二人四目相对。
萧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怎么这么问?”
张不知饶有兴趣的看着萧玖,细长的眼眸闪烁着光泽,半是好奇半是笃定,“主君岂是真愿慷慨赴死之人。若是,岂不有违你我之愿。”
换言之,他不相信萧玖真是那种自找死路的人,相反,萧玖比任何人都要爱惜自身的性命,否则,他口中的理想、愿望不都成了一纸空话?
毕竟,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呀……
“哧~”
萧玖没说什么,轻笑了一下。
就是这一笑让张不知更加确定了自己所猜没错,只是他想不通,萧玖又是如何得知昨日的试探?
从传他进宫,再到他出来,中间应不存在有能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才对,更何况,知道此计的唯三人而已。
那三个人中,唯一与萧玖勉强能称得上有关系的,只有……
想到这儿,张不知整个人一愣,目光定住。
“难道……”
不等他将下面的猜测说出,萧玖笑着轻轻冲他摇了摇头,“还不到告诉不知的时候。”
这么说,张不知就懂了。
他亦慢慢露出了个笑,注视着面前的萧玖,心里对萧玖的实力有了新的估量。
“不知不知,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大概就是张不知的聪明之处,明明有时表现的放肆之极,但实则进退有度,分寸把握的极好。
知道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则怎么也不会再好奇下去。
萧玖随黄珹派来送信的小厮走出谢府,临行前,张不知这厮懒洋洋的开口道,“大齐人人都道,武有黄老将军安邦,文有魏国尉治国,有这二位在大齐就乱不了。”
“可同理,若他们想杀谁,一样也很容易。”
说不出来是看好戏的成分居多,还是话里的提醒成分更多,在萧玖回头望过来时,张不知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个小小的笑。
“主君可要小心了,莫再被人当成居心叵测之人。”
萧玖淡淡的收回视线,丢下句,“总不会让你追随我去地府效忠。”
对付张不知,就不能太认真。
张不知闻言也笑,二人心里对黄珹请萧玖去的目地多少有几分猜测,只是不明说而已。
谢昱听人来报,知道萧玖出门了,而来府里做客的人此刻仍留在萧玖院中,谢昱迟疑着,要不要去会会这张不知。
“你阿兄何时与张不知扯上的关系?”
谢昱抬头望向一旁正说着悄悄话的二人,语气复杂。
萧瑛正俯身耳朵轻轻贴在叶怡的肚子上,好奇的听着胎动,闻言,看向谢昱。
“不知道。”
“你阿兄就从未与你提过?”
他怎么会告诉她这些事。
萧瑛垂下眼睑,神情显得有几分失落。
看萧瑛的样子就什么都不知道,谢昱心生无奈,一旁的叶怡出声打断道,“好了,夫君问瑛儿这些做什么?”
“你小师弟一向主意大,你这个做师兄的都不知道,何况我们这些女儿家。”
语气谈不上责怪报怨,似嗔似气,却是有意维护萧瑛,不让谢昱再盘问下去。
谢昱没看出来,叶怡却是将萧瑛的闷闷不乐和落寞看在眼里,她安抚性的拍拍萧瑛的手,不等谢昱解释,温和的笑着对萧瑛道,“走,去帮你挑挑好看的簪子戴上,再换身漂亮衣裳。小姑娘家的还是要打扮一下自己的,不理你谢大兄。”
说罢,挺着肚子颇有些艰难的起身,萧瑛连忙在一旁抚上一把,心里对叶怡的好意心知肚明,不禁眼眶微酸。
看着相携而去的两人,谢昱既无奈又头疼,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叶怡了,还把他给怪上了?
“师兄这话不该问。”
张济放下手中竹简,出声道。
“小九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中,不愿与我们明说,却是没想到连瑛儿都瞒着。”
谢昱叹气。
张济顿了一顿,却是说,“师兄还当小师弟是以前的孩子吗?”
谢昱坐着不动,也不言语。
张济一向冷淡,与师兄弟间交流也少,平素总爱一个人看书,可就是因为与他们的距离远了反而有些事是他看得清,而谢昱身为当局人反而迷茫。
他道:“师弟劝师兄且莫插手萧玖之事。”
谢昱抬头看向他,声音平静的问,“何意?”
这次张济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他眼神望向窗外,好像走神又好像沉思,半响,才说了句。
“他是虎狼,而非善类,一旦与他有阻,都不会落得好下场。师兄被迷了眼了。”
室内陷入沉寂。
张济拿起书简,要走。
“你去何处?”
这快至用膳时间了,张济竟要出去。
张济拱手告别,“我去问圣学宫研读典籍,这几日便不回来了,还劳师兄代我向老师禀明。”
说罢,便走了出去。
谢昱动了动嘴唇又没说出什么,他其实怀疑张济是有意避开与萧玖的接触,只是他人心中到底怎么想的,自己又怎能确定呢?
出了内室,萧瑛小心扶着叶怡的胳膊,低头认真走路,叶怡如今的肚子是越发大了,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见萧瑛这样一幅小心谨慎的模样,叶怡忍不住想笑,语气轻缓,“瑛儿,你谢大兄方才说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叶怡顿了顿,才又开口,“他们男人啊,在外许多事总是不想我们女人知道的。或是为我们好,或是觉得就算我们知道了,也与不知无甚两样,总有许多这样那样的理由。”
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没有说的必要,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像我夫君,还有你阿兄,这世间男儿大多都是如此。况且你还小,你阿兄纵有事情不告诉你也实属正常,再者你又能帮上他什么呢?”
萧瑛神色更显沉默。
开解的话说到这儿也够了,叶怡最后道,“这些天你便待在我这儿,免得你阿兄想起昨日之事又要罚你。”
她说的正是萧瑛昨日煽动城里百姓的事。
现在城中人人都知周武嬉要逃的事,无疑有损齐王威信,朝中已有人在调查此事,只怕最后会查到萧瑛头上。
昨日谢昱和萧玖得知这事,萧玖当即要罚萧瑛抄书,还是叶怡为萧瑛打圆场,把她接到自己院中,免她受罚。
萧瑛撇了撇嘴,表现的很硬气,“他要罚就罚,我又不怕他。”
“哧”
叶怡轻笑,手指轻轻的点了点萧瑛的额头,“你啊,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也就仗着你阿兄宠你。”
“但以后这样的事可莫要再做了,小心给你阿兄惹麻烦。”
叶怡虽心中将萧瑛当妹妹般疼爱,但有些道理,还是要讲给她听的。
萧瑛闭嘴,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她知道,其实叶怡说的不错,她之所以能这样任性,无非是有所依仗罢了。
第一百七十章 血染青山 (二)
萧玖第一次来黄珹府上。
听闻黄家现在的这处宅子还是上上一任齐王所赐,地埋位置极好,又极为宽敞。
因着主人家的喜好,府中一半位置作了演武场,一半是府上人居住之所,装饰朴素,入目所见,有些过于空荡,俨然一幅武将之家的装扮。
派来请萧玖过府的小厮一路将萧玖带到一处内室,这才止住了脚步。
“萧上造请,我家将军正在里面等候。”
“嗯。”
萧玖轻轻颔首,抬脚走了进去。
恰是他踏进去的第一步,定睛瞧见室内坐着两人时,萧玖步子微不可察的一顿,脸上的神情也有片刻的凝滞,只片刻便恢复了正常。
不待萧玖出声,室内的黄珹就先是欢喜的迎了出来,“你小子可算到了,可让老夫好等啊。”
他一拍萧玖的肩,亲昵的拉着他走到食案边上,“哈哈,咱们从前可是有过约定,待你来王都,老夫定要与你喝个不醉不归,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你小子把说过的话全忘了吧?”
案上有酒有茶,一看就知道是为谁准备。
萧玖和端坐在他面前的魏奚和短暂的对视了一瞬,移开眼去。
“与将军的约定,小子从不敢忘。”
听到他这么说,黄珹高兴了,笑道,“没忘就好,没忘就好。”
静坐的两人不言也不语,彼此对视着。
任谁都能看出黄珹这过于热情的态度中浮现出的刻意,对方也果然笑着笑着,就像是忘词了一样,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
“国尉怎么在这儿?”
听到萧玖的问题,黄珹可算逮到机会,赶忙出声,“是这样,老夫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事想询问你的意见。”
他毕竟是个粗人,对于心里盘算着的事情也不怎么会遮掩。
年龄不小了的老将军,情不自禁的搓动着手指,身体板正的端坐着,顿了顿,开口对坐在右边的萧玖道。
“本将军……想收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室内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萧玖除了一开始的意外之后,后神情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见萧玖半晌不答,萧珹心里已多少有所猜测,迟疑着道,“你不愿?为何?”
可是看不起我黄家?
心里正这么想着,就被另一人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德英,你还不明白?他不会接受你代我所行的补偿的。”
魏奚和的神情很平静,只是在这片平静之下,是不以为意的嘲弄。
“他要杀我。”
嘣——
紧张的气氛犹如拉紧的琴弦,随着他那四字落下,彻底断裂。
黄珹不信,又诧又想笑,“这怎会?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是他看到了少年略显稚嫩又冷的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一阵无言的安静之中,他慢慢闭上了嘴。
少年平静的眸色尤为幽深,带着无端的冷凝。
“国尉大人果然聪明,也确实是慧眼识人,一眼便看出小子有仇必仇的性子。”
“萧玖,魏老头他……”
魏奚和脸上冷冷一笑,正对上萧玖的视线,话却是对着黄珹说的,“德英,我知你好意。只是我二人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敌,绝无回转的余地,注定是要你白费功夫了。”
萧玖勾唇,微微一笑,算是赞同了他的话。
看起来像是会友的和谐场面,不见任何争锋,说出的话却大相径庭,大概是萧玖的样子太无害,又太过温和,黄珹喉头阻梗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
“萧玖,我知道魏老头这个老顽固险些害了你,”黄珹握紧了拳头,硬着头皮说下去,“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一心为国,你亦是满腔忠心,实在不该刀剑相向。”
黄珹微垂着头,忍住心底的心虚,“若他愿向你赔罪,不若握手言和可好?”
“哈哈哈……”
不待黄珹说完,萧玖爆出一阵大笑。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笑得全身不住的抖动。
萧玖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黄珹说到一半的话停住,看向笑的乐不可支的少年,微愣。
“误会?没有误会。”
萧玖尾音一沉,拿下遮挡在脸上的手,细白的手指下神情早已阴沉可怖。
他偏了下脑袋,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像个乖张少年朗,语气低沉,“我手下半数将士死在城外,这笔账,不可能不算!”
“他们本不该死,若非你他们怎会丢了性命!你杀我多少将士,我必会一一还回来。”
锐利的目光犹如利剑直射对面之人,说出的话亦带着冰冷三尺的森寒,事到如今,萧玖不装了,也实在装厌了。
“你忠心为国又如何?三朝元老又如何?蚍蜉撼树,焉知最终死的到底是谁!”
这一刻,他早无昨日在大殿上的温和谦良,反而犹如被惹怒的狼王,露出真实的、极端凶恶的一面。
这才是萧玖的真面目。
他与魏奚和撕破脸,就不怕对方再来杀他。
他不会再给对方任何机会了。
“萧玖!你冷静一点!”
今晨刚回来听说了魏奚和和萧玖之间发生的事,黄珹就觉头痛,不忍这两人为敌,便自以为机智的想了这个办法。
他提出收萧玖为义子,更多的是拿这个身份来补偿萧玖,也为安魏奚和的心,以免他再疑心萧玖会走错路。
只要萧玖接受这个条件,今后有他带着和亲自培养萧玖,魏奚和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总不会对萧玖动杀心。
可显然,他小看了萧玖的杀心,也小看了少年的心性。
魏奚和并不意外,因为他心中早有预料。
“你比杨国斯更可怕。”
而全天下,感受到萧玖的危险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你一路往上爬,求的是什么?”
老人慢慢轻抚着胡须,那双苍老的眼睛注视着萧玖一人,专注又淡然,没有紧张没有害怕。
大概是真相离他所想已经很近,所以他不需要求证,只用平述所想即可。
“你老师知道你的野心吗?十三公子和公孙胜如此维护信任你,你又是真心与他们结交的吗?”
“你假意投靠三公子,最后临阵倒戈支持四公子上位,为什么?”
“早知杨国斯勾结南蛮,意图谋反,却不上报朝中众人,又是为了什么?”
顿了顿,魏奚和继续想到萧玖做的另一件事上,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冷凝,一字一句轻捻慢揉。
“你究竟为何死守上春?若说是忠于君王,前些日子大王离宫,你早该帮着护驾出城才是,可你却把大王拦回宫了。”
在魏奚和极缓慢的言语声中,萧玖不见任何反应,只是垂眸端坐,不悲不喜,如一尊玉人儿。
种种的矛盾之处全都聚集在常人难以发现的角落,如同蛛网,看似隐秘实则一切又被网罗其中,若一言一行皆为忠心,那这许多的违和之处又是怎么来的?
不对劲,太不对劲。
“你欺骗了所有人。”
这是魏奚和得出的最终答案。
这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将身边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若所忠非忠,所诚非诚,便只能说明,对方所图甚大啊。
“哧”
面对魏奚和的笃定,以及黄珹惊愣的神色,萧玖笑了,不是先前放肆的大笑,而是柔和的轻笑。
“所以我说,魏国尉,没有误会我。”
离的近的两人呼吸一滞。
魏奚和的表情沉下来,“你承认了。”
听到魏奚和的声音,黄珹这才找回神智,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少年。
“是,我承认了。”
萧玖施施然的点头,旋即笑道,“可我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我与国尉之间,注定不可能共存了。”
他转动了下脑袋,视线轻轻划过四周,“国尉要杀我,因为你是国之忠臣,为国为民,而我是你认为的乱臣贼子,将来我甚至比杨国斯对齐国江山造成的危害更大。所以你要杀我。”
“可国尉,你的眼睛真的看清楚了江山现在是何面貌了吗?”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魏奚和深吸了一口气,徒然暴喝。
看向萧玖的眼神已全是杀意,大有种想现在就杀了他的感觉。
“这个天下从无太平,何必自欺欺人。”萧玖并不怕他,举起对方面前的热茶,轻轻吹开白色的雾气。
魏奚和豁然起身,“你!”
“难不成你还想取而代之?!”
“凭你一微末庶子,也配?!”
萧玖想笑,抬头望向神情激动的老人,语气低沉。
“王失其鹿,天下共逐,周武氏祖上做得的事,凭什么后人做不得?”
看来这茶是喝不下去了,萧玖慢慢站起,不去看一旁神情已变得严肃的黄珹。
“国尉自诩忠臣,忠的到底是国还是君?君又是哪个君?”
“是死去的长公子?还是现在的齐国王上?”
萧玖含笑嘲弄。
看着面色徒然一白像是被问住了的老人,萧玖心里门清儿,“呵……”
“在国尉眼里,配继承齐王之位的只有长公子周武桓,因为他温良谦厚,贤德仁善,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弟子。”
“可他却死了,最终登上齐王宝座的人不是他,所以国尉失望吗?”
看着案上静置的茶水,还是满杯,萧玖未曾动过一口,本不是一场好茶局,这茶沏了也是浪费。
萧玖心中一叹,接着说道,“连王位都坐不上去的储君,到底有何资格称王?”
他举目直视魏奚和,记忆回到那个静谧的夜晚,好像看到那个夜色中静立于亭中的男子。
“我见过长公子,你把他教成了一个君子,却忘了,他是要做一个王。”
“王,是不需要做君子的。他之死,或许自身早有预料。”
只有魏奚和还看不明白,他的得意弟子或许并不想当一个大王。
魏奚和呆愣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萧玖转身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魏奚和颤抖的声线,以及喘着粗气的声音。
“你……你什么意思?!你好大胆!你不怕老夫请奏王上杀你吗?!”
许多事情或许不是他想不到,只是不愿去想,也不想去发现。
可萧玖却直直的戳破了这一层表象,魏奚和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萧玖笑,一派云淡风轻,“若今日我来的是魏府,必当谨言慎行,一丝马脚也不敢露。可现在是在黄老将军府上,他不会提前准备好证人,来让你来借此杀我。”
“你若让黄老将军充当我出言不逊的证人,你觉得王上是信你们,还是信我?”
因为早就知道这里事先不会留其他人,也不会突然从哪里蹦出个熟人,所以萧玖才敢有恃无恐。
他明了黄珹今日请他来的目的,不为害他,又怎会事先布下杀招,更是清楚周武嬉对于这对文武重臣的忌惮,这才有萧玖的直言不违。
魏奚和的全身都颤抖起来,神情越发可怖。
“德英,杀……杀了他!!”
萧玖绝不可留!!
“所有罪责由我承担。今日必须除了他!!”
最后喊出的一声好似泣血,带着尖锐的杀意,直逼萧玖而去。
黄珹抿紧了唇,迟疑挣扎的望向萧玖的背影。
他在犹豫要不要动手……
“国尉。”
萧玖微微抬高声音,回头唤句。
他嘴角含笑,却满目凉薄。
“你既知我藏的深,又焉知你看到的,就是我全部的实力。”
“我今日若死,不出一个时辰便是你魏家全族被灭的时候。包括这京中的诸多大人,他们都将给我陪葬。”
赤裸裸的威胁,让室内二人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毫无防备的前来赴约啊?
面容俊美的少年脸上的笑仿佛清楚的在说着这话,他走出庭院,再没回头。
“你没有第二次杀我的机会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血染青山 (三)
昔年与老将军定下的酒约,怕是再没有兑现的一天了。
萧玖穿过冷清的街道,走到谢府门口时,见到门前停着的马车。
进门,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就站在堂前。
“回来了?”
四下无人,青溪先生转过身,淡淡的看向站在大门处的萧玖。
“老师不是回浔郡了吗,怎的又回上春了?”
萧玖仅仅是一瞬的愣神,很快恢复淡定,稳住上前。
“你把妹子交托给为师,人丢了总要来寻的。”
对于萧瑛偷跑回来的行为,萧玖惭愧,拱手作礼,“给老师添麻烦了。”
青溪先生并不在意这个,轻轻摆了摆手,“不碍事,只是为师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与你听。”
他看着萧玖,目光平静而包容,好像萧玖一旦说不想听,他便就不说了一样。
萧玖隐约知道他要讲什么,喉头顿了顿,还是说道:“老师请讲。”
青溪注视着自己年少的小弟子,半晌才出声问,“之前魏师要杀你,你恨是不恨?”
不是称国尉,而且称魏师,这是对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士的尊重。
“恨。”萧玖答道。
“欲报复回去否?”
青溪先生又问,萧玖半垂着的目光微动,抿紧着唇没有动作,半响儿抬头望向自己老师。
“老师觉得,我数百将士身死城下,这笔账该怎么算。”
一人比之数百之众,哪个的生命更重要?
谁的命又不是命?
青溪先生没有回答,只是一叹。
果然如此。
先前叛军围城,他们无奈只得先躲在周边小村子里,待叛军走后方入城,从谢昱口中得知这些天萧玖身上发生的事后,青溪先生便知不好,也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自认对萧玖还是有些了解,知道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也没有劝什么,只是声音平缓道。
“十年前,南地饥荒,魏师捐出半数家财用以赈灾;八年前,绥城水患,魏师亲率座下弟子前去治理,救助百姓;五年前,北地雪灾,南蛮趁机南下,是魏师说服王上派兵前往救援,这才挡住了贼寇,后又说服京中子弟筹集物资送与灾民……”
“三年前,你也知道,红莲教在北方兴起,祸乱百姓,也是魏师一力说服王上出兵平乱,安抚四方。”
萧玖静静的听着他说完,青溪先生双手拢于袖中,停顿了一会儿后道,“为师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放下心中仇怨,而是……”
“如果真有一天,你二人相斗,若你侥幸得胜,届时给他留一个体面可好?”
这话叫人听了不免觉得滑稽可笑,堂堂三朝元老一代帝师怎是萧玖可以轻易扳倒的?
痴人说梦还差不多。
青溪先生也觉得自己多虑了,可看着面前越来越叫他捉摸不透的小弟子,他终是说出了这番言论。
萧玖静默半响,给出一句话。
“我会的。”
他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可惜,两人立场不同,注定只有一个结局。
你死我活。
……
这几日天气转晴,阳光明媚。
黄珹却心中不宁,足足等了半日,才等到下午不得不带兵出发。
一面是带兵围剿杨国斯的军令,一面又是对老友的担心,黄珹犹豫不决,临行前,还是魏奚和劝他,“你莫不是真被一小儿吓住了?”
他老神在在,端的是四平八稳,从容中还带了些对萧玖的轻视和不屑,看得出来,哪怕是被萧玖气到,他也不觉得萧玖真能扳倒他。
这是魏奚和在朝堂上待了大半辈子的底气。
但没来由的,黄珹心中始终觉得不安。
“你多加小心,切莫大意。”
这话过去从来都是魏奚和对他说,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从黄珹嘴里说出来。
外人不知,其实私底下两人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只是以防君王猜忌,两人平常才表现的不熟。
魏奚和应下,黄珹于是奔赴军中,离开了上春,可若是他知晓自己走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
约莫是四天后……
午时,魏奚和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突然宫里来人,说大王要开大朝,传他进宫。
随行的还有一队禁卫。
这个时候……
魏奚和搁下竹简,看了眼外头灰蒙蒙的天色,心中升起一丝奇怪,恰巧旁边正在执书阅读的魏凌烟见此阵仗,亦觉可疑。
“可是有何大事发生?”
周武嬉登基不到两月,但从这短短时间内就不难看出,他们这位新大王不爱上朝,这冷不丁的突然召群臣上朝,还派出这等拿人的阵仗来请她祖父,要说不为什么事,魏凌烟是打死都不信。
魏奚和不过一瞬,魏奚和便想起前几日的事,冷笑一声,“怕是他按捺不住对老夫出招了,老夫倒要看看,他能有何手段。”
他?
魏凌烟一疑,“祖父说的是谁?”
“一介小儿罢了。”
小儿?
待到魏奚和走出室门,魏凌烟还不自觉在心底呢喃,疑惑他祖父说的到底是谁。
魏奚和一身红底云纹官袍来到王宫大殿时,其余大臣也都来齐了。
“臣魏奚和,拜见大王。”
老人郑重肃穆的声音回响在殿内,上首的君王却是冷哧一声,懒懒的抬手示意,“孤不敢,孤可担不起国尉一礼呐。”
面上装着惶恐,更像在嘲弄。
殿下跪坐着的众人不敢作声。
魏奚和轻轻撇了一眼左右,感觉到了殿内的氛围不正常,面上还算镇定,不解的问道:“大王何出此言?”
周武嬉冷哼一声,此时才表现出不悦来,像是不想回他,又像懒得理会。
他不说话,殿中就只余一片安静,更没人敢大口喘气儿。
魏奚和心中的疑惑更甚,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叫周武嬉如此甩脸子给他看。
左右看看,也没人给他解答疑问。
还是他的学生李念仁不忍看他一直跪在那里,借着求情,出言解围道:“大王明查,国尉绝不可能做出勾结蛮人叛国之事!待前去查证的人回来,一切便能水落石出了。”
魏奚和听完,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扫视了一圈周围,看到众人躲闪的眼神和避之不及的态度,又看向上首的周武嬉,君王满脸厌恶。
他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怒!
“大王!老臣敢问,是何人在此构陷老臣?”
魏奚和面容阴沉,带着皱纹的脸上,眼神分外坚定,里面带着深深的怒火。
周武嬉却是淡淡的撇了他一眼,语气意味不明,“是构陷还是确有其事,等搜查的人回来就知道了。”
魏奚和只觉心中一凉,呐呐道,“大王这是不信老臣?”
周武嬉不说话,只歪斜着身子,半躺在王椅上,身侧江臻儿在一旁静静的给他捶着腿,一点也不找存在感。
看这态度,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奚和面上升起一丝苍白,慢慢垂下了头……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染青山(四)
魏奚和前脚刚走,魏家后脚就遭到了宫里来人的搜查。
看着府中被翻的乱糟糟的一切,魏凌烟站在廊下,眺望着王宫的方向,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不一会儿,她听到搜查的队列中有一小兵急匆匆的从她祖父的书房中跑出,隐约还能听见对方说什么“搜到了”,魏凌烟心中一跳,更觉担心。
只是不等她上去盘问,搜查的士兵就如潮水般退去,她不知道对方在书房中搜到了什么,但看情形怕是对祖父不利,于是她赶忙让侍女备车,准备去王宫一趟。
大殿上,一封帛书自高处扔下,丢在魏奚和脚边。
一同落下的,还有周武嬉暴怒的声音。
“国尉看看这是什么?!”
“真是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国尉大人啊!”
在座众臣皆是心里一跳,纷纷抬头好奇的望向魏奚和捡起的帛书,十分想知道上面的内容。
魏奚和肃着脸,动作缓慢又坚定的捡起地上的帛书,认真的查看了起来。
“哈珀将军亲启,我齐国新王昏庸无能,实非明君之选,吾有意另立明主,以定国邦,杨国斯已是丧家之犬,实非盟友之选。请将军出兵援助,若吾此愿达成,将来愿以大齐半数城池相赠。
另,今已查明,杀害小王子之人乃我齐国上造萧玖,今愿以此子人头敬上,以表诚意。”
落款人是魏奚和,上面盖着一方醒目的红印。
那是他的私印,普天之下没几个人能拿到手……
看着这方红印,魏奚和久久的没有回神,眼中唯有呆滞。
殿中之人见魏奚和手捧着帛书,半天没有反应,皆起了心思。
难道……真被大王说中了?
“老师?”
李念仁跪在地上,小声提醒老人,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回应,急得额头溢出汗珠,顾不得失仪,膝行上前夺过帛书看了起来。
这一看之下,他直接惊在当场。
这确实是他老师的字迹!
而看到后面,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一道湿润的男声打破殿中越来越紧绷的氛围,少年声音清脆,语气犹带了几分感叹。
“原来,这才是国尉想杀我的原因。”
萧玖半垂着眼睑,神色有落魄也有委屈。
苍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虚弱,左手臂上吊着绷带很是显眼,平白为他添了几分病弱之气。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他慢声说着:“不是因我有‘叛逆’之心,只是怪我太多事。因为我偷听到了南蛮想攻入我大齐的阴谋,所以一怒之下杀了赤尔,您便想用我的人头当作筹码,换南蛮出兵相助吗?”
众人听了皆是心里吓了一跳,那人竟是萧玖杀的?!
惊过之后就是疑惑,有人小心翼翼的抬头打量正处于风暴中心的几人,暗自在心中思索着真假。
“你胡说八道!我老师分明是看出你有反心才欲除掉你!这是你的栽赃陷害!”
李念仁才不会让他老师担下这种罪名,怒声反驳。
跪在下首的老人始终不见任何反应,好似傻了一般,不言不语。
周武嬉冷着脸丢下另一封帛书,转身坐回了王座,也不多说什么,开口吩咐一句。
“把人证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型容有些凌乱的中年文士被人带了上来,此人身上未受刑,只是勾着头,神色满是惶恐和胆怯,身上还带着股从地牢中带出的味道。
等他畏畏缩缩的上前,在看清楚这人脸的时候,原本还在一旁乐的看戏的赵昌忍不住一惊。
恰是他认出此人的时候,来人的目光就对上了他,猛的跪倒在他身前,声泪俱下嚎的一嗓子,“将军!”
“属下对不起你啊!还望将军今日大发慈悲救某一命!”
“你?!”赵昌完全处于懵逼状态,还搞不清他的人为什么会被作为证人带到殿上。
直到听到对面萧玖解答,“上将军一心为主,只是难免也会有被小人蒙骗的时候,待听完此人之罪,上将军就明白一切了。”
赵昌心惊肉跳的险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萧玖说完,只听那文士朝赵昌磕头哭饶。
“上将军明鉴,某其实是听从国尉大人的命令才到了您府上做门客,期间除了听从命令,时常将您府上的消息传递到国尉府上,没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只唯有一件,令我心上难安。”
赵昌在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心中就是一凉,生怕今日这局把自己也搅进其中,也怕面前这个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秘密的奸细抖落出自己的事儿来,眼皮控制不住的跳。
“何事?”
控制住心中的惶恐,勉强问出这句。
文士俯地请罪,声音满是懊悔。
“前些日子,某说动将军让大王迁都之事,其实是早有预谋!”
“就…就盼着将军带大王出城,半道儿上埋伏好的南蛮军就会一拥而上,直接杀了将军和……”
他梗住,只敢暗示的小心抬头看向上首。
其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借赵昌之手杀了他和周武嬉。
赵昌心中大惊,“你竟欲害我!”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某已悔过,看在某也曾真心为您的份儿上,还请将军救某一命呐!”
赵昌对上方士的眼神,突然就懂了对方话里的暗示,也不嚷嚷着杀他了,反应过来,跪地请罪,“大王明鉴,臣一时听信谗言,差点害了大王!臣有罪啊!”
赵昌此时的一颗心是拔凉拔凉的,没想到这人竟是对方派来害他的细作!
说罢,暗暗瞪了跪在身旁不远处的魏奚和一眼,暗骂这老贼无耻,面上却装着痛心后悔的模样。
周武嬉冷着脸不表态,心中亦是后怕,想到若不是萧玖及时赶到制止了他,此刻怕是他齐王的宝座就真的易主了。
于是他看向萧玖的眼神更温和了几分。
接收到对方落在自己的目光,听着耳边的哭闹声足够了,萧玖站出来拱手道:“大王,赵将军虽险些害大王遇险,但念其忠心,自身也为贼人所蒙骗,不如从轻处置?”
在座众人一诧,眼神里惊疑不定,想不通萧玖此举是何目的。
赵昌更是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萧玖。
任谁为他求情都不奇怪,但这人唯独不可能是萧玖,毕竟前不久萧玖落难,他还落井下石了一把。
这事儿不难查,任谁都知道,可萧玖如今却反过来为他求情?
周武嬉同样觉得不解,语气凉薄又讽刺。
“你为他求情?前些时候,他可还和某人一样认为你是乱臣贼子呢。”
这乱臣贼子一词听起来很有些微妙,也不知是在说谁。
只周武嬉的目光在下一秒落向了魏奚和。
萧玖神色平静而恭敬,“国事君事面前,不论私情,只谈忠奸。臣认为上将军的错就有三分就绝不会往五分了说,那是蒙骗大王,也是于国不利。”
“哈哈哈哈……”
周武嬉前一秒还沉着的脸,此时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把搂住身旁的江臻儿,大声赞道,“好,好啊!这才我大齐真正的忠君之臣啊!”
萧玖躬身一拜,应下。
接着就听周武嬉道:“既然如此,就判赵昌受三十杖刑,赵昌,你服不服?”
三十杖刑?
比起丢权失势,倒也不是不能受得。
赵昌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但面上还是赶忙装作欣喜和惭愧的模样领了命。
“至于此人嘛……”
周武嬉的目光垂落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文士身上,似是迟疑该怎么发落,却是不再开口了。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继续说。
那文士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动也不敢动一下。
赵昌接收到文士暗地里求救的目光,迫于无奈不得不开口,“大王,念在此人也是听命行事,又是真心悔过,可否饶他一命?”
“哦?你也要救一个要害你的人?”
周武嬉虽然智谋不深,但正常人该有的疑心还是有的,不禁狐疑了一下。
赵昌赶忙答道:“非是臣想救他,实乃此人懂些医术,此前一直在为臣的一位爱姬调理身子,臣怕他这一死,臣那爱姬的身子也……”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是不得已才吞下这口怨气,“看在爱姬的份儿上,臣愿留他在这世上多活些时日,待他将臣爱姬的病治好,到时臣再亲自废他两手,割去舌头,也就算赎罪了!”
他答的认真,找的理由也颇合他的人设,毕竟王都谁不知道他爱美色这一点。
作为同道中人的周武嬉就很能体会他的感受,竟是很是大方的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放过了那文士。
那文士喜极而泣,状似无意间目光掠过萧玖,赶忙跪地谢恩。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染青山(五)
赵昌被人带到殿外行刑,殿中安静了一瞬后,响起一人低低的笑声。
众人闻声看去,是魏奚和在低声轻笑,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原来这就是你的杀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藏的深啊。”
“事到如今,国尉还笑得出来?”
周武嬉讽刺的开口。
魏奚和却是边笑边站起身来,站在王阶下,环视殿中众人的眼神,眼中的湿润更甚。
他问周武嬉,“大王信这帛书上说的吗?以为臣与南蛮勾结,更欲对大王不利?!”
接着他又看向不远处跪着的人证,声音带着颤,“又对此人的一番污蔑,深信否?”
周武嬉面色冷淡,坐在上首沉默了不过两秒,神情亦未有一丝的改变和动摇,淡淡的反问。
“那老师呢?”
“您是三朝元老,不单单是孤身为公子时的授课之师,更是废太子的亲师。”
“在您眼里,孤与废太子孰更配登上这齐王宝位?”
仔细听,他的声音很冷,也很平静。
就是这种平静,让魏奚和整个人如浸冰水,从里到外浑身冷的不能动弹。
他被周武嬉的话问在了原地,殿内无人敢言语。
半响,魏奚和摇头惨笑,“所以这就是大王不信臣的理由。”
不然周武嬉为何对那文士轻拿轻放,因为在他心里,真凶已经被认定是自己。
君臣离心,终是猜忌。
周武嬉懒懒的靠在王座上,看向魏奚和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也将对方眼中的悲凉视而不见,只是懒洋洋的回了句。
“若是国尉能将孤当作故去的废太子一样信赖看重,孤亦能信任国尉。”
可他真的能做到吗?
不能,他们都做不到。
魏奚和再怎么说服自己,周武嬉也始终比不上周武桓,这不仅仅是他一人这么认为,天下间这样想的人更多,因为这才是事实,这才是真理。
论礼数贤能,周武嬉哪儿点比得上周武桓?
“大王说的没错。在老臣心里,你比不过废太子,所以大王不信臣是真心为你好,也是理所应当。”
魏奚和摇了摇头,自觉嘲讽又可笑,可更多的是无力。
看着上首沉迷美色的君王,眼前浮现起对方幼时,自己教太子读书时,他从旁听课时的画面。
谁能想到,那时的周武嬉会成为今日的齐王,而他满心看重的周武桓却魂归黄泉。
上天啊……真是跟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你怎么能比,你怎么比得上啊,可笑……真是可笑,最后竟是你这种人坐上了王位。”
“忠奸不辨,是非不分!苍天不公!误我大齐!”
“魏奚和!!你放肆!”
恰是魏奚和苍老的声音落下,周武嬉暴怒的声音就随之而起。
众臣也被魏奚和的口出狂言吓到,有老臣上前劝魏奚和,不想他再激怒君王。
魏奚和却仍在突自大笑,好似癫狂,“一封书信,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人!满口荒唐言,就定我叛国,何其可笑啊?”
“我魏奚和一生磊落,赤胆忠心,如今却落得小人诬陷,君王猜忌!大王若信我叛国,不妨今日就拿了我的性命去!也让臣早些卸下这为国重担,去地下伴先王左右。”
“你以为寡人不敢杀你吗!”
周武嬉怒不可遏。
魏奚和笑着笑着,眼中又有泪溢出。
他好像身处一方荒诞的戏剧,周围尽是一出由数人合力演绎的戏,只是戏中该清醒的人都清醒着,只有周武嬉这个傻子,还看不清别人的阴谋。
“大王,你是齐国的王,你的眼里该看到更大的世界。臣一人之死不算什么,可臣死后,大王真能在这群狼虎饲之中守住这大齐江山吗?”
老人的声音已近乎哀鸣。
在座无人敢出声。
周武嬉看向魏奚和的眼神冰冷的像看一个死人,沉着声,字如寒冰,“这齐国,寡人说了算!就算没有你魏奚和,我大齐也照样强盛不倒!”
“没有你魏奚和,还有张卿、郑卿,还有满朝臣公,你莫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大王……”
周武嬉这话说的太不留情面,这样对一个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自己国家的老人未免冷血,有听不下去的老臣出言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朝臣当中地位最高的魏奚和尚且被如此对待,他们这些不如他的人又哪来的资格开口?
魏奚和面色苍白,身体几欲站立不稳摔倒。
周武嬉甩袖负过身去,不去看他,江臻儿浅浅的扫过在座之人面色,继续装哑巴。
“罢罢罢,老夫懂大王意思了……”
魏奚和好像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轰然跪倒在地,一连叹了三声,好像将大半辈子的傲气都消磨殆尽。
“那便请大王,赐老臣一死吧!”
“国尉!万万不可!”
“大王,还请开恩啊!”
“此事蹊跷,还请详查之后再作定论……”
一时间求情的、劝服的声音都涌现了上来。
魏奚和门人弟子无数,不论其中多少人是真心实意,但这群人和他都算利益共同体,一旦魏奚和倒了,于他们的势力亦有影响。
但没想到,殿中还有几个支持周武嬉和定罪的。
眼看又难免一场吵闹,魏奚和在这时出声了。
“老夫在此谢过众位大人好意,但老夫心意已决,也请各位莫要再让大王为难!”
魏奚和看向上首背对着他站立的君王,一双苍老的眸子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唯有苍茫。
“大王还等什么?不下令吗?”
嗓音沙哑,没有绝望,也没有害怕,相反甚是平静。
周武嬉心底有一簇火苗在烧着,恨得牙痒痒,他倒是真想一旨诏书赐死这老匹夫,但……
他很清楚,魏奚和在齐国的影响力有多高,若真要就这么下旨,外界定然不服。
周武嬉倒还没被气得完全糊涂。
他深吸了两口气,冷哼道:“你若真想自证清白,何不自溢?寡人也想看看,国尉的忠心到底有几何。”
冷漠而又嘲讽的一句话让魏奚和一愣。
说罢,周武嬉挥袖离去,江臻儿垂着的眸中闪过一抹思考,施施然起身追周武嬉而去。
立时有机灵的寺人一声高喊,“散朝!”
齐王被气走了,留殿中众人反应各异。
几秒过后,李念仁大喜过望连忙过来扶魏奚和,“老师,大王这是不定罪于您了吗?”
有人喜,有人忧,更有人看不懂周武嬉是何意思,明明气得要死,最后却不了了之?
魏奚和顺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目光落在斜右角的少年身上,“恭喜你,你赢了。”
“我输了。”魏奚和道。
有老臣纷纷叹气,不忍的退出去。
也有人大抵是察觉到萧玖和魏奚和之间的古怪,众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不去凑这个热闹。
等到周周安静下来,萧玖俯身朝魏奚和一拜,谦卑和煦。
李念仁颇为看不顺眼他做这个样子,像得很拿腔作势、故意做作,只是不待他出声讽刺,便听耳边传来他老师的一句。
“春秋看客。”
?!
此时的殿内,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唯余他和魏奚和萧玖三人,李念仁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你说他是谁?!”
寂静而空旷的大殿,萧玖望着殿上空荡荡的王座,良久未曾出声,像是未曾听到他的话。
只是开口更像默认、回答。
他说:“那天晚上,我见到长公子时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我问他,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他的父兄向他挥来屠刀时,他待如何处之?
“他说,进退无路,徒之奈何。”
萧玖承认了。
魏奚和的目光看向他,眼中有震惊亦有复杂,他震惊于自己猜对了,可也对这个结果心情复杂万分。
春秋看客……竟是萧玖?
天下谁能想到这个结果,怪不得当初恒儿说是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啊。
若非……他现在怕是也猜不到这件事。
魏奚和深深的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李念仁,“念仁,你退下吧,老夫与他单独说些话。”
他将手臂从李念仁的搀扶中挣出,站直身子。
后者默默看了看殿中的二人,躬身退出。
“若能早些想破你的这一层身份,或许今天,就不致于输给你。”
“你想说的是,若早知我是春秋看客,你就不至于大意而输给我。”
少年唇边溢出一声冷冷的轻笑,侧身看过来的眸子里也泛着轻微的嘲讽,不过一瞬,脸上的笑便已收敛。
“你错了。你输给的,不过是你自己。”
萧玖摇头轻声否认,缓缓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哪个君王会信重有二心的臣子,尤其是还忠心旧主,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随着萧玖的话音落,魏奚和的脸色更是白了一分,那句死人二字在他听来,尤为刺耳。
倏忽,他苦笑两声,“所以老夫落得今日下场,全怪我自己,你就不想杀我?”
魏奚和不信。
哪怕萧玖表现的再平静,可那平静的表象下透露着的杀意,他能清楚的感知出来,作不得假。
萧玖的目光又重新转向王座,在那王座上,他好像看见这片天下一代代人之间无尽的销烟,看见从前无数在他面前死去人的脸。
“我前路已定,无人可阻,若不杀你,我如何前行?”
寂静无声之中,这话格外的冷。
他们彼此都知道,魏奚和绝不可能投诚于萧玖,所以萧玖只能选择杀他。
既是为仇,也是不得不为。
魏奚和愣住,看着萧玖的侧颜,好像猛然明白了什么,目光也看向王座。
最后的最后,萧玖拉开殿门,魏奚和在他身后出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他吗?”
一个人的名字被声音极轻的道出。
萧玖顿住脚步,轻轻的点了下头。
那一天,魏奚和独自一人在殿中待到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独自沉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