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八十三、天听(一)
三日后,仁皇省将举行已停办两年之久的大型商会。
这个商业大省,似乎又要恢复他往日的风气。
………
“历史上有一个文臣。”
“他叫朱弁。”
“是南宋的臣子。”
“作为宋国使者,被扣押在金国一十六年。终不屈从。”
“很惊奇吧。不单是强盛的汉,有苏武守节。便是政弱的宋,亦有朱弁不屈。”
落阳历老将黄无啄阴沉着脸,他脸上的大斜疤随之显得狰狞可怖。
凝鼎巅峰的气势自然而然地震慑着现场修士。
而这气势唯一针对的修士,是杨氏族内最小修士。
杨天祜。
杨天祜就像一个未经摩挲的瓷器。又新又亮。
是那么有易碎感。
半点不像与他肖貌相仿的大哥杨皇矣。
他大哥一如刚出土的老瓷。散泥扫尘,雍和静雅。
杨天祜心里有一整套辩词,可黄无啄一段话,却像儒群里站了个以武犯禁的侠客。
少年郎的任性和鲁莽就在于,明知对错与是非,最后照顾的仍旧是情欲。
杨天祜心知自己说不服黄无啄,索性提影抽身,大步离去。
望着杨天祜匆匆而去的背影,杨四方来到黄无啄身旁。
“黄叔…怎么突然要提到朱弁,我们在聊的不是要不要支援徐庆之等人吗?”
黄无啄轻看一眼杨四方,阴郁的神情如雪投炉,消融为空。
“大荒修士常常提‘道德’二字。”黄无啄字字珠玑“所以。德务实于道,道务实于自然。”
杨四方如临雾观花、在渊听水。
似懂非懂,如知未知。
黄无啄深知“论高常近迂”的道理,并不多说,满怀耐心去等待杨四方到人间与岁月中历练,然后恍然彻悟他那半隐半发的信念。
不过。
曾经回马坡开酒楼的杀酒佬推荐少年参军追随至尊,鼓励少年去看一看人间。
那一次鼓励,使少年看清人间,并坚定了他愿意塑造并拥护的未来。
现在,是时候让杨家的小一辈,看看如今的人间了。
黄无啄心绪沸腾,面上却平静十分,只是淡淡地说“这次去仁皇省,你也跟我去。”
杨四方猛然怔住,旋即惊呼“不要!我要留下来帮大哥!”
黄无啄老茧压实的掌心落到杨四方头上,长辈般霸道决定“有昌黎省的熊怀在。你留下来也没多大用。”
杨四方不服气地鼓起双颊,如河豚涨圆了脸蛋。
黄无啄轻笑“怎么?不信。”
杨四方拍开黄无啄的手“才不是。”
黄无啄心领神会。
小孩子的头就是软。黄无啄如是想。
大叔的手就是硌。杨四方如此想。
………
“张…兴国?”徐庆之以一种审视目光盯着张,之林。
一旁钱阳雨轻笑“兴国。好名字。”
“是表字。”张之林纠正。
“比起这个…”张兴国(之林)与徐庆之的目光同时看向钱阳雨。
“没想到,陈镇波的传承竟让你得了。”徐庆之感叹道。
钱阳雨眯眼“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北道宗竟然会同意龙主的请求。我还以为,北道宗已放弃了仁皇省。”
对于这个尖锐的问题,徐庆之少见的软弱起来。
“很抱歉。让你动摇了。”
徐庆之的歉意,令钱阳雨面容渐僵,如多日的寒风终于冻硬河面。
钱阳雨略有不满“我一个人赴约。侥幸得到了陈镇波的传承,北道宗如何看待?”
徐庆之意识到自己话语欠妥,索性不再顾忌一旁的张之林,将事情摊开讲“北道宗或许与符横天与潜龙闻有分歧,但绝不是一心要背离天下散修。”
钱阳雨冷笑“希望千寻谱与北道宗,不要寒了天下人的心。”
徐庆之眉结疙瘩,吴钩般下垂的嘴角紧闭着。
一旁看热闹的张之林明智地选择不动声色。
作为仁皇省地下世界仅有的几个代表,钱阳雨选择搁置争议“走吧,拍卖会要开始了,我们还要见南三省的来客。”
三人鱼贯走出一家酒楼。
只一出门,就能看到满大街的商铺门前引客、门内迎客的场景。
骤停两年的商业,复苏了。
高端产业、大型商会、大型活动,都能带动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相关产业的发展与兴盛。
钱阳雨带着众人经过一面刻有“尽四海外为封疆,终古不用城与隍”的墙壁。
张之林大有兴趣地看了数眼。
“这两句话,是取自元诗四大家之一揭傒斯的《高邮城》。”钱阳雨见状,主动解释。
“至于写在这里的用处。是鼓励仁皇省修士参军。——九子圣军。”
张之林颇为惊讶“我只知九祖是将修士骗去妖国。看周围修士对此墙熟视不惊的样子,难不成,大家都很乐意投身师旅?”
钱阳雨清澈的眼聚出一抹刀光斩向城壁,也不直接回答,只是建议道“二位只需多听听,多看看,就会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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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张二人闻言,不动声色地侧耳聆听。
只听近侧响着一段对话。
“大哥,你说咱们是继续参顾圣的军好,还是留下来?”这声音欲扬而止,显得很是兴奋。
“留下来做什么?”大哥的声音倒带着许多疲倦。
“全都是人!留下来,做做生意嘛!有人的地方,总会有钱赚的。”
“不留。”大哥斩钉截铁。
“为甚啊?”这声音猛地拔高,泼进行人耳中。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蠢货。要我看,这商会,也不过是肖钱两家讨好了顾圣的结果。”大哥冷哼。
这话,虽硬邦邦,却敲得行人们微微点头。
交谈不约而止。
这时候,徐张二人再看身旁的行人。
没有一张脸上盘踞着坚信的神情。
大家都不知道,刚才那场谈话是对是错。
张之林与徐庆之很是默契,同时看向城壁。
“终古不用城与隍”
“真是神奇……似乎,就连九祖也在宣扬一个道理。”张之林幽幽叹道。
“尽四海外。”徐庆之缓缓接言“为封疆。”
“只要四海外尽为封疆,那也就不需要防御用的城与隍了。帮助顾圣统一妖国,统一整个诸夏大陆。统一整个世界……这是九祖的想法吗?”徐庆之呢喃道。
在全体修炼文明格局大变动的今天,一切都陌生如长夜后的第一抹光。
那是未来的心跳。也是未知的呼吸。
………
“修炼世家,开始失去散修信任了……”
黄无啄幽幽一叹,注定成谶。
六百八十四、天视(一)
杨四方有些头疼。
修为越高的人。总感觉说话越是玄关重重。
从来到仁皇省,黄无啄就吞声落肚。像大地吞下种子,陷入长久的静默。
现在突然吐出一句断言,既让人感到惊讶,又让人好奇。——这吐出的,到底会结什么果?
黄无啄也不卖关子,指着前面一个带刀修士“听听他身边的人在聊什么。”
杨四方顺指而视,看到一个形若梨之将烂将黑,形近木之受病受枯的男子。——虽有病色,不掩其堂堂之表。
那男子果然带刀。
光刀鞘,便是六品法器。
杨四方竖起耳朵。
“要我说,顾圣还是照看我们的。你瞧,这次商会,不还是靠近咱肖家的地盘。——就是看这天……”女修士搓搓手,身子也刺猬受袭般缩紧,向带刀男子靠去“怪冷的。青师兄。好像要下雪了。”
带刀的青师兄冷冷暼一眼女修士,也不说话。
女修士“嘿嘿”憨笑,又有些娇柔态。到底是更靠紧青师兄了。
青师兄身旁众修士见状,也不说话,见怪不怪。
一行人继续前进。
杨四方转头“刘叔,我也妹听出啥啊。”
黄无啄皱眉“多听些,听多些;好端端的姓,让你说换就换。”
杨四方坏笑“还不是刘叔的姓太怪了。”
“姓什么不好?偏姓黄?我黄叔黄叔的叫,让人听了,怕不能误会你是刘皇叔?干脆就叫刘叔吧。”杨四方促狭地看着黄无啄。
这边黄无啄束紧音声,一旁便有大汉摔翻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皇叔!”
顺声一看。
果然好一个壮汉。
圆脸如虎,髭须丰茂,铜铃眼,松针眉,塌鼻大嘴。
壮汉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子。
与那壮汉身形相近,容貌神似。更瘦一些。
兄弟俩。
壮汉笑完,手拍在身旁男子肩上“大哥,你瞧,这姑娘真逗啊。”
大哥显然有些头疼,对杨黄二人微一行礼“实在抱歉,家弟粗大条惯了。在下钱家长老李拓。这是家弟,李代。”
黄无啄微还礼“失敬。在下黄无,她叫杨方。”
“二位可是要参加商会?”李拓率先发问。
黄无啄缓缓一个沉吟,转而点头。
“不如同行。”李拓邀请。
黄无啄直接点头应下。
四人一聚成团,结伴而行。
“老妹不是本地人?”李代有些惊讶。
杨四方初对李氏兄弟的热情微微惊讶,却也早有听闻仁皇省粗犷大气的民风。
现在缓过神,便很积极应道“是啊,是啊。大叔能看出来?”
李代哈哈一笑“当然。——老妹,别看我们这儿口音好学,也就是俗话说的容易带偏人。但老妹气质一看,就不是这地儿的人。”
杨四方与李代很投机,主动赞道“关东大气,齐鲁好客。倒是小妹我有些拘谨了。”
李代昂起虎背,掐住熊腰,作势要笑。
李拓猛然捂住李代嘴“我看你这笑,要炸。别太狂。”
李代点头。李拓松手。
便是黄无啄,在这凛冽寒风与豪放民风中,也不禁微笑。
李拓朝着黄无啄苦笑。
黄无啄最终决心发问“我看,李兄弟,似乎能看出我的修为?对我格外重视。”
李拓也不绕弯“当然。我好歹是有些眼力见。”
黄无啄更惊讶了“这仁皇省,从来这般放的开?连现在也如此?”
李拓更不犹豫,半是无所谓,半是豁的出“从来如此吧。在我认知里,从来如此。”
“前辈或许会觉得,仁皇省现今叫那九祖与顾圣管着,对外界会异常敏感,甚至会排外。实际上,并不是。”
“如今的肖家,钱家,对顾圣会恭畏,也会恭维。可对我们来说,并无太大差。”
“九祖没来之前,就有那北道省的修士来这儿。来了之后,南三省修士也来了。他们有自己的算盘。我们也不瞎啊。”
李拓这话,属实惊讶了黄无啄。
黄无啄没想到,李拓大实话说的这么痛快。
李拓看着黄无啄吃惊,终于有些畅快“前辈也不用惊讶。——你看,自从九省建立,宗门修炼开启,天下散修的资源也好,智慧也好,就是消息渠道也算上,都大大增强,大大提高。”
“在这种情况下,天下那么多人,总有人能看得清时局,也总有人会议论。议论出真相,议论出那些大修士、高境界想的是啥。”
“哪怕说对了,也没事的。”李拓轻笑,眼角登时扯出皱纹。
杨四方感慨而问“曹操尚怕杨修瞎说大实话,那些大修士,就不怕天下人的说法?看法?”
李代忽然正色“不惧之人言,只怕顺风而呼;不在意群视,只畏登高而招。”
李代这话,让黄杨二人更加惊讶。
这下,二人算是知道,什么叫“野有遗贤”了。
“说得好哇。不怕说得对,怕说的响亮,怕说的话传的远;不怕怎么看,怕看的人多,看法一致!好!说得好!”黄无啄由衷而赞。对李拓兄弟,格外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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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见李代满脸得意,直接戳穿道“这话,可不是我俩能说出的。”
黄无啄兴趣大起“哦?不知,是哪位所说?”
李拓神秘一笑“这个,恕晚辈不能告知。”
黄无啄轻叹“才使草庐可受三顾,德令陋室可含芳香。——果真如此。
若能知说此话之人身份,只要能见上一面,便是十三顾,也可以。”
“哎,李大叔,你知道前面那个带刀的修士不?”杨四方也不提男女,不说容貌,她知道李大叔一定能看到青师兄。
至于是哪个李大叔。
没差的。哪个都行。
李拓向前看去。
果然看到带刀修士。
“他啊……肖家的青九,也算个天才。”李拓冰下藏波。
平淡的声音里,有一股寒风里才有的微苦。
“青酒?他喜欢喝青梅酒?”杨四方小小的脑袋里蹦出大大的疑惑。
“哎呀,杨姑娘,是六七八的九啊。”李代喊道。
“根本没有九,六七八里面!”杨四方纠正道。
李代大方承认“嘿!心急了。”
“这个青九,咋样的人?看着白白净净,但总给我一种要…烂掉的感觉。像…冻梨?”杨四方拄着下巴,如吴起于阵前深思。
李代大手连摆“他可不像。冻梨那玩应又甜又多汁,而且又不是烂的。”
“正好,到商会前,我们正好聊一聊这个青九。”李拓的话,另有深意。
………
这一路,处处可见那三五个修士聚成一伙,交谈不休。
所谓天高风倍冷,人多话愈热。
聚散攀谈里,多少荒唐真,多少仔细假。胡吹吹里亮锋端,海夸夸下显心智,都做一场谈。“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出自《尚书·泰誓中》”
六百八十五、风扬包谷糁
大型商会,不同于大型拍卖会。
从举办的时间上看,二者并无多大差别。拍卖会可办一月,商会无不可。
差距,主要在兼容性与核心。
大商会里,会有小的商场市场。而高端拍卖会,几乎不向下兼容。
商会的核心是走量,量大管饱。
拍卖会的核心是走利,利高管饱。
所以,你在高端拍卖会想拍凡品俗物,那是不可能有的。可你在大型商会里找简易商场,却很容易。
大宗冶炼材料、特定布阵设备、珍稀炼药药材不远处,甚至能找到低品级修炼所需的零售点。
规划有条的场内,并无太多揽客行为。
熙熙攘攘的修士们大多只会观摩。
真正会出手的,往往也不需要旁人指点。
“没想到…这个青九,竟还认识那顾玉成。”杨四方一边闲看四下,一边感慨。
“肖家推举这个天才作为仁皇省修士的表率,吸引修士为己所用。这样看,是顾圣所允许的。”黄无啄如此评价。
李拓拿走一个三品助炼剂,随手弹给店家一张可在钱家兑换相应报酬的通灵玉“是。”
“哎?——大叔才三品冶炼师吗?”杨四方见状,颇为惊讶。
李拓轻笑。
李代解释“不不。这是准备给我们妹妹的。——希望她有个手艺。有一门手艺,有一口饭。恒古不变的规矩。”
杨四方微微点头。心中却有些感触。
黄无啄将一切看在眼里。
“现在,很多修士的境界与其他我品级并不相等。大多数人知识都明白,可操作能力却不够。”
“不是每个家庭,都能花足够的资源培养出一个三品的冶炼师。何况像四方你这种六品冶炼师兼六品阵道师……”
六品,是悟道境的极限。不是杨家的。
黄无啄看着杨四方不安的神情,知道,这是杨四方第一次明白这些。
在人间,见众生。不见苍生,何知人世疾苦?
至尊建立的九省,是将温饱满足尽,是将饥寒除恶去。可还不够。
对苍生来说,对天下修士来说,还远远不够呢。
这些,都是黄无啄不能用单薄言语去说,只得让杨四方亲眼去看、亲耳去听的道理。
天听。天视。
自我民。
收起助炼剂,李拓轻笑“让姑娘见笑了。”
杨四方面色绯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在对战上,我和她妹妹都是悟道境,或许不分高低。可若是去一个宗门,去谋求一个长老职位,以我双六品他我修炼师的身份,一定是我当上长老……”
“恐怕,人家知道我是杨家嫡系后,问也不问,就直接让我做长老了吧?”杨四方这样想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这种情况,落在散修头上,就是赤裸裸的差距。是天堑。
李家兄弟,好歹还是钱家的长老……
“话再说回来,您觉得,顾圣怎样?”李拓主动询问。
黄无啄沉吟片刻,最后感慨道“距离太远,前后变化太大。看不清。——他不是你们仁皇省万人传颂的圣人吗?”
李拓沉默了。
李代不愧是老实人,直接道“对我们来说,顾玉成也不是过去那个他了。”
“按我妹妹说的,同样是风。从前的是逍遥却随和的春风,今天是自由但狂虐的冬风。不一样喽。”
黄无啄听李代的话,缓缓点头。并不多说。
………
北风
总南下,自由又萧条。
商会场地里刮起一阵风,风带了一场细雨。
这雨很快就随风而停,变成了一场雪。
“孤生似雪不常起,一时得意满天下。”青九握刀的手变扶成攥,手背上根根青筋凸涨着。
“顾玉成啊顾玉成,你走了那么多年,留下一句诗,教人争相传唱……怎又回来了呢?”
“师兄,你和顾圣相认识,我听说,你曾见过顾圣?”女修士依旧贴着青九。
青九也不排斥女修士,只自顾自道“不熟。”
女修士还想说些什么,旁边就有人制止道“闫行,青师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要叨扰。”
女修士撅嘴,不说话。
青九抬眸欲噙漫天雪霰,最后也只是感到一阵空洞“到底,差在哪里?差在哪里呢?”
“孤生似雪不常起。一时得意,满天下。——也是好诗!”一树雪玉峨然而至。
……
藏在人群中的徐庆之很不服气“怎么叫他去接触青九?”
钱阳雨洒脱一笑“我早看出庆之兄不喜兴国,原因,大概也就是张之林的身份敏感,您不想让千寻谱的张家站到我们对立面。”
“可你我身份就不敏感?我前几日才露面。你?徐门白衣,还不够有名?”
徐庆之闷声。
钱阳雨提醒“既然要做事,总要团结的。”
“青九作为肖家弟子中的领军之辈,长老中的新一代,若能联系上,对我们大有帮助。”
徐庆之闻言,只能看向张之林。
一身白衣的张之林只站在那里,便教人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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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此磊落疏狂,一如那丹青上的狂草,自隐一抹醉气,三缕豪放。
剩下的,全是帅气。
闫行咽下口水,下意识拽紧青九衣袖。
青九却像见惯月飞天镜、云结海楼的渡江客,波澜不惊,只在口上谦让道“阁下真是风华绝代。”
张之林坦然接受“在下散修张兴国。”
青九微愣,旋即失笑“阁下,不像散修。”
“哪里不像?”张之林追问。
青九不予评价,只是道“见多了公侯家的麒麟儿,忽在草野见玉鹿…今日才信,非工巧夺天,自然有神鬼。”
张之林丝毫不虚,也不怕青九有疑,十分自然地问道“阁下似乎有心事?”
青九也不遮掩“是。顾玉成的诗,我读不懂。”
“够明快了,他的诗。”张之林评价。
“至简不陋,至易不空。”青九回击。
张之林愕然。
“我不懂,一时得意满天下,他究竟是自谦,还是自认只有‘一时之命?”青九长眉几入鼻梁,再靠拢些,只恐插上去拔不下。
张之林忽然失笑。
青九不解“笑什么?”
“自嘲罢了。以前以为他简单得很,未曾想,是我把他想简单了。”张之林幽幽感慨。
青九颇有同感,又很怀惊讶“怎么?你认识他?”
张之林爽快承认“见过一面。那家伙,到处跑。”
青九开颜。
是,那个奔波而不疲劳,总怀揣着一个愿意付出的目标的家伙,才是顾玉成。
想通这一点,青九忽然肯定了那顾圣的身份。
只是顾圣。不会是顾玉成。
青九看一眼张之林,邀请道“一起逛逛?”
张之林得偿所愿“固所愿也
,不敢请耳。”
………
“若顾玉成再看到这雪,又会写下怎样的诗词呢?”青九忽然发问。
张之林摇头“我非鱼。——不过,我倒有一诗。”
“讲。”
“风扬苞谷糁,山砌玉尖白。
屏寒不知暖,日白色洞萧。
感昔奋力主,客此苦冻土。
天公自无私,地力更不穷。
人生天地间,不负前行人。”
“苞米糁?——哈,哈哈哈哈!”青九引颈大笑,张扬肆意。
“这雪,确实像极了玉米粒尖端那一点白。还有,你那句不负,很好。”青九终于有些畅快,却又另有惆怅了。“苞米糁,就是玉米糁。玉米粒尖尖上,会有一点白。中间也有白的。网上说,是玉米胚。具体是什么,我这个农村长大的五谷不分之徒,还真不清楚。——惭愧。
只要找一下玉米粒的图片,就可以看到玉米粒的尖,是白的。
风扬苞谷糁,山砌玉尖白。
说的就是风扬起一阵玉米粒般的雪(形),山上砌满玉米粒尖端那般的白。嘿嘿。”
九百八十六、万里波天同风荡
“万里波同风荡,一界轻光济世寥。
冲霄大浪巧弄舟,混日丛涛稳越洋。
日下云飞八荒气,陆外海推九霄响。
封山岂止狼居胥?唐将威武刘文献!”
依在船栏上,顾玉成放声大呼。身旁是钱阳臻独立。
钱阳臻耳听其言,心中不平。
碧海洪涛轰隆之声如鼓锤在耳畔,每每令钱阳臻想到那句“陆外海推九霄响”。
明明可以乘坐传送阵,可顾玉成依旧选择海校
这个顾玉成第一次在仁皇省抛头露面,也是大张旗鼓从海上来。
那一次,顾玉成只一个露面,就令肖钱两家近乎二十分之一的弟子选择投袂妖国,身赴圣军。
在那一刻,钱阳臻无比确定自己曾经捕杀顾玉成的决定何其正确。只后悔,没成功。
……
章质夫信步走向顾玉成,每一步都很随意。但走的,一直是老路子。
顾玉成第一次在仁皇省公众面前出现,就令他随行于侧。就在这船上。
顾玉成见章质夫到来,颇为欣喜,主动迎上前“感觉如何?”
章质夫满怀重生之喜,几欲叩谢道“多亏大人再造之恩。未曾想,世上竟有慈神奇的功法。无怪乎下散修竞相奔走,纷入君囊。”
这的,是饥谷炉。
顾玉成亲近地靠向章质夫“你的境界又有精进。好。很好。”
着,目光放向大海。
那是一片波同与风荡,轻光更济世寥的伟大领域。
“质夫,我会让下修士都有一个好的出路。只要他们跟着我……你看这片海洋,也有风波无信、浪涛不定时候,但只要在我的船上,没有人会沉没其中!”顾玉成信誓旦旦,如圣人揭露真理般坚定。
钱阳臻就这样看着顾玉成身边的修士脸上盛放欢喜。一脸平淡。
这种场景,已经不知是钱阳臻第几次看到。
比起顾玉成对人心的掌控,钱阳臻更在乎脚下的大船。
这是一艘可以支持远洋行动的主舰。
它代表了顾玉成的身价与底气。
钱阳臻很难明白,一个修士如何拥有一个倾国之力才能打造的海上行航船。
关于顾玉成,她有太多想不通。
………
商会港口驶入并停靠的巨舰一下子吸引了入会修士的注意。
庞大的舰体稳驻在海交荡处,漫长到令人畏惧的船身上闪烁着大型组合式攫灵阵才会荡漾的灵力涟漪。
那波纹如同敦煌飞壁画中,神佛周身缠浮的飘逸缕带。仙灵出尘。
但。
在场修士都知道,那些美轮美奂,如光与影对弈之下营造的艺术轻波,如凤凰自然生的羽翼奇纹,其震颤轻吟所产生的威力,堪比共工抚海而激起的海啸。
那些隐藏在船舰体内的他我法器,一旦运转,释放出的灵力火光,亦不会逊色于祝融炎焚壁的伟力。
这大型他我武器,海上的波涛践踏者,已然拥有流控并左右自然的能力,已然开始撕裂神话与现实的边界。
古老的神话,以另一种浪漫,回应着苍生的吟唱与献祭。
顾玉成从船舰上走下来。
大陆上随之扬起一片可与海浪对垒的浪潮。欢呼的浪潮。
钱阳臻深深凝望着顾玉成一步步走向人群高处。
宛若那个平静的夜,顾玉成一步步踩出一片尸横的钱家。
在接受欢呼与屠杀异端之间,是顾玉成那自信的平静。
越是看着顾玉成的背影,钱阳臻越是感到寒冷,止不住轻颤。
从前那个顾玉成去哪里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无人应答。
在人群的拥护下,顾玉成简短而随和地对入会修士们传声“为自己而喝彩吧!——没有大家,又怎会有我们所有饶今?”
红铁掷入冷水,现场激起剧烈的声浪。欢呼的声浪。
徐庆之紧盯着港口的巨舰,心中不平“真的,哪怕知道这不是一支舰队,依旧让人惊讶。”
钱阳雨摩挲指尖,丰茂一捧的大胡子下,嘴唇紧闭。
徐庆之好奇地看向钱阳雨。
钱阳雨缓缓开口“我更惊讶的,是他的实力。不是他的修为,是他对人心的占据力。大家都崇拜着他呢。”
“肖家也曾推举青九做年轻一代弟子的代表,也表示了努力就有收获这种观念,也赞扬过散修和宗门弟子。”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钱阳雨突然发问。
“什么?”徐庆之问。
“那,是青九成为肖家长老的日子。在场的掌声,像孤狼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又闷,又轻。”
“倒是有十三个人,睡得很香。——呵,你猜我怎么知道他们睡得很香吗?”钱阳雨再次发问。
这次不用徐庆之回问,钱阳雨直接揭露道“你知道,人就是这样,不用眼睛,也往往能感受到他饶凝视。据,这是祖先作为凡人时,身为猎物演化来的本能。”
“这种感知力怎么来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睡着的不止十三个。每个睡着的,我都会调动细微的灵力刺激他,大多数人会惊醒。而有十三个人,根本醒不来。”钱阳雨释然一笑。
徐庆之环顾四周。
在场哪有一张困顿的脸?
“肖家,是怎么夸青九的,又是怎么夸散修的?”徐庆之询问。
“还能怎么夸?老生常谈。”钱阳雨悠闲回答。
“他呢,不也是老生常谈?”这的是台上那个“顾玉成”。徐庆之不死心。
“他啊,是常谈。”钱阳雨在劝徐庆之死心。
“怎么,他宣声不是老生?”逼问加追问。徐庆之还是不死心。
“不是。”钱阳雨有些厌烦。
徐庆之还想抬杠,还要嘴硬,可一张嘴,大风吹来一口严寒入肺。
猛然一惊,徐庆之四下环视,玉米糁大的粒雪,更厚起来。
惨白的雪,还是没能盖住那泛红的一张张脸。
这些脸庞,像冬里滚落在地的山楂。
竟有些可爱。
徐庆之愕然。
“你觉得,这是顾玉成的名望,还是宣声的?”钱阳雨幽幽发问。
宣声的名字虽不流通于下层,却响彻在上层。
接受北道宗以及潜龙闻支援的钱阳雨,自然知道这台上的,究竟是谁。
徐庆之沉思片刻,艰难开口“都算一种反抗。”
“时代真是进步了啊。”钱阳雨感叹道。
“怎么?”
“以前的人,等死,死国可乎?今的人,难活,不活可乎?活的艰难就不活了。——这也是一种反抗嘛,躺着反抗。只不过宣声这家伙,能让人站起来反抗。很好。”钱阳雨自认幽默地点评。
徐庆之气笑了。
笑过后,满脸难堪。
“等死,死国可乎?——出自史记,陈涉世家。
意思:同样是死,可以为国家而死吗?”
六百八十七、陆外海
沧浪之水,难辨清浊,何况陆外之海?
台上台下一片喧嚣。
陆内陆外一齐欢歌。
人群中,带刀的青九分外显眼。——他是为数不多冷眼旁观一切之人。
“青九对这个顾玉成心有嫌隙?”张之林开门见山。
眼前自称张兴国的修士,快刀斩乱麻的风格很对青九脾气。
青九也不避讳,直接承认“二十年前那个顾玉成,我不排斥。今天这个,我不欢迎。”
闫行身旁一众弟子惊慌道“青长老,何出此言。”
张之林一个没憋住,嗤笑出来。
青九会心一笑“你们此时又不是我同宗的师弟了。也罢,随你们。”
闫行攥拳,想要说什么,青九却转头与张之林攀谈起来。
“阁下是云中省修士吧。”青九言如冰刀,直切要害。
张之林亦不隐瞒“好眼力。”
这回,闫行身旁众修士却并无刚刚那般慌张。
“陈尊者在时,北道省也好,云中省也好,都只做小动作。他一遭九祖囚禁,我爸住的街巷里都冒出了生面孔……”青九微生感叹。.Ь
“仁皇省的尊者一死,若非九祖与那个顾圣压着,仁皇省不知几人争遗,几人夺宝;仁皇省虽未乱,北道宗与潜龙闻的修士却大肆潜入。这里,终究是修炼世界。一方尊者,一方脊梁。”
张之林眼眸微热“虽然是修炼界,却又不止是修炼。——江湖不止打打杀杀,修炼不止境界高低。”
“这顾圣的仁皇省,也叫人不敢小看。”
人群中,顾圣在向众人许诺仁皇省将会逐步恢复往日繁荣,尤其是商业后,大步走向商会的中心。
动物畏慕强者的本能指挥着人群避开一条通道。
张之林与青九顺势退入人群。
正退着,猛地发现身后人簇如墙,退无可退。
抬头便见顾圣百金熔水耀辉光的眼睛盯着二人。
很快,顾圣的视线锁在张之林身上。
“有趣…”顾圣无声呢喃。
张之林三生戒闪烁,缓缓举起一枚玉樽。
顾玉成回以一礼。转身继续前进。
行不及十步,肆意放声,对天大笑。顾圣这一笑,宛若疾风起兮。
人群震得一颤。无一个劲草。
顾圣人是走了,现场的目光却全扎在张青二人身上不动。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之林玉质不移,潇洒如旧,举止悠闲间压下全场疑心气。
“看样子,那个顾圣对你的印象很深。”青九摆手,示意身后弟子退散。
众人鸟雀出笼,飞也般走开。唯独闫行留了下来。
“去,给我爹打壶酒。”青九支使道。
“大夫说,他不能喝酒了。”闫行犹豫着开口。
“哦。”青九沉默了。
“我去看看他。”闫行不想青九尴尬,主动走开。
二人转身而行。
“那姑娘……”这一次,张之林倒未直来直往。
“从小到大的邻居。”青九随意回应。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张之林难得地调侃。
青九苦笑“缺根弦的,她。”
“倒是你,和这个顾圣很熟?”青九很是好奇。
“不不。是他的古灵力熟悉我。若是记得,那家伙可不会转身就走。”张之林否认。
“坊间多传闻,道途总听说。——仁皇省还真有顾玉成身怀古灵力的说法,竟是真的。”青九感慨。
“那个顾玉成,到底是谁?”青九终于提出自己想问的。
“哼哼,你就肯定,我能回答你?”张之林突然一个洒脱,似老酒鬼的童真,突兀而亲切。
青九没回答,只给了张之林一个白眼。
“看来你是已有决断。那就跟我走吧。”张之林抬脚欲走。
“向哪走?”青九问。
“只管向前走。”张之林回答。…
顾圣走进商会中心的大楼,略显疲倦地靠在一张椅子上。
看样子,是刚压住顾玉成体内心魔的反扑。琇書網
“你已经看到我虚弱的样子,怎么不动手?”顾圣望着面前女子,心中古井无波。
绝色女子平静回答“我不是一个能杀病虎的好猎人。”
顾圣失笑“钱阳臻啊钱阳臻,你太谨慎了。”
“哦,钱姑娘真是,真是,真是……美啊。”回答顾圣的,是另一个修士。
戴着面具,一双桃花眼。
看样子,恭候多时。
“你是……?”钱阳臻很迟疑。
“在下,西门官人。”西门官人连忙行了一礼。
“不必迟疑。正是昌黎省五绝之一,合欢宗真正的宗主,西门官人。”顾圣替钱阳臻揭开答案。
钱阳臻大退一步,引得西门官人长哀漫嚎。
“姑娘何必呢?”桃花眼的西门上前欲要黏上钱阳臻。
顾圣直接打断西门官人“东荧这次,派来的是谁?”西门官人空手甩出一把扇子。——三生戒的功劳。
“妖国的丰臣袖。——他父亲是东荧修士,后定居妖国。修为也不高,刚凝鼎,虚得很。”西门官人回答。
“无名之辈。”宣声评价。
“历来无名有用辈,云浮日沉弄风豪。行人何不问史书,几人当初天下知。”西门掏出一盘葡萄,拈入嘴中。
宣声点头“说得对。那么,你觉得他会是有用之辈,还是天下皆知?”
“他是无名之辈。”西门直接下断言。
宣声微怔,旋即失笑“是了。这是东荧那群杂碎会做的事。”
“与其想东荧,你不如想想,钱阳雨就真的会乖乖来?”西门官人悠闲剥着葡萄。
“会。”宣声斩钉截铁。
“若不来呢?”西门官人很是怀疑。
“东荧派的是无名之辈,这是他们在自大傲慢。也是他们在试探我的底细。这群野狗一样的东西,畏强而不怜弱,持行而不知德,怀气而不明礼。”宣声瞥一眼西门官人,漫不经心。
“不来,我会先用你喂那群野狗。他们不是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西门官人打了个寒颤,放下指中葡萄“钱阳雨,我是见到了。话,我是绝对说了的。”
宣声点头“很好。”
西门官人心内腹诽“还真是个魔头啊。人生命途不定。当年一个小魔头,竟成了今日的大魔头……”
“我此来,倒是带了三个上好的女弟子,可供你差遣。”桃花眼的西门取出一张纸,递给宣声。
宣声拿来,只见其上三个名字。
淑札,学止,达乂。
见宣声皱眉,西门官人解释道“淑而似礼,非真有礼;学而有止,止而无耻;达而若义,非真有义。”
宣声轻笑“你也是费心了。一下就是三个。送我?”
“当然。”西门官人毫不心疼。桃花眼里满是恭敬。
宣声收下纸张。
西门官人不再吃葡萄。
“三百三十八,三百三十九章,有合欢宗以
及西门官人的描写。
那三个弟子名字,我早就想解释了,今日终是说了个痛快。
接下来几章,会提到东荧。不会太多。——本书不会过于写九省以外的文明。主要还是妖国,九省,商国三方。
西门官人的情况,还会有补充。——西门官人复姓西门,名官人。喜自称西门大官人。”
六百八十八、天听(二)
顾圣的到来,并未打乱这里的秩序。
他的离开,也没有。
………
方才消隐的白雪在疾风催迫下,成军成阵,涌出云幕,压向人间。
须臾,又是一眼白。
张青二人挟紧衣服,冲进大雪。
漫漫大雪,淘尽天地旧景。
一时间,风奔如龙,雪亘成江。
一如碑文模糊在岁月中,众生的身影亦消隐在大雪中。
雪中最亮的一豆灯,吸引了商会绝大数修士。——那里是商会最大的广场。
中心地带的商业楼,足有五十层。
商场楼百米内,设立着隔绝风雪的阵法。
走入阵法,取暖专用的攫灵法器铺满整条通往商楼的主道。
张之林踩着攫灵法器,一阵灵器独有的冰凉且柔和的触感涌现“听说,中天省有一个完全由他我法器与他我阵法组成的商城。也是一座拍卖城。”
“仁皇省没那个钱。”青九闷闷地走在通道上。
张之林轻笑。
根据钱阳雨的消息,张之林带着青九来到三楼一个角落里。
一捧大胡子的钱阳雨,一袭白衣的徐庆之,二人中间坐着个红鼻头、耷拉眼皮的醉修士。
三人围坐在圆桌周围。
“唉,这说书也是,做其他事情也是,就好比…好比,对!就像是声控符文,你能发出声音,才有光照到你。说书,确实落后,可没灭亡。”醉修士看样子年龄不大,但一幅垂老无力模样。
“先生何必忧愁,春鸟秋虫,也自作声。这个时代,大家都能发声。”张之林上前扶稳修士。
修士醉眼朦胧,隐约间抬眼望到一片玉光,顿知来者不俗,嘟囔着“阁下何必说胡话呢?——人人都能发声,正是听不到声音的时候。到头来,没几人身上有光。”
张之林眉头微皱。
感受到面前修士并不掩饰的灵力波动,醉修士连忙掐了一个醒酒决。
“晚辈只是个说书的,醉了胡言乱语,瞎掰扯,还望……”正闷头道歉的说书人一抬头,望见天日般的张之林,顿时恍然。
不经意间,叹道“原来如此。”
张之林再次扶住说书人“那个原来?怎么如此?”
说书人微微怔住,欲言又止。
钱阳雨轻笑“王哥儿,但说无妨。他不是凡俗人。”
王哥儿点头“是了。是。——前辈这般风姿,自然不是寻常城头鸟。”
“您,不知道寻常修士的日子。”
张之林不语。面上尴尬。
王哥儿见状,释然地笑道“钱公子从前就不是眼高于顶的人,是宽宏雅量的人。他身边,富贵者不淫,贫贱者不移。”
“前辈,您的修炼之途,必然是他方之难如大雪八千尺,一身之力成天台四万丈。再高的困苦阻难,都比不得您的天赋。您只管修炼,一切做牛,你做庖丁,解之无敌,踌躇满志。”
张之林愕然。
王哥儿眉上扬、眸发亮,得意至极。
“君子门外有君子。前辈不须说话,早有人替您说明了一切。”
张之林沉吟再三“君子门外有君子…君子门外有君子……我若头顶世家,背靠宗门,在你看来,我身为钱公子之友,宏雅之辈,应是谦谦客气,绝不会一个劲追问。”
“正因我一介散修,自认为与天下散修是一伙的,叫别人否认了这一点,让别人说不知寻常生活,才会斤斤计较,才要锱铢必较。”
“王哥儿好厉害的本事。只是,您又如何确信我才高于群,天生惊世?”张之林不想做斤斤计较之辈。
只是他真好奇这里面的道道儿。
“您是否天生惊艳时世,晚辈是不知。但晚辈知道,这世上,唯有两种人,身上没有一丁点蹉跎样子,没有一丝毫苟且气态。”
“一个是不用苟且,整日浇茶泼酒、焚香衣锦的富家哥儿。”
“另一个,只能是天才。”
这边说着,钱阳雨已经为王哥儿倒好一碗酒来。
王哥儿从三生戒中倒出一大堆花生米,就这么倒在桌子上。
也没人嫌弃,纷纷上手去抓。
青九望着堆出尖的花生米转眼抹平,喉咙微一滚动,平常不喜花生米,这时也口水涌出,掏了一小把搁到掌心,一颗颗续到嘴里吃起来。
很香。
食之有味。
“什么酒最有味儿?——吹牛时候喝的酒。那酒,千两黄金买不到!”
青九突然想起自己那个酒鬼父亲的话。
他父亲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倒是很好的。
气氛到这了,王哥儿又是个说书人,就着花生米,娓娓道来。
“诸位说,为什么一个沛县,将相王侯之才全有?诸位再想,为什么一个明初,淮西有二十四将?”
王哥儿眉眼四动,如火颤跳,引人思考。
正在众人思考时,王哥儿嘻嘻一笑,将众人注意揪过来,揭晓道“我呢,只是个说书的,讲的,也是自己瞎猜的,对与不对,有无道理,说出来,诸位各自去评就是。”
“要我说,萧何曹参也好,徐达汤和也好,都是有才的。但最初呢,是做不到国之大才的。”
“大才是由小才磨练出来的。不是大才扎堆生在一块。是这一群人,恰逢其时,得到了磨练的机会。”
“你能掌管一县,但你岂有机会掌管一省,又怎有机会掌管一国?——你能领十人作战,又岂能有机会领一千?何况是一万?十万?百万!”
“历史上,绝大多数英雄是在发迹的过程中成长为英雄。也就是说,很多人天赋确实是有的,但若不给他机会,不让他历练,最后只会是伤仲永,是会默默无名的。”
“萧何是先管一地、治一方,然后为刘邦管理一军之需,最后入了咸阳,得了咸阳府库的资料,这才成为一国之相。可这世上,几人能有入咸阳的机会?便是入了,几个又有一路磨练的机会?”
“小才,便地都是。这就是为什么,高手在民间,因为总有那么一两个小才,得到磨练机会,成为高手!只是,也就一两个!没太大改变作用。”
“不是沛县厉害,淮西厉害,是他们得到小才至大才的磨练机会。”
众人尚在沉吟,王哥儿却不许缓歇,接着劈头问道“那么,这和我说的两种人有什么关系?——关系大着呢!”
“你们看,仁皇省中,大小长老,可有万人。但真正悟道高阶的,却只有近千?为何?”
“因为啊,得不到磨练的机会!大多数长老,需要处理宗门杂务,为了手头的一点权,用尽一身的气力。”
“今天要处理弟子间的矛盾,明日要完成宗门交代的任务,后天又要做长老例行的职业,到头来,又有几个有时间修炼?”
“在今天这个时代,若真允许修士一心一意去修炼,哪怕修炼资源不丰厚,我觉得,十人里有九个都能成为悟道境!十个悟道境里,起码有四个能成为凝鼎境。”
“可是呢,现实中,悟道境和凝鼎境,多吗?”
“不多啊。”
“太多弟子受俗事困扰,太多长老被凡务打搅。”
“就像伤仲永!人人都是伤仲永!明明不应只有今日的成就,就算不能成大才,可多少还应该保留些才气。但奔波一生,为了混口饭吃,一身才气全倒空了!泯然众人了!”
“众人本不泯然!奈何不得磨练。只得消磨!”
“只有天才,能只凭天赋,破去凡尘限制。”
王哥儿看向张之林,眸子如老牛看到屠户,满是畏怯。
那是年少自以为前途无量,现实折磨后消散了心气,甘认平凡的人,在遇到天才时的不甘。更是对现实的无力。
张之林心颤不止。
天下有几个人能偷得龙鳞?又有几个能入太一宫?
人人都有一身才气,只是不得磨练。最后泯然众人。
今日是沛县的萧何入了咸阳。
可泗水亭内,未入咸阳的,就一点才也没有吗?
他们没机会罢了。
更多修士,为了一点资源而拼命努力。
正是愈拼命,愈没有机会突破境界!
最后,自然也就只有浇茶泼酒的世家修士与不可一世的天才,能大展才智。
“春鸟秋虫自作声。取自清代黄景仁《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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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八十九、民心(一)
“蹉跎苍生凭驱役,碌碌黔首托生计。
不要苍生方仲永,拓宽黔首咸阳路。”
徐庆之有感而发。
“我这是张打油还魂,做了个打油诗。让大家见笑了。”徐庆之谦然一笑。
钱阳雨顿时不服“怎会笑,这么好的诗,我还想问是啥名字呢。”
徐庆之微微沉吟“就叫《苍生得入咸阳》吧。咸阳的文章典籍,并非人人都能看懂。可总不能人人都看不到。好东西,要分享。”
想到自己观法则会,修炼必速的情况,张之林喟然长叹。
“我还是太天才了。”
张之林这一真情实感的发言,差点没让青九被花生粒噎死。
幸好王哥儿及时递上一碗酒。
“太多散修为了活着而浪费天赋,太多宗门弟子因无用功而耽误了修炼,这我是深有体会的。”
“却未想到,天才是这等不近人情。不知寻常百姓家的模样,连旧时王谢堂前的燕都不如。”青九缓过气来,一口气抱怨完。
张之林第一次这般尴尬。摸了摸鼻头。
王哥儿吮吸指尖花生粒留下的盐渍,随意问道“不知前辈是他我修炼师吗?”
张之林淡淡点头“炼器六品、阵法七品、丹道七品。”
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七品…凝鼎境……张家空树强敌。”徐庆之感叹道。
“一宗一门,一派一族,总是求一个久安,求一个长治。以至于漠视对错,不论是非。只看利益,只看当下的影响。”
“到头来,又怎么可能?”身在徐门而藏锋,名处北道宗而同尘的徐庆之,虽主张安抚千寻谱张家。
可他到底是个重对错的家伙。是个经历过不公的人物。
“张家树什么,不重要。只是张兄这等天分,竟也好意思自认是寻常修士。太不厚道了!”钱阳雨毫不客气地调侃张之林。
张之林心绪释然。
气氛一时轻快,众人互谈相笑。
“昨个还有客人来,请我为他说书呢。”王哥儿这时又掏出一大捧瓜子,分与众人。
“哦?请王哥儿说什么?”
正是酒酣眼热时候,彼此之间拘谨全消。未当过捧哏的青九,也主动接起话。
王哥儿感慨道“他啊,让我讲一讲太祖的故事。”
“哪朝的太祖?”钱阳雨颇是好奇。
“我也这么问的。他反问我,还能是哪朝的?”王哥儿吧唧着嘴,一口瓜子皮吐在手心。
“他说,本朝的!”王哥儿这口瓜子皮吐的格外中气十足,像钉子扎下掌中。——不由得轻嘶一声。
本朝的,太祖。
这是把帝弑天比做了皇帝。
将为民请命者比做奴役天下者,恰如指黑为白,指南称北。
众人一齐轻笑。
“本朝?——怕是糊涂了。”徐庆之冷哼。
钱阳雨一声不发,闷头嗑瓜子,瓜皮散在胡子上,也不理会。
片刻,手中瓜子嗑个精光,才抬头。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钱阳雨便开口“我们几个,知道皇帝是最大的土主,是天下剥削势力的代表……”
“但那些个散修,那些个扒开眼睛就要从床上滚下,脚打后脑勺忙一整天,流汗一整天,今天如此,明天也是如此,甚至年复一年,一生都要如此的散修,又怎会明白这些?懂这些?”
“我们又凭什么要求他们懂这些?”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们的才气全消磨了,丢了,没了。”
“他们没机会思考,所以顺着朴素的感情,把领袖与皇帝混为一谈。在他们眼里,这不都是老大,这不都是说话最好使的!”
“他们又怎会知道,他们把驱逐剥削的人与维持剥削的人混为一谈……说到底。是他们的盲目,我们的不尽力,天下的不尽心。”钱阳雨扑掉胡子上的零星瓜子皮,淡然定论。
众人闻言,又接着嗑瓜子。
“幸而,钱公子今天找上我,不然,我怕是又久未开张,苦了我的肚皮。”王哥儿适时卖惨。
见气氛不再凝重,王哥儿接着感慨“虽说把至尊比做皇帝,是对至尊把天下还给天下人这一信念的大否定。”
“可就像钱公子所说,苍生、散修,也就是绝大数普通修士,他们是没有思考机会的,时间久了,也就不会思考了。”
“不会思考,自然也就不会分辨至尊与皇帝本质上的不同。他们只觉得皇帝厉害,至尊厉害,所以就将至尊称为太祖……”
“苍生的感情总是朴素的。而朴素则难免粗浅,甚至是丑陋和野蛮。”
王哥儿缓缓起身,看着面前形容有异、俱是锦绣的众人,缓缓折腰行礼。
“诸位前辈是做大事的。王哥儿今天说这些,是希望前辈们日后成了大修士,高境界,万万不要忘了,苍生是什么模样。民心又是什么模样。”
“不要想当然的以为,至少也来看一看,看一看我们这群泥腿子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不论可不可笑。”
众人十分惊怔。
若说眼前,这只是王哥儿一人折腰。
可论心底,他却是苍生一员。
青九抬眼望向窗外。此刻好风有力,正吹开一片天明。
雪停了。
张之林心脏微滞。
古往今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多少人物,只以为振高臂便有响应,举大旗就有跟从?
民心到底为何物?且住民间人世答。
在张之林视角,九祖是窃国大盗。
但在仁皇省散修眼里,九子圣军是一个包容的军队。
而他们在参与的,是一场针对妖国不义现实的讨伐之战。
是为了正义。
恰如仁皇省城墙上那一句“尽四海外为封疆,终古不用城与隍”。
那么,在他省眼中,与古秦省一样,伺机而动、待价而沽的北道省,在徐庆之视角下又是怎样的?
在北道省散修眼中,又是如何呢?
他们是怎样看待遥远却可接触到的一切?
九省的民心,到底是怎样的?
这一刻,众人不再向壁臆测、闷头瞎猜,他们特别想抬起脚,到各处瞧瞧。
钱阳雨拊掌连连。
“我与诸位一样,都有困惑。只是该上路,还是要上路的。不能因噎废食,因盲裹足。”
“历史是由盲人走出来的,现实是由勇者闯出来的。”徐庆之赞同。
他深有体会,大多成功立绩的人,是不清楚他所行所为的深远意义的。
张之林贴近青九“一起来?”
青九并不犹豫“自然。”
“张打油。——据传说打油诗的由来就是此人。可自行上网查询;故而徐庆之自称张打油还魂。
我一直尝试描写大荒不同地域的散修,用他们来托出当地的风俗人情。也一直尝试去刻画不同地域、不同势力的散修,他们的心中在想什么。
在我观念中,大荒这盘棋,大修士也好,高境界也罢,再狂妄地自比下棋人,也不过是棋中一子。而芸芸众生,天下散修,却实实在在的,是棋盘。
没有他们,就没有所谓的天下。
这大荒的模样,可以由他人塑造、引导。
而最后定型、稳固的,只能是大荒的所有散修。
本章中,民间将至尊帝弑天称为太祖的事例,你可以当成鄙人穿越到大荒,亲眼所见。
鄙人可以保证,这确实是大荒民间缕缕风气中的一缕。
把开拓者、散修庇护者的至尊,比喻成裹足不前、压迫散修的修炼皇帝,这固然是大荒谬。可也是真实存在。
恰如王哥儿请求,诸位前辈对这种现象,应当是知道它、理解它的。只有知道并理解,才能改善与进步。”
六百九十、大魔(一)
“刘叔,雪停了耶。”杨四方蹲着戳了戳地上的雪。连戳数下,歪着头画了个大笑脸。
黄无啄不说话。
“为什么不让大小李叔跟着咱们?路上也有个说话的。”杨四方瞳光如水明落日,打在黄无啄脸上。
黄无啄一脸淡然“明知故问。”
杨四方趁机撒娇“啊,我知道咱们要去见那个顾圣人。可除了他,还有谁?刘叔,你就告诉我嘛。”
黄无啄看着依旧有心耍无赖的杨四方,又气又笑“你啊,啥时能长大?三四岁欺狗,六七岁孩子王。到今,还是小孩。”
杨四方叉腰不服“有大哥在,我当然是孩子。和刘叔比,我自然也是个孩子嘛。”
黄无啄老生常谈、下意识地张口“你们这代人啊,我那时候哪有你这条件。要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杨四方连忙双手捂住黄无啄的嘴。
“得得得,饶了我。您老这话真是钱塘江上的浪潮,年年来。您也不厌。”
黄无啄掰开杨四方的手,旋即赏了杨四方一个大慈大悲脑瓜崩。
杨四方眼角迸出豆粒泪珠,委屈巴巴嘟着嘴捂头。
“坏人!”
杨四方捂着头一溜烟跑向人群,和人撞了个结实。
脑袋疼鼻头红的杨四方干脆撒泼,只手甩出一张烟花符文。
来者慌声尖叫“大胆!”
烟花符文刚一聚灵,一个身影探手抓住符文,瞥一眼后捏爆。
烟花符文最后依旧迸出一团光。
行人见状,纷纷退至两旁,围了起来。
九省良好的秩序,还有安定的环境,促使九省的修士团体养成一大爱好。——看热闹。
光团消去。身影显露。
捏符修士身量不高,是个阴沉的男子。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顶着熊猫眼的竹竿,浑似趁中元节从地府跑出的野鬼。
竹竿看见了杨四方,两眼飞光,舌间冲涎,先发制人道“小女娃!你撞了人,反要动手,好生无礼!”
杨四方虽不喜来者面目神情,也知理亏,利索行礼抱歉“是在下鲁莽了。刚才那就是个小玩笑,只是个烟花符文,毫无攻击性。”
竹竿冷笑,身前矮短修士插言“她说的是实话。”
“沐洮!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竹竿呵斥。
沐洮冷眼旁观。
竹竿气不过,转头逼问杨四方“小女娃!你可知道我是谁?!”
正当此时,黄无啄猛地皱眉,上前来到杨四方身旁。
竹竿一见来者步动如风,徐行有力,顿时色厉内荏道“有帮手?有帮手我也不怕!”
沐洮看见黄无啄,缓缓弓起身。一层灵力附着与双手。
黄无啄看着沐洮,眼眸渐凝。
沐洮双手摁住两腿,咬着牙与黄无啄对视。
竹竿看着沐洮,冷不丁喊道“沐洮!你腿抖什么?!你可是凝鼎巅峰!”
沐洮差点没平地摔死,也气了个半死“丰臣袖!你个傻币!”
丰臣袖张大嘴,瞪起眼“你!你敢骂我!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的侍卫!你还以为……”
沐洮转而调动灵力压在丰臣袖肩上,丰臣袖顿成见了虎的羊,哑巴了。
黄无啄冷笑“东荧修士?——你们还真是大胆啊…”
沐洮嘴硬道“九省有句话,古话,说得好。三千越甲可吞吴。”
黄无啄难以置信地看着沐洮,猛地释然。淡淡等待着什么。
片刻,一声轻笑于空寂中传来。
沐洮才惊觉现场更有他人。
来者赤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现场中央出现的男人。
只有黄无啄在看手中的通灵玉。
丰臣袖看到来者,喜上眉梢,跳起来伸直胳膊“顾圣!顾圣!我是妖国的丰臣袖!我是东荧的代表,我是您的盟友!忠实的盟友!快!快帮我抓住那个女娃!”
顾圣转身,淡淡看一眼丰臣袖。.o
沐洮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
“帮你?我帮你也可以。”顾圣轻笑。
丰臣袖终是叫酒色泡空泡烂了,连脑子也烂空了,一点没感受到顾圣那凝实的杀意,满心欢喜地点头。
沐洮急忙喊道“顾圣!宣圣!您不会有比九祖更重的筹码!”
“我有的。”宣声冷笑“钱小姐,出来。”
钱阳臻徐徐而来,如松间明月,天下独一。
丰臣袖一见钱阳臻,顿时丢了魂,口水更是咽不完了。
沐洮不知宣声叫眼前绝色佳人出来想做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宣声的杀意已凝为实质,针对着己方。
顾不得制止丰臣袖犯傻,沐洮大喊道“九祖利用您,只是为了得到人口扩充他们自己的军队!宣圣!宣声圣人!您应该知晓,您身负奇功!九祖不会放过您的!”
“他们想要您的功法!还想要您的仁皇省!”
“至于北道宗,是,曾经支持过您,但北道宗留在仁皇省的人脉、资源,还有对仁皇省的渗透,根本没有消减!反而增长了!”
“您是知道的!”
“只有东荧,需要您!真正的需要您!与仁皇省合作,能够挽救我们!也能挽救您!”
沐洮停顿片刻,咽下口水,接着劝解道“宣圣人,您在仁皇省的声望,终究不是实质性的势力。您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伙伴。南三省和北道省一丘之貉,根本不会真心与你合作。他们不会放任您占据仁皇省的。”..o
“真的!您扪心自问!钱家和肖家近来的异动还少吗?!——他们,可都在尝试着与南三省、北道省接触!”
宣声鼓掌。
“你们东荧派来这么个酒囊饭袋,色中饿鬼,为的就是看看我的忍耐度。”
“东荧啊,就是这样。你越虚弱,他看你越想尝尝你的肉,喝喝你的血。”
“我若不强硬,恐怕啊,你们就会得寸进尺喽。”
说到这里,占据顾玉成身体的宣声已是杀意空空了。
沐洮卸下一口浊气,心中不忿,恼火地想到:原来只是虚张声势!该死!乱了方寸!
黄无啄若有所思,最后沉吟着评价“你的境界,稳定在了阴阳境。看来,又有精进了。”
宣声闻言,颇为欣喜“确实。这次长进,让我对古灵力的掌控更进一步。——我甚至能用古灵力,找到钱阳雨。”
“沐洮?是吧。你说得对。九省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占有仁皇省……”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宣声缓缓看向钱阳臻,随手丢出一把剑“我不喜欢这张脸。”
钱阳臻微愣。
“你带我来,是为了做这个?”钱阳臻不可置信地质疑。
“我赌你,还在乎钱家。上上下下,所有人。把你的脸割破,横着来。不然,上上下下,所有人,我都杀了。”
“为什么?”钱阳臻眼泪垂落“我又有何罪?”
“你没有。钱家也没有。可怜的是,我是魔。仇视人间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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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一、大魔(二)
不含灵力的伤势,对修士而言,不过是挥手而愈的小事。
可钱阳臻却不能以灵力治愈血流浇颈、鲜红透布的伤。
那张绝美的脸,因一道鲜活而可怖的伤疤,不复存在。
所有人都惊呆住。
没人晓得宣声在发什么疯。
赤瞳的宣声却只是淡淡瞥一眼钱阳臻“钱家嫡系只剩你和钱阳雨。你钱家,早有人哀求我杀了你。他,或者他们做钱家的主。”
“而我,做他们的主。”
钱阳臻瞳孔震颤,双唇发白,两双秀眉紧蹙。
一如正遭受剪羽折翅之凰,不甘而痛苦。
这倾城倾国的佳人想到钱家嫡系身死之日。想到了钱阳风死前不甘地怒瞪双目,想到了家主、父亲在面对宣声屠刀时卑微求饶、惶恐逃窜的模样,想到了他们临死那一刻涕泗横流的可笑可悲作态……
想到了自己孤身一人,游走在这个魔头身边的日子。
苟活于世,因的是不甘;强颜欢笑,怕的是宣声继续屠戮钱家修士。
支撑她的,是作为钱家嫡女的身份、责任,以及身份带来的使命感。
她也想过钱家的蝇营狗苟、龌龊肮脏,只是不愿面对。
“你所在意的钱家,钱家修士,他们在意的,是自身的荣华富贵。你心中的执念,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自作多情。”宣声走向钱阳臻,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
那道自右嘴角横裂开,延伸至耳垂的剑伤,在宣声手下,云揉叶落般,静谧地恢复如初。
宣声宠溺地看着钱阳臻“感受到了吧,这是古灵力。我的古灵力。它能安定你的心神,好好睡一觉吧。忘记那些琐事……”
对宣声为人暴虐的憎恨,对宣声屠戮族人的怨念。
在此时,骄阳融雪般化散开。
心口像是有水在蜿蜒流动。
像夏日时的溪水,卸去一身躁闷。
像冬日温泉,隔绝了世外的冰冷。
上善若水。..o
此刻的宣声,在钱阳臻眼中,正是上善。
“这就是…古灵力?…好温暖……”钱阳臻感到意识逐渐模糊。
在温暖中,钱阳臻逐渐忘掉往日与肖家的龃龉龌龊,忘记亲人横死的悲痛怨怼。
心中的压抑,如鱼嘴吐出的泡沫,升腾后猛然破散。
钱阳臻睡倒在宣声怀里,白棉般的脸蛋像圆月,发出柔和的光。
宣声柔和的眼眸乍然回冷。
刚才的一切作态,正是戏子无情。只是一场戏。
钱阳臻睡梦中,似乎感受到宣声的变化,黛眉微蹙。
不得已,宣声以手抚摸钱阳臻额头,继续调动古灵力安神。
阴影中,一匹狼影佝偻着来到宣声身后。
“宣杀…”宣声喊道。
宣杀回应“在。我的主。”
“带她下去。让她好好睡一觉,不用担心惊醒她,但也不要盯着她。”宣声吩咐。
宣杀轻瞥一眼钱阳臻,点头抱过钱阳臻退下。
“你很重视她,不惜用大量古灵力为她安神。你的气息,有些波动。”黄无啄淡淡评价。
宣声点头“当然。那些钱家的旁支只想要富贵,没有本事又贪图富贵,鼠目寸光又自以为是,管理他们,不如用钱阳臻。”
“可你,你刚刚羞辱她,还差点毁了那么美的一张脸!你以为一次安抚,就能让她听你的?!”杨四方又恼又不可置信地质问。
宣声文质彬彬地一笑“姑娘,我并不蠢的。”
“世上的修士只以为
,佛是智者,是觉者,是大智慧!魔呢,只是磨难,是诱惑!是一切阴暗的代表。”
“他们错了。魔,也是智慧。大魔,是大觉者,是大智慧!”
“人心中的执念愈重,卸去后的改变越巨大。钱阳臻对钱家尽心尽力,执念太深。如今我卸去这执念,也是卸去了,她与钱家的根蒂。”
“从此以后,她不再忠于家族。她会忠诚于我。”
宣声依旧保持着文质彬彬模样。
杨四方下意识挪步靠近黄无啄。
黄无啄摁住杨四方肩膀,给予她安抚“孩子,这就是人间。你从前是不是以为,坏人,都是用阴谋,诡计,用谎言,欺骗,来制造灾难与挫折。”
“不,恶人也是智者。智慧是最大的盲目,它不挑主人。好人有智慧,恶人,更有。尤其是他,更是大魔。”
“大魔天,宣声。人言,也不全是道听途说啊。”黄无啄对宣声格外忌惮起来。
杨四方显然无法接受“什么意思,黄叔,不,刘叔,你的意思是,钱姑娘真的会,会听这个魔鬼的?他明明那么过分!”
黄无啄深深叹气“孩子,如果有一天,杨家所有修士背叛你,你该怎么办?”
杨四方不知所措“这怎么可能!”
“钱阳臻也是这么想的。——她也觉得,无论如何,大家都姓钱。”
“现实呢?”黄无啄反问。
“遭受背叛,陷入绝境的人,不会再去计较从前的得失,这时候伸出手的人,就是救赎。无论是佛,还是魔。”黄无啄紧盯宣声。.c0
宣声谦然行礼“哈哈,不愧是您老,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要的,就是玩弄一人于股掌之间。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宣声捧腹大笑。
放肆无忌。
“魔鬼!”杨四方咒骂。
宣声缓过神来“好了,我已经向你们展示了我对钱家的掌控力了。”
“肖…还有,肖家……”沐洮牙关打颤,强挺着发问。
“钱家的家主和一众太上长老我都杀了。何况是肖家。”
“只要收服钱阳臻,再让钱家管理肖家,哪怕钱家之人有反心,也要依靠我去压制肖家。”
“仁皇省,或许不会一直在我手里。但你们需要时间。才能改变。”
沐洮抓起丰臣袖就要逃。
“哎!干嘛呀,再谈…谈…啊……”还没缓过神的丰臣袖只觉身子一坠,整个脑袋都轻了。
片刻,便看到一个竹竿身子倒在地上冒血。
“没有用的东西,我不会留着。”宣声轻轻地叮嘱“记得,下回别试探我。”
“东荧再像狼,也改不了它是狗。——只不过饿出了几分凶性,也敢跑过来试探我!”宣声一掌挥出,正中沐洮。
短小的身影如炮射出。空中拉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滚回去。我想东荧不蠢。”
沐洮艰难地爬起,顺便丢掉手中的脑袋。
那是一颗黑眼圈马上圈到嘴唇的脑袋。丰臣袖的脑袋。
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沐洮四处张望,狼狈逃离。
“我们可以谈谈了。请吧,二位。”宣声彬彬有礼。
杨四方很是抗拒,咬着牙,急红了眼。
宣声如邻家大哥般明媚一笑“哈哈,还真是小姑娘,要哭鼻子了?哈哈!真可爱。”
“魔头也会在乎皮肉?”黄无啄凝鼎巅峰的气息死死锁定着宣声。
宣声颇为随意地回
答“这不是跟你客气客气嘛。——皮肉易腐,白骨无异,众生在我眼中,是平等的。”
说着,宣声散去阴阳二气,街道上的众人这才重现眼前。
原来,方才沐洮虽被扇飞很远,却根本未出宣声以阴阳二气布下的阵法。新
这才叫一个凝鼎境的修士狼狈而逃。
众修士看到顾圣,免不得一阵惊喜欢呼。
宣声顶着顾玉成肉身,自然而然地回应众修士。
跟随在宣声身后的黄无啄面覆深郁。…
杨四方不能理解,皇(黄)叔为什么要和恶人合作。
更不能认同,宣声那些扭曲的观点。
她也不相信,钱阳臻会这么容易地服从眼前这头恶魔。
她眼中的是非,还是泾渭分明的。
“宣声这个修士,写的很明白,就是魔。敢爱敢恨的大魔。
我希望本书的绝色千人千面,不要脸谱化,不要千人一面。
志大才疏的齐云海;刚愎自用、恃才而骄的徐繁缨;不忘初心、恪守礼节的白子墨;执念成痴、始终向民的主客门老祖墨政;爱民如子、公志不渝的至尊;驱驰一生,不怨不悔的叶泽等等。(鄙人是这么觉得的,至于这些角色是否如鄙人所说,却是要靠读者们来评定了。)
我希望每个角色,都是活着的,有血有肉的。
所以对于一个魔头,我也希望写出一番真实与血肉来。这个魔头,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鄙人对魔的看法。
而鄙人对魔的终极看法也很简单。魔,不值得爱,更不可推崇。至于原因,来日方长,自会一一写明。”
六百九十二、情法(上)
个体的人也好,众人集成的社会也好,是这样子的。
只讲情,不合法;单说法,不合情。…
“戴面具?”徐庆之若有所思。
“是,来人戴着面具,有一对桃花眼。紧盯着兴国兄。眼馋得很呢。”钱阳雨有些幸灾乐祸“还好,我留了一把大胡子。”
“如此,来者确是西门官人。没想到,竟投靠了宣声。”徐庆之笃定。
“我记得,昌黎省五绝之一的西门官人,不是有个合欢宗?”张之林攥着拳追问。
“他啊,他水陆双行,湿旱皆通。可不拘泥于女色。”徐庆之抿嘴轻笑。
张之林攥着的拳微微颤抖“好大个色胆。”
钱阳雨哈哈大笑,眼角垂珠。
半晌,捂着肚子、抹去笑出的眼泪,连拍带打张之林的肩膀“兴国兄,不愧是咱哥几个中的小潘安。”
张之林腮帮子紧绷,牙缝里挤出一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钱阳雨无所谓地像个刘邦,啊不,流氓,搓着胸口“呜,很干净。”
掏出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以前我跳起来也砸不到宣声脚趾盖儿,他不会动我;现在,我对他有用,他也不会动我的。”
张之林不语。
“宣声能掌控仁皇省,一,是他顶着顾玉成的肉皮,借着人家的名望,聚拢人心;二,是他背后有九祖。或许还有商家……”徐庆之沉吟。
他不好意思说,还有北道宗。
钱阳雨毫不客气地拆穿“不止。还有南三省和北道宗。”
“九祖需要参军的修士,没有修士参军,他们管理不住抢来的五郡之地。北道宗和南三省想要仁皇省这大块土地。”
“双方看着是一拍即合。其实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九祖想的呢,肯定是修士、修士,还有修士!参军、参军,以及参军!他们不缺资源、实力,就是没人。”
“把宣声推出来,让他占着仁皇省,做出头的鸟,挡北道省和南三省的枪。宣声斗不过这俩大家伙,只能向九祖投降。扩了军,降了魔,一举两得!”
“南三省和北道省想的呢,很务实。——陈镇波在九祖手里,顾大哥也在九祖手里,和九祖硬碰硬,也不能阻止九祖在仁皇省招募修士。倒不如交个朋友,做场买卖。”
“九祖也是务实的。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拥有仁皇省。不放任北道省和南三省渗透仁皇省,哪怕能招到修士,也是事倍功半。不如睁只眼闭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是是,你洞察秋毫,明察烛私。在大街上说这些,也不怕叫人听去。”让人戳破心思的徐庆之有些懊恼。
这却令张之林略生畅快。
钱阳雨嘿嘿一笑“约定成俗,凝鼎境不为难凝鼎境。有兴国在,凝鼎之下,哪个敢偷听。凝鼎境,又何必互相为难?——再说,你不信兴国的实力?”
插科打诨的钱阳雨,能与张、徐二人勾肩搭背,便是青九,对他也板不起脸。
“想当初,在宗内,修为论高低。现如今,却是结交现长短。——何况钱家的小公子,现今得了陈镇波的传承,修为上的成就,必不会低。”青九眼里的钱阳雨……
如同古宝之剑。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任尔三教九流,市井民徒,是“游侠子”;任尔廊庙堂官,君子小人,还是“英雄人”。
钱阳雨都能恰到好处地与之接近、亲昵。分寸恰到好处。
徐张诸人三五成群,在整条街上并不扎眼。
几人相互谈笑着,很是随和。
整条
大街就像熟睡的夸父,熙攘的人群是夸父喉咙,人群嘈杂且混合的声,构成了夸父的梦话。
而天地间的梦话,在一抹绝色面前戛然而止。如扼喉噎咙。
“竟有人,美到如此不现实。”徐庆之心头没来由轻颤。
这是对极致之美的尊重,是单纯的心动。
方才嬉笑如常的钱阳雨彻底呆住。
“姐……”钱阳雨半晌吐出一个字。
钱阳臻看着大胡子的钱阳雨,只感到荒诞。总觉得,她这个族弟的胡子应是一大团蓬草,风一吹,就刮下来滚走。好让她再看到当初那个干净而无赖的少年郎。
那胡子长的真厚实。
钱阳臻平静地邀请“来吧,我带你们去见顾圣。”
“顾圣?”钱阳雨双眉相接,如短兵相斗。
“姐,你叫他顾圣?!”钱阳雨不可置信。
钱阳臻并不回答。只是款款而行。
钱阳雨三步并两步,一把拽住钱阳臻。
钱阳臻回眸,眼中微含犹豫。
片刻,钱阳臻甩开钱阳雨的手“走。这里不适合说话。”…
再次回到圣齐宗,一切物是,可怜人非。
“大哥呢,过的还好吗?”钱阳雨闷声发问。
钱阳臻几乎一个踉跄,稳住身形,转而提起个没来由的话题“仁皇省,有太多散装的诗词文章,假托顾玉成之名。里面有一句,我很喜欢。”
“典当人间都做旧,归去未必有来思。”钱阳臻轻吟。
钱阳雨心头咀嚼,反复斟酌“很清新,这诗,像黄瓜。不豪华,但解腻得很。”
“如果没记错,那诗,全文并无太多气量。名字只是叫〈又雪〉。”沉默许久的青九终于发言。
见二钱都看向自己,青九脱口“
天卿做水浮日稀,云岚漫雪举树横。..
青娥霜宫驭龙凤,素殿滕六侍玉梦。
于是天下镂室空,一望地际净清清。
干风吹彻二十载,总是南下忘羁縻。
典当人间都作旧,归去未必有来思。
人生莫写强说辞,今朝唯有登楼念”
“确实没有什么气量,雄魄。只是,很对心。”钱阳臻呢喃道。
“典当人间,在人间,又不在。”钱阳臻轻笑,似自嘲。
“作诗人又有什么本事,典当人间?”青九反问。
“或许…也不过是心头有旧意罢了。”张之林插话。
“不必谈这些,李商隐的诗,定不了意。在我心中,这诗,只有此一句好。因为我现在,归去不来思。”钱阳臻看向钱阳雨。
那眼神,带着一份释然。这是钱阳雨记忆中,要强好胜的姐姐从未有过的。
“怎么了?”钱阳雨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钱阳臻并不回答,继续向前去。
一路上,肖家的弟子也好,钱家的弟子也好,肖家长老,钱家长老,都只是敬重地做足礼数。
“你看,他们有什么不同?”钱阳臻又问。
钱阳雨眉头紧皱。
“你啊…我的弟弟,你被排除在争权场外,不在夺利堂中。你没有经历肮脏,也没有走进潮湿和阴暗……”
“我告诉你。说话有用的修士,会得到敬重,但没有谄媚。只有掌权的大境界,会享受谄媚这个特权。”
“我们钱家,他们肖家,都没修士再掌权了……”
“……毕竟那个顾圣来了。”钱阳雨有些无所谓。
他是如此。
从小,钱阳雨就没有哥哥姐
姐积极于争名夺利,天赋虽然不算差,却害怕手足相残。只想要享乐,做安乐公。
他也不喜欢被冷落。但更甘心于自己吃点家族身份带来的小甜头,而不去拼命。
甚至不愿同肖家相对抗。
所以他被排除在钱家核心外。
所以他和各种人都打交道。
所以他能逃出钱家。
他总是无足轻重的。
孤独与自由,是一对忠贞不渝的相思鸟。人们常常以为自己只得到其中一只,却不知,世上没有一对相思鸟会分离。
钱阳雨得到了自由。
此时,钱阳臻知道,她这个弟弟,到底还是脱胎于从前那个小公子。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引自,唐,郭震之诗《古剑篇》。”
六百九十三、歇斯底里
众人走到往日宣经释文、长老教习弟子修炼的场所之一。
那是一片露天圆坛。
以前,宗内长老跪坐在中央,自身与圆坛大阵形成共鸣。以师者之尊引教弟子。坛外总是围坐满弟子。
而今圆坛上,唯有云空浮。
偶然有风,也是匆匆消声。
钱阳雨见之微怔“我走时,宗内修炼的相关事宜,便已停滞数月。现在看,岂不是荒废了?”
钱阳臻眸光微颤,想是心头有感。可惜,钱家这个嫡女已习惯了沉默与坚忍,最后终究合口不语。默默点头。
钱阳雨自与姐姐见面后,感到往日那个傲气内敛、清节不屈的女子,形虽在,神已凋。
心头一阵酸楚,钱阳雨不得不强找话题“那讲坛上的大阵能联通长老,里头很有说法呢。”
钱阳雨试图令自己诙谐起来,余光总端详着钱阳臻“那大阵,是保证长老不丢面子的。”
“不少弟子,都想通过击败长老证明自己。青九挑战过长老!——有些长老,还真打不过弟子。为了不丢面子,关键时刻就会启动阵法,击退弟子。”
“表面上,是长老威武。可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怎么回事。”钱阳雨讲到高潮部分,略兴奋地正脸望向钱阳臻“大哥和大姐,当初都把长老逼到联通大阵的地步!厉害得很呐!”
原以为自己这个面冷的姐姐,嘴角也会微翘的。
可钱阳臻一脸木雕样,毫不波动。
一片失落堆垒在胸。钱阳雨强颜一笑。
“以你的天赋,肯十分努力,也能做到,挑一个不善战的长老就是。——我们也这么做。”钱阳臻如实评价。
钱阳雨自我打趣“嗐!我,就我,三分努力够不错了!”
“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承担家族的责任……说到底,在你眼里,这些都是没用的计较,烦人的算计。全是飞蝇触鼻的小利吧。”钱阳臻心中积郁,终于爆发,赤裸裸地指责钱阳雨。
没有癫狂发泼。却歇斯底里。
声音是那么平静。…
“歇斯底里呢,是个外来词。但完美体现了我们自家文化之底蕴深厚。我们,能真正把外者归于己,令他者合于我。”林深大口喘着粗气。
“底里,表真情之意,也有底细、真实之意。——人,哪有不疯的啊。歇在个人的真实里,就是疯狂。”林深艰难地吐着气,像盘古支撑天地的第一万一千一百零一天,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又仿佛要再若断若续个一万天。
看着拦下自己的林深,钱阳雨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一点计划,更没有丝毫应对方案。
他知道林深这个人,也知道他很有故事,但从未与之接触。
钱阳雨不知道,林深拦下自己说这些,是为什么,又想要什么。
林深,钱家曾经的长老。
钱阳臻许诺,只要抓捕顾玉成的行动顺利,林深可跻身太上长老之列。
那时候的林深,叫林溪午。不闻钟的林溪午。
据说,保护顾玉成逃离仁皇省的南寻以性命击敲云鼎,二十九剑,让这林溪午听到了钟鸣。
林溪午于是放走南寻、荀葵,还有顾玉成。
而林溪午,境界跌落,从凝鼎境变成了悟道境,又从一个长老,变成了圣齐宗看门修士之一。
变回了林深。
这些都是传言。
关于林深的传言很多。还有人说,那云鼎,分明是林老头自导自演,自敲自打的。
只因老头的境界是丹药堆上去的,根本斗不过老牌悟道境南寻,故而虚张声势,混淆视听。
是非真假,笑谈不定。钱阳雨也不知真相如何。
钱阳雨很想问问昔日发生的一切。
只是现在,钱阳雨着急逃出圣齐宗。因那顾圣的到来。
瞥一眼钱阳雨,林深猛烈咳嗽“咳咳!——咳!钱小公子,是要逃出圣齐宗吧?”
钱阳雨微慌,旋即正色“不是。出去购置些玩应,再逛一逛,宗里太闷了。”
林深轻笑,干枯的嘴唇一扯,露出丝丝红“好。小公子还是有面不改色的本领啊。”
“不要忘了你姐姐的恩情。”林深突然严肃“她肯放你,才让你从我这里走。”
“她对我有恩,或者说,她没有在我落魄时弃我如敝履,好歹给我一个职位填肚。”
“你姐姐,很累。她不像你,她在乎的太多,心中执念也就太深…有机会,为她分担些许……”林深的要求很直白,好像命令。
“走吧。”林深手一挥,钱阳雨揣着疑惑踏出宗门。
从那以后,钱阳雨再未回圣齐宗。
林深的话,他时常想起,总是后悔,当初没有问个究竟。以至于太多困惑萦绕在心。.Ь.……
钱阳雨大退一步,面色难堪。
眼前的钱阳臻,平静中尽是哀朽气,淡然着,放弃着,正是歇斯底里,正是疯狂。
在场旁人面对此景,虽各有见解,到底没有插手姐弟间的事情。
“家族的事情,毕竟有大哥和大姐。”钱阳雨试图辩解。
他很心虚。
钱阳臻感受到熟悉的失望。
又是推脱……
又是狡辩……
钱家的旁系推脱复兴钱家的责任,一心求个人富贵,都认为,钱家是她钱阳臻的。是嫡系的。
钱家的嫡系,钱阳风,临死前狡辩:“家主更看好钱阳臻,顾圣,您应该杀的是她……”
钱家家主,太上长老……
他们大难临头时,一个个主动脱去那忠贞外皮,抱着顾圣手腕,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鬼叫着。
钱阳臻终于明白,这是一盘散沙。不是一方家族。
就不应该,期望钱阳雨来挑什么大梁。——钱阳臻苦笑着想。
一声轻叹。
人猿揖别后,再无长啸舒心绪。
唯有一轻叹,尽不尽,满心绪。
钱阳臻这一声哀叹,轻如叶落,却是秋至。
张之林面显不快。
这个修炼上的太岁,境界里的泼皮,最见不得他人泄气忧天。
不等张之林使性子,钱阳雨先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钱阳雨到底是慌张着急了。
“肖钱两家嫡系,死光了。”话说出口,一阵畅快袭来。
钱阳臻只觉得,真轻松。xь
“大,大哥也…?”钱阳雨明知故问。
钱阳臻并不说话。淡淡看着自己这个弟弟。
钱阳雨愕然,惊怔。
往日如海,一刹倾来。而今似梦,猛坠云中。
钱阳雨想到林深的话。
这一刻,他明白,是自己这个弟弟执意逃离钱家,把钱家的一切丢给了姐姐。
强烈的愧疚,令他视物不清,步态不稳。
像大风里的玉米杆,剧烈摇晃许久方歇下。
张之林扶住了钱阳雨。
“我?是我……是我。我从来想要一个自由,却把现实丢给旁人……”钱阳雨呢喃不止。
丧亲之痛,与亲人相疏离的人非之感,刺痛着小公子的心。
“飞蝇触鼻。——引用元代刘因诗《世上》。原诗如下:
世上悠悠尽自争,眼中隐隐放教平。飞蝇触鼻人争怒,落叶临头我谩惊。
既有阳秋暗消长,何须青白太分明。蒺藜原上清霜重,辛苦十年跣足行。
笔者尽量将书中引用、化用的诗词标出。
很多诗,我并未背下,也未深刻理会。只是,我知道它很好,会为之心动。故而引用。希望更多人知道,更多人去读,去理解,去爱。
先人所遗之宝,自当与众知享。……
笔者没有从一开始就把本书的主线挑明,一来,是笔者尚未看清书外世界,至今也如此。另一个原因,是我想写满铺垫,写满“过去”,这样才能让“现在”,拥有历史与岁月。
顾玉成兜兜转转走遍大荒,我也把大荒写了个大概。
这是横向的万里河山。
顾玉成寻寻觅觅游遍大荒,我也把大荒人物写了个大概。
这是纵向的千秋一隅。
英雄从不是如何如何不凡。
要写英雄,当写山河怎生危伏;要写英雄,当写苍生如何挣扎;要写英雄,当写岁月怎样苦涩。
写周遭一切不易,才衬气节二三。
钱阳雨也好,钱阳臻也好,都有他们的故事,与这大荒的故事搭配,才是真正的人间。
而这人间,绝不止书中有名那几个……”
六百九十四、大魔(三)
“肖钱两家遭屠,这么大事情,为什么一点消息没传出?”钱阳雨红着眼圈,哽咽着。
“真的一点消息没有?”钱阳臻释然且畅快。
“是你自欺欺人吧?恐怕,你早听说这样的传言,却明知或许是真,偏要以为是假。”钱阳臻毫不留情地揭穿。
一种为虎作伥的快感油然而生。
酒馆里,红鼻头酒鬼豁着嘴,说自己有个长老亲戚,看到肖家和钱家嫡系被屠。
钱阳雨听到,是什么反应呢?
他记不清。
只是筷子没夹住花生米,让他深切自知,真醉了。
僻巷阴影里,偶然传出一两句圣齐宗有变的消息,他只是心存侥幸地忽视。
人头攒动时,交头接耳间挤掉有关钱家嫡系的糟糕话题,钱家的小公子,也只是把它们踩在脚下。
急匆匆像个过客。
不把任何不好的可能揣到怀里。…
往日之不敢做,昔时之不敢当。
如今扑至在胸。压得钱阳雨鬓角粘汗涔涔,浇颈而下,打湿衣衿和胸口。
“或许…我在宗内,也难逃一死。何况,浪迹仁皇省,为的是赶跑魔头宣声……”钱阳雨轻声呢喃。..
他够聪明。不是想通一切关键。也自知当初不离开圣齐宗,仍旧于事无补。
智者非释者,释者非得者。
钱阳雨能明白,不能释怀。
“若只是肖家嫡派尽陨,那该多好。若只是肖家嫡派尽陨,该多好……今日回来,大哥还是会装模作样,板着脸来训斥我…”钱阳雨失魂落魄,发自肺腑地嗟吟。
“可。可是我知道,大哥根本就装的,他是在装老成。就贬低我,突显他自己的小手段而已。大哥爱耍小手段!——大哥!”
钱阳雨猛然失声痛哭,刹那丢盔丢甲。
像一个征战多年的士兵,迷失在了家乡。
在与铁甲上的寒气,猿猱不可攀的高城,通通告别后。
在回乡之日,找不到家了。
如叶遮枝,成团盖脸的胡须上,泪涕一滩。
号啕大哭的钱阳雨很快便说不清整句话,索性只顾放声而泣。
弯身低肩的钱小公子,哭到最后,直接上手去蹭嘴唇上和胡须上的鼻涕。
一顿痛哭,钱阳雨整个人都萎靡了。
圆坛上,飞鸟忽啼,凄厉异常。
张之林皱眉,抬头,死死盯着天空。许久,面带疑惑地低下头。
收起弹飞鸟雀的手,宣声面露不善“张兴国?——他,张之林?”
身旁黄无啄与杨四方并不回答。
见二人无话,宣声转头笑对杨四方,颇为温柔“你看,姐姐正在责怪弟弟。”
杨四方娥眉怒扬,美目恨视“你——!”
宣声轻笑“有这么个故事,一个魔鬼被智慧王封印在瓶子里,渔翁错开封印,魔鬼钻出,狞笑着要杀死渔翁。”
“渔翁惶恐而不解”宣声说着,脸庞染上一片焦急与惊慌,以渔翁的口吻说道“天哪!再怎么说,也是我放出了你,你不谢我便罢了,怎么还要杀我?”ap..
一转身,宣声心急而畅快地以魔鬼口吻回答“哦!是这样的,被封印的第一个百年,我祈求着有人把我救出去,只要救我出去,我会竭尽一切满足那个人!被封印的第二个百年,我渴望有人来救救我,只要救我,我会给他丰厚的财富!”
“但是……”宣声缓缓踱步至杨四方耳边,阴森森如黑夜中即将倒塌的城墙。
“魔鬼在最初,也是满怀希望的,甚至不缺善意。只是
,到了第三个百年,依旧没有人来。于是魔鬼发誓,只要有人来救他,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以解魔鬼数百年之孤寂!千万夜之怨怼!”
“你看钱阳臻,像不像那个魔鬼。”宣声的话,炸得杨四方身躯微微颤抖。
杨家素来子弟和谐,子女和睦,今日亲眼见同根反目,杨四方不可谓不惊慌。
“明明是姐弟相见,却成一场手足相逼,至亲者至恨。难道,是我挑拨的吗?”
天高倍凉。
无云之侧,宣声的话,异常刺耳。
“钱阳臻只想着钱家,全不去承认钱家嫡系与支庶之间,资源之差距,有多大;更不想想,钱家与非钱家的弟子间,待遇之不公,又有多巨。”
言及此,宣声冷眸幽幽。
“又有几人知我?只说杀一是罪,不知杀尽无辜,自然无辜。杨姑娘,你仔细回想一下,杨家和你们安陇散修之间,即便没有仇怨,难道就是一片融洽吗?”
杨四方面容再无半点仇怒,反多上几分怯弱。
黄无啄见状,一把拽过杨四方“水有激浪之时,岂能不行舟?岂得鱼不活?——杨四方,醒醒!”
“你的长辈说得对。天下散修自然无辜。只是杨家这种大姓一族,却是不合世的,不合理的……”宣声话未止,忽听云下鹤鸣。
但见张之林燃符启咒,一张张符咒刹那聚幻为玉色流光。
旋光凝影,其形为弓。
张之林满弓如月,勒弦聚灵,四方灵气沙归于坑般,系数盘聚玉弓之上。转而化作白鹤之形,翩跹弄舞,不绝而啼。
待到灵光大绽,张之林松指飞鹤。
白鹤箭冲霄奔日,直射宣声所在处。
“好得很!”宣声也不隐藏身形,直接撤去阴阳二气,张手噬虚。
身前空间一阵轻颤。
脆土龟裂般,鹤箭尚未抵达宣声身前,已然瓦解无踪。
“好个张之林!——你能感察到我?”宣声一句话,全场都紧张起来。
黄无啄甚至将身偏向张之林。
张之林浓眉横扫,秋风贯林般,落下一片不羁“能。”
“笑话。我看你是自负自大。”宣声不忿。
张之林野马般狂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大魔天宣声,世人都说你是大魔。果然如此。”
“坐看手足反目,冷眼同根成仇!你这等大魔,他年我必取你首级祭飨天下!”
狂言一出,黄无啄猛地拳捶在空。
宣声则两手炸筋,攥拳如捶。
“叶泽也不过与我平坐,何时轮到你与我平起?!”说罢,挥掌带风,风罡脱掌,砸向张之林。
那罡风全无半点灵力,只一道死劲。却好似共工之须发,虽然无灵,也非不周之山可断的。
张之林直视罡风,豪情万丈,正欲舞干戚、奋猛志,一道灵识猝然临至元神,令其恍惚一瞬。
待张之林回过神,看向宣声,只见其面色不平,很是难看。
至于罡风,早不见了踪影。看書菈
黄无啄心下暗叹“这个张之林……刚才那道神识,是叶尊者的……?”
六百九十五、莫在人间怜伥鬼
钱阳臻悲眸轻晃,将自己匿在人堆里,打量着宣声。
她自见宣声露面,就明白这魔头又在冷眼看火,铁心观难。
只是宣声此刻,依旧一派堂堂之相,毫不露怯。
既不怕钱阳臻憎恨这魔头利用自己,也不遮掩他放任血亲相疏的事实。
心绪无端五十弦,一弦惊裂,教钱阳臻不由呢喃“敢作敢当。倒也好过太多人。”
这边宣声也不扭捏,直言不讳“这次是叶泽一道元神救了你,我而今斗不过他,日后可未必!”
听到叶泽之名,张之林心头微热,全不在意宣声的威胁“旁门左道。”
宣声将注意力放到钱阳雨身上,见其虽缓过神,举止上仍有磕绊,透露着一股犹豫。
于是怀着大功告成的心情,悠然至极“诸位既来了,便随我走上一趟吧。”
“不过是劝我等与你合作,有什么,不如直说。”张之林一点也不客气。
若说叶泽元神未临前,徐庆之对张之林尚有芥蒂;黄无啄也未必肯教一个小辈来执牛耳。
可方才叶泽元神拂过,凭叶泽弟子的身份,众人也甘心放任张之林为众表率。
宣声明白这等道理,冷冷一笑,并不搭话。
原是四方与会,宣声踹开东荧岛国,余下三方。
黄杨二人所代表的南三省,徐张等人代表的北道省,还有钱阳雨为首的仁皇省本地势力。
说是本地势力,却不上不下,将成势而未成,欲有力而尚无。
若非陈振波死前,用尽手段留下传承,叫钱阳雨继承了去,宣声甚至不会邀请钱阳雨等人。xь
现在多方会晤,宣声习惯了做龙头,如何愿意搭言一个晚辈。
张之林是世上少有的天才,心性随才而奇高,一把扯过钱阳雨“何必心慌,你越是心慌,越感愧对钱阳臻,便越是落入这魔头的陷阱。”
钱阳雨正落魄失魂,这时让人金鹏大爪拖海龙般拖出,兀自愣在原地。
张之林一看钱阳雨一副失魂模样,怒其不争“钱阳雨,醒醒!勿向老鸨说卿悲,莫在人间怜伥鬼!”
钱阳雨引颈侧面“什么?——你这什么意思?”
张之林奋力甩开握住的钱阳雨之手,令其人颤了三颤,晃了一晃“字面意思!不要对开青楼的老鸨说女子悲惨,不要滥发慈悲,怜悯人间的伥鬼!”
钱阳雨胸中迸怒“你怎能说这样的话!你这话!”
张之林不惮与友怒发相争,挺胸直背,昂首大喝“我怎么了?!王哥儿说我不知为民之劳,大众之累,这我认。可若论心志,我张之林素来是这等人!”
“那鲲鹏尚需等一个海运大风,好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可我张之林不一样,我若欲攀天,绝不愿等大风来,绝不愿候海运到。”
“登天如此,在人间亦如此!——眼下你一身颓丧气,一脸优柔色,我是绝看不惯的!”
钱阳雨眸子微瞪,双唇微张,神色微怔。
他是知道张之林横行无忌的脾气,只没想到,这脾气竟落到了自己头上。
剑拔弩张,鞘空弦满。
风滑尘轻,忽有影投,再有人来。
紧张的氛围坠地而碎,众人目光齐集前方。
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桃花眼,正流口水。
一个若饿若饥,眈眈欲逐。
桃花眼的西门官人以袖擦去口水,呢喃道“二美具。二美具。如此秀女潘安,嘶……”
宣杀一手垂指于腹,食指大动的模样,望着张之林“好纯粹的人。好精华的灵力。”
西门官人丢下宣杀,大步流星,如大饼甩向锅壁般没有一丝拖沓,眼瞅着要拥抱住张之林和钱阳臻。
钱阳雨上前一记“乱石穿空脚”,换来西门官人惊叫拍岸。
张之林随即卷起千堆掌声“你看,你想保护姐姐,要么挺身而出来行动,要么鞭辟入里去发言,自己在那里失魂落魄,如何让人看得过去!”
钱阳臻檀唇微颤。
宣声笑吟吟看着目下发生的一切。
“钱家姐弟,都是聪慧非凡。——阳臻,你看着就是。”宣声负手挺身。
西门官人颤巍巍爬起,来到宣声脚边“宣大人可有法,让这对天作之合结为伴侣,在下愿献礼一枚三生戒,内附合骨度两份。赠予二位。”
合骨度,凝鼎境修士炼体所用的上佳药物。
可合一体骨之常度。让任何畸形或有损的骨骼重新与全身契合。
既可塑骨,又可治愈暗伤。.Ь
张钱二人颇为诧异。
这人初次见面,怎生如此热情撮合彼此?况且,二人之间,可是毫无情动。
总不能因为二人长的同等风华,一般绝代,就要强点鸳鸯谱吧?
谁知西门官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从宣声脚边撑直身,无痛呻吟起来“只求,只求,二位洞房之时,能让我一旁临摹临摹。绝对!只是临摹……”
全场鸦雀无声。
钱阳臻厌恶至极地看一眼西门官人,立马收回眼神,只恐污了自己。
钱阳雨气急。
西门官人却好似尚未过瘾,认真解释起来“在下虽非点睛妙手,却也浸Yin丹青多年。只要让我看上一遍,定能将二位缠绵之态,一一铺纸,尽数描下。”
“日后,拿着画,令合欢宗画皮长老画出二位面皮,找几个与二位身形相近者,披面戴皮,与我交欢,岂不美哉?岂不妙哉!”
说着,西门官人抚掌大笑。
“二位断不愿与我巫山云雨,可在下实在襄王有意。只要二位愿意,便是倾尽我合欢宗一切资源,在所不惜。”
看西门官人那双桃花眼中闪烁的光芒,真是志在必得了。
钱阳雨二话不说,抽天地之灵脊,脊如虬龙之长筋。
攥筋动腕,甩手挥臂。
长脊如鞭,“淅淅”作响,甩向西门官人。
宣声不急不缓“嗯,有趣。竟然能抽灵脊。一个小的空间,或者大的天地,总有一个部分的灵力是其所处部位之核心。可算是威力最大、最精纯的灵力了。”
宣声只是说着,钱阳雨手中的灵脊便长袖经风般,不受控地变得软绵绵。
好似弓弦吸水,不复强劲。
抽,确实抽在了西门官人肩上。力道则好比鹅毛拂过。
西门官人轻“哦”一声,颇显呆怔。
不动而改天地,独身而是规律。
这就是阴阳境。
宣声不需要动手。只要他想,他就是眼前这群修士的天地规矩,是在场修士的道法自然。
除非另有一个阴阳境。
不然。
高境界的境界就是天。
大修为的修为就是道。
修炼的境界越攀升,就愈会成为下位境界的道。而低于它的境界,愈难违抗上位境界。
可以说,彼不画地,人自为牢。
钱阳雨第一次感受到一境仙凡,一界神人的天堑。…
天地之威,在其生养万物。故,万物皆守遵天地之规。xь
大境界,既是大窃天地之规。小修为,既为小窃天地之规。
六百九十六、登王台(上)
西门官人一通胡闹,反缓和了气氛,令众人将注意力放在此次会晤上。
而非争高比低。
“我这里,有一本阴阳敦伦之功法,二位若有兴趣,不妨应下西门的请求。”宣声真诚建议。
“你倒不怕惹恼他人。”钱阳臻一反常态,从容舒缓的举止,好似宣声旧日友人。
对于宣声无礼的言辞,竟也习以为常并亲切着。
宣声笑容可掬,恍若饮酒得醉者“我知道,你是不会生气的,呵呵。”
二人走在一起,近乎亲切地交谈,落到钱阳雨眼里,好比洒了一把沙子在他眼睛上。
沙子里,还掺了盐,辣椒粉……
“说来说去,是你在求我们吧?”钱阳雨一话泼出,如之覆水。
也只有杨四方颇感扬眉吐气。——她早就和这魔头撕破脸皮,现在终于又遇到一个同道中人。
宣声魔瞳滚动,好似斗大硬石转掷于夜间沙漠上。
“我知道,妖国大司祭在哪里。”
一言既出,四方皆惊。
妖国大司祭,顾玉成生母,白子墨之女。
几乎肯定,她是导致白郅易失踪,妖国政堂结构大变革的幕后推手之一。
即便不明白宣声此语何意,也无法忽视。
“当年,就是商国暗通妖国境内势力,联系上大司祭,并制造了白诡道失踪这一事件。”
“从幅员,修士人口,修炼经济,各个方面比较,商国不过九省的疥癣之疾。”
虽然,世上总不缺蛇吞象,蚁食鹰的事实。
小病,也可能成顽疾。
昔之越破吴,旧之商入关。
“至于妖国……”
“白郅易虽离开,反令妖国上下系从白子墨之命。妖国民间,现在可是称白子墨为正殿。”
白郅易与顾玉成受困,这事大家知道。
也不担心。
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白子墨与大仙天内昭谏洞的九圣子取得了联系。
顾玉成同妖帝甚至已在学习三字诀。
只是,宣声一句“大司祭”,着实,复揪人心。
“红尘拼搏,哪个不从砧板上走过?只是,诸位应该明白,像我这样的魔头,绝不会自视我为鱼肉。”
“我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诸位不需要撤走已在的自家修士,只要停止这种行为即可。”
“回报?”黄无啄言简意赅。
“三个提示。——刚才那个,也算。”宣声自信满满。
“似是而非的占卜。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徐庆之对谈判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看来陈胜和吴广确实是有智慧。——人家才得一个占卜,就能‘大楚兴,陈胜王"。若得三个,何须刘项争天下。”宣声带着众人,来到一座高台。
高台兮有何观?不过头顶天。
春秋战国之时,筑台风行。诸侯竞相起土筑台。
虽有“榭不过讲军实,台不过望氛祥”之说。
但毫不影响诸侯求高求大之心。
为宫室之美,诸侯与士人同。
只是,宣声这个台,有些过分。
并不高。却无法直视。
黄无啄看一眼,立竿见影,头疼起来“你,你加了……”
“没错,我放了一点魔障提鲜,又放了些古灵力中和。”宣声像刚解了牛的庖丁,踌躇满志,得意十分。
除去黄无啄,其余人并无不良反应。
黄无啄也只是沉吟片刻,便看向张之林“我认为,可行。”
黄无啄对这高台很无兴趣。
张之林凝眉不开,颇怀芥蒂“可以。”
宣声早握胜券,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期待我们的以后。”
说着,伸出手。
黄无啄看一眼,并不理会。
张兴国却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宣万景的手“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放心,你不会得逞。”
宣万景轻笑,收回手掏出细绢,仔细擦拭干净手,掷绢于地。
张之林笑呵呵地将双手在宽袍大袖上抹擦,随之一脱,用指尖勾着衣服。
就这么笑呵呵地看向宣声。
直到宣声额头轻起细筋,张之林这才心满意足,指尖一缩,衣如鹅毛之雪依依而落。
若不是想到了叶泽,宣声必然暴起,冲冠一怒,给张之林来个送刀入体。
双方不欢而散。
宣声带着钱阳臻登上高台。
宣杀退下。西门官人依旧跟着,宣声也未说什么。
踏阶而上台。
“现在,我们可以合作了。”宣声直视钱阳臻。
“好。”钱阳臻喉管间蓄满汹涌的乱思,最后只凝为一个字。
“你知道这个台吗?你知道。不过,我还没跟你说过它的名字,叫登王台。”
“登王台,不是圣齐宗最高的建筑。——我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想一些其他事情,完全和眼前一切无关的事。”
“我呢,以前是刨坟的。不是我想干这个,九省有宗门选拔,妖国和大仙天可没有。在那里,想修炼,靠师父。人情,大于规则。”
“师父刨坟,弟子也只能刨坟。”
“有一天,我在刨坟时,走在一个狭窄潮湿的阶梯上,一边捏死毒虫,一边在想事情。”
宣声搁置轻语。像是在中场休息。
钱阳臻体贴发问,如渔歌间的互答,心照不宣,若合一契“想什么呢?”
“我想,这个楼梯,就是阴阳。人人都觉得,要向上走才好。”
“是,向上走当然好。就像人们都喜欢阳。我也想晒太阳,毕竟天天都要缩脖屈颈,在坟墓里,在潮湿的阴暗里。”
“但为什么修士总说阴阳阴阳,不说阳阴阳阴呢?”
钱阳臻若有所思“因为……顺嘴?”
宣声柔和一笑“我当时踩着楼梯,恍然大悟。”
“向前,向上,固然好。可脚底下要有台,才能上阶。踩下去,才能抬起来。”
“有潜伏。才有昂进。”
“踩住的横平之台,是阴。抬脚的上竖之阶,是阳;有阴,才能有阳。阴阳阴阳。如此而已。”
“想通这个,我就立志,以后有能耐,一定要筑一大大的高台,不飞上去,偏走楼梯。”
“他们都说我走不远。”宣声灿烂一笑“他们啊,不过是见阳而不知阴罢了。都说我是高处无栏倚,怎知我脚下踩得实。”
“所以……你是把整个仁皇省的修士,都当做你向上走的台,踩在脚下?”钱阳臻平静地看着远天白云。
宣万景嬉笑如常“当然。”
自以为透明的西门官人膝盖一松,差点没滑跪在地。
钱阳臻颇为失意“我父亲生前对我说过,阴阳是大象,远胜五行八卦,包容天地万象。”
“是否可以说,魔与佛,也不过是一对阴阳。是阴阳万象,其中一象。”
宣声颇为吃惊“妙。你是个妙人。”
“魔为阴,何时入阳?”钱阳臻一语出匣剑,欲斩不平。
宣声负手“世间大魔拔剑,来于苍生。庙里佛祖慈悲,不是活物。”
“我杀人,也不虚伪……”
六百九十七、人道阴域
宣声正处于一片由温光与柔霞缠绵而成的天地。
天壁不粘云,光河漫起霞。
漫步在这样的世界,宣声渐渐被孤独包卷。像一小雏鸡,被一头大鹰带到云上风上,日下天下。
那里,是小鸡和大鸡翅膀到不了的地方。却也是小鸡和大鸡翅膀的梦想。
鸡在看到天地真实面貌那刻,感受到了虚无与困惑。
“人的本质,是孤独。”宣声艰难迈步,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里,确实震撼人心。可是这和孤独又有什么关系呢?”顾玉成,不,一个与顾玉成一模一样的男子浮荡在宣声身旁,不解而提防着问。
“小鸡崽被老鹰抓到了天上,他会发现天地的真面目,但最会发现,自己是鸡。鸡又是多么渺小……”
“这里,是天道三流的一支。人道的一面,或者一角,又或者是什么其他。总之,是古往今来所有修士追求的真相。”
“真相在历史面前,只会是相对的。在个体面前,却一定是绝对的。绝对的真相,如鹰。个体的你我,只能是鸡。”
“看到了真相,也就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如此,就会明白自己的无力、渺小……随之而来,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孤独感。”
天下太多修士,甘心为奴为婢于时代之潮流。
又有几个修士,是鼓动潮流的?
“你在害怕?为真相的庞大,自我的渺小,二者相比较而带来的孤独,而害怕?”假顾玉成询问。
“不。鸡不能到云上风上,但到过日下天下的鸡,还能是鸡吗?——我,注定是人世间真正的魔,人心中最大的障。”
假顾玉成不由得不屑轻笑。
“呵。你?”
宣声勾动嘴唇“你呢,你又想要什么,作为顾玉成的魔障,只是夺取他的肉身?还是说,为了白月秋?一个女人。”
如墨滴水,一个摇晃,便成模糊。
魔障在发怒。
它是叫人堕落的低吟,却不在耳边,只舔舐内心。是令人沉迷的诱惑,却不依靠迷茫,只释放恶意。
魔障恨恨不平。欲语还休。
可惜,心魔只是心魔,他是心上魔,不是魔的心。
他当然奈何不了那宣声,只能放低姿态“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宣声眸光流动,似日光掠水,明阳浮流,璀璨动人“你就不好奇,顾玉成的母亲,妖国的大祭司,为什么要生下顾玉成?”
“因为大司祭喜欢上了顾明文?”心魔自说自话。
“南郡的悟道境,是天才。但离阴阳境第一的白子墨女婿,还是差太多。大司祭是眼瞎了,会喜欢上一个悟道境?——据我所知,顾明文能突破悟道境,还是靠大司祭指点。”
“那你怎么认为?”心魔索性将问题原样送回。
“我不知道……”宣声如实对答。
“这里面疑团太多太多…白诡道,妖帝白郅易生父的失踪,可以肯定,就是大司祭与商国所为。”
“那么,破坏妖国的稳定,能为大司祭带来什么呢?”
“九省邻国的动荡,能转移九省的重心,减轻商国的压力。商国的想法。自然是白纸上的黑字,显而易见。”
“可,这能给大司祭带来什么?”
“为了囚禁也好,杀死也好,总之是为了令白诡道人间消失。再怎么也没必要生下一个孩子吧?”
“顾玉成的出生,就像一个意外。又如同是来自第三方的命中注定。”
“而且。”
宣声将目光挪至心魔之上。
“正殿白子墨,他的心魔,也可以独立存在,甚至完全自成一个生命体。这,很可能是一种血脉之力。”
修士,在达到凝鼎境,精神与肉体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也就可以留下所谓的“血脉传承”。
“你是说?我也是某种计划的一部分?”心魔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他素来认为是顾玉成心中的愧疚孕育并诞下了自己。
他从未想过,连自己这种超脱肉体、灵力与精神层面的存在,竟也会是一个巨大计划中的一小个节点?
“至少可以合理地推测,作为白子墨突破凝鼎后生下的女儿,大司祭,继承了白子墨的血脉之力。”
“而顾玉成,显然也身怀着这一血脉之力。”
“至于这份血脉之力有什么用,对眼前的一切有怎样的影响,是一个多小多大的变数,我们都不知道。”
“如果是这样。当初白子墨第一次见顾玉成,没有看出他的血脉身世,恐怕另有蹊跷。”心魔颇为不安。
“血脉之间的吸引,玄之又玄。影响因素太多。”宣声不以为意。
血亲之间,彼此在冥冥间有所吸引,可也非绝对。
正当宣声意兴阑珊、欲罢行游之际,一阵惊悸猛然袭心。
这是魔头独有的感察力,是在生死场上磨砺出的本能。
在不远处,就在前面,宣声可以肯定,有一个能够威胁到他生死的修士存在。
就连心魔也感察到了。
“老鼠遇蛇,逃不能逃,无可奈何下,只能吱吱乱叫。好似数钱。当初被十二天那厮追杀,从来没觉得老鼠好笑。——我从未感觉无力回天。”
“今日,还未见其人,便心慌不已。这胸膛里的心,嗵嗵而响,竟好像铜钱相碰,像是在数钱。我何时竟也成了鼠辈?”
说罢,宣声大步流星,迈向前。
“别去!——那个气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你拥有古灵力,传说中又称为阴灵力的灵力……可你也应该明白,那股气息,是水火不容,是蛇鼠天敌。那家伙,完全克制你!”心魔面颊微凹,眼珠微凸,干渴难耐般咽下口水。
一见从未屈服于自己的心魔,此刻一副条鱼在岸、睁目渴死的样子,顿是胸中纵火。
“我可以肯定,这是商国和泰西为我准备的鸿门宴。”
“这次我走了,还有下次。”
“只要我还想从这人道构成的世界,获得协调肉身、稳定修为的办法,我就躲不开眼前这家伙。”
“呵,真没想到。原来,我才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宣声自嘲。
属于他那宁负苍生,不为鱼肉的魔头气势展开,就像一把折扇抖开扇面般简单。
眼看宣声越来越靠近那个危险的地方,心魔终于惊慌失措“该死!你想死,自己去,让我走!现在就让我离开这里!”
“晚了。”一道高亢有力的声音浩荡入耳。
但见一男子阔步踏来。
男人丰颐广颡。隆准大耳。立发委地。
此地无风。
斯人荡尘。
其人,面若魏石佛,神如太武帝。
“好个鬼。”
“好个魔。”
一魔一鬼,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