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九十八、竭棰 高命
鬼修,传说是修仙时代的特有修士。
大荒古籍称此类修士群体为:竭棰修士。
………
二人笑罢,提身绝影,一者催动古灵力,一者直接调动此地光气,立掌相对。
掌对如峡。
双掌隙缝之间,气立如浪,互对相峙。两峡鼓浪,双掌掀涛。
一个要疏浪吞彼,一个想决涛淹敌。
但见来者身后,漫天光气盘飞,倒卷如飓风,如羊角,倾落其身。一派“庐山瀑布,银河落川”之象。
青丝三千,狂飞漫舞。
来者是大鹏借海运,占尽天时地利。宣声纵有古灵力,相形之下,颓势立现。
宣声自知不敌,奋起一力,莽冲刹那,将来者倾覆的光气推开咫尺,旋踵后跃避开。
见来者收手,宣声方甩手拂去肩尘“我道天下何人,能让我从心底恐慑。”
“原来,是一鬼修!”言语中,半点畏惧也没有。
来者不怒不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宣声“顾圣人,啊,不。宣圣人,你很了解竭棰之法?”
“阁下知道我的来路,我却还不知道阁下的身份。”宣声负手昂立。
“主客门,高命。”高命轻笑。
宣声魔瞳微缩“主客门?——你是主客门修士!?”
“是不是很惊讶。”高命踱步上前,绕宣声转上三转。
“主客门老祖墨微于明末牺牲自己,在拯济苍生、安民宁时的同时,也令主客门失去了至强修士。失去了往日的地位。”
“在昔贵今卑的落差下,在失威无势的处境中,主客门修士,大多心怀不甘。”
“于是,歹念一起,苍生无辜。呵呵。做为主客门仅剩的那么一两个幸存者,我当然知道,是商国一手将主客门推向覆灭。”高命停下脚步,定定审视宣声。
“传闻主客门以人炼蛊,以血为盆,以肉为坑,炼而养之。最终招致四大宗门出手,一宗尽灭,传承断绝。传闻……是假的?”宣声端详着高命。
“真的。——主客门当初,确实是以人炼蛊,商国不仅教唆有力,更是推波有功;我修竭棰之法,倒另有原因。”高命澄清过往。
宣声不在乎主客门过往云烟,他只问自己在乎的“你和商国是一伙的,还是和泰西?”
“和谁不重要,各取所需而已。”高命简短回答。
“这里,很适合鬼修?”
“当然。我舍去肉身,难道就是为了成一个鬼?”高命长发微摇,圆眸绽光,气势逼人。
修仙时代的鬼修,最初想的与所有修士相同,都是证得大道。
那个年头,莫说舍弃肉身去求一道,便是斩去感知、决断灵识的修仙方法,也有人尝试。
只是肉身很丰满,鬼修却舍弃了。
想法很完美,现实却差了毫厘。
于是鬼修失之千里,成了不人而鬼的存在。
鬼修虽难身死,其道却极为不明。
高命一副“能证大道”的样子,和天地间最初的那批鬼修如出一辙。
可是。鬼修已没落万载有余,若非典籍可考,简直要沦为乡野传说了。——这条羊肠小道,不单行路难,更有白蛇盘。
他高命凭什么?
有何倚仗?
在明知自古以来,从未有鬼修证得大道的前提下,依旧雄心勃勃地修习竭棰之法……
宣声想知道,高命是否有三尺剑,剑斩白蛇。
可惜,他没机会。
“走吧,我留在这里。你却不适合。”高命拍拍宣声肩膀,向深处进发。
形势不如人,宣声也不挣扎,只是风趣而笑,快意对曰“走。不知高兄这一路,可愿做我之樗里疾?解囊除惑。”
高命仰面轻笑“好说。——不过,我可不是智囊。”
“别误会。并非某无智,只是我非囊。——有何不解?”
“你,有多了解古灵力?”宣声问出一个并无期望的问题。
关于古灵力的记载,无论是私家之撰,还是宗门典籍,亦或者是国之书库,都可谓牛毛之多,夏森之丰。
问这个,是因为那些已有之答,不足以解宣声现存的困惑。
并无期望,是因为,这个问题千年万年都未去琵琶、露全貌。始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说来,我还真有些体会,是古来未有的。”高命一语惊人。
宣声呼吸微乱“什么?”
古灵力,关乎他能否彻底炼化顾玉成肉体,更关乎他的境界稳定。
由不得魔头沉不住气。
“古灵力,很适合我们鬼修哦。”高命嘻嘻一笑,正如五陵公子、温良子弟。
“换句话说,肉身为阳,精神为阴,皆为灵力。肉身,是阳灵力。古灵力,便是阴灵力。——而这人道,这壹方天地,便为阴域,人道阴域。”
“以实为灵,以虚为灵……”宣声若有所思。
将肉体看做灵力,是竭棰之道的核心理念。
传说中的修仙界也好,而今的修炼界也好,都将实体的肉身看做盛纳灵力的器皿。是器。
而竭棰之法,则认为天地皆灵。肉身亦是。
如此看,似乎并无不妥。
可这违背阴阳之理。
有实才有虚,有阴才得阳。
体为阳,神方虚。实为阳,魂方阴。
肉体若与精神也好,元神也罢,都看成“灵”,看做“近虚之力”。
那么,阴和阳呢?
竭棰修士却认为,大道,无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灵者为一。
阴阳为二。
阴与阳,阴阳统一,此为三。
在理论上,竭棰修士又一次躲避了“矛盾”的处境。
然而实践中,却出现了意外。
舍弃肉身的竭棰修士,猛然发现,修仙,是从低向高,从地向天,从万物向道。
而非竭棰修之。
天地二境,与“万物”并生之境。
悟道凝鼎二境,步入“三”之境。
阴阳二境,是为“二”之境。
太一,修入“一”之境。
凡人入大道,自然是从万物归三,从三归二,从二归一,从一归有,从有归无。
没有哪个修士,能够在“三”的境界,舍弃“万物”之境。
悟道境,开始用五行灵力。凝鼎境,开始调动天地之象。但他们都没有舍弃天地二境界的任何基础点。
竭棰之法却不一样。
竭棰之法,需要修士灵魂质变为元神后,舍弃肉身。
这是因为,相较于能调动灵力的肉身,能够修炼精神力的元神,更接近竭棰之法中“灵”的概念。
当然,那个时候的天地,还是修仙的天地。今古不一。
只是这一招棋,远不在大道的棋盘上。
一柄道尺,三十丈成大道的话,一丈不是大道,二十九丈也不是。
但只要从一到三十,没有截断,就有成大道的可能。
可若你竭去一丈,便是竭去半尺,那也不再有成大道之机了。
所以,竭棰之法进步虽速,上限却是不触大道的。
这就是修仙时代,鬼修存在而不兴盛的最大原因。
除了第一批以身试错,以己论道的竭棰修士外。后来的竭棰者,大多是穷途末路,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之徒。
眼前这个高命,竭去了肉身,难道不知道自己已与大道有了一线不可至的隔阂?
宣声能想到这些,高命自然不可能想不到。
“古灵力的奥秘,以及你想要解决自身的短板,答案就在竭棰之法中。”高命交出结论。
宣声不屑一顾。
别看在这人道阴域里,宣声斗不过他高命,可也只是在此。别看此时高命有太阳境界,可也止步于此。
六百九十九、白娘
“春草荒坟墓,萋萋向虎丘。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
皎镜山泉冷,轻裾海雾秋。还应伴西子,香径夜深游。”
“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伊人温婉,独立窗前,怅看花枝倚窗,一任鬓戴花影。
佳人捧昭谏之诗,吟真娘之句,反复再三,呢喃有意,絮语含情。
一名男子缓步靠近,还未贴上女子,女子便率先开口“不是说了,心里有些烦,不需担心吗?”
男子眉眼幽幽。眼动时,好似鸳鸯相见,满是旧爱相逢之喜。眉落时,也是笼鸟见主,无非欢喜得宠忧失宠。
“白娘……我,我…,我只是…忍不住。”男子深深一叹。
白娘浅看一眼男子“最近修炼的如何?”
“快凝鼎了。”男子回答。
“并不快。”白娘声音很温柔。
男子勉强一笑“…是。”
“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白娘看着男子,淡淡地劝慰。
男子张口又合,欲张又合。
正当此时,一道欢声闯入“呦吼!——白娘好!明文好!”
来者立发委地,正是高命。身后跟着一人,正是宣声。
白娘一眼窥见顾玉成。便再不敢看身后的明文。
明文却只是呆呆看着顾玉成,眼前这一具皮肉,好生眼熟。
又好生陌生。
眼前之人,初见,令明文心头惊滞,细细打量,却能肯定,来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白娘勉强一笑,强发柔声“辛苦了。”
高命眯眼轻笑“客气。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白娘轻笑“快去吧。”
高命大步流星离开,只留下宣声一人。
自高命押送宣声离开人道阴域后,宣声便伺机而动,想要逃离。
奈何人生地不熟,不敢轻动。
在确认来到了商国境内,宣声便断了逃窜的想法。
且不说能否逃出生天,便是逃出了商国,又如何回到仁皇省?
他在仁皇省,龙主木离,天子剑叶泽,甚或是符横天,都不敢冒险对自己动手。
可若是离开仁皇省,宣声肯定,他绝逃不出那些饮誉天下的老牌阴阳境之手。
此刻看见眼前之人,宣声更是彻底放下逃离此地的想法。
“又见面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宣声颇为淡定的看向白娘。
“谢谢。”白娘仔细端详着顾玉成的眉眼,眸池起雾,镜眼湿痕。
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让这娴静女子立时多出一份楚楚可怜。
“对不起……你就叫我白娘。”白娘取出一盘茉莉糕“我很欢喜茉莉花,来,尝一尝我做的茉莉糕。”
宣声很清楚眼前人的身份,正是此人的身份,令他不愿轻举妄动。
明文很惊讶,也有些恼火。
这家伙是谁?他还从没看到白娘这般失态。
宣声取过茉莉糕,轻轻咬下一角。
“你的计划,或者,你看到了什么?”宣声缓缓发问。
将他从仁皇省带走,必然是抱有目的。
白娘并不回答,只是很疲倦地感慨“我只是想要一份自由。”
宣声没有接话。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魔也好,佛也好,哪个不想要自由?
只是白娘不同。
她的自由,需要斩断的不止她身上的枷锁。
正沉默着,明文放下通灵玉,贴向白娘“白娘,商子殷来访。”
白娘看一眼宣声,葱白五指握住宣声的手“稍等。”
宣声哭笑不得。
白娘,还真将自己当顾玉成了?
白娘匆匆离去,唯留一抹清冷幽香。
明文却忿忿不平,主动挑衅地拍打木窗。
宣声真想大手一拍脑门。——得,这都什么事儿啊?吃飞醋吃到他头上。
“呵,你很高兴吧?我虽然觉得你长的很称心,但你的一举一动,气势姿态,非常让我讨厌。我家白娘,还从没有这么主动过,你很高兴吧?”明文压抑着自己的愤懑,若非看不透眼前这厮的境界,他早就动手了。
宣声再拍脑门,怎么这么愁人啊!
大哥!你没发现你和我这皮囊长的很像吗?你没发现我和白娘也很像吗?
明文上下打量宣声,似是惊醒,又如恍然,紧紧盯着宣声面庞“原来如此。竟如此相像……”
宣声叹气,上前一把搂起明文“遇到事情,不是忍气吞声、不做行动,就是徘徊忧愁、用脚扣地!
你这样,江山纵然不老,自己却先蹉跎萎靡了!便是不想把心里话吐出来,也不能在气势上弱了他人!”
“听懂没有!”宣声奋力一掼,明文直接跌坐在地。
明文面色绯红,颈部血管凸现,两颊紧绷。
咬牙切齿。
咬牙也好,切齿也好,明文到底是没有选择和眼前这个人间太岁起冲突。
他只是站起身,施一个去尘诀,叹一口气,就要转身离开。
宣声看一眼这个窝囊废,多余的话全不施舍,转身就走。
………
相较于从前商子殷的孤行往来,商国修士已经习惯大将军韩阴与自家少东家联袂不离、相伴出场。
“殿下好,大将军好。”走在营内,一名女修士红着脸,豁出一切似地与商子殷打招呼。
换来商子殷淡淡点头。
韩阴倒是露出安慰性质的笑容。
女修士连忙退下,连抚额头,擦去鬓角的汗水,转头小声对同伴嘀咕“还好还好,殿下不是一个人。殿下好帅哦,啊,我要死了……”
音如蚊声,仍叫商子殷听到。倒也没任何不喜,只是淡淡看一眼韩阴。
韩阴依旧一副木头脸。
接着走百步,又有男修士上前打招呼“大!——殿下好,大将军好。”
韩阴欣慰一笑。商子殷忍俊不禁,竟和颜悦色地点头“好。”
男修士呆愣当场。
韩将军,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商子殷,却是商国修士口中传说,耳侧传奇,若是高冷无言,反合理十分。
现在竟主动对自己说话?莫不是自己吃错药了?也不对啊。随军医修检查身体时,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啊。
商子殷看一眼望而化石得男修士,终于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转过脸,却满目阴冷、一脸嫉恨,周身领域同时压向韩阴。
韩阴独手扶剑,淡然至极。
七百、有兮河山带砺
“大将军认为,孤若领兵,可提众几万?”商子殷杀气如刀,近乎成真。
韩阴竟细细思索起来,俄而一脸真诚“十万。”
商子殷嘴角微颤。
“你呢?大将军可提几万之众?”
“多多益善。”韩阴不假思索。
商子殷顿时憋不住,气笑着抽出韩阴掌下河山带砺剑,直指韩阴胸口“怎的,大将军是想做韩信?”
“韩信未必有反心。便是有,难道汉帝就舍不得一个齐王?”韩阴傲然。
商子殷并不沉吟,送剑归鞘,撤去领域“有人假痴不癫。”
“还有人问心无愧。”韩阴轻扶剑柄。
商子殷无奈一笑。大步走上韩阴身侧,勾其肩、搭其背“行行行。好听的都叫你说去了。”
韩阴依旧面无表情。
“好好好,走吧走吧,跟我走。”商子殷裹挟着韩阴向前。
二人离去。
商韩二人身后修士围上前,窃窃私语。
“吓死我了,我以为殿下真要和大将军动手呢?”一个壮汉翘着兰花指抚胸蹙眉,轻声轻叹。
大有东施蹙眉之态,令周围修士一阵恶寒。下意识退后一步。
“咱倒是说,要打起来,帮谁好?”一个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发问。
“哪敢上去帮。就算敢,哪能上去啊。”另一个有些厌恶地驳斥。
“要有能力,怎么也不能让韩将军出事。”又一个心直口快地修士说出心里话。
众修士沉默。
“殿下很宏量大度的。我听说,韩将军经常气得少帝殿下面红耳赤,殿下还不是很敬重韩将军。”一个女修士发言。
众修士又是一齐点头。
“哎!干什么!都干什么的?我看看你们有几个没有职务在身,几个是在休的!”一名军官修士大声呵斥着踏步而来。
众修士“完了!”
……
做为商国少帝,大荒所有修士心中商国绝对的继承人,太子一级人物,商子殷自然可以提前通知白娘,然后慢悠悠走过去。
白娘则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跟随引客修士来到如归殿,看到早已等候的白娘。
一见白娘,商子殷便有些恍惚。
“殿下。请坐。”白娘率先开口。
商子殷点头入座。
“若论大荒的茉莉茶,当数白娘制成的最一流。”商子殷自行倒茶品尝。
“制法与茉莉花并无什么特别,倒是栽花的土,加了玉枝谷神木树枝粉。”白娘解释道。
商子殷不由得重复打量面前浮杯之茶“竟然如此。不愧是…修仙时代的传承。”
“妖国大司祭,真是从修仙时代传下来的。”韩阴很好地保持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秉性。
商子殷已经习惯,没再呛咳。只是歉然地看向白娘。
白娘温柔轻笑“韩阴有赤子心。是修士里不可多得的国士。至于我的传承,连我也不清楚。”
韩阴连忙行礼“多谢白仙子出言夸赞。”
商子殷如释重负,一边吐出口气,一边无奈地摇头尬笑。
“你小子,知道白娘身份,也不避讳。得了便宜,还要向我卖乖。我看你,可没有赤子心!”商子殷半是批评。
“玉枝谷神木,不是早就枯死?白仙子也有。真是?”韩阴根本不理商子殷。
白娘点头。
“真是从上任大司祭手里继承的?”韩阴更是惊讶地追问。
白娘依旧点头。
这下,连韩阴也不矜持,拿过茶杯喝下一口“好浓的生机。——我听大师父说,妖国圣地,玉枝谷神树树灵是符横天道侣,可是真的?”
白娘略一犹豫,接着点头“这倒也是真的。”
韩阴欲嗟又欲叹,最后全转为一声“了不起。”
也不知,说的是符横天,还是这茉莉茶。
说罢,韩阴竟直接起身,向白娘行过礼,谦然道“我突然感受到故人气息,不知仙子可否允我一探?”
白娘立时想明韩阴口中故人所指,点头应下。
商子殷摆手“大将军,不需要你避嫌,留下来。”
韩阴满不在乎“我说之言,不是什么托词。我知道你想表现出对我信任有加,不过我这边是真需要离开一趟。——先走了。”
韩阴一行礼,大步离开。
那礼,是向白娘行。那句“先走了”,却是对商子殷说。
两相对比,把商子殷气的额头青筋根根分明。
“匹夫!无礼之徒!”商子殷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评价。
白娘轻笑“礼多人不怪是真,可礼多常是虚,这也是真。韩将军对殿下,终究是坦诚的。”
商子殷闻言琢磨片刻,方才消气。
“可惜,并无人臣之忠。”商子殷实话实说。
面对白娘,他没有什么隐藏之心。
这却和白娘大司祭的身份没关系。
“他有士子之诚。”白娘字字恳切,一言珠玑。
“我记得,韩将军突破凝鼎境,殿下曾请带韩将军去堆金楼选剑?”白娘发问。
“是。堆金楼里外都逛了,他还看不上!呵。那可是我商家的藏宝楼。”商子殷说起,犹有些许不满。
“韩将军那样傲,连堆金楼也不会看上的。便是河山剑,也未必真称他的心。”白娘笑眼盈盈。
商子殷叹气“我是真看不懂他。为他锻造河山剑,我恨不得把融天锻拿来。他呢?拿到手,挽个剑花,上下打量,那样子真是横看鼻子竖看眼,也不知剑上有花还是有啥。”
“还以为他老大不乐意,老大不情愿,结果却为剑取名河山带砺。”
“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河山带砺,喻时间久远,任何变迁亦不变心。”
“这剑名,是感谢我。是对我说,无论未来如何,这恩情他铭记在心。可那神情,却是一点也不客气。更无分毫推脱扭捏。”
“真是…气死我了。”商子殷愁眉苦脸,一派苦大仇深模样。
白娘看着大倒苦水的商子殷,一时间失神。
白诡道对白子墨,也是恩重情深。
白诡道对偏殿,也是纵容十分。
白诡道对白偏殿,也是不懈防范。
这是君臣。
只是这韩阴,却不与父亲相同。
这韩阴,不是臣子。不论他当不当,想不想,他天生就不是臣。
一想到天生,便想到命运。
思及命运,白娘猛然惊醒。
嘴里泛起苦涩“殿下,您只需记得,韩将军,他有士子之诚。更不要忘记,他天生就没有臣子之忠。”
商子殷眉微颦,挺鼻直梁上架起一“川”。
商子殷不需咀嚼太久,就能咽下白娘的建议,只是,他还需要时间消化。
七百零一、天命为性(上)
天命为性,人性为心。
………
许久,商子殷缓缓起身“多谢仙子为我答疑。”
一向自负的商子殷此刻迟疑起来。
白娘善解人意,主动为商子殷解围“殿下若有欲言,尽可以畅所欲言。”
她当然知道,堂堂少帝哪怕有一时困惑,也不会只为那一时困惑特地拜访自己。
商子殷淡淡点头“很抱歉。我想,了解大司祭这个职位。或者说是天演论,这部功法。”
“呵。”不等白娘先开口,商子殷却已自嘲。
“顺流而下时,天上过个流星,也想纵身追赶,也不管自己是靠船,还是靠浪。那时候就觉得,天下是在岸上,远远望去,伸手就能摸到。
逆流而上,却能学会谨慎冷静,哪怕一个微小颠簸,也会绞尽脑汁,把所有潜在危险尽数列出。”
“眼下我处在困境,倒也学会了谦卑。”商子殷说罢,惊觉失态,微怔刹那。
白娘不变地保持微笑。
这位妖国最后的大司祭,天演论在人间唯一修行者,总是温柔的。
如水上善。
商子殷心生困惑,面对白娘,他总有一种诉说的冲动。
“…传闻,白仙子来商国,便是为了废去天演论。”商子殷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白娘陷入一阵沉默。
早在恍惚之间,她便觉察到商子殷此行所欲。
或者说,自从她成为“命运”的大巫,成为“未来”的司祭后,身边围困的千万重、逢迎的千万层修士,皆是为与命运相见一面。
通过她。通过天演论。
她是一个身份,一个象征,一株沟通命运与人间的建木。
……
看着沉默的白娘,商子殷心头一动。
不语含情,娇而未羞。
应言白娘。
“不知殿下如何看待命运?”白娘反问。
商子殷沉吟“不可思议。我是说,排除人们以不可思议来表达吃惊、难以相信的感情后,命运就是朴素的,不可思,不可议。”
白娘点头“太多修士自以为,掌握天演论的大司祭,是理解并为命运发声。”
“到我师父那一代,天演论早已不再是修炼焦点。哪怕久负盛名,也耐不住历代大司祭超然物外,久不作为的表现。”白娘话锋一转,好似舍去千里寒江,转而描绘孤舟蓑笠之翁。
商子殷明白,有这孤舟蓑笠,才更衬千里寒江雪。于是正襟危坐,耐心聆听。
“我师父一生。历经了商末泰西文明强叩国门,诸盗霸疆为界,列贼称占为租;看到了商国内部自救不能,势不能挽,最后孙象崛起,爆发起义;也看到了至尊崭露头角、革天之命。”
“即使经历这么多,作为大司祭的她,依旧没有运用天演论,为妖国指明任何方向、发出任何指使。”
“无论外界怎样变化,妖国的大司祭,都只是保持沉默。”
“过分地沉默,令师父没有太多事迹传下。除了一件事。”在谈到最关键处,白娘看向了商子殷。
商子殷恍然。
“你是说,前任大司祭稽首拜见三名散修之事情?”
这件事很出名。
稽首是臣拜君的大礼。
这件事能扬名四方,也是因为前任大司祭做出此事的背景。——妖国。
妖国可是有君主在的。
好在当时白子墨境界突破,白诡道落后一步,一心立在修炼上。
待白诡道桎梏破去,再回头已是事冷物老。
事情过去太久,白诡道也不好追究。
“在我成为大司祭时,师父已经垂垂老矣。她没有选择突破凝鼎境。”白娘开始回忆与师父的过往。
“师父身量不高,喜欢缩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腿,脸抵在膝盖上,长久地坐着,不吐一言。她喜欢坐在窗户边。看光景。”
“她说她从前是农村一个村姑,每年冬天家里没什么东西烧了,饿到没力气动时,就这样得过且过,硬挨着过日子。”
“师父的家人都死在山里。她也不知道是被饿兽叼走,还是滚到了沟里没爬出来。”说这话时候,白娘看着商子殷。
不是单纯地端详这位少帝的面孔,也不是审视这名天才的举止,而是平静的与这个男人对视。
商子殷一瞬间明白了白娘的期望,微微一颤,内心大风四起,刮凿着胸膛。令他既难受,又激动。
“您认为我会是一个好的君王吗?”商子殷自知冒昧,依旧不舍地问出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如泰山般盘亘在心头太久了。
他需要一个封禅征服泰山。
而封禅,倚仗的是功绩。
此刻的商子殷没有觉察到,他竟在向外寻求功绩。
这恰恰不是一个帝王应有的品质。——不自强。
白娘沉默。
这沉默就是一场阴雨。
是千古一帝,六合一统的嬴政登泰山时遇到的阴雨。
那雨漫天大,封禅的泰山也渺小在联天系地的雨水里。
秦帝挥戈四方、拔剑扫云的气魄,似乎也立时沉沦了。
商子殷不知道雨中的嬴政作何感想。
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他连自己的想法都没办法理清。
“我希望殿下是一名真正的修士。”白娘给出答案。
商子殷接受对他来说并不理想的答案“我知道。我明白。”
“白子墨,灾民出身,族亲皆殁于饥荒;您的师父,本为村姑,无依过日,无靠度年。天下苍生本多苦难……无论日后子殷是何身位,处何境界,都不会忘记在野之民。”商子殷向白娘给出了他的答案。
白娘很欣慰。
“师父一直保持着村姑的习惯,她最喜欢吃的是野菜蘸酱。最喜欢读的,是武则天贬谪牡丹的故事。最喜欢做的事,是打理自己后院的田地。最喜欢的花,是牡丹。她甚至愿意在田里空出一片地种牡丹。”
“师父觉得牡丹虽看着浓艳富贵,却也是苦命人。武曌皇帝(武则天)饮酒醉后,下旨要百花开,百花便要开。牡丹不过误了期限,就被贬洛阳。可怜牡丹也好,牡丹仙子也好,都是身不由己。”
“跟着师父,我也濡染了养花的嗜好。不过,我喜欢茉莉。”
“传说茉莉最初是无香的。唐时女子胡瑞珍,本为北方良家女。家逢安史之乱,堕入风尘,更名真娘。迫为歌姬,守身不屈。”
“奈何一人怎抵一世,一命怎比一命运。”
“真娘有才,士子王荫祥倾慕。王荫祥屡求无果,便收买老鸨,想要留宿真娘住处。真娘以命守节,悬梁自尽。——王荫祥后悔莫及,厚葬真娘于虎丘。”
“传说真娘死后,魂附于茉莉花,茉莉于是有了花香。”
“我和师父都怜花,于是都好生养着花。”白娘不再言语,怔怔凝望空处。
………
“黛玉葬花怜己,白娘养花养己。”商子殷心头呢喃。
“前任大司祭稽首而拜三名散修,章节出处:589”
七百零二、如何天下多得道?
沉吟空处,空处冷。思绪辗转,思绪空。
商子殷起身“这就是天演论?”
白娘点头。
长叹一声,商子殷点头“我明白了。多谢白仙子。”
商子殷诚挚拜了一礼。
这一次,白娘受了这一礼。
“白仙子,这次冒昧来访,是在下孟浪了。”商子殷已有离意。
白娘宽慰道“你是怎样的人,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殿下不必忧虑,只管做出决定即可。”
商子殷挺直脊梁“多谢。”
一步接着一步,商子殷昂进着离开。
……
明文待在庭院里,一边立在花树面前侍弄着茉莉花,一边警惕地窥觑宣声。
宣声也在庭院里。
倒不是愿与明文同处一地,而是此地的茉莉花颇为奇异。
在压枝低的朵朵茉莉花上,宣声能感觉到一抹顽强而灵动的生机。
哪怕贪杀恋戮的他,也会为天青河白的辽阔山河而欣喜。何况是这纯粹的生机。
不待宣声另有举动,一道气息河溢于岸般漫来。
宣声回头,看到一个独臂男人。
那棱角分明如石的脸,在阳光下布散出些许阴影,就像青苔爬在石角上。
来者轻握腰间剑“宣声?”
“你认识我?”宣声并不惊讶,转过身直面来者。
“韩阴。”韩阴点头自我介绍。
宣声心头微动。——这个韩阴,是顾玉成故人。
宣声占据了顾玉成肉身,却不拥有顾玉成的记忆。——这与绞杀修士阴神的夺舍不同。
不是宣声不想,而是顾虑太多。
最现实的一点就是,身为最适合古灵力修炼的血脉拥有者,想要湮灭顾玉成阴神,岂是简单?
宣声可不想节外生枝,反添自己元神有隙的可能。
宣声能够做的,是调动自己的元神,隐约探知到顾玉成留下的感情蜘丝。——顾玉成灵魂已脱壳,仍能留下情感蜘丝,可见顾玉成阴神之强。
面对韩阴,宣声能感察到这具肉身是放松的。
他还真没想到,顾玉成这家伙会和商国风头正盛、名声正隆的韩将军有交集。
“怎么不和顾明文前辈聊聊?一个人待着。”宣声想了所有可能,唯独没想韩阴会问这个。
“不感兴趣。”宣声直言不讳。
“嗯…你对他那等人不感兴趣?”韩阴追问。
宣声眼角微眯,魔瞳渐冷“你来消遣我?”
韩阴却是轻笑“当局者迷。——你觉得顾玉成如何?宣声。”
“不愧是简在帝心的韩大将军,商子殷倒舍得把情报分享给你。”宣声早猜到韩阴清楚自己身份。
现在得到证实,仍不免感叹商子殷的魄力。用人不疑。
“简在帝心这个词,不恰当。”韩阴的关注点总是出人意料。
宣声无语。
“你还没回答我。”韩阴提醒。
“迂腐之辈。假佛一个。”宣声评价。
韩阴忍俊不禁“期待与顾兄相见。”
说罢,韩阴转身便走。
宣声望着信步离开的韩信背影,心神渐感不安。
以其横行人间的经验,可断定这韩阴与自己相见,是为了确定什么。
而通过韩阴最后一句话,这个商国军队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在向自己传递一个信息。
他与顾玉成的争斗,注定了失败。
这是宣声不能忍受的。
可韩阴做出这等断定的依据,从何而来?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难不成……他宣声还有没有想到的?
宣声攥紧拳头。这一刻他的直觉告诉他,商国对他有图谋,可韩阴只言片语中藏匿的真相,更为关键。
甚至关乎着,他的身家性命,大道方向。
到底是什么?令韩阴敢于不惮他宣声省悟,直接表现出对顾玉成获得胜利的信任?
又或者说,这个韩信在诈他?在扰乱他的心智?——不。
这个家伙,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这是一种宁折不屈的气节,这种家伙,不屑于撒谎。
偏是这样,最令宣声方寸大乱。
………
看见韩阴好整以暇的模样,商子殷知道韩阴早已等候多时。
“就和宣声见了一面便回来了?”商子殷颇感惊讶。
据他所知,顾玉成和韩阴也算上是倾盖之交、微末时的知己。
如今宣声鸠占鹊巢,韩阴竟然见上一面便离开?如此简单?
“不止。还说了几句话。”韩阴平平淡淡地回答。就好像是,商子殷问他只吃一碗面,他回答,我还吃了一瓣蒜。
商子殷颇感习惯地轻笑“看出了什么?”
“宣声失道。”韩阴言简意赅。
商子殷重复着反问“宣声失道?”
“此人挟持民望,遥得人心,仁皇省境内,皆呼圣人。哪怕这宣声是站在顾玉成的基础上,也不能否认,他的成功。”商子殷明白韩阴知道这一切,他仍忍不住提醒韩阴。
“商子殷你认为,宣声是怎样获得这一切?”韩阴目若奔雷,光影滚滚,摄人心魄。
“这重要吗?”商子殷若有所悟。
“他?不过是一个挑拨民心,利用散修对宗门作威作福、生来富贵的不满罢了。这不过是大智慧,却如何是大气概?又怎是正道之法?”韩阴讥诮相加,对那玩弄苍生的魔头大为不屑。
商子殷神情严肃。
恍若七虹挂天,正是雨过天晴之时,正是水落石出之日,正是将见真理之刹那。
韩阴之语,若刀快斩,一解乱麻。
商子殷往昔之困顿,此刻竟隐隐有顿悟之迹象。
“天下大境界,大修士,太多只知弄水驾船,以为引导了苍生,以为操控了民心。实际上,不过是割肉熬油,泼油于火,令苍生失智、万民离心罢了。”韩阴面目阴冷。
对他看不起的事情,韩阴从不隐藏。
“他看不起顾明文。”韩阴长叹。
“这么简单?就这一点?”商子殷愈靠近真相,愈看不清晰起来。
“您知道,有句俗语叫"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只要玩水,是人都会死。你觉得,怎样才不会溺水?”韩阴发问。
商子殷摇头。
“很简单。变成鱼。”韩阴回答。
“变成鱼?”商子殷迟疑着。
“变成鱼。”韩阴肯定着。
七百零三、是条汉子非好汉
“如今,仁皇省散修看不惯肖钱两族作威作福,把民望递与宣声手中。他日,更多仁皇省散修希望参加妖国九子圣军,他宣声难道能撒手?”韩阴发问。
使群智偏激,令众心极端,就如同以凡人之躯乘驭浪涛,浪起时自然是又高又显眼。不需控制。——可浪坠时又如何操制?
越是靠极端路线上位,立足之地越薄窄。一失足则千古恨。
宣声倚仗的是仁皇省散修。
他把自己包装成正义,把妖国的修士描绘成与仁皇省散修处境相同的受难者,以此稳定九祖、聚拢人心。
言辞蛊惑,立地成枷。
魔头有法,法笼自成。
莫不如是。
韩阴说的是宣声,冷颤了的,却是商子殷。
“顾明文和我,并没有区别。顾前辈的天姿,哪怕稍逊于我,可我能到今天这境地,却不是因为我有两个好师父,也不是我比他人优秀。只是刚好我适合,只是碰巧我得到了机会。仅此而已。”
“说来奇怪。”韩阴扶剑自嘲“说书人口中的大魔常常快意恩仇。甚或一些热销小说里,正道之士道貌岸然、败絮其中;魔道中人,敢作敢当、不屈不挠。”
“这么一衬,好似魔头才是真好汉,义士却成欺世盗名之辈;宣声讨喜之处,也只因为他是条汉子,有血气,敢作敢当。”
“看过的《水泊》吗?”韩阴突然发问。
“是本好书。可惜没看过。”商子殷颇为惋惜。
韩阴微怔。
商子殷轻笑“你口中的什么说书人,还有什么热销小说,我都不知。——作为商国皇子,我还未出生就要进行初步的资质检测。”
“在证明自己的天赋,成为商国的少帝后,我被整个皇族寄予厚望。”
“这厚厚的期望就像一堵又一堵墙,将我夹在一条崎岖窄路上,我不能左顾右看。更不能脱离期望半步。”
商子殷发言时,一派习以为常之象。
一看韩阴露出一种“可怜小孩子”的表情,商子殷微微恼火。
“《水泊》作为一本名着,讲述的是一群敢于杀无辜、杀官吏的好汉。”韩阴长话短说,近乎粗陋地介绍了《水泊》。
“水泊的好汉打着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名义,实际上也滥杀了无辜、草菅过人命。——那孙娘与张清的人肉包子,全是恶人肉?黑风李大斧劫法场、救宋哥哥,不也是,"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韩阴立显运筹傲然之姿,高怀决策坚定之质。
将军不在马,意犹百炼钢。元帅虽离军,气常驾三军。
韩阴自做了商国的大将军,却还未真在战场上显示出指挥若定的本事。
商子殷所以愈发敬重茅庐未出的韩信,答案,便在韩阴此刻之气势上。
商子殷心头感慨:我虽没听过说书,可古往又今来,哪有说书人能比得上韩阴?——怪不得,齐景公喝醉了要找司马穰苴。
此番心神波动,更令商子殷安静聆听,一副“老饕逢盛席”,食指大动模样。
“人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好汉就应该惩恶扬善。”韩阴暂停。
商子殷灵光一现,主动递话“不提书外,只说《水泊》,这水泊里的好汉,却也是良是恶,通通杀翻,是官是民,齐齐劈杀。”
说到此,商子殷转而思吟“若是善恶通杀,官民齐劈,水泊那些个人,怎能称之好汉?分明是妖魔!”
韩阴双瞳绽雷光,剑眉扬神气,不吝地赞扬道“真不愧冠绝群才之名!”
“少帝,这《水泊》,对那些个好汉,其实早定了论。论在开篇!便是:天师祈禳瘟疫,太尉误走妖魔!那些个好汉在书里,通通是下凡妖魔!个个是受镇压的魔君!”
韩阴这番解释,不为少帝拨云,反令日头更是深藏。
叫商子殷愈发困惑了。
“下凡妖魔,受镇魔君,竟成了好汉?这书,也是奇。人间世的因果不求人世,却托付给上苍?”商子殷且感叹且不喜。
韩阴开颜悦色,难得地笑道“魔君为何称好汉,批评家若采倒给出了答案。——"官逼散修,上自为乱"!”
商子殷听此言,尚在思吟,猛然间惊觉省悟,抬脸时一面如纸、两鬓流汗、三魂皆震、四肢发冷、五官俱软!
一派失魂无措。
韩阴却是诸葛南阳初睡醒,仪表堂堂步潇洒,上前一步,靠近商子殷面庞说道“世道乱了,就需要有血性之辈。这血性之辈,便是要路见不平,敢来拔刀。”
“无论这刀拔完,是杀路人、杀仇人、杀无辜人、杀恶人,总之,是绝不死气沉沉,绝不畏畏缩缩!”
“哪怕是做了错事、恶事,也要敢作敢当,要叫人说一声,是条汉子。”
韩阴数语,黄钟大吕。
“真是可贵而不屈的反抗精神。”商子殷慨然长叹。
比起苟且,人们更喜欢杀气森森、生机勃勃的反抗。
商子殷此刻觉察,自从出生,自己身入修行一路,为了家族口中的帝国复兴,已然久久。
“路上就能看到不平,可知世道之不公。也只有在这不公的世间……有血气,敢杀人犯法的魔君,才能让那些同遭欺压的散修认可。”
“这水泊的好汉,既好在没成奴做仆,把持着一腔血气。又好在人间的腌臜,大过好汉身上的不干净。”商子殷一朝窥看到修炼殿外的风景,竟然道心有了异样。
风轻轻地与天地擦肩而过。
“路见不平,未必是衡量太平与乱世的标准……可叹。热血不凉的好汉,最终也屈从了世道,受了诏安。”韩阴口念诏安,满是不甘。
“受了诏安,《水泊》一书,可传之百代。诏安水泊的北赵宋转眼间覆灭,则让这书,更传千秋而不灭。”韩阴仰面。
“你不知道,你屈从的现实,是否会在不久后的一夕间垮塌。你也不知道,你坚持的反抗,在过往与未来中,是怎样的存在。人的个体性就是面对现实的孤独。水泊一书,确堪名着。”韩阴幽幽而叹,愁望青冥。
青冥不语。
天挂万世,不因改朝而悲,不为苍生而语。
做仆为奴,苟且偷安,又或是做个汉子,敢于拔刀?
青冥皆不语。
………
“宣声是那下凡的魔君,杀肖钱两家,替仁皇省散修泄了愤……”商子殷慢悠悠地感叹“春一剑,金折草,不愧是当年的落阳历。追随至尊,竟能教导出你这样的弟子。”
韩阴叹息。
他知道这一次算是失败了。却不丧气,转而宽慰商子殷“宣声,说到底算不得好汉。”
七百零四、成家而立业
初。
有盘古生开天辟地、万物生化之心,遂成开辟家。立开天辟地之伟业。
有女娲持慈悯苍生、扶正天下之志向,遂成补天家。立补周天、救生灵之伟业。
后,有后羿,有夸父,有精卫,有后稷……
再后。
有孔子立重整礼乐,复兴周政之志,遂成儒家。竖一方之显学,千秋之名。
有墨子悟兼爱非攻、敬天明鬼之思,遂成墨家。开一派显学,流百代不磨不灭之业。
……
神人欲立业,无不成家。欲成家,非有志怀思,悟道,不可得。
故而,成家立业,非男女两姓之成家,一人一族之立业。
实成一宗开派之家,立随世不灭之业。
周朝春秋战国,大争之世。有百家。立百业。
今天下大争,亦是苍生骤起而成家之良辰!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今日之九省,非昨日之北赵宋。无非是魔头宣声,甚至不如水泊好汉体恤无辜。无非一些陈词滥调。一些老生之谈。——我足够聪明的。”商子殷罕见地打断韩阴。
韩阴微怔。这次他选择沉默。
商子殷见状,轻轻叹气“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执念。”
“你想让我放弃的,是一个冠箍。你递过来一个虎皮帽,帽里头难道就不是个冠箍?”商子殷直视韩阴双眼。
“这从坟里刨出来的帝王冠冕,绝不该你来戴。”韩阴直视商子殷双眼。
“冠箍。冠箍。是冠冕,是紧箍。”商子殷不以为然。——他自己戴冠,别人为他戴冠,又有何不同?
“九省不与商国相同!”韩阴拾回一往无前的决心,开口驳斥。
“你没有说错。商国比九省,若只论制度,是远远不如的。”商子殷坦然承认。
“不客气的说。商国在其他方面,也未必能与九省齐肩。”商子殷更进一步,毫不客气地承认劣势。
“既然如此,我又在坚持什么呢?为什么不如你愿,配合你,配合九省,和平归一?”
韩阴也想问为什么。
“你在想,我在坚持什么?我舍不得什么?——嗯?是皇帝的位置吗?可我只是少帝。那是对帝王美梦的不舍吗?——过去或许如此,可醒来后,那更像黄粱枕痕。”
“我的师傅,商乙江,这个从商帝国末期成为太上长老的强者,见证了孙象推翻商帝国统治,见证了至尊率领黎民,革天之命。”
“没有人比他清楚,商国在南地北疆的统治有多不稳固。也没人比他清楚,随着九省的复兴,商国的人心会有多动荡。”
说到这儿,商子殷自嘲一笑,颇具洒脱。
“我这个师傅,是个不甘寂寞的。他明媒正娶,聘的是野心。八抬大轿,抬的是权欲。弄章玩词,遣歌派曲,全为了糊弄他人去养蚕,满口鬼话,好叫他遍身罗绮。”
“他说的是世道有变,明有偏暗之日,昏有向清之时。讲的是九省虽大,亦渐不抖擞,终失人心;商国偏居,更励精图治,当归中原。”商子殷夸夸而谈,一时间,卸去满身白龙贵势,抱住几分市侩俗气。
韩阴瞠目结舌。
“是不是觉得我突然奸滑了许多?”商子殷笑吟吟地问。
韩信点头“有点。”
“有点?”
“嗯,有点。”韩阴肯定。
“哈哈哈哈!”商子殷大笑。
“时间,是我们的朋友。放在以前,我眼里的师傅总是既高又大,于是我模仿着他,像模仿着山去建造宫殿,像模仿着云去搭造长桥,像模仿着秦国去建立另一个国。”商子殷直挺似剑的鼻梁上,皱纹条条刻下,那是他整张脸在为回忆而用力。
“我该闭关了。”商子殷简单地结束这次争辩。
韩阴第一次在商子殷面前落寞起来。
商子殷久违地欢快起来“不要这样,人活着都要找一个归处。难不成要看我无家可归?”
韩阴点点头不说话。
他还想问一问,顾玉成的生母,那妖国大司祭,究竟与商子殷说了什么。
韩阴来不及再想什么,商子殷已飘飘然走远。
古语有。——姗姗来迟;今人是。——姗姗离去。
看着商子殷背影,韩阴由衷地欣慰。
就在商子殷要彻底走出视线时,韩阴卯足劲大吼“喂!”
商子殷大方转身“咋啦!”
“去哪啊你?”韩阴扯着嗓子怒喊。
商子殷先是一阵安静,随即用最大声回答“回家!”
两个还未成家的修士一齐大笑。大笑齐天。
人生若无齐天大胜,便要齐天大笑。日后小儿辈问起,也敢说一句,曾是齐天。
………
就像说书人最热衷的描写,反派总是从阴影里走出。
少帝现如今的心中反派,商国老祖,商乙江从阴影中走出。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面容早衰的修士。
“好久没看到这么有天分的修士。真可惜。”早衰修士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条久离河水的鱼。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你们施行的修炼政策不知让你们自己失去了多少天才。”商乙江反唇相讥。
“只是针对平民。贵族修士修炼起来,异常刻苦。”早衰修士说着话,脸上的皱纹一条也没有抽动。
“刻苦到吸食"识瘾散"?——据我所知,这东西成瘾性极强,在九省药宗联合管理局的名单上,是直接划归毒药一类。”商乙江负着手,一时间傲慢十分。
早衰修士脸上的皱纹好像一条条遭到穿刺的鲶鱼,诡异地扭动着,狰狞恐怖。
半晌,早衰修士气笑“真是媳妇熬成婆。以前受气了,如今一点小事也要计较计较。”
“你也说了,以前你婆婆,现在是儿媳。我并不着急。”商乙江很是悠哉。
二人相对无话,失声久久。
半晌,早衰的修士举白旗,瓮声瓮气道“那抱朴废土,可是放在了玉阳观?”
商乙江眸子横暼一眼早衰修士“你倒是会查案,蛛丝马迹也不走眼。”
“不用多疑。我也只知废土进了楚宋省。那个地方,呵,突然想到,那个地方对你来说也确实方便。”
“而且,楚宋省能让你动心的,大概只有玉阳观的龟壳了。”早衰修士言辞凿凿。
“龙龟壳。”商乙江纠正。
早衰修士难得一笑,短暂卸去重担般欢快起来“不管什么壳,总之,传说是修仙时代留下的。老而不死则为妖。这话放在什么东西上,都有道理。老而不死,亦为贼。”
早衰修士脸庞僵硬,神色清冷,目视前方。
“玉阳观太上长老,元疏。她以物入道。传闻,她正是凭借那龙龟褪去之壳,领悟得占卜之道。”商乙江不咸不淡地补充。
“真是大胆。”早衰修士看似没来由地感慨。
商乙江猛地大笑,肆无忌惮。
黄云出风,河鸟掣影。
一时竟也有几分气概。
七百零五、不尽书上李郎君(上)
“可怜古来名诗词,万口五千是美人。
苍生碗里岂颜玉,流芳书上非儿女。”
韩瑛檀口轻呵气,吹干绢上金字,细细欣赏绢上打油诗。
“可怜古来名诗词,万口五千是美人。”韩瑛复吟重读,不由感慨“这李郎君,如何就不再写书了?当初凭这一首诗,不知叫多少女修士会了相思,害上相思。嫉妒一片男修士。”
兰溪月初眉头微凝,愁容浮面“世子,说不准,这李郎君,还是个女儿身。”
韩瑛微怔,点点头“倒也有可能。这李郎君的豪气,男女少有。当初,正是看了他这诗,深深激励我。”
谈及此,兰溪月初眉开眼明“是。是啊。”
“我原还以为,是殿下写的。现在想,殿下哪有闲心写什么小说。”韩瑛自嘲。
正聊着,门外阵法轻颤,是有修士叩门。
阵法一颤,韩瑛居处便有小型攫灵阵显现,浮出叩门修士影像。
竟是顾明文。
韩瑛眸上浮欢,眼底动波,起身亲自外出相迎“竟是顾前辈来了。”
顾明文略整衣衫,旋即失笑。
韩兰二人看在眼,也不多言。
“前几天,韩世子与白娘有约,今日正是来请韩世子赴约。”顾明文表明来意。
“方才白姐姐便在通灵玉上告知了此事,但实在没想到,竟然是顾前辈亲自来。”韩瑛异常热情。
顾明文胸口突起缓歇。是呼吸乱了刹那。
“走吧。”顾明文勉强保持着安稳姿态。
韩瑛在顾明文身后微微蹙眉,转而释然。
顾明文庆幸韩瑛未再主动搭言,不料刚出韩国公领地,韩瑛又主动开口谈道“亏是白姐姐来了此地,不然,这军营虽大,却无什么灵气。”
顾明文轻笑点头。
“我家大哥城玉与我聊起白姐姐的茉莉花,说是这军营从前布置再好,也只是街头巷尾。如今白姐姐种下许多茉莉,又引得众修士效仿,已成了"枝头香尾"!”
韩瑛唇动滴艳,眉扬流光,袖里生风,举盼漾波。
其神色,宛似娇玉出石,鲜明耀眼。
其举止,甚若恃宠揭帘,翩翩得体,处处暗示威。
顾明文脑袋成钟,虽有其皮,不有其里。
风吹额头,只令顾明文觉得“铛铛”而响。
“是啊。”挤出两个字的顾明文,感觉自己是根叫人挤光了汁水的甘蔗。
明明是站着,顾明文却又继续觉得:我像是在躺着,就像甘蔗渣和甘蔗皮,没有用了,就躺在地上。
那我是甘蔗渣,还是甘蔗皮?——顾明文这样想,不自觉笑了。
“韩妹妹似乎很喜欢养花之道。”顾明文笑吟吟发问。
上一刻劣质豆腐般马上要散碎的顾明文,此刻竟以饶有兴趣地态度主动出口。
韩瑛微怔。
兰溪月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明文。
顾明文也不用韩瑛回应,自顾自地热情讲解起来。
这下,风水轮流转,反是韩瑛沦落到支支吾吾、应对不暇。
兰溪月初心头且吃惊且吃喜“原以为这南郡的顾氏只知面壁修炼,未曾想,还有着叛逆心。也是,泥捏的也有三分火气。”
韩瑛这下后悔了,她欺顾明文只随白娘左右,日子再久也不和人打交道,自然会拙于开口交谈,举止上难免失去方寸。
然而论起养花,却定是韩瑛吃瘪。
偏偏顾明文只随白娘左右,凡是有求于白娘的,又怎么能得罪这个白娘身边人。
等到与白娘相见时,那顾明文与韩瑛已是联袂交谈,看起来融洽十分。
韩瑛还没来得及松懈,便见白娘身旁已坐了名年轻修士。
修士大咧咧倚坐在凳子上,手中以三个指头拈住一张扇子,那扇子将落未落,似握未握,恰如修士如醒非醒,若醉不醉的姿态。
“海水桑田欲变时,风涛翻覆沸天池。鲸吞蛟斗波成血,深涧游鱼乐不知。”
见到韩瑛,修士高吟一诗,缓缓起身行礼“韩世子好。”
韩瑛圆睛微缩,秀眉怒勾“李不书!”
李不书身穿曳撒,抖腕甩开折扇“按道理,我是你长辈。”
韩瑛气结“你!”
李不书哈哈一笑,颇为流氓“来,叫声嫂嫂与我听。”
韩瑛不废话,漫开石青色领域,作水出两岸,溢于平地,各自横流之状态。
韩瑛的领域横流如网,交织在李不书脚下。
李不书略一腾转灵力,便知在这领域沾濡下,自己的行动是已受限制。想要决起而飞,领域之内,已成榆枋。
李不书立扇在胸,负手在腰,明眸在天,行步在快。
步步逼近。
那立扇成屏,屏上只一道烟山。
石绿色烟云成海,浮裹舟山。
海漫绿气,飘逸而出。
好个云海吐气,意比山沉。
飘飘柔柔的绿气一投入扇外,就坠沉石青色领域中,是雪覆江,是雪覆山,管尔江山本色是何,只以我本色,盖杀尔本色。
领域之争,存己则胜。恰如修炼至凝鼎,便要在天地间存己。哪个在天地间留下更深刻的自己,哪个的本色、本事越高。
眼看烟净山清,韩瑛便感受到自己释放的领域在这绿气覆压下逐渐匿迹,马上就要断开掌控。
韩瑛不去理会遭镇压的青气,转头提起另一股领域,向李不书扇面发去冲袭。
据说,那共工撞山时,滕飞猛起之身抽带了一世界浊浪,浪边浪间泛着些许苍白泡沫,与孽龙鳞片无二。
于是,人首蛇身的共工,竟也有片刻龙威。只是水肥而浪瘦,身大而鳞小,更活脱脱如一条罪孽深沉的龙。
世界一切的事物,不过是对最宏大者的供养。慈悲供养着大慈悲,罪恶供养着大罪恶。智慧供养着大智慧。
韩瑛与李不书的较量,便是对共工与不周山的供养。
相同的,是韩瑛与共工,都在劣势位。都把那山冲撞的又抖又晃,上动下颤。
李不书眼见韩瑛舍弃受自己绿气压制的青气,转而调动自身余下领域来冲击自己胸前的折扇,眼见这折扇上的舟山已越发黯淡无光,李不书也不慌张。
明知将寄宿在折扇中的领域冲破,李不书就会功败垂成,明明看那折扇威势越发颓弱,韩瑛心中没来由一阵紧张与急躁。
再看李不书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嘲讽微笑,韩瑛陡然醒悟。
“该死!”
韩瑛刚喊完,那舟山直接老蚌吐珠,威光不要钱般向外洒。
初时,舟山是稚子挑面吃,韩瑛尚想抽回领域。
中间,舟山是青壮吸溜面吃,韩瑛只求扯住些许领域。
最后。舟山成饿老饕吞汤,韩瑛点渣子也莫得。
扇面上,石青石绿相倚,点晕舟山,恰成一面千里江山图。
七字欲说天下事,尺丈将描乾坤大。
渺小的华夏人,自傲的华夏人,不屈而恪守气节的华夏人,最喜欢做这种事。——明知自身在外物、在世界、在岁月、在众生面前怎样小,偏偏要说大,要写大,要直面那一个“大”。
大,本就是人张手拥抱一切。
这一张千里江山图很小,一张折扇的扇面而已。
可它就是一张千里的江山。
七百零六、不尽书上李郎君(下)
绿气矛,舟山盾。
李士吞噬绿色长矛。
韩卒视矛不顾,转而攻盾。
常理,攻守难兼备。
可惜李士不走常理。
韩卒不仅丢了自己的领域,还成全了李士一张千里江山图。
在攻在守都胜过韩瑛,李不书远胜过她。——也是,若是修为有差距的情况下,低境界大多能轻松击败高境界,大家还修炼什么?
李不书抖腕合扇,缓缓走近顾明文“劳烦顾大哥送与白娘。”
顾明文怔住,呆呆地竖起一指头,刚要点指自己,猛然惊醒“哦!啊!谢谢。——我是说,某替白娘谢过了。”
李不书莞尔一笑,顷刻间蜀道平阔。
韩瑛实在怄气,不顾身后兰溪月初猛点手肘,使起性子来“怪不得白姐姐是待在原地,原来她在。”
兰溪月初整张老脸顿时垮台。
白娘轻笑“不一样。”
韩瑛细眉双耸,如山怒扬,无声瞪着李不书。就是在质问。
李不书哈哈大笑“我们命道不同。白娘她,说我是条骨鸟。”
说这话时,李不书满是庆幸,又全是遗憾。
韩瑛冷笑。
“云翼空绣,雕笼缄恨。——我曾听说,北鲲化鸟,不成则落渊一死。鹏飞南冥,不成则散为群埃。”
“又曾听说夸父的族人,也去追日了,她做足了准备,渴了直接去喝光那南冥,最后却也叫大日晒死。自那以后,鹏飞南冥,再不可能。但仍有背负青天,莫之夭阏的天鹏!愿意以死去换一次飞天九重。那鹏,可是你?”魏斌野拖着大袖宽袍踱步入场。
身后跟着一众世子。
蓄须的燕之行竟有了几份威势,盛气凌人地朝李宾阳努嘴“这家伙,越来越没有个举止了。”
李宾阳苦笑“也越来越胖了。”
赵跃衡上下打量魏斌野,点头“当年细藤,而今葫芦。”
李不书一见魏斌野,不胜欢喜,大步上前,双臂张开,好像要拥住魏世子。
魏斌野笑眯眯张开臂。
李不书双掌直接拍在魏斌野两颊上“好胖子!哈哈,怪不得能去寺里扮假弥勒佛。哈哈哈哈!”
谈到这个,魏斌野用受挤而嘟起的嘴嘟囔不已“别提了。那次可是真惨哦,真惨哦。”
李不书扶着魏斌野,如扶墙面,捧腹大笑“假扮就算了,偏还偷你父亲的法宝。”
“你不知道,那寺里的和尚也好,上香修士也好,最初也是不信什么佛陀显灵。我甚至看到有修士与同伴打赌这是寺内僧修为了吸引香客而制造的噱头。”
“结果,随着我身上气息愈发玄奥,就连那些提棍上前、满眼戒备的僧修也立地参拜。整个寺内,纷纷扬起无上妙音,口叹道"显灵了,显灵了"。”说到妙音,魏斌野脸上绽放笑容,挤出一片柔厚的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眯眼看去,甚至能看到泛着细小涟漪的光晕,好似肉元宝。
李不书葱指抵嘴,眼见要笑得活不成了“哈哈…那可是顶级的掩息敛气的法宝,却让你用来伪装境界,据说,当时你身上,甚至有太一境气息?”
魏斌野一阵肉疼,正色凛然“是。那法宝,曾在至尊布道时沐浴其道。”
李宾阳扶额。
赵跃衡上前“李前辈且放过他。”
“也没听说赵国公与魏国公交好。”李不书怪罪似的嗔道。
赵跃衡无奈耸眉“商氏看不顺眼国公。”
李不书轻笑“我家那老爷子活该。当初不肯彻底投身九省,偏要当个山野里的大王。”
“北疆南地,也不小了。”燕之行带着吴渝上来。
李宾阳堪堪保持平静“…姐。”
李不书随意瞅一眼李宾阳,看也不看李宾阳,伸出手来空拍。
李宾阳蹑手蹑脚靠上前,李不书扯过这个族弟弟到身后“你看那通天宗,看那僧门散宗,心向何地?菩萨兵卒,说的又是谁?诸位难道是心无惶恐,来此聚会?”
李不书负手在背,傲然而立“赵云崧,有诗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我不在意这一句。反对这一句感触颇深。——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这楚弓一句,犹妙。”李不书看着赵跃衡,用静默逼迫赵世子。
赵跃衡是个聪明的,也不得不按李不书的意图开口解释“楚王丢了弓,下人想要去找,楚王摆摆手拒绝道:楚人亡弓,楚人得之。”
“赵云崧此诗,说的是北方文雄,金朝元好问。他是金人,元灭金,自然就成了失去金国的金人。元好问一心想修故国之史,这就是"有史"。深愁失楚弓这一句,在金国亡灭的情况下,也就令人可叹了。楚在,楚弓是楚人得,楚亡,又哪里来的楚人呢?金在,金国的史,归于金人。可金亡了……”说到最后,不是文客的赵跃衡,也几近伤感起来。
可惜人多,赵世子到底没有风骨,敢对众弹泪。
李不书环首四顾“诸位,难道我们不是失去金国的金人,不是没了楚国的楚人?大家会在此相逢,哪个不是想见白娘?”
“为了什么。你我心中,早有定数。”
李不书的话依旧令人恶向胆边生,依旧是实话。
真是一边生气,一边泄气。
赵跃衡不与李不书多说,看向白娘。
白娘手中已捧着李不书送的那扇千里江山图,轻笑着,又打量又端详着李不书,口中呢喃“楚人楚人……国家山河人人有,生生世世是是非。不到回头不知命,不遇知己不知己。李良人,苦了你。”
李不书款款而行,牵起白娘手间扇“女子尽恨不丈夫,男儿皆骂转运迟。世上辛苦只道苦,偏个有我喜辛辣。——苦也好,辛也好,既然不服这生来的命,又何必抱怨什么苦?且尝辛!”
李不书,字尝辛。
按照道理,表字总是与名字涵义相关。
这不书与尝辛,怎么看,也没关系。
世人皆疑惑不书与尝辛。
李不书一笑而过“不书之辈,尝辛之辈。”
李长淑。是李家对李不书的期望,希望这个李氏的女子“长久贤淑”。
李不书。是这个李氏女自取的名字,似乎在说,这“淑”,不书。
不从众,不从命,不服众,不服命,不书者,尝辛而已。
看这风华绝代,多娇出群的李尝辛,韩瑛一时恍惚,转醒后,又是一阵惊撼。
她任性妄为,易怒易急,但终归是一聪明女子。
以往,少与李家的不书打交道,再加上心怀芥蒂,不肯端正心思去审视李不书,自然看不到,也看不出李不书身上的风流。
而今风流贴面,如何能不惊?如何能不震撼?
怎与李郎君这般像?!
韩瑛又惊又慌,看向兰溪月初。
兰溪月初早有预料,缓缓点头。
七百零七、不到回头,不知命
若怜我辈多煎熬,何必使得人非人。
………
李郎君的小说,没有标新立异。
小说与诗词异皮同骨。
有些诗,不够惊艳,却是一派之祖,于是也有流传千古的资格。恰如曹丕之《燕歌行》,未有《洛神赋》之瑰丽,但它开七言诗之先河,有资格独占岁月一席。
有的诗,身在一派,另启新象,虽无创业之功,实有立基之本,也应该传唱不休。如李义山之诗。在诗则为晚唐奇葩,在词则成宋初西昆体。
这两类诗词,活该不断其文。
其他能够流传下来的诗词,无非两类,一曰高,二曰美。
高者:“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美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这等诗文,无怪乎有人承传。
可还有更多诗词,能留下来,却不在此类此种。靠的是,“同行”。
不去终南山,不知“势奇看不定,景变写难真。”
此为遇事同行。
不怀满腹牢骚,不能嗟叹“沈忧万种与千种,行乐十分无一分。”
此为情感同行。
小说也一样。
要么写的极好。
要么写到与事同行,与人同行,与心同行。
有能兼顾二者的,也有不能。能者少,不能者多。
李郎君的小说,只能打动一类修士。——空怀抱负,不能展露的。空有志气,无地施展的。
志得意满的人,看不到李郎君小说的激昂。蹉跎不甘的人,正是书中人,又非字间客。
韩瑛眼波荡漾,湿口微抿,一股恶气终究是喷吐出来“李郎君,说什么楚弓,什么楚国,提什么元好问,什么金人,也太不磊落,太不光明。”
李不书闻音知意“韩世子,说起来,你我同是楚人,也同是金人。”
韩瑛秀眉恨、美目瞪,咬牙道“楚人和楚人,也不全是一个样的。金人和金人,难道就是一个模子?”
李不书哈哈大笑“韩世子,你很清楚,有恒产者有恒心。”
李不书跨步来到韩瑛面前,神色严肃“家国天下,亦是恒产。”
“古往今来,失国者,无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惶惶流窜,终日戚戚。——我们是拿下了元鼎省,方凌雨真的陨法灭道了?他可是黄金鼎持有者。他更是一个阴阳强者。”
“九省不对我们动手,不是不能,而是火候不到。覆巢之日,不在眼前,也在——卧榻之侧。”
众人再次沉默,无人回答李不书。大家都看向白娘。
白娘这时候淡定的不像话,坐在座位上竟已泡好了茉莉茶。
“我方才说:不到回头不知命,不遇知己不知己。诸位想从我这里讨一个既定的命,还是等回头时吧。至于李良人,她,已是回头人。”
她们一个二个回了头,却叫我们等。——哪怕魏斌野,心头也免不了生出这等想法。
赵跃衡沉吟许久,当着众世子的面重重一礼“如此,便静观商少帝与尝辛前辈。”
李不书瞥一眼在场修士“我听说,商子殷闭关郊殿后,韩阴彻夜为他关外护法。”
赵跃衡无奈地摇头“韩阴为商子殷护法,可是当众说过,少帝不以某卑鄙,拔擢于三军之上,亲信如鱼水之情,由是感激,遂许少帝以驱驰。”
“舍不得世子的身份?”李不书并不留情。
赵跃衡依旧摇头“韩阴能说出许人驱驰的话,商子殷封其为大将军,就是值得。”
李不书闻言,兴致缺缺,挥挥手“你说的有道理。走吧。都走吧。”
燕之行这时紧盯白娘不放。
赵跃衡一丝不苟地行礼“告辞。”
见白娘始终垂眸在茶、含静悠闲的模样,燕之行只能愤懑“哎呀”一声,旋踵奔去。
众人来时快,去匆匆,转眼鸟雀散尽,竟显出一地茫茫,好个干净。
白娘眸随茶花飘“他们都信我能预知未来,就连我自己,也深信不疑。你说,影子能离开人吗?”
李不书轻笑,不答反问“你干嘛不说实话。我命是花梅,我身条骨鸟,春来先零落,抽骨方出笼……”
白娘柔眸轻投,眼中明光如镜,映出李不书脸庞“我见花零落,不知花肥瘦。生死是命里大势,非一国不改,非万家不改。至于功名,只是尘埃命里的一座泰山,只要有大机缘,也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逆转。”
李不书拍手叫好“很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贵一。”
看样子,不是每个人生死之间都有大恐怖。李不书反而更在意那大机缘。
“你把你儿子的肉身绑来,为了什么?”李不书开口。
“补天。”白娘很平静。
“那是你诞下的肉,不是一块大石。”李不书丝毫不拖沓,想翻脸就翻脸。
“千载万年传承的天演论,不过是一代又一代鬼魅般的贼,从天上扣下、盗取的一块石头。今日,我要把它还回去。”白娘冷面如霜。
李不书回头看向顾明文。
这个容貌中年的男人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他想抬头,脖颈却有些僵硬。最后竟以袖遮面。
李不书见状,缓缓起身,虚扫衣袖,猛地窜到顾明文脸前,一脚踹翻顾明文。
没有任何迟滞与多虑,李不书一脚一脚践踏在顾明文骨肉上。
悟道境的顾明文只提起一次五行灵力,李不书只一脚,顷刻间五行灵力蝉翼点火、飞灰一撮,再无踪迹。
每跺一脚,顾明文便吐一大口血。
第二脚,白娘猛然省悟,粘取香茶水,泼做飞来箭。
飞箭袭来,李不书不避不闪,竖开五指,如鹤拢羽,将那豆大成群的水箭尽拢在掌“你倒是信我为人。”
“子路,死不免冠。——你是有信义的人,不会拿明文挡箭。”白娘紧盯着李不书的脚。
踩在顾明文腰间那只脚。
“哼!——这算什么?!”李不书又给顾明文一脚。
白娘彻底怒了“够了!他又有什么错!”
“天下人无辜!二十四朝的帝王与世家,就不敲其骨、吸其髓?!”李不书咆哮道。
“顾玉成,又做错了什么!”李不书隐隐要癫。又是一脚。
此刻顾明文已没了吐血的力气,这血全是李不书踩出来的。
白娘眼中挂泪帘,陡然珠滚面“你!你不是在意什么顾玉成,你又何曾见过那孩子!你心中不平的缘由,是那孩子像你!”
“你和他的命,命在命前!”
李不书竟显露点点委屈“这理由,正当!”
说完,怒骂道“都该死!死了好!都去死吧!”
骂过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七百零八、众生梦中梦
“不忍众生梦中梦,革去天命命自由。——我这里,只非帝王居。”铁索寺僧修的光头,如蒸熟剥皮的鸡子。那张脸,也年轻到不像话。
仰面看梁的嬴政并不回答,只是吩咐“把,鬼谷子找来。”
老师父看一眼座下小僧“去。”
?禅无语“……”
撅起屁股,好似那屁股千斤重,一步步向外挪。老师父闭目不看,也不管。
嬴政依旧仰卧。
……
顾明文静静躺着,鬓角泪溢成条。
白娘俯身蹲在一旁,沉默着为顾明文输入灵气。
“悟道与天地境界,论灵力。凝鼎阴阳论灵气。力大担山,只因山有形。气壮提海,皆赖气成象。海无形而有势有象。——大象无形。”白娘见顾明文身体已无大碍,仍旧躺着,缓缓开口安慰。
“我知道。修炼这东西,一境一山,一界一天。她是阴阳境。我只可惜,一身力再大,也不过担山。何况我这个悟道,还未必有那么大力气。”顾明文看着好些了,甚至愿意自嘲,可这自嘲里,仍有浓浓的不甘。
白娘以手掰过顾明文的脸,直视着顾明文双眼,不久,顾明文狼狈坐起。
这次,顾明文再看向白娘,依旧觉得面前这个女子很美,尤其是那一双金色眼睛“四名着里,《朱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笑话才子佳人。”
“说那佳人看到清俊男子,便想起终身大事来。是礼法也不要了,父母也不记了。我年少去读,只笑佳人蠢,编书者呆。”
“结果,那日一遇到你,明知你绝非凡俗,心头却像遭了捶的热铁,再对上你那清冷的眼神,脊背是又冷又热,还奇痒。至于那热铁般的心,却是捅进冷水里头,一股热气喷在胸口,闷得我是什么也想不起,只是想抱住你。”
顾明文只顾一昧的讲,白娘也只是静静的听。
“你后悔吗?”顾明文低着头,不去看白娘。
白娘反问“那你呢?”
顾明文没说话,没动静。
白娘疑惑着看向顾明文。
顾明文抬面。
眉欢眼亮,正轻轻地笑。
白娘很是用力地,狠狠抬着胸口那重重忧愁,缓缓吁成一口长气。
许久,开口“贾母提那才子佳人,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含义,都不重要。只有对饵料不触的鱼,才有资格笑话那些挣扎筐里的鱼。现在,我和你,同在筐里。”
顾明文沉吟片刻,用力爬起来“人间路,我能陪你。”
白娘难得发自内心一笑。
“我听说!”
“你要拿我补天?”宣声不合时宜地出现。破坏眼前融洽氛围。
白娘横瞥一眼身后魔头“为人父母,寄希望于子女成人,待之成人,又难免恼怒于子女的反抗。”
宣声失笑,那双与白娘相肖的眼,反没有一丝波澜“天演论,是父,还是母?”
白娘不语,攥拳的手微微发抖。
“我想,你需要的是一完整的假佛。哦,就是你儿子,一个完整的儿子,肉身与元神契合的儿子。”宣声殷勤蛊惑着。
“假佛?”顾明文皱着眉。
“有慷济之心,无慷济之行。”对于顾明文,宣声多一句解释都欠奉。只是那紧盯顾明文的样子,好像连顾明文一并骂了。
“你的元神确实不能补天。你倒是舍得这具肉体。”白娘看着顾玉成的眉眼,忽然想到南郡顾家深庭中的那一棵梧桐。
梧桐栖凰。
这是顾明文栽下碧梧之意。
顾明文有何深意浅意,白娘并不在意。
只是眼看着面前从未抚育的孩子,看着他年青面容,看着他如己眉眼,心中止不住地想:他有多少次在梧桐树下想念我?
她甚至会在顾玉成的面容中,窥看到白子墨的颜貌。
百感交织,好像有人用她的心头肉,在织一张网,网住她的心,渐渐束缚,渐渐裹紧,令她窒息。
宣声静看白娘眼底起雾,和煦轻笑“母亲可是想起了,旧日时光?”
那醇厚如酒般甘香醉人的嗓音,本就具有领人恍惚间梦回过往的奇技。
湿滑流光的红唇,正是魔头的红宝石。从前,魔鬼依靠这张嘴,蛊惑无数修士。
而今,魔头染指古灵力后,更掌握了调动魔障的能力。
此刻宣声周身魔障抻须抖发、蛇缠藤绕,游走在白娘周身。
顾明文眼睁睁看着,却不能移动分毫。
阴阳之气只需要现身此方天地,今古之间,一丝风也不属于顾明文。何况是他自己。
“这世上,有网上作蛛者,有网外成风者,蛛怕风大,网外人不知何时起风。大家都身不由己。”宣声踱步绕着顾明文。
“白祭祀受够了任人摆布,她和商国合作,害白诡道消失,令妖国无数修士受廊庙动荡波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还要献祭自己的子嗣。”
“这没问题。”
“可她留着你在身边。你有什么用?”
随着宣声的话语流出,魔障水积于洼般,浸没白娘身体。
沉溺过往的白娘在魔障遮骗下,逐渐丧失气息波动。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宣声将手摁在顾明文胸口,魔障水蛭吃血般钻入顾明文身体。
“除了药宗高品修士,没有人能在修士清醒状态下,尽取其血,且保持修士的清醒与一线性命。可有了古灵力的我,能。”
宣声缓慢地抽出顾明文体内血液。鱼卵般一个又一个血球从顾明文体内挤出。
“任何修士,只要拥有古灵力,就相当于拥有了兼修一切他我修炼的天赋。若不是假佛作为一个人族与妖族的混血,肉身注定不能长久承载凝鼎境界。我还真舍不得。”
摘下魔障挤出、悬在空中的血珠,推入口中,像嚼豆子般大嚼特嚼“嗯。偏苦,夹着辛味。我还以为你的血一点辛味都不会有。嘿嘿。失算。”
宣声一颗接着一颗摘,一颗又一颗嚼。
很快,顾明文整张脸不再有任何血色。
宣声照旧伸手,却夹住白娘的指尖。
“你真想用天演论,不会困这么久。”宣声松开手,撤去顾明文周身禁锢。
魔头见白娘周身繁衍着玄妙的气息,瞬间了然,这就是天演论,是那偷窃天道得来的功法。
这功法,天然与古灵力契合。
宣声感受到,顾玉成体内的古灵力很躁动。
白娘调动灵力支撑着顾明文,面色变化不定。
“又阴又晴一张脸,不软不硬你的心。白祭祀,欲成大事,可不能这么优柔寡断。”宣声挑衅着、调戏着白娘。
白娘面无表情“去郊殿。”
宣声突然沉默,安静到异常,直勾勾看着白娘。
“我没必要欺骗你。”
七百零九、人性为心(下)
“天命为性,人性为心。”宣声搁下一句话,投身于云宿之山、松响之风。
白娘扶起顾明文,嘴角珠坠丝、血拉线。
顾明文感到揪心,可怜他连攥拳的力气都没有。这让他更揪心。
“他是魔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彻底放弃那具肉身。”白娘眼视前方,艰难开口。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家都在争什么?”顾明文开始抱怨。
“天下是一个大的南郡。南郡是一个小的天下。”白娘绝情地制止顾明文。
顾明文面色涨红“你说得对。如果我还在南郡,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想要。”
白娘沉默。
两个人相伴相搀扶着离开。
……
看着离开的二人,高命询问“怎么样?看出了什么?”
宣声金眸微颤,血色攀眸,只一瞬,黄金般的眼瞳堕为血瞳“顾明文,完全寄生于那个白司祭。至于天演论,它是白司祭的宿主。”
“你有这样的本事,商乙江竟会放你走。”宣声话锋一转,颇为诧异。
高命坦白“作为鬼修,哪怕能够进入人道领域,也不能提高寿命。”
“你还能活多久?”宣声询问。
“十年。”高命笑眯眯看着宣声。
宣声气笑“想打我主意,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高命挥手撤去遮蔽二人气息的古灵力“古灵力对鬼修大有裨益。即使我不说,你也能觉察。何况,如果你对我没用。我又何必与你合作。”
宣声眼眸不动,看不出任何喜悲“你没有妖国大司祭的血脉之力,没有天演论,也能操控古灵力。甚至,拥有阴阳镜实力。——哪怕失去了肉身。即使这样,商乙江依旧选择放走你。”
“我想,我父亲在商乙江手里,我的肉身恐怕也在他手里。”高命解惑。
宣声恍然点头“这就说的通。”
“走吧。带你去看个好看的。”高命抓住宣声肩膀。
面前灵力一团如面,骤然凹陷,好似叫人砸了一拳。陷处如水流波转成漩,漩凝成镜,镜中万里烟灰,一天荒、一地芜,正是人道领域。
高命领着宣声遁入其中。
待漩镜再开,竟在郊殿门外。
韩阴看着只身凭空出现的宣声,冷哼道“真不愧是阴阳镜。”
宣声怔住片刻,耳边响起高命声音“他们看不到我。”
宣声不语。——人道领域与修士灵魂、元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每一个修士的,是大家的。
可高命在领域中如鱼得水的表现,总让宣声忌惮非常。
现在高命又不知藏身何处,着实令宣声恶心。
“殷房郊殿…殷房郊殿。我听说,这郊殿,是以冰椒涂壁、陈氏莲心镶柱而建。商子殷知道后,只说:殷房可素,何须这般奢侈。于是刮去冰椒,引出莲心,并将椒殿之名改为郊殿。”宣声的话,冰块冻针。
“可惜,商子殷也就一个郊殿。”宣声感慨一出,冰化针现。
“哼!——你想说,我之用度,远胜天下九成九的修士。一个郊殿,更像是在拒绝大陈通天宗的示好。”商子殷走出郊殿,冷笑起来。
“没错。我就是在拒绝通天宗的示好。至于我吃穿异人,我不否认。我修炼的资源远高他人。我亦不否认。”
“只是他人可以讥讽,你,以人命为资源,用血肉去修炼,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宣声捧腹大笑“呵哈哈哈哈!——波旬吃人,难道就不能嘲笑善人?有机会,他总要吃人!”
商子殷批评“没皮没脸。”
宣声针锋相对“千面无敌。”
商子殷上下打量“波旬是天主。那佛有伟力,那波旬有伟力。你有什么?”
宣声张臂挺身“金刚怒目,也借魔相。魔罗诱人,也使佛相。”
“佛魔一相。善人如用刀杀恶人,需借魔相,才能狠心。魔相着身不去,则成我魔之民。金刚惩恶,需借魔相,魔相披身不脱,便为我魔之天王。”
“按照你这道理,魔头惑人,也需先用佛相施善,心头坐佛,会成佛国之民。天王害人,也需借佛家伟力,既用佛相,渐成佛国之金刚。”商子殷点出关键。
宣声拍手“正是此道理!”
“能引十人入魔,便是魔头。能引万人入魔,则是大魔。能引十真善人入魔,是大魔头。能使佛堕,则为魔王。”宣声裂嘴,露出尖牙。
“我蛊惑众修士,于是众修一相,相我,相魔。于是皆为我子孙,我为天主。于是,我即魔王。”宣声静安随和,就像波旬将修士掏心掏肺,放入口中咀嚼时一样。一样优雅。
宣声看着商子殷“可惜,我现在只令妖国与仁皇省一相,相我。”
“魔童一个。还是能掐死的。”商子殷如实评价。
“所以我来寻求你的庇护。”宣声很深情、很真切地扮演出卑微姿态。
商子殷神色怪异,好像吃了没有饼的牛粪饼“你的意思说,为了让你以后能杀死更多人,蛊惑更多修士,我需要保护你?”
“正是如此。”宣声笃定地点头。
仿佛看到又一锅牛粪饼端上来,商子殷果决摇头“不!”
宣声戏谑着打量商子殷“白娘,白司祭,她和商国合作,是为了摆脱天演论。商乙江或许在图谋天演论,或许是其他什么,总之,定有所谋。”
“而这其中的关键,是她那个儿子。那个叫顾玉成的儿子。我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能感受到,你也能感受到。”
“妖国大司祭一脉的传承,血脉,留在了顾玉成身上。这小子身上还有白子墨那个天下第一阴阳镜的血脉。”
“而天演论,留在了白娘身上。”
“现在,我穿着顾玉成的皮。你总不能看着,商乙江扒了我的皮做坏事吧?”
这一串话,很有道理。
“商乙江是老虎,他自有能力制服你这头狼。”商子殷没有直接答应。
宣声笑吟吟不说话。
商子殷就这么看着宣声许久也不说话。
韩阴一旁抱臂,直白地抱怨“装什么高冷。想笑就笑。”
商子殷顿开心怀,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郊殿之中,粒尘如星,群埃似云。
尘埃起光,星云动亮,如若星汉,灿烂微微。
一带星河,一路银光。
宣声感到腰腿发冷,又冷又痛,就像针扎。——以前,他和师父盗墓时,常常需要趴在地上爬行。爬行在一个细缝中,一条隧道里。
在特殊的墓阵影响下,修士对灵力的感知几近于无。只能靠肉体来感受环境。
师父告诉他。
当你爬行时,如果腰腿发冷,那就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师父没告诉他为什么,那时他境界太低,年龄太小。
后来,宣声的便宜养父,优秀师父,死在一次盗墓行动中。宣声再没机会知道原因。
只是从他那个师父死后,每当他遇到危险,他的腰和腿都会莫名冷下去,像潮湿封闭的墓穴中的一块砖,又硬又冷。
他一直记得,当他第一次运用饥谷炉吞食一名修士精血时,若非腰腿上的寒冷刺痛了他,使他从癫狂中苏醒,并觉察到那已死修士的同伴的气息,他根本来不及逃跑。
那是他第一次茹毛饮血。
也是他第一次感受那寒冷。
他想,这应该是自己毫无修为就下穴掘坟时受了寒。他是这么想的。
宣声毫不犹豫,提身断影,飞逃而去。
“大魔天!何去?!”
一掌飞下,飞来一峰。
宣声暴呵“既动刀兵,只去尔命!”
七百一十、敢为齐天不做佛
立指不周山,翻掌天倾色。掌下尘绝,指内灵消。
一掌化形为笼,只将魔头囚住。
宣声人在笼中,眯眼冷看郊殿。
别看宣声暴呵什么“既动刀兵,只去尔命”,叫嚣什么“既然动手了,就要你命”,真碰上绝对的境界差距,束手就擒也不过是转眼之间。
那郊殿之中的星光此刻大涨四射,转瞬即逝,好似烛龙眼一睁一闭,睡回笼觉了。
“烛龙开眼为昼,闭眼为夜,这传送之法,就该叫烛回笼。”一个圆脸长眉老头慈眉善目,笑呵呵地说。
“烛回笼?”另一个瘦脸冷面的老头挑眉。
“就亮一下,当然是烛龙去回笼觉了。”圆脸老头眯眼弯眉,笑得憨态可掬。
宣声一见二人,失声道“迟听安!崔念平!”
圆脸崔念平身旁俩修士面色微变。
宣声却转头看向商子殷。
商子殷上前行礼“陈宗主,吴宗主。崔前辈,迟前辈。”
陈为喜、吴何乐回礼道“殿下。”
宣声坐下抱臂“踏马的,两个太阴境,俩凝鼎境,偷袭我一个。”
崔念平指着宣声“不还是差点叫你逃喽。——你还是个阴阳境。”
宣声横眉冷对“我?我这是个假葫芦,你那是个真葫芦。”
崔念平乐呵呵道“有自知之明。葫芦只能有一个真的。大圣偷了银大王的葫芦,我却没偷你的修为,是你自己有问题。面对凝鼎境耍横,面对阴阳境,被耍。”
迟听安打断二人“和这小妖魔说那么多!?带走!”
宣声闻言,朝着商子殷就是一发口水箭“我说白娘让我来找你!”
商子殷轻松避过。
陈为喜此时打量着韩阴。
吴何乐传音“有师父。春一剑。”
陈为喜大为受伤“天下的天才,怎么都有师父、徒弟了。”
没人回话。
众人进入郊殿。
人群后拖着一个困在小木桩旁的宣声。——平安二人将自身阴阳之气凝成木桩样式,浮立宣声身侧。
宣声能动也不动就禁锢顾明文,依靠的是境界。浸淫于阴阳境的平安二人,自然也可以囚困境界虚浮的宣声。
宣声亦步亦趋地跟着木桩,哪怕木桩偶尔变向,脱离商子殷一行人,宣声也无所谓地跟着。
宣声仰着头观摩殿内布置“空落落的。殿外又无草木。无趣。”
崔念平见状,对迟听安摇摇头,迟听安便牵动木桩将宣声引至身旁。
大殿内,正立一个石头雕像。
是个精壮且略矮的男人,男人面孔雕刻的囫囵,好似可看出相貌与神色,又实在不能看出相貌与神色。
两手攥根棍,身子带棍,做出下劈姿态。
宣声不断打量,终于目光停在那雕像的脸上。
这雕像的脸,髭须颇丰。是个毛脸。
“孙大圣?”宣声发问。
迟听安否定“齐天大圣。”
宣声发笑“有何区别?!”
崔念平难得严肃“孙大圣是齐天大圣,是斗战佛。——齐天大圣,是齐天大圣。斗战佛,是斗战佛。”
宣声不解“我听闻,通天宗以陈胜为祖为宗。怎么,开始拜齐天大圣?”
“隐王为齐天大圣化身之一。”崔念平语出惊人。
汉高祖刘邦追封陈胜隐王。
宣声下巴当场离家出走“什么,鬼!”
商子殷解释“当年,崔长老带着困佛绳去见至尊。”
“至尊说,陈胜很好哇。我看啊,他是齐天大圣。”
“崔长老当然不解,自然问原因。”
“至尊说,我们旧有的修炼制度,就是一座天庭。天上的朝廷嘛。秦帝是第一个盖天庭的。刘老三是第二个嘛,他盖了个汉。后面还有唐,有宋。”
“这天庭也不是没人反抗。只是,有人反抗不成,被压在山下,失败了。有人反抗不成,没被压在山下,或者压在山下后,又侥幸归顺,成了斗战佛。”
“反抗,遭到旧修炼制度打压覆灭的,不就是齐天大圣吗?盗跖,陈胜,黄巢,哪个不是大圣?”
“先反抗,然后顺从旧有的修炼制度的,不就是斗战佛?知世郎王薄,方黄岩,都是斗战佛。”
“他们反抗,力不能胜,就失败了。有的侥幸活下来,发现我一个大圣,根本掀不翻整个天庭。而且那些成功掀翻了的修士,就会再建一个天庭。于是心灰意冷,看清现实,甘为斗战佛。”
商子殷长篇已毕。
宣声真心钦佩入耳大论“至尊能让日月换新天,不是没原因的。他看出了旧有的修炼制度,是修士个体不能击倒的。也看到了,旧有的修炼制度,总会让覆灭天庭者,再造天庭。”
“所以,他毅然摒弃旧有的修炼制度,坚守新的修炼制度。”
“有人说至尊这等人物,千年一出。——这不好说。”
宣声再看向那雕像,呢喃道“真是我辈中人。”
韩阴嗤笑“乱认祖宗。”
宣声反唇相讥“不怕玄门人不入,只怕他法充玄门。道不轻传,既怕受道者以道害人,又怕传道者不得其法。”
“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歪曲至尊的思想去蛊惑他人。”宣声叉腰,很是牛哄哄。
宣声借顾玉成皮肉操持仁皇省,依靠普通弟子对肖前两家的不满来蛊惑修士。没有打着至尊名号做事,竟也算是有原则。
迟听安斜视“你心高气傲,倒为这股心气,还有些许底线。若是最初时,你能守住本心,不走歪路,成就不会低。”
宣声无有生气,无有刻薄,只习以为常道“妖国大侠,十二天,他曾说我若不造太多杀孽,以我的天赋与心智,做他关门大弟子也可。”
“我纯当他放屁。——他师父挂枝死翘翘时境界在悟道,那时至尊未布道天下,悟道是一方执牛耳者。”宣声目光全在雕像上,一边看雕像一边说话的模样,就像和朋友边吃面边聊家常一样。
寻常态度。寻常神色。寻常语气。
迟听安皱眉“悟道?我怎么听说,十二大侠师父一生穷困?”
宣声翻白眼“十二天掌中别疆剑法前半部正是他师父留给他的。”
“那时他师父凭剑悟道,心情大喜,传法徒儿,见徒儿得道闭关,心中太喜,最后把自己吃死了。”
“十二天出关,已是半步悟道。不然凭什么守住悟道境剑法,别疆剑法?”
“但我师父就不一样了。他死的时候连天之境界都没有。我兄弟俩地境四星。那些贪图他余财的家伙,要杀我们师兄弟。”
“如果那时候有一个前辈,一个悟道境的前辈,站出来庇护我兄弟二人,那些地境修士就能老实下来。”
“天境修士不会为两个小鬼惹恼一群地境修士,双拳难敌四手。悟道境,又根本不会知道这种事。悟道修士和那时候的我们距离太远。”
“正好,那时我手里有一本功法,一本杀士取血、屠命修灵的功法,只要能杀修士,就能变强,就能活下来。我为什么不掏光那些想杀我之人的血?”
宣声神情微变,凝望雕像“我佩服至尊,是因为我知道,若遇此事,至尊便是地境修士,也会站出来,站在我兄弟身前。不单单因他同境无敌。他就是这样的修士。”
“我入魔道,却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我不想死。”
……
崔念平鬼头鬼脑地靠近陈为喜“十二大侠,复姓‘十二’?”
陈为喜尴尬且小声地回道“只是方便称呼,才叫他十二大侠。”
“不是还有复姓‘第五’的吗?”崔念平不解。
陈为喜“……”
迟听安冷冷瞥了一眼崔念平一眼。
崔念平猛地噤声。
七百一十一、又入阴域
“我早知道,那饥谷炉是九圣子布下的手段。”
“我也明白,不是他们选中我。是我修行饥谷炉,并活下来了。”
宣声负手而立,隐约间似有闻到冲天菊香,细细去嗅,什么也无。
只好对那尊石头雕像缓缓开口“敢为齐天不做佛,一念苍生遂忘我。——真好。”
“你师父有很多余财?”商子殷开口追问。
“一块上品灵玉。他们听说,一块灵玉可令修士突破悟道境。”宣声回答。
“无稽之谈。如果一块灵玉就是一个悟道境,我现在就给商国所有地天修士发一枚。上品!”商子殷感到荒诞。
“他们信。我师父也信。我想,要不是为了给师弟也攒一块灵玉,那个老家伙也不会冒险。”
“他去时还愧疚,只得到下品灵玉的消息,连叹两口气。——可惜,没有或许,也没有如果。死了就是死了。”宣声很释怀。
崔念平不俯不仰,平视着宣声“勿向老鸨说卿悲,莫在人间怜伥鬼。”
“我在南郡酒楼里听说书人,说过这句话。”
“他说,他最讨厌这么一类故事,恶人有一段可悲的过往,有一段无辜的经历,有一份真诚的曾经,这也罢,故事的作者,还要用恶人的痛苦来扰乱听众与读者的心。”
“这就好像在说,因为老鸨曾经是馆人,曾经受过苦难,她就可以祸害别人,祸害那些像她过去一样无辜的人。——像曾经害她的人那样,去害别人。”
“这就好像在说,因为伥鬼被虎欺骗,叫他引诱一百个人给虎吃,虎就放他回去为父母尽孝,和妻儿团聚。因为伥鬼忘了自己已死,又或者因为伥鬼执念太深、失了理智,他就可以引诱其他无辜者。”
“无辜,不是做恶的理由。”
“不幸降临,不是不可以反抗。而是不应以反抗的名义作恶。——魔头,你终究是魔头。”崔念平紧盯着宣声。
众人猛然惊醒,如受点化。
宣声惋惜至极“刚刚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我讲话,就你在问什么十二,什么第五,我就知道,你心神未乱。”
“没想到,崔长老不仅心神安定,更能看破虚妄。真不敢想,若有修士活了上万年,心智会是何等近妖近神。”宣声抱怨。
韩阴想到自己那个师父。万岁酒蒙子。活一万岁也只会是个酒蒙子。
看来,人也不是越活越精。
崔念平与迟听安不再啰嗦,与陈吴二人立于雕像之前,将在场修士围在四人中。
他们有正事需做。
一时之间。牵云曳雪之力,旋升殿外。
一时之间,星汉灿烂之光,皎洁石上。
一时之间,沛若江奔之灵力,一灌在场。
一时之间,清廓深光之阴阳二气,云泼在地,无声垂尘。
尘横扑,是噤声从属。云横气,是移雾流烟。烟尘透光,洞天中现。
阵法,显露而出。
身处异象,宣声怒锤大腿“倒霉传送阵!”
就是这传送阵,害他沦为人中囚。——此刻见传送阵启动时,如此大动静,心头又怎么不恼?
“准确来说,这叫烛回笼。启动时动静是大些,好处是行进过程和抵达时,很稳定,很隐蔽。”崔念平又开始介绍他的“烛回笼”。
玉光笼罩,众人进入传送。
之所以是崔念平的烛回笼,是因为大家都还没同意烛回笼这个名字。
也没人否认。
看着眼前光芒攀升的传送阵,宣声眯眼询问“该不会……”
“捉到贼,自然要扭送官府。只是这一次不行。真可惜。”迟听安的话音就像刀子割人,落到宣声心头,哪怕是好话,也生疼。
“果然,通天宗也投靠了九省,天下何人不通九省?”宣声习惯性露出邪笑,就像佝偻着身子的狼在笑。
一头狼缩身低头是在吓人。那怕它跛足且老弱。
处在劣势,宣声动物的习性依旧教导着他去虚张声势。
崔念平厚实的下巴推出一阵肉波涟漪,那是他在摇头“魔头啊魔头,早一日成魔,晚一日成魔,都碰不上这四州震荡之日。竟也让你幸得一线生机。”
话断掌起,真阴阳镜的崔念平一巴掌打在假阴阳镜的宣声背后,送其入阵。
林上风高,云中雨沉。物在特别之处,生得特别之势。
这传送阵内,好一番特别之势。
宣声觉得,一进传送阵,便是平地拔风。那是传送阵启动时的刹那轰鸣。——耳旁一声鼓响。
接着,身子如风从草丛、花间抽出般,开始拂过林梢枝丫,摇展木叶。——传送阵开始运行,在特定的灵力轨道中向前飞驰。自我的灵力,如风剥落于天壁。而外界的灵力,则是草盛花繁。
恍恍惚惚后,猛然惊觉时,草木溪云,通通化为胡旋舞。——草旋有劲,木旋有鸣,溪旋在涌,云旋正扬。
自身的灵力,正随着传送阵的引导而与特定轨道外的灵力共鸣。
就好像,他也在旋,旋出劲,旋有鸣,旋如涌,旋正扬。他的灵力,在用劲,在发音,在涌动,在飞扬。
一次传送,一场旋舞。
………
传送停止,迟听安钟一般的声音响起“传送阵,就是秦始皇修的秦直道。是高速直通道。普天之下,九省修造的传送阵,最好,安全度最高。不过,太平稳了,大多数修士因此不能切身感查传送阵关于修炼的益处。”
“九省的传送阵,是公路。大家的路。这烛回笼,算私路。可以让你们更多去感受,传送过程。”
“什么时候,你们能将传送时的周遭一切感受清楚,也就摸到了阴阳镜门槛。”
宣声的眩晕感消失,耳中钟声也戛然而止。他扶住腰,勉强站直,眼眶中瞳仁停止拨传,雕像凿成型后不动地望着空处。
像雕像一样安静。
迟听安眼神在宣声身上来回磨,上下磨,愈发锐利。
“我是你的磨刀石吗?你那刀子样的眼神,是想切死我?”宣声终于揭开两片嘴唇,打破沉默。
迟听安转身向前走。众人跟上。
走着走着,宣声有些抱怨。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来到人道领域。
这人道领域,就那么重要?
天道为三,圆道、方道、人道。
发展修炼工业,基本依靠的是方道。目前修炼技术的突破,虽然会与圆道有联系,但绝没有与方道这么紧密。
这人道,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