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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荒斗     荒天之下txt下载     荒天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百三十八、倒鼎贪食(上)

    太多太多年前,商乙江最喜欢思考的,便是两个帝国。

    大明国与大商国。

    他无缘由地笃定,必有一个无言的秘密阖眼昏沉于某个特殊之地,于哑默中等待岁月应许的开启之日。

    商乙江相信,他会是那个开启奥秘的应许之人。

    恰似天命必会许他持有无上权鼎般。

    一切都应实现。

    商乙江一直记得,那个模糊的下午。

    他第一次触碰宝鼎时,秀美花纹传来一阵冰冷沁骨感,深深刺向商乙江的心。

    那一刻,商乙江知道,自己的心中萌发出一个念头,一个再挥之不去的念头。

    他应是抱有帝王之鼎的人。

    可惜,宝鼎显示,他的天赋只是中等。

    这代表在格外注重修为与天赋的商氏宗族内部,他注定只是一个回目,是一章小说的标题,只配概括同时代发生的故事,而不是构成一个时代的传说,甚至是书写一个时代。

    更没有资格,改变过去、影响未来。

    ………

    他不明白,只是第一次接触的那个无名无权之鼎,是如何燃起他心中对名望与权利的渴望的。

    他也不想去明白。

    他只是记得那个下午,持有宝鼎的宗族长老是如何审判每个宗族子弟的命运。长老身上那无可动摇的权威与高高在上的庄严,是那么迷人……

    只是一场商氏族内审查年轻弟子天赋的测试,却让一个年轻人坠入欲望之海,再未回头。

    有人在九曲百折中寻觅一个自己,而有人却在一刹惊心时坚定心中渴求。

    ………

    命运总是如此玄妙,只需一个契机,便是天罡倒反、地煞降世。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次巧合的历练,商乙江在北疆南地遇到了一群人。一群从未见过,更是第一次见闻的修士。

    他们有着自己的修炼体系,那是一套与大荒修炼体系相差甚大的修炼规则。仅仅是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商乙江就知道,这不是大荒本土的修士,即使他们的妆服与大荒修士无异。

    他们对商乙江很有兴趣。不但向商乙江展示了毫不逊于商国太上皇祖的实力,更为商乙江推开另一片天地的大门。

    后来的商乙江才知道,那些修士全是太一境。

    面对云泥之别的实力差距,商乙江心中,最先升起的,是烦躁与窒息。竟没有一丝惊恐。

    他嫉妒、恼火、痛恨于那些实力远胜自己的家伙。那些像鬼一样的家伙。

    短暂的接触却如绝世法宝间的殊死一击般,早在第一刻便定下胜负。

    为首的一名男子丢给商乙江一枚碎裂而图纹精致的瓷片,用他略显发干的嗓子翁声说道“来吧,做我的驯狮人。”

    商乙江知道这枚寻常的瓷片代表着一桩未知交易。

    而眼前这群气质虚华、仪态高傲的修士,他们外来者身份则表明,这注定是一场危险的交易。

    利令智昏这个词用来形容商乙江并不适用。在接过瓷片那刻,商乙江无比清醒。他确信,自己正大步迈入一个陷阱中。

    明知如此,商乙江还是收下那枚附着对方灵力的瓷片。

    “你想要什么?”商乙江单刀直入。

    “凡欲有取,必先有予。——我会先满足你的欲望。”为首男子说完这段话,并未同客居者般离开异乡,反倒挺身驻足,目送商乙江离开。

    商乙江总觉得自己会与这群修士再见。但在接过瓷片的那一刻,他不想同那些诡异的家伙有任何接触。

    于是他转身大步跨走,直到前行百步,他才想起来以他的修为是可以飞走的。

    就这样,商乙江结束了他的试炼之行。

    作为不受重视的商国王室子弟,他自由地选择前往北疆南地试炼。正如他的自由只被限定在北疆与南地中。——像南方富饶之地,北方政界重地,都不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回到商国当时的首府(首都),商乙江敏锐地察觉,山雨欲来。

    就像曾经的那些王朝一样,王朝肇始的帝王常常大略天启、雄才壮志,甚至会出现国家之帝王就是太上皇祖的情况。——这并不矛盾。最典型的便是秦帝嬴政。

    在修士组建的国家,在大荒修炼体系下的国家,皇帝往往是最适合管理国家的人,他会有不俗的修为。但绝不是最高的修为。

    太上皇祖才是保证力压诸方的最强者。他才是最高权力的拥持者。

    而过了几代人后,王朝总会步入并深陷危悬于空或是积重颇深的局面。

    想要治理并把控国家,就要实现有效的统治,要建立一个可行的体系。

    而这个体系,总会是垂直的、纵向的。

    在这个的体系中,把有足够权利的家族、修士就会站在这条垂直系统的顶端或高层。

    对于修士,境界与实力,就是最好也最直接的权利。

    在大明朝前,凝鼎境界虽能抵达,但终归是雨中娇花,是极不稳定的。大多数凝鼎境都未超过三星,也就是凝鼎初期。

    这就导致太上皇祖与臣子所处的家族、地方坐大的世家相比,境界上并无绝对的差距。

    毕竟凝鼎初期对于悟道巅峰来说,是可以窥觑的。即便风险很大。

    所以,太上皇祖需要不断修炼,以保证自家稳坐皇位,大享资源。而其他的世家大族、豪右门阀,其族内的强者也会不断修炼,期望站在统治系统中的高位。

    甚至是取代国家中最大的家族。——皇室。

    个人的强大会庇护家族,而强大的家族又容易堆出一个强者。恰如王莽与杨坚,都是个体与家族最好的结合。他们也都实现取而代之这一目标。

    而在至尊布道之前,凝鼎境的修炼之途远未稳定。

    修炼也就成了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但太上皇祖不得不去修炼。世家大族也总能有不止一个的强者去进行这场赌博。

    虽说太上皇祖往往也不会只有一个。——但是皇室只是一族。

    天下却不只一个世家。

    权利就是这样。

    当你站在统治的最高端时,会有无数人窥觑你、暗袭你。甚至是合力推翻你。

    这样一个注定遭受诅咒与磨难的最高地位,却从未空失过。

    对于太上皇祖来说,来到王朝的中期,实际上就是修炼一途最易出事的时候。

    太上皇祖若是有失,皇室的实力也自然下降。以往的危机和今日的弊端,便也会随之显露出来。

    这个时候,皇室要么一蹶不振。

    要么剩下的皇帝与太上皇祖用尽谋智,全力稳定各方。然后出现短暂却必消逝的“中兴”之治。

    这差不多是大多数王朝的命运。简直就像一个人从孩童长成青壮年,然后再慢慢老去一样。

    没有太大的变动。更乏善可陈。

    当然,也有一些短命王朝,在乱世中匆匆建立,又急忙覆灭。像两晋南北朝,如五代十国。

    这些王朝大多数都是家族尚未取得足够的优势,便急忙站到了最高处。家族实力与最高战力的低迷,导致了皇室权利的低下,世家大族权利的膨胀。

    不然何来“王与马共天下”?当真以为皇帝愿意和臣子共天下?还不是因为权利轻重不同。

    回到首府的商乙江猛然发现,历史虽不重演,但绝对会押韵。

    此时的商朝,已然来到中期。甚至是,末期。

六百三十九、道㫕朝往事(二)

    当地位足够高时,商乙江也自然得知了改变自己一生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权在朝代不断地更迭中,也在不断加强。至于商朝时,已然达致顶峰。

    地方蛰伏的豪右,族人当职的世家,相互勾连的中等势力,结为奥援的新兴寒门,这些情况虽仍保存,但在商朝,都得到了大幅削弱。

    削弱到在治理国家、统治万民这个垂直系统中,商氏几乎无敌。哪怕会有一两个挑战者,可绝难称之为劲敌。

    商国有一个巴掌太上皇祖。也就是五名凝鼎境。——这件事情,也是商乙江后来才知道的。

    一位名叫洪台吉,是他定下商国这一国号,并奠定商国入关、定鼎天下的资本。他本该活得很久。但公正的病痛带走了他。——无论任何修为,都脱离不了病痛。

    恰如任何修为,都要受限于天地中。修士,始终是人。他们不会生凡人的病,但不代表没有杀死他们的病痛。

    在岁月积累下,商国又拥有了四名太上长老。

    留在商国,维持商氏统治的,有两名太上皇祖。

    在商乙江之前,已经有一名太上长老因修炼问题陷入了病痛中,寿元大大耗损,每一次出手都是在迈向坟墓。

    余下的那个太上皇祖,勉强维持着商氏的威严。

    在商乙江回到首府时,那名余下的道㫕皇祖自知独木难支,于是在宗族内大肆查选,期望找到几名合格的弟子。

    为商氏,再培养出一个太上皇祖。——趁还来得及。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商国,已然开始没落。

    王朝的中期,总不可避免的出现帝室权力经过不断稀释,遭各路世家分享。而新一代的帝室,在权力与自身能力上,都难与前代或开朝帝室相比。

    于是也便步入了危悬于空或积重颇深的局面了。

    这时候,若太上皇祖这一最高战力有损,皇室也就不免失去了独断大权的凭依。

    在这里,帝室是指以皇帝为首、太上皇祖为核心的皇族。

    眼下,太上皇祖过度拔升宗族弟子,在天下人眼里,本就是皇室虚弱的印证。是国朝迈入髭须渐老的中期,甚至是末期的信号。

    太上皇祖的出现,必须用漫长时间来填喂。

    等不及,实际上没底气、没能耐去等了。

    商乙江注意到族内异常的修炼氛围,以及外界对皇室玄妙的态度。

    结合各方人物的传言,关键修士的态度,商乙江突然确信,自己改变命运的时机来了。

    于是,商乙江想到了那句“凡欲有取,必先有予”。

    那一夜,商乙江辗转难眠。他知道,那些异邦修士定能予他贪求之物。

    可他商乙江,不想遭人索取。

    于是。出乎意料的,商乙江在这场能改变其命运的变革中,竟未寻求瓷片主人的援助。

    商乙江选择凭借自己来应对这一切。

    而历史证明,他不愧为一个优秀的权谋家。更是一个高妙的利己政治家。

    ………

    商国在握有元鼎省后,便将冬音门当做行殿,供商氏与六大国公和南地北疆的宗门势力闲居休栖。

    在分配居所时,六大国公中的一两支子弟与南地北疆的修士还产生了冲突。

    无非是六大国公家的弟子为一座阔敞豪奢的住处与南地北疆的修士子弟争抢了起来。看样子只是一个小矛盾。

    但实际已经暴露了二者并不相合的现状。

    这个消息对韩阴或李不书这些参与变革的人会很重要。

    但在布施谋划的商子殷、商武夷或商乙江眼里,不值一提。

    商乙江甚至没有考虑怎样安抚二者,这本就不是他在意的。

    此刻,在冬音门太上长老修炼所用的秘境中,商乙江起身于面前以指划开一道虚无。

    “天贶!”那片虚无,竟连接着一间秘阁。

    商乙江呼出一口气,向深处走去。

    终于,商乙江停在了一个饰金木匣面前。

    细长白指挑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两张上等灵玉化制的白纸。

    取出两张白纸,商乙江的目光再次落于其上。

    “立四弟子祎宁为太上皇祖”

    “封六弟子祎欣为……”

    第二张玉纸上的字已被销毁,再难看出那名六弟子祎欣到底受封何职何位。

    看着这两张玉纸,商乙江那张仿佛早已干枯的脸上终于绽出笑容。

    那是一种得意、愉悦,胜利者才会出现的笑容。只可惜,从没有绝对的胜者,也没有长久而真实的笑容。

    只手拾起玉纸,指尖摁住祎欣二字,商乙江独自回忆起来“道㫕太上皇祖当初在族内广择优秀弟子,整个皇族扰动不断。”

    “争势者各显身手,投机者张目四窥。谁都想做太上皇祖的弟子,成为新的太上皇祖。谁都想成为道㫕皇祖弟子的心腹。”

    “在上万名宗族弟子中,有六名弟子最称道㫕皇族心意。”

    “呵。”商乙江自嘲起来“当时还好奇,明明身为大弟子的祎宁,为何会称为为四爷(弟子)。”

    商乙江将玉纸放回木匣,目光又转到祎宁那张玉纸上。

    “六人当中,四爷你的天赋非是最佳,品行亦不能自胜,智谋亦难超众。”

    “当初道㫕皇祖广收弟子。几乎没有人看好你,觉得你会是笑到最后的。甚至包括我……”

    “可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道㫕皇祖,竟面露忧愁……”

    “我记得,那时候道㫕皇祖早已公布要收六名族人做弟子的消息。”

    “像我这样的普通宗室能见到帝国的最高层修士,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原因,就是那一天,道㫕皇祖收下了以四爷你(祎宁)为首的六名弟子。那一天,所有宗族修士都见到了道㫕皇祖。”ωωw..ne

    目光再次落到“祎宁”二字上。

    “晚山知气孤,树野见烟苍。——合适的人,才能在特定时刻,发觉他人所不知不见的事情。”

    “只是远远一望,我就知道,道㫕皇祖心有不满。”

    “那么……他是对什么不满呢?”

    空旷的阁内独有一人,注定不会有人回答商乙江的疑问。

    而商乙江也得意地狞笑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看好天赋最高、修行最快的六爷祎欣。”

    “追随其余五名弟子的修士,大多数只是为求富贵……”

    “我不一样!我,商乙江,注定应是那权力应许之人。”

    盖上木匣,商乙江缓缓走出天贶秘阁。

    冬音门秘境的日头已然偏西,远天的云气亦逐渐消沉暗淡。

    商乙江知道,该动一动了。

六百四十、道㫕朝往事(三)

    “天贶……”

    商乙江阴沉雄厚,似狼如豺般的声音于虚空中响起。

    下一刻,商武夷身旁的空间便裂出一道缝隙,缓缓扩张,直到与人等大后,一个身影大步走出。

    商武夷疲倦地看着来者,厌烦地问道“你不会感到厌倦吗?商乙江。”

    商乙江眸光不移,目中无人“修士,本就是修一生之士。既许之一生,又何来厌倦?”

    商武夷沉默片刻,终将心事抛出“于我看来,你不过是成为权力的附庸罢了。”

    商乙江依旧平静“哪个敢称逍遥无阻,哪个敢活得彻底自由?总要相信一些东西,臣服于一些事情。”

    商武夷终于气笑,却未再搭话。

    “我知道你在排斥我。但你我…也算老相识了。”商乙江主动开口。

    话题转动,令商武夷微起嗟叹“当年若是六爷(祎欣)受道㫕皇祖的传承…我们或许还有胜算……”

    商乙江聚紧眉头,面露肃容“古来智谋皆足,仍落得败亡一途的,从来不少。”

    商武夷终于有些愤怒“但自古明昭于世,济危拯急的贤君,亦不少!”ωωw..ne

    商乙江终于看向商武夷“当年,道㫕皇祖收下六名弟子,族内以身相投、自引为仆的子弟不可胜数。”

    “其中天赋最佳的祎欣,最被人看好。但他输了。”商乙江的语气并不似一个胜者,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有他的不甘。

    “输在你的钻营奉承。”商武夷话脱口,也意识到了不妥。

    可商乙江却未恼火或愤怒,他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们都是后来者……世上几个生来便知全局,又有几个知之而力足?力足而智谋又亦足?”

    “在当时,我看出道㫕皇祖心有忧愁。于是,我相信,他心中另有不满。”

    “那么,是不满于什么呢?——六名弟子,是他与宗族长老一并选拔的。当初时局,也未到不可支撑的地步……”

    “所以。”商武夷依旧有些不可置信“仅凭一面之缘,你便断定,道㫕皇祖不喜刚毅果决之辈?仅仅因为拜师仪式上,六名弟子争强好胜的姿态,便让你坚信这一点?”

    商乙江沉默少许,缓缓点头“我本就是众多投奔四爷(祎宁)的修士中立场最坚定的。因此当我建议四爷且不做争强好胜之态,改为沉稳仁厚的风格时,四爷虽是犹豫,最后还是被我劝动。”

    商武夷听罢,不禁哀叹“一招稍逊,千古成恨。”

    “当你我历经道㫕皇祖、佥丰皇祖(祎宁),也身成皇祖后,便知晓了真相……从前种种,也不过是巧合罢了。”一向强势的商乙江,也不得不在此刻感叹命运的巧合。

    商武夷陷入了回忆:

    “大明中后期,已经隐约觉察到九天笠域的存在。包括大荒各地方道。到了商朝,其实已经觉察到九天笠域。发现所有文明共享一个天道的事实。

    商朝鼎盛时期的皇祖,共有四位。其中二人长驻九天笠域之中,保有大荒应有的资源。

    只可惜,囿于既往的历史、已定的眼界,四名皇祖刻意忽视了九天笠域中,有一支文明正在暗中夺取各地方道,进而窃取更多的笠域人道。”

    说到这里,商武夷竟心痛气闷,一时再难言语。

    商乙江无情地揭露现实:

    “太西文明大肆屠戮其他文明,攫取各地资源时,四名皇祖没有出手。

    很可能就是怕在争抢天下资源时,会壮大六大国公、各地世家的实力,让皇室的地位不稳,甚至是被取代。

    毕竟,单凭皇室,远不足以与太西文明争胜。只能依靠各大世家,诸方势力。

    为了维持帝室,为了维持自身的统治,就只能牺牲整个大荒文明发展的机会了。”

    商武夷看向商乙江,眼神中满是质疑。

    商乙江不屑一笑“执迷对错,只会失败。”

    商武夷咬牙切齿“罔顾是非,何德成功?”

    商乙江微微摇头“我知道,你怨恨四名皇祖为保自家社稷而抛却万家黎民的做法。你认为我也是一丘之貉。”

    商武夷并不搭话。

    商乙江也不解释,继续上个话题:

    “四名皇祖的决定,让商国整体势力彻底落后于太西文明。

    到了王朝中后期,两名太上皇祖重伤于九天笠域。留在商国的两名皇祖,其中那名寿元损耗的皇祖,也是在九天笠域中受伤所致,根本不是什么修炼出错。

    九天笠域中的失利,让太西文明的诸国开始瓜分我们大荒的天道资源。商国当时唯一的道㫕皇祖,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收下六名弟子。

    他知道这些弟子中,终会有人成为新的太上皇祖,他会知道,九天笠域中商国的颓败。也会知道,商国面对太西文明时的无力。

    他之所以面露愁容,便是因为,他不希望一个志高气盛的弟子成为商国最高领导者。

    他害怕,在巨大的差距面前,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的太上皇祖,会将商国,将皇室拉入无边的深渊。

    道㫕皇祖需要一名沉稳而仁厚,隐忍而宽宏的继承人。”

    “所以,接受你的建议,行事态度逐渐甘为人后,处事风格逐渐老练温良的四爷,成为道㫕皇祖心中最佳继承人。”商武夷忍不住连连叹息。

    大弟子祎宁确实不被看好。但那是与六弟子祎欣相比。除去祎欣,其余弟子并未与祎宁有特别大的差距。

    何况,能成为道㫕弟子,就证明,祎宁始终是整个商氏皇宗最优秀的六名年轻修士之一。

    当他的处事更利于整个皇宗,更贴合商氏的利益、道㫕的期许时,道㫕心中继承人的轮廓,也自然渐渐与祎宁重合。

    “当初的你,也只是想让四爷表现地与众不同,好加深道㫕皇祖的印象,根本没有想过要以此有得到帝心。对你来说,这只是一次试探,只是希望打开局面,寻找突破的一次试探。阴差阳错!让你赢了全盘!!”商武夷俨然已有些恼怒。

    商乙江淡淡看着商武夷,轻叹道“四爷一生且乐,确非良才。更不堪大位。换句话说,天倾终要女娲补,世乱难由凡人止。他终究只是一个修炼上的天才、君王中的庸者。”

    “所以,你可曾后悔,将六爷道寡之路断掉?”商武夷甩袖而起,仰眸逼视商乙江。

    商乙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本太上皇祖,只是恨得太多。”

    商乙江仿佛失去一切感情,冰冷地看着商武夷。

    “你呢?又为什么,会答应我带着商濮进攻九省?”

    面对这个问题。商武夷只有沉默。

六百四十一、百年补网辈

    “以道??皇祖晚年家国倾丧,割舍九天笠域中的人道资源为界为始,到至尊函谷前掀翻一个旧世界,期间所历所经之人与事,实为大荒五万年所未有之变革也。”面对商武夷的沉默,商乙江幽幽开口。

    商武夷抿嘴低面,下视地面的双眸于阴影中摇光不定“当文明的发展积累到一定量时,便会迎来质的改变。

    圆道存于九霄之外,自成规律,周而复始。是当今修士尚未熟谙的领域。

    太西文明能够一跃居上、在在称霸,靠得是对各文明方道与人道的霸据。”

    “人道因人德而兴,方道倚天地而成。”商乙江接过话,继续说道:

    “天地中方道之力强盛的地方,可形成福地宝洞。而方道的核心之力,便是太西修士突破太一境的关键。

    他们将方道核心之力取来,或凝为阵法,或制为宝器,或炼为灵药,将之吞入腹中。

    以方道联通笠域人道,遂能突破太一境。”

    “太西文明掌握了更高的修炼规则,在他我修炼与本我修炼远超我大荒。”商乙江说罢,看向商武夷。

    商武夷面色不快。他不认为商乙江是“我”大荒中人。

    商乙江见状,愈发不屑“武夷可曾听过,罗隐的秋虫赋?”

    商武夷默然摇首。

    商乙江自得冷笑道“既如此,便让我说与你听。

    物之小兮迎网而毙,物之大兮兼网而逝。而网也者,绳其小而不绳其大。

    吾不知尔身之危兮,腹之馁兮。吁!”

    商武夷眉头微蹙“秋虫,蜘蛛。——怎么突然说起蜘蛛……”

    原本疑惑不解的商武夷戛然止问,似噎如哽般,虚张着嘴,怔在原地。

    商乙江稍近得意地言道“想来,商武夷,你也明白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视我如贼,却又屈意于我,带着商濮向元鼎省而来。

    因为,你这一生,皆是商国这只秋虫的补网者。你,终究是网中之物。”

    商武夷听罢此言,双眸之中满是怒火,面容之上尽是愤意,整个身子也做出愤然而起的姿态。

    但两片干薄之唇,却微微发颤。

    商武夷终是没有站起,他只是无力地质疑“你不也是网中之物?”

    商乙江面色不改“道??皇祖在将传承系数传于佥丰皇祖(祎宁)后,便携另一名皇祖重入九天笠域,试图做最后一次挽救之举。”

    “挽将倾之天,还需补天之手。道??皇祖,终究是失败了。再未归来。”商武夷表情深含痛苦。

    无论怎样不喜前代皇祖,他们终究是自家宗族前辈。

    商乙江却毫不悲怜“若无前人让位,你我如何能有今天?”

    这话,又狠狠刺痛商武夷。

    可惜商武夷只是以眼怒视,竟连一句狠话也未吐出。商乙江毕竟是在说实话。

    “佥丰皇祖在位不久。外有太西诸国侵吞人方二道、大荒资源,内兼散修起义、震动一方,帝室内部可信可用修士,更是少之又少。

    佥丰无奈之下,只得启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祎欣。”商乙江故意在祎欣二字上,停滞片刻。

    见商武夷未有反应,只是冷面相对,商乙江也就失了兴趣,继续说道:

    “祎欣与你,发动了师用运动。——师太西之可用而用。可最后结果又如何?海外一岛国,竟令我堂堂大荒丧尽威权。”

    商武夷终于忍不住争辩道“一败则盖棺,未胜则定论,未免太过偏颇!太过偏颇!

    祎宁(佥丰)无能,继任的同靖皇祖又未到凝鼎境,根本不是真皇祖!苟安一隅、忍让于人的你通过割舍商氏利益,获取太西诸国中贪婪无德之辈的支持,反倒逐渐掌握实权!——从前的你,也不过是佥丰身边一奴一仆!

    你何德何能,称皇做祖!若没有你横加干涉,贪恋权位,师外运动也好,亲政之变也好,又怎会失败!?就算失败,也不应那么彻底!”

    商武夷终于不再克制,尽情宣泄满腔怒气。

    商乙江眸子渐冷。

    “你还不明白吗?无论是师用也好,亲政也好,都不过是在旧网之上,缝缝补补!——便是将那网织得天大,也终只是一张网!脆弱不堪!

    好!你以为你能救得了那个百疾加身的商国?你以为那个商国有可医之药石?!”

    “一套缜密而行之有效的统治系统,就如蛛网般,落入其上者,无不粘痕黏迹,难以脱离。

    可网再好,再密,再坚韧巧妙,若有一方,其身大于网,其力大于网,便能兼网而逝。——带着网离开!

    秋虫因网而生,它缝补丝网,可它终究是靠网而活。处在网中的秋虫,又怎么可能,救得了蛛网!它只是蛛网上的寄生者,而不是蛛网的再造者……”商乙江越说,越冷酷。

    商武夷忽患耳鸣,一阵强烈的嗡鸣令商武夷脑内一片空白。

    商武夷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切?

    在商乙江说出秋虫赋那一刻,商武夷便已然明白这一切。

    一个制度、体系内的人,想要挽救整个制度或体系真正的崩塌,就如同一只秋虫(蜘蛛),去挽救蛛网的破碎。那是不可能的。

    凡是能够兼网而逝、破灭体系的力量,注定是这个体系从内部无法解决与消弭的。

    秋虫赋,以新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是在揭露事物发展之规律。

    新而正确的事物若一味依托旧有体系,往往夭折短命;而原有的体系就如蛛网般,会对一切外来、新生的事物进行“迎而毙之”。只有新生且正确的事物能够“大而兼网”,才能带来彻底的改变。

    商武夷不禁连连太息。

    依托旧有的正不断残破之秩序,依托这种秩序建立的力量,又怎能跳出衰败的命运?

    “商乙江说的没错。

    我商武夷也好,六爷祎欣也好,还是六大国公,各路世家,都好。都不过,只是补网者。

    再怎么缝补,又如何能拯救商国?”

    商武夷感到一阵深切入心的悲哀,一时难以自己。

    “那么,你呢,你想要卷土重来?又是凭借什么?难道,你不是已经输了吗?嗯?”商武夷回过神来,向商乙江征询一份他心中早就疑惑而不得的答案。

    商乙江挥手撒下一张张符纸,那些符纸凭空自燃,袅袅烟气簇成一片,最后形成一个阵法,将二人罩在其中。

    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当浓烟散去,商武夷依旧面容苦涩,却没了对商乙江的抵触之态。

    可见,商武夷并不喜商乙江浓烟中的每一句话。但同样的,他也无法否认那些话。

    ………

六百四十二、驱逐东荧史(上)

    商武夷彻夜难眠。

    他耳中,满满的都是商乙江说过的话。翻来覆去,辗转不眠。

    披衣而起,怅望中庭。

    庭中月色如水,风声如泣。

    商国从什么时候开始没落,又从什么时候病入膏肓呢?绝不只在道㫕一朝,这是可以肯定的。

    恰如谈及六国归秦、浮云尽散,亦不当只论嬴政如何虎视雄哉。应从六世之烈谈起,从秦孝公说起。甚至要从老秦人的立国说起。

    事物,总是不断发展的。知道过去,才有资格看清真正的未来。——这就是历史的伟大。

    那么,商乙江和商武夷的历史是怎样的呢?

    商武夷不禁回忆起来:

    “道㫕皇祖一去笠域不归,佥丰继任初期,亦有雄心,想力挽狂澜、拯济败军。可惜其人耽溺旧俗、畏惧变革,既无决心抉除痈疽,又无毅力果决坚持……

    外层欺压,内里生乱,身侧无人,自不能立,终使佥丰空有皇祖之权这柄宝剑,却不擅使用。只能将权柄交与商乙江与六爷。

    这一时期六爷用尽心既,企图回商国之春,除大荒之病。

    只可惜商国的皇祖最终仍是佥丰。六爷欲行大事,奈何处处受到掣肘。

    佥丰皇祖耽于享乐,终于在修炼一途上也出了问题。缠绵病榻时,立自己亲子为皇祖。——一个空有其名,不掌其权的皇祖。

    同靖皇祖。”

    回忆到同靖皇祖时,商武夷停滞住,呆愕许久。

    最后失笑道:

    “同靖,同靖,不过一介孺子,缘何能被推上这皇祖之位?我想,不过是在那王朝末世时,人心思变,无有安分,谁都想有更多的权利……

    像商乙江那等人,推举同靖,不过是为了保住现有的权力、渴求更大的权力罢了。

    而如六爷…呵,我已经不清楚,六爷是自己想做皇祖的位置,还是想掌握更多权力,来救这日暮西山的国。所以才一并推举了同靖登位……

    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明明知道六爷依旧心有不甘,心中不平自己天赋、为人俱是一流,却要落得个二流之位。

    我明明知道六爷私心,不小。……甚至是太大。

    可我还是选择拥护他。”

    说道这时,商武夷忽感夜深,惆怅片刻,便又折回房内。

    池边失鹤,月下推门。皆是孤寂时节。

    推门那一刹,商武夷仿佛一身气力全消,再无心气支撑般,登时苍老起来。

    “说到底,我以为我行事至中,实际上是从无决心。”

    “六爷没有如愿,无论是私心之念,还是公心之志。从来未握全权的他,反在屡战屡败、挫折连连后,磨光了志气。最后竟也变得不再刚毅……一生落了个不了了之。”

    商武夷说道这里,已经有些累。

    这片空室,并无一人。他说给谁听呢?——无非是自己。

    说给他的不甘,他的幽愤,他的悲闷。

    商武夷正哑口默然间,突兀间觉察有修士前来,凝眉探识,发现是商濮,眉头又皱得更深了。

    自来到元鼎后,大事小情,皆由商乙江与商武夷,甚至是商子殷做主。

    商濮其实完全是一个摆设。

    之所以需要带上这个皇帝。无非是用以缓冲商乙江与商武夷二派关系罢了。——作为如今商氏仅有的两名太上皇祖,即便不去刻意培植派系,身后也会有修士自然地结队成伍,自成一系。

    商濮的作用,便是缓解此二者关系。

    有时候,不禁是商氏宗室内部的平衡点,更是商氏宗族与六大国公、北疆南地的润滑脂。

    他毕竟是名义上的商国代表。

    只要没有彻底闹崩决裂,商濮出面劝和,总能有些效果。

    何况,只要商濮出面,不总代表着事情没到背水无路的地步吗?

    商濮敲门。

    推门者,思乱难解。敲门者,愁来欲遣。

    推敲之间,意味自生。

    带一抹微细酒香,商濮踉跄来到商武夷面前。

    二者相互打量个少许,便知晓了对方的情况。

    商武夷作为长者,看着面前这名由他提携的后辈,微微一笑“有烦心事了?”

    商濮点头,却又不再进一步诉说,只是明眸侧望“老皇祖,似乎也有烦心事?”

    商武夷闻言自嘲“老了。——感觉老了,不禁有些感叹。你小子,还是那么的聪慧。”

    商濮轻呵一声“献生不辰,身播国屯!——哈哈!古往今来意难平,最是我身不由己。老皇祖,我看你的愁比我的大。”

    商武夷知道,能让商濮发出“献生不辰”这等话来,定然是愁满川壑。

    商濮心中的郁闷,不见得比自己轻。

    汉献帝生得不是时候啊。为人并不昏聩,为帝亦不甘庸碌,一生却只能做他人之傀儡,不得为自家之君王。

    商濮身为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妥。可见其愁之深,已令他不顾身份仪态。

    商武夷终究是强颜欢笑道“哈哈。如何看出我的愁更重呢?”

    商濮幽幽叹道“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魁伟的身影,那是他们心中的强者。老皇祖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自叹年老。

    修士一生,漫漫岁月,老皇祖的修为,更不能算老……可见老皇祖,是人怠心倦了。”

    商武夷怔住哑口片刻,旋即不乐道“你们这些人,都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只会愁闷了自己!慧极必伤!”

    商濮轻笑“老皇祖,这话说的是你,还是我?”

    商武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他只是淡淡问道“那么,你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呢?”

    商濮沉默少许,闷闷说道“当年同靖、光叙二皇祖,不过孺子,实是无权。商国最后被孙象逼退至南地北疆……”

    “商国经历了那么多,老皇祖推举我做皇帝。而我也不愧是治国理政、修炼境界的好手,都未让老皇祖失望。

    我曾一度以为,我们会复国。会成功。会再次登临天下。”

    说到这里,商濮自嘲一笑“可惜啊,在我们逐渐收拢各方时……至尊与孙象后继者却在抵抗东荧,扫定八方……实际上,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复国了。不是吗?”

    “今天,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正确的吗?又能成功吗?”商濮隐于暗处的眼睛,正闪烁着光芒……

    “嗐,唉!无论成不成,眼下,我也只能做一个空顶虚名的摆设。只能做个工具人。”商濮自嘲道。

六百四十三、权与治

    商濮茧手一挥“昔年曾饮千樽酒,最忆不过济曙霞。”

    商武夷看着面前酒坛,开颜轻笑“济曙霞?这不是大陈通天宗所酿造的药酒吗?”

    商濮豪气一笑“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酒,本就是药,只是不可过饮而已。这济曙霞,最可解郁。”

    商武夷取来金斛,倒入其中“确实。酒,就也。迁就人性之善恶。——恶人饮酒,撒泼犯癫。贤者饮酒,潇洒倜傥。

    什么药酒、烈酒,清酒、浊酒,哪个不可喝?你我,可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商濮哈哈大笑,更不否认“想当初,道??皇祖与佥丰皇祖连连受胁,为改变劣局,发动了师用运动。在尊皇攘夷的前提下闹得个轰轰烈烈,结果竟只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为了救国拯民,济世匡道,新兴崛起的修士又提出让光叙亲政,发动变法。可惜啊,那时候商国权柄操持于商乙江那位老子诶——咳咳,老祖,老祖手中。

    闹来闹去,我们得到了什么?

    师用运动,亲政运动,反倒大大加强了各路世家、诸方势力的力量。

    最后,孙象振臂一呼,舍得一身剐,把皇帝拉下马。我们滚下座来,那些世家顺势支持起孙象——虽说孙象最后被他人窃取了果实。

    可惜了,可惜了孙象啊。只成其表,做了个面子工程。未立其里,真正的功业,却差了太远。”

    商武夷饮而渐昏,未醉而思乱,呵呵轻笑道“天下之事,皆出阴阳二者。阳者名权,阴者名治。秉权所以授名,行治实而得权。

    自立者专权,合成者尚谋。夫权可称之量之,故专权亦易,倚合亦可变。然,勿论如何,权斯必在行治者也。权之轻重异尔。”

    商濮眉头渐锁,嘴中呢喃起来“阴阳?权和治?——哦!我懂了。

    哈哈!掌权的,总需要有人来办事,来为他治理一家、一族、一方、一国!

    所以,秉权者,不得不授与治理者名分,让其顺利分享自己的权力。

    负责治理的人,便分得了权利。

    正如阴阳之变。

    自立的,可以说,是那些不通过外部势力成就功业的人,他们只有辅佐自己的贤臣,绝无共享权利的勋贵。

    至于‘合成’,便是依靠拉拢多方势力建业成功的。就像刘邦,为斗败项羽,事后封了那么多异姓王……

    而权力在分享、施与的过程中,总会不断变幻。是可以称量的。

    专权一方,也会有沦为虚设的时候。与人共飨权力的一方,也会有圣意独断的可能。ωωw..ne

    无论怎样。只要有权利,就必须会分给能治理的人……”言罢,商濮反复咀嚼起商乙江的话来。

    这话很妙。——儒家修士为何将自家学问与治国绑定。那绑的,是万世不移的分享权力之资格!

    商濮不停地思索。

    恰似入海,徐徐得珠。思念百起,缓缓便有了眉目。

    商濮目光带着征询意味,望向商武夷。

    商武夷点头“你想的,不错。”

    商濮失笑“老皇祖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商武夷眉头一跳“才智或许有高低,但最佳的道路总只有一条。我可能不及你聪慧,但胜在老马识途。”

    “你感叹孙象虽然推翻了商国的统治,但却没有匡正大荒,亦没有掀倒压迫、驱除外侮。实际上……是因为孙象他啊,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商武夷脑中一闪而过三个字。

    秋虫赋。

    一想到这三字,便就苦笑起来“我刚才说了,秉权的,总要把权力分给行治之人。

    你把第一层全全窥到,但第二层,却未明晰。

    我说过,阴阳权治。

    阴阳相生。

    孙象之权,从何而来?不过是从那些旧的世家手中而来。孙象只是一个合力成业的人。需要这些人支持。

    而这些人的权利,又从哪里分来?——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世家势力的修炼与攀升,是大大仰仗与依靠太西文明才发展起来的?

    靠别人发展起来的,哪怕后来独立了,也要相较对方孱弱太多。——前期身为附庸,连支持孙象的可能都没有。后期力量又差太西诸国太多,想要还大荒一个太平朗朗,怎么可能?”商武夷一口将剩下的济曙霞全全喝光。

    商濮恍然。

    说白了。

    孙象也好,孙象的后继者也好,他们依靠的治理者,或者他们依靠的秉权人,总是处于附庸者、不独立的地位。

    他们是在依靠一些孱弱且未真正兴盛的世家来抵抗太西诸国。

    哪怕他们自己最后也成为了世家门阀,可面对太西,也仍旧是孱弱而未兴盛。

    这就好像,大荒从病夫痊愈为一个健康的人。但只有十岁的体力。这时候的太西诸国,正值当打之年,有二十四五岁。你跟他比体力,比力量,比各项指标。

    闹笑呢。

    你或许可以说一句,我十岁潜力大,它却可以笑着掐死你。轻而易举。

    道??那个年代,是以病变大荒比健壮太西。不是一个维度,不处于同一个层次。

    孙象那个年代,是在以黄口大荒比而立太西。这次层次和维度相同了,可级别与分量却太过悬殊。没得打。

    商濮收回济曙霞,他感觉头有些痛,不能再喝了“我不明白,唉,我总觉得我好像还是太年轻了。明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哪怕只是懵懵懂懂的经历过一遍,可也还是经历过了。”

    “怎么就,总是懵懵懂懂的呢?”商濮懊恼十分。

    商武夷安慰道“哪个生而知之,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

    “打住!打住!”商濮感觉脑壳更疼了“老皇祖!你搁我这儿背课文呢?我严重怀疑你在水字数!有什么话直接说!”

    商武夷气而笑得胡子发抖,白了一眼商濮“对于这些东西,我也是慢慢想出来的。有些,甚至是受他人提点而明白的。”

    商濮恍然“我说嘛!我明明比老皇祖更聪明,怎么就想不到这些。毕竟,我看老皇祖也不是太聪明的样……”

    商武夷这次做了一次行动派,他直接一脚踹在商濮腰上。

    商濮顺势装作受伤的样子,直接倒在地上“哎呦喂!——坏了,老皇祖你给我腰踹断了。”

    商武夷又是一个白眼“连你衣角都没开线。”

    商濮皱眉瘪嘴“好悬没给我皇袍踹开线。”

    商武夷抽手欲劈“你再给我顶嘴!”

    商濮连忙闪躲“老皇祖!手下留情!”

    “留情做什么?!”

    “我仍不明白,至尊,又是如何据有天下的?”商濮沉声询问。

    商武夷翁声回答“取酒来。”

    商濮不解“取酒为何?”

    商武夷再赏白眼“气氛又严肃起来了。喝酒,浇愁!”

六百四十四、旧虫补网

    至尊是怎么带领天下人取得天下的呢。答案其实就在问题上。

    他带领的不是一群人。而是天下人。

    ………

    商武夷取来济曙霞,如吐呓语般,恍惚间嗟叹道“恐惧虽害人心颤神恐,却能令人保有骨气、气节、仁义。——呼,人们往往在走投无路时,会下定决心,会不可动摇。

    一旦选择多了,人们往往会选那个存身且利己的选择,并不会去看选择的对错,”

    商武夷饮下一口济曙霞,酒水却淌半襟“或许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我总感觉,古来追求的公义与德志,正在逐渐曲折。

    怎么说呢,你想想,一开始五胡乱华,对一个‘我汉奋力于天下、扬武于万里’的民族来说,该是怎样的震怖与惊惧?又会是怎样的悲愤与记恨?

    自姬周分封诸侯,九州皆称夏以来,虽有西戎,可亦有管仲。——何时竟要衣冠南渡?竟要都城沦陷?

    那时候,那些世家也好,散修也好,必然是异常抵抗对方的。

    可是呢,北魏孝文帝改革汉化,洛阳之中,人物殷阜,令到达洛阳的南梁陈庆之,归国后不禁感叹‘衣冠士族,并在中原’。

    那个时候,那些个南地衣冠世家,又是如何想的呢?又是如何认为的呢?——他们会不会发现,原来,我们治理国家的方法,竟可以改变对方。礼仪,真伟大哉!

    再后来,耶律氏的辽国,完颜氏的金国,包括那一统南北东西、四方天下的大元,这些异于汉家的力量,有的汉化不彻底,有的根本没想主动汉化。但却多少,受了那汉家风俗影响。

    轮到这些力量统治大荒时,不也需要各路世家维持统治、进行治理吗?——即使不断提防世家得权太重,却始终不能杜绝世家参与其中。

    这个时候的世家,又会不会猛然发现。勿需论哪个当真龙,哪个算天子,终究需要我辈治理天下。既如此,何必为一气节,为一骨气,舍了那富贵与性命呢?”

    商濮闻言,似噎住般脸色涨红起来。——商武夷这话说的,很是大胆且有气量。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赞叹“老皇祖,还真是…有气量。要知道,我们商氏,本龙兴于白山黑水间,本就是…算是外来者吧。”

    商武夷瞥一眼商濮,呵呵一笑“吾辈别之于汉,亦不在华夏中?”

    商濮噎言,片刻后渐渐嘟囔起来“华夏,到底何为华夏?”

    商武夷又白了商濮一眼“海大鱼。——这个族,那个族,你的族,我的族,皆为鱼。有大有小。亦有强时弱时。

    可若脱了华夏这以史岁汇神、以文武聚形的大海,哪个,能活?凭什么活?——嗯?

    华夏,就是这个大海!你看不清,但没资格跳出去!”

    离开海的鱼,再大的鱼,也只能任由蚂蚁啃食。——这便是海大鱼。

    商濮想要撇嘴,然而心里却清楚,老皇祖说得对。

    以前的商氏,恐怕还会提防汉家。可今天,今日之华夏,却已不许这样做了。无论往日有怎样的龃龉,今天却是必须要同心同德的。

    “就算如此…”商濮不得不自揭伤疤“辽金元那些朝代,包括,我们的大商,终究会以自己的民族为贵的。我们,可是很排斥那些非我族类的。那些世家,又怎甘居人下?”

    商武夷冷笑一声“你说的不错。只是,礼仪容易虚伪,道德容易落空。会有人遵守气节的,也会有人放弃。

    我问你,你说,帮我们治理天下的各路世家,还少吗?

    我们只要分权给他们,那些个势力,就若闻着腥味儿的猫,攀着墙头就来了……”

    “老皇祖,你说得对。只是,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商濮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是商国的皇帝,但他更是一名华夏的修士。

    商武夷推开盛着济曙霞的酒樽“我只是想说啊,天下聪明人太多,他们早就领悟了权与治的道理。

    只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只有少数人能坚守气节。

    大多数人,就甘心做奴才了。只要会做事,能治理,总会有人把权利分给他们。——总会有。

    既然权力总会有,哪还有必要在意是谁给的权力,又怎么给的?

    他们在历史的变迁中,蜕去一身骨头,化为了无骨的鱼。遇到有食料的,就缠上。

    孙象和他的后继者蒋氏为什么会失败。

    ……

    因为他们依靠的,就是这样的力量。这支庞大力量中,必然有保守气节的,但大多数,已经把骨头坏没了。

    甚至是蒋氏,他连孙象的德性都没有。他本人就是一个骨头坏的家伙。”

    “你问我至尊如何取得天下?”商武夷看向商濮。

    “我现在问你,蒋氏虽结束了孙象未收拾的门阀遍地的情况,可他,有结束旧时代的顽疾吗?”商武夷的问题,异常震耳。

    商濮思索许久,哑然失语。

    “蒋氏说到底,根本还是在做与世家分天下的皇帝!哪怕他的举止不是皇帝,他的权利也或许不如皇帝!但他的思维,还是旧有的思维!

    孙象,推翻的是商国这个牌子,不是治理天下的旧体系,不是天下运行的旧方式!

    而蒋氏,则更是旧有时代的补网辈!

    他的所作所为,考虑的都是维持自己的统治,均衡各方的势力!

    这似乎总是不变亦不错的事情。

    可事实证明,以至尊为首,新的大风,正平地自起!正兼去旧网!重塑一个新的华夏!”

    商濮幽幽叹道“我大概明白蒋氏为什么会失败了。——他只是旧时代的延续而已。

    可……至尊的新,又在哪里?他不需要依靠各方势力吗?要知道,符横天也好,千寻谱也好,可都是世家。

    说到底,他也需要平衡各路世家啊,他也需要维持自己领导者的地位啊。

    我不明白,我始终不明白。”ωωw..ne

    “至尊,他加了一个伟大的改变。”商武夷平静地说道。

    “什么?”

    “散修。或者说,是,天下人。是人民。”商武夷幽幽一叹“如果有可能,我不希望生在商国……如果有一天,商濮你想要做千夫所指、无人理解的修士,请记住,我早已明白你的想法。”

    商濮的心微微滞停刹那。

六百四十五、驱逐东荧史(下)

    商武夷不知道徐庆之的“世代论”,却也大约清楚,不同时代的治世体系、运行规律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跨度与传承。

    “嬴政可以说是一个新世代的开端,他开启了皇帝从法理层面拥有无上权力、中心廊庙集权调控地方的制度。商国则是它的晚叶。

    而孙象的后继者。蒋氏,则才应是末期。

    至尊那一代人,才真真算得上是崭新世代的缔造者。

    而这个世代的运行系统,最大的变化,便是散修地位的改变。”商武夷刀劈斧斫般深凹的额头纹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喷薄者旭日般的激情。

    “我说的是改变,而不是提升。”商武夷沉闷地发出一声呻吟,似乎是有些畅快。

    果不其然,商武夷略有得意地说道“老夫也曾想过,从孙象到蒋氏,从蒋氏再到至尊,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商濮深以为然,点头叹道“讲道理,蒋氏那个时代,已经与太西修士处于同一层次、境界。

    就好像同样是凝鼎境,蒋氏是凝鼎初期,太西诸国则是凝鼎巅峰。力量上有云泥之别,本质上却无鱼目与珠之非。

    可至尊呢。我总觉得,他好像是一片不讲道理的流云飞风,推破万丈尘沙,竟无太多困苦艰难……”

    商武夷大摇其头,颇感遗憾地叹道“非如此。天下事情,欲成一方气象,初时自然是难,皆因空手起家,万难借力、众方无势,自是刁难不断。然而若待峥嵘渐成,有了立命之法、横行之资本,则又难再消弭、绝灭。

    不凭他人而起之势,同样不易因他人而灭。

    至尊能成功,是他所行所为蹈仁义、覆恩德。兼之求寻到了符合那时救济天下的方法。

    但凡夺天下,非力暴不可。然而想要长治久安这天下,又非德义昭昭不可。

    孙象虽然揽得大荒众世家支持,可却仍是旧网之上,旧秋虫。虽是覆灭了商国再临天下,重君万民的可能,却未收拾世家割占一方、雄霸乡里的局面。

    而孙象的后继者,更不如孙象有令‘天下同天下散修共主’的气量。反倒一味地滥施诡谋、自尊自大,看上去是一个新的廊庙。

    实际上,却依旧要靠各路修炼世家来维持统治。这和自古以来,天子与士大夫沆瀣,并取民脂民膏,又有何异?!”

    商濮并不搭话,只是重又取出济曙霞,自酌且饮起来。

    商武夷见之,意气顿生,豪情怒发,斥责道“可是因我一个商国皇祖,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让你心生不满?!”

    商濮只觉徒受无妄之斥,委屈辩道“又怎可能呢?又怎可能啊老皇祖,我自受至尊布道天下之恩后,日夜感念至尊之恩义,并觉昨日皆非,故而郁郁不欢,让商乙江同自己爱子子殷一并鄙夷许久。我若不觉得商国这些人都是错的,如何会被商乙江与自己儿子嫌弃?”

    商武夷闷闷不乐地嘟囔起来“老头子我老了……从道?皇祖那时,便汲汲于权势,然而身经佥丰、同靖、光叙三朝,千般奋力,不过徒然……

    那时就已自觉权谋可笑,营苟之为更是可耻。

    转而一心欲救族国大商。

    可怜历经师用、亲政诸多失败,自家势力未涨反衰,孙象等新一代修士势力则振奋勃发,一举掀翻了旧帝国。

    那时候,商乙江带着帝国的牌匾。——也空有牌匾了。来到了南地北疆。

    那时,我以为天下英豪俱争,我等只配侧身仰观。

    谁知孙象没收拾好山河,那蒋氏,更无能无力去朝天阙、雪前耻。

    天下似乎又要走老路子。

    不过又是一个超强世家当皇帝,几个大世家做云台凌烟上的功臣,其余小世家嘛,分享治世之权。

    依老头子看来,蒋氏的江山,还不如,孙象。

    起码孙象个人在走一条不同的路。而蒋氏?他?他不过是又是一个将诡谲阴谋烂熟于心的政治家罢了。

    我们险些遭掘根本,退到北疆南地时,我只想,这天下,也不过尔尔。

    那时海外东荧、徐福后人,举国侵略,屠戮千里。人皆做鱼,漂游血水之间。

    哼哼,我看徐福也不会有这等后人。

    那时妇孺遭辱,壮幼受屠。

    更有世家逡巡不敢效死,黔首无知引豺入室。

    山河表里,潼关失路;苍生老幼,俱化做鬼。

    彼时大荒,真为人间炼狱。

    彼时蒋氏无德丧威,诸多势力纷纷失望,竟又复而转投我商氏。”

    听到这时,商濮终忍不住嘲笑道“哈哈!修炼世家最无心,有奶就是娘!真真薄情寡义!我商氏稍一残喘,他们便竟想要助我等苟延。——哈哈哈!”

    商武夷苦笑“你此刻如此戏谑无度……怕是曾经同我一样,只觉得,天下何人做主,都不如我来做主!是一样的。曾经的想法多荒谬,今日便多嫉恨。”

    商濮闻言闷声喝酒,不再搭话。显然是被说中心事。

    那个时候,商濮恰好初登皇位,一尝权髓,食之知味,一心一意想要重复大商社稷。贪念的,全是自家皇位。

    “那个时候,又有谁,看好至尊呢?当初至尊与蒋氏联合,又有几人真将之视为一代天纵人主?

    又有几人相信至尊能复恢汉光、重荡华夏、驱逐东荧?……”

    一阵长久的沉默,终把商武夷刺激地连连呛咳,最后眼角带泪,肆意笑骂道“他嘛的,说到底,蒋氏不过是个旧秋虫,比孙象还旧,但好歹勾连各方世家,或是新兴,或为老牌,但终归与一众世家有着俱荣俱损的利益关系。

    那些想要投靠我们的世家,实际上,只是想取代蒋氏罢了,根本不真心实意来尊崇商氏罢了!——我们心里,其实多少也知道。

    毕竟掌权的世家,权利非来自我商氏。而天下广布的散修,心中也早不认了这皇帝的法理,旧有的秩序。

    商氏实际上根本没可能再做九五。

    ………”

    又道是万般心中孽,一念遮人目。

    商氏明知无有可能再称孤道寡,却偏偏还想着往日龙兴之象,真真是心中孽深,不复清明之智。

    商濮本自垂首不语,敛眉观心,此刻闻尽商武夷言辞,竟又恣意拍腿嚎呼起来。

    商武夷见他撒泼犯癫,初时只是冷眼旁观,待到商濮面色猩红,眼角发亮时,竟也忍不住一起嚎叫怪喊起来。

    幸而两人身份不俗,宅邸独僻,寻常人等,不可靠近。不然恐怕是要让人误以为闹鬼了呢。

    两人欢呼作罢,畅意十分,一齐倒在一旁,休憩起来。

    许久,商武夷问道“你,怎地了,突然这般狂躁。”

    商濮嘻嘻狡笑“是了,是了。我明白了至尊如何兼网而逝,主持天下的了。”

    商武夷心下恍然,料到商濮已无师自通,嘴上依旧问道“如何?”

六百四十六、昔有壮士浴血

    昔有壮士浴血,万夫辟易。今有匹夫奋志,气夺天下、纵横六合!

    ………

    若潜水得鱼,总不免逢人炫耀。

    商濮此刻心有所悟,神开意爽,不需商武夷催促,自己先说道“先前老皇祖谈及至尊时,我便不住思考,至尊到底如何新风兼网,与那孙象、蒋氏,又有何不同?”

    “穷则思变,思之如狂,狂者不疯,必至通达。

    我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明得了些许道理。

    至尊所以兴盛,所以与四方散修、黔首黎民共有天下,是在其自身贤德刚毅?在其处世自强不屈?在其识人用人皆明?在其个人天纵之资?在其为事人主之象?在其从者无不奋勇?

    或是因为天眷势顾?或是因为因缘际会?又或是,兼而有之?

    ……

    思来想去,却毫无一个头绪。”

    商武夷调笑道“好哇,和老头子讲话,却根本没在认真听老头子说什么,全想着自己肚子里那些事儿呢。”

    商濮一笑置之“错了,我可是一直想着老皇祖的一言一语。

    所以,才想出了个片鳞半爪。

    至尊是怎样,获得天下的呢?——老皇祖已说过了,改民之位。

    让天下散修、大荒黔首的位置有所变换。

    以黔首为物,取而用之。与世家共治,同驶黎民如耕牛、车马。——商鞅虽死,可奴役大荒散修的道理,却千秋万代地运行了下来,并令整个天下习以为常。从来如此。

    虽偶有仁君慈皇,犹难知四海辛苦、耕者劳累。那些个中兴之主、明德之君,难有为天下之散修,而与天下之世家作对到底的风骨与气节。

    就连天下的散修,也未必一体同心。从来如此,备受奴役,竟令一部分散修马首是瞻于世家修士。

    话再说回来。就像依靠软弱世家支持而兴起的孙象,不能够驱除外辱,扫荡内患一般,千秋万代中的那些皇帝,说到底,也不过是,巨大旧网上的老秋虫罢了。

    皇帝们为求有效而稳定地统治,将治理之权,分给簪缨世家、白玉大族,与世家大族们,构成了这奴役、耗用散修黔首的大网。

    构成了把散修亿兆当做物品来消耗的统治系统……

    在这样的系统、体系、规则大网中的任何一方,其实已经没有资格拯救,也不能救这个体系了……”

    商濮边笑边哭,哭到情盛,放声大笑,笑到难以抑制,捶胸涕泗“我竟是一个皇帝?!——生之不幸!处位不德!行之难义,何以谈仁?”

    商濮曾见过皇室的回光返照,也亲自看到至尊布道,光照天下白的盛景。

    一生遭逢两世,如再世为人,心中如何不生感慨?情到至深,再难自持。

    商武夷见商濮难以言语,接过话,继续说道“至尊不一样。他前半生浑浑噩噩,如僵卧于梦……

    可是能倏然振臂,拔剑四顾,未必不是因为夜雨半生、蹉跎千里的遭遇,让他心神俱弘。

    他改变了天下散修的位置。

    从来如此地受人奴役,一朝翻身,自己做自己的主,真真正正是个人了。

    与世家齐消并用黔首,改为与黎民共治天下,此间殊异,有巨变之因,有内外之由,但总要说,至尊走出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我曾听过那要荒公说的正鼎决。

    所言不过与至尊所行相同。

    正鼎正鼎,总要把鼎正来,才能烧开火,煮粥做羹,烹汤制鲜。

    大荒的散修交出权利,便是木生火。

    火需热金,而非一味焚木用民,才能暖汤,做出好羹汤。

    至尊所做,天然合于正鼎。”

    商濮隐退于阴影中,眼神忽明忽灭“就像驱逐东荧时,那蒋氏麾下世家众多,却只能倚靠各地豪绅向散修收取赋税、财帛,而至尊却直接身处各路散修之中,与黔首同耕修炼。原因便在于,蒋氏还是在玩老一套,他没有能力直接调动天下修士;

    那蒋氏驾御各方世家,却根本止不住那些个世家党同伐异,扰乱高层的决策环境。而至尊定一于民,万事贵在民,不贵于利,使追随他的势力有一个准则与底线。于是,至尊相较于蒋氏,却是能够将决策以一贯彻的。

    一个是高层混乱、压榨底层的蒋氏,一个是高层俱德、出身底部的至尊,二者治理天下的体系,自然高下立判。”

    “嘿嘿。我还记得,见到至尊后的那些散修,抱着的可是存国保种的信念参军的。民有信、军有德。下有知、上令行。”商武夷不禁嗤笑起来“再看看蒋氏,他手下的那些个匪痞,可在心中有半点良知?——嘿嘿,就算今天我们,不还是在军中保存了随军倌人这一情况?”

    话题到了这里,二人一时间,皆沉默不止。

    无论怎么说,商武夷和商濮,都是否认商国这次出关之征的。

    只可惜,二人皆是商氏。终究是没资格斩断这个姓氏带来的一切命运。

    ………

    商濮突然咬牙怒视,扫开身前酒樽,恨恨道“不如!反了那老贼!”

    商武夷闻言憋笑,扯住商濮“陛下何意反?”

    商濮闻言,怔住刹那。旋即想要反驳,却再怔住。

    片刻后,商濮失笑点头“是了。古来未有天子反,可怜我辈是帝王。

    是了,我便是要反那商乙江……反…我那胡闹的儿子,又有谁能助我?谁能信我呢?”

    商武夷默然,凭空起灵力,虚缈探玉笛,面朝醒月,身对眠星,兀自吹奏起来。

    此非玉门处,关山不飞怨。

    月星张白光、云气扶缥色。此间山河,只此一老,一少。

    任那空响鸣彻,丝缕泣诉。

    笛声如鸾开喉,似天送籁。在这无边声声之中,万物一时俱孤。唯此身冰、天地玉,片冰掷玉,自然逍遥。

    门外笛声里,数名黑冰台相望目视,神色交流片刻,几人折身远去,直入寂寥之中。

    ………

    以商武夷的修为,同在秘境中的商子殷很轻松便听到了那不绝如缕、声动幽壑的笛声。

    可这哀转之音,落入一心有为,欲成大业的商子殷耳中,则又成了孱羸之音,不堪入耳。

    也不需赶回来的黑冰台报告,商子殷自顾自吩咐道“不必多说,便是听不到他二位在说什么,也不打紧。你先退下吧。”

    黑冰台的数名秦卫点头躬身,默然退下。

六百四十七、堵门

    李持节魏绳祖二人向韩阴禀明情报,就从大将军府内退出。

    李魏二人作为韩阴部下修士,仍与其他散修休息在同一大营内,只是更靠近韩阴的大将军府。

    至于大将军府。也是个空架子。暗中既无扎实强力的阵法护庇,明面也无足额将士把守营地各处。

    整个大营如一株遭受寄生的树木,看似庞大魁伟,内里却是全空。..

    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韩阴没有自己的心腹,没有组建属于自己府署的资格。

    这资格,似江涛置钩。

    不论如何高风大浪,牵抓江下银钩之竿,必稳在岸上垂钓者手心。

    眼下,韩阴需要考虑的,是否顺遂商子殷心意。——至于能否令操竿者放长钓线,给予他广收部曲的权利,倒在其次。

    ………

    李持节卸下腰间长剑,三生戒中取出带砺砂,手掌控凝朱红之砂缓缓卧于长剑剑身上,温吞地磨擦起泛着灰白冷光的剑身。

    “使河如带,泰山如砺。——带砺砂,能吸收各种矿物杂质,也能磨砺各式法宝,是炼器和布阵的极好材料。盛产于,中天省。”魏绳祖盘膝坐在李持节身边,笑吟吟地感叹着。

    李持节手下,长剑与朱砂相损,只去劣锈,更生寒锐“可令大河如带,是为吐纳;可让山石消损,是为磨砺。符家的老祖当年创下符横天,估计就是看中了这可炼器、可布阵的珍宝。”

    “如此珍宝,就这样用来磨剑了?我记得当初,你为了这几斗朱砂,可是一脚插进了鬼门,就差另一脚,就入了关。”魏绳祖颇为惋惜。

    “会有用到它的时候。”李持节手腕一抖,失去光泽的朱砂四洒于地,漫散一片。

    魏绳祖依旧不解“值得么。剑磨越光越快,也越容易断……”

    李持节细眉微低“大将军让我们去中天省探路,是要行动了。——锥若锈钝,也就不需置于囊中了。”

    魏绳祖似明白了什么,抿嘴沉默,起身向外走去“我去把高洋、王之韦叫来。”

    李持节再取出一捧朱砂,并不搭话,低头继续细细磨拭起长剑,这一次,却不是砺砂磨器,而是带砂润宝。

    半晌,一人抱剑,一人赤身跟随魏绳祖来到李持节面前。

    李持节倒不再磨剑,只是闭目养神。方才拭剑,花了不少精气神。

    感受众人到齐,李持节睁开眼,也不废话“诸位,商氏当年入关,靠的是他麾下八支军队。——六支,是今天的六大国公。另两支,则是商皇室组成。

    我们四人,各有自己的身份。——韩家门客。九省修士。国公门下族人。

    恰如当初的六大国公。有些,是大明的边境军门,有些,是大明内里商户,有些,则是名不见经传的中等宗门。

    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对人。”

    高洋粗浓的眉毛蹙成一个旮瘩,裸露在外、虬结赤红的肌肉愈发膨胀“李秀才,你的话我大概明白了,是想要我们一心一意的为大将军效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之韦面色不快“可是不信任我二人?”

    李持节不以二人反应为忤,反而得意地笑起来“我只是提醒一下,诸位要记得,我们一身荣辱,都在大将军身上。这片天要高高的。”

    这段话,三人都有些不甚明晰,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抽打在身。一下。又过去了。

    李持节接着说道“大将军去见商子殷了。我们也有事情要做。”

    高洋不明所以“做什么?”

    “拉人。——六大国公族中弟子,有太多李持节和魏绳祖,他们其实都希望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李持节平淡地有些冷酷。

    王之韦皱眉不解“我们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行动力,只是这么早为大将军招才募贤……”

    在场三人恍然明悟。

    李持节这是要搞事情了。

    擅自将手伸向六大国公,闹不好,可是要坏事的。

    见三人略显犹豫,李持节也不废话“李家的修士,已经联系了五十人。”

    五十人不多。可六家国公,也能凑出三百人。——组成韩阴的亲卫队,绰绰有余。何况,韩阴原本也是有一百零三人追随的。

    高洋怒火难遏,一把拽起李持节衣衿“你这样子,是要害死大将军!”

    李持节并不反抗,直视高洋“不,我是在救他。”

    高洋感到不可理喻,王之韦一时举止失措。

    魏绳祖无奈圆场道“事已铸成,追之不及。——李大哥,终归不是不经思考就做事的人。”

    高洋却根本不吃这一套,虽在李持节那瘫痪掉的脸逼迫下松开手,却也言明道“反正韩家的修士,我是不会去联系。”

    李持节嗤笑起来“六大国公的麾下修士,我都有联系。”

    高洋瞪大了眼睛,彪悍无略的壮汉竟有些发抖“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跟在六大国公麾下?——便是旁支小宗出身的修士,能处在这大营内,也是有职务、有能力在身的。你这是在老虎腰上剜肉。”

    “那里的肉,有嚼头。需要慢慢嚼。”李持节答非所问。

    高洋彻底无言以对,只是骂道“疯了!疯了!不怕哪个国公气恼不止,顺手剪草般除去咱几个?”

    李持节摇头“那六位眼下,应该在为难大将军。”

    高洋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窸窣响声。回身一看,竟是几百名修士。

    自然是六大国公麾下的修士。

    王之韦面色微白。

    他不是很熟悉六大国公以及那些国公家弟子。

    只是那些身有要职的修士,他还是认识那么几个的。

    譬如燕家那个族内军正,燕正来。——大军的军正由商氏任命,负责监管军中职务与律令。而一氏国公内部,也有负责管理自家秩序的修士。

    燕正来虽是小宗旁系,可天赋奇绝,前途已卜,自是坦荡平阔。

    把他挖来,不是直接抽燕国公的耳帖子吗?

    不止王之韦朱颜凋去,魏绳祖与高洋也变了脸色。

    李持节根本不管这三人,领着几百人便向前去“走!去堵门!”

    几百人浩浩荡荡,也不多说,直接跟着李持节就上。

    这下,反倒是余下三人受到裹挟,不得不跟上。

    ………

    营中生变,六大国公却未第一时间得知。

    尤其是燕国公,他最倒霉。——燕家负责管理内部的燕正来,负责收集情报的长老燕昭景,都在百人中,燕家一时睁眼瞎、有耳聋。

    六大国公眼下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韩阴身上。

六百四十八、不对隆中

    商子殷饶有兴趣的看着韩阴。

    韩阴却根本不管顾面前七人的脸色态度。——虽说在座修士无一个可令自己小觑,可那是在修为上。

    工者不过墨翟,厨人庖丁为最。墨翟解不了牛,庖丁守不得城。

    修为上,韩阴瞠乎其后。领兵治军,在座都是弟弟。

    偏偏最先开口的商子殷关公面前舞大刀,卖弄起了兵家学识“‘用兵之道,先定其谋,然后乃施其事’大将军总该定下一个汉中之对、陈仓之谋吧。”

    韩阴略显阴沉消瘦的面颊上涌起一片潮红,很快又消退,气息却是有些不稳“只闻隆中有对,大分天下为三。未闻汉中有对。”

    商子殷明快果决地表态“只当汉高祖,不做蜀昭烈。”

    韩阴照常不给少帝面子,白了少帝一眼“想做绍兴刘汉的光武,还要当汉高帝。——可莫成了汉献帝,甚或是孝静帝。”

    孝静帝元善见,最后可是被毒死的。

    燕古来的小暴脾气瞬间点燃,当场炸开,一拳锤在描画着群巫聚舞的雅致案桌“不要自招祸福!”

    韩阴冷笑,未及开口,门外忽飞扬起大片嘈杂声。

    维持秩序的持盾修士隔着阵法枉自呵斥道“放肆!”

    好歹是诸国公与少帝谈事的地方,又岂会连阵法也无。

    阵外以李持节为首的近三百名修士只是堵在门前,倒也未太过放肆。

    诸国公尚在狐疑,少帝却已经眉眼含笑,显然是早知风闻。

    少帝笑吟吟起身“走吧,走吧,一起去看看。”

    众人闻言也来不及联系自家属僚修士,迈步跟上。韩阴一人缀在队尾。

    三百人终归是六大国公家的弟子,往日也不常见一面的家主国公突然站在对立处,自是止不住地紧张。

    燕古来面色阴翳,直望着燕昭景与燕正来“怎么?真当我们不知道,而今多少寒门自比尖锥,欲入大将军之囊?你们这些旁系,未免太过着急!”

    韩端耻消瘦清冷的面庞一旦浮现怒气,便如遭到挑衅般的毒蛇,看起来可怖更可恶“礼法!百代不可除。在商国,君便是礼法。你们是不满与大商,还是殿下?你们要造反?!”

    李持节当先于群,不避叱咄“欲在一国行法,必在一国立信。——治军也是一样!为何行军打仗前要军正宣讲军法、点明军纪,不就是为了让将士们知晓一个规矩,是以这个规矩做信。

    现在,大将军为商国拯危解难、安宁一省,却得不到应有的赏赐!这是违反诸葛武侯‘赏不可虚施’的道理,是失信于我辈!

    何况,若坐视殿下弃舍赏罚之明、断塞忠谏之路,却又是对殿下的大无礼!”

    诸葛亮作为保绥季汉、继夏德夷的一代贤相,甚至能让人写下“自公殁后,不见其比”的话来,不单单是依旧保留忠君思想的商国异常推崇这位武侯,便是大荒的九省,乃至于妖国,对这位治国安民、定外足内的贤者,亦是很赞服的。

    偏偏商子殷只要光武云台,不爱昭烈南阳,对李持节的话,反倒有几分不喜。

    但近有太子监国般权利的商子殷,还是很有上位风范的,俄而便洒脱挥袖,笑道“好!既然诸位有心气投效大将军,我自也是关心不已!你,说的对!赏不虚施!”

    “诸国公也应欢喜,自家后辈有坐上席的本事。——便是叫这些人,通通做了大将军的部曲,有如何!我只愿大将军一麾必捷!散了吧,都散了吧!”说罢,商子殷转身仰天而笑,目不着地,提影便越走越远了。

    诸国公面色沉沉,却不阴冷,默思片刻,或点头折身,或冷哼轻笑,或不发一声,纷纷离去。

    魏绳祖望着如乱云入山的诸位国公离去,登时松卸下一口气“呼。——这,这……就这么简单?就这样走了,他们就如此听少帝的话?”

    韩阴眸子微冷,紧紧盯着李持节,幽幽道“商子殷有这个傲慢,也有这份实力。所以他敢。”

    李持节连忙俯身欲跪。

    韩阴强硬地制止道“我是关外之人,九省修士,从不行跪!也不需要自己的麾下表露忠心!”

    李持节心中暗暗释然,轻松起来。——他赌对了。

    韩阴对商子殷总是时贤是默,时而为商子殷寂灭群贼,时而又冷眼旁观商子殷操劳与战争。

    这是因为韩阴九省修士、外来大将的身份,以及韩阴受其威胁、行不由己的原因。

    但李持节不能。他想要的是传之后世的勋业,更是显赫当朝的贵位。他要自成一族,做一族之长。

    悲愤不甘的人既然投靠了韩阴,又怎能忍受他左右反复,最后取憎于商子殷。

    索性推一把,逼一下。

    果然成了。其实韩阴自己也知道这些道理。

    李持节更加欣慰。将不怒而兴兵,韩阴怒而不怨、愤而不狂,是一个真正值得依附的人。

    韩阴却没有想太多,只是转身呢喃道“我需要取证于己。——但首先,我要先投身庐山,不在庐山深处,怎得切身知晓乱象。”

    韩阴看也未看李持节,只是冷冷吩咐“商子殷是一个有大气量的人。他既然允许充实我的权利,那么你就应当去找王之韦、高洋等人,去组建属于我的部曲。去吧。”

    李持节凌然领命,带着三百人直奔他处。

    待到韩阴再次入账,数名持盾修士这才缓过气来“呼!嗐呦,这憋气最久的,还是咱哥几个。韩阴那家伙…还是有点本事的。”

    ………

    商国真的没有有如韩阴般长于劲旅、殄其烽烟的人物吗?

    或许单一个一个地比较军事本领。是没有的。

    但俗话说,三个臭俾将,顶个诸葛亮。——商子殷身边,总有人聚在一起,想出韩阴想到的办法。

    也总有人能分别在勇武、能征、擅策等诸多方面勉强追上韩阴。

    商子殷为何非要一个韩阴。

    或许是他想要千金买马骨,告诉天下人:看,这样一个九省修士,犹能做我的大将军!

    又或许他确实需要一个并不深涉商国利益的外人来掌控国家暴力?

    各有各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总之,这一天,韩阴算是真的要出手了。

六百四十九、瘟毒

    阔面长髯的熊昭明依靠着木椅,明目无波,只是孤自沉吟。连腰间的酒壶也吸引不到他的注意了。

    下首坐着林陈玄。一个面相平平的中年人,沉默时活似个路人甲。只在开口时才会给人惠风冲柳般的和畅不俗之感。

    林陈玄开口了,如金出沙砾,整个人尘俗之气顿去“师父,熊师弟还没有发现《山海经》。”

    熊昭明翁声应了一个“嗯”,转而问道“江家,现在又怎样?”

    林陈玄剑眉相击,蹙在一起“很奇怪,不寻常。南省虽然乱,可丝毫没有脱离我们的掌控。——哪怕熊师弟不回来,江家造成的骚乱,也不会阻扰我们太久。”

    熊昭明微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小子再不回来,老头子我可是要用提壶绳把他提回来了。”

    林陈玄丝毫没觉察到自家师父说的是冷笑话,反一本正经地符合道“不需师父出手,若师弟不回来,哪怕我自亲往…”

    熊昭明不耐烦地摆手“熊怀的事,不必多说。”

    林陈玄闻言则听,立刻闭嘴,静静看着自家师父。又有些欲言又止。

    熊昭明暼一眼自己这个蓬草脑袋的一根筋大弟子,无奈起身,用力抻开一身筋骨“——额!噫吁嚱!”

    “符横天,啊,是那个思容道君符横天,他发来消息。方凌雨,已经确定死了。——还有陈镇波。”

    林陈玄咽下口水,愕然不已“真是?商乙江这家伙!——疯了?!想赢想疯了……”

    熊昭明冷笑道“九天笠域内,至尊也发来警告,商乙江身边有两名山巅之国的阴阳境修士。不过,太西那帮家伙,已穷途末路了……”

    “仍要提防他们临死一搏。”林陈玄颇为慎忌地说道。

    由不得林陈玄顾忌,太西文明以高冠众文明的武力、先行而自成体系的经济、影响力庞大的文化构造了当今天下秩序。

    哪怕在今天,太西文明正渐沉江河,眼看着要颓倒于西山,可在太阳没下山前,属于长夜的凉爽就永远不会袭来。..

    师徒二人处静默言。这份沉默很快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踏碎。

    “叶老来消息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林起岚一身青白霓裳无风飘来“楚宋省出现了灾疫!”

    林陈玄扶稳匆匆而来的林起岚,熊昭明却是一掌拍碎了身旁无辜长桌“商乙江!”

    林陈玄稳住自家戏痴,转身安抚起自家武痴师父“师父息怒,且先听听叶老传回的情况。”

    林起岚喘匀气,连忙继续说道“是一种叶老从未见过的瘟毒,目前已经波及到安陇省,叶老让我们先做好昌黎省的防护,严格检查安陇、楚宋二省到来的修士!”

    熊昭明眉若火腾、攒立似刀,那张宽阔的脸庞亦如大火般燃烧着“陈玄!通知金墉酒楼里那六名落阳历,该出面了,稳住安陇省。加大对楚宋省落花台的监察。”

    林陈玄一愣,落阳历已离析多年,终于到了重现尘寰的日子了。

    林陈玄点头退下。

    林起岚面显忧戚“熊怀哥他……”

    熊昭明很不客气地挥手决然道“死不了!一个不知名的瘟毒而已!不要关心则乱!你和熊怀,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昭明尊者一边嘟囔,一边提影下楼。

    林起岚望着熊昭明宽阔伟岸的背影,也只是发出一声不忿的“嘁”。

    他人若教南三省至强修士这般呵斥,指不定已经两股战战,需得扶墙才能撑住不跌倒。

    可林起岚孩时就曾在这位至强尊者膝上亲掣过虎须(拔胡子)。当时把熊昭明心疼毁了。

    林起岚又岂会因言受惊。

    直到今天林起岚也不理解大荒众尊者喜好畜发留须的心思。——似乎不如此,配不上他们阴阳境的修为。

    除了至尊,那是一个刚武如桓温、豪放似刘裕、雄奇敢胜李家天策上将的男人。

    且无须无髭。

    不是异常俊,但异常有神采。——熊昭明房里有许多关于至尊的画像。林起岚没少见。

    南三省汹涌突现的瘟毒一时肆无阻,短短数日,安陇、楚宋二省皆有修士染病暴毙。

    一时间群情扰扰,众心忧忧。

    而林家则同时开始全面戒严昌黎省,甚至中断了一些非必要的商业流通。

    ………

    楚宋省。

    落花台内,弟子配合长老将宗门大阵合闭。一道屏障将落花台收容其中。

    一名长老捋须苦笑“昔者昭明尊者来我宗门,以力破阵,幸好我们这些长老日以继夜,赶在这瘟毒之前,修好了护宗大阵。”

    长老目光落于波纹轻泛的大阵屏障上,喟然而叹“希望……不要再出意外。哎。总是觉得…心头发慌啊,这年头可不太平,莫出意外。”

    不待长老捋完须,一道玄墨光华瞬游而至,发于阵前。紧接着,一声玉碎竹折之声传入耳中,落花台内传来一阵细微震颤感。

    长老捋须之手停滞,整张面孔也冻住般凝固。

    长老眼前,上一刹还光华如洗、清波微颤的护宗大阵已然破开一个小洞。

    似乎,不,就是刚才那惊现而逝的玄墨气息撞碎的。以力撞碎的。

    不止捋须长老,开启护宗大阵的一众长老以及弟子们全全愣在了原地。

    没有一个人想反应过来,去面对赤裸裸的现实。

    打破了无生机的现状的,是落花台的台主,也是自商家攻略元鼎省开始,越来越专断蛮横的江从法。

    江从法气息甫一出现,便有长老不情愿地迈步走向江从法。

    江从法等了片刻,发现这些长老走的都实在太慢,于是随意走向一名长老。

    那名长老面色如常,心底却叫道“苦也!”

    江从法的重瞳扫过眼前长老,平静到无情的声音传出“不必惊慌。大阵也不需尔等出手缝合。”

    那长老只是点头,心里纵然狐疑,却也不提疑问。

    果然,不久后,哪怕是落花台的弟子都能看清自家大阵竟被一股奇特的力量修复如初了。

    大阵复原,在场修士心中更起疑惑。

    只是没人提。

    而江从法在看到大阵恢复后,只是冷笑道“逃命时,也不忘记落花台修士的安危?真是迂腐啊,玄墨。”

    只是江从法的脸色并不好看。似乎,他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搁置话语后,江从法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躬身行礼的众长老与弟子直到感觉腰酸后,才敢以灵力通畅周身,直起身板来。

    捋须长老来到与江从法交谈的长老身旁,忧愁地问道“老季伯啊……”

    季长老青筋立现“我是季家伯子,不是季——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捋须长老勉强一笑“呵呵,说不准哪天我们就没机会开玩笑了。”

    季长老却不反驳。

    捋须长老接着感叹“自从江少台主死后,老台主也性情大变……甚至挖了自家儿子的重瞳…”

    挖子重瞳这件事,甚至是江从法亲口说的。诸多长老皆有知晓。

    这件事,被落花台众执权修士认为是老台主性情大变、蛮横凶暴的开始。

    “从那以后,老台主甚至开始插手太上长老的事情。逐步将落花台捏造成他的一言堂。

    不久前,山海经的事,让南三省乱了一阵子。虽说终究没脱出昭明尊者的掌控,也是让我们这些人好生疲弊。哎……现在又闹起了瘟毒……”季长老愁眉苦脸地感叹着。

    “都怎么了?”

    捋须长老撇嘴轻叹“谁知道呢。老季伯啊……”

    季长老从三生戒中抽出三尖两刃刀来,开启了他的千里追杀之行。

六百五十、吾追卞庄子

    虽然商国众权群贵已经定下向外扩张的策划,但要打仗,总是要先做漫长准备的。

    尤其是今日之商国。

    韩阴终于彻底将帅之权贯通、实施到各派势力盘根错节的军队中。

    从前的韩阴好比宋朝之官。——可以粗简地认为,名义和实权不能一手抓、全都要。

    韩阴可以指挥一支商子殷指定的军队作战时,就没有名义调动其他军队,指挥权也是暂时的。

    可以调度大营军队整体的排布时,便没有权力去指挥这些军队何时进攻。调度的名义亦非长久。

    这般搞,自是因信不过。

    而今天,韩阴终于名副其实。

    他可以招募部曲,此为待遇与私权,是彰显其位尊,令人不敢再加小觑;他可以知晓六大国公、北疆南地的军队力量,可以对此进行制令、审令、赏罚、调度、指挥。

    他可以用权力之眼看到军中各种细节。他也可以用权力之手调修、塑造军队的整体布施。

    这才是真正的将军。真正的一军之帅。只有这样的大将军,才能做到提兵天下,群雄避易。

    非真雄主,不敢纵武。非真恩遇,不兼权名二主。

    商子殷对他韩阴,自然有利用,可这份恩情,却是汉刀唐剑——铁打的。

    这段时间,韩阴一直在整合商国强行结伴在一起的纷杂军队。

    跟随大将军走在日益因军令而肃整如山的营道上,王之韦越发感受到韩阴的天赋才略。

    可越是看到、感受到这一切,越是明白韩阴对商国军队的梳理与改善,王之韦便越发感到忧愁。

    韩阴与每一个向自己行礼的修士回以微笑。

    王之韦终于忍不住开口感叹“李持节和魏绳祖为您募集部曲,那次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您在帝国散修、宗门庶士中的威望。”

    “您看,向您行礼的十个人中,九个都是这样的人。”一名修士因大将军亲和的微笑而面色潮红,退下的脚步都发飘。

    王之韦见状,继续幽幽感慨“现在,这种感受,越发深刻。”

    “他们,也想要建功立业。他们和你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普通人。”韩阴平静地回应。

    王之韦闻言闷声点头。

    韩阴看到王之韦的状态,托扶腰间长剑,冷冽肃杀的孤独重归这名将军身上。

    他陈述道“为了让我更好地指挥商国的征伐之器,商子殷已派来众多凝鼎巅峰供我差遣。——他们的眼神,无一个不是死士才有的。”

    “或许您能想越王勾践那样,仅仅是一个命令便可以让死士们相继自刎。”王之韦勉强附和道。

    韩阴眸光扫掠于天,轻叹道“商子殷希望我依靠这些死士自保,依靠这些人,突破凝鼎境,重铸断肢。”

    王之韦沉默了。

    二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一个想问故土与恩情间的抉择,一个却只说身上的恩遇。

    韩阴回面睹得故人愁颜,不由笑道“岁不过百,怎生白发了?”

    王之韦迎着韩阴目光,只见韩阴乌发如墨,似一株铁枝,将发傲气。

    王之韦无奈一笑“世事不由人呗。属下以前在仁皇省只想证明刺杀之道。毕竟作为宗门普通的弟子,又没出众的天赋,只能剑走偏锋……后来遇到顾大哥,又想来这万里江山中闯荡一番名声来……”

    “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混到这个地步,竟跑到了这里……”

    韩阴轻拍王之韦肩膀“故土可亲,乡音难改。我明白。——我大师父曾是落阳历中赫赫有名的剑客。落阳历遭受追杀后,大师父收留了几个落阳历修士。”

    “其中有一个古怪而倔强的老头子,喝水只用自己的茶壶。他有很重的伤,已经分不清是当年跟随至尊遗留下的,还是躲避追杀导致的,总之……在他离世前的一个傍晚,他把他那个根本不值几钱的破旧茶壶打破,碾碎成尘。”

    韩阴稍稍沉默,片刻后继续道“他找到大师父,嘱咐我大师父,这茶壶是他当年投效至尊军队时,用故乡泥土做的,不是什么珍奇物件。——他希望……将他遗骸烧成灰,掺着家乡的土撒到门口那条河里。闻着泥土的味道,或许能流回故乡……”

    “师父问他这么多年从未回过家乡?他冷笑着说已经找不到了。等他想找的时候,一切都不是昨天了。”韩阴沉默许久,最后开口幽幽叹道“那时我不解,既然物是人非,何必眷恋不渝?”

    韩阴看着整个大营,大营内越发干练高效的风范正替代往昔懒散放纵的风气,他感到又喜又忧。

    “哪怕宗门诸省的经历并不美好,可那片土地上的风沙雪霜,却是我一步步趟过来的。终究是忘不了的。”韩阴站在大营里,语气平静。

    “我知道你有一个佳卿在等着你。”韩阴语气轻快起来“人生常常不由己,可做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来决定。”

    “你不必和我一样,你不必效忠商国。而我,我不能辜负商子殷的大恩。——是他实现了我执掌一军、拜将受命的理想。我要报答他。”

    “你听说过卞庄子吗?”韩阴眸光锐利如鹰,看着王之韦。

    王之韦怔住片刻。

    韩阴哈哈一笑“嗐,看来你要多读书喽。不必担心我,亦不必困扰于前程,吾追卞庄子。我会像卞庄子那样过完一生。知道这些就够了。”

    ………

    王之韦不久后知道,卞庄子是大荒历史上,春秋时期的鲁国士大夫。

    这个士人因母在世,在与齐国作战时败北三次。他明明有杀虎之勇力,却败北了三次。

    大家都瞧不起他,讥讽他。

    在侍奉母亲至终后,卞庄子连战连胜三场。周围的人请求其停下战斗。卞庄子却答“有气节之士,不负辱苟活。”于是冲入敌军,力战而亡。

    当王之韦读到这段史书时,他便明白了一切。

    忠国报恩,本难两全。

    后世有人认为卞庄子已洗去耻辱,何必一死了之,断了自家香火,实在不值得。

    可王之韦却明白,三场胜仗,不能洗去往日的对国不忠。于是以死报之。

    其人死而留气节。

    这是那个时代士人的气节。也是独属于气节的,那浪漫而固执的血气。

    当王之韦明白韩阴选择拥抱死亡的那一刻,他不知道韩阴是如何下定决心,又怎样看待生死。

    他只是仿佛看到韩阴张开双臂,将天地间的风云拥入怀中,发出一声快然大笑。

    那笑声无声,那快然沛乎天地。

    只是,知道了韩阴的选择,明白了韩阴的终点,王之韦却感到越发惭愧,越发想要证明些什么。

    王之韦他自己无从解析心中困惑。一切问题,都留待着现实去解答。

六百五十一、陈惫乎?

    盘踞元鼎省的商国军队,开始大幅整调军队。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

    看起来,这是休养的机会。可事实相反。

    ………

    “国战之胜,在于争势。势大者优。

    秦比六国,隋较于陈,元与南宋,明殄北元,皆优胜劣汰。

    势大者终竟成也。

    古往今来,有必争之势,有渐争之势。

    必争者,失之无以安身,得之足可立命;渐争者,积少终移周鼎,失多家国必危。

    愚以为,势分内外,争乎理性。

    国之一切,内也。敌之一切,外也。敌势之颓,我奋之势也。

    国有其理,民答其性。争而有之,势优于终。

    今家国法理、设置权职,非我修职。

    我为将帅,体恤士卒,若答民之性,军势之必争也。

    军势盛则国势奋也。军势衰而国不安也。

    今南地北疆,六国诸公,悉并三军,表里不齐,内外皆紊。士卒之心不定,报效之力无投。寒门无得功立,散修不有马首。此军势之失也,久失必危。

    昔者淮阴侯审军令、一诸部,遂使汉军肩随老秦,百战不散、败而不溃。

    今阴求一诸部、审军令……”

    商子殷再次翻看韩阴写给自己的建议书。

    先提大国争势,后谈军势。最后写调整军队的具体策略。

    无非是建立全军施行的军法,打散不同派系的军队,重新安排各级将尉职员等建议。

    这些问题商子殷很早就知道,拖到现今再做,无非是这种活不适合他。

    擅动六大国公、压制南地北疆那些个佛门弟子。商子殷来做,岂不是取憎于人?

    管仲为齐桓公隐恶,商子殷也需要有个管仲,既为他做了事、得罪了人,还要让他拿好处。

    韩阴,终于主动坐到这个位置上了。

    这才是商子殷反复翻看这封早已送来、早已同意的建议书的原因。——他很得意。

    韩阴从前就知道商子殷想要做什么。只是他不忠诚,不愿尽心尽力。

    他会为商子殷出莫划策,无非是在乎的人在商子殷手中。

    而对韩阴的一切反应,商子殷显示出了很大的兴趣。

    君王爱才,恰若浪子贪色。

    商子殷作为商国名副其实的少帝,最初将韩阴推到大将军的位置,不过是为了试探六大国公,也是出于逗蛐蛐式的随手撩拨罢了。

    可愈是接触,愈是了解韩阴的能力后,商子殷开始希望驯服这个桀骜不驯的人。

    商子殷明白天才渴望什么,渴望一个属于他的知遇。

    或天赐,或人许。

    商子殷很早就在计划,替天赐恩。..

    所以他会在六大国公面前直接推举韩阴,他会让韩阴有权力行走于大营各处,他甚至会主动告知韩阴一些消息。

    甚至在韩阴动手杀了一个士兵之后,他也没有受六大国公裹胁。

    他给了韩阴一个解释的机会,那个解释其实并不完美。

    韩阴说的那些计策,六大国公其实也有提出。只是各国公的意见并不统一。

    商子殷特地传音请求老祖护下韩阴。

    他全力庇护、支持韩阴。韩阴只能为他驰骋元鼎省。

    他甚至想过,要力排众议去为韩阴重铸断肢,并让韩阴自己亲择部曲。

    只是没想到,韩阴的手下先动手了。——知道这件事后,商子殷不仅没有阻止,反在暗中支持。

    他不知道是韩阴心腹擅作主张,还是韩阴主动示好,总之,商子殷乐见其成。

    一个剑客不拔剑,你绝留不住他。可若是拔出剑,他绝不会走。

    燕涣儿接过商子殷随手递来的信封,不解地问道“殿下就这么高兴?一个受恩于您的修士罢了。”

    商子殷摇头轻笑“不,他还是一个剑客,一个真正的将军。”

    “真将军?——殿下不缺真将军。”燕涣儿犹有不屑。——自然是针对韩阴。

    商子殷今日心情格外好,耐心地为燕涣儿解释道“你说的是高命?那个主客门余孽?”

    燕涣儿迟疑着点头。

    商子殷哈哈一笑“他?——他早就没有心了。这样的人没有行事准则。”

    后一句话,商子殷冷着脸说的。

    燕涣儿接触过高命,虽觉得对方狂妄,却不感到危险“高命…他一个浮萍无依之人,有那么危险?”

    商子殷却不再回答,转而叹起当下局势“九子圣军为我们拖住妖国、挖空仁皇省,北道宗与千寻谱各怀心思,眼下,也只有云中省与中天省独挡大商了。”

    燕涣儿闻言恭喜道“至于南三省,则有主客门那个老祖为我们传播瘟毒。这样,南三省也就没功夫腾出手阻拦殿下了。”

    商子殷脸色阴沉下来,不发一言。

    燕涣儿面色如常,转而安慰道“殿下素来志在天下,早将天下修士当做了自家的子民,不愿使未来治下疆域凋敝,可争天下,难免身不由己。殿下您有这样的心……”

    商子殷止住燕涣儿的安慰“涣儿,你很了解我。但气魄不足。——我不满的,是老皇祖。”

    燕涣儿语气一滞,垂首微辩“只是不想殿下与亲人生出嫌隙。”

    商子殷轻瞥一眼燕涣儿“或许吧。”

    “老皇祖设计推动主客门覆灭,篡改主客门老祖墨微记忆。——为中兴我大商,阴谋小计在所难免。可放播瘟毒肆虐一省……实非我喜。”商子殷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燕涣儿劝慰道“快了,很快,我们就能收复南三省,中兴殿下的大商。大商,终究是陛下您的。”

    商子殷略带躁气的眉眼微微松弛,轻带笑意地说道“但愿如此。——希望,老皇祖没有说谎。希望,他只是与山巅之国合作……”

    燕涣儿更进一步,上前为商子殷捏起肩膀来“太上皇祖有他自己的心意,可无论怎么说,他终是向着殿下的。未来,一切都是殿下的。您会缔造一个历古未有的伟大时代。”

    商子殷有这个自信。平静地接受了燕涣儿的话。

    “单以势论,若非九省不能齐心协力,商国的国力,是远不如九省的。——可即便此时,也不能说……我们势大。”商子殷目光幽闪。

    燕涣儿回忆起来“罗织卫一直在盯着张之林。——九省之中,中天省和云中省,到底有多少至尊留的底牌,谁也不知道。”

    罗织卫,是商子殷从黑兵卫中挑选出来,服务并效忠自己的组织。

    商子殷突然长叹“只可惜,平生未见过至尊!可惜!”

    “不论怎么说,看好张之林!九省,不,天下修士……都是敬佩至尊的。或许有许多人已经忘记那个绝代之人。但黑暗中渴望光明、委屈时祈求公正,总是人之常情。”商子殷吩咐道。

    燕涣儿点头“殿下,您也会成为大荒的太阳的。至尊,毕竟已是落日。”

    商子殷摇摇头“未必……”

    燕涣儿难得露出不解之色“这…?”

    商子殷却不解释明白“天下,很大。她孕育着无限的可能。”

    燕涣儿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

    商子殷握住燕涣儿放在肩膀上的手“九省还有多少气力,我们很快就能看到……隋兴兵疲陈,待南陈懈怠无力时,方才讨伐陈朝,永清吴越。我们现在要做的,也是令九省疲惫下来。”

六百五十二、愿同敷天(上)

    云中省之北,沙漠绿洲中深居简出的魔族修士在今天大量外出,聚集在一起。聚集在他们的圣地,承立宫前。

    白色的承立宫外,风来夹沙,相互纠缠的风沙偶尔拍在宫墙上,发出“沙沙”声。

    断臂的春一剑缓缓跟随魔族大长老魔劫走向人群。

    “你不会早预料到九省要出麻烦吧?”魔劫面色凝重,愈是看着春一剑懒散无赖的样子,魔劫愈感到不安。——将希望寄托在这样个家伙上,又如何安心?

    春一剑摆手解释道“只是看到一个适合修炼古灵力的好苗子罢了。故而想要霍嫖姚的遗留之物。别的嘛,多蹭几顿饭而已。”

    魔劫紫色面庞逐渐转黑“在承立宫中赖了那么久,只是为浪费食物?”

    “我都吃了好吧?”

    “正因为给你吃,才浪费。”魔劫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向族人。

    春一剑无奈挠头跟上。

    承立宫前云集众修士,各报一团,互集一方。

    场面喧闹,可毫不紊乱。——九省与商国交战这么久,魔族不可能毫不关注。

    何况,春一剑除去蹭饭,总不能只蹭菜吧?

    这次春一剑便是应潜龙闻龙主木离的请求,邀魔族南下云中省。

    望着眼前疏而不散、杂而不乱的众魔族修士,春一剑不禁心中长吟:

    “魔族,大荒历史上用来称呼众牧之族、逐草之民。强汉时,匈奴是魔族。晋朝时,鲜卑是魔族。隋唐时,突厥是魔族…

    偶尔大荒东北、西南等方向的部落也会被称作魔族。

    真是一段,可叹的历史啊。”

    想到历史,春一剑的脑海里就冒出那个读史会随读随毁的史家学徒。

    秦吏。——早在加入落阳历前,就名扬遐迩了。

    不待春一剑继续兴叹,魔劫粗粝豪放的声音一下扯回春一剑的注意力。

    “诸位!想必你们已知晓我想要做什么。我不会过多解释,事实胜于雄辩。我只想说,成吉思皇帝是我们的骄傲,薛禅皇帝,也是我们的骄傲!”魔劫口中的薛禅皇帝另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忽必烮。

    宫前众修士一听此言,顿扬嘈嘈之声一片。

    魔劫以更响亮的声音压制住面前众修士“听着!我们曾远离九省,远离云中省。——那里,同样住着成吉思皇帝的后人!我们不应永远与之隔离。”

    这时,终于有修士从莫衷一是的议论中走出,怒吼着发出质疑“他们已经不认成吉思汗了!他们也不配做我们的同族!”

    魔劫对此毫不意外。

    勐兀族崛起于北地,西征南讨,灭金终宋,破太西诸国,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大勐兀国。

    这个帝国是成吉思皇帝留给黄金家族的。

    只可惜无论是大勐兀国,还是大元,最终都衰亡于历史中。

    勐兀族一度自窜于塞外。成为大明北方之敌。

    后来勐兀族的一部分又跟随商君入关。

    到了至尊的年代,宗门修炼的年代……勐兀族由于某些原因,被分为云中内勐,云中外勐。

    外勐兀自成一国。——便是魔劫所在之国。

    勐兀族的历史,到了今天,连自家修士也不甚清楚了。

    他们只会一味地怀念成吉思皇帝时的日子。那个时候,他们可以肆意略取天下。

    想到这里,魔劫隐晦地望向春一剑,心中嗟叹“诸省之国,在历史这方面,做的很好。他们的小孩都知道三皇五帝到今天的历史大略。”

    转眸看向这些亲近自己的族系,魔劫颇生愁苦。

    在魔劫面前的,是一群怀念往日荣光的修士们。他们怀念成吉思皇帝征讨天下时的风光。

    这些修士中甚至还有人固执地钻进牛或马的肚子里疗伤。

    在他们偏执的思想与险隘的眼光里,忽必烮是亲近汉人、背叛勐兀的罪人,是忽必烮毁了大勐兀国。

    而九省之国,也不过是被征服的后代们建立起来的孱弱之国罢了。

    还有云中省的勐兀修士,是叛徒。他们拥抱九省,更嫌弃自己。该死。

    这种愚蠢而狂妄的思想,在外勐中很有生长的土壤。

    幸好,并非固执到底。现实的耳光总会抽醒偏执之人。

    “总之,这是一群固执的蠢货。——但好在并不狡猾,也不会随意背叛我。”魔劫心中暗下定论。

    一旁默然的春一剑闻此荒唐之言,也不得不心中感叹:

    “忽必烮建立元朝,实际上是将正大步迈入分裂的大勐兀国一拳砸成了多个汗国。

    很多不了解历史,不思考因果的外勐修士于是固执地认为若非忽必烮,大勐兀国依旧会蛮横地屹立于世界。

    实际上不可能。

    成吉思皇帝的后代们想要分裂。

    他们想要谋取他们各自的土地与财富。

    忽必烮只是获得最富饶而文明的土地的那一个。

    大勐兀国的庞大与黄金家族的冗多,必然会导致这个瓜分天下的黄金家族转头瓜分自家的天下。

    毕竟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把能征服的天下都征服了。

    所以,人群中有蠢蛋。还好。并非全部。”

    春一剑如此下定结论。

    魔劫很不客气地反驳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的想法,但你们应该了解并承认,黄金家族之荣耀已是昨日的正午太阳,不论再怎么耀眼!都过去了!”

    众修士面色齐红,却毫不愤怒。

    自家肚脐疼,自家知道。实话毕竟是实话。

    “我们与云中省撕裂,自成一国!可到了今天,我们又获得了什么?别忘了,那个将我们圈成一国的国家,她早已不在了!天下!世界!正面临巨变!就像当年至尊那样!”魔劫的话越发有了渲染力。

    “我们曾经骄傲过!也曾统治过世界,将整个天下当作我们的跑马场!——可再看看今天,天下土地宽广,河水众多!又有我们盘营征服的一片土地吗?”魔劫指着南方“如果你们还有骄傲,不甘于现状,那就迈出这一步!与至尊之继承者、华夏的修士们面对面交谈。”

    这一次在魔劫说完后,是长久的安静。

    今天的勐兀国并不富有。大多数修士的生活也并不富足。

    而挣扎着、站起来,奋斗着、富起来的九省,正在改变天下。

    这两个现实,是这次春一剑邀请魔族南下的基础。

    没有现实的基础,理想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终于,又有修士站出来,犹豫不决地问道“我们,终究不能彻底扭转所有修士的想法,更不清楚云中省是怎么想的……”

    这是犹豫的中立者,强硬的反抗派已经被魔劫那家伙呵斥住了。现在,该我春一剑了。

    春一剑挺身而上“广修水利,授民农桑之法,使南中之人治南中!此诸葛武侯之功!今日犹在!——何必畏惧?”

    “远效先贤,近从实情。这是九省自建立以来,一直在做的!从前就有诸葛武侯,何况今日。诸位又有什么好忌惮的?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春一剑如是保证。

    自诩无敌的成吉思皇帝之后裔,却害怕自己鄙夷的“弱者”。——现实腌制的调味品才是最辛辣的。

    九省不止诸葛亮,也并非没有做出事迹。只是诸葛武侯毕竟更有知名度。春一剑也就顺势推出诸葛他老人家来了。

    问话的修士闻言嘟囔起来,显然仍有犹豫。

    不过,他也知道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

    他也不得不承认,九省自建立后,对于四方诸国是非常宽松的。

    除了某些不知死活的家伙。那些叫嚷着挑衅九省的丑角,总会被忍无可忍的九省以反击的铁拳摁在地上爆锤。

    “敌人不但不投降,还胆敢向我还击。”——这样霸道的话就出自九省的一场反击战。

    至于这个名叫魔近东的修士为何会知道这句话,则是因为他本人对九省比较感兴趣。

    思维越来越跑偏的魔近东表面上却越发严肃起来。

    魔劫见状颇为欣慰。终于有人肯动脑子了。

    春一剑也不催促。——北省之北的魔族,与云中省魔族存在着嫌隙。

    这需要时间去弥合。

    人群中有人提醒“我们只是去帮一次忙。只是去接触?”

    魔劫点头应许“当然!没有人会强迫你们。我们只是去帮忙,更不需要全力以赴。”

    听到魔劫的保证,这才有修士答道“既然如此,我同意。——事情闹这么大,总想着独善其身未免有些天真。”

    有人起头,立刻就有人附和。

    最后只剩下少数几个,立在原地并未表态。

    魔劫见状也不逼迫,只是吩咐道“你们可以回去了。——明天,我们将动身前往云中省。”

    没有人询问他们回去该带多少人。——既然下定决心,哪怕不会尽出民众,也会给云中省一个满意的交代。

    魔劫如此自信。众魔族修士同样自信。

    承立宫前的修士散去。

    春一剑收起懒散模样,感慨道“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

    “做出改变容易,彻底改变却很难。”魔劫转身看向春一剑“承立宫内,持反对意见的也不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春一剑却不忧愁“‘其始也简,其毕也巨’,什么玩意最开始,都很简陋嘛。”

    说完,春一剑便走向承立宫“走走,快到饭点了。我可早饿了。”

    魔劫却不迈步。他紧紧盯着春一剑“你坚信最后会成功吗?”

    春一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答道“以前怀疑过。因为无知;现在也怀疑着,却是因为知道的多了。”

    “不过呢,天有不测,地有崩塞,人立乎天地之间,若是只知忧虑,那还不如猴子呢。没见哪个猴子因为森林危险就不活了。”

    ……

    至尊离开大荒,导致落阳历遭受追杀,几近凋零。

    心中盼望的那个天下为公的时代似乎一夜之间相隔万里。

    那时候春一剑曾千百次怀疑过他的理想。也曾在无比绝望中羡慕那些因病而死的同袍。

    可他再怎么羡慕,却也没心气寻死。只能赖活。

    直到木离重归潜龙闻。告知他至尊身在九天笠域之中的真相。

    那一刻,春一剑惆怅无比。

    恨吗?——并不。

    太西诸国利用修炼优势,封锁大荒天道。至尊若不亲往九天笠域,以身作桥梁,贯通大荒天道,大荒根本发展不到今天。——或许早成太西诸国餐桌上最考究美味的一道菜了。

    痛惜吗?——有。

    无论怎样,曾经同袍浴血,转眼客死他乡,哪怕是为了实现曾经就追寻的理想,也会感到心痛。

    至于庆幸、欢快、后悔、愤慨等情感,自是难以尽说。

    春一剑望着白到刺眼的承立宫宫墙,面露苦笑“韩阴儿啊韩阴儿,逢不良时啊。你得良师,未得良时啊。”

    春一剑曾想让韩阴活出个自己。现在却有些后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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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天之下介绍:
三皇五帝立大荒,尔来传承五万载——大荒,这片修炼沃土,经历了上古先秦,秦汉、唐明,在至尊拔剑、商皇陨落后,又开启了另一个三足鼎立的天下!
面对着皇朝复辟、宗族垄断修仙、妖、魔、人共逐天下的局面。
一个没落布衣,在穷途天才丛生、昔日豪客磨剑,与贵氏豪门相绕、传说渐显渐没的环境中。
是如何卷入天下洪浪、雄心问鼎的?又是怎样斗罢今朝、冠绝八荒?
最后在末法之日,带领这传承已久的人族,蜕变、进步?
……
荒天芜地昊博,其民同袍不怠!在天之下千秋,一朝登临万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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