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零八、昭谏十洞(二)
韩瑛在前。张之林在后,领着熊怀昂首来到大帐内。
帐中坐满修士,余下修士不得不侧立于一旁。放眼看去,就能看出修士们分为六个派系。
六支队伍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戴着面具。就连最中央的商子殷身后,也立着近十名佩戴面具的修士。
熊怀端详片刻,向张之林传音道“六大国公都在…戴着面具呢。——这是商国南地的面具。南地那些宗门势力,也在。尤其是商子殷身后那个戴黄脸金刚面具的修士,恐怕是个阴阳境强者。”
张之林不动声色地窥向商子殷,希望看到那黄脸金刚。
不料一个身影擦过,定住了张之林双眸。
是她。是那个唇角锋锐、眉目傲冷的女子。——李家,李不书。
李不书眉如雪压,似在心中酿满愁浆,正低视掌中长剑。似失云之鹤,孤芳独立;如明月飞光,不与世群。
张之林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自嘲“莫笑他人痴,转身便是己。”
接着,张之林猛然感到一阵心悸,怒目而视,但见一独臂男子阴恻恻、孤零零站在商子殷身旁。
张之林总感觉自己似乎见过这个独臂男子。
实际上,除张之林外,在场所有修士的注意力都暗中放在这个独臂男子身上。
这个站在商子殷身旁的独臂男人,丝毫没有掩饰对商国少帝的杀意。
他攥着剑的独臂,青筋绽起,正似老树身上的新痂。
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扁下去,众人在意识到人员到齐后,纷纷将目光投向商子殷。
商子殷亲切地与韩'国公韩端耻相视一笑,旋即走向韩瑛“韩家世女傲质若梅,今日一见,方知众口有凭。”
韩瑛一见商子殷,喜色满目地笑起来,全然忘记堂上还有个老父亲。
商子殷恰到好处地引领韩瑛来到韩端耻座前,立刻转身向众人介绍身后独臂男子“今日叫众人来,首先是为了让大家认识我身后的这位。大将军,韩阴。”
众人欲语又止,纷纷上下端详韩阴。
韩端耻率先起身解释道“古秦省姜家,会为我们牵制黄金鼎方凌雨。这一切,皆赖大将军之劳。”
帐中各支队伍缩着喉咙,一声不发。
就当商子殷要不满意的时候,燕国公燕古来提出质疑“军中最高者为军都督,下面是都指挥使。……韩阴这个大将军,可有下辖?”
燕古来的话并不客气,却也正切中诸国公心中在意之点。
商子殷不急不缓“韩将军,下辖大都督。”
燕古来微微定住,稍许后恍然回神,惊讶着笑道“既然陛下想这样,那就先如此吧。”
商子殷目的达成,挥手吩咐“大将军,是必须有的……商国函谷关,不在关中。我们蜗居一地,拱手相让诸夏之地三百余年,现在,该取回来了。——这就是我要说的最重要的事。”
商国在得到南地、北疆后,特地于甘州、肃州故地,依顺山势布下大阵,用来威慑南地与北疆各个臣服不久的势力。
大阵建成后,商氏也确实倚仗大阵平定过几场叛乱,令南地北疆的局势稳定下来。
后商乙江成为太上皇祖,蛮横地将商国朝堂(商氏与六大国公)移至大阵内、北疆中。
帝弑天未夺下元鼎省前,商国还能依靠集权等手段掌控甘州肃州故地,进一步把守关中,虎视天下、调令八荒。
结果帝弑天迅疾的如流星般崛起,夺下元鼎省后,商氏一下子就失去了大阵以外的掌控权。
造成这样的局面,皆因帝弑天的崛起实在太不寻常。以一己之力突破到当时的境界天花
板凝鼎境,又将自身追随者的境界也扶至凝鼎,一下子将区区悟道境的叛乱拔高到足以动荡商氏基业的逐鹿问鼎之战。
天才修士从悟道境突破凝鼎,也需要百年左右。即使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占的大气运天才修士,突破凝鼎,也需要数十年。
而帝弑天和他的追随者突破凝鼎,只花了数月。
这样的情况,换谁谁也反应不过来啊。
函谷关之战,帝弑天又跨阴阳二境,直入太一境,阵内布道天下,令商国只能缩退到阵内之地。
商国六大国公对商乙江的不满由此而生。他们皆认为,若非商乙江一意孤行,把商国朝堂转至北疆,商国对元鼎省的境况起码能更加敏锐。或许也就不会丢掉天下。
今天的函谷关,只是六大国公被强迫迁徙到阵内后的戏谑称谓,算是民间俗称。——函谷关在商国朝堂东面。秦朝函谷关同样在秦国东面。
商氏退守关内后,对函谷关之战一直深以为耻,一直想要出关。索性就将大阵正式定名函谷关。
商子殷现在提到关中,提及诸夏之地,振奋人心,帐内众人反应还是很期待、激动的。
众人暂时也就不去深究韩阴和大将军这件事了。
志气在心者,怎堪偏安一隅?
赵国公赵青窗开口建言“我们,可以尝试与夏家、石家进行联系。”
商国困顿函谷关内三百年,并非只是闷头平衡自家势力。即使帝弑天割裂了商国与函谷关外的联系,但商国自身的权利体系并未垂危,更无险况。
三百年来,商国一直在把手向外伸。
顾玉成曾看到的六大国公的商队,就是商国势力向外渗透的代表。
赵青窗的建议,正是基于此。
商子殷淡淡笑着“再看看……夏家和石家积极迎合潜龙闻与符横天抵抗我们这么久,就是因为,局势不明。夏石二家,不知道咱们有多大力气。”
“我们需要的是一拳锤疼元鼎省二宗,但又不能把他们锤扁了,还有用这两家。”商子殷定下论调,接着又不再深入,转而命令道“诸位先去休息吧。——今天晚上,师傅会来,与诸位定下明日需要全力而为之事。”
听到商乙江要来,众人各怀心事地与商子殷辞别。
韩'国公韩端耻最后起身,刚想领着韩瑛离去,商子殷却突然发话“韩世子,麻烦你和你的门客,暂且留下来。”
韩端耻眸子微动,面不改色地行礼离去。
韩瑛望了一眼韩端耻的背影,错误的转头看向商子殷。
商子殷眸光平平,气势深沉。
张之林却知道,商子殷正盯着自己。
六百零九、龙蟠于泥,麒游于野
韩瑛等人怀疑存惑,等待着商子殷做出举动。
商子殷在适度的沉默后,撤去对张之林的审视,转而笑言“大将军不必离去。”
韩阴不言不语,阴沉着脸不做回应,看样子,也根本没想过避嫌离开。
商子殷对韩阴很是宽宏,毫不在意韩阴的无礼。
韩瑛用她自以为不谄不媚的语气问道“不知陛下…留下我等是为了?”
商子殷轻轻一笑,目光飘向张之林与熊怀。
熊怀对韩瑛倾心于商子殷的情况很是恼火,面对商子殷的姿态已不是玉面将军、姿仪雄伟,反倒转换成炸毛公鸡、瞪眼欲斗。
张之林早料到熊怀反应,奈何商子殷正盯着自己,只得在心中叹一句“无耽于情,莫困于痴。”
商子殷似在回忆般缓缓开口“多年前,张家有一名庶子盗取龙鳞,导致千寻谱推迟了宗门大比。张家大长老张道为此亲自出面,在南郡外的沙漠中诛杀两名修士……”
“一个,是张家庶子。一个,名叫顾玉成。”商子殷俯身审视在场众人。
韩瑛虽紧张,却不惊讶。熊怀只是惊讶,毫不紧张。
张之林最沉厚,不紧张,更不惊讶。甚至有几许早已料到的模样。
至于韩阴,那张长久阴沉的脸好似冷石,非刀斧加之,否则是不会有任何变动了。
商子殷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张之林!——你真真是傲不可攀。”
张之林很平静地回道“彼此彼此。我想,六大国公发现韩家突然多出两个天才修士,不可能不会暗中调查的,更何况是商国的主人商氏?”
张之林身上那如宝剑光华般绝纤尘、断俗气的平静,令现场氛围从商子殷一人独掌,倾斜成为暗中平衡的局面。
所谓棋逢对手,最可贵的便在于“相对之手”。
远高于己,远不如己,何谈对手。
商子殷不得不承认,张之林可做他的对手。
“张家不会放过你的。——要知道,你是“死而复生”之人。”商子殷缓缓开口。
张之林毫无波动“天下也当惊而瞩目于顾玉成。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想来,是潜龙闻龙主木离的功劳……我确实需要陛下的庇护。”
商子殷哈哈大笑,不去正面回应张之林谈及的庇护“本是逐鹿之战,人人皆欲席卷八荒。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龙主。现在虽是战时,可不知几人心中觊觎那太一秘境。”
张之林气势不短,直言道“陛下手持宝剑太阿之柄,正是大权在握,我等尽由陛下驱驰。”
身份被戳穿,大环境又断绝了张之林其他的路。
张之林骨子里多的是孤傲轻慢,却绝非不明时务。而且,张之林当初一头扎进商国,便是看清了身生大争之世的情况。
今日情景,张之林昔年早已烂熟于心。
商子殷眸光明灭不定,很快又恢复如常,看向熊怀“熊怀…好名字啊。奄及南方,尽系熊氏。当年函谷关之战,熊昭明阵前高呼冲锋,大有沛武冲天之气势!”
“根据黑冰台的记载,熊昭明身中数十创,血透甲胄,冲杀之力丝毫不减,曾在乱军中支援帝弑天部下军队三次!”商子殷声音高亢,面色带红。
他犯了君王常有的嗜好——赏才爱才惜才。
熊怀这次比张之林更狂更自信“师父三次折身转向,彼时修士皆呼“复见虎威将军”。”
商子殷缓缓点头,仰靠座上“帝弑天失踪后,落阳历受天下各方追杀。而熊昭明凭借阴阳境修为,护下了不少故交旧识……南三省也因昭明君而愈发同心同德。”
熊怀的身份落出,帐内皆是
颇为动容。
纵然是早就猜到熊怀身份不简单的张之林,也是没想到熊怀身后竟有这等龙虎盘踞。
最吃惊的,要数韩瑛。她怎么也想不到,行事随意、言谈夸张的愣头青,竟然背靠着一方高士。
就算是韩氏当年没有封闭于函谷关内,恐怕也比不上熊昭明。
“昌黎省林家,是熊昭明一手扶起的。”商子殷嗟叹一声,旋即阖眼假寐,不再言语。
韩瑛心中微动“那张之林的来历,我多少是清楚的。却未曾想,熊怀竟是昭明尊者的弟子……韩家的情报网,不如黑冰台。只是这样……”
韩瑛不禁开始思考自己与张熊二人的关系,更忍不住担忧自己在韩家的地位。
商子殷睁开眼,幽幽说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商氏出关,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完整的天下。”
张之林不再愿意听商子殷去高谈阔论,直接附和“我们愿意为陛下扫清障碍。”
商子殷气笑了。
自入修炼一途,唯有张之林对他如此步步紧逼。分毫不让。
商子殷转而微微唤道“韩瑛……”
这声音有些生硬,又有些温柔。
商子殷素来只称呼韩瑛为“韩世子”,这一声韩瑛,便是动了韩瑛那颗心。
韩瑛恍惚应道“陛下?”
熊怀开始咬牙切齿。
张之林视而苦笑。
商子殷开始对韩瑛说起贴心话“想要光复大商,不单单要征讨篡逆,安抚豪强。更要安定自身……六大国公,心思各异。他们想要的太多。”
“熊怀!”商子殷猛然喊道“你可以回到南三省,告诉昭明尊者,只要南三省不助潜龙闻与中天省,日后也可以世代显赫于南三省!”
熊怀闷声不答。
张之林看破商子殷所图,顺势点破“商氏凭借自身,确实不能据有天下。但是只依靠六大国公,日后又会让六大国公越发坐大。陛下,您是想平衡各方势力。”
商子殷点头“所以,我需要韩瑛的帮助。”
韩瑛心微跳,一种猜测在心底闪过,惊得韩瑛睁大眼睛。
“我可以助韩瑛架空韩端耻……”商子殷提出建议。
韩瑛想要犹豫,也想要矜持,但她更想要权力,想要靠近面前这个男人。
于是韩瑛真诚地答道“韩瑛不会辜负陛下。”
商子殷嘱托道“韩端耻那边,若是问起,韩瑛只需要推到张之林与熊怀的身份上即可。——至于熊怀,你可愿意放他回昌黎省?”
对韩瑛而言,熊怀的身份已经决定自己不可能操控、掌握他,与其栓在身边,不如听从商子殷的建议。
可不等韩瑛应下,熊怀率先拒绝“师父那里,我自会联系。陛下想要传达的,也不会有任何疏漏。至于我,我还想看一看这天下纷争,风尘如何。”
商子殷哈哈一笑“熊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这个时候,身为帝室的商子殷也开始感叹起身份的好处。
熊怀不只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他还是昭明尊者的弟子。
暂且也只能任由他。看住就是。商子殷心中想到。
“好了,韩瑛你也休息吧。”商子殷开始送客。
六百一十、莫愁四海正风尘
待韩瑛等人离去,商子殷微微龇牙“真是。不畅快。”
韩阴本不想说些什么,只想守着角落,继续透明下去。
奈何商子殷追着不放“大将军以为如何?与人虚与委蛇,实令人志短气虚。”
商子殷在张之林那里受了气,似乎要从韩阴这里找到释放。既然韩阴对自己常常是闷声不语,那现在自己就偏偏要撬开韩阴这张嘴。
韩阴无奈回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商子殷提起了兴趣,带着不甘,戏谑地追问道“大将军以为,我非大英雄?”
韩阴惜字如金“是。”
商子殷再次受气,却畅快笑道“哈哈哈哈。——大将军这般不识俗流,真是耿介。日后会倒霉的。”
韩阴不去回答。
商子殷继续发问“大将军以为,张熊二子,如何?”
“张之林,蟠泥之龙;熊怀,游野之麒。”韩阴更喜欢谈论此二人。
商子殷幽幽嗟叹“驯龙之师,今日不复有。至于麒麟,可待其自显而不可驯。——大将军觉得,韩瑛又如何?”
韩阴闷声回道“你自己能看清的事,不需我来作证。”
商子殷哼哼一笑,闭眼仰靠在座椅上,不再言语。
韩阴摸向腰间长剑,触碰到长剑之柄后反倒犹豫起来。
韩阴最后没有出手。他知道自己方寸之心,尚且未如磐石。
…………
张之林同熊怀漫步在大营中。
二人虽身份微妙,在礼节上还是照常讲究,请示了韩瑛后才在这大营内兜转。
熊怀闷头走了个够,终于抬头问道“你真去过太一宫?”
张之林点头。很平静。
“这家伙……每每论及大事,皆偏偏悠闲自得。”熊怀心下嗟叹。
“不知张兄当初盗取龙鳞,可是料定能进入太一宫?”熊怀再次发问。
张之林言之凿凿“当然。”
熊怀有几分不信,刚想问:你就没想过一旦入不了那太一宫,又该怎么办?
张之林似看穿熊怀心事,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张某狂妄惯了。平生从未想过失败。”
熊怀呆愣住。
绕是他身后有那昭明尊者,平生行事,也未尝如此快意。
想到这点,熊怀释怀而笑“天下人人都可佩剑,唯有张兄可拔剑四顾,高声呵问满座,谁有不平之事。至于他人,纵然有剑,也是不愿轻易做决断的。”
张之林感到熊怀今天有些不一样,于是问道“熊怀,你有心事?”
熊怀并不扭捏,点头感慨道“我想,商子殷不会放纵我等。我倒好说。你嘛,我现在也不担心了。你自有明断。”
“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怎么走……至尊聚贤收能,三分天下,自然不可能是侥幸。可我却看不出至尊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至于商国,我不知他们又要如何。”熊怀长叹“我还真是不明对错。”
张之林想起太一宫中的石卷,眸光深敛,幽幽说道“我可以确定那个人没有错,只是到了今日,到底怎么走算是对。或者说,我们每个一人,该怎么走?又实在是不清楚。”
熊怀有些惊讶“嘶……我以为张兄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张之林不以为意“我当然知道我想要什么。”
“什么?”熊怀连忙追问。
张之林臭美起来,笑吟吟地挑着眉,就是不回答熊怀。
熊怀受不了张之林卖关子,一脚踹在张之林屁股上“你倒是说啊。话到唇边不说,放舌头上养着?”
张之林
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很简单……”
张之林又在卖关子,急得熊怀跃跃欲试,要抬腿。
“突破到太一境。”张之林总能将石破天惊般的话说得平平无奇,好像茶余饭后的闲谈一样。
熊怀张大嘴,满眼惊讶“我师傅也才……”
张之林一把揽过熊怀“怎么?我比不上?”
熊怀挣脱张之林束缚“这天下也只有东皇太一与至尊两个太一尊者!”
张之林抬眸观天,笑而不答。
熊怀见张之林沉默,顺着张之林目光向远处望去。
但见山云北行,一片雄风。
注目许久,一声长叹由内而发。熊怀笑道““万里腾飞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辞别昌黎省时,师父对我说,河山万里,莫要少年咫尺未迈。天地无穷,莫要老来仍悲柳青。”
“桓温青年种柳,待其北伐,见所栽柳树皆已十围,郁郁青青。不禁悲痛年华易老,功业未成,于是攀枝折柳,落泪不止……师父告诉我莫要老来仍悲柳青。我以为,是要我闯出一番名声。”
“可四顾之下,该怎么闯出个名声?前路无边,却不知哪一个是我的……”熊怀一时悲怆,难以自禁。
“南三省谢家与江家对峙杨家,隐隐有作乱的迹象……”熊怀挺身回顾张之林“人生宇宙中,当有盘古之胆气,不可空自垂首。”
“南三省有位说书先生,古师韩。他曾编过一个故事:宇宙之初,有巨人一族,皆生混沌中。巨人们时常睁眼,窥探四方,目之所及,皆是混沌,心中几经犹豫,最后仍是昏昏睡去。不知多少代巨人在混沌中生而死去……唯有一个叫盘古的巨人,在经年沉睡后,选择了劈开混沌。”
“古先生既没有说盘古之后,巨人族到底怎样了。也没有交代,盘古是怎样开天辟地。我向来以为,这不是一个好故事。而今想想,哪个人活着,不是处于混沌无知中?几人,又有那盘古之胆气?”熊怀举目,心中雄风烈烈大作,比那远山上的风更甚。
“我要回南三省。留在这里,做不成事情。”熊怀说道。
“怎么?不再贪恋美人倩影,羁于儿女情长?”张之林打趣道。
熊怀脸一红,强行正色道“是张兄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这回轮到张之林好奇了。
“待到凌绝顶,自知天地路。——我心里,确实放不下韩瑛。也确实有太多疑惑,甚至是迷茫。可,张兄让我明白,有时候,当你站得足够高,也许就能看清心中的一切。”
“我希望,我能登岳近天,也去做那天下至尊。到那时,或许就有足够的见识去明白这修炼一途,究竟为何?……”熊怀眼中再次绽放出少年的狂妄与热情。
张之林仰天大笑“江山有宴不老去,红尘做客总相逢。——你现在就要走?可想好要怎么走?”
熊怀取出法宝长枪,高举长枪道“这么走!”
六百一十一、愁闻剑戟声,笙歌聒醉人
熊怀举枪睥睨,挺身攥枪刺向天空。
大营中本已设下阵法,熊怀却不受任何阻滞冲上半空。抖擞着一身雄姿。
熊怀转身大笑“人有所欲,切不可瞻前顾后!——张兄,他年相见!”
张之林笑而不语,心下释怀,如饮甘酿,不以言表。
熊怀深吸一口气,冲着大营之下莫名其妙地怒吼道“等我!等我回来!”
发完这一声嚎,熊怀头也不回,逆着风擦过层云,化作天边一点白光而去。
张之林见状轻笑“看来,商子殷本就有心放熊怀走,营中大阵根本没什么反应。——这小子,临了临了,还忘不掉韩瑛。”
张之林回身,见一男子抱剑盯着自己,得意一笑,不以为忤。——这家伙早就黏在自己身后,许是商子殷派来监视他的。
抱剑修士不过悟道境,派他来监视张之林,倒有几分示威与羞辱之意。
可惜张之林根本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身上藏着太一宫的秘密,商子殷会放任熊怀离去,却绝无可能松开对自己的囚困。可他又何曾在意?
他是谁?他是天地间独一的张之林啊。
哼着小调,笑与抱剑修士点头打招呼,只影向着营内走去。
抱剑修士直到张之林走远,方才缓过神来。匆匆转身复命去。
抱剑修士直入韩阴帐中,韩阴打量着面前修士,有些恍惚,俄而问道“你叫王之韦?”
王之韦有些紧张,点头称是。
韩阴闻言安抚道“既然是顾大哥让你来找我的,韩某自然不会有负于你,你就跟在我身边学习剑法吧。”
王之韦举止拘束,欲言又止。
韩阴见状放下手中《尉缭子》“商氏,不,天下修士对太一宫的传承无不深含饥渴,商子殷调你做我门客,必定是查明了顾大哥的经历,才将你我聚拢一起。为的,也不过是图谋太一秘境。”
“……眼下岁无宁时,你我在商子殷眼中,同是棋子一枚。若有所想,但说无妨。”
王之韦心闸打开,松开怀中长剑,追根刨底般问道“身在曹营心在汉……王某虽欲立功业,却也有着故土情怀。今日跟随商国侵攻九省故土,多少有些不忍……大将军呢?我看,大将军也并非对那少帝商子殷忠心不二吧?”
韩阴举目欲望天穹,入眼却是大帐之顶。
韩阴轻笑“少年时,一介白身,自由于天地间。而今却是,空有虚衔加身啊。”
曾在师父春一剑身旁饱读兵书的那个少年。终日常欲踏遍山湖的那个少年。在青云面前只晓得闷头擦剑的那个少年,一时间不再年少。
岁月不会亏去宝剑一丝光泽,只是剑客的心中,总会有亏欠的人与事。
韩阴起身“我有两个师父,都不知晓一生为何而活。所以他们常常告诫我,千万不能如他们一样。”
“太远的事情,不该是我去想的。但手中的剑,从不缺一个握紧的理由。”韩阴回身望向王之韦。
王之韦会心一笑,剑术上的造诣,他远不如韩阴。但他也知道,执剑的人,终究要对得起手中的剑。
人生千万苟且,求全一点不秽。
剑客可以什么都不懂,但要懂剑。修炼一途,可以万般皆非,唯有一事、一人、一份情,不可辜负。
他王之韦终究还是想要自证己身于天下。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也知道韩阴是与他同样的修士。这就够了。
王之韦望了一眼天色,起身告辞“大将军,我去休息了。”
韩阴点头应下“我也去这大营中随意走走。总待在帐内,太闷了。”
与
王之韦告辞后,韩阴拒绝了守在帐外的随从护卫自己的要求,孤自漫步于大营中。
大营中军帐众多,靠内的,住的自然是国公与其门客。靠外的,自然就是各方宗门修士与散修并居的地方。
国公所在大营,自有隔绝外人的手段。
韩端耻是在帐外埋了一圈法宝,随意靠近,无论是飞天遁地,只要被感知到是陌生修士,就会被炸成一片翻花。燕古来则是在帐外立着八尊鼎炉,没事瞎闯入他大账中的修士,若是没个准确交代,就要被投入鼎内做柴火。
至于其他国公,也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总有外人想不到的手段。
这些都是商子殷告知韩阴的,他甚至将各个国公带来的修士源于哪方势力也一并告知了韩阴。
甚至那外人并不知晓的大陈通天宗随军的事情,也并未隐瞒韩阴。
就连韩阴能够信步于大营中,也是商子殷给予随身信物的原因。
从这方面来说,商子殷对韩阴这个寻常之交的信任,实在高得离谱。
但今夜商子殷与众国公商议如何谋取元鼎省,商子殷却未令韩阴参与。
对此,韩阴毫不在意。
他一直想做纵横疆场、沙场点兵的大将军。但眼下,韩阴还不想做一个并不了解的帝国的将军。
愁闻剑戟声,渐闻笙歌近。
越向外走,便越是靠近了篝火绽明、嘈杂喧嚣之处。
军妓唱言入耳,“一片山河百战场,千秋几人知太平”。
正是这句唱词,引出一片剑戟之声,拨得喧嚣之声愈发刺耳。
韩阴迈入人群,火光打在他清瘦刚毅的脸庞上。
入目的是一名精色萎靡、失神落魄的随军倌人。
随军倌人,远自汉朝便有。一为泻除军中士卒之欲,二为杜绝士卒侵害地方良家女。
韩阴并不认可这样的制度。
可如何令士卒在生死奋战之余,还去禁收邪贪之欲?
面对这个问题,韩阴也只能无奈长叹。
随军倌人面前立着一名壮汉,他一手拽着倌人粗糙长发,一手拔剑顶在倌人脖上,蛮横而愤怒地吼道“爷爷让你给我唱些好听的,你唱的是什么?太平辞?不久就要打仗了,你跟我谈太平!我脑袋什么时候滚在地上,我都不知道!你跟我唱他嘛的太平!?”
随军倌人咬唇流泪,哽咽不语。
一旁修士趁乱叫嚣道“吴野马,你不知道吗,这些个随军倌人,大多是覆灭的宗门留下的女眷。那些个宗门,要么是犯了商家的王法,要么是让仇家灭了。”
“在以前,这些女倌人,可都富贵着呢!吴野马,他们都说你身下功夫了得,床笫之欢如野马!才有野马这个诨名!这女倌人不识好歹,不如你就当众把她办了!让咱瞧瞧,那物件有无马一般大!”另一人也来起哄。
四下众兵卒皆哈哈大笑起来。污言秽语汇作一条河,滚滚翻入韩阴耳中。
韩阴望着那跪倒在地,流泪不止的随军倌人,心猛地刺痛起来。想起了青云。
吴野马收起剑,看样子跃跃欲试。
那倌人仰头,冷冷一笑“什么是好听的,我不会。只可怜我本佳人,陷落至此。”
女子已经动了求死之心,言辞不由激烈起来。
吴野马毫不在意女子言辞,卸下盔甲,抓起胯下物件便甩了起来,引得周围阵阵欢呼尖叫。
正当众人欢呼时,女子骤然暴起,抓起吴野马腰间的剑便刺向吴野马胯下。
终究是修为差距,吴野马惊慌闪过,一把夺下剑来,持剑骂道“好你个娼妇***,老子今天要让你爽
个够!爽完了,再让兄弟们也爽个遍,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发凶!”
女子含泪骂道“无耻!你不杀我,我日后绝不会与你同共一天!”
吴野马哈哈大笑“我就喜欢烈女子。待我尝尝你有多烈!”
女子不再言语,嘴角却已溢出鲜血。
吴野马见状一巴掌上去,抽翻女子,俯身打量过后嘲笑道“咬舌?你的修为救了你。为什么总要寻死呢?把爷伺候舒服了,也有你舒服的时候。”
吴野马一脸Yin笑。女子口齿不清地叹道“曾知太平日,可惜终不是太平人。”
“太平?”有人出口嘲讽“小娘子是娇贵惯了,到了这里,就谈不上太平。我们这群兵,是见不到太平的,与其想什么太平,还不如今晚爽一把!——哈哈哈哈!”
四周又是一片爆笑。
吴野马搓了搓脖颈,Yin笑道“有点儿冷,一会儿就暖和了。”
“不是冷,再摸摸。”
吴野马下意识摸向脖颈,只听“噗通”一声,便看到一个无头的身子。
吴野马失神片刻,刚想问“这不是我的身子吗?”
没来得及问,身子就跟着栽倒在地。
六百一十二、如你惊心
苍舒良在里丐帮待了许久,他是在睡梦中被人抓起来提搂到里丐帮内,扔给了月张堂古泥堂主。
苍舒良当时摔了个七荤八素,缓过神来恍惚间确认是自家师父摔的自己。
一旁古泥捧着一份情报,淡淡说道“你师父常在秦老面前吹嘘他对老三徒弟的爱,堪比父爱如山。今日一见,原来是刘备对阿斗的爱。”
苍舒良捂着疼得像是断掉的腰,龇牙挤眼,无法反驳。要不是太疼,他甚至想赞成一句“刘皇叔没我家师父劲儿大,师父的父爱,够给力!”
苍舒良眼下只能努力适应眼前的环境,包括这个看起来非常不好惹的古堂主。
苍舒良渐渐熟悉古泥后,了解到这个情报头子只会在固定时间段变得心情烦躁,也就是情报最多的那段时间,只要避开就好。
不过……
自从妖国九子圣军横空出世,里丐帮的情报压力就没降下来过。
当苍舒良明白以上这一点时,古泥的言语攻击已如箭雨般射穿他心中柔弱的城郭无数次了。
他早就从一个单纯的史书小吏,蜕变为一个无情的情报整理者。
“我在月张堂挨骂无数,我的心,早已像干枯结冰的墨一样冷了。”苍舒良冰冷的眼神中尽是无情。
古清源走来,在苍舒良面前砸下一枚三生戒,里面的情报能淹没十个苍舒良,或许还多。
苍舒良颤抖着手“这些,都、都是我的?”
古清源很不乐意地反问“不然?你师父把你送过来,不就是因为你能整理情报?还说你是什么史卷浩瀚可充栋,春秋笔法之天才。结果,就这?”
苍舒良干瘪的嘴也跟着颤抖起来“我那冰冷的心,在颤抖啊!!!里面全是冰碴子!”
古清源可不管什么冰冷、水冷的心。
谁叫这个狗东西是顾玉成那个大狗东西的手下?——爱屋及乌,恨狗及狗。大狗东西顾玉成的手下,也必是小狗东西。
九圣借顾玉成的名号召集圣齐宗修士,顾玉成之名更加扬名四海。
天下修士都在讨论顾玉成,通过九祖,也逐渐猜准了顾玉成就在妖国。曾经还有一个化名叫顾文月。
他们虽不知顾玉成为何深入妖国,也不清楚顾玉成究竟有怎样的身份,又是什么身世,但该无中生有的故事,丝毫不少,该人云亦云的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
古清源不清楚顾玉成究竟怀藏着怎样的秘密,也不深究。
她知道顾玉成和顾文月是一个人,就够了。只这一点,就注定了苍舒良的悲剧。
被秦吏丢来辅助月张堂整理情报的苍舒良绝想不到,他冰冷的心,冰碴子全是顾玉成加的。
即使案牍堆山,苍舒良依旧能提笔邀天势,挥字如河来,一目十行,文不加点,其整理情报的能力,堪比月张堂堂主古泥。
不过二人在巨量情报的摧残下,一个是越发暴躁,一个是越发心冷。
暴躁的古泥没事儿还要派古清源摧残一把苍舒良。
苍舒良的日子,冰碴子是越来越多。
也只有在夜半后,苍舒良才会有自己的时间。
这时他大多会选择提笔书史来放松自己。——以他悟道境的修为,远不能旬月费力而不劳神。但偏偏能借着编纂史书的方法,令自己神采奕奕,终日不倦。
苍舒良也正是凭借这个夸张的能力让其师父秦吏直呼“比我还牲口。知多则智,思足则慧。智渠慧水,相应成圣。——得想个变态的办法,激一下这小子的慧性。”
那时候苍舒良哪里想得到,他师父的办法,是真变态。
东方吐白,苍舒良精神焕
发“又是充实的一天。”
抖一抖手中写下的皇皇巨著,苍舒良不禁踌躇满志“论天下史官,我说第一,也只有师父敢揍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等苍舒良得意完,两段葱指从窗外伸进,夹走了苍舒良手中厚厚的纸张。
看到来者是古清源这个女魔头,苍舒良咽下口水后便愣在了原地。
古清源低声轻吟“三年前,大将军韩阴,帐内斩杀兵卒,惊动六国诸公,少帝太皇。韩阴执剑群人间,直言元鼎夏石二家之所以不屈于商国兵锋而亲附云中、中天二省,皆因天下不知商国想要像从前一样奴役天下?还是能保持宗门如今现有的地位?”
“大将韩阴明言,天下不患失一家帝王,唯患失自家之利益。得天下心者,得天下。太上皇商乙江深以为然,欣然曰善。遂向夏石二家保证其宗门全善,于是夏家举众而降,石家半族亲附商国。”
“天下修士皆以为,元鼎之战,当有数十年狼烟。大将军韩阴谏言,收元鼎省于半年间。天下之势巨震。”
“元鼎省降后,古秦省公然叛离中天、云中二省。却不臣于商国,实是待价而沽。”
“南三省楚宋、安陇迭继有变。约一年半前,杨家忽现白面银枪、凝鼎修士,率八十八凝鼎修士,追着谢家揍。我看,那八十八凝鼎修士,分明就是林家八十八煞。”
“古秦省朝秦暮楚之际,妖国江湖帮派大收散修,渐有移鼎之势。”
“三分之天下,妖国困陷内动,实在可惜。”
后面的,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传言。收录的传言却也可以,起码这些传言可以算作有可能,而非无稽之谈。
古清源有些不屑“这是春秋笔法?”
在史书方面,苍舒良从不让步“只是草稿。交给顾大人看的。”
提起顾玉成,古清源心中莫名来气,眯眼盯着苍舒良,如踏雪云豹,危险而惊心。..
仰看古清源,苍舒良脑子一抽想到“哎呦,这女魔头倒是美得很惊心啊。”
古清源似乎感查到苍舒良眼神中的不尊,拿着草稿做出撕扯的动作。
苍舒良顿觉更惊心、更刺激了,冷汗直冒,怒喝道“你!你个上官大夫!不,你比上官大夫还要可恨!”
古清源显然不知上官大夫是什么意思,微微愣住。
苍舒良不休不止骂了起来,平日里的怨气也跟着喷发出来“屈原写的草稿,上官大夫见了想夺下来。你比那大夫可恨太多,不仅夺了,还要撕碎!你简直是个女魔头大夫!”
“你!你这个女魔头,不要仗着你修为更高,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把我惹急了我就不教训你!到时候我把你摁在情报中间,拿你的脸研墨!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史官一怒!让你这个什么都不干的家伙……”苍舒良骂着骂着,怒气渐空,理智又逐渐占领了高地。
这时苍舒良感到,自己似乎有些…口不择言了。
脊背生出一片冷汗。
古清源铁青着脸“遇酒且呵呵,遇你直啧啧。——就你这草稿的笔力,正式的又能写得多好?”
“休要侮辱我的史书!你根本没看过我写的真正的史书!”苍舒良不仅心冷,全是冰碴。而且嘴硬,全身上下最硬。
古清源气不可止“拿出来!我看看!来!拿出来!”
苍舒良嘴硬手软,腿颤打抖,递出一叠纸张。
古清源毫不客气地抽出纸张,放到眼前嘲讽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近古知天命,书史传人德。”
很简单的几个字,如雷炸在心间。
古清源只觉得,莫名惊心。
她现在还不知道,修士的气,有一种,叫才气。
君又何知,那曹子建才高八斗,不是才气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古清源越读越是惊心,最后索性不再去读。一把将纸张甩给苍舒良,嘴硬道“什么东西!”
苍舒良瞪大眼睛“辱我可以,你敢侮我史书?你……”
不等苍舒良说完,古清源便夺门而逃。
苍舒良咬牙切齿,发誓道“我一定要写出一部让你惊心不已的史书!让你这个魔头知道什么是天下第一史官!!”
待气消后,苍舒良才感到心惊不止。将草稿整理一遍,转换成灵力,通过通灵玉传给顾玉成。
六百一十三、昭谏十洞(三)
顾玉成与白郅易困在大阵中已有三年。
对修士而言,沧海桑田是常态,三年光阴不过眨眼之间。
然而对于卷入天下争雄的顾、白二人,三年足以经历太多变化。
人生不是下象棋,必须等你摆好阵列才出手。
眼下顾玉成状态愈发颓靡,甚至连古灵力也调动不了多少。显然是一身血脉将空。
这也意味着,大阵将要陷入最虚弱的一刻。
白郅易垂首不语,心绪越发紊乱。
以白郅易的凝鼎修为,早已察觉顾玉成留在自己身边的古灵力。
看这架势,顾玉成即便真死了,也要将古灵力留到无力支撑的那一刻。
白郅易不需要古灵力的庇护。这对她毫无用处。
缓缓匀出一口气。
“以现在的状态来看,即使在逃离阵法的过程中甩开顾玉成。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余地……”一股畅快的报复欲望在白郅易心底燃起。
以白郅易心智,绝不会忘记阵外的九祖,还有不知所踪的白子墨众人。
但这是一个能杀死顾玉成的机会。白郅易选择刚愎自用。
白郅易终于看向顾玉成,顾玉成似垂老的老虎强正撑着微颤的身体。
感受到白郅易在看着自己,顾玉成安慰道“明确大阵方向,我还是能做到的。”
二人皆不说话,陷入沉默。
轻颤之感传来,头顶星河飞转,时机已到。
飞旋的星河带动无尽光霞,似水泱泱,俄而形成一大片光磨,摇摇坠压下来。
大厦(大阵)的灵力随着巨大光磨的逼近变得愈发紊乱。
白郅易张开领域,抵御着光磨带来的影响。
眼前这个缓缓下落的光磨,广而无中,除了大,远不及兵祖手掌青山那般威势赫赫。给人一种十分寻常的感觉。
若是顾玉成无古灵力在身,看着眼前的光磨,心惊程度恐怕不比当初看符武华大闹古秦省秘境灰宿壶强多少。
只从声势上看,符武华还要更蛮横。
但事实上,依借古灵力,顾玉成能感受到光磨内蕴藏着针对灵魂与精神的恐怖力量,说是触之即死也不为过。
眼前的情景,就像步孤仁聚水成珠,击碎九祖设下的光璧(阵法)。旁人去看,若境界不到,怕是会以为面前是悟道境修士的较量。——不是他人手段不高,只因自己眼界太低。
一境之差、一界之距,云泥之别,仙凡之差。..
顾白二人身怀绝技,可勉强窥破境界差距形成的屏障。
凝望眼前光磨,顾玉成不禁失笑“子母阵。——玩脱了。现在,机遇在阵外。”
整座大厦,是一座子母阵。
母阵,负责束缚二人。终有力竭一刻。顾玉成和白郅易便是想趁此机会逃出生天。
子阵则是负责在母阵崩溃的同时,断绝顾玉成二人的生路
宣声绝不甘愿沦为九祖的提线木偶,现在也只能依靠阵外的宣声了。
白郅易眸子渐冷,身上绽出一缕缕魔障之气。——眼前的路变了,心底的决定还在。
顾玉成吐出一口气“心魔?你何时染上的?”
“知道你在妖国那一刻。”白郅易咬牙切齿。
顾玉成陷入沉默。他的心也开始躁动,如遭夺食的野兽狂躁难耐。
顾玉成不得不按捺住内心,将窥探光磨的古灵力收回,重新用来庇护白郅易。
白郅易周身的魔障越发惹眼,已经溢满二人周身。
顾玉成知道不能继续放任下去,奈何力有不足,只能
干看着。
魔障汹涌而来,将顾玉成从头到脚彻底束缚、包裹,下一刻,顾玉成便被魔障之气淹没。
顾玉成感到魔障构成的茧房沉闷无比,本就稀少的灵力仿佛同呼吸一样,越来越弱。
若是其他时候,顾玉成会以不要命的方式,搏一个缥缈可能。只是这次不行。
眼见身边的魔障逐渐坍缩,自身灵魂受到的挤压不断增强,难以忍受疼痛感反倒令顾玉成突然释然。
回想一路上的经历,似乎什么也未做到。
南寻长老的期愿也好,常山死前的拜托也好,在太一宫种下的理想也罢。
就连自己的妹妹,到头来也没有帮上她。
转眼皆空,回身皆恨……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当时未理顺的情,他年怀无端之锦瑟,又如何可追忆?
心底有无数想法都在告诉顾玉成不要束手就擒、引颈受戮,可惜顾玉成知道,要杀他的……是白月秋。
一丝古灵力如破土细茎,在顾玉成的执念下逐渐壮大,缠绕在白郅易霜腕之上。抓得很牢。
白郅易无法忽视这安神温热的古灵力,似乎,似乎是顾玉成的生命正从这古灵力上传来。如此鲜活而坚定。
白郅易感到一阵眩晕,心中诸欲乱情,此刻心骇神慌。
魔障之气缓缓停下。
白郅易知道顾玉成还有一口气“人生之长路漫漫,所遗者再无法回身。故称之为遗憾。”
她没有继续动手,但绝不原谅。
顾玉成无言以对。
是的。
在白郅易被夏后宁带走时,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松开了手。
一错则再错,绝无对的道理。
有些遗憾,终究要辜负一生的愧疚。那是每个人岁月中永恒的遗憾,是每个人心中都会种下的一道疤。
白郅易突然笑了。风来了。
风涌了进来。
如破堤浪涛,冲打在顾玉成脸上。
顾玉成渐渐清醒过来,扑面而来的不是风,是绵绵不绝的灵力。
如同吃饱的牦牛,填满灵海的灵力让顾玉成恢复神志。
这时候顾玉成才发现白郅易已撤去了魔障的束缚。想来是因为眼前的变故。
顾玉成抬头眺望,光磨上正弥漫着一团血红之气,其中还夹杂着刺目的魔障之气。
顾玉成恍然大悟“我早已有心魔,不可能感受不到你的心魔……就像藤蔓总能找到高大的树木一样。但我可以肯定,心魔不在我的体内,也不在我灵魂之中。在…?”
白郅易替顾玉成答道“在宣声体内,为了突破大阵,心魔作为既非灵力又非修士之气的力量,这股可以寄宿在灵魂中、有可能瞒过九祖的力量,被宣声看中,以饥谷炉储存着,只等这一刻。好将你我放出。”
“你的心魔已经生出智慧?”白郅易问道。
顾玉成点头“宣声为我们打开了大阵。”
眼前的大阵实际上只露出一个缝隙,但这样小的破绽在顾白二人面前却足够了。
白郅易释放领域“九祖掌握着我们所不知的力量。突破眼前这层屏障并不难……最重要的是,三年来,白子墨等人到底如何了?”
顾玉成调动古灵力,如青烟滚滚,直入血气中,向着阵外而去。
“我可以提前窥探阵外的一切……”顾玉成很庆幸他能帮上忙。
白郅易突然反常地关心道“你的肉身已被宣声炼化,出去之后,恐怕难以长存。”
顾玉成并不在意这一点“长路漫漫,
能走到哪里,就到哪里。”
与此同时,白子墨等人也终于迎来了仙元大阵的第一次震动。
六百一十四、昭谏十洞(四)
在魔障之气与血色之气的交替侵蚀下,原本给人浑厚雄壮、不可破解的光磨也如瓦上积雪般化散开来。
大阵中天地灵力不断充盈,二人精神之力死灰复燃。
精神一足,疑心顿起,望着抖落尘埃的光磨,顾玉成眉头微蹙“这也太,顺利了。”
“人不知理必有祸,事出反常必有妖。”白郅易也赞同顾玉成的观点,现在的大阵已经开始解散,外界的场景逐渐***在眼前。
能看到外面,很好。大阵开始瓦解,也很好。
但无论外界形势如何,眼前大阵也应是由一个阴阳境修士操控的。纵然宣声突破阴阳境,也不可能这么迅疾地斗败操纵大阵的修士、从而破解大阵。
顾玉成尚在观摩,天间一道人影已闯入面前。正是初窥阴阳境的宣声。
此刻宣声周围灵力如热汤蒸腾,天地灵力似山中之雪,与之一交触,便化散成滚烫血气。
顾玉成金眸微颤“阴阳二气,竟然能将灵力蒸为血气?”
白郅易眉头微皱。
身在桃源,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现在的她正处在凝鼎境界的桃源中,对阴阳境,这个凝鼎之外的境界,她也不是非常了解。
宣声眼神落在顾玉成眼中,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带有几分嫉妒,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宣声首先打断彼此之间的忌惮“九祖不在此地,白殿主等人此时也应该回到了正紫宫。陛下的肉身,就在阵外。”
白郅易丝毫不怯宣声“原来圣子宣声也是国之干城、济世之才。如此忠心之态。”
宣声并不理会白郅易的嘲讽,自顾自看向顾玉成“你是妖国大司祭之子……白诡道失踪,妖国顿陷危局。妖后与白子墨苦心维持妖国局势……直到,大司祭背叛了所有人。”
顾玉成眉头微皱,妖国三大太守的制度,是白子墨百年前定下。
那时候也只是个模糊雏形,或许只是用来收拢人心的手段。步孤仁三人,也还不是三大太守。
大司祭带走圣女,却非百年前。——白郅易比顾玉成还尚小几岁呢。
也正因白氏嫡系流落在外,才导致白子墨不得不落实三大太守这一制度,令步孤仁坐大。
妖国未成三足鼎立,皆因皇族实力尚存,人心尚在。
“陛下就未想过,身为女子,在当年的处境?”宣声似是无意地问道。
白郅易冷笑“妖后梦中日月入怀,早孕而迟生,可不是因为朕的女儿身不足以继承大统、服顺各方、安定天下民心。在妖国,血脉即天命。”
宫廷之中,常有他人所难测的隐秘。
妖后能与白子墨在妖帝失踪后,监国掌政,正是因为妖后那时已身怀妖帝血脉。
身为修士,妖后当年感查到白郅易的性别,担心女儿不足以稳定妖国局势,迟迟不愿诞下血脉,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这么想,当时的妖国朝廷中,当真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连妖后也对自己的血脉信心不足。
但白郅易终究是人心所向的妖国天子。
在妖国神柳池、抚钟楼那段时间,白郅易就已经开始逐步了解妖国曾经的隐秘往事……
妖国历史上,也曾有皇后与皇帝共同处政的时期。称孤道寡,在妖国凭的是血脉。
“母亲迟迟不愿诞下子嗣,是因她将自身血脉,全用来孕养了朕……”即使未曾接触,白郅易此刻对那陌生至极的妖后,也微有动容。
“血脉即天命。在妖国,从来如此。”白郅易重复到。
宣声哈哈大笑,突破阴阳境后营造的神秘感被他天生如此的猖狂…破坏了个
一干二净。
“陛下,妖后,是被毒死的。”宣声口出惊人。
修士很少因诞嗣而死。
若按照白郅易的说法,妖后耗空气血,在诞下白郅易后不久身亡,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有些牵强。
白郅易可以看出,宣声最初只想动摇自己继承妖帝身份的信念。
但面对宣声的惊人之语,白郅易也不着急多说。
沉默,常是特权,更是强者独有的附庸。
白郅易作为妖帝,深谙此道。..
她的帝王身份,便是权利的附庸对象。她实力或许不够,可面对阴阳境强者,也有资格沉默。
宣声失笑,转而问向顾玉成“还记得,南海东宁岛吗?那些战船。”
仿佛是想起波光粼粼的广袤大海上高大威严的船队,顾玉成追忆道“东宁岛,有你的势力根节盘错……”
宣声摇头“你真以为,九祖对仁皇省圣齐宗下手,只是因为你?”
顾玉成眉头微跳,俄顷,心头一紧。
海路!
“你也是笼中狮子,徒劳爪牙……看来那些战船,都是九祖准备的。他们图谋仁皇省已久……”顾玉成眉头紧锁。
宣声眉眼轻挑,神色倨傲“但九祖现在将我放了出来。”
白郅易刚想插言,宣声便指着一处方向吩咐道“陛下肉身在那里。快些归体,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顾玉成这时也吐出一口恶气安慰道“灵魂离体太久对肉身和灵魂都有损害。”
白郅易看着身影越发稀薄的顾玉成,再感受着宣声身上充盈的血气,平静地离去。
顾玉成只觉得嘴巴发苦“九祖想要什么。”
“想要一个自由的我。”宣声淡淡回道。
顾玉成眉头紧皱。
二人陷入沉默,准确来说是强势一方的宣声不愿再做交谈,直接缄口不言。
顾玉成仔细感知周围,宣声的目光落回顾玉成身上。
半晌后,白郅易回到顾玉成身旁。
宣声也不废话,抓起二人便向外走去。
一边走,宣声周身一边溢出大量魔障之气,片刻形成一张人脸,死死盯着白郅易。
很快,与顾玉成相貌别无二致的人脸开口了“你真是废物啊顾玉成。”
顾玉成也不搭话。
四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三人一魔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宣声显然有他的目的,白郅易与顾玉成则有着基本相同的疑惑。
只有顾玉成的心魔不分场合,正赤裸裸地打量着白郅易,明明只是一团魔障之气,可眉宇间的贪恋、渴求之意却灼烫着旁人,张扬无比。
白郅易气笑着嘲弄顾玉成“难不成,昔日的你也对我有襄王之情?”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心魔率先表态“单凭他,如何配得上月秋?”
白郅易有些恼火“你说什么?”
心魔毫不在乎“心有不甘,情受念执,故而衍生心魔。——心魔从何而来,本魔不知道,然本魔为何来……”
心魔直勾勾看着白郅易不再言语。
白郅易见状又不得不释然。
顾玉成未必是襄王,可这心魔,那是铁了心要做白月秋的襄王。
因白月秋而衍生的心魔,自然只为白月秋而称魔。
一直闷声不语的宣声也忍不住笑起来“陛下之姿容仪貌,倒真是神女了。”
“我们要去哪里?”白郅易抓住宣声张嘴的间隙发问道。
“九圣子栖身之地。——那里,有一个东西。”宣声淡淡回道。
勾起的却是更多困惑与不甘。
六百一十五、天下不肖
北道宗一直在暗戳戳地扩张自身势力,不断在隐秘角落中掘开一个又一个逼仄细长的通道,将手伸入其中,暗中推动、勾连着一些势力。
这些事情,徐庆之无一不知。
站在烟气氤氲的山阴处,徐庆之幽幽叹道““一贼杖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今天下大乱,一方动而百处乱,此天下人之不肖也。”
眼下的商国已经开始消化元鼎省,那里有着关中之势,若被商国完全消化、掌握,对九省,不,余下八省来说将是一个糟糕的情况。
商国之地,资源虽不如九省,可失去南三省为照应的北方,在面对拥有地利、人和的商国时,是被动的。
云中省潜龙闻与中天省符横天不断联系着古秦省千寻谱和自家北道宗。
为的就是“外御其侮”。
可千寻谱公开要投靠商国,虽进一步行动。但始终是隐患。
一方面,千寻谱惧怕身旁南三省。另一方面,局势不明,千寻谱不愿早早落子,当那阵前大将。
徐庆之折身往山深处踏去,幽幽笑叹““应笑北原上,丘坟乱如蚁。””
登山的白衣修士风骨俊奇,惹得四方流风荡袖。下山的众人口论天下,逼得面前尘土倒扑。
苗青、杜则雅、朱玄烨、陈忻。
这四名弟子在北道宗算是这一届的天才修士、少年强者。每个人隐隐中都有要迈入悟道境巅峰的迹象,再加上各自的长辈、师父在宗门中执掌一派牛耳的关系,四人都有资格参与北道宗的大事。
四人方才正讨论着北道宗的决定。
一道悠然自矜的感叹倏忽间拂开尘埃入落四人耳中,下山之人的目光登时如火团般集坠在白衣徐庆之脸上。
徐庆之的话,很不讨喜。
什么叫丘坟乱如蚁?北原,又是指什么?
大事将行,怎能自损威风!
连一向以冷面藏匿内心看法的杜则雅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的师父千灵长老作为太上长老,专门司职宗门阵法,苗青的师父林酒清三年前也突破了凝鼎境,开始总揽宗门炼丹的诸多事宜。
陈忻的父亲,那更是不断在凝鼎境突破的天才长老,深受宗主与老祖重视。——朱玄烨的身份也在那里,不需多说。
四人可以较为随意的讨论北道宗,徐庆之一个徐家旁系,境界不过悟道境初期,目测不过悟道三星,怎敢妄议?
四人平时或许各有心事与算计,但面对眼前这个仪态悠然且欠揍、神色恬淡而欠揍的家伙,顿时就戮力同心了。
徐庆之虽处劣势,然而心惊彷徨之态只在仰睹兵书时有过,除此之外,连北道宗老祖朱正镇也不能动摇他的心。
面前四人再怎么气势汹汹,也是劳而无功。
“老祖要帮助谢、江二氏,这个决定徐庆之你也是知道的吧?”朱玄烨毫不客气地质问面前的谋士。——丝毫不记得,当初徐家还曾保全朱氏之血脉哩。
徐庆之自诩张仪、孙膑之流,可并不认为朱玄烨是苏秦、庞涓之辈。——眼前这牛犊子,没必要与之详说解释、细谈安抚。
“谋一己之利则其势必乱,天下皆乱则天下人皆不肖也。谋天下之利则万民必定,天下安定而诸夏抖擞。”徐庆之奋声震开尘埃,侧身穿过四人。
朱玄烨见状便要上前拦住徐庆之,陈忻及时拦下了朱玄烨。
“天下修士纵然不会不顾利害,挺身支持云中省,但都熟知至尊布道天下的恩情,深感至尊风骨,皆有知耻念羞之心,如今我们想要光复大明……就必须和至尊争抢天下民心。
徐
庆之创立网巾军,凝聚了我们一省修士之心,他的手下还有一支十万修士的军队呢。”陈忻前面的话没有任何作用,最后还是那一句“十万修士”将朱玄烨钉在了原地。
苗青越发像他那古怪冷峻的师父,理性到毫无生气地赞同道“现在就是和云中省为首的宗门抢夺九省人心……大家是接受现实,在商国与大明之间选一个,还是难忘旧恩,继续追寻那缥缈的道路。”
“至尊说天下非一氏之天下……”杜则雅欲言而咽,思动渐沸。
杜则雅的师父和她都是普通修士,若无至尊布道,她的师父不可能迈入凝鼎境。
而她也不可能仅凭努力与天赋成就今日的修为。——即使这其中有她师父的助力,但更耀眼的,还是至尊失踪前的那一场,布道。
是他,是至尊在登临太一后,当着天下修士的面,将修炼境界一一展现在天下人面前,拭去那山穷水尽的前路。
由是。地之境,天之境,得以窥探悟道之境;悟道之士,得以修习凝鼎之法。凝鼎之人,终见龙归雨散、燕过风生的天地。——他们,看到了阴阳境,更看到了那座山。
太一境。
云中省扛的,是至尊留下的鼎,是他恩泽天下的遗德。
陈忻看出杜则雅的心事,却不否认“至尊拔剑,八方向化。”
朱玄烨从来都将朱氏的血脉视作荣耀,即使深受至尊恩情,却也冷哼道“我们在与至尊谈判,在和云中省争夺九省之疆域,他白衣徐庆之,不就是认为我们北道宗扰乱了天下!?”
“他觉得大家应该聚在一起,服从一个声音,统一于一方。但又凭什么不是我朱氏的大明?!”朱玄烨的话针般刺着众人脊梁。
三人心里其实都不舒服。
朱玄烨的话,又未尝不是鞭打三人。即使是杜则雅赞同至尊,朱玄烨也不赞同天下归天下人的说法。
天下是强者的!强者恒强,就该如此!朱玄烨心中,坚信不疑。
最清醒成熟,甚至成熟到有些颓废的陈忻心里自嘲道“三百年了,至尊离开后,大荒又是那个大荒了。就像朱元璋死后,他的明朝与其他朝代,也并无不同了。”
“我们都失去了方向……大家都清楚,眼下最现实的只有拱卫一方,重新翻犁大荒的利益,并期待自己能分得尽量多的好处。至于听从至尊的话,把天下还给天下人,该怎么还?——我们三百年来不是一直在前进吗?凝鼎境修士多了不知几倍呢。”陈忻苦笑着,他知道,眼下也只能跟随朱玄烨继续走。
就像陈氏要为朱氏驱动征讨天下的战车一样。
朱玄烨望着徐庆之离开的方向“天下不肖?——你也是天下人。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十万大军送去冲锋!!”
没有陆长恭管教的朱玄烨,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不容他人了。
或许,也是他愈来愈认可大明的缘故。
六百一十六、水镜先生?!
两人一魔被直接丢进一道缝隙中,如泔水桶里泼出的水花转瞬砸在地面迸裂般,三人只觉得脊梁骨都要摔碎了。
顾玉成忍痛观察面前一切。
“一片桑林?”心魔率先发言。
顾玉成将目光投向心魔,眼下他有太多的疑惑。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还能活多久?
无论是妖国苦县宫还是主客门,都明确指出,修士的灵魂无法长久存留天地间。至于多长久,却无一定之数。
至于宣声将心魔甩过来的举动,也很简单。他无法吞噬心魔,只需要心魔助力破开大阵,用过后自然要丢在一旁。
只是不知道,宣声做这一切又有何深意。
白郅易未曾忌惮任何未知,她素来能接受一切,那怕眼前这片天地是所谓的“九圣子栖身之地”,她只是起身向桑林走去。
顾玉成与心魔之间来不及沟通,连忙追上白郅易。
三道身影一一入林,顺遂野径小路的方向不断前行。
日光正好,砂金般烫在青林间,举目低眸间的天地万象皆归于一片幽然。
似岁月侵缠后的青铜美器,古拙中更显雅致。林间只闻叶底鸣脆,不见鸟雀跃枝。
正当三人感叹于俗世造奇境、天公显异力时,摘叶之声莽撞入耳。
顾玉成惊诧十分,任由古灵力扫荡桑林,却觉察不到任何修士气息。
白郅易展开领域,很是平静地等待着。
摘叶之声不断响起,清晰地从一个方向传来,丝毫没有隐瞒来者的位置。
三人犹豫片刻,对方不动,在等他们。
三人向着声源寻去。
但见一名修士头戴莲花冠,身服道袍,背身摘叶,拾入袖中,口中轻呢“欲持金简问长生,人间天地自有意。——顾玉碎成金,玉性难全,顾而成金。”
修士鬓微压霜,身形正好,不高不矮,显然早已察觉顾玉成等人的到来。只是不愿转身,很是神秘。
老修士,摘叶拾桑、举止之中,自带一番气象。
如鹤临风,逍遥自矜。
眼下场景,似那卧龙不出,东风不显赤壁名;老生不谈,诸君皆在庐山中。
顾玉成感受到老者凝鼎境修为,上前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这里,又是何处?”
老修士哼言道“牢山道士无仙骨,却向人间作酒徒。我,一个老酒徒罢了。至于这里,乃是……正鼎源。你也可以叫他昭谏洞。”
白郅易眉头微皱,昭谏洞?昭谏?——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心魔见不得老修士装模作样,猛地靠近老修士“老头儿,这正鼎源是怎么回事,快快说来。”
老修士不言不语,闷声采下桑叶扔到袖中,丝毫不对身后的心魔感到惊讶或怀怯。
心魔受到无视,心头一怒,血气冲头,调动魔障便冲向老修士。
老修士转身,一指定住心魔。任那心魔如何挣扎,仍近不得丝毫。
老修士眸子微动,轻笑道“在下好好先生是也,陛下别来无恙?”
白郅易与顾玉成忽视遭到镇压的心魔,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转过身来的老修士。
老修士相貌平平,属于扔到人群找不出的一类人。
若非老者的修为和手段,绝难会想到他是一名凝鼎修士。
“先生,见过我?”白郅易不解地问道。
好好先生,最初形容司马徽。——那个向刘备推荐卧龙凤雏的水镜先生。
只是。东汉末年的修士,如何能活到现在?——司马徽活着,那诸葛丞相呢?
若是日后误入一个秘境,会不会遇到五虎上将?
顾玉成和白郅易的大脑有些乱。
司马徽笑吟吟地点头,回头接着摘桑叶“我确实是司马徽,且先等我稍许……”
顾玉成和白郅易都还没从司马徽的身份缓过来,一时间也未作出什么反应。
倒是心魔,打不过人,也要骂上几句“水镜先生?这么说,你岂不是老而不死了!?你这个岁数,不应该入土吗?还是说谁掀了你的棺材……”
司马徽也不废话,一把捏住心魔,本来聚散无定的心魔竟好似被人掐住喉咙一般梗塞起来,只能“呃…呃”地喘着。
那张脸随着司马徽的力道增加,也逐渐出现裂隙。
心魔无法发声,脸色愈加难看。——虽然他根本不是人,没有喉咙,不需要喘。整张脸也一直阴暗无色,本就很难看。
但是,它心魔是天地中非体非灵,非魂非魄的力量。
它既不是血脉之力,也不是灵力,更和灵魂毫无关系,但却能吞人身、嗜精血,对修士的灵魂,也有着压制。
心魔的存在超出了现阶段的修炼体系,没有哪种力量能彻底磨灭心魔,只有凭境界上的差距封印心魔……
可封印终非长久之计,灭杀宿主就成为唯一的办法。
只有杀死宿主,才能消灭心魔。这是天下人的共识。
然而今天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自称水镜先生,长生不死也就算了,还能直接掐住心魔。
不是刚才一指定住,而是掐住,是真正地对心魔造成伤害。
虽然不清楚司马徽是否真的能在保全宿主的同时诛灭心魔,但也足够惊人了。
司马徽喘息道“安分些。——多少年了,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哎。”
“以后,就要靠你们了。”司马徽折回身去接着采桑叶。
众人陷入沉默。
正当众人不断回忆着司马徽那掐住心魔的“神之一手”时,原本清闲自在的司马徽突然面色大变,整张脸的皮肉也开始又抖又抽地滚动起来,从左滚到右,再从右滚到左,看样子怪异至极。
就好像……这张脸突然抽风了。
司马徽也不与三人解释什么,挥袖荡出一片灵力,抓起三人便匆匆逃离桑林。
当顾玉成和心魔正失神哑口时,白郅易以口代剑,揭穿了司马徽的假面“你不是水镜先生。”
余下二人一愣。
“罗隐,字昭谏。”白郅易接着说道“唐末诗人。——你见过我,可我困在大阵中三年,头上只有一行诗。那应该是你的。”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顾玉成恍然。
也是,白郅易只问过“司马徽”是否见过自己,罗隐答非所问地承认自己是司马徽,这本就不合情理。
“司马徽”面色尴尬,转而又露出一副坏笑“陛下真聪明。——嘿嘿。不过我们可要快些跑。”
假水镜先生,也就是罗隐此刻兴高采烈的样子,加上他那张正如水波般滚动的脸,让人越发觉得,这家伙不是好人,而且有些……变态。
罗隐并不继续解释,只是拼命带着众人逃窜。
片刻后,桑林中爆发了一声直冲云霄的怒吼“不第小儿!——罗——隐!”
六百一十七、群贤毕至
罗隐,大诗人。
他身形皆足,不算羸弱,也不算高壮。若是与那林中鹤姿的身影重合,或许还有几分隐世高人的风范。
但罗隐一开口,就如项羽铁骑般势不可阻地摧毁了一切关于他的幻想。
“真小气,不就是偷一些桑叶吗?司马徽越老越抠,下次画个大饼给他道歉就是了。我好歹还会画饼,总比他强,连点儿好东西都不给我。还好我凭本事偷来了,要我说……”
顾玉成“……”
好吧,这就是一个贪图小利且话痨无比的老头,什么渊清玉絜、姿仪俊奇,什么天下名士、大德高人,和他绝没有半块灵玉的关系。
白郅易深居宫禁,身边围绕之人每落下一句都是一片膏腴之地,初听无意,深思熟虑后却常常能够挖出、找到所需之物。:
年轻的妖国天子因此领悟了“于简词短话中窥见深意、于繁言絮语中剥丝抽茧”的本领。
只可惜屠龙之技可屠云中游龙,但面对地上的食草牛,需要的却是庖丁之刀法。罗隐的话实在太多,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好像沙滩上的大石头显眼,但在沙漠中就难以遇到。
似乎意识到孤掌难鸣,罗隐一番感叹后转而说道“我们都是元神。——凝鼎境了嘛。”
话短力沉,引得顾玉成与白郅易纷纷侧目。
罗隐见状,又故意将话题调转到另一边“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看个好东西。”
罗隐回头一笑,那张水波般起伏不定的脸此刻也恢复了原貌。
一双短眉上扬,两对小眼镜挤向并不挺高的鼻梁,厚嘴唇上是一片如狼藉战场的花白胡须,乱糟糟的。模样约有古稀之龄。
罗昭谏在历史上本就“人丑诗俊”,野史上甚至说宰相的女儿非常钦佩罗隐的才气,日日捧诗诵读,结果窥见罗隐本尊真容后,连诗也不读了。
眼下的罗隐倒还未达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大概是老来让岁月隐去了几分棱角。
倒是心魔不合时宜地感叹道“不仅丑,还老,而且挺…猥琐。”
罗隐闻言笑嘻嘻地伸出手,一把掐住心魔,差点儿没给心魔捏爆。
很快,罗隐等人落入一片墨条林。
之所以说是墨条林,是因为林中贴满纸条,每个纸条都涂写满词句。
“左思!——左思!出来!你要写《四都赋》?又在写这些东西。”罗隐冲着林中放声叫喊,震得墨条轻轻摇晃。
枝头结墨词,浊气势沉雄。
一道高大身影缓缓从词林墨果中踏出,面无表情的男子微微点头,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罗隐轻笑“喏,这个家伙就是左思。笔力贵纸、才震洛阳的那个左思。”
“又是个丑老汉……”心魔被松开后第一句话就在作死。
左思,一个丑到让老妪都忍不住吐口水的人,史书落墨其容唯二字:绝丑。
左思瞅一眼心魔,什么也不辩,低头以指代笔,于掌中不断书写笔画。
原以为左思会生气的顾白二人也微微怔住。
白郅易心头微动:这是一个痴于文赋的修士,这个气势强劲浑厚的寒门丑士,自有风骨。
罗隐见此情形无奈笑道“不用管他。他是这样的人。”
不等几人去好奇左思掌中所写的是什么,墨林间忽落来一片梨花雨。
又一道白衣身影姗姗来迟,幽倩来客手持绸布舞扇,放在额头之上。
整个扇面色如墨锭,凝实而古朴,微光倾下,又泛溢柔和之象,连那醇厚的乌黑色也不禁留住一抹轻快。扇面外飘垂的绸布似墨见水,愈是向外垂,其
色愈素且白。
似梨若梅。
女子一把舞扇,持于头顶,好似戴着斗笠。翩然独立。
墨词林、梨白衣,幽客持扇山水间。好不风流。
眼见顾玉成流露出崇敬之色,心魔再次开口作死“也是一个丑女罢了。有什么好惊奇的。”
正扒拉枝头墨条的罗隐闻言身形定住,旋即摇头坏笑。——左思可以唾面自干,可以一生贫贱,这些都不是左思生命中不可释怀的憾事。
只有眼前的女子,他的妹妹左棻,是左思心头执念。
左思迎上来者,接过女子手中舞扇。
左棻眼波流转“昔年宫墙下,大雪如海,美人为司马炎执扇而舞,那时我羡慕极了。不慕天子宠宫人,但思父兄家人……我还记得,小时候也曾执扇而舞,只可惜大家都说我不适合这些事……兄长那时便与众不同。那年大雪时候,我就想,如果能见兄长一面,或许还可以跳一曲笨拙的舞。”
口呐的左思连忙轻声安抚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的另一面从来都不是丑,而是恶。天下人皆知美,便是崇尚美,免不了会去追求美,去刻板的定下美的模样。
将“美”固化,本就是恶。更不要说,丑者又何辜,受人厌弃?!——至于我家兰芝,一点也不笨。”
左棻微愣。
前面的话,是反驳心魔。后面的话,是左思真诚的看法。
自己妹妹,总是天地间不谢风华的香木兰芝。
左思回身踏步而来,一把抓住心魔,直接将心魔攥入掌中。
对于自己一直忌惮、忧患的心魔在此地被接连制服这一情况,顾玉成多少已经有些习惯了。
左思瞥一眼顾、白二人,神色中警告意味不言而明。完全是宠溺妹妹的兄长作态。
他知道昭谏洞的处境,也知道眼下这场大战到底是与谁相争……
该他做的,左思绝不推辞。但左思想要维护的人,也绝不退让。
兄妹啊。
顾玉成与白郅易心中各有心事,但有那么一刻,二人都想到了南郡顾家的那棵梧桐树。那是父亲顾明文亲手栽种。
回过神来,再看左思,已与左棻耳鬓相近、低声相语,时不时还会相视一笑。
小老头罗隐优哉游哉走来“大荒约有五万年历史,最开始的历史,其实是传说,像那盘古,如那女娲,在缥缈的传说时代之后,便是妖族的时代,蒙昧而愚识的时代,纯粹而炽热的时代……”
罗隐意识到伤春悲秋不属于自己的风格,于是轻咳道“我想说的是,向上追溯,我们的目光会看到太多模糊岁月,足以令任何人困顿其中;往后推测,能够迈出的距离又更不是我们能把握、肯定的……”
“世局如此,何必犹豫?”一道洪亮声音传来,众人看向来者。
是一名少年,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还没有顾、白二人大。
罗隐见到来者,连忙介绍道“明末夏存古。”
夏存古身量不高,面容姣好,看样子只是一名少艾,但那洪亮的声音与眉宇间决绝勇毅之气,却如寒山挂月,明光炫目,令人不敢小觑这个少年。
随着少年到来,墨林中越来越多修士到来。
罗隐一一指点介绍“那个举止从容的红脸膛,是汉代刘宽,比司马徽那老贼还老好人。平生只贪杯嗜酒,气量很大,是个君子;那个走路像蜗牛的,是南北朝李谐,具体说应是东魏、后来的北齐人,此人善用三短,是人中俊才。
还有那个,陈朝的韩子高,看看,多俊秀,还是将军呢。要我说,男人就要像韩子高和兰陵王这种,又帅又不缺阳刚之气。——当年,哦
,我说的是我活着的时候,当年有几个惨绿少年,仗着脸白来嘲笑我长得丑。几个阴柔小子,油头粉面,也敢称帅。真是……”
顾玉成轻咳一声,提醒道“文武不相敌,刚柔可并济。长得再帅自然也不能失了阳刚之气。不过,你跑题了吧!?”
罗隐撅嘴,遭到打断后兴致不高“哦。你看那个……”
顾玉成与白郅易顺着罗隐的指向,看向一名修士。
与此同时,场内修士的目光也聚在来者身上。
“那个玉面明眸的,就是李商隐。咦?李商隐背后是……司马徽?!”罗隐作势欲逃。
六百一十八、无朕(上)
罗隐提脚狂奔,飞石般激射而出,眨眼不见踪影。唯余烟尘一团在原地,踟蹰许久方不甘散去。
李商隐先是观察、端详顾、白二人,待心底有一个轮廓后,转身安抚司马徽道“先生且莫着急。”
“燕雀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又能飞多高呢?……”话语间,罗隐已回到李商隐手中。
顾、白二人眸光微动,心中似有所悟。
阴阳境。端是妙不可言。而且这个李商隐……
李商隐轻笑“凝鼎境的天,在阴阳境眼里,不过是榆枋。”
罗隐愤愤不平“李商隐,你只比我高一个大境界,别太得意!”
李商隐已习惯罗隐这副臭脾气,坦然道“蕴养元神之物,本就稀少,何况是水镜先生辛劳种下的桑林,那里的桑叶皆可滋荣元神。——你采的,都是最好的。”
司马徽素有清雅之名,此刻却怒发冲冠。若非李商隐在前挡住,怕是早上手和罗隐拼死活了。
老罗是真不讲究,把好好先生都气成了辣酱脸。
罗隐还想辩解些什么,见李商隐侧身要让开,只能羞怒道“还给他行了吧。这么多人看着,我不要脸吗?我这就还给他。真是……欺负老实人。”
司马徽上前揪住罗隐,二人撕扯中走向一旁解决恩怨。
墨词林中群贤各适,三五成群,似乎无人发现顾玉成、白郅易这两名外来者,齐聚林下也不过是为了小宴轻谈、赏观自然。
李商隐眉眼中存带一抹近乎慈祥的笑意,如同老者看着晚辈。
这个容貌隐有郁愁、神色微含凄凉的诗人,他虽凭借阴阳境修为使自己貌若而立之年,但从晚唐走到今天,他见证了太多。
一时间,三人相顾无言。
夏存古来到三人面前“前辈,我想和顾玉成谈谈。”
李商隐正有此意“好,你们都是年轻一辈,总是能交流起来的。刚好,我也有事情要忙。”
李商隐起身,张目远望,似乎又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佣书贩舂的贫苦日子。
转身看向顾玉成与白郅易,李商隐露出一抹释然快意的笑。
夏存古单刀直入,快人快语“不知顾小友可有表字?”
夏存古容貌尚存稚气,但身为明末修士,称顾玉成为小友,自无不妥。
而今修士少有表字,顾玉成如实答道“并无表字。”
夏存古闻言点头“佛经有言“福不唐捐”,后亦写作“功不唐捐”——顾小友以为,功唐二字如何?”
功不唐捐,“付出的努力不会空废”之意。
唐,空而大。唐捐,空耗、虚掷之意。
夏存古为顾玉成取字“功唐”,自然不是说功业皆空。这里取的是“大”之意。
玉成而功大,修身而治国。
夏存古接着解释“我是很看好顾小友的。——希望顾小友能立下继往开来的不世之功。”
顾玉成能感受到夏存古取字中所含的期望,他在夏存古身上看到了南寻的身影。
那炽热的眼睛,正于腐朽禁锢中窥望世界。
“如果到了必要时候,他也会拔剑而起。”望着夏存古,顾玉成如是想到。
“功唐二字,正合晚辈心意。”顾玉成接受了这个表字。
夏存古很是高兴。
一旁默然许久的白郅易陷入更深的沉寂中。
夏存古见之轻叹“二位可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顾玉成如实回答“晚辈的…属下倒是将情况通过通灵玉传了过来。虽然晚辈肉身已失,但还是有所了解。”
白郅易有些惊讶。
顾玉成解释道“宣声霸据肉身,倒是没有毁坏我的任何东西,更未禁止我的窥探,他甚至故意引导我的古灵力去观察通灵玉。”
白郅易恍然“也是。他从未与九祖为伍。”
夏存古点头“说来听听。”
顾玉成详实地将苍舒良提供的情报讲出。
夏存古听后不禁莞尔“人心可用。——如此,我也就不用再多赘述。”
白郅易眉头微皱“我。想知道……”
“这里,九圣子栖身之地,关于这个古老的地方,接下来会全全交给你们。”夏存古打断白郅易,颇为雷厉风行且独断专行。
“但现在,我希望二位来看一看,宣声想要做什么。”夏存古话音落下,四周灵力震动,元神之体同时剥落出丝丝元神之力。
夏存古整个人如同年代久远的碑文般模糊起来,气势也随之跌落。
四周修士都已察觉夏存古的举动,却没有一人出手。
偶尔有一两个修士想要做些什么,也被周围人制止住。
顾玉成与白郅易看得真切、看得明明白白,夏存古是把自己当作墨锭来消耗。
不论夏存古想要做什么,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块墨锭消耗多少,便永远失去多少。
元神之力与灵力结合,一股玄妙力量以夏存古为中心荡漾开来。
任凭顾玉成如何调动古灵力,依旧无法领悟眼前的力量。
夏存古轻咳“修士的灵魂也好,元神也好,没有肉体,便是空中楼阁。哪怕元神雄壮如阿房宫,也抵不过时间侵蚀。”
“除非,境界到了太一境,才能无形无神、具形具神。至于我们,则是情况特殊。”
“修士在凝鼎境之前,主要依靠肉身中的气血、骨肉、经脉、灵海等感知灵力、提升修为。但到了悟道巅峰,想要进一步感查天地、突破凝鼎,就必须凝炼灵魂为元神。”
“这是修士个体的,衍化,质变。”
“在至尊布道前,修士已知道阴阳合和。凝鼎境之前主修肉体,到了凝鼎境,则需寻求肉体与元神的平衡。正是视二者为阴阳,求其合和。”
“领域,便是一个修士自身阴阳合和的产物。注意,这里说的不是阴阳之气。只是肉体和元神平衡罢了。越是趋于和顺,领域越强。”
“凝鼎境修为分为十二星。最后三星的修炼,涉及阴阳境的突破。”夏存古有些劳累,说到这时再无力气开口,索性沉默歇息。
半晌,夏存古的元神之体终于重复稳定。表面来看,夏存古已经恢复,但顾玉成知道,夏存古的元神已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我们这些元神能长存于世,是因为此地的玄妙。——这里是九圣子休栖之地。当年东皇太一离去,留下九圣子治理大荒,不料妖族诸氏叛起,重伤九圣子。
九圣子虽为凝鼎境,依旧肉身衰朽,难以回天。遂隐于大仙天,留族人于正鼎源,开辟一片天地,布下阵法作为休栖之境。”
“我们这些家伙,生前都没有突破凝鼎境。之所以能来到此地,还是李前辈之功……”夏存古还想接着说下去,面前却已洞开一面水波之镜。
没有人感查到这面神秘水镜是何时出现。没人能明确眼前构成镜面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此秘法,由昭谏十洞众修士共同掌握。名曰无朕。”夏存古看着水镜“我们称此地为昭谏十洞,是因为无朕之镜,由罗昭谏推动创立……”
六百一十九、无朕(下)
水镜大小与人相齐,镜面如水,无风起皱,正不断飘溢出缕缕沁心寒气。
波动的镜面中,似布承针,人影景象次第显出,愈发清晰、生动。
水镜中的画面,用白郅易的话来形容最为贴切“通经断纬,眼前之景,宛若缂丝织造,奇华而不流于浮夸,灵秀而不失真姿态。”
夏存古展颜笑道“无朕镜中,诸般如实。不单音容皆纳,甚至比寻常时看去,更多一段英气。”
夏存古刚说完,无朕之镜中景象完全铺开。
白郅易对镜中水月分外熟悉。——这分明就是正紫宫的军机殿。
须臾,白子墨走入镜中,手中正捧着一枚通灵玉,其上刻着特殊符文用以加密。
镜中的画面外传来雄厚之声“怎样?那九祖真的放弃了治下五郡之地?”
白郅易对这道声音有印象,很快恍然:这是大侠十二天的声音。
镜中的白子墨纤毫毕现,眉头拱丘,愁容肃穆,点头道“九祖似乎在帮助宣声稳定五郡之地。——至于那个魔头,他正在分发的魔功(饥谷炉)给散修。”
“……劫万民而填一己私欲,食世人而增一己修为。此等乱世害人的魔功,大利之中必有大灾!若是不加节制地修炼饥谷炉,恐怕五郡之地会有无数修士枉死暴毙!”十二天跨入镜中,怒发皆张,满面怒火。
“这个魔头想要做什么?!——他这样除了令妖国疲弊,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九祖不是想要夺取妖国吗?怎么放任他胡来!?”十二天一手抓剑,一手攥拳,显然被宣声这种裹挟世人、残害国土的行为气得不轻。
若是毫不节制地放任宣声,妖国不知将有多少散修身死于魔功。
顾玉成与白郅易眉头皆是拱丘,露出不解之色。
夏存古却是点评道“那个魔头初入阴阳境,修炼的功法饥谷炉根本不稳定。就算趋近稳定,也并非适合所有人。九祖今日放纵他……又与魔头何异?”
镜中的白子墨异常无奈“据里丐帮、薛城,以及军机卫提供的情报来看,九祖已带着窃侯、跖善二门占领仁皇省。想来,陈镇波已经身死道消。”
“九祖明明能凭借大阵拖延住我们,但他们没有,现在又转守仁皇省。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十二天的怒火转而被忧愁熄灭。
镜中二人开始猜测九祖的目的。
白子墨身为阴阳强者,身存撼岳之力,眼下不得不忍耐于浅滩、平阳,本该恼火的他却愈发沉静下来。
半晌,白子墨微微轻叹“他们想要一个孱弱的敌人。一个不得不偏安一角舔舐伤口的妖国。十二天,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跟我来。”
………
眼见风满楼,不觉要拔剑。
回过神来,白郅易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影响那欲催高城的暴雨。她人不在正紫宫,甚至不在妖国……
白子墨的话落下,水镜便如坚冰失寒、白玉失泽,整个镜面晦暗下去,白子墨与十二天的身影消失无踪。
夏存古咳嗽两声后说道““体尽无穷,而游无朕。”无朕之镜就是不留任何痕迹的镜面。我们试过,哪怕用无朕之镜暗中观察李前辈,李前辈也无法觉察。”
“而且无朕之镜没有任何距离限制。只是消耗多寡罢了……”夏存古话未止,罗隐挤入三人面前。
显然是归还了司马徽的桑叶才得以脱身来此。
“夏存古,你去歇歇,也不怕元神玉碎。”罗隐有些急不可耐地劝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行我愿,何惜此身。”夏存古开口拽词,似乎还要大洒文采,可惜被罗隐半推半撵挤了出去。
罗隐坐下“抚四海
而无拘,这样的秘法,本就需要大付出,大代价。将无朕之镜布在军机殿中,是要了夏存古半条命。”
“不过,这也相当于开辟了一个稳定港湾,只要时时勤拂拭,不令眼前的无朕之镜消散,就可以随时观察军机卫。”罗隐颇为自得。
由不得罗隐不骄傲,这是一个凌驾于天下任何情报收集渠道的秘法。
在昭谏十洞中度过的漫长岁月让罗隐萌生出想要窥探外界的想法。
哪怕不断有元神受李商隐的引导而遁入昭谏洞内,哪怕罗隐可以通过他们来了解洞天之外,是何风光。
可口上风光再好,终不如亲眼一睹。.五
于是在罗隐的提议下,昭谏洞的众元神逐渐熟络,相互间协力同心,逐步在荒芜的空白大地上一砖一瓦地创建了“无朕之镜”这个宏伟的功法。
罗隐自矜其才,却也不自傲其功“这个功法,在昭谏洞内,可以窥探整个大荒任何一个角落。不过,越是防卫森严、荒远绝径的地方,付出的代价越大。至于昭谏洞外,这个功法又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顾玉成眉头微皱“在这之前,你们的消耗该是多么巨大?”
罗隐狡黠一笑“有李商隐在,消耗不多。何况,我们只需要窥探正鼎源就可以。——九祖可是一直在搜集天下的情报,看住他们就是。”
“可惜,现在九祖离开了正鼎源,想要再获得信息,就要在别处落墨了。昭谏洞内的所有元神一同催动无朕之镜,倒也负担得起。”罗隐不无惋惜地感叹着。
“宣声,九祖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另有什么手段?”白郅易提出疑惑。
罗隐轻笑“无朕之境,是我要给你二人知晓的。但你们将要知道的,绝不止于此。”
“像我们大多数修士生前根本没有突破凝鼎境,而今俱是元神。仰赖的,便是九圣子。——他们,也想见你们。”罗隐敛尽清闲之气,起身向墨词林外而去。
顾玉成与白郅易见墨词林下,群贤皆随罗隐而动,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邀请。
不容推辞,更舍不得拒绝。
顾、白二人跟随着罗隐,顾玉成不禁回想起受困正鼎源时,与宣声、秦吏谈论正鼎决前,自己见到的那九道身影。
“李商隐与九圣子有些许渊源;头狼终会从狼群中脱颖而出,同样,天地间未突破凝鼎境,甚至是初窥悟道境的修士死后,他们的灵魂总会有一部分比其他灵魂更久地留存在天地中。”罗隐一边带路,一边解释。
“李商隐与九圣子就是通过特殊秘法——对,还是秘法。天下的秘法大多难以修炼,更多的是只能特定的修士、特定的情况修炼。
总之,九圣子通过特殊秘法将合适的灵魂引入昭谏洞中,再助他们化为元神,借此获得外界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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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天地无倪(上)
“不是我吹。”但凡说出此话,十之八九就是要开始吹嘘了。
罗隐掐腰指着身后众元神“灵魂不成元神,便如未开智慧的妖兽,只有本能。行僵而迟缓,一个个笨拙得像失去平衡的傀儡。
九圣子实力虽是玄妙,但却是无锋重剑,需要一个正确而又关键的人来掌控、引导。而我!就是那个天选之子,是我让昭谏十洞……”
司马徽眼见罗隐嘚瑟到要飞起来,适时插刀子“老弟有诗曾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看老弟倒是颇为符合第一句,纯纯的与时同运,算不得天选吧?”
罗隐登时哑口,旋即反击道“你还说过“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呢,到头来却是三家归晋!我看你也说的也不准啊。”
司马徽瞪大眼睛“诡辩之徒。老夫说的是安天下,非是得天下。何况,得天下易,安天下难。——尔岂不闻秦隋二世而亡,攻守之势异也!”
“得天下,以力称尊!安天下,非大才大国不可!卧龙、凤雏之才,非不能得天下,只奈不得时机。”司马徽言辞有据,铿锵有力。
罗隐才不管那些“这也是你说的不准。休得在这里胡搅蛮缠!”
司马徽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这个不第小儿!”——罗隐于历史上多次考取功名而不第,史称“十上不第”。
罗隐急了“那是因为朝堂昏聩!狼狈充庭,佞臣近君!非我无才!”
“不第小儿!”好嘛,好好先生被逼急后开始专抓罗隐痛点戳了,已经不管敌军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罗隐见七寸被拿,也不管什么言谈口论,直接上手。
司马徽不甘示弱,秉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一旦动手下死手”的原则,当场与罗隐缠斗起来。
李商隐上前安抚顾、白二人“习惯就好。”
同行众元神也不拦着二人,显然也是见怪不怪。
离开墨词林,投身群山里。
“此地山水不穷,四时俱兴,堪称世外桃源。那谭水之下,山川之中,洞穴隐壑无穷无尽。大多数元神便潜修于山穴中。”李商隐引领顾、白二人在山麓下止步。
“等着,九圣子很快就回来。”李商隐盘膝闭目。
顾玉成与白郅易各自用尽手段感知四周,想要窥探九圣子的踪迹。
直到李商隐重新睁开眼,顾、白二人依旧没有发现九圣子的气息。
然而九圣子已经出现在眼前,
准确来说,是一具枯骨。一圣子。
顾玉成记得,这是自己梦中那唯一一具枯骨。
镂空枯骨上挂满黑色冰霜,宛若冰甲。全身上下,微余一丝生机。
下一刻,在众人注视下,坚冰中泛出微热的青气。随着青气的出现,骨架表面的黑色寒冰呈现出轻微震动。
须臾,冰层受震尽碎,稀碎的冰块眨眼化为青气,在枯骨的骨骼上不断腾移。
凡是青气经过的骨骼都生出一根根藤蔓,它们贴着骨骼而生长。
待藤蔓在骨骼上束紧后,一缕缕赤色之气冒出,使藤蔓不断粗大,枯骨的生机也来到了鼎盛。
枯骨倏然开口“水主冬,冬者终而内,万物休藏,微阳敛于内。——咳咳咳!修士将死之时,收尽生机,陷入假死,即为冬;木主春,春气震而动,万物复苏,便是修士从假死中复苏;火主夏,夏者假而虚,宽容万物,使之壮大。这时,修士的生机恢复生前鼎盛!”
绿油油的藤蔓在枯骨言谈中逐渐显露出苍老之态。
“金主秋,秋者,天地反物,百谷皆成。一个轮回,又要开始了。”随着枯骨的话落下,泛黄且苍老的枝
蔓开裂,淌出白色之气,如雾障目,遮蔽枯骨。
白气散去,一个盘膝赤身的修士出现在众人面前“土,主四时之季。它吐生万物,属万物之母。”
“四时五行令。在下为保命而创立的功法。用自己来模仿天地的四季变化、五行转换。寻常时为枯骨,也算是冬眠。必要时以夏气敷体,虽然肉身尚未全部恢复,但却是实力最强的状态。眼下是秋气敷体,模样与生前无异。”赤身修士看样子不想穿衣服,只是向顾、白二人解释这一切。
“我们九个,是师父的九名弟子。咳咳。”赤身修士笑道“在下大弟子,圣黎。其余八名弟子,分别是圣巨,圣禄,圣文,圣广,圣武,圣斗,圣辅,圣弼。师妹师弟负伤在身,由在下来见诸位,”
顾玉成恍然,外面九祖的名号,是从这九圣子名字里扒下来的。也对。毕竟九祖是正鼎源的老祖,而他们以九圣子为祖。
圣黎出现,众元神正襟危坐,以显示尊敬。
连罗隐和司马徽也止住了争斗。
这些元神都知晓九圣子存在,可真正见过九圣子的,那是没有几个。至于知晓九圣子名姓的,也只有李商隐。
圣黎与白郅易、顾玉成一样,都有一双金眸。
圣黎轻笑着感叹道“天地无倪,阴阳无穷。日月总非昨日,山河依旧如今。——从前为了获知外界情报,也是心中杂念繁欲作祟,将合适的灵魂引入此地,助其修成元神……”
“不需与肉身达到平衡的元神很好修成,而且引来的灵魂,都是有把握凝为元神的。”圣黎看向罗隐“他很有才华。智慧或可栽培,才华却独是天成。”
面对圣黎,罗隐即使很得意,却还是保持了应有的持重“当我看到昭谏十洞内的元神达到一定数量后,我便意识到可以尝试着创造出一个条件,功法也好,阵法也好,用来探视外界。
无朕之镜的创造虽如隧洞中前行,缓慢而艰难,最后还是功不唐捐。”
司马徽缓缓走出“无朕之镜的诞生,是应了众修士的心中所愿。而你,倒也是应运之人。”
见司马徽夸赞自己,罗隐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有些小傲娇。
圣黎哈哈大笑“好了,我们等了这么久,难道不是在等这一天吗?”
“任何人心中都有一风动石,你以为它早已随着模糊的记忆、漫长的时光而消失。但你最终还是会发现,它依旧在那里。
那是你无法推倒的,风动石。”
“而今天,我们还要来推一推这块大石头!”圣黎口吐雄谈,气势恢宏。
………
人生经历的不甘、失落、贪求、仇恨、……总有一个是心中的风动石。
这昭谏十洞内,没有一人心中无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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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一、史笔如刀格人骨
无朕之镜乍现,镜面中却是一片漆黑。不时有风声拂过,似乎是一个建筑的隐秘处。
圣黎眉头微拱,接着拍拍巴掌,画面顿时亮了起来。
白子墨与十二天正走在一条狭仄的楼道上。不断向下。
顾玉成与白郅易都有些傻眼。
还能这样?
圣黎解释道“并非场景暗,只是白子墨施下的手段。这种手段并不神奇。真正神奇的,是无朕之镜。——理论上来说,这窥世宝镜是没有上限的。只看你能否消耗得起,实力越强,施展功法的约束越少。”
“所以嘛,我们都喜欢一堆人来操控无朕之镜。”罗隐抱怨道,有些埋怨圣黎的强悍实力。
不过,一个能想到用自己来演化四时五行、并且能做到的人,这样的家伙,天赋与实力,自当冠绝群才。
“呵。”圣黎苦笑道“我的修炼方向,已经有些偏……”
镜面中传来声音,打断了圣黎。
“先帝失踪后,我与妖后,呵……”也是苦笑,白子墨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道“实际上天下人都知道先帝失踪必有蹊跷。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调查这件事情。”
“用尽各种手段,倒也网罗到一条通往真相的道路。”白子墨神色黯然。
十二天感到口干舌燥“什么时候?子墨你何时发现了…真相?!”
白子墨眉头微皱“实际上,我没有得到明确的证据。但排除所有可能,剩下那个不可能的猜想,就是真相。”
十二天有些失望。
猜测可以有千般合理,却不能有一点失算。
再巧妙的推算,也可能被一个小小的玩笑打翻,以至于满盘皆非,处处尽休。
气氛陷入沉默。
白子墨看到十二天眼中的闪烁,那是内心的动摇。
十二天毕竟是他最信任的人。
白子墨终于垮掉了。
“暴雨中没有展翅高飞的蝴蝶,黎明同样不是希望到来的序章。大雨倾盆、黎明过后,只有遍地哀嚎与饿殍。我至今还记得,我是一个曾经连饭都吃不到的人。”白子墨突然陷入回忆。
“我曾天真地以为贫苦中走出的人,终会纤夫般同心合力,拉着船上的人前行……”
“可惜了……步孤仁也好,齐云海也好,风竞流也好,好像天下人在意的都是自己。难道就没有人回头看一看身后那一张张尘埃中的脸庞?”
“我以为我能改变所谓的血脉即天命……我以为,呵呵,世上最可笑的,不过是一厢情愿!”
白子墨双目血红,凄怆异常。
“我这一生究竟在求什么?是谨慎孤行的改变?是志同道合的纤夫?我苦心想要让妖国,不,我想让天下更好……”
但妖国一天天向下坠去,坠入破败的深渊。
……
至尊布道后,白子墨希望能改变白诡道这个帝王,希望去看一看至尊口中“天下归天下人”的世界。
最终迎来的却是妖帝失踪这个谜团。
那之后,他想要稳定妖国局势,想要找寻到真相。
得到的却是身为大司祭的女儿带着妖帝出逃。
在步孤仁等太守的逼迫中、四大当国的忌惮中,军机卫等拥护皇室的势力的猜疑中,白子墨不得不放弃军机殿殿主的身份。
不得不坐视三大太守一步步稳固自己的势力。
就连他自己的家族、后人,也只想将他推上龙椅。
这是妖国的权臣。
一日未曾得偿所愿。
“我的一生何曾有过得意而畅快的成功。——何曾……”
白子墨仿佛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表情,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看着镜中崩溃的白子墨,白郅易不禁泪流成行。
对永恒的天地、长生的人间毫无归属感的白郅易,竟会为自诩向天地请命、欲拯苍生的白子墨流泪。
或许迷失方向的人,在看到他人心中怀揣着彼岸,都会为之热泪盈眶。
十二天哑口片刻。
“白子墨他,一直在承担着一切。他又怎会不心痛难忍,又怎会毫不动摇?”十二天心中微叹。
十二天苦涩笑道“白子墨。我心里从不后悔做过的任何抉择。”
白子墨微微转眸。两行血泪醒目刺眼。
方才。他白子墨不就动摇了?
十二天缓缓地、幽幽地说道“任何修士都应该去迷惘。
只有在生命中投掷出希望而不见回应的修士,才会迷惘。而这样的生命,才算活着。
白子墨,我既然选择追随你,自然不会是因为你从不彷徨。”
“因为你说过的一句话:史笔如刀格人骨,不拜王侯忠黎庶。”
白子墨眼眸微动。
“只凭这一句话?”白子墨问道。
十二天嗤笑“有人信仰得过且过,有人信仰利益,也有人信仰理想。世间千千万万抉择,几个折腰去拜黎庶之民?”
“一句话够了。我从不后悔。哪怕此刻,”十二天对着白子墨灿烂一笑。
白子墨微怔,最后失笑“是啊。一句话够了。人生何须后悔?一个彻底失败的人生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九千九百次,在第一万次放弃。”
他白子墨,终究是白子墨。
……
顾玉成心头微动。
抉择吗?
抉择。顾玉成遇到过很多人,他们都做出过抉择。
像南寻,为了保住顾玉成口中那缥缈可笑的气节,而选择强行突破,身死道消……
如主客门老祖墨政,为了将主客门先辈们的理想传承下去,而选择枯守秘境,与满地荒芜做伴,从此令生命与孤独相认。
他们都是失败者。
一个失去了理想,往日追随至尊的朝气也一同迷失,衰如病木;一个失去了整个宗门,用一生去追求的剑术,也没有如愿。
这就是抉择?
一个修士抉择的对错,是用成功与失败来评判的吗?
顾玉成认为留下正鼎决,劝导得鼎(掌权)修士与黎民共治天下的九圣子是对的。
但他们失败了。
顾玉成以为,不遵守正鼎决的修士,终会失败。
可是妖帝一脉,宣扬血脉即天命、压制万民的妖帝一脉,已经传承了数万年。
哪怕白郅易输了江山,宣声也会取而代之。
那个魔头,也不过是将他人当作饭菜,随意吞食,又肆意浪费。
难道他们会一直成功?
………
呵。
今日的抉择,在日后终会落于史官之笔。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评价,那就做怎样的人。
直到那一天,那最公正的史笔落下的那一天,必会将你的骨肉一一刻出。
到那一天,也是你的***于世人眼中的时刻。
“我可不想,自己在史书上不过是个权谋家,在三方纷争的时刻作为一方诸侯登场。”顾玉成想到“我也想把我的抉择公开于后世。”
无朕之镜中,白子墨与十二天带影而下。他们的心中已经有了抉择。
这场传说,这段史诗,正是一个又一个人,用他们的抉
择与生命来撰写。
六百二十二、天地无倪(中)
无朕之镜中,白子墨与十二天来到一处密室。
与其说密室,不如说是一处地下宫殿。里面大多是灵石铸造的书简。上面刻满了情报。
一些重要的情报,则刻于玉简上。
十二天眨眨眼,感觉眼睛有些发涩“这些?都是…你收集的情报?”
白子墨点点头。
十二天更加惊讶与震惊。
白子墨生性恭谨笃厚,凡是被他收集在册的情报,无不中的。
眼前这充栋的情报,怎能不叫人惊诧?
白子墨指着左手边磨损最严重的玉简“妖帝失踪后,我最开始怀疑的,是四大当国。那时候妖国,江湖帮派也好,地方郡守也好,势力与实力远不如今天。在地方,连郡者必诛,跨县者皆黜。”
“但我很快确认,四大当国并非不能抹除妖帝的存在。他们做不到的,是从一而终地信任对方。
妖帝失踪前后,四大当国的反应也印证了他们的软弱,他们根本狠不下心去破坏平衡,去谋害先帝白诡道。”
十二天捧着一枚玉简,眉头紧皱“这上面说的,妖帝失踪后,四大当国最先怀疑的是你?他们害怕你窃取妖帝之位。但摄于你的境界,他们想到的不是针对你。而是试探你?”.五
“若你想要徐徐图之,他们愿意为你提供称孤道寡的支持与机会,只求四大当国的地位不变。——呵,也不怕你狡兔死,走狗烹。”十二天忍不住嗤笑起来。
“他们并非没有想到这是一杯鸩毒,也并非不担心我会在利用他们后斩草除根。只可惜他们更害怕斗不过我。
或者说,他们坚信这一点。如此的软弱啊……”白子墨带领十二天向右走去。
“地方的官吏,江湖,在妖帝失踪前,根本不敢像今日般妄图分食一碗裂土封侯的羹汤。他们没那个实力。”十二天很好奇,白子墨接下来将展示给自己怎样的情报。
白子墨递给十二天一份玉简“如果我说,妖国所有人,一起谋杀白诡道呢?”
十二天瞪大眼睛“什么…什么?”
白子墨微微摇头“你在想,妖国的势力如何、又怎么可能全部谋杀白诡道。”
十二天用沉默表示认同,并露出虚心请教的神情。
白子墨目光寒凝“从来都有痴心人,终究无有痴心事。——妖国所有势力同心同德谋杀一个帝王,最大的阻碍,莫过于那些拥护妖帝的势力。
可那些拥护妖帝的,也只是因为承担不起失去妖帝的后果。从来没有什么纯粹的事情。”
“可,若是谋杀妖帝,或者让他失踪,带来的利益远大于拥护白诡道呢?”白子墨抬眸发问。
十二天愕然。
所谓忠诚,最要看清的方向。
十二天不解“妖帝一脉,已与那些死忠势力如江河入海般,俱为一体,浑然不分,我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多重的利益,能够翘翻正紫宫白氏的龙椅。”
白子墨轻轻一笑“想一下,妖帝一脉是凭借什么,传承至今?”
十二天面颊上的肉与眉头一同用力,很卖力地思考“……血脉即天命?”
“妖帝一脉…”十二天开始回忆“拥有着传承血脉的功法,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妖帝一脉的天赋。”
白子墨点头“实际上,当今陛下能够如此迅猛地突破凝鼎境,就是因为妖后将自身血脉传递到了陛下身上。”
十二天接着皱眉。他逐渐看到了枯树发芽,逐渐贴近了刻着模糊真相的壁面。
白子墨领着十二天向右继续前进。
“我原本以为是妖帝一脉传承血脉的功法,勾动了妖国诸方的贪心。”
白子墨抽出一枚玉简。
十二天否定道“不可能。妖帝一脉传承至今,靠得是:驭士与民,驶众大夫。
简单来说,就是妖帝通过血脉论让底层散修与各县地域相信“血脉即天命”。将底层固化后,再与各郡世家分享妖国高层,让他们陷入争斗中。自己稳坐正紫宫。”
历史上不乏熟谙此等手段的皇帝。
而妖帝一脉又凭借传承血脉这一特权,更是傲立妖国。
妖国各方对此有所窥伺,也是正常。
只是,在外有人族环伺的情况下,妖帝相当于一个大贵族,庇护着身下的小贵族。
这些小贵族不是不想推翻妖帝啊。只是他们怕人族做黄雀。
……
十二天接着说道“驭其庶民,借敌之势,驶臣下亡于各自相争中…妖帝一脉又可以凭借功法传承血脉…靠着这一套体系、手段,妖国各势力,根本没有理由谋杀妖帝。”
白子墨轻叹“是的。”
“在我失去方向后,我开始臆造出一条坦荡宽途,并为之搜刮证据,期待哪怕一个线索来告诉我,我的猜想是正确而无误。但我失败了。”
“妖帝失踪,幕后最主要的推手不在妖国。”白子墨下定判断。
“依旧是猜测。”白子墨补充道。
十二天突兀地咧嘴笑道“这是你猜的真相?——啧,嘶……搜搜刮刮的事情,我也可以搭把手的。”
白子墨失笑。
哪怕自己说来说去,讲的都是猜测。但他仍愿意在这条路跟到底。
白子墨觉得,道不孤,志有同。
将手中玉简递给十二天。
十二天以元神察看,只见玉简内容如下:
至尊函谷布道,施恩天下。彼于万民,如立大纛于三军之中,斯弗不知,知者无不侧目诧之也。
当时之境况,至尊若扣关而民无逡巡者,至尊若称孤道寡,则修炼世家无有忤视者。
此等盛景,可称之为天地同力,运来功克。
斯人遽然逝,何薄于庶民!
……
十二天通篇看下去,有些头晕。
这篇文章,完全是白子墨对至尊失踪这一事件的抱怨和无用猜测。
之所以是无用猜测,是因为文章中提到的猜测,白子墨自己已经一一否定了。自然就成了无用的猜测。
十二天疑惑地看向白子墨“这……?”
这篇文章,似乎和谈及的妖帝失踪之事,并无联系啊。
白子墨再次递出一份玉简“实际上,当先帝失踪,我就有将此事与至尊失踪联系起来。”
十二天慎重接过玉简:
玉简中,白子墨否定了先前的方向,即,妖国势力不可能全部与白诡道的失踪有关联。
但没有否定所谓的“利益”。
妖帝会失踪,是因为他失踪带来的利益,远大于妖国有主这一情况。
眼下已经排除妖国内部作崇。
要从他处找方向。
十二天继续看下去。
这一次,白子墨的目光放在那里。
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