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三、登船,浪起。
顾玉成只需要找到晏殊词,让这位凝鼎修士感查一边驿馆即可。
晏殊词对顾玉成感官本就不错,听到顾玉成的吩咐也不纠结,直接以元神感查。
很快,晏殊词也发现并确定驿馆空空、唯有四郡修士留下的现状。
顾玉成见晏殊词脸色难看,宁明白晏殊词感受清一切,转身便离开。——他现在还不想和其余两郡的人接触。
晏殊词待顾玉成离开许久,才想起来质疑顾玉成如何感知到驿馆的情况,但转念想到祭酒郑昂,又将这一切功劳推到祭酒头上。
晏殊词可不知道,郑昂对顾玉成的所作所为是反对的。
很快,苗义与沈求鹅来到晏殊词面前,知晓眼前的事情。
晏殊词特意强调了苴壤道的提醒。
苗义看起来面色很难看:作为凝鼎七星的修士,他竟然才发现这些。
但要苗义感谢那些他瞧不起的苴壤道修士,那真是悟道境上天——没门。
苗义只是尴尬地召集所有人,立刻向港口赶去。
这个做法并未得到沈求鹅与晏殊词的认可。
只是可惜,沈求鹅与晏殊词手下即将参与南海试炼的修士,都拥护着苗义的每个决定。
因为在这些修士心中,到了南海,靠苴壤道还是靠苗义,根本不需要选。
沈求鹅与晏殊词也不想同即将在南海共患难的手下们产生分歧,于是捏着鼻子忍受了苗义这次鲁莽而无礼的行动。
苗义再次领着三郡修士把顾玉成等人甩了。
这回,郑昂脆弱的神经终于被点燃,蓬勃的灵力直接掀翻了郑昂所在的房屋四壁。
郑昂以领域直接裹挟着顾玉成等人向港口进发。
一边赶路,郑祭酒也不忘一边训斥顾玉成。
“我说过!这些修士根本靠不住!——那个晏殊词,就不应该救她!忘恩不义的女人!”郑昂一改往日处事不惊的风范,大声训斥着他能想到的所有人。
顾玉成有些难看,倒不是因为苗义的所作所为,而是郑昂的嘴。
郑昂的嘴如同一条载满垃圾的河流,将在场修士冲刷一遍又一遍。
现在还没有到南海,就开始排斥三郡修士,打击自身士气,若非郑昂是个祭酒,顾玉成绝不会让他像搁浅的鱼一样,如此频繁的张嘴。
文栖玉和范蚕生已经开始后悔参与试炼。
苴壤道五人的气氛,已经被搅得不宁。
五人就这么被带到港口。
途中郑昂气息外放,再拿着身份证明,竟比苗义等人先到。
出乎顾玉成意料的是,港口处已经拥有了一座艨艟巨舰。
舰上很快下来一名修士迎接顾玉成等人。
那修士很是恭敬地向郑昂解释“步孤太守早已恭候多时。大人会在船上为众修士讲明南海试炼的要求…还请苴壤道等修士快快上船。”
郑昂没想到步孤仁不仅戏耍了众人,甚至还不许他上船。
然而在感受到一个气息后,郑昂很识趣地点头退下,看了一眼顾玉成,随后传音提醒“步孤仁这次来真的,他在船上。”
顾玉成颇为惊讶。步孤仁竟然会亲自来。
至于步孤仁其本人,顾玉成却不是很惊讶。
白子墨都见过,白郅易也见过,一个权最大,一个名最高的,都见过了。
还怕什么步孤仁?
顾玉成点点头,跟着来者上到船上。
顾玉成等人刚上船,便受到全体目光炙热的逼视。
薄野让明面上还是苴壤道府长,勉强压住场面。蒋雍寿匪气痞气都有,就是无那畏缩之象。
顾玉成则站在文、范二人身后,防止这俩临阵逃跑——那样笑话就闹大了。
顾玉成等人被领到一处潮湿的角落后,苗义等人也登上船。
十道府长聚齐后,巨舰便离开港口。
如吞江河的巨大吸力将这个伫立在港口的船舰推向无垠大海。
在巨舰启动的一瞬间,众人便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灵力与气的沸腾、喷薄。
顾玉成甚至猜想,单单是这巨舰的启动时产生的力量,恐怕连一般的凝鼎修士都扛不住。
当巨舰平稳的运行后,短暂的骚动如泡沫破散般迅速平息。
现场恢复平静,只是这份平静多多少少有些奇怪,地方派的六郡修士没有先说什么,拥皇派的四郡修士就已经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苗义似乎对苴壤道有很大的成见。
顾玉成眉头猛跳。
他几乎已经预见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步孤仁离间四郡修士、六郡修士刁难、苴壤道越发管不住文、范二人。
这些明明近在眼前的威胁,偏偏无法动手消弭。
索性北扶臾和白子墨给的逃命法宝不少。
不然顾玉成难免愁火煎心。
所有修士此时都在巨舰甲板上,互相观察彼此,也同时被一个暗中的人观察着。
顾玉成很快将注意力放到海上。
既然被称之为舰,自然具有进攻的法宝,或明立于船外,或暗藏船舱内。
通过顾玉成的观察,整个巨舰甚至都是一个带着阵法的法宝。——顾玉成虽然没有在丹药、阵法方面登堂入室,但有甘渊在,很多东西还是能大概看清的。
直到现在,顾玉成依旧没有见到郑昂口中的步孤仁。
而甲板上的平静,更让顾玉成感到不对劲。
很快,范蚕生惊恐地来到顾玉成面前“君侯!君侯!”
顾玉成顺着范蚕生的手,面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面前正盘旋着一个又一个漩涡,漩涡中心插着两条没有眼睛白鱼。
仔细看那白鱼,却并非是鱼,那些鳞片,分明是奇特而坚韧、光滑而柔软的羽毛!
是翅膀!
翅膀之下,则连着一条条大鱼。
蠃鱼!
一种很早就消失的鱼!
凡是蠃鱼出现的地方,必定有水灾。
果不其然,除了远处盘旋的漩涡,漩涡之上,更有着一层层翻滚、腾挪的乌云。
那大片、大片的乌云,正朝着巨舰而来。
顾玉成顾不得范蚕生是如何感查到眼前这一切,只是强作镇定地压住身后略有慌乱的四人,将目光看向苗义等人。
一道浪涛被乌云染成浊黑色,如贝壳般排碎在海面上,激起无数水花。
水花四溅,蠃鱼裹挟着漩涡向巨舰游驰而来!
浪潮越起越凶!
五百零四、云来掩刀光
蠃鱼带着乌云腾转,似崩溃的土丘,扬起一层又一层晦暗,飞快接近巨舰。
顾玉成来不及用古灵力感查蠃鱼,他更在乎身后众人的反应。
所有府长和他们的队伍伫立在甲板上,他们的脸庞皆闪过一次又一次惊疑,但很快褪尽、消失。
顾玉成见状,心下有了决断,安慰死死抓着自己的范蚕生“好了。这是一艘舰船。我们又是奉命而来。不到南海东宁岛,不会死。”
东宁岛,铁索寺所在的岛屿。也是这一次采集宵露珠、找寻卫温珠的地点。
顾玉成周围的众人这才收敛惶恐,看向逐渐掩过来的乌云。
顾玉成这时谨慎地调动古灵力,探查蠃鱼的修为。
凝鼎境。算是凝鼎境。
这群已经隐匿在巨舰之下的蠃鱼,有凝鼎的修为。
或者说,有那么一两条是凝鼎。
悟道四星的修为大大限制了顾玉成,以及他感知力的上限。
因此,顾玉成既无法确定蠃鱼的准确位置,也无法咬准每条蠃鱼的修为。
不过,蠃鱼群中绝对有凝鼎境的蠃鱼。这一点,顾玉成可以肯定。
至于极为强力的甘渊,顾玉成现在却不想用。——船上的人,都在盯着他。
忽然,顾玉成将目光看向六名府长。
此时乌云逐渐扩大它的领地,笼住整个巨舰。
顾玉成记得郑昂的话。
武都郡寒石路,府长裴乌可以控兽。
很快,顾玉成目光如深海里的顶级狩猎者一样,隔着模糊的未知,找到了裴乌。
裴乌是一个面颊消瘦、身材修长的修士。
此刻的他,身上正不断翻腾着一种气息。这种气息极为隐晦。
但瞒不住顾玉成的古灵力。
顾玉成凭借他超常的感知力,可以确定,正是裴乌在操控着整个蠃鱼群。
突如其来的蠃鱼,不是巧合。
风平浪静的前一刻,就已经酝酿着对阜阳四郡的针对。——对顾玉成来说,他认为这群蠃鱼是针对阜阳四郡的。
顾玉成知道这一切,却没有证据。更无法阻止眼前的一切。
顾玉成只能不断猜测,裴乌什么时候会操控蠃鱼袭击阜阳四郡。
同时,顾玉成也在分心观察金城郡等人的一举一动。
逐渐地,顾玉成感到不对劲。
如果步孤仁不出现,是想要现在对阜阳四郡动手,那么为何还隐忍不发?
这份平静怎么还凝固在十府长的队伍里?
很快,顾玉成又发现另一个疑问:金城郡的苗义,怎么也如此平静?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这一刻,顾玉成有些急躁。
离开齐云海的五郡之地,被剥夺里丐帮还有徐繁缨提供的情报能力后,顾玉成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孤军奋战。
形势变如山倒之快,纷争起如江河决堤之猛。
一切都是那么快,匆匆登上巨舰,俄顷局势大变。
原本还有些信心的顾玉成也逐渐对眼前一切失去判断力——似乎所有事情都在脱离顾玉成的掌控而发生变化。
顾玉成很无奈,更多的是紧张。
步孤仁和他的六郡府长想做什么?
苗义这家伙一定藏着些什么!
乌云如闻到鲜血的狼群,越聚越猛、越凝越多。
逐渐地,整个巨舰,包括巨舰方圆十里,都变成黑夜。
这不是普通的黑夜,这似乎是蠃鱼召唤出来的。
因此这片黑夜极大的阻拦了修士视线。
顾玉成还好,有古灵力在,哪怕不看,也能感受到眼前一切。
必要时候,甘渊更是一张结在巨舰的蛛网,任何轻微的变动都会传达到这张蛛网的中心,顾玉成。
气氛如厚实的灰烬,寂静下的火星不知何时会被点燃。
在这诡异的气氛下,巨舰内终于有气息苏醒过来。
一个深渊般的修士,正将他孤傲的眼光钉在他的子嗣身上。——步孤拓,步孤仁的长子。
步孤拓的身边是一个矮小而阴险的身影。
那个身影此刻无足轻重。
步孤拓努力与自己的父亲步孤仁对视。
步孤仁淡淡开口“这次南海之行,去用苴壤道修士的血,来为你壮行吧。”
步孤拓脸上泛起潮红。
这位面貌端正的步孤家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在安慰,是在吩咐、在命令。
而他激动的面色,却也不是害怕苴壤道。
南海之行有更大的图谋。
步孤拓是在对他肩负的重任感到紧张。
但在眼下,步孤拓之心又立刻被兴奋填满。——苴壤道的血,会是一个完美的起点。
至少步孤拓如此认为。
步孤拓知道父亲不喜欢什么承诺。——承诺是欺骗的开始。步孤家都这么认为。
而结果才是最好的保证。
于是步孤拓点头后立刻离开。
步孤拓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众修士。
这些修士身上带着浓浓的血气、杀气、戾气。
他们都很兴奋地看着步孤拓。
步孤拓也很兴奋“去,去见见你们未谋面的熟人。”
众修士发出阴险的笑。
这些修士的腰间,或系着铃铛,或系着金椎。
他们在下一刻退回阴影里,实际上是去寻找顾玉成了。
他们要向步孤家证明诚意。用苴壤道修士的血。
乌云垒砌到极限,终于落成一场大雨。
下一刻,顾玉成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这种对死亡的不安躁动,甚至比圣齐宗时还要浓烈。
那个时候顾玉成有常山、南寻,以及荀葵。
但现在,他只有自己。
顾玉成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相信——南海试炼还没有开始,难道步孤仁就要发动杀戮?
在这巨舰之上?
顾玉成那不愿相信的心很快被一道道涌向自己的气息打破。
总共有十道气息,他们像饥饿的豺狼,在为杀戮做最后一次忍耐。
这些气息赤裸裸的指向顾玉成,当然,这种赤裸是高阶修士的张狂。——他们以为顾玉成没有感受到。
实际上,顾玉成周围的几人都没有感觉。
就连谨慎而忠毅的薄野让也没觉察到什么不对的,他只觉得雨里的风似乎陡然紧了几分、冷了几分。
但顾玉成的古灵力告诉他,他危在旦夕了。
可顾玉成不能慌张。
自从与裴乌对视后,顾玉成就一直提防着蠃鱼。
现在还要提防逐渐靠近并暗藏杀机的气息。
当气息越来越凝实后,顾玉成便知道,有十名杀手正躲在甲板下的暗处,正准备着一击毙命、杀死他。
顾玉成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到身下的杀手上。
顾玉成身边的人也觉察到不对劲。
但顾玉成没机会解释什么。
这些杀气很显然是冲着顾玉成。
……
一击毙命的机会来了。
五百零五、疑心叠垒
杀机乍现,却并不像一次爆炸,出场即掀翻一切。它反倒如轻风般,只是没来由地吹起,根本引不了他人注意。
除了顾玉成。他一直在观察这细微而尖锐的杀机。
当十名杀手的气息突然潜伏无踪时,顾玉成猛然一滞。
顾玉成和杀手都知道,一击毙命的机会来了。
顾玉成来不及憎恨自己一瞬间展现出的慌张,杀手们便冲了出来。
很奇怪的是,这些杀手完全不是杀手。
顾玉成在看到这十名修士时,就确定这一点。
从来没有杀手会如此疯狂地来到明面。——十名修士并非直接从甲板下向顾玉成发起进攻,反而是冲碎甲板的阻拦后,才向顾玉成发起致命攻击。
顾玉成境界虽低,但他经年累月的沉淀扭转了那嗜血刀光下的结局。
十名悟道巅峰修士冲出来的一瞬间,顾玉成毫不犹豫地唤出融天锻等五个异火,并捏碎一枚三生戒。
数十个符咒从三生戒内被释放,立刻填满顾玉成周身。
顾玉成不再是单纯的以异火对抗,他将异火附着在符咒上:
每一个符咒的位置都经过精心计算,接着便是由古灵力牵引着五团异火不断分裂,与一个个符咒贴稳、融合。
当所有符咒都有豆点大的异火附着其上后,刀光也了抽下来。
一刀又一刀,近乎成群、绵延不绝地抽打在符咒上。
众多符咒则在刹那间形成一层火的阵法。
这层火的阵法在下一刻坍塌,像水漩涡般释放急速的吞噬力。
顾玉成无法战胜这群人,但他也不需要。只要拖片刻时间,苗义等人便会动手。
然而,杀手们错过了绝杀的机会,便毫不恋战,纷纷松开手中长刀,冲向甲板边缘,像下饺子一样接连不断地跳下船。
落水声响了九次。
还有一个杀手。
他被顾玉成手中的符咒死死缠住。
漩涡已经吞下他一整个臂膀。
当漩涡卷下刀光后,便咬住他的手。
他本可抽刀断手,但他犹豫了,于是被死死咬住,越陷越深。此刻已经失去逃亡的机会。
顾玉成修为确实不够,但他手上伪七品符咒却不少。
看着眼前的杀手,顾玉成眼神逐渐冰冷起来,心绪也飞转起来。
很快,顾玉成将目光投到苗义身上。
只是一眼,苗义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
杀手倏忽出现,已经打乱苗义、沈求鹅和晏殊词的心思。
现在经过极其短暂的交手后,苗义知道他必须出手,必须做出态度。
“纵然有倚仗,我也不能把四郡的关系搞砸。”,苗义他如此想。
然而不等苗义站出来,一个身影已经来到顾玉成面前。
顾玉成只听到一句“成事不足。”,那名被符咒拖住身形的杀手便成了平肩王。
杀手的脑袋砸在顾玉成脚边,骨碌几个圈才停下。
血却溅顾玉成一身。
恍惚间,顾玉成看清来者,却不认识。
来人正是步孤拓。
步孤拓阴鸷地看一眼顾玉成,眉目尽是怒火,旋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下一刻,步孤拓不再颤抖,转身离开。
雨水兀自冲刷着血水,船上只有乱雨溅珠之声。
似乎无人在意眼前发生的一切。
仿佛从没有杀手出现、也没有步孤拓这号人显现。
苴壤道五名修士守在原地,此刻已草木皆兵,一声雷响把四人惊疑的面容刻在电光里。
范蚕生很是难得的没有露出胆怯。
只可惜顾玉成并没有察觉到刚才慌张不已的范蚕生,此刻竟镇定下来。
顾玉成此刻的心思像一长条冰溜子,毫无征兆地摔了个支离破碎。
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处处充斥着怪异。
顾玉成尝试抽丝剥茧,最后只确定一件事:
北扶臾与郑昂的算盘打错了。
这次南海试炼绝不是简单地针对各道府长。
步孤仁定藏有着宏大而阴险的图谋……
蒋雍寿在顾玉成沉思时来到其身旁,犹豫再三,狠下心提醒“君侯或许认为杀一个府长需要谨慎。但谨慎从来都是因为约束,外来的也好,自发的也罢。”
蒋雍寿的话点醒顾玉成。
南海不是妖国。
这片大海,还是一块“处女地”,既没有被耕种后洒下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没有他人暗中放纵,让混乱扎根生长。
所以这就是一片法外之地,至少妖国的规矩在这里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约束力也自然暴跌。
无论南海试炼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场行动暗藏着陷阱却已经可以肯定。
磅礴的大雨似一个喋喋不休、精力过盛的中年人,不断胡乱宣泄着它的激情。
顾玉成可以确定,舰船下的蠃鱼除了未知的作用外,还是那九名修士的庇护者。
裴乌利用蠃鱼打乱了九名修士的气息,算是保护了九名修士。
只是顾玉成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步孤仁手下的六名府长已经占据优势。
那么又是谁对步孤仁产生了威胁,让步孤仁不得不保护那九名修士?
……
十名悟道巅峰修士的失手,并没有换来步孤仁的雷霆之怒,他甚至没有去看自己的长子。
步孤拓却依旧止不住颤抖。
沉默是一把剔骨刀,握在掌握权势的人手中,便能教人失去气节、轻易屈服。
步孤拓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面对他的父亲,他提不起反抗的热情。
而身旁藏在阴影里的短悍修士,也令他自我剥夺辩解的理由。
过了片刻,步孤仁开口,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若有所指“结果是对的就可以。辨迹、耐心、冷静、经验,都是捕猎者不可或缺的技能……”
阴影里的声音似乎来自山谷般,对步孤仁的话做出回应“步孤太守说得对。结果是对的就可以。至于跖善门与窃候门,并不重要。”
步孤仁对不敢示人的矮小修士所说之话,不置可否。
矮小修士缓缓走出,若是古秦省千寻谱的姜德郁在此,定会认出这个三寸丁修士。
步孤仁靠在座椅上,身子没入阴影。
步孤拓与矮小修士心领神会,退了下去。
五百零六、抵达东宁岛
蠃鱼带来的云雨依旧在,并且愈发凶猛。
船舰上十名府长却无一人开口提及蠃鱼。似乎彼此已经定下某些无法触犯的约定。
那脱云雨水,不知是被乌云染黑,还是本就黝黑。
黑珠漫过脚边,顾玉成并没有收回周身火焰,反倒将身后四人笼进火光里。
彼此能看见,也能有个照应。
顾玉成看向范蚕生,眼神因心事格外锐利。
范蚕生慌张地解释道“我原本的家族在海上……所以认识蠃鱼。”
顾玉成心里生出疑惑:我还没开口…这家伙也是被吓到了吧。
顾玉成点点头,对薄野让、蒋雍寿二人说道“走,去见苗义。”
眼前一切都不简单。即使与苗义等人不合,但好歹是一个派系的人,想要试图挖开隐藏试炼真相的障壁,也只能找苗义这些人。
几人闻言跟上,一同来到苗义面前。
顾玉成周身异火萦绕,将发乌的雨水烧成一片又一片残烟,很是扎眼。
苗义盯着来到眼前的顾玉成,对拥有多个异火的顾玉成也稍微重视起来。
不等顾玉成试探,苗义直接以命令的口吻吩咐道“这次南海之行,不简单。薄野府长,还有你…”
苗义极嚣张地指着顾玉成“最好听从于我。”
“金城四郡,本就受白殿主护佑的,更是陛下的臣子。所以我不会见死不救。但你们有五名修士,实在太多……”苗义极具冒犯性的话接连不断吐出,很不客气。
各道府长的队伍或三五一队,或二三结伴。
苴壤道的队伍并不过分臃肿。
但五个悟道修士在苗义——在所有府长眼里也一样——便过分冗余。
保护五个悟道修士在苗义眼中,并不明智。应该叫愚蠢。
“薄野府长身后那三个家伙,若是愿意为我们排除南海的危险,那么带上这三人也没什么问题。”苗义再次开口,脸上那种主人般骄横的神色更加不容置疑。
文栖玉颤抖起来,范蚕生有些恼火。
蒋雍寿甚至反手将要拔刀。
顾玉成直接作出回答“这不可能。——如果非要如此,岂不是让我们的人当炮灰!”
顾玉成的强硬出乎苗义所料。
苗义将目光放到薄野让身上,薄野让面色无喜无悲“苗府长何不让顾里长也当填沟的炮灰?哪有人会把打算共患难的伙伴推出去送死?”
薄野让作为府长,苴壤道表面上的话事人,他的话便是决断。
苗义闻言,面色几变,旋即一笑“你们什么都不懂,对这南海之行,更是什么都不知道!——薄野府长若是有难,大可来找我。其他人,就算了!”
薄野让代表着苴壤道,他的生死,苗义不能不考虑。
苗义的话,印证了这次南海试炼并不简单。
顾玉成观察沈求鹅与晏殊词后,确定这二位府长和苴壤道一样,对眼前的一切并不知情。至少没有苗义这等底气。
沈求鹅还好,晏殊词一脸茫然,不比文栖玉强哪去。
谈话破裂,顾玉成并不说话,看一眼薄野让,便领着众人走向一旁。
待顾玉成的队伍挪到一旁,沈求鹅开口“苴壤道的府长和顾玉成,还是有些绳墨底线的。”
苗义冷笑“底线、气节,并不能保命。”
面对苗义的强硬,沈求鹅越发确信苗义定然知道一些他人所不知的内幕。
沈求鹅没有试探——就像顾玉成也没有过多询问——只是下定决心,该出手保下苴壤道五人时,绝不犹豫。
这一点,与晏殊词不谋而合。沈、晏二人也越走越近。
……
朦胧的黑暗隔绝了金城四郡和武都六郡。
顾玉成依旧没有熄灭异火。
与其束手束脚,不如时刻警惕。而且这五团异火,也能让苗义看到苴壤道的众人。即使苗义不会救薄野让以外的人,但六郡府长毕竟不知道此事。——顾玉成这样想。
头顶的乌云跟着巨舰移动,黑暗中的裴乌还在操控蠃鱼。
这些都让顾玉成感到疲倦。
蒋雍寿再次提醒“我们终究会见到光明。——千万不能像飞鸟,逃出荫翳成群的林中,被射落在林外大路上。”
蒋雍寿这是在提醒,除了要防范裴乌,还要对抵达东宁岛做好准备。
郑昂可是说过,六郡府长一定会在下船时发动攻击。
顾玉成点头,招来众人“分给你们的符咒、法宝、丹药时刻准备着。下船时遇到袭击不用吝啬,有多少用多少。保命重要。”
顾玉成已经判断不清步孤仁想做什么。
令苴壤道惊讶的是,自从身份未知的杀手失败后,整个巨舰都陷入沉默与祥和中。
甚至没有任何气息针对任何人。
于是巨舰在黑暗中离那东宁岛越来越近。
在沉思中,顾玉成终究还是服软,联系苍舒良问道“妖国在东宁岛的影响力有多强?”
苍舒良对薄野让和顾玉成虽然并不热情,但也尽职尽责,很快便答道“远胜中原,商国的手,更不能落在此处。”
苍舒良的回答,让顾玉成生出一种猜测:
或许蠃鱼造成的黑暗本就是被默许的。
妖国在东宁岛的影响力决定了妖国已经把东宁岛视为后花园,是白氏皇族的禁脔。
妖国的公卿也好,四大当国也好,各郡郡守也好,他们都不希望关于东宁岛的事情被太多人知晓。
即使是自家府长。
蠃鱼带来的黑暗,不过是用来提防府长们的手段。
对东宁岛的掌控手段,也一定不止于此。
只是解决一个问题后,往往不是水落石出,而是涉入更湍急诡变的漩涡中。
顾玉成的疑问更多了。
蠃鱼的作用只有这些吗?
步孤仁是因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地刺杀一个府长,真的仅是因为地位的差距?还是另有所图?
那些杀手又在阴谋中处于什么位置?
似乎只有深入谜团,才能看到面纱下、真相的容颜。
顾玉成的疑惑随着时间垒叠,一天又一天,逐渐堵死整片思绪之海洋。
而厚重破朽的疑问,也随着巨舰靠近东宁岛的一处港口,如浪花搅起的泡沫般,飞速散去。
整个行程中,竟然再没有发生过一次意外。这实在令顾玉成感到神奇。
现在,巨舰停稳。
众人来到了东宁岛。
紧接着,两名修士的出现,令苴壤道修士心中的忌惮愈发不可收拾。
蠃鱼惊散,与头顶的乌云一样消失无踪。
裴乌解除了对蠃鱼的控制。
……
阳光下,步孤拓与三寸丁修士缓缓站到甲板上。
五百零七、珍珠泉?
如果混浊的疑虑是噬人浪涛,那么步孤拓出现的那一刻,苴壤修士心头的惊疑不啻浊浪排空。
步孤拓一身的华贵,似乎蠃鱼和愁云便是被他的高贵冲散。
与十名杀手定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修士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胆大,便是有所倚仗。
顾玉成不动声色,注意力全放在那步孤拓身上。
步孤拓一现身,裴乌便上前行礼“拓公子。”
步孤拓很是满意“裴府长。这次南海之行,还要多多仰赖裴府长啊。”
裴乌谦逊回答“为君子牵马坠蹬,乃裴乌所幸。”
步孤拓哈哈一笑,心情大快。
武都六郡的修士们纷纷上前,或熟络或巴结、或谨慎或走过场,与步孤拓打起招呼。
顾玉成紧盯着步孤拓。
步孤仁子嗣?怪不得敢当面杀人,然后坦然出现。顾玉成知道,自己要是站出来说什么,绝不会有人理睬。
薄野让适时开口“步孤家与拓跋家祖上同宗同源。——步孤仁的父亲,是从拓跋家过继给步孤家的。两家还有姻亲。而武都郡,拓跋宪便是拓跋家代表人物。”
顾玉成略显惊喜,薄野让竟然也晓得提前打探敌方底细了?
见顾玉成一脸欢喜,薄野让尴尬咳嗽“这些,都是我提前问苍舒良的。”
顾玉成恍然。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苍舒良态度有些冷淡?
很快,步孤拓开口说道“某,步孤家步孤拓!——这次南海试炼会一直留在舰船上,等候诸位府长!”
众人的目光早就落在步孤拓身上,只不过现在才变得肆无忌惮罢了。
“此次南海之行,是为陛下采集宵露灵珠。——更是证诸位效忠陛下之力、明各府忠忱庙堂之心的机会!”步孤拓神情庄重,似举行一场虔诚献祭。
只可惜,这场献祭的虚伪早已被揭露。在场众人虽与步孤拓一起装出赤心肃穆的样子,但没有一个当真。
顾玉成也一样。一样做出了肃穆样子。
步孤拓满意地点点头“好。很好!既然各位都对试炼热情高涨,那么就由我来宣布试炼规矩。”
“各位府长也知道!这次南海之行所采集的宵露灵珠是要献给陛下的!”不等任何一位府长开口询问,步孤拓便开口确立试炼的神圣性。
无论怎样,妖帝在妖国就是神圣的。——从传世万载的血脉角度,从上下信迷的命运角度。
“所以,这次的试炼,是机遇,也是对诸位的考验!”
“你们自然可以竭尽所能,为陛下收拢灵珠。但我们也不会让你们松懈怠慢!”
“这次采集灵珠的试炼,前三名,会得到奖赏。而后三名。同样也会有其应得的处罚!评判名次的标准以数量为基础,以灵珠的级别为准!”
“若是谁能找到比所有人都多的六品灵珠,那么即使其他级别的灵珠一无所有,也是最优之人。若是谁能找到卫温珠,那便能结束试炼!直接获得第一!”
以上的话,告诉众人一个道理。数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手上要掌握足够多的高品灵珠。
规矩似乎还没讲全,但步孤拓已看向众人。
十名府长皆点头表示理解,期待步孤拓继续讲解。
步孤拓却将目光放到身后。
很快,一名貌甚寝的军机卫在步孤拓的目光中,缓缓来到众人面前。
顾玉成看着来者,又看向四周,发现在场除了自己和晏殊词,都没有任何意外的表现。
步孤仁前迎来者,对诸位说道“这位,就是陛下侧卫——如皋!”
顾玉成闻言,释然想到“也是。步孤仁再怎么蛮横、自大,也不敢只手掌控南海试炼。”
只可惜,即便知道白子墨对南海有所准备,顾玉成依旧感到迷惘。
现在,苴壤道只能将目光放到如皋身上。
如皋已失去白郅易的信任。
现在的他,位置被冰池替代。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
徒有空名的如皋艰难开口道“此次试炼,为期十五年!——但不要忘记卫温珠。”
“诸位最后的成绩,将由我与曲长老核对、确认!”如皋话音落下,又看向步孤拓身旁的三寸丁修士。
众人这才发现,这一直闷声邪笑的三寸丁修士竟不是步孤拓跟班,而是什么曲长老。
紧接着,步孤拓上前张开一卷纸。
“这便是东宁岛采珠港口。各位府长都可以前来进行拓印。拓后即可离开船舰。”步孤拓虽口上说着皆可以拓印图纸,但率先围在步孤拓身边的,还是武都六郡的修士。
顾玉成安静无言,目光与苗义碰到一起。
苗义再次重视这个“顾里长”。
苗义带着众人,来到薄野让面前“薄野府长怎么想?”
薄野让直接拒绝“多谢苗府长好意。”
苗义闻言,冷哼道“下船时候,跟着我们。武都郡那些家伙,拓印完才不会离开,定然躲在某些地方等着你我。——我只帮你这一次。”
苴壤道众人先是吃惊不小,随即释然:再怎么说,还是一条道上的。
顾玉成突兀开口“苗府长好意,我们心领了。”
苗义这回再控制不住面部管理,整张脸似乎燃烧的木柴、带钉的木棍,那愤怒的神情似乎能杀人“什么?!你说什么!”
顾玉成看也不看,错开苗义,上前拓印图纸。
苗义的做法,并不坏。
但顾玉成不需要。
苗义对顾玉成、蒋雍寿等四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态度已经表明:若是下船跟着苗义,苗义不会救他四个。
甚至不会放他们离开。
定会叫他们当斥候、前锋、探路者。
总要把他们“物尽其用”、尽数浪费掉。
顾玉成脑子坏了才会跟着他。
薄野让也不在意这次活命机会。——他没能力面对妖国波诡云谲的未来,总要依靠顾玉成。
苴壤道的众人都选择跟着顾玉成离开。
苗义看着顾玉成的背影,气急而笑“良言难劝该死鬼。”
沈求鹅看着顾玉成的身影,陷入沉思,喃喃道“薄野府长,应该有所倚仗……”
顾玉成拓完粗略而模糊的图纸,沉思片刻,带着众人离去。
南海试炼,竟然要进行十五年……
这个时间,可真不短。——在顾玉成心里。
正当顾玉成沉思时,范蚕生再次来到顾玉成身旁,进言道“顾里长,你不觉得,这个图纸…它蛮怪的吗?”
顾玉成露出疑惑神色,并不说话,等着范蚕生继续开口。
范蚕生见顾玉成保持沉默,依旧紧张,搓着手“我是,我是这么觉得的。南海这个地方,采珠的地方,不少。这个图纸上标注的,大多是一些大的采珠地点。”
顾玉成明白了。
身后的蒋雍寿也明白了“你是怕咱们采集灵珠的时候,被人针对?——也是,这屁大点儿地方,就那么几个灵珠采集点。守株待兔就行了。早该料到这点!”
蒋雍寿说着说着,竟有些愤怒。
顾玉成依旧不表态。
范蚕生终于说出他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一个地方。不大,但灵珠不少。那个地方叫珍珠泉。”
顾玉成微愣。
范蚕生尴尬地笑道“那里,虽然不如大采集点,但也相对隐蔽些……”
顾玉成看一眼身后,确保无人窥视自己,然后点头“或许可行。”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应对武都六郡。”
五百零八、先为不可胜
沈求鹅算是一位妙人,他的领域没有任何攻击力。不仅是晏殊词,绕是苗义,也狠狠地吃惊了。
有亏必盈的是,沈求鹅的领域有极强的探查能力。甚至具备极强的“复盘”能力。
在一定时间内,沈求鹅能够通过灵力残留下的细微痕迹,轻松知晓过去时间段曾发生什么。无论他在场、不在场。
仿佛沈求鹅有着一本比《洗冤录》还高级的解剖书。只不过解剖的是时间。
沈求鹅注视片刻面前的海面。
在沈求鹅眼里,海面上正浮动着紊乱的灵力,沈求鹅以自信到绝对的口吻断定“拦截苴壤道的有两名府长。其中一府长擅长药法,当是六郡中的夏后瓷。另一府长…几乎没有出手,无法断定是谁。”
“至于苴壤道,很果决,也很…富有。五名修士留下了大量传送符咒使用过后残留的痕迹。符咒或许有六品,或许伪七品。能够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销,实在不像一个上任伊始的府长。”
就算老牌府长恐怕也不会如此舍得浪费符咒。
苗义像文盲面对经史子集般茫然无措——面前的海面对他来说,只是一片空白。沈求鹅却尽悉一切。
沉默过后,苗义惊讶地发现沈求鹅竟直直盯着自己,似有不满。
苗义面色不悦“沈府长是埋怨我没有出手帮助薄野府长?”
沈求鹅果断摇头“苴壤道的存在,或许不简单……”
苗义与晏殊词皆感疑惑。
沈求鹅接着分析“苗府长擅长猛攻,晏府长则胜在裨助能力。总体来看……这次南海试炼的队伍组成决不简单。”
“郡守大人们对各道的掌控,有深有浅,但绝不会只有一个心腹。在下本不擅争斗,太守竟会将我放入南海试炼的名单上,实在让我疑惑不解。”沈求鹅看向苗义。
苗义也反应过来什么,点头认同。
沈求鹅进一步说道“结合眼前情况,我想这次试炼,不论武都六郡是否与我等情况一样,但白殿主对我们,定然是报以期望。——互相扶助的期望。”
晏殊词面色一喜“这么说,薄野府长也有擅长的地方?——我们应该找回他!?”
沈求鹅未回答,只开口询问苗义“苗府长邀在下加入队伍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对此次试炼有所把握。想来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吧?”
苗义犹豫起来。
三位府长身后的自家修士连忙低头,眼睛却忍不住想瞟到头顶。
苗义看明众人期待,于是坦白“此次试炼,步孤仁会与白殿主在暗中交锋。东宁岛上,会有人在暗处……”
沈求鹅目露沉思,缓缓点头“这么说,这次试炼和东宁岛一样,对我们来说都极其陌生。……武邑之征,白殿主率先出手。这次,步孤仁不甘示弱,轮到我们见招拆招了……”
晏殊词却在意着苴壤道众人,适时提醒“既然试炼风险不小,我们便将薄野府长等人叫回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苗义很不情愿,一边哼哼不语,一边观察在场所有人。——自然包括三府修士。
沈求鹅目光远眺“看来,剩下四个府长现在对我们似乎没有想法。”
沈求鹅看了一眼苗义。
凝鼎七星,足够到各郡任职。
苗义的实力,确实是南海试炼的最大倚仗。
关于苴壤道,还是不能太急切。
不能引起苗义不满。
沈求鹅思绪清明、计上心头“苴壤道等众人或许也知道些什么。”
苗义好不以为意“一群悟道境,能知道什么?”
沈求鹅淡淡一笑“那苴壤道府长薄野让和顾玉成,皆是白殿主领到陛下面前。又被阜阳北太守破例提拔,未必就什么都不知道。”
“何况。”沈求鹅话音平静,却绵绵有力,不禁令人心旌摇曳“薄野府长原是一县署之长,岂能如此多资源,能如此消耗六品符咒?苴壤道众人的修为,看似不高,但据我所知,苴壤修士前段时间在修为上可是大有长进。”
“这一切,都不似一个新任府长能凭一己之力得到的。或许是白手起家?未必。”
沈求鹅的话如一颗种子,不经意间撬动、松缓众人对苴壤道排斥的心理。
甚至晏殊词带来的修士,已经抬起头。
苗义顽石般的神情最后还是松动,长叹一声“沈府长的话,大开众人眼界,另立一种可能。实在不无道理……”
沈求鹅早领略苗义的强硬刚愎,而以上的话,也只是沈求鹅的猜测,因此沈求鹅并不期待能让苗义以及在场修士纷纷听从自己。
现在苗义已有顺从的迹象,沈求鹅便主动为苗义辩解“苴壤道众人已经离开,我们最好熟悉一番东宁岛。想来薄野府长也有自保手段,不必焦急。”
苗义终于露出笑脸“是。是如此。——试炼情形未卜,沈府长已先推测个大概!这次试炼,怕是要多多麻烦沈府长了。”
沈求鹅不以为功,平静答道“这次南海,采集灵珠还要先放一放。熟悉情况,图谋自保,才是当务之急。”
苗义点头赞同,对沈求鹅,这位高傲府长是真的感到敬佩。
一流的探查能力,细致入微的逻辑思维,行事不咄咄逼人、懂得照顾自己的脸面。
沈求鹅这样的手下不被当成耳目心腹,那才叫怪事。
即使苗义想在试炼过程中当绝对的领导者,对沈求鹅,也并不忌惮,更甘愿开口征询意见“沈府长认为现在具体该怎么做?”
“先为不可胜。”
…………
沈求鹅如是说。蒋雍寿也如是说。
顾玉成五人仗着符咒众多,放开使用,直接甩开追来的两个府长。
而之所以逃离得如此顺利,则要多亏了基本没有出手的温清夜。——庐柳道府长,似乎想置身试炼之外。
至于动手的那个府长,顾玉成并不认识。
顾玉成只觉得那个过分年轻的府长很是面熟,但到底在哪里见过,却无从搜刮。
似乎……他的长相应该再老一些。
无论怎样,苴壤道五人皆毫发无损地逃离出来,来到东宁岛一处山林里躲了起来。
顾玉成在以古灵力确保安全后,便询问众人,针对这次试炼,想要怎么做?
而蒋雍寿这厮,如铁树蹦出花来,破天荒说那句文绉绉的话。
“我们首先要明白!为什么打不赢他们!”一开口,蒋雍寿就显露了自己目不识丁的底细。
薄野让尴尬地咳嗽“先为不可胜。——先创造自己不败的条件、处于不败的境地。”
场面一度尴尬。蒋雍寿反倒厚着脸皮,坦然处之。
薄野让接着笑道“蒋雍寿这家伙,提醒了我。君侯,咱们虽然难以战胜。但我们本就是求自保。”
“既然是自保,那就要想想我们有什么优势。或者对方府长有什么没想到的!”薄野让说着,双目已然放光。
顾玉成一触即通“好主意!那些府长忽略掉的……”
这时文栖玉开口“我、我觉得。”
这家伙不像一个混过江湖的散修,甚至不像堂庙里的老辣胥吏。众人一盯着他,他就紧张起来。
顾玉成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都是苴壤道修士。紧张什么。”
文栖玉这才点头“我觉得。忽略的应该没有。但、但是我想那些府长应该不会去了解东宁岛。”
受到众人鼓励的目光,文栖玉继续开口“步孤太守手下的府长有很大优势。他们根本不屑于了解东宁岛。而我们了解后,则能更好的自保……”
顾玉成欣然赞同“敌人不重视的,往往是柳暗花明之地,另有生机!”
文栖玉极为巧合地说道“而且,老范,他对东宁岛也有点了解。”
范蚕生对文栖玉巧合地提及欣喜若狂,只是脸上终究压抑住心底的狂喜。
蒋雍寿则大呼“我就说要先为不可胜!咱就算自保,也要保得像个王八!缩在壳里,谁也啄不透!”
一时间,顾玉成竟分不清蒋雍寿是夸还是损……
五百零九、祸起萧墙
文栖玉的话,令顾玉成想起珍珠泉。
既然要躲起来巡查、熟悉东宁岛,自然是要选己方了解的地点。
众人跟着范蚕生前进。
“东宁岛由西到东,其地貌分别是平原、丘陵、山脉,海岸山脉。我们下船的地方,便是在平原。”范蚕生显然对东宁岛很熟悉,言谈间如数家珍。
“东宁岛,曾被一群外来的红毛番族修士扼守、霸占。后被朱成功收复。再后来商朝皇帝又收据东宁岛,将此地众民划为生、熟两番民。”范蚕生滔滔不绝的演讲,神色里尽是火热的兴奋,显然是在自己熟知与擅长的领域得到了自信。
“生番民,便是深居山林里的居民,大有与世隔绝的意味。而熟番民,便是那些比较接受大荒大陆修炼、文明的民众。”范蚕生望一眼比较满意的顾玉成,露出莫名笑容。
“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在东宁岛西南部,那里应该是熟番民的活动范围。”
顾玉成提出疑问“应该?”
范蚕生有些尴尬,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在回忆。
“这个…这是因为,现在大荒局势不明。中原、妖国对东宁岛的掌握不比商朝当初强了。”
天下三分,各方势力也无心把目光放到东宁岛上。对东宁岛的掌控与了解,自然下跌不少。
范蚕生的解释,如无形大手,猛地将顾玉成推入冰冷湍急的回忆中。
顾玉成想到了墨政,那位主客门老祖就曾说过:若天下分,则各地相斗,徒耗苍生之力。
大荒的修炼体系明明经过了提高与完善,却对东宁岛的掌控力下降了?
这实在不得不让顾玉成感到嘲讽。
若无国之一统,何来万家同亲?
“大一统的思想在大荒,是亘古不变的期望。”
顾玉成被自己的想法定住,整个人若害了相思般,眼里、面上竟无一点灵动,甚至有些呆滞。
这把薄野让和蒋雍寿都惊住了。
范蚕生甚至两股战战起来。显然是在害怕。
薄野让轻摇顾玉成“君侯?!…君侯…?”
顾玉成连忙回过神“哦!对!对!”
众人当然不会想到他们面前的君侯思想竟跑到了“统一大荒”上,众人只当顾玉成想到了什么,各自在心里主动为顾玉成方才反常的举动圆了过去。
顾玉成很快又陷入沉默。
这次顾玉成总觉得自己是错过了什么。
这种感觉毫无根据,如同蒲公英没来由落到心里,却一下扎根,令顾玉成无比坚信:自己一定是从范蚕生的话语里,忽略了什么。
然而那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到底是什么呢?应该被紧紧抓住的灵光,倏忽间又藏匿到哪里?……
顾玉成的沉默对蒋雍寿等人,还算好,只当君侯突然痴癫,等等就好。
只有范蚕生不停朝根本不看他的顾玉成尬笑。
顾玉成的队伍来到陌生环境,并不想飞行赶路。而这东宁岛也没有什么传送阵——即便是有,顾玉成等人也不会想用——五人赶路的速度自然就降了下来。
不过有范蚕生在,依靠他对东宁岛的了解,众人总能找到安全的地方休息,养足精神赶路。
第三天,顾玉成忽然问摆弄通灵玉的范蚕生“还有多久赶到珍珠泉?”
范蚕生先是一哆嗦,旋即期期艾艾地回答“还有!还有!晚上就能到了吧?是的,今天晚上。……”
顾玉成略显迟疑,点头应下。
很快,五人赶在黑夜的足迹抵达前,来到了范蚕生口中目的地。
范蚕生提议“明日再去那珍珠泉吧。不远。现在去了,也不来不及采集灵珠。”
顾玉成点头应下,沉思片刻后询问范蚕生“我们不用和这里的修士沟通一下?”
范蚕生如同被薅了羽毛的公鸡,抖颤须臾,瞪着眼摇头“这!这还是不用了。这里的修士还不知道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呢。我们可以明天前去查看一下情况,再决定…去不去?”
范蚕生似乎很紧张,但是逻辑却很清晰。
顾玉成心中生出一长串疑惑,而这些迷失的疑惑产生的过程就像:
一只蚂蚁咬着顾玉成的思绪进入关押真相的蚁穴,前进须臾后这只重要的“引导员”松开了嘴,把思绪单独留在了繁杂难解的巢穴中……
顾玉成确信,自己已经接近真相。或者说正在靠近一小部分真相。
只是走向真相的过程不是越来越清晰,反而越来越混浊。
仿佛不沉到河底,就无法得到真相。
但想要捞出“真相”,就必须穿过翻涌上来的浑浊泥沙。
顾玉成心中开始怀疑范蚕生。
顾玉成最后还是与薄野让一起点头,算是应下范蚕生的请求。
第二天启程,顾玉成心中逐渐有了一个猜测,他对步孤仁的过往经历突然兴趣大涨。
赶路过程中,顾玉成突然询问“范蚕生?”
范蚕生连忙应道“君侯,我在。”
顾玉成抬头看天,有意无意地问道“昨天,你和谁联系?”
范蚕生怔住片刻,旋即一笑,竟有些胸有成竹“南荣升。和他联系。——这家伙听说我熟悉东宁岛,所以想让我带些东宁岛的特产。一些药材。”
顾玉成看着突然镇定自若的范蚕生,反倒有些疑惑,浅浅应下:“嗯。”,却不再追问南荣升要求范蚕生携带什么药材。
……
很快,顾玉成跟随范蚕生来到一处空阔的地带。
顾玉成的眼睛闪过一刹金光,甘渊的气息扩散开,笼罩在众人身上。
唯独没有范蚕生。
顾玉成声音冷下来“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一路,太不正常了。”
范蚕生此刻不再战战兢兢,面色却有些难看“你怎么……”
顾玉成打断范蚕生“你不需要知道我如何感查到埋伏。”
薄野让三人闻言解释惊疑不定。
蒋雍寿难以置信地摇头“这家伙,这家伙怎么有胆子——等等,埋伏?”
顾玉成目光洒向四周,最后固定在某个方向,自顾自说道“‘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人的欲望,便是祸患的开始。有人想要地位,有人要法宝。更多的甚至只想活着。”
“我想,范蚕生你也不过是为了自保吧?你不相信我们能在这次试炼活下来。……呵,也是我太……”
顾玉成的话没说完,也不看范蚕生,直接下断定“看来,你和南荣升已经背叛我们。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或者说……是谁?你们投靠六郡中哪个府长?”
范蚕生咽下口水,眼中全是惊惧。
对顾玉成的判断,范蚕生无力也无从辩解。
顾玉成突然展示出来的镇定与手段,令范蚕生感到心慌。
但很快,范蚕生的表情又狰狞起来“顾里长,你不应该把我们拉进试炼中。而且,你们现在也不需要知道我和南荣升的事情……”
顾玉成不得不长叹,旋即陷入沉默。
俄顷,顾玉成开口“我想,是你吧,温府长?南荣升投靠的人,是你。”
…………
寂静。
五百一十、遁入莽林
寂静很快被打破。
鼓掌声响起,三名府长缓缓露出身影。
顾玉成都认得:唐庄道水拂曲、庐柳道温清夜、安河道夏后瓷。
三人身后跟着各自府上修士。
此刻众修士散开,将顾玉成等人围住。
夏后瓷脸色苍白,方才是他鼓掌。
顾玉成突然苦笑“夏府长,夏后宁是你什么人?”——顾玉成想“我早该想到的。”
大荒特色:按照家谱字辈取名。
很显然,夏后瓷、夏后宁,都是“后”字辈。
夏后瓷一愣,并不隐瞒“后宁?乃是族兄。你见过他?”
顾玉成强行保持平静“一面之缘。当时身为一介散修,第一次见到悟道巅峰的修士。印象深刻一些。”
夏后瓷微微嫌弃“他还没迈过凝鼎…”
水拂曲打破二人“融洽”的氛围“和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做什么?”
顾玉成并不理会水拂曲,只将目光调转,看向温清夜。
温清夜面貌堂堂,若是有“美男子官邸”,温清夜定然是与潘安、卫玠做同僚。
顾玉成甚至觉得,当初安陇省金墉武城下对自己兰陵王的夸赞毫不贴切。
至少在温清夜面前并不如此。
温清夜这位俊朗府长先是很恭敬地对水拂曲与夏后瓷笑道“恕我鲁莽。不过在下确实想和顾里长说上几句……”
夏后瓷没来得及开口,水拂曲率先点头应下,态度要缓和许多。——英俊而有礼貌的男人,总能讨得女子欢心。
何况这位温府长的实力,可不想他那清静无为的态度一样软弱。
温府长看向顾玉成。
他只看到一个气势稳重、内涵锋锐的男人。
“这个人对突发情况总能处理得很好。他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或许会限制他的胆量,但绝不影响他的思维……这不应该是对手。”仅仅是看着顾玉成,温清夜便得出自己的判断。
顾玉成不知道,眼前的温府长根本没有迁怒于他。——正常的温家子弟都会记恨顾玉成出于自保,挑起了温齐两家的争端,导致温家衰颓。
温清夜对沉默的顾玉成开口“顾里长如何确定,南荣升倒向了我?”
顾玉成长叹一声“古棠也曾为了自保出卖我。——‘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背叛……”
顾玉成并不生气,也不轻慢、忽视。
“至于南荣升,我一直在提防他。他得不到重用,被人猜疑,心生怨恨做出背叛,也不令人难以理解。”顾玉成看向温清夜“至于如何确定?”
顾玉成轻松一笑,没有回答。
温清夜只能微皱眉头。
顾玉成感叹道“我没想到,五个悟道修士,竟然能惹来三道府长。”
这一点顾玉成是真没想到。
这一点点失误,打乱了他昨夜安排的退路,眼下却也只能将一切寄托在那上面。
顾玉成一路目睹着范蚕生慌张举止,在最后抵达此地前的最后一晚,已经猜到范蚕生的背叛。
顾玉成以为一道府长便是看得起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是三道府长,这相当于对面一半的势力了。
这回是水拂曲做出回答,她只是冷笑“你应该庆幸。我们驻扎在这里,只是顺手消灭你们罢了。”
夏后瓷眉头微皱,对水拂曲的话显然心有不满。
水拂曲却直接呵斥夏后瓷“怎么?难道连一个将死之人也畏惧吗你?”
夏后瓷没有回答。
水拂曲接着看向顾玉成“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温府长说过你是白殿主看好的人。”
顾玉成表面上神色平静,心里却在骂“…该死!白子墨,不给我情报,却想要让我证明自己的价值……”
苗义是知道些什么的。武都六郡中某个府长也一样。
而顾玉成也被水拂曲认为知晓着什么。
顾玉成不回答,抓住水拂曲话里漏洞“所以,六郡府长驻扎在这里?”
水拂曲立刻翻脸,指着夏后瓷“你该动手了。”
夏后瓷面色苍白,却绝非病弱体虚的修士,在他的身上,顾玉成能感受到一种不因境界而拥持的危险。
夏后瓷没有动手,只是感叹“如果再向前几步,阵法限制之下,顾里长就是锅里的螃蟹了。可惜,可惜……”
不等水拂曲呵斥漠视自己的夏后瓷,温清夜已然与夏后瓷站在一起。
二人互看一眼。
温清夜冲夏后瓷淡然一笑“夏府长也看好顾里长?”
夏后瓷坦然承认“你我总是有着近似的地方。”
二人同时将目光投向顾玉成。
夏后瓷与温清夜很重视顾玉成,与水拂曲不同,二人看重的不是顾玉成知晓什么,而是顾玉成那恐怖的感知力。
二人在窥伺顾玉成的古灵力。
巨舰上杀手那次失败的袭击,就已经引起夏后瓷与温清夜的注意。
即使有符咒加持,若没有强大的感查力,根本无法反应过来。
相差五个小境界,却能从容应对。
这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让夏后瓷与温清夜知道,顾玉成连凝鼎境初期也能感查,那么这两位府长可不会如此斯文地处理眼前事。
他们会比最贪婪的蟒蛇还凶猛,恨不得一口吞下顾玉成。
顾玉成隐约明白过来,忍不住促狭道“我的功法可不适合二位。”
古灵力与血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顾玉成甚至可以肯定,没有他的血脉,想要修炼古灵力,几乎没可能。
这时候,水拂曲纵然再迟钝,也明白了夏后瓷与温清夜的野心,躁动地叫喊“怪不得!怪不得!温府长还真是眼光独到啊。”
温清夜勉强应道“我们。应该是我们。”
水拂曲冷哼,对这个英俊男人的好感也降低许多,只是单刀直入地询问“二位府长是不想带我一个?”
夏后瓷的话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想。怎么不想。”
接着,夏后瓷开口劝慰顾玉成“功法适不适合,总要练过才知道。——顾里长若有成人之美的心,我们也可以大方地放诸位……。”
范蚕生不识趣地打断夏后瓷“不能放了他们!”
放了顾玉成,范蚕生可不想面对顾玉成未来的报复。
夏后瓷直接忽视范蚕生“顾里长觉得如何?”
顾玉成摇摇头“恐怕我要辜负夏府长的好心了。”
夏后瓷不经意间露出狰狞神情“没关系,我有办法让顾里长开口。”
面对夏后瓷的笃定,温清夜与水拂曲先是迟疑不决,随即似想到了什么,都沉下心去。
然而不等夏后瓷三人行动,顾玉成已经掏出一张符咒。
夏后瓷狐疑地看着顾玉成“顾里长掏出的是…符咒?”说到最后,三名府长都有些想笑。
面对凝鼎修士的围杀,悟道修士拿出一张符咒,好比大军压境却请来糊弄世人的神棍泼粪退敌,可笑程度不分高低。
一直精神紧绷的薄野让却突然开口“准备好了。”
文栖玉和薄野让手里也多了一张符咒。
五百一十一、昏迷
夏后瓷三人的手段没未得及用上,顾玉成四人便已逃走,把范蚕生丢给三位府长。
水拂曲瞪着眼睛,似遭到羞辱般浑身颤抖。
温清夜来到范蚕生面前“你应该知道顾玉成有如此众多的符咒的。”
范蚕生失神地点头,旋即惊恐否认“我知道……但我不清楚,他们有那么多符咒!我,我不知道!这不能怪罪于我!您总不能让南荣升失望吧?”
温清夜随和一笑“怎么会?顾里长狡猾阴险,是我们没猜到,关你何事?”
范蚕生这才松口气,惊觉自己在温府长面前甚至不如顾玉成身旁安心。
夏后瓷话语间满是不甘“那些符咒不会将顾玉成传得太远。我们现在追……”
温清夜摇头“我想,不用追了。”
水拂曲难以忍受失败,开口质问“区区悟道境!有什么好惧怕的!”
温清夜不受水拂曲影响,笃定地判断道“不是惧怕。顾玉成等人逃离的速度已经说明一切。——他们早有准备。”
对间接促使温家衰落的顾玉成,温清夜已然将之视为深谙人心的行家。
顾玉成的表现也说明他早有准备。
夏后瓷深表赞同“看那苴壤道四人,我反倒觉得顾里长是领导者。”
温清夜目光转动,看向范蚕生“薄野让没有顾玉成的胆量与智慧,会被反客为主,也不稀奇。”
范蚕生被温清夜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浑身乏力。
水拂曲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为被迫接受局面的人。而且还成为三人中的末位。
水拂曲不能忍受。
温清夜却开口堵住水拂曲的嘴,一并熄灭她的怒火“水府长若觉心中不平,也应该把怒火撒在罪魁身上。”
说着,温清夜将范蚕生推出去。
范蚕生惊恐不已,只觉整个脑袋已经炸翻天,甚至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跪下去的一瞬间,范蚕生恍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像任何苟且偷生的人一样,边流泪边淌尿,丑陋至极地向温清夜求饶“温府长!我熟悉东宁岛!我是南荣升的人啊!温府长不是真的想杀我,对吧?温府长只是想考验我的忠心……”
水拂曲一道灵力结束范蚕生的惶恐。
温清夜直接飞到水拂曲身旁。
水拂曲这才开口询问“杀了他有什么用?”
温清夜挑眉噘嘴,显得很俏皮“没用。泄愤而已。何况杀一个没用的修士,还能让水府长息怒,这范蚕生也是死得其所了。”
水拂曲冷笑“二位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我甩出决策之外,现在拿这么个芝麻修士,就想搪塞过去?”
温清夜并不尴尬,只是好奇水拂曲如此善妒易怒,竟还能当上一道府长。
温清夜没有表现出疑惑与不解,只是顺着水拂曲附和道“水府长误解了。这个范蚕生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们痛失顾玉成,杀了更好。怎么会是搪塞?”
水拂曲像棺材一样死硬的脸也像棺材一样充满晦气“就这么放走顾玉成?”
温清夜淡淡摇头,决心淡化自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夏后瓷。
夏后瓷顺势解释“这不需要担心。顾玉成是林间麋鹿,逃不出东宁岛这片林。”
水拂曲并不服气“怎么,他若是藏匿起来,你能把他从东宁岛这片大树林揪出来?”
夏后瓷摇摇头“东面是生番的地盘。我们只用守在这里就可以。凭苴壤道那些人,没本事应对整个生番部落的修士。”
水拂曲看不起夏后瓷这个南三省弃子,冷哼一声,显示自己的不满意。
温清夜见状只能亲口劝慰“我们的职责在这里。——水府长就算想要顾玉成的功法,也不用心急。在下有办法。”
水拂曲有些动摇。
温清夜见水拂曲盯着自己的脸看,勉强露出微笑。
水拂曲脸色倏忽间红润,心情也好了不少“那就信你一回。”
温清夜整个呆住,心里万马奔腾,忍不住想到“这水府长,莫不是看上我了?不应该吧,一道府长,如此色迷?”
不等温清夜回过神,水拂曲已经折身返回。
夏后瓷来到温清夜面前,谨慎询问“温府长真有办法?”
温清夜苦笑“办法?——有。随其自然就行。”
夏后瓷一愣,旋即失笑,点头承认“这是个好办法。”
三人的小集体,水拂曲终究还是那个局外人。
…………
顾玉成领着薄野让三人狂奔,一路上连头也不回。
最后还是文栖玉累倒在地上吐口水,众人这才停下。
除了顾玉成,其他人都累趴下了。
顾玉成因为甘渊盘踞灵魂上,像兴奋过剩的公鸡,精神得不得了。
蒋雍寿强一点,疯狂地喘息“咱们,这是逃到万山圈子里了。呼呼!呼!真他酿累。”
喘了许久,蒋雍寿便在好奇心地催促下开口询问道“顾里长怎么做到的?一瞬间就把咱们传送走了?”
顾玉成精神抖擞,开口解释“昨天晚上我就觉得范蚕生不对劲,和薄野让点头暗示。等你们晚上睡着了,我便和薄野让沟通一番,越聊越觉得范蚕生有问题。”
“所以趁着夜色,在我们休息的地方布下传送阵?”蒋雍寿带着惊叹且敬佩的心问道。
顾玉成点头承认“有甘渊在,你们根本感觉不到。更不用说范蚕生。——我只是好奇温清夜如何接触到南荣升的。”
蒋雍寿忽略顾玉成的疑惑,赞叹道“是啊!温清夜也没察觉。他还以为咱们只是单纯地用符咒逃跑,没想到是用传送阵!
当时符咒只缓冲了一下,如果三人,不,任意一位府长用全力,咱们都逃不掉!——哈哈!可惜他们没有!”
顾玉成勉强点头“我原本以为对付咱们的是一名府长,没想到,最后来了三名……”
顾玉成心中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最后都化为沉默。
薄野让则开口提出疑惑“南荣升的事情先不急。大人竟然能断定范蚕生投靠了温清夜。”
顾玉成露出轻松的笑容“这其实不难。——温清夜是五郡之人,仅此而已。”
薄野让与蒋雍寿一起点头。
范蚕生即使背叛,也不可能把手伸到五郡之外。
“至于齐云海手下另一位王存瑞,也不需要怀疑。”顾玉成补充道“祭酒郑昂说过温清夜不想出手对付阜阳四郡,他想到做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别的地方有贡献。这样才能不受其他府长过分逼迫。”
薄野让三人皆点头赞同。——策反范蚕生,顺手拿下苴壤道,也算是贡献。只可惜没成功。
紧接着,文栖玉紧张地站起来“我!大人!大人!我不知道老范——不不不!我不知道范蚕生背叛了您。我是被蒋雍寿哄骗来的。但是我连他都不敢反抗,更何况是您呢!我真的,我要恨也只恨蒋雍寿!”
蒋雍寿面色一红“奶奶的,你小子摘得是真干净!”
眼看蒋雍寿要动手,薄野让及时制止“好了!不要再纠结这些!文栖玉本就…对你有怨言,让他生会儿气吧。”
蒋雍寿不服气,想找顾玉成讨个说法时,猛然发觉顾玉成面色惨白。
顾玉成感觉天旋地转,顿知不妙——甘渊的使用超负荷了。
顾玉成强撑身子,硬着头皮嘱咐道“我们要,再多逃一段距离……快、快走。别让温清夜三人追上来。”
针扎般的痛楚令顾玉成眼前一黑。
五百一十二、狮设族
顾玉成在昏迷的一瞬间依旧担心温清夜三人的追赶。
顾玉成根本不知道温清夜错把自己当成具有全盘计划的阴险之徒,根本没想到他布置的传送阵只有一个。
而温清夜三人交谈间花费的时间也让他们丧失了追上顾玉成的可能。
茫茫山林,即使是凝鼎修士,也很难在这其中找到一支隐藏起来的队伍。
这也是为什么顾玉成四人要向山中逃跑。
顾玉成突然的昏迷令在场三人全都失去方向。——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薄野让眉头紧皱,本应暂时接替顾玉成领袖位置的他显得手足无措。
蒋雍寿反倒狠下心做出决定“西边现在是不能去了!——温清夜他们定然在守株待兔呢!”
文栖玉一向没有主张,这时候只知道附和“对!是这样!”
蒋雍寿瞪一眼文栖玉“闭嘴!”
薄野让叹气“好了。你还要听我的话。不要对文栖玉太刻薄。——我们继续向里走,先找一处隐蔽地方安顿稍许。顾君侯突然昏迷,总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蒋雍寿气哼哼地点头,依旧瞪了一眼文栖玉。——即使是这家伙做错了,除非是有权威并且让他折服的人开口,不然他不会承认并改正自己的错误。
显然,那个有权威的人已经昏迷,暂时是没人能管得住蒋雍寿。
陌生带来的紧张无时无刻不刺激着队伍。
这使得谨慎的闯入者失去思考余地,只顾着提防着面前的一切。
很快,众人便会领教到东宁岛修士的手段。
葱茏蓊郁的森林处处腾浮着雾气,似年迈病人,张着豁牙的嘴,费力地喘息。
整个森林都是病人,雾气中带着一种病朽。
在雾里,到处都有奇特的气息飘到三人鼻子底下溜进去,各种不知名花卉的奇异味道,甚至不乏阴暗处传来的妖兽尸体腐败的味道。
一开始,这支队伍还会对各种模糊味道警觉不已,但随着时间的侵蚀,众人竟习以为常起来。好像他们很熟悉这里。
在广阔的森林里,植被仿佛天地唯一的继承人,把空间不断占领,只剩下小部分空间。
薄野让等人在这其中赶路,速度慢得可怜。
蒋雍寿看着难以栖身却处处藏着阴暗的森林,抱怨道“这真是要渴死在河边了?——这里明明有那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
文栖玉颤巍巍地提醒“都充满未知。大概都是野兽的巢穴。是危险之地。”
蒋雍寿不以为意,找到一棵大树靠在上面“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太累了。困!就是困。像是疲倦的老虎。想来顾里长也是太累了吧?”
薄野让忍不住把手放到刀柄上,差点就要抽刀教训蒋雍寿。
蒋雍寿连忙开口“我知道顾里长昏迷着!也很关心!但是薄野府长,你也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吧?我们都太困了。让我睡一觉。等我醒来你们再睡?如何?”
文栖玉很赞同“养精蓄锐!”
薄野让沉吟片刻,最后做出让步“你们两个都睡吧,我看守。——你可不要睡得太死。我很快会叫你。”
蒋雍寿知道后面的话是对自己说的,连连摆手“放心!我舔了那么多年刀口过日子,舌头都有老茧了,机警得很!睡一会儿就能生龙活…”
不等蒋雍寿说完,他的呼噜响起来了。
对蒋雍寿的吹嘘,薄野让只觉得可笑。然而很快,薄野让感到不对劲。——他似乎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并且困。仿佛再不睡,就要昏过去一样。
薄野让昏迷的瞬间,他心想“坏了。这里是生番修士的地盘,我怎么如此大意……”
薄野让已经猜到森林里诸多气味中一定有一个具有昏迷效果。可惜觉察得太晚。
当最后一个人像石头一样栽倒后,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缓缓现身。
显露身形的约有三十人,显然从顾玉成等人行进在深林中的某一刻就已紧紧跟踪顾玉成等人了。
他们是一群佩繁饰、带彩冠的修士。境界多为悟道境,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天之九星。
他们的冠、额、耳、颈、胸、手脚等处都佩有不同饰品,男子身纹图案,女子身无体毛,并且每个人都有黥面,男子皆刺额部中央与上下颌,女子只刺额部中央。
无论男女,个个精壮干练,显然是在高山密箐中狡捷、勇剽的猎手。
一名男子缓缓来到顾玉成身前,露出疑惑的神情,接着转头示意族人安全。
男子刚点头,便有一道身影冲向男子。
周围人先是惊讶,待看清身影后,便纷纷笑起来。
纵然这段时间部落的气氛不是很好,但大家对潘家兄妹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好感。
哥哥潘大虎是护山的勇士,他孔武有力而沉默坚毅,总能在群兽与林植环绕间为族人找到安全的地带。
妹妹潘晓虎则是鬼精鬼精的精灵,她的欢笑总挂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并且有事实证明,她那亮闪闪的眼睛里不单单有童真与坦率,更有查微避凶的见识。
而且潘晓虎是部落里唯一不黥面的人。很好认。
这对兄妹是部落丰收与安定的象征。
如果潘大虎狩猎后空手回来,族人们不会认为是潘大虎大意,只会怪罪运气。更有甚者,会担心今年妖兽是不是太少、是不是被其他部落捕杀殆尽了?——这一点也不夸张。
至于潘晓虎,大家也喜欢她。她的年轻活力,她的聪慧狡黠,她的待人真挚,她的乐善好施,总之这位精灵除了过于好动,在大家心里就没有一点缺点。
潘晓虎来到兄长面前,咯咯直乐。
潘大虎被妹妹的举动惊住,疑惑不解“你怎么来了?”
潘晓虎不怕这个威严的战士,谁让这是她哥呢?她伸开双臂,露出肆意却不失礼的笑容“我听说有客人来狮设族?”
潘大虎摇摇头“是敌是友尚未清楚。”
潘晓虎不以为意“即使如此,我们狮设族的人也不会肆意杀死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潘大虎依旧紧绷着脸补充道“在没确定他们是敌人之前。”
潘晓虎哈哈一笑“但在确定不是敌人后,我要和他们痛饮达旦!”
潘大虎有些受不了自己这妹妹,摇摇头,伸手撒出一张网,把顾玉成四人圈进其中,运转灵力,拖着四人前进。
潘晓虎有些不乐意“怎能这样,用网拖拽,好像手上的是货物。好歹也是修士。”
一名看起来很有身份的中年男子为潘大虎辩解“哈哈,晓虎,虽然是修士,也要吓一吓才能知道是敌是友。——现在不得不如此。何况他们身上迷鲽香还远没到失效的时候。”
潘晓虎无奈点头,噘嘴嘟囔道“知道了。朱长老。”
而顾玉成等人,被狮设族的迷香迷晕,即便放在地上拖拽也没有丝毫反应。自然也不可能提出抗议。
除了蒋雍寿,这厮似乎在昏迷时也不老实。
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是在喘息还是在咒骂什么,总之经常发出一长串低微的声音。
五百一十三、饮酒
文栖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温馨的屋子里,而蒋雍寿那煞星正坐在自己腰旁,看脸色阴沉得好像在思考要不要把自己丢进河里淹死。
由于刚睡醒,大脑还没正常运转,谨慎与胆小被统统忘掉,文栖玉竟然开口威胁蒋雍寿“蒋雍寿!你个混蛋,别想杀死我!我就知道你是头狼,有机会就要吃肉。”
蒋雍寿先是一愣,紧接着气笑,一巴掌抽在文栖玉脑袋上“你个白痴,不知道白痴的肉又柴又涩吗?——仔细看看你的处境!”
文栖玉闻言四处张望起来。
蒋雍寿心累地叹道“我让你看,你就只知道看。你这辈子只能当兵,听从别人的命。”
文栖玉不服气,奋力起身,顿觉脑袋昏沉,缓过神来又呆怔住。
蒋雍寿冷哼道“呵,现在感觉到了?——咱们一身修为,没了。真够古怪的!我见识广博,还真没见过这种毒。”
胆小的天性回归大脑,过度谨慎再次成为文栖玉的习惯“毒药!我们中毒了!我们也没招惹谁啊?不、不能啊。怎么能……”
蒋雍寿厌烦文栖玉的反应,只觉聒噪,呵止道“好了!死不了!——我们应该是被抓到生番修士的部落里了。”
文栖玉连忙追问“我们睡了多久?”
蒋雍寿伸手比出一个“三”,接着说道“我是早上醒的,你下午醒。中午有修士来送饭,我跟他简直是马牛错齿,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好不容易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天。”
文栖玉猛然想起什么,惊慌地问道“顾里长呢!——还有府长!”
蒋雍寿鄙夷地指向文栖玉身后“不就在你身旁躺着。一惊一乍。”
文栖玉却不肯安静下来,望着身旁昏迷的顾玉成二人,手足无措地感叹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两个不会被献祭吧?他们不能砍下咱们的头颅炫耀吧?毕竟没有深仇大恨。——顾里长没事吧?他还没醒。薄野府长……”
蒋雍寿终于忍受不住,板着脸大喊“停!你小子在这里瞎担心有屁用!你我都没事。何况府长和里长。”
文栖玉不认同“顾里长晕倒的原因我们都不清楚。实在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蒋雍寿也担心,也知道兀自担心并没用,只能装作镇定“哼。顾里长有阴阳境的师傅,不可能没准备。死不了!也不会有任何事!”
文栖玉这才放心下来,目光落到薄野让脸上,嘴唇微动。
蒋雍寿知道文栖玉又要问东问西、杞人忧天,顿时劈头盖脸地呵斥起来“你个臭小子!有脑子不如和我一起想想怎么应对眼前事!”
文栖玉嗫嚅着反驳“将近一天,你不还是啥进展也没有。”
蒋雍寿被揭老底,臭脾气一下子蹿起来,起身就要动手。
文栖玉只觉得委屈不服,也想起身,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到蒋雍寿身后,愣了下来。
蒋雍寿见文栖玉面对自己敢分心,格外恼火“你是脑子不好使,眼睛不想使。看什么呢?——后面有个……”
蒋雍寿一回头便看到身形修长的潘晓虎。
潘晓虎像猎豹般从容而有力地立在二人面前,带给二人一种异域的风情。这种感觉在中原和妖国很难找到,甚至连相近的韵味也没有。
蒋雍寿惊颤不已。身上没修为,好比将军没士兵。
面对蒋雍寿和文栖玉二人的痴呆反应,潘晓虎只是笑而不语。
文栖玉率先发问“蒋…大哥,这女人怪好看,像个女侠。不不!我是说,她…应该听不懂咱们说啥吧?”
蒋雍寿为了维护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风范,装出自信模样,心虚地保证“就算她能听懂,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等蒋雍寿接着自吹自擂,潘晓虎先憋不住笑起来。
蒋雍寿面色一红,心里格外不是滋味,总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怕这女人要对自己出手。
就这样,蒋、文二人紧靠在一起,与潘晓虎对峙起来。
潘晓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用中原话开口嘲讽“两个大男人,像是吃草长大的!”
蒋雍寿和文栖玉没想到潘晓虎会说中原话,呆在原地许久。
终于,不服输的蒋雍寿开口否认“我们怎么可能吃草!”
潘晓虎眼噙嘲讽,戏谑地叹道“食草的动物喜欢在遇到未知时选择逃跑。食肉的动物却知道应该保持镇定、试探底细。你们方才慌慌张张,哪里像吃肉长大的!”
蒋雍寿辩解不了,只能怪潘晓虎的中原话太流利。
蒋雍寿试探道“你们都会说中原话?为什么中午来的那个修士嘴里像含棉球似的。”
潘晓虎摇头“狮设族只有一部分修士会讲汉语。”
蒋雍寿“汉语?——你是说中原话?”
潘晓虎更瞧不起蒋雍寿了“你真没见识。人族以汉唐为荣,文字为汉文,言语为汉语,有什么不对的?妖国也说汉语呢。”
蒋雍寿被潘晓虎多次呛住,一时不想再开口。
文栖玉谨慎地问道“那你们说的是狮设话?”
潘晓虎沉吟稍许,最后点头“可以这么说。”
文栖玉再次鼓起勇气“那,你们抓我们来……想干什么?”
潘晓虎反问“这要看,你们想干什么?”
蒋雍寿与文栖玉皆摇头不止。
这次南海试炼绝对有隐藏起来的其他目的,所以二人现在也不知道,来这东宁岛要干什么。
潘晓虎见状长叹“本来你们醒了,我还很高兴呢,想着有朋自远方来。结果你们啥也不知道,看来应该醒过来的不是你们俩。”
蒋雍寿不惊讶潘晓虎对中原话的熟练,他只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白坦率的女子,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潘晓虎想起什么,看着蒋雍寿笑道“你们会喝酒吗?”
蒋雍寿虽然不清楚潘晓虎想做什么,但不愿再被瞧不起,立刻喊道“会!千杯我不倒,万樽我不吐。”
潘晓虎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不行啊。——一万杯算什么?我们狮设族的美酒,就是胃里装不下也不忍心吐出来。”
文栖玉忍不住抬杠“那,装不下怎么办?”
潘晓虎目光忽闪“装不下?我不知道。我总能装下。”
蒋雍寿被激起好胜心,站起来就喊道“走!让我见识、见识狮设族的美酒!”
潘晓虎点头“这才对嘛!终于有点儿用。——我去找人拿酒。你们,哦你们俩修为不在,也不用我担心了。”
蒋雍寿面色一红,觉得被女人瞧不起很难受。
潘晓虎自认及时地补充道“在原地等我,不要乱走。——放心,咱们饮酒,我不用灵力解醉!”
看着潘晓虎身影闪走,文栖玉连忙上前“蒋大哥!你怎么这么鲁莽!咱们还不知道顾里长怎样呢,怎么就有心思赖到酒桌上?”
蒋雍寿心里虽有气排不出,但还是有分寸“没办法。这酒得喝。现在主动有人和咱们交谈,还会说汉语,是个打探情况的好消息!不能放过!——更何况,我喝酒,怕过谁!这女的又不用灵力。”
文栖玉还想说什么,蒋雍寿却已经扭过头望着门口不说话。
文栖玉见状只能叹气。
很快潘晓虎复返,一挥手便在门外摆出一张桌子,三把座椅,冲着屋内高喊“来!我们痛饮达旦!——你们也不用担心另外两个家伙。他们最迟明早醒来。那个最奇怪的金眼睛也是!”
蒋雍寿闻言顿时安心不少,还特意瞅了文栖玉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瞧,我就说应该和这女人喝酒。这还没喝,就有信息到手。”
文栖玉见状,只能垂头丧气地跟上蒋雍寿。倒不是不看好蒋雍寿,只是文栖玉知道自己是半杯倒、一杯吐。
潘晓虎不仅带来酒,还有一盘鱼干。
然而潘晓虎一边嚼着鱼干一边宣示“这是我的。你俩喝酒就行。”
蒋雍寿冷哼一声,给文栖玉先倒一杯。
文栖玉略显犹豫,一饮而尽,接着两眼放光,又自作主张喝下一杯。
蒋雍寿意料不及,却也没制止。
俄顷,文栖玉的脸红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坐在原地不停傻笑。
蒋雍寿这才确定:酒没毒。
文栖玉觉得自己是象棋里的过河車,能纵横整个棋盘。——他喝了两杯,没吐。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在蒋雍寿和潘晓虎这种老酒客面前,却不敢表现出得意。
很快,文栖玉栽倒在桌子上,昏睡过去。去在梦里得意。
潘晓虎听着文栖玉惊人的呼噜声,并不在意,只是盯着蒋雍寿看“如何?这酒。”
蒋雍寿举起酒杯,一口闷,接着神色讶然,端起桌上酒壶左看右看,只看到那酒壶囫囵一整个,没有任何雕琢。
但再闻味道,却是越闻越上头。
潘晓虎见蒋雍寿如此模样,得意不止“不可思议吧?——这酒入口不烈,微咸不香,没有回甘。但是第二口下去,口中满香。你必须喝下一口,上一口的才会香醇起来。”
若非姣好的容颜时刻提醒着蒋雍寿,不然蒋雍寿真有可能与意气风发的潘晓虎称兄道弟。
但一想到潘晓虎旁若无人地傲气,蒋雍寿便沉默下来。
他实在受不了被女子轻视。
蒋雍寿没明白,他只是难耐任何人轻视。
潘晓虎看着蒋雍寿,突然凑到蒋雍寿一臂之距。
蒋雍寿毫无准备,手中酒壶像标枪般被甩了出去。
酒壶砸在地上,潘晓虎笑得格外欢心,毫无预示地说道“你这人好有趣哇。”
蒋雍寿恼羞成怒“你在小瞧我?”
潘晓虎笑得更欢,捂着肚子在座椅上翻来覆去,好像被蛇咬中,正拼尽全力抵抗。
蒋雍寿望着眼前的潘晓虎,心里堵着一口气,越憋脸越红。
还好潘晓虎笑得肚子疼,停止了她夸张的欢笑,不然蒋雍寿恐怕会被憋死。
蒋雍寿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在侮辱他。
潘晓虎却提醒蒋雍寿“你不觉得在处境未知的情况下,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的男人很有趣吗?——真的,你和朱宝马小时候一样。”
蒋雍寿不知道朱宝马是谁,他只是止不住怒火。
不关任何其他,只因为潘晓虎的轻视。
可惜在潘晓虎眼里,她的举止都是友好的示意。
蒋雍寿的愤怒很快熄灭。
不是因为潘晓虎,她从不改变自身态度。
……
潘大虎魁伟的身材投射出一片阴影,笼罩住二人。
五百一十四、狮设族长老
潘晓虎见到兄长,连忙将手中酒杯塞给蒋雍寿,吐着舌头装糊涂,用狮设族语言感叹“啊。——他说口渴!我没喝酒!全是他喝的。”
蒋雍寿见潘晓虎指向自己,眉头紧蹙,觉得潘晓虎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潘大虎气笑,用生涩的汉语说道“不要欺负人。你嘴里的酒香还浓着呢。”
潘晓虎吐舌,持宠撒娇“哎呀,大哥怎么老是拆穿我。小时候还说要像父亲般爱我、丈夫般宠我、兄长般护着我、姐姐般谦让我……”
潘大虎面色绯红,惶急地打断潘晓虎“小时候的话当不得真!——你偷偷来见这群人,我亲自来找,已经算是护着你了!要让父亲知道,非要罚你禁闭!”
潘晓虎吓得身子一缩,对向往自由自在的潘晓虎来说,把她禁锢起来简直是最难忍受的酷刑。
潘大虎见潘晓虎老实下来,转动目光,看着蒋雍寿“你就是兽伶?”——潘大虎咬着牙,还是没把发音咬准。
不等蒋雍寿回答,潘晓虎嘟囔道“他一问三不知,才不是首领呢。”
潘大虎闻言坐下,拿过蒋雍寿手里的酒壶,兀自喝起来。
潘晓虎眼馋,身子半离座位想要抓酒壶,被潘大虎瞪过后又不情愿地坐回座位。
潘大虎喝了几杯,似乎觉得不尽兴,低着头闷声发问“剩下两个什么时候能醒?”
潘晓虎闷闷不乐,嘟着嘴“清晨?子夜?快了。”
潘大虎眉头微皱,看一眼蒋雍寿“好,这小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
蒋雍寿怒色满面。
潘大虎见状冷哼一声“怎么?中原有句话说得好,言不美,言不美信,信不?……”
……
潘大虎突然忘了自己想说的那句名句,一时间尴尬起来。
现场只剩文栖玉的呼噜声如浪潮般翻涌不止。
潘晓虎哈哈大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真实的话不一定好听。好听的话不一定可信。”
潘大虎也不尴尬“是这句。我们各族各部,都不喜说谎。你有本事我就夸。一无是处也别厚着脸皮生气!”
蒋雍寿一时无语,低头喝起闷酒。
“把我们修为禁了。说我们没本事。”,这句话蒋雍寿也只是在心里想想。
潘大虎态度强硬,蒋雍寿可不敢像对潘晓虎那样正面对抗。
夜色铺来,潘大虎甩手丢出三朵火团割开黑暗。
潘晓虎取出一件外套,披在文栖玉身上“哎呦,没修为别冻出问题了。——至少还没到该杀的地步嘛。”
蒋雍寿注意到,潘大虎没有制止潘晓虎。
沉默与火苗幽会,寂静在耳边撕咬。
潘大虎看向屋内“既然醒了,就出来吧。”
蒋雍寿猛然看向房屋,只见一个笔挺的身影立在门口,唯有模糊的轮廓。
潘大虎冷笑“都出来吧。何必探路?”
终于,两个人来到火光下。
顾玉成神色萎靡,看那样子,说是沉迷勾栏瓦舍也不夸张。
薄野让倒是强些。
顾玉成咳嗽几声“阁下?是…”
潘大虎沉吟片刻“你是首领。”
顾玉成也是沉吟须臾,接着点头承认。
潘大虎这才自我介绍“这里是狮设族——东宁岛众族之一。我叫潘大虎。旁边的是我妹妹潘晓虎。”
顾玉成眉头微皱“妖国…朝堂修士。顾玉成。”
潘大虎点点头“阁下似乎…”
顾玉成保持沉默。
顾玉成醒的比薄野让早,薄野让俄顷也跟着醒过来。
只是甘渊带来的疲惫还未拔除,若非感受到潘大虎张扬强势的气息一直在针对自己,顾玉成绝不会出来。
纵然出来,也是薄野让做前锋试探。
可惜修为不在,根本瞒不住潘大虎。
不过,顾玉成能够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修为似乎正被古灵力唤醒。
或许潘大虎也感受到这一点。但顾玉成不会坦白。
潘大虎神色凝重,在火光与阴影下显得不怒自威“你们来东宁岛,想做什么?”
顾玉成眉头微皱。
潘大虎口中的“你们”,自然是妖国派来的十道府长。
顾玉成知道自己面临的谜团绝非现在能理顺清楚的,于是只能勉强保证“我们所有人,并不是一个整体。——我只能说…我们四人,对贵族没有威胁与敌意。”
潘大虎冷哼一声“哼!”,接着像是想到什么,起身冰冷地命令道“明天!去见我族长老!”
潘大虎接着扭头叫潘晓虎“跟我走!——明天再来。”
潘晓虎还想说什么,但在潘大虎强硬的态度威胁下只能不情愿地低头跟上。
二人突然离开,令醒着的三人手足无措。
顾玉成保持沉默,并不慌张。
薄野让直接询问蒋雍寿“这狮设族,什么意思?他们想干什么?”
蒋雍寿眉头微皱“他们似乎更在意我们的态度。”
薄野让沉吟须臾,续而指着文栖玉“这家伙怎么睡成这样?喉咙里塞爆竹了?”
蒋雍寿解释“这狮设族……我原先想知道他们态度,就和潘晓虎喝酒。结果这家伙两杯醉了。——应该给他上盘花生米。”
顾玉成长叹“潘晓虎人怎么样?”
蒋雍寿纠结稍许,不情愿地承认道“比他兄长强。——文栖玉身上的衣服就是她披的。”
顾玉成点头“看来,这狮设族中对我们的态度,也是有慈有严、有喜有厌。只是不知道…哪一方更多。”
薄野让眉头微皱“明天我和他们走。”
顾玉成摇头“不用。既然问了谁是首领,就瞒不过去的。”
薄野让咬牙“那又如何!——不能坐以待毙!”
顾玉成起身“嗐。明天再说。先睡好。”
顾玉成是真的困,一种难以缓解的困顿。
蒋雍寿无奈地抱起文栖玉“反正也逃不走,先休息一晚上吧。”
这一夜顾玉成睡得格外香。——灵魂因甘渊而过度劳累,实在无法保持警惕。
第二天正午顾玉成才缓缓醒来,猛然睁开双眼。
顾玉成的直觉告诉他,木屋外有人。
看一眼身旁众人,除了文栖玉,另外二人也睁开双眼。
薄野让叹道“我先出去。”
顾玉成沉吟少许“走吧。我们一起去。”
薄野让沉吟须臾。方才点头。
潘氏兄妹没有来。门外站着的三名长老。
潘晓虎口中的朱长老为首,另外两名长老分别在侧。
其中一人与潘家兄妹貌相神似,顾玉成推测,此人就是兄妹二人的父亲。
还有一名女长老。她身上的威严似乎比另外两位还要炽盛。
三人先是用狮设族的语言沟通,不时打量着顾玉成二人。
最后朱长老率先开口“顾玉成?”
顾玉成点头应道“是我。”
朱长老也点点头,招手示意跟上。
三名长老相继转身前进。
顾玉成和薄野让相看一眼,点头跟上。
五百一十五、西士毕娅!
蒋雍寿和文栖玉想要出门,但被守在屋外的修士拒绝——用他们的刀枪。
而顾玉成和薄野让也很谨慎地跟着三名长老。
没有修为的二人第一次落后十步开外,便被女长老以一种咒骂的语气斥责,她那爬满岁月的干瘪瘦脸又添上一层怨气。
朱长老轻轻叹气,没说什么。另一位长老一声不吭。
接着朱长老回头以灵力抓着二人,托到空中便向前走。
这个样子简直像是狩猎成功后高举猎物的炫耀,或是俘虏敌人后游街示众的狂傲。
薄野让登时红了脸,尤其是那些妇孺好奇而惊讶的目光,更是薄野让所难以忍受的。
薄野让摇摇头,发现顾玉成面色平常。甚至会对木屋外的孩童做鬼脸,引得一阵阵尖叫与欢笑。
朱长老看着顾玉成,面色微微缓和。
顾玉成甚至回头安慰薄野让“这算好的。没有挂在马后面拖拽算是对咱们客气了。”
薄野让闻言哭笑不得。
很快五人来到另一片区域。
这里的房屋由竹子建造。一种特殊的竹子。
这些看着一样的竹屋如海水一样黏稠,似乎没有任何方向。
偏偏三名长老如鱼儿般轻松穿过一个个竹屋,九转不停、绕行不晕。
在顾玉成放弃记住路线许久后,三名长老来到了一处竹屋外。
面前的竹屋与其他房屋并无区别,只是看着更精美。——各种工艺缭乱而巧妙地紧凑在一起,恍惚间带给人庄严,谨慎中令人感到神秘。
女长老以命令的口吻对朱长老说了些什么,朱长老沉闷地点点头,与另一位长老交换眼神后,打开竹门。
顾玉成二人来到竹屋里,发现还有一名略微年轻的女长老。——也或许不是长老。
出乎意料的是,年长的女子对年轻的女子态度格外鄙夷、倨傲。
古灵力带给顾玉成的是一种天赋与直觉,因此没有修为的顾玉成依旧可以模糊的确定:那个年轻的女长老,应该是在布置阵法。并且已经完成。
女长老与朱长老沟通片刻后,便走竹屋。
接着,朱长老将顾玉成扔到屋子中央。
薄野让依旧被控制着。
三名长老围绕着顾玉成低声吟唱起来。
未知而陌生的语言组成佶屈聱牙的歌声,似怪石嶙峋中呜咽出的梦呓,却没有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神圣。
就连紧张、急躁的薄野让在不断听闻吟唱后也渐渐安心不少。——很奇怪,却又很…正常?
这是一场漫长的仪式,通往未知的彼岸。
在时间这座渡河舟上,能做的只有等待。
顾玉成的精神被不断拉扯,他的耳朵里不断钻进奇怪的词汇。
其中被提到最多的词便是:“西士——毕娅!西士毕娅!西士——比娅!”。
那是一种呼唤,带着恭敬与庄重、神圣与严肃。
即使不知礼的人在听久这种呼唤后,也会感到没来由地敬畏。
很快。
顾玉成的头顶盘踞出一层层铅黑色的气雾。
这层气雾刚成型,三名长老言语中的情绪便越发饱满,如被点燃的干柴,焦灼剧烈。
又过了片刻,那层气雾转换为雨过天晴般的金光——柔和而不刺眼,平淡而典雅。
就连顾玉成都感到一种,亲近。
莫名地感觉在心间涌起,顾玉成却不觉得荒诞。
三名长老这时嘴里只有那句“西士毕娅!”,那种敬畏无以复加。
顾玉成敢打赌,大明皇帝也得不到这种虔诚与敬畏。——或许明太祖可以。
那团云和光交融、消散,最后充斥于整个房间。
顾玉成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什么在端详自己。
不仅是顾玉成,薄野让也隐约感受到。
这时,三名长老的眼神全都压到顾玉成身上。
古灵力可以感觉到,那股未名、未知的气息正渐渐对顾玉成生出忌惮。
顾玉成有些惊讶。——他现在可是连修为都没有。
女长老疯狂地尖叫起来,口里不知在喊着什么。似乎是诅咒,又像是失败后的疯狂。
朱长老和另一名长老面色也阴沉起来。
朱长老攥着手,眉目中已积蓄杀意。
顾玉成心头狂颤。
薄野让想要喊些什么,胸膛却好似被细沙堵住,声音被不断摩擦,最后什么也不剩。
就在朱长老站起来那一刻,那个气息——或者说,“西士毕娅”,对顾玉成的态度突然转换为亲近。
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子嗣一样。
是的,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子嗣一样,仁慈而欢喜。
顾玉成又吃惊了。
女长老的尖叫却更大了。这次声音中还带着不甘。
朱长老眉头紧皱,发出一声呵斥。
女长老吃惊地看着朱长老,许久后反应过来,愤怒地起身,走到门口坐下,两眼噙满怒火盯着朱长老。
西士毕娅——那气息最后保持在对顾玉成感到欢喜的状态上。
一片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朱长老开口“我是狮设族长老。朱怀仁。”——朱怀仁的汉语比潘晓虎还要纯正。
朱怀仁接着指向身后“这位是潘蟒。潘大虎、潘晓虎的父亲。”
潘蟒的面色依旧阴沉,似乎对顾玉成抱有很大敌意。——朱怀仁虽开口,态度也只是比潘蟒强些。
朱怀仁没有介绍女长老,反倒询问“你能感受到西士毕娅?”
顾玉成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朱怀仁陷入沉默。
耐心像蜡烛,马上要烧光时,朱怀仁开口了“先这样吧。”
接着朱怀仁又对女长老说了几句狮设族的话。
女长老明显不情愿,却也没有表现出拒绝。
顾玉成和薄野让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先前的女长老已经走进来,在朱怀仁的指示下带走二人。
顾玉成与薄野让被托在空中,心事重重。路上的笑声也不再吸引二人的注意。
顾玉成二人被送回木屋。——真奇怪,竹屋构造都一样,木屋构造也都一样,那女长老却能认清。
即使用灵力感知,也不会比女子确认得快。——除非是凝鼎修士来感知。
但很显然,女长老的修为没有达到凝鼎境。
二人被送回,待在院子里看着女长老离开。
女长老一走,一个身影便窜出来。
正是潘晓虎。
潘晓虎哈哈大笑“哈哈!看来你们通过了考验!”
顾玉成眉头微皱“考验?”
蒋雍寿和文栖玉也趁机走出来。
潘晓虎点头“神祇的考验。最高神灵的考验。”
顾玉成试探着问“西士毕娅?——她是?”
潘晓虎轻松一笑“是啊。她是我们族最高的神。在我们神话中,是她创造了你我的先祖。”
顾玉成又是一愣“你我?这?——莫不是女娲?”
潘晓虎摇摇头“就叫西士毕娅。准确来说,那名神祇出现在西士毕娅山。传说世间曾有过一场灭世洪水。最后只活下来一个男人。”
“西士毕娅山上的神为了不让人类灭绝,而仅存的男人也想延续人类这一种族,于是同意神用他的身体创造人。
男人的皮肉化为我们狮设族先祖。肠子化为了汉人先祖。——据说正因如此,你们的寿命绵长、子孙众多。还有其他部分,各自化为其他族群。”
潘晓虎说得津津有味,边说边笑“所以我好早就想去中原看看了!”
“对了!你们既然获得了西士毕娅的认可,想来朱长老也和你们说明了一切。对吧?”潘晓虎一个人说了半天,终于提出疑问。
五百一十六、关押
潘晓虎提出疑问,无人回以肯定。
蒋雍寿等人也反应到不对劲。
蒋雍寿率先开口“顾里长!你们没得到认可?——不重要。这不重要。顾里长你想怎么做?”
潘晓虎直接打断蒋雍寿“别瞎说!没有西士毕娅的认可,朱长老根本不会放你这顾里长回来!我爸也不会轻饶他俩。”
蒋雍寿仍在怀疑,文栖玉已先开口询问“真的?——定是如此。但如果没有意外,顾里长怎么……”
薄野让没有亲自感受西士毕娅的气息,只能跟着众人一样,好奇地看向顾玉成。
顾玉成苦笑“西士毕娅,她先是对我…不算友好。然后又对我很是…喜欢?——这就是全部。没有一点虚假。”
众人看向潘晓虎,只见她眉头紧皱“不应该……这算什么?”
顾玉成询问“这种转变。——西士毕娅的转变,代表什么?”
潘晓虎收敛欢快的神色,语气变得平淡、疏远“你们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危险。但你们,具有令西士毕娅厌恶的东西。”
潘晓虎直视顾玉成,像所有优秀的狩猎者一样,满眼冷酷地审视目标。
顾玉成不得不表态“我对贵族的神祇并无不敬之意。而我个人修炼的任何功法,也没有触犯贵族的可能。”
潘晓虎露出微笑,反倒先安慰顾玉成四人“你是首领,是丝线的统筹、群羊的领袖,既然你勉强通过考验,你们这一群人暂时就不会有危险。”
说罢,潘晓虎便已向外走去,好像要独自去寻找真相。
薄野让和文栖玉想伸手抓住潘晓虎,很快反应过来:潘晓虎并不是他们的依靠。
蒋雍寿走近顾玉成“顾里长觉得是怎么回事?”
顾玉成神色无奈,带着惬意长叹一声“神鬼之事在大荒的传说盈余不缺,现在真让我遇到一个神祇的考验,我还真没什么思路。”
蒋雍寿不屑地嗤笑道“神祇,狮设族若真有神祇,他们早一统大荒、威加四海了。”
薄野让点头“家国也好,部落也好,总有敬神崇仙的群体。显然,狮设族很崇神,他们通过某种仪式召唤所谓的‘西士毕娅’,以西士毕娅的态度来决定闯入者的善恶。”
顾玉成点头,开口并不提西士毕娅“重要的是狮设族长老的态度。——还有狮设族族人对我们的态度。这些才是真正决定我们处境的因素……”
文栖玉期期艾艾地颤抖着“可,可我们连修为都,没有。没有了。……所以,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顾玉成望着潘晓虎离开的方向。
对眼前棘手的现状,顾玉成同样一筹莫展,能做的只有保持镇定“无论怎样,我们现在没有危险。——至于修为,我已经有办法。需要的只是时间。”
顾玉成不知道如何游刃有余地处理与狮设族的关系,但他知道团队中主心骨保持镇定的巨大作用与影响。
在刨除投机求利的范蚕生后,这个四人小队对顾玉成的信服得到大幅度加强。
即使大家都想知道顾玉成的办法,但众人选择耐心等待,直到顾玉成亲自开口解释。
四人再次被囚禁在一座木屋内,保持着可贵的沉着与冷静。
直到夜晚,当食物送来,众人脸上浮现出庆幸的神色,这让顾玉成知道:恐慌只是潜伏的毒素,它正耐心等待,在最佳时机摧垮所有人。
晚饭过后,顾玉成不得不展示他的方法“我的古灵力——我想你们知道它——能够恢复修为。虽然缓慢,但我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经过长久的休养,顾玉成又能消耗精神操控古灵力。
薄野让闻言恍然大悟,蒋雍寿则露出向往的神色。
至于文栖玉,当他看到前二人的表情时,也选择相信顾玉成。
顾玉成现在的修为相当于地之二星,能调动的古灵力少得可怜。
薄野让感受到这一点,开口建议“君侯既然有破解桎梏的方法,先紧着君侯来吧。”
蒋雍寿赞同“没错。我们一起去除体内毒素,反倒浪费时间,不如君侯自己先破除禁锢再救我们!”
蒋雍寿边说边起身走向门口“我来为君侯盯梢,防止有人……”
蒋雍寿走到门前,轻轻掀开门扉。风过轻缓,木门敞开。
只见潘家三人都站在门口。
蒋雍寿面皮狂抖,故作轻松“哈哈。这个嘛。没想到你们有此雅兴,趁夜偷袭——不是,趁夜而游……”
“该死!这地儿要有个柱子,我宁愿给他们表演‘秦王绕柱’,也不想开口狡辩。”蒋雍寿咬着牙,内心已经崩溃。
没有“秦王绕柱”可表演。
潘蟒面无表情,来到顾玉成面前,污渍遍布的手摁在顾玉成肩上,一把拉起顾玉成向外走。
薄野让起身大呵“放开君侯!——我让你放开!”
薄野让的刀最后被打落在地上,是潘大虎出手。
潘晓虎难以置信地开口“你疯了?——你叫什么?不知道自己现在毫无修为吗?”
薄野让怒气不减“我是顾君侯的护卫。”
潘晓虎摇摇头,有些惋惜“你要受罪了。还有可能连累你口中的君侯。”
潘蟒阴冷地盯着薄野让,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任何后悔。
薄野让面容略显狰狞,意识到自己孟浪后有些垂头丧气。
顾玉成无奈叹息,想要开口安慰薄野让,却被潘蟒抢先“你不清楚你修为受封?”
薄野让不卑不亢地回答“这不影响我的职责,也不影响我对君侯的忠心。”
蒋雍寿猛然大笑“哈哈哈哈!不愧是府长!——要罚一起罚,皱下眉头不算好汉!”
顾玉成有些吃惊:蒋雍寿凑什么热闹?
谁知潘蟒阴郁的脸色转眼消融,仰头大笑“顾里长?顾君侯?——顾玉成?”
不仅是潘蟒,连潘大虎的脸色也好看不少:狮设族尊重勇士。忠诚的人,也是勇士。
这就是尊敬,从来是自己争取来,没有他人给予的。
对于潘蟒的欢笑,顾玉成选择静观其变。
潘蟒笑罢长舒一口气“都跟我走吧。”
文栖玉紧张地试探“去哪里?——要杀我们吗?可以不杀吗?”
潘蟒瞧不起胆小怯弱的文栖玉,粗短眉毛下射出一段凌厉目光,点头回答“可以。但你们要跟我们走。”
众人面面相觑,点头应下。
没有实力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和顾玉成与薄野让一样,蒋雍寿二人也记不住木屋、竹屋间屈曲迷乱的道路指向何方,在第五次转弯时便低下脑袋选择听天由命。
夜色之下,潘氏父子分别将四人关进两座竹屋。
五百一十七、南北狮设
顾玉成独自一间竹屋,薄野让三人一间竹屋。
关上竹屋,三人向外走。
潘晓虎率先打破沉默“这顾玉成真的能和神祇进行沟通?”
潘大虎紧抿嘴唇,似咬住某个重要的节点,予以肯定“这个顾玉成不简单,可以试试。我第一次与他见面,就隐约感觉到他体内蕴含着一股力量,正细微难查地破除迷鲽香的效果。”
潘晓虎不满意地质问“那你不要告诉我?”
潘大虎冷哼“我跟父亲说过。——你那张嘴,喝完酒比洪水还能毁灭世界。”
潘晓虎闻言不废话,上去就要和自己大哥动手。——她知道打不过,那又如何?
潘蟒本就心烦,直接呵斥潘晓虎住手“够了!你又闹什么?这次妖国修士到来,东宁岛上各族心志躁乱,已经够乱套了。你就不能歇会?”
潘晓虎瘪嘴“所以你们在仪式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潘大虎代为回答“顾玉成对你说的没错。西士毕娅前后态度差距很大。——这种情况太少见。”
“因为这个,詹长老就发疯了?——我知道这种情况古怪莫测……也没必要像末日一样癫狂吧?”潘晓虎不以为意,充满困惑地质疑。
潘晓虎甚至想提议再举行一次仪式,一次更为庄重的仪式。只可惜她知道这不可能,只能在心底想想。——顾玉成等人的身份不合适,各长老也不会允许。
北狮设族更不会允许。
与朱怀仁一同举行仪式的女长老姓詹。来自北狮设族。
自从仪式结束、顾玉成二人回到木屋,詹长老就发疯般跑回自己的部落,沿途扬起的沙子足够填一整条河道。或许还有盈余。
潘蟒短眉怒聚,方脸上的神情如凿散的石块,连每一个皱纹都带有尖锐与沉重的气势“那个婆娘,不,北边的狮设族本就愤世嫉俗,有点风吹草动在她们眼耳里就是波涛如怒、山峦崩摧!”
潘晓虎长叹一声“这样能行?詹疯子,我的意思是詹长老她……”
潘蟒轻哼一声“不用管她!人已经关禁起来,还想做何?——他们北狮设族只想着外来者心怀叵测。痴心妄想,要全部歼灭。哼!也不看看自己斤两。”
潘晓虎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我们现在只能把这些人关着。这是最好的办法。在各部没有统一意见,或是各族依旧各自为政的前提下,狮设族不会射出第一支箭。”潘大虎补充道。
潘晓虎长吁短叹,最后把注意放到自己最在乎的地方“我可以和他们说话吗?”
潘蟒甩手便走“迟早撞南墙!”
面对自己这个过分放纵自身的女儿,潘蟒总会勃然大怒。
虽然每一次潘蟒都会原谅潘晓虎,但这一次他认为不会了。和上次一样坚定地认为。
潘晓虎罕见地没有还口,脸上却尽是轻松。这说明潘晓虎并不害怕父亲的怒火。
潘大虎提醒“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把目光放到部落上,不要再想着去大荒的大陆。”
潘晓虎并不服气“难不成,我一辈子都要困在东宁岛上?——大荒那么大,我却咫尺未迈。这太悲哀了。大哥你就没有想过外面的……”
潘大虎及时制止潘晓虎“停!你怎么想,不重要。这次事关重大,最好不要牵扯进去。”
潘晓虎沉吟片刻,在潘大虎耐心耗光的前一刻点头同意。
潘大虎这才露出释怀的神色。
潘大虎不知道,当他满意地转身离开时,潘晓虎狡黠的眼睛分外明亮。
……
顾玉成在竹屋抗过一整天饥饿,直到第二天正午餐食才从一个单向打开的小口递进。
除了那只稚嫩的手,再没有任何事物出现。
顾玉成担心蒋雍寿三人安危,抓紧时间调动古灵力恢复修为。
顾玉成明知潘蟒已经知晓自身底细,但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也只能咬牙选择一意孤行。
“或许他们想要古灵力?就像温清夜和夏后瓷?”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盘踞、扎根在顾玉成心间。
顾玉成闭目修炼,摒弃杂念。
日复一日,大概过去十天,在这天中午,顾玉成终于能感受到薄野让三人的气息。
三人留在邻道上另一个竹屋内,很安全,没有危险。和自己的处境简直一模一样。
顾玉成安心一笑,开始思考狮设族想要的,和自己能做出的应对。
很快,顾玉成发现他忘记了时间。——他在思考上花了很长时间。
下一刻,那只白嫩的手再次从单向口内伸出。
顾玉成知道午饭来了。
“晚饭。”——罕见的,送饭的小修士竟然开口说话了。
似乎是因为紧张,小修士的声音有些颤抖。
顾玉成心肝微跳,心底不断升出猜测,如沸腾的气泡,一遍遍冲散思绪。
顾玉成决定从最简单的问题试探。——他需要信息,什么信息都需要。
“你为什么说,这是晚饭?”顾玉成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友善可亲。
门外的小修士放下晚饭便逃离现场。
顾玉成再次失去得到线索或是信息的机会。
之后的日子里小修士不再开口,无论顾玉成怎么引诱,小修士就像一个入定老僧,不发一言。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破绽。
顾玉成只能依靠餐食数日子。
时间像鹅卵石般高高垒起,最后填满一整月。——一个月过去了。
顾玉成依旧没有任何信息上的进展。
至于修为,顾玉成已经恢复到悟道境,只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潘蟒就好像最好的卜筮者,卡在顾玉成恢复修为的那一天打开竹门。
顾玉成有些吃惊。
恢复修为后,顾玉成知道自己无法反抗狮设族。——狮设族有凝鼎修士。
无论狮设族在东宁岛各族上实力如何,都不影响狮设族拥有凝鼎修士、能控制顾玉成四人这一事实。
潘蟒身旁,站着一个宁馨儿。——白瓷般精美的小孩子。
顾玉成苦笑“潘长老是想…?”
潘蟒并不回答,转身对小孩说“宝马,今天的饭不用送了。——回去找晓虎姐。”
小孩子点头,转身便欢快地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