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八、恒道未名
朱宝马蹦蹦跳跳离开,只留下顾玉成与潘蟒。
潘蟒看向顾玉成,不禁动容“我从没想过,一名异乡客、外族人,能依靠自身破除迷鲽香的影响。”
顾玉成沉默不语,微笑应对。
潘蟒端详顾玉成稍许,续而以冰冷的态度贬低顾玉成“东宁岛不需要清癯儒生,和善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结不出任何果实。”
顾玉成不急不躁“潘长老您想怎么处理我们?”
潘蟒整张脸如毫无变化,理所当然地吩咐道“跟我走。”
顾玉成踟蹰稍许,下定决心跟紧潘蟒。
这次潘蟒领着顾玉成一路前行,走出竹屋环围,来到一处密竹间。
密竹埋径,顺流而行。
顾玉成跟随潘蟒埋头前进,乍然感到一股热浪拂面,似冰水浇头,惊得顾玉成呆立原地许久。
潘蟒回头隐晦地打量顾玉成,轻拍其肩,抬头继续前进。
待顾玉成回过神来,潘蟒已走出数十步,顾玉成连忙追上。
越是深入曲折密林,那种炙热感便越真实。
潘蟒感知顾玉成追上,头也不回地询问“你是怎么窥破迷鲽香奥妙之处?一般人中毒只会以为毒素在肉身、经脉、灵海。绝想不到迷鲽香作用于修士的精神。破除迷鲽香简单,看破这点,可不容易。”
“而你,似乎从一开始就看破这些……”潘蟒语气中毫无困惑,仿佛他已经知道答案。
顾玉成如实回答“我有一种功法。刚好可以破除迷鲽香。”
潘蟒摇摇头,似笑非笑“功法?——怕不是灵力吧?”
顾玉成心中雷霆滚滚、浊浪涛涛,脸上神色强行稳住,最终没露出惊怯“潘长老知道?”
潘蟒缓缓点头“古灵力。——如果说灵力是直接介入肉体与物质。那么古灵力则是影响灵魂与精神的力量。”
“换句话说,万物皆有阳有阴。男女、乾坤,腾落、盛衰,莫不如此。天地有道,阳为灵力,阴为古灵力。”潘蟒话音不比身旁流水高多少,落入顾玉成耳中却不比斗石轰隆声小。
顾玉成胸中之气长出“原来如此。”
修炼如在大雾中,一语点化天地新。旁人习以为常的话,有时却能解开他人心中郁郁许久的困惑。
当然,顾玉成可不认为潘蟒是随口一说,于是恭敬地行礼“请,长老赐教。”
潘蟒一笑“你怎么肯定,我会教你?我又非你,怎么知道你的困惑?”
顾玉成保持行礼姿势,自觉行为确实孟浪,苦笑道“我确实不敢肯定。”
潘蟒哈哈大笑“好!你突然直言直语,我却觉得畅快。走吧。你我的困惑疑虑都会得到解决的。”
顾玉成起身紧随潘蟒。
二人又走近千步,方看到竹林中藏额遮面的几间竹屋。
潘蟒将顾玉成领到竹屋面前,开口喊道“詹长老!”
很快,在仪式中显得年轻的长老走出竹屋,对潘蟒款款一笑“潘长老把人带来了?”
潘蟒点头“朱长老正和族人沟通。我想,先将他带到这里更好。也看看他是空有好运气,还是真有些许本领。”
詹长老只有悟道初期修为,却并不畏惧顾玉成,淡淡点头“好。潘长老安心把他留在这里。”
顾玉成尚且没反应过来,潘蟒已顺河流而下,身影隐入林中。
顾玉成想开口说什么,但实在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这时詹长老身后闪出一道身影,不是潘晓虎还能是谁?
潘晓虎望着顾玉成露出欢快的笑容“你可要谢谢我。”
顾玉成不解其意“潘姑娘对我们确实很友好。在下自然心怀感激。”
潘晓虎甩甩手“哎!——要不是我,你也来不了詹长老这里。”
詹长老很随和,笑道“潘妹妹莫要见外,你我辈分相近,直呼我姓名,詹雨即可。”
潘晓虎与詹雨很亲近,依旧表示拒绝“不要。——雨姐姐,还是姐姐好听。”
詹雨也露出笑颜,与潘晓虎亲昵地低声交流。
顾玉成立在竹屋下,有些尴尬。
潘晓虎同詹雨笑过,直接蹦到顾玉成面前“东宁岛各族崇神喜祭,朱长老一脉专门负责狮设族最重要的一项祭祀节日。
朱长老的小儿子朱宝马,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我特意让他为你送饭,那小家伙听我的!——哈哈,要是没有小家伙的肯定,你可来不了这里。”
顾玉成心思微转,点头问道“小家伙,知道古灵力?”
潘晓虎捂着肚子大笑,一手捧腹一手捶顾玉成胸肩“哈哈哈!哎哟。你这人……有些东西并非秘而不宣。古灵力对我们不陌生。朱宝马更是有办法确定这一点。”
“只可惜。古灵力我们学不来的。”潘晓虎有些垂头丧气。
顾玉成心跳加速,他想到自己的血脉,故作镇定地追问“这?怎么说?”
潘晓虎眼神飞到竹林外“以前来过一个能够修炼古灵力的修士。好早好早之前。——西汉初?东汉末?应该是吧。”
“是那个修士说的:一般人无从习得。但是到底因为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潘晓虎长叹一声,将注意力转回顾玉成身上。
詹雨开口提醒“还是快让他进来吧。”
潘晓虎回过神,点头答应“你要好好学。”
顾玉成来不及开口询问,便被拉进竹屋。
詹雨已经走入一面屏风后,身影投射其上“祭祀是东宁岛各族极其重视的大事。在悠久历史下恣意繁荣,最后也影响到我们各部落的修炼。”
“即使大荒都修炼灵力,也有不同之处。而且修炼一事,绝非只有灵力。”詹雨停下言语,似乎在看顾玉成。
顾玉成补充道“还有气。——据说关乎血脉与天赋,甚至是形成不同族群的根源。”
詹雨点头“气血……确实如此。”
“但我们要谈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古灵力。你不好奇古灵力的根源和体系吗?”
詹雨的话挑起顾玉成的心思,点头询问“不知古灵力到底是…?”
詹雨轻笑,微微摇头。
潘晓虎嘿嘿傻乐——只是看样子很傻。
不过潘晓虎并不傻,她开口嘲笑顾玉成“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们没学古灵力。你也不想想,你一个修炼古灵力的都不晓得,我们这些人能懂什么?”
顾玉成略感惭愧:是啊,自己还真是太着急了。只想着解惑,却忘了潘晓虎方才的话。
潘晓虎跑到屏风后“雨姐姐自己也要修炼,所以就跟你简单说明一下:你的古灵力,和我们的祭祀有很多相近相通之处。你要学,学恒道非名之术。”
“恒道,非名?”顾玉成思绪迷乱,不知所措。
潘晓虎点头“我们各族把祭祀产生的力量,叫恒道未名。因为这个力量太强大,太浩瀚,而且难以命名,所以直接叫恒道未名。这股力量作用于精神和灵魂。懂吧?”
顾玉成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潘长老说灵力为阳,即肉体为阳。精神与灵魂自然属阴。古灵力也是这样。”
“也不对。阴阳互根,事物都是相对的。古灵力也并非完全是阴。潘长老会那么说,只是简单地向我解释。”顾玉成很快又否认自己刚才的话。
潘晓虎眼看顾玉成要陷入自我辨哲中,连忙打断“好——停!停!”
顾玉成回过神,看向潘晓虎,顺着潘晓虎的指示,才发现屏风上此刻已显现出一行行汉字,显然是功法。
顾玉成照着文字运转灵力,发现热浪的感觉源于这些文字。
看来,恒道之术,果然和古灵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五百一十九、交谈
经过修炼,顾玉成发现:除了屏风上的文字,似乎只要与祭祀有关的功法,都与古灵力有某些关联。或者说,这二者有相似之处。
临到正午,依旧是白净、可爱到过分的朱宝马为顾玉成三人带饭。
这回还带来蜂蜜。作为调味品。
顾玉成正吃着鱼,忽然和朱宝马对视,朱宝马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令顾玉成脸色一红。
“真可爱。”,顾玉成只在心里想想,并未说出来。
潘晓虎抱着朱宝马,母爱大发,语气中竟带着母亲才会有的慈爱“宝马吃那么多蜂蜜,要喝水吗?”
朱宝马伸出细嫩的小手,指着顾玉成金黄眸子轻笑“嘿嘿!蜂蜜!”
顾玉成一愣,旋即失笑。
潘晓虎也笑起来“你喜欢蜂蜜哥哥?”
朱宝马舔舔嘴唇然后猛地点头。
潘晓虎调侃地对顾玉成说道“哎呀呀,你真命好。雨姐姐连修炼时都会想起宝马弟弟,常常想抱着宝马喂他吃的,他都不许呢。你才见几面,就让小家伙这么喜欢你。”
顾玉成也有些吃惊,甚至有些欢喜“这确实怪让我惊奇。”
朱宝马挣脱潘晓虎的怀抱,跑到顾玉成面前“你身上,好香。”说着,便扑到顾玉成怀里。
顾玉成突然想到白月秋,熟练地环抱住朱宝马。
潘晓虎很不乐意“你小子早有预谋?这么熟练。”
顾玉成强颜苦笑“我有一个妹妹。经常在我怀里睡觉。”
潘晓虎这才勉强消气“宝马弟弟说你香,那可不简单。”
顾玉成轻声细语“为何?”
朱宝马缩在顾玉成怀里,似乎要将自己藏起来,两只大眼睛却眨巴巴地四处张望,并不在意顾玉成与潘晓虎的谈话。
“小家伙有天赋,他看出些事情。但我说不清。别看我,我就是说不清。我们大家都说不清。——这孩子或许是受到老天爷眷顾吧。”潘晓虎又问向朱宝马“宝马,小宝马,你说蜂蜜哥哥香,怎么个香法?”
朱宝马嘟着嘴,细细闻嗅“嗯。有,有好多香气,花香,稻香…还有一种岁月的香气。还有,有种…我说不上来。”
潘晓虎被逗笑,摸着朱宝马的脑袋哄道“哈哈,宝马好聪明啊。”
顾玉成望着朱宝马愣住,眼中流露出些许悲伤。
潘晓虎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提醒朱宝马“该回去喽。不然朱长老要担心你了。”
朱宝马抿着嘴——小娃娃似乎很喜欢他的嘴“才不。阿爸根本不在意我嘞。阿妈估计想我了,我要回去了!”
小孩子像一阵风,想起什么是什么,钻出顾玉成怀里冲向外面。
跑到一半,朱宝马猛然回头,摆摆手喊道“再见。——蜜蜂哥哥!”
潘晓虎不乐意“蜜蜂也好,蜂蜜也行,我呢!小宝马,我呢!”
朱宝马嘻嘻一笑“你也是,仙女姐姐。”
说完,朱宝马便跑出去,转眼没入竹林中不见身影。
潘晓虎十分得意“哈哈,小宝马还是和我亲。我是仙女姐姐。——虽然是我让他这么叫的。”
顾玉成并不在意这些,心思收回“我已经在这里学习你们部落祭祀功法足有十…十三天。”
潘晓虎点头“是的。你有什么疑问?顾虑?我能告诉你便说。你先问。”
顾玉成率先问道“让我学你们的功法。未免太…大方了吧?”
潘晓虎哈哈笑起来“才不呢。你学的都是皮毛。而且若是没有古灵力在,你也学不会。现在所习的功法,也无法交给别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古灵力。”
顾玉成恍然大悟:是这么回事。
以古灵力构架的学径,他人走不得。自然无从泄密。
顾玉成点头,接着试探“所以,我学这些是为?”
潘晓虎沉吟片刻,旋即摇头“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现在不能。”
见顾玉成面色迟疑,潘晓虎接着开口安慰“你也不必担忧。”
顾玉成叹道“我不清楚东宁岛各族情况,你们暂时也没弄清妖国队伍的目的吧?”
潘晓虎惊讶地点头“你还真,不愧是队伍的领袖。——略逊我大哥而已。”
虽然潘晓虎举止间并不重视自己大哥,但要真比,心中最崇拜和在意的,还是大哥潘大虎。
顾玉成并不在意潘晓虎说了什么,勉强试探道“嗯。我想知道,你们整个部落对我们、我们所有修士的看法……”
潘晓虎陷入沉默,摇摇头“问题不在我们这里。
“我倒想知道你们的态度。”说着,潘晓虎看向顾玉成。
顾玉成在无路可走、一无所知的情况只能选择坦白。
何况南海试炼归根结底是步孤仁计谋的产物,何必替步孤太守他老人家隐瞒?他手下的鹰犬恐怕还想杀光四郡之人呢。
顾玉成真挚地开口“我若没猜错。东宁岛各族对我们有恨有喜,有欢迎有排斥。——这很正常。人心各异嘛。”
潘晓虎低着头,不知听没听进顾玉成所说所言,好像睡着一样。
直到许久后,潘晓虎方才点头“对!你说得对!所以你想…?”
顾玉成这回很果断,也很直白“很简单,我们四人对眼前事一无所知,而且还没有什么反抗能力。自然要自保。”
“想要自保,我眼前最好的办法便是阐述我的处境。让你明白我并无威胁、恶意。”顾玉成原以为他突然坦诚会引起潘晓虎不适,却没想过,狮设族修士更喜欢坦率。
于是潘晓虎笑着点头“有道理!”
顾玉成也松下一口气“所以。我想说,我们这一群妖国修士,也是分成两派。而我们,因为修为低下,被自己人嫌弃。”——虽是这么说,顾玉成却不怨恨苗义。因为一开始也没想过依靠苗义。
“面对另一派的追杀,我们只能逃进深山里。”顾玉成略显无辜地笑道“这就是全部。关于我们的全部。”
潘晓虎点头,不以为意“起码我知道了你的说法。也还好。”
顾玉成明白潘晓虎没有放下警惕,只能在心底长叹,表面依旧平静。
潘晓虎起身,掸去不存在的灰尘“抓紧修炼吧。——你放心,你们迟早会知道我们的态度的,甚至更多。”
顾玉成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的伙伴……”
潘晓虎有些惊讶“嗯?伙伴?——哦!对。没想到你这个首领还是蛮平易近人的。你的侍卫、手下,也就是你的伙伴,不会有出事。”
“我们狮设族认为线团最重要的是线头,狼群最重要的是首领。所以你在这里,只要控制住你就可以。你不冒险行事,你的那些伙伴也不会出事。”
潘晓虎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他们也不做什么。”
顾玉成也调侃起来“他们修为尚未恢复。也没法做什么。”
五百二十、生死期限
顾玉成已养成彻夜修炼的习惯,即便身中迷鲽香那段时间,顾玉成依旧少眠。
顾玉成按照习惯修炼到半夜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顾玉成同詹雨同处一间竹屋。潘晓虎只在白天来到竹林中。
顾玉成平日用来学习祭祀功法的屏风自成阵法,詹雨便睡在阵法中。
顾玉成躺下不久又重起身,径直走出竹屋。
屋外潘蟒与朱怀仁背对顾玉成,似在观星赏月。
潘蟒头也不回“你看。我说过,这家伙会出来。”
朱怀仁点头感慨“顾玉成?是这个名字吧?——嗯。看样子是有些本事。”
顾玉成上前恭敬行礼“二位长老趁夜而来,是来找我?”
潘蟒转身“自然。詹长老应该没感受到我们。——跟我们走。”
顾玉成已经学会与狮设族修士相处,并不发问,直接点头跟上潘蟒。
潘蟒与朱怀仁趁着夜色向竹林在走去,三人很快投身深林山谷中。
白日里东宁岛的深山野林总有一种肆意放诞的韵味,在今夜月色中竟显得柔和下来。
朱怀仁走在最前面,以自身足迹标记出一条道路。——明明荒草间毫无道路,朱怀仁偏能找到前进方向。
渐渐升起一阵风,穿过林梢,形成如丝如缕的响声。
随着不断前进,风声也越来越响。
终于,潘蟒停下脚步,适时开口“接下来要去北狮设族。准确来说,是要见狮设族的长老。”
顾玉成略感惊讶“北狮设族?”
潘蟒点头“狮设族分南北之别,以山为界,以河为限。”
“我们两族同祖同宗,最开始是合二为一的。后来随着族人不断繁衍,所需土地随之增加,于是分为南北。直到今天还有很强的联系与亲和感。”
顾玉成点头表示理解。
土地从来都属于资源。哪怕是只种粮食的土地对修士来说也很重要。
在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有鬼修、灵修,这些修士无肉身羁縻,仍需以特定方式维持自身状态。
像绝大多数拥有肉身的修士,无论修为多高,都要保证肉身不损不灭。
修为愈高,肉身愈难毁灭。——相应的,修为不到一定境界,很难忽视粮食。
民以食为天。哪个能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对于凝鼎修士来说,也存在饿死的可能。
潘蟒转而询问“感觉到了什么?”
顾玉成沉吟少许“这里的风,似乎是阵法形成的?”
潘蟒欣慰一笑“你没感觉错。此处山谷有两族共同特设的阵法。”
朱怀仁掏出一张符咒激活,补充道“没错。在这阵法中无法使用迷香与任何毒物。至少只要是狮设族知晓并了解的毒,便无法在这风中凝聚。”
顾玉成有些惊讶,专用的解毒阵法顾玉成还是第一次见。
朱怀仁手中符咒如燧火掷入溶洞,在黑暗中擦出一条明亮的火光,旋即消散无踪。
三人陷入沉默。
又过稍许,似乎是为驱散寒意,潘蟒活动起身子。
朱怀仁则看向顾玉成。
潘、朱二人对顾玉成来说,不比潘晓虎亲近。顾玉成连潘晓虎都不熟悉,何况朱怀仁。
在朱怀仁的注视下,顾玉成只能保持尴尬的沉默。
终于,朱怀仁将目光挪走,轻缓开口“也该告诉你我们狮设族的想法。至于最后判断,还是要靠你自己。”
顾玉成连忙打起精神看向朱怀仁那张不瘦不肥的脸。
朱怀仁语气平缓,神情似在回忆。
只有熟悉朱怀仁的潘蟒知道,这老小子看起来行动迟缓,实际上正依靠自身营造的假象迷惑他人,从而窥探对方反应、推测其欲望。
“南北狮设族并不在意你们四人。”朱怀仁的动作与神态处理得很巧妙,看似眼神放空,实际却时时盯着顾玉成。
可惜顾玉成只是点头,并没有更多反应。
“北狮设族认为你们会带来灾难。我们则处于观望。现在重要的是安抚北狮设族。”朱怀仁取得他想要的结果。
顾玉成开始表露出深思:对他来说,南北狮设族的不同看法似乎有些贫瘠。——没有原因。正是这样。
顾玉成发现问题所在。那就是朱怀仁并没有表明北狮设族为何会忌惮苴壤道四人?南狮设族又在观望什么?
这两个最重要的原因被朱怀仁隐瞒不表。
顾玉成想明白关键所在,表面不动声色,继续点头。
朱怀仁终于确认:面前是一个狡猾的对手。不过,他有耐心,足够的耐心。
于是朱怀仁转身,表示他要讲述的话已经结束。
潘蟒对朱怀仁露出嘲弄的窃笑。——两家交好,潘、朱二人也很亲近。彼此自然免不了嬉笑嘲弄。
朱怀仁对潘蟒挤眉弄眼的表情视若无睹,抿着嘴唇保持沉默。
很快,顾玉成感到阵法产生轻微波动,连阵中轻风也稍稍紊乱须臾。
朱怀仁看向对面“来了。”
一个充满敌意的身影来到朱怀仁面前,正是仪式中的那名年长女长老。
朱怀仁开口打招呼“詹长老,人已经带来了。”
顾玉成心一惊,迎上詹长老冰冷、甚至是有些残酷的目光,尽量显得轻松。
詹长老并不说话,只是闷声走向顾玉成。
顾玉成想要躲开面前这个刻薄、冷傲的老女人。女人却只管伸手抓住顾玉成左肩。
如鹰爪利钩,顾玉成吃痛之下甚至恍惚地认为女人是一把抓在了自己骨头上。
当顾玉成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连皮都没破,并已被拽出十多米。
潘蟒与朱怀仁态度平静到柔和的像睡着一样,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顾玉成。
顾玉成只能无奈选择地选择听之任之。
詹长老展现出的强硬手段,令顾玉成自知无法反抗,索性配合詹长老向前走。
谁知顾玉成刚走几步,詹长老便如喉咙堵住般发出喑哑不清的声音,许久过后才用汉语吐出一句“不用你动。”
顾玉成咬牙忍痛,硬撑着点头。
肩上比铁钩还干瘦的手带来的疼痛不断增强,就在顾玉成要忍不住时,詹长老停下步伐。
顾玉成抬头,苦笑“我就知道,又是竹屋。”
詹长老拉着一张脸,生硬地命令道“进入。”
顾玉成刚要点头,便被詹长老钳住胳膊拖进竹屋内。
不等顾玉成看清眼前一切,詹长老已经开口命令“可以开始了。”,詹长老边说边抽出一把长刀。
顾玉成既吃惊又困惑“开始?”
詹长老生硬地点头,仿佛脖子生锈般迟钝“是的,开始。——我要你感应到出西士毕娅。无论怎样,感应到她。”
顾玉成愈发不解与困惑“我,我从没有进行过仪式。”
詹长老并不在意“我只要结果。”
詹长老的相貌在顾玉成眼里越发和老驴贴近。——这是个又老又不讲道理的女人。
顾玉成哭笑不得,想要得到一些提示“我该怎么做?詹长老您允许我做什么,限制我……”
詹长老直接打断顾玉成“没有限制。——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顾玉成毫无头绪,罕见地把心里的茫然表露到脸上。
如果说人与人之间没有仇也能生恨,乍一听是很没道理的。
但詹长老用行动证明:只要态度够差,准保有人能恨你恨到牙痒痒。
顾玉成现在就是这种态度。
詹长老对顾玉成的反应毫不在意,反倒说出一段古怪的提醒“你剩下的时间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劝你珍惜。”
顾玉成无语挑眉“这,从何说起?”
詹长老不回答,闭目养神。
二人陷入沉默。
长久的寂静后,顾玉成心生逃意。
詹长老似能未卜先知般,伸手握住长刀“你可以试试。”
顾玉成见状直接放弃。
詹长老的修为在顾玉成眼里处于悟道巅峰、半步凝鼎阶段,不是顾玉成能比的。
何况外面道途不通,想走也没路。
顾玉成现在是明白潘蟒为何带自己修炼祭祀功法,想来早就有这个打算,咱俩自己送到詹长老这里。
顾玉成苦笑过后又重陷入苦笑:他所学功法皆是基础,没有一个涉及西士毕娅。
无从下手的顾玉成干脆不下手,心里已经开始思考其他功法。
詹长老见顾玉成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然而过去许久却毫无行动,于是拔出刀“不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变化。”
顾玉成呆住“詹长老,想要什么改变?”
詹长老恢复沉默。
顾玉成再也无法心平气和,不停在心底咒骂“我真是服了你个…你个老、老折磨大师。”
顾玉成想以恶毒的语言咒骂詹长老,最后还是生生忍住。——这个女人如同会读心的巫、觋,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相对应的举止。
顾玉成不得不怀疑,自己若是一不小心在脸上露出愤怒情绪,这个女人会狠狠教训自己一番。
“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骂几句就行。”顾玉成不断安慰自己,最后竟然心绪平静下来。
詹长老或许真的是巫、觋,顾玉成刚平复的心情被詹长老一句话轻松打破“如果明天没有改变,我会考虑除掉你。”
顾玉成惊呆了。
这次是真的惊住。
詹长老不以为意“不要想着南狮设族的长老会来救你。”
说完这句话,詹长老再次闭上眼睛。
五百二十一、平熟族来客
多年后,顾玉成听到一段不知真假的故事,沉默彷徨的他对人心与民意终于拥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故事很平淡:秦二世而亡,大厦将倾之下,秦国把守关隘的军队暗中分化为两派。
最明显也最直率的一派,便是老秦人组成的众多士兵。他们刚刚经历六王毕、四海一的盛世,心中犹存傲气,不愿低头于任何人。他们愿意相信大秦万世不竭。
另一派则更加隐晦与成熟,他们是眼见秦法日苛、国政荒颓的高级将领们。他们眼见六国复起、天下大乱,只想将手中军力卖个好价钱。
卖给刘邦也好、项羽也罢,总要在这倾溃世道下谋求一个盟友、靠山。或者只是一个莫测的退路。
至于最后结果,历史早已给出结局。——刘邦先入关,秦王子婴出降。
众士兵代表的,是民意。将领们钻营的,自然是人心。
难以明确两者的善恶贤愚,以及其中的对错是非。
人心与民意到底谁宰执着谁,也难以界定。
不过,顾玉成迟早会做出选择。
现在受困竹屋的他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找到可利用的方向,能做的只有闭目回想关于祭祀功法的点滴。
回忆细琐凌乱,里面全是枯枝败叶,想要扫净心底一切纷乱找寻答案,却又猛然惊觉:若是除去杂乱的思绪,便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不成体系的功法只介绍祭祀步骤,却没有涉及核心。
就像织锦缂丝的材料准备齐全,但若不知技巧、没有手艺,也是毫无用处。
顾玉成尝试多次后,确定这些功法根本并不能与西士毕娅产生联系。
顾玉成看一眼远处闭目握刀的詹长老,心绪回归平静。不再尝试。
“詹长老要的是变化……”顾玉成如是想。
变化而不是取得结果。
这是一个好事。起码顾玉成有了模糊的应对想法。
顾玉成来到此地竹屋时已是夜半过后,天幕很快迎来拂晓。
詹长老起身“你似乎没有变化。”
顾玉成保持平静,最后确认道“长老您要变化,还是结果?”
詹长老沉吟片刻,眼底冰冷终于缓和“你很聪明。——我要变化。我也要结果。只不过不那么着急。”
顾玉成点点头,有些恍惚:原来面前的女人真在跟他玩文字游戏。
如果顾玉成一心追求召唤西士毕娅,一夜时间定然无法取得任何结果。到时候,女人手中长刀怕是要饮血。
看来,眼前女子代表着敌视苴壤道四人的一方势力、团体。
这份态度甚至是针对妖国所有人。
顾玉成起身,以古灵力契合祭祀功法,很快在周身形成一种特殊的气息。
这种气息与古灵力相近,但缺乏最重要的灵性,仿佛无用之物。
这就是变化。不能召来西士毕娅,却是实打实的变化。
詹长老见状,脸庞闪过犹豫,牙齿紧咬,片刻终是松口。
顾玉成警惕地盯着詹长老。
詹长老最后没有动手。
不是因为心软或有所顾忌,而是有人前来打破现状。
又是一名女长老,面相却要柔和、年轻许多。
顾玉成先前并未感知到来者,若非詹长老率先行礼,顾玉成恐怕要花费更长时间才能发现女子。
女子举止温婉,浅浅一笑,却不是对顾玉成。
詹长老恭敬地说道“潘长老,您怎么会…?”
潘宗真莹白秀丽的脸上闪过沉思,转头看向顾玉成“你,有古灵力?”
顾玉成先看詹长老,见她面色含怒,知道眼前二人不对付,于是点头承认“有。”
潘宗真面露思虑之色,俄顷点头“原来如此。走吧,去见平熟族。”
顾玉成有些惊讶“潘长老…?”
潘宗真与詹长老态度大不相同,待顾玉成温婉和气,言语间尽是耐心,甚至开口为顾玉成解释“东宁岛,有汉番两民,皆成部落,平熟族,便是这东宁岛人数最多、土地最广、实力最强的部落。平熟族来人,想要见你。”
顾玉成有些吃惊。
自来到东宁岛后,面前这名女子还是第一个对自己表现出如此坦率的善意的人。
潘宗真不等詹长老做出任何举动,拉着顾玉成经过詹长老。
末了甚至回头冲詹长老一笑“詹长老,人我带走了。”
詹长老毫不掩饰怒火,张嘴便质问“真的是平熟族来人?”
潘宗真柔美的脸上罕见地闪过戏谑神色“民心终究不可违。族中大家都心向这小子,自然会放我来寻人。——你也不必怀疑消息真假,随我走一趟,真假自知。”
詹长老闷声不答,步伐已跟上。
顾玉成原本还想推辞,奈何修为不高,张开嘴来只有冷风灌口,哪里容他说话。
顾玉成遂认命,也不花心思认那不存在的路。
不消片刻,潘宗真带着顾玉成落到另一处山麓下。
北狮设族显然同南狮设族都藏身于山中。
顾玉成不惊讶,主动随潘宗真投身进入山林,九折八拐,终于走进一层层排布的木屋群。
在相互遮拦的屋群间前行,偶尔嗅到一缕新木的幽香。
顾玉成运用甘渊感查四周,立即找到暗中藏匿的凝鼎修士。
令顾玉成感到惊奇的是:这些藏匿在暗处的修士,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就连偶尔探头露面的一两名狮设族族人,看向顾玉成的眼神里也只有好奇与期待。
甚至有那么一两人看向顾玉成的眼神竟满是过度的热情。
眼前北狮设族的景象与潘蟒、朱怀仁二人口中所透露的实在太过不一,把原本就不明所以的顾玉成看得更加晕头转向。
渐渐地,狮设族的修士从木屋后走出,如依落在一起的树叶归拢到潘宗真与顾玉成身后。
很快,顾玉成意识到自己被狮设族包围住。
就连暗中的凝鼎境修士走到明处,与潘宗真汇合到一起。
顾玉成心中的疑惑愈发庞大,似乎注定成为一个不解之谜般无休止地折磨顾玉成。
乌压压地人群如惊起的鸟群四散开,似乎又回到群屋间隙中。
不待顾玉成眺望人群散开、裸露而出的道路,潘宗真先回头冲顾玉成笑道“人来了。”
五百二十二、人心诡测
顾玉成先是迟疑潘宗真所说之话是对谁而言,待看到退让开的道路上走来一霜发老者,便将注意全全放到老者身上。
老者眉长眼明、神情平静,举止间带有不合山野的贵气,难令人不侧目敬佩。
詹长老一见老者便隐入人群,与自己人汇合。
在场没人注意到詹长老的离去,众人都在看着顾玉成与老者。
老者轻咳一声,张口还未来得及发言,潘宗真便率先表态“潘尚德、潘长老,您就不要想着,把顾——里长带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顾玉成按捺住心中惊惑,神情淡然地观察二人。
潘尚德咳嗽刚落,又不得不咳嗽几声缓解尴尬“潘宗真长老,你真是爱开玩笑。”
潘宗真明硕的双眼眨了又眨,故意装出天真模样“您也不要装糊涂,平熟族想做什么,大山中的各部各族,难道猜不出来?”
潘尚德厚着脸且镇静地反问“什么?——我们平熟族能有什么打算?嗯?”
潘宗真似忍耐不住般前俯后仰地笑起来,直到潘尚德的脸色古怪起来,潘宗真才施施然开口指向四周“你问问大家,想不想把顾里长交出去?”
潘尚德白眉聚如厚草、瘦脸凝似枯布条,也不看周围狮设族族人举止反应“东宁岛各族都知道,从前有一名擅使古灵力的修士来访狮设族。狮设族对古灵力颇有好感,这确实没什么说不过去。”
潘尚德咬咬牙“但,顾里长是妖国修士,随我去同自家修士汇合,也没什么不可吧?”
顾玉成眼神已飞快扫过周身众人,发现他们的举止、神色确实是不想放自己走,心中顿觉蹊跷。
待回过神,发现潘宗真竟已看向自己。
顾玉成略微有些怔住。
潘宗真回头大方发问“潘长老您说的自然有道理。只是,您怎肯定,顾里长会随您走呢?”
潘尚德对此应对自如,显然早做好了准备“是顾里长认识的妖国修士托我来带顾里长离开的。”
潘宗真回望顾玉成,顾玉成谨慎追问“尚德长老您说我认识的修士,我却想问,是谁?”
潘尚德依旧应答自然“苗义。府长苗义。”
顾玉成突然追问“苗义府长没问及薄野府长踪迹?”
潘尚德一愣,干瘪的喉结微滚,正苦思冥想着如何应答,顾玉成直接拒绝“我想,暂时还是留在狮设族吧。只能说是辜负潘长老好、意!”
若是苗义想追回苴壤道众人,怎么可能重点关注顾玉成而忽视薄野让?——在苗义眼里,苴壤道受重视的也只有薄野让一人。
眼前的潘尚德,显然是夏后瓷派来,抑或裴乌等人派来。
无论是谁,潘尚德背后之人只想好糊弄的言辞,却不知苗义与苴壤道的细节。漏洞太大。
潘尚德呆滞稍许,旋即调转话头“即使顾里长婉拒,老头我也不能让苗义府长失望。——我只想确定最后一事。”
潘宗真胸有成竹,直接接招“什么事?尚德长老但问无妨。”
潘尚德颔首“是这样:狮设族想留下顾里长,无非是因古灵力之事。我只想确认,顾里长真身怀古灵力?”
顾玉成心思摇曳,登时想明白许多:看来,这潘尚德是替背后之人试探我底细来的。或许,更是来试探北狮设族的态度。
潘宗真望向顾玉成。
顾玉成知道在狮设族要比随潘尚德离开危险性低,下定决心不再隐藏,直接走出“这一点,我自然能证明。”
潘尚德有些期待,双眸盯住顾玉成,语气中竟带着鼓励“好。好。顾里长,你大可展示。我们都在看,不会有漏错。”
顾玉成缓缓点头,在心底决定一个分寸后,将古灵力由灵海内浮出。
不可视的古灵力如剔透柔滑的轻纱荡入众人精神里。
在场众人只觉精神一振、灵魂清明,皆不可思议地望向顾玉成,脸上挂满怀疑与惊佩。
潘尚德更是痴怔起来,稀疏白胡颤颤不止。
顾玉成见时机成熟,果断收回古灵力。
众人只觉心中解燥的冰沙被撤去,没来由感到恼火。
待脱离恍惚,在场之人无一不露出敬佩的神色。
就连一向喜愠不露于色的潘宗真脸上也浮起一片惊喜。
紧接着,人群陡然爆发出一片又一片的欢呼。
潘尚德眼光灼灼,摇头轻笑“古灵力很受欢迎啊。顾里长便暂居狮设族吧。”
潘宗真态度突然冷淡,脸上倒还挂着假笑“那就不送。”
潘尚德无所谓地点头,转身离去。
顾玉成还想观察潘尚德离开的路线,身旁的狮设族修士已经围绕过来。——除去极少数长老。
这些修士都是青壮年,不多不少,五十左右。
他们都或多或少感受到古灵力的玄妙,此刻人人高举手臂,欢呼着涌向顾玉成。
顾玉成被这近乎赤裸的热情惊住,一时难以适应,只能求助地看向潘宗真。
潘宗真并不阻拦,反倒高喊起来“欢迎我们的客人!”
潮水般的人群扬起浪涛般的欢呼,扑卷到顾玉成耳中。
顾玉成这才惊讶地发现——北狮设族似乎人人皆会汉语。
先前潘宗真与潘尚德以汉语交谈,顾玉成还以为是照顾自己,让自己能轻松明白眼前一切。
直到现在众人欢呼起来,顾玉成惊讶地发现,在偶然听清的词汇中,竟不乏汉语。
诸如“万岁”、“贵客”、“欢迎”等词汇,很是标准。
潘宗真这时钳住顾玉成手腕“让我们迎接客人入族!”
修士们欢呼起来,化作模糊大手推着顾玉成二人前行。
潘宗真更是眼噙热情,冲顾玉成高呼“跟我走!”
顾玉成精神恢复平静,意识到不对劲:眼前的修士太热情。根本不像一个部落对异族人该有的样子。
就算从潘晓虎口中得知的神话来看,狮设族对中原、对华夏很有归属感和认同感,但也绝不至于如此。——对待陌生的人,即使不去谋害,也不能不防范。北狮设族的态度,亲切地让人感到不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
北狮设族,南狮设族,平熟族,整个东宁岛各族的态度。以及这次南海试炼究竟图谋着什么?
……
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玉成没有任何头绪。
只能跟随潘宗真前进,望着周围众人脸庞上火焰般绽燃的热情,顾玉成只能在心底默默叹道:人心诡测啊……
五百二十三、探骊不得珠
顾玉成被钳住手腕,半拖半拽带到一座竹屋前。
望着眼前嫩绿青青、馨香淡雅的竹屋,顾玉成暂压心头疑云,再抬头,惊讶地发现面前已站有一排长老,都是先前暗中观察顾玉成的修士。
至于方才感查到的凝鼎境修士,却是不在明处。
正在竹屋内。具体几人却是不清楚。
顾玉成身后还跟着众狮设族族人。
前后夹击之下,顾玉成感觉北狮设族要审问自己。
大概是觉得气氛太冷,潘宗真浅笑开口“顾里长莫要害怕。”
顾玉成并不搭话,反倒显得镇定。
潘宗真不以为忤,朝面前众族人吩咐道“大家也不要一直守在这里!顾里长既然是我们狮设族请来的宾客,自然是要歇多日!各位都有机会尽东道主之谊!”
众人闻言喜色更甚,尽皆高呼着似家雀脱巢般四散离去。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却是眨眼间便腾空现场。
眼下只剩六名长老,四女两男。除去一直笑得亲切的潘宗真,其余五位长老脸色难看得像死人,邦邦硬。
顾玉成不开口,等对面先亮明态度。
对峙须臾,潘宗真转头拆五名长老台“你们真当顾里长是吓大的?有话直说呗。何必搞得气氛如阴曹一样?”
五名长老面子上挂不住,气愤地瞪向潘宗真。
潘宗真我行我素,拉起顾玉成便要走。
五名长老异常默契,张口便要阻拦,下一刻却又似想起什么,齐齐蔫儿了下去。
顾玉成却是知道原因:竹屋内的修士传音制止了五人。
那些个凝鼎修士只当顾玉成修为微渺,传音时也未太隐晦,自然被顾玉成以古灵力探查到。
潘宗真拉着顾玉成转入另一片竹林。
顾玉成深知潘宗真比方才五人要难应对太多,却也不能折了潘宗真表面上的好意,加上心中确实有疑惑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在二人辗转至林幽静谧处主动开口“东宁岛上,竹子真多。”
开场话过于寡淡,但好歹也算有了接话的理由,潘宗真煞有其事地点头“东宁岛上,竹子第一多。”
顾玉成做出颇感兴趣的样子“难不成还有第二多?”
潘宗真嘴角抿出一抹笑“第二多的,自然是这潘姓修士。——顾里长可知这是为何?”
顾玉成摇头“这我自然不知。还望潘长老指点迷津。”
潘宗真好像很乐意似的,欢快地解释道“从前商国未缩在函谷关内时,便赐姓给众部落,以示笼络。其中‘有水有米有田’的潘姓最受修士喜爱,凡是有点本事的,无不以潘为姓。到后来甚至会有修士私自改姓潘氏。”
顾玉成脑海中闪过一线灵光,刹那间又断裂,只得回到谈话“原来如此。”
敷衍的谈话无疾而终,现场再次陷入沉默。
潘宗真早将顾玉成当做笼中兽,虽有提防,却不深切,缄口片刻便再次笑道“顾里长也见到北狮设族的好客。我身为亲领顾里长来此的长老,自然负有照护顾里长的责任。”
潘宗真暂缓言辞,见顾玉成举止平常、毫无不适,又接着笑道“顾里长若有疑问,可以尽情提出。凡我所知,必有所答。”
顾玉成心神警觉:方才清汤寡水的谈话不足听,全是二人为试探彼此而说的过场话。现在潘宗真给出机会,自然是想揭去伪面,令双方表露真实意图。
顾玉成身处异地,修为更不过悟道四星,没资格扭捏,当下抓住机会询问道“我在南狮设族也待过几日,对南狮设族的态度颇感好奇。不知潘长老是否能为在下解惑?”
潘宗真颇显豪爽,点头应道“这有什么?——南狮设族与我们很是亲近,很多事我也知晓些许。”
“对顾里长等人,我们都怀有各自的想法,而催生这些想法的根源,便是因为顾里长自己不是自己的。”潘宗真见顾玉成面露疑惑,保持微笑解释道“顾里长是妖国的。您代表的是妖国。”
顾玉成恍然,接着追问“不知南北狮设族的想法是…?”
潘宗真幽幽轻叹,似是无意般带出一抹哀怨“想来妖国会派修士来东宁岛,也是身负任务吧?”
顾玉成坦然“搜寻宵露珠,进献陛下。”
潘宗真若有所思,似乎得到什么重要信息,神情窃喜“南狮设族比较担心会卷入妖国纷争,或被妖国利用,同样也不想与妖国敌对。所以对顾里长态度不冷不热,处于观望状态。”
顾玉成眉头微皱“我听潘尚德言谈,北狮设族很亲近我?”
潘宗真纠正道“不需听潘尚德之言,你亲眼所见一切,还能有假?纵使相处时间短,也能看出我们的好客吧?”
顾玉成心生芥蒂“我想知道,原因。南狮设族有所顾忌,这很正常……”
潘宗真替顾玉成开口“你是想知道,为什么北狮设族毫无畏葸、顾忌?”
顾玉成点头。
潘宗真洒脱大方“东宁岛有生熟两番。想来顾里长是知道的。熟番多亲近大陆,生番更喜与世隔绝。”
“越是靠近大荒陆地,受影响的部族越多,熟番越多。因此,地理位置越靠西北,越亲近大荒。越向东南,越保留原本族群特性。像平熟族,甚至全族皆通晓汉语。”
“北狮设族历来亲近大荒。”潘宗真看向顾玉成“这些年平熟族势力日益扩大,妖国修士到来,更是助长平熟族气焰。”
顾玉成略感放心“你们想借我遏制平熟族?”
潘宗真淡然一笑,缓缓点头。
顾玉成沉吟片刻,再次提出疑问“潘长老真觉得我能做到?”
潘宗真眼光微闪“我们都相信这一点。”
顾玉成还在思考,潘宗真抢先提议“顾里长来此周折不断,还是先去休息?——这是我的通灵玉,顾里长得闲可以叫我。”
顾玉成接过通灵玉追问道“与我同来的伙伴?”
潘宗真早有预料“已经派人去南狮设族接迎,晚些时辰就能到来。到时直接送到顾里长居处。——顾里长且先随我走。”
顾玉成闻言闷声跟上,心里却是计较不断,全是在思考潘宗真的话。
潘宗真的话合情合理,但太过合情合理,反倒令顾玉成犯起疑心病。
待顾玉成跟着潘宗真来到一间竹屋时,顾玉成隐约间已经察觉一些问题,只是总抓不住关键、看不破表象下的真实欲望指向何处。
五百二十四、明察烛私:夜访
顾玉成被带到竹屋休息,潘宗真嘱咐屋外修士好生照看顾玉成后,便转身离去。
屋外守着两名悟道境修士,对顾玉成抱有极其高涨的热情。潘宗真跫音方消,二人连忙开门请示顾玉成是否需要什么,顾玉成摆手婉拒,两名修士意犹未尽地退出门外。出门前犹不忘提醒顾玉成有需要大可招喊二人。
顾玉成满口答应,待只剩一人后,陷入思虑。
痴执于事,不觉间时间已过去半日,若非薄野让三人到来,顾玉成怕要闷头思索到天黑。
薄野让三人主动推门进屋,顾玉成原以为是门外修士,并不抬头,直接发问“二位,是有什么事吗?”
蒋雍寿憋着坏笑、尖着嗓子说道“我们是来伺候大人的。”
顾玉成听到这不男不女的声音,当下感到怪异至极,抬头望去,猛然看到薄野让,心底一松“原来是你们!”
蒋雍寿哈哈大笑“当然!”
顾玉成无奈一笑,调转甘渊,感知四周。——顾玉成可不想再和潘蟒见面一样,被人隔墙偷听。
薄野让绷着脸、剜了一眼蒋雍寿,走到顾玉成面前“君侯如何?这里的情况……”
顾玉成以手拍座,示意薄夜让坐到身旁“我已经想明白很多事情,只是需要进行证实。——对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南狮设族派人送你们来?”
蒋雍寿咧嘴嘲讽“呵!那些个家伙关着我三人多日,像饲猪般养我们,冷淡得不行,还会派人送我们来?——若非北狮设要人,都要烂在竹屋里了!”
看样子,蒋雍寿虽未深刻接触北狮设族,却已对北族怀有好感。
顾玉成接着追问“一路上可曾见到任何修士?他们热情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文栖玉支吾着开口“没。没什么热情。偶尔看到的一两个修士表现都很平淡。”
顾玉成起身“北狮设族正试图欺骗我。——他们对我抱有你们未曾窥见的热情,却声称这份热情源于对大荒一体的亲近。他们甚至谎称希望依靠我们抵御平熟族的扩张。”
“这里的修士对我等的到来毫无反应,分明是只对顾君侯有好感。”薄野让微敛眸光“这确实是欺骗,至于抵御平熟族的话,更不可信。……看来北狮设族对顾里长有所企图。”
顾玉成回忆道“我被带来时,有平熟族长老潘尚德前来要人。他曾多次提到古灵力……”
“平熟族?——潘晓虎曾与我们谈到过。”蒋雍寿适时开口“只是,这平熟族长老如何知道古灵力?”
顾玉成解释道“潘尚德身后应是武都六郡的府长,温清夜三人既然收拢了范蚕生,彼此间会知晓古灵力之事,并不奇怪。”
蒋雍寿咬牙切齿“当初还是太相信范蚕生那厮!那厮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安稳过日呢!——不要让我遇到他,不然非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蒋雍寿的话注定无法实现,倒是令文栖玉胆战不已,急忙保证“我!我没问题的!我虽然胆小,但是…但是…”
“但是你胆子实在太小,没人看得上你。你没机会叛变。”蒋雍寿戏谑而无情地拆穿文栖玉。
文栖玉面色涨红,气急之下,磕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顾玉成神情肃穆“是我想的太天真了。——文栖玉你也不必害怕。我没有怀疑过你。”
诚如蒋雍寿所言,文栖玉鼠首偾事,难以参与背叛这种阴谋。
只是这次顾玉成对文栖玉展示出罕有点的尊重、特地开口训斥蒋雍寿“嘴下留情!——大家都是在一起同甘共苦过的,别小觑他人。”
蒋雍寿吭哧瘪肚半天,最后惊人的服软,“嗯”了一声。
文栖玉对那一声“大家”颇感欣喜,觉得自己被认可了,美滋滋地乐起来。
顾玉成沉默须臾,接着开口叹道“有太多细节我们都忽视了……”
“无论南北,两狮设族都知道我在妖国的里长职位。这或许因为东宁岛各族原本就对妖国有了解。但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南北狮设族早就注意到十道府长。他们比我们想象中知道的更多。我们早该想起,东宁岛上的部族修士,才是东宁岛真正的主人。”
顾玉成先前心思侧重于南海试炼,现在回过神,自然发现太多疑窦之处,以及许多可用的细节。
薄野让不禁忧心忡忡“我们该怎么办?北狮设族看似提供更多自由,但依旧受其掌控……”
顾玉成下定决心“北狮设族真正的主事人我还未见过,之前一直是潘宗真长老与我交谈。现在也只能找她解决。”
见众人全是心神不定的模样,顾玉成又安慰道“既然要哄骗我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就说明我还有些资本与之周旋。”
薄野让叹道“现在去见潘宗真?我与君侯一起!”
顾玉成摇头“不。还是我独自去。我总觉得潘宗真已从我身上获知些许情况,不能再让她有机会看破苴壤道的底细。
能推一时是一时。只要北狮设族还拿捏不住我们,安全性便更高。”
薄野让不甘地点头,望着顾玉成推门离去,许久过后,愤恨地一掌拍碎身后座椅。
蒋雍寿受吓,转而发怒“府长!你做什么?死物件也不知疼,你拍它有屁用!”
薄野让咬牙憋气,旋即摇头“只恨见识不足……不能替君侯分忧…”
蒋雍寿一时陷入静默,心底愈发敬佩顾玉成。
顾玉成出门时已到夜满南山之时,借着月色便找到暗中守候的两名修士。
这两修士原本守在竹屋外,天色将暗,便藏到幽隐处监视着顾玉成。
顾玉成直奔二人,令二人既觉得惊诧又感到羞愧。
顾玉成不顾二人心思,直奔主题“带我见潘宗真,潘长老。”
潘姓在东宁岛实在太多,顾玉成直呼潘宗真姓名倒也不算无礼。——单说潘长老,恐怕也不晓得是哪个。
二人互换眼神,最后点头应下,平复心绪后直接领着顾玉成没入竹林中。
……
潘宗真悠然立在一座竹园内,面前则款款亭立着四名女子,修为皆在悟道巅峰之上。
两名女子貌若及笄、容貌妍丽,堪称清丽可人。两名女子徐娘半老,却是满脸怨气,冲散了本该有的成熟风韵。
一名少女模样的女子率先开口发问“那个顾玉成,会信你的话?”
潘宗真面对权焰日盛的长老并不露怯,盯着脚尖回话“信最好。不信?他顾玉成又能怎样?——他能看破多少?”
四名长老还想说些什么,潘宗真却掏出通灵玉“咦?顾里长要来?”
五百二十五、伐竹见谭
四名长老原本不想在竹园见顾玉成,只是听潘宗真劝了一顿“顾里长会夜访寻我,定然是看破蹊跷,这时也就不需再糊弄其人,只能恩威并重、利害晓之。诸位长老不在,怕是镇不住顾里长……”
四名长老心生得意,当下允许顾玉成到竹园来。
顾玉成甫一入园,两名修士便退去,潘宗真则迎至面前,笑嘻嘻地叹道“啊呀,顾里长手上有我的通灵玉,为何还让族人带路寻我?顾里长你知会一声,我定亲自接你去。”
顾玉成回以一笑“趁夜而访,玉成已深感歉意,怎么还好意思搅扰潘长老。”
潘宗真知道顾玉成以族人问话,既是表达自己看破谎言的态度,也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潘宗真只当没看出,引着顾玉成来到四名长老身前。
顾玉成平素也见过不少凝鼎境,尤其是自家师傅张寿洪没少花时间向自己展示凝鼎修为的妙处,以顾玉成的眼光与手段,对眼前四人的修为当下便有了断定。
两名清丽女子只有凝鼎初期,绝不出凝鼎二星以上;怨气颇深的另二人,气息浮躁,许是半步凝鼎。
四名长老只当顾玉成是一般官衙修士,依仗境界逞威风,一脸大国使臣面对蕞尔小国才有的傲气自大。
潘宗真知道,四名长老不是小觑顾玉成,而是小觑了古灵力。她很好奇顾玉成的反应。
顾玉成猜面前四人当是北狮设族中有一定话语权的人物,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问道“四名长老会坦诚接见顾某人,顾某人实在不胜荣幸。”
四人气势泄去许多,接下来却无举动,显然是没想到顾玉成会如此淡定,脸上木然的神色反倒配不上方才那灼人气焰。
潘宗真轻咳一声“我们想要顾里长的古灵力。”
顾玉成心底轻叹“果然如此……”
顾玉成知道面前五人定另有它事隐瞒自己,自然也不会说实话“古灵力作为天演论与人策道两大卜算之法的基础,岂是想学就能学的。即使我将功法教给你们,也需多年磨炼,方见效果。”
四长老中一人开口“我们可以等。”
顾玉成略作苦脸“我能到得到什么?”
一名长老嗤笑道“饶你不死。”
态度之轻蔑、神色之不屑,露骨至极。
顾玉成不以为辱,很是平静地威胁道“我不了解您的部落,但您肯定,杀了我,不会引起任何危险?”
四名长老默不作声,潘宗真含笑安慰道“顾里长的底细,你在妖国的伙伴已经说清楚了。你只有一名郡守可以依靠。他远在天边,如何把复仇之火烧到我们这里?——何况我们只看重你一人罢了。”
顾玉成眸光锋锐,狮设族与武都六郡早有过接触……
可惜,顾玉成身后势力庞大繁杂,却都不在明面。此时根本无法用来说服眼前长老。
便是秦墨驼、秦老赠与的气玉,也不能拿出来。若是狮设族与武都六郡进行沟通,指不定生出多大影响,甚至会对里丐帮造成灭顶之灾。
顾玉成长叹一声:他现在没资格拒绝。——但他也不会任人鱼肉。
顾玉成看向潘宗真,他已经发现,潘宗真在主导着眼前的谈话“我可以交出关于古灵力的功法。但你们要满足我的一些条件。”
四名长老显然并不愿意,但见潘宗真神色暗示同意,便又将主动权送给潘宗真。
潘宗真保持笑容“你先说说看。”
顾玉成点头“第一,我不可能将关于古灵力的功法公之于众,我只会教授少许人,至于人选,自然由你们决定。
另外,因为我自身修为的原因,如果长老按照我教授的功法没有任何关于古灵力的迹象,我不负责,我没那个能力。”
四名长老勃然大怒,眼看要发火,却是潘宗真传音不知说了什么给压住。
潘宗真点头“可以。但是我们要看到成果。”
顾玉成不讨价还价“一年时间。没有人可以更变的。”
潘宗真这时追问“我们的祭祀功法与古灵力有些许相通的地方,难道不能加快速度?”
顾玉成果断否定“一年时间,已经够短了。而且这只是看到方向。真想跨入其中,时间要更长。”
潘宗真转头看向四名长老,四名长老显得很不满意,最后还是点下头。
顾玉成接着说道“我这次来,也是身负任务。我需要宵露珠。北狮设族要想办法为我搜集。”
对于这个条件,潘宗真直接答应“这不是什么难事。可以。”
顾玉成紧接跟出下一个条件“我要见所有长老,有权利决定一切、有能力主导北狮设族的所有长老。”
第一个条件在四名长老眼里算是苛刻,而这最后的条件,却已是令四人无法容忍,周身灵气暴动起来。
顾玉成平静如水,一开始他就觉得眼前四人并非北狮设族全部凝鼎修士,现在见四人气急败坏,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问题和迷惑便是东宁岛上的竹子,横生四处,遮拦碍事。误入则迷途。
唯有亲自交涉、试探那些与问题有关联的人或事,才能伐竹除惑,见得潭水清冽、事事真相。
只和眼前四名长老交谈,是得不到窥探真相的机会的。
只有更进一步,才能从各方反应中知道更多信息、增加各种机会。
…………
潘宗真很失望。
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亲自接触一些人、一些事,总能看破太多关键之处。
就像潘宗真与顾玉成交谈,能够趁机捕捉到许多对己有用的信息。
无论顾玉成刚才的话是猜测,还是肯定,四名长老的态度已经表明狮设族还有其他长老在。
有了这份肯定,在以后的谈判中,顾玉成将掌握更多主动权。
这不是潘宗真期望的,但覆水难收,潘宗真也只能在心底抱怨四名长老的愚蠢而不自知。
潘宗真轻咳一声,传音提醒四名长老“既然已被看破,不如答应……”
潘宗真的话没有起到劝慰作用,反倒激怒一名年长的长老“不可能!——绝不可能!”
顾玉成平静地看着那名长老,双方看着彼此,开始对峙。
沉默总能孕育妥协。
在长久的沉默中,拂过两阵轻风,顾玉成始终保持着平静。
终于,第三阵风自平野卷起。
一名长老无奈地叹道“回去,等通知。”
顾玉成嘴角流出鲜血,转身离去。
潘宗真望着顾玉成挺直的背影感叹道“那家伙的经脉、内脏在三长老威压之下已经受损,竟还咬牙死撑。”
潘宗真嘴上似乎很瞧不起顾玉成,但她知道,如果没有这份强硬,四名长老绝不可能让步。
四名长老转身离去,没有管潘宗真。
黑暗中,潘宗真眼光闪烁。
五百二十六、谭幽莫测
顾玉成停在一块等身高的大石面前,幽幽叹道“怎么?潘长老来送我?”
潘宗真走出阴影,笑得很甜“竹外有竹,石外有竹,处处都是竹子。顾里长是客,怎能让客人迷途呢?——我来送顾里长。”
顾玉成调稳气息,点头应道“那就麻烦潘长老了。”
潘宗真笑得愈发甜美,悠然踱步至顾玉成身前,边走边以狮设语哼唱着软糯绵绵的小曲。
二人一路无话。
顾玉成率先打破融洽的假象“虽然记得不是十分清楚。但这条路……”
潘宗真凝视额前明月,自顾自开口介绍道“大长老潘萧宁,二长老潘萧安,三长老潘萧初,四长老潘萧月。施威压欺你的是三长老,那个老女人。哦,对了。”
“大长老、二长老境界为凝鼎二星。或许吧。剩下两个半步凝鼎。——呵,顾里长是一点也不吃惊呀。”潘宗真感叹道。
顾玉成不明白潘宗真对自己说这些做什么,依旧点头应道“猜到了。”
潘宗真好像很开心似的笑起来——她总是笑——笑容很快收敛,神情转为审视“至尊讲道,天下修士莫不受德。大荒的格局因之嬗变,从前未曾出现悟道巅峰的四方之地,甚至不断有修士迈入凝鼎境。”
“便是东宁岛,也沐浴在这盛事中。北狮设族原以两名男长老为尊:分别是负责祭祀的朱怀恩长老,一名处理族部事务的潘知文长老。”
“在至尊讲道后,北狮设族共有四名长老突破凝鼎境,两名长老修为升至半步凝鼎。——四名长老虽属后起之秀,但在今时已步步紧逼、压制住朱、潘两长老……”
“北狮设族就此分为两派。”
潘宗真直直盯着顾玉成,脸上已无假笑,平淡到近乎冷漠。
顾玉成古井无波,略显瘦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四名长老境界提升,不甘居于人下,后发制人……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潘宗真换回笑脸,语气也重新带着甜腻“这种事,你迟早也会知道。”
顾玉成对潘宗真的忌惮更深了。
潘宗真能感受到顾玉成对自己越发疏远、抗拒,偏偏笑得更甜更欢。
顾玉成只觉浑身炸毛。
潘宗真接着叹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顾玉成想开口拒绝,转念意识到眼下情景不容许自己伺机而动,于是开口问道“北狮设族分为两派…什么情况?”
潘宗真毫不扭捏“朱怀恩与潘知文毕竟执掌狮设族多年,此时蛰伏犹不容小看。——死灰尚且复燃,何况两位长老在狮设族还有一定的忠实拥护者。”
顾玉成眉头微皱“很忠诚?坚定不移地追随?”
潘宗真点头肯定“都与两长老有很深利益关系,无论心思如何,此时只能抱紧两长老大腿不放。”
顾玉成保持缄默,一时竟没什么可问的。
潘宗真却开口补充道“两名长老往日作威作福惯了,掠占族人土地、资源、妻女,把自己养得跟白玉猪似的。现在也算自食苦果。——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顾玉成略感不对劲“潘长老似乎对两派都没什么好感。”
潘宗真笑嘻嘻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有好感?”
顾玉成对这个问题选择如实回答“按潘长老的说法,大长老四人不是更公平?难道大长老四人也如朱怀恩二人一般?”
潘宗真轻摇螓首“这自然没有。——至于公平……”
“这世上的‘公平’,不过是打倒他人的特权,从而建立维护自己的利益。”潘宗真对自己的言论沾沾自喜。
“莫看今天四长老很公正,待朱怀恩二人没了威胁,四名长老第一个要吃禁脔。”潘宗真话语轻快,根本不在意狮设族现在、以后会发生什么。
顾玉成内心惊悸,不动声色地缓缓点头。
潘宗真仿佛猜到顾玉成在想什么“怎么?——你担心我灭口?”
顾玉成果断摇头“如果是这样,潘长老没必要与我说这些。”
潘宗真悠然赞许“你说得对。——即使你向四名长老告密,就一定能安全?能得到你想要的?”
“况且,我敢和你说这些,自然也有本事把今天的谈话变为你一人的荒谬臆想,我甚至可以反咬你一口。”潘宗真笑嘻嘻地说出威胁,效果出奇得好。
在南郡遭遇夏后宁、误打误撞进入太一宫后,顾玉成克服了死亡带来的恐惧,并坚信气节与尊严。
此刻顾玉成才知道,死亡并不是最大的恐惧。
有时候,正常背后的疯狂更令人畏惧。
潘宗真满意地点头“走啦。跟上。——四名长老或许会等一段时间才会找你,你也不必慌张。她们除了生闷气,也不会做什么。”
顾玉成跟随潘宗真插入一条僻径,竟很快回到住处。
……
望着潘宗真离开,顾玉成只觉得东宁岛的谭水,幽渊莫测……
天地布盘,红尘落子。众生黑白,孰脱此间?
每个人都在局上,每个人都有可能推翻整盘棋势。
“目前看来,潘宗真虽危险,却是唯一有可能打破困境的人。只是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怀着心事,顾玉成推开竹门。
薄野让见顾玉成归来,连忙起身相迎“君侯!”
顾玉成点头示意“怎么?在等我。”
蒋雍寿跟着起身“那是!——咋样啊老大。”
顾玉成没心情理会蒋雍寿的搞怪,略感无力地叹道“水够浑。我现在没看清这次试炼到底要做什么也就罢了,连北狮设族具体情况也越发判断不清。”
蒋雍寿毫无自知之明,嘴上逞能“老大是没经历过这些,没经验吧?说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帮老大你分析、分析。”
顾玉成不嫌蒋雍寿口气大,将事情经过言明。
蒋雍寿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咳嗽道“这事儿,依我看,不好说啊。”
文栖玉缩在角落,嗫嚅声微微震响“或许可以离开狮设族。从别的地方下手。”
蒋雍寿白一眼文栖玉“哪有那么容易。”
顾玉成垂眸沉思片刻,转而劝慰众人“先休息。潘萧宁四人不会立刻见我,总要挫一挫我的锐气。——我也要考虑考虑古灵力的事情。”
顾玉成从没想过将古灵力交出去。
三人闻言,陷入沉默。
蒋雍寿最先转身,来到文栖玉身旁,气势蛮横地倒坐下。
文栖玉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为沉默。
二人都有各自的怨气。
薄野让守在顾玉成身侧,瞳光于黑暗中微映。
四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五百二十七、喧豗竞生
正午毒阳直刺砯崖,将绝壁流水透成一大面水晶镜,团团水汽不断从镜面上析出,化作缕缕淡烟,氤氲袅袅。
飘带般的烟气不断旋升,滚雷般巨响不断砸落,二者之间,有一处真空地带,是一洞天然石府,幽闭而隐秘。
寻常悟道境修士,很难看出其中洞天玄机。便是凝鼎境修士,不仔细感知恐怕也会与这瀑布擦肩而过。
苗义望着瀑布飞流外模糊的景象,略松一口气,现在阵法施布完成,暂时不用担心被发现了。
沈求鹅死石般伫立在苗义身旁,以往平静安定的风度大改,此刻浑身透露着凝重。
“苗府长当真不知道这次南海之行……”沈求鹅有话直说,将心底疑虑抖出。
苗义感到有心无力,又没来由怒道“不知!我真是不知!”
沈求鹅恢复沉默。
苗义自知态度过差,犹豫着开口试图补救“沈府长,你知道…正因为我不清楚南海试炼真正的目的,才会失误。”
沈求鹅毫不留情,严肃地点头拆穿二人的“失误”:“我们都太天真,竟直接前往图纸上的标记位置。”
苗义主动认错“是我疏忽。——晏府长怎样了?”
沈求鹅摇头“我的度点使沈求越正在照护晏府长,目前依旧昏睡着。”
苗义死死攥拳,怒极之下一掌在石洞中砸出一道凹印。
苗义长叹“裴乌等人定是利用平熟族来监视我的队伍行踪——该死小人!趁人不备,竟在采珠口布下埋伏!”
沉默的沈求鹅再次开口“裴乌也好,王存瑞也好,他们的招数,我自信是能看破的。……这次晏府长受伤,很可能是平熟族修士出手。”
苗义咬牙切齿“该死的平熟族!”
沈求鹅态度冷淡——这是他思考的状态。
“我们该去找顾里长。”沈求鹅说出自己的观念。
苗义似有若无地窥向身后,压低声音拒绝“不!一个顾玉成,知道什么!”
沈求鹅言辞决绝“是!没错。顾玉成未必知道些什么,但现在我们需要一片梅林止渴!哪怕只是谵妄之语!”
苗义努力按下心头邪火,沈求鹅却咄咄逼人、故意刺激道“你我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没必要装作尊重我!”
苗义自觉受辱,咬牙戳破斯文“是!我确实——若非沈府长明里暗里、见缝插针地提及苴壤道的好处,各府修士怎会消极懈怠!一心只想着与苴壤道汇合!”
“你就敢保证!”不等沈求鹅开口,苗义率先发问“在见到苴壤道那些废物后,情况会有好转!——若是没有,到那时,你我在手底下这群人眼里更是无用!”
沈求鹅显得很迂腐“我知道。你看的是眼下,我想的是未来。——四郡修士不应分散。”
苗义冷笑“一盘散沙,如何聚凝?”
沈求鹅豪气干云“愿为水德上善,不争和之。”
苗义望着沈求鹅,于心底哀叹。
“从一开我就错了。”苗义咬牙,忍痛做出让步。
“我不应该给沈求鹅太多尊重,也不应该试图以礼屈服这家伙……”苗义在心底太息。
沈求鹅淡然点头“是的。”
“苗义太重个人权威……决不会一退到底。”沈求鹅望着苗义,心中已有判断。
苗义起身向水洞内走去“找到苴壤道那五人后,希望沈府长与我同心同德。”
沈求鹅点头“只要笼络苴壤道,我愿以苗府长马首是瞻。”
苗义投身寂静的幽暗,没有做出回复。
…………
潘尚德眯眼迎接拂过身躯的热风,流油汁的嘴咀嚼着长年菜,花白挺扎的胡子随之一抖一颤。
这名老者盯着碗里直冒白气的肉片不放。
他在回想他年轻时的梦、老年时的不甘。
西雅族,潘尚德的族群。也是平熟族多支部落中实力最为强盛的部落。
平熟族大到需要整个东宁岛的平原、高原与部分山区容纳,也因之分散、疏离成各支各部。
潘尚德做梦都想凝聚整个平熟族。
东宁岛的各个部落,都有他们的起源传说。
平熟族内各支部落,也有他们自己的起源传说。
但平熟族各支部落都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从大荒大陆迁入东宁岛,繁衍至今形成平熟族。
潘尚德希望各族成为一个整体,所有支部都融入西雅族……
可惜,凡是庞大而强盛的势力总容易发福,变成一个慵懒、松散、勉强维系的团体。
“中原、商国、妖族。呵,大荒三足鼎立,就像西雅族也三支对峙。哈哈!”
潘尚德在心中嘲笑道“看看,世间庞大的事物往往面临着向心力缺失的尴尬,而每一个兴盛的阶段往往孕育着松散,甚至是离心离德。西雅族是这样,大荒的大陆也这样。”
潘尚德吸吮着长年菜的汤汁,勉强打起精神。
妖国修士的到来让潘尚德确定一个推测。——天下一家。
自从嬴氏的皇帝书同文、车同轨后,江山便没有半壁的皇帝,只有金瓯无缺的天子。
至尊拔剑,否定了天子也好,逼皇帝缩退到函谷关内也好。
无论以后执掌大荒的是谁,华夏永远都不可能裂开。
潘尚德将嫩肉放进嘴里咬磨,使出年轻时与妖兽鏖战才会花费的劲气。
“裴乌?应该是这个名字。——他想让平熟族投靠妖国……呵。”潘尚德吞下肉沫,两眼放光“这说明,妖国重视东宁岛,中原日后也会行动,商国也不会例外!他们都想统一大荒!哈哈!”
“我要利用妖国,来整合西雅族,整合平熟族!甚至整合东宁岛!——妻子也同意这件事……”潘尚德正在喜不自胜地盘算着自己的欲望,却被一声声跺地声打断心思。
一名男少年跑到屋内,急匆匆说道“不!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
潘尚德眉头拧在一起,连皱纹也染上怒气“怎么了?怎么了!缓口气再说!慌张什么!?”
潘尚德的儿子,潘从华气喘吁吁、双目通红地说道“母亲!母亲让你去一趟。去见她!——裴乌,裴府长带来一名修士。似乎、似乎,很有背景。现在咱们部已经有些乱了!”
潘尚德身躯微颤。他知道,西雅族作为母系氏族,妻子很少在白天招呼丈夫到住处,能让自家妻子如此不顾习俗地招唤自己,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裴乌想让平熟族投靠妖国,潘尚德想利用妖国修士。
双方都要好处,也都不想轻易给出好处。
裴乌做了什么?
“东宁岛…不太平啊。”潘尚德感叹道。
潘从华颤颤微微地试探问道“阿爸,我们,我们会有事儿吗?”
潘尚德瞪一眼潘从华“你个臭小子想些好的!!——裴乌最多要我们妥协!还能怎么样?拔除我们,他用什么劝服平熟族?!”
潘尚德抓起外衣,向外走去“现在的东宁岛,好比一条大河,九曲不溢,四处喧豗竞生!处处生浪!”
“谁也不知道,哪一场浪会掀翻一切……”
五百二十八、北风雄张
近旬月时间过去,顾玉成四人终日除待在竹屋内,只能在屋外不过三百步的距离闲逛。
两名修士依旧守在竹屋外,四人倒不太在意暗中的窥伺。
顾玉成利用这段时间恢复遭三长老潘萧初威压而受伤的身体,一并做好应对北狮设族长老的准备。
这天正午,两名修士带来食物。
蒋雍寿望着眼前的甘薯、芋头、蜂蜜与稗子酒,已然有些崩溃,夺过稗子酒大口饮下。
虽是狂饮,咕咚声不绝,然一滴酒水也没淌出,倒也不浪费。
蒋雍寿一口气喝个痛快,张嘴打出响嗝,骂道“他奈奈的!一个月多了!就没吃过肉!肚皮都瘪了!”
顾玉成望一眼见底的酒水,安抚道“每日都有酒喝,对你来说也不错了!”
蒋雍寿气哼哼地嘟囔道“没有冷切牛肉,大山里不也有河吗?烤一条鱼也可以啊。”
顾玉成口嚼芋头,望向身旁二人。
这二人平常都站在一旁等着四人吃完将残羹——如果有的话——收拾净,一并带走餐具。只是今日却欲言又止,自然是想说些什么。
顾玉成示意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二人尽量保持恭敬,柔和地说道“潘宗真长老请您就餐后随我们去见本族长老。”
由于古灵力的原因,北狮设族的普通修士对顾玉成异常尊敬。——热切到露骨。
顾玉成点头说道“我吃好了。走吧。”
二人一愣,旋即点头先行。
余下三人望着顾玉成步步远去,也不想再吃什么。
蒋雍寿扔下甘薯,切齿拊心“有朝一日,我要吃遍这大山中的鲜鱼嫩肉!”
这一次,薄野让罕见地没有驳斥蒋雍寿“会的!——绝对会!”
文栖玉盯着手里白滑细嫩的芋头许久,再抬头已见不到顾玉成的身影。
……
顾玉成跟随两名修士脚步,不觉间竹迷人眼,已然误入深处。
脚步紧扣身前两名修士足迹,行进多时也不见有什么变化。
直到一阵花香惊起,暗浮心底,顾玉成猛然惊觉已到达目的地。
尚未面对北狮设族长老,顾玉成已调动甘渊,警惕十分。
推开院门,身入广庭,直驱至一座竹舍面前。
两名修士在竹舍前百步外停下,躬身对着竹舍内说道“长老,顾里长已到了。”
竹舍内传出陌生声音“退下吧。——顾里长,请进。”
两名修士躬身退下,整个竹舍外唯余顾玉成一人。
顾玉成眸光大盛,甘渊寄于灵魂上,已然将竹舍内外环境窥伺个遍。
心下有了把握,步履自得,来到竹舍外,推开竹门。
入眼是左右两波长老。
右侧是四名潘氏女长老,身后站着潘宗真,正冲着顾玉成微笑。
左侧却是两个肥硕长老,肤白而润,着实像白玉;肉多而坠,直似芋头煮烂。
率先开口的是两名长老之一。
訾须茂盛的长老开口介绍道“我是北狮设族的朱怀恩长老。这位是潘知文。”
朱怀恩指向一旁不大精神的潘知文。
顾玉成点过头后便缄口不言。
所谓待价而沽,在有人争抢才最能“待价”。
先前潘氏四长老独自接见顾玉成,顾玉成能谈的条件实在少。
但现在两方人与顾玉成交涉,还是双方敌对的情况下,顾玉成可获得的待遇就丰厚起来了。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而且为了试探朱怀恩与潘知文对古灵力的态度,顾玉成也不能先开口。
对于顾玉成的态度,朱、潘二人脸色明显比四名潘氏长老好得多。
朱怀恩甚至开口说道“北狮设族的事,主要还是四位长老负责。我们二人只负责祭祀、谋财养活族人的营生这等闲事。顾里长的条件,我们是认为可以的。”
顾玉成不禁失笑。
狮设族,不,东宁岛各族皆重视祭祀,这事他又不是不知,祭祀之事,岂能是闲事?
更何况,谋财养活族人,不就相当于把控钱财吗?——这可算是重权了。
压力给到四名长老这里。
四名潘氏长老显得很愤怒。
朱怀恩先开口同意,她们再同意,在顾玉成眼里不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好像是看他朱怀恩的面同意似的!
潘宗真笑嘻嘻地点头“大长老同意顾里长前来见面,想问顾里长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顾玉成心底轻笑,又有些忌惮。
潘宗真强调大长老同意见面的恩情,又追加好处,这等情况,若无朱、潘二长老在,绝不会发生。
不过潘宗真肆意开口的样子令顾玉成惊醒:别看潘宗真在狮设族地位不是最高,但作为四名潘氏长老的喉舌,掌握的权力绝非浮于表面的零星那点。
顾玉成沉吟少许,他的目的是令双方相争,为自己增加缓和余地。
现在见到朱怀恩二人,目的已经达到,暂时不应急于提条件。
于是顾玉成开口道“我有一手下,难弃肉糜。希望日后餐中有肉。”
未曾开口的潘知文应道“小事。”
顾玉成点头答道“再无其他需要。——长老可挑选修士,到我的竹屋学习古灵力了。”
现场突然沉默。
许久过后,潘萧宁发问“如此简单?”
顾玉成点头“我没有选择。”
又是稍许沉默。
朱怀恩点头“嗯。那便送顾里长回去。——我看两名修士照护顾里长难免有所疏漏不便,我便再添一人,如何?”
潘萧宁闻言冷哼一声“随便。”
什么照顾?不就是监视。——朱怀恩也想监视顾玉成,一并提防潘萧宁的人。
朱怀恩淡淡一笑“嗯。那就让潘风去吧。——潘风!”
门扉应声而开,走进一名长老。
顾玉成定睛一看,正是参加南狮设族仪式的那名女长老。
潘风年纪应不大,只是一脸讨债人的尖酸、市侩者的鄙夷,便是面对朱怀恩也是这张脸,实在令人以貌生厌。
顾玉成却喜欢这种人——把态度写脸上,背后的原因恐怕也不会藏多深。
潘风瞥一眼顾玉成,冷冷说道“顾里长随我来吧。”
二人走出竹舍,朱怀恩与潘萧宁双方谁也未动。
竹舍内外,皆有双方修士暗藏。
谁也不知对方想做什么、会做什么,不敢离开,也不会让对方离开。
直到北风呼呼涌起,双方这才同时起身,相背而去。
这时,北风愈发躁动,竹林中数竿翠竹拦腰折断。
走了许久,顾、潘二人忽然止步。
顾玉成望着身旁河面百皱、云影散乱,感叹道“北风来了……”
潘风从三生戒内取出亮银长剑“你不会活到这个冬天。”
五百二十九、反以知彼
顾玉成任厚重激烈的北风割在身上,盯着呜咽生鸣的白刃,毫无意外。
潘风的杀机自出竹舍后便毫无隐忍,她不拔剑,才奇怪。
顾玉成看着潘风,喟然长叹“潘风长老是怎么想的?——朱怀恩长老不可能让你拔出剑来。”
潘风咬牙切齿“自然。他们两个猪脑子,心蒙了猪油,只知眼前事。”
顾玉成愈加感到北风可亲“冬风卷地,白草或折或靡,来年却又是油嫩新绿。需要的只是等待。”
潘风并不着急猎杀顾玉成,而顾玉成的话也确实勾起她的好奇心“你想说什么?”
顾玉成唤出四团异火簇拥周身“潘长老虽杀心勃勃,却是我获得转机的可能。”
潘风罕见地露出笑容,充满不屑的笑容“你想要什么转机?我又怎会给你机会?”
顾玉成思索片刻,决定不和潘风打哑谜,直接以哀叹的口吻请求道“您总要让我死得明白吧。耽误不了多久。”
潘风冷笑“拖延时间?——我没那么蠢。到我面前!”
顾玉成来不及思考,便被一股灵力拖近潘风面前,连周身异火亦受潘风磅礴灵力的压制而式微,微微倒靡于顾玉成身后。
顾玉成苦笑“现在潘长老该放心了吧?”
潘风持剑抵在顾玉成脖颈,剑锋直贴肌肤。
顾玉成只觉一阵不适,潘风幽幽开口“北狮设族原是想杀了你们这群人。——潘宗真那个蠢女人!”
顾玉成故意唱反调“窃以为,潘宗真长老很是精明。”——愤怒的人,你越和她唱反调,她越会口不择言,总能听到想要的。
“她只会自作聪明!”果然,受顾玉成言语刺激的潘风连珠般咆哮起来。
凛冽北风中,潘风涨红着脸,一把刺破顾玉成脖颈,几滴珠圆晶莹的血淌到剑锋上。
潘风怒号道“正因为曾见识过古灵力,狮设族族人便对古灵力念念不忘。在知道一个修士拥有古灵力后,更是希冀得到梦寐以求而不属于他们的力量!”
“原本还有族人担忧你们身后的妖国!还有人担心与你们同行的修士!”潘风枯瘦糙长的五指死力攥着长剑,咬牙切齿。
顾玉成不再装模作样,直接发问“又是什么打消了他们的顾虑、忧患?”
潘风的长剑再次没入顾玉成脖颈中毫厘。
顾玉成直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俄顷,似乎是因北风歇缓,顾玉成平静下来,脸色再次恢复沉稳。
潘风有些吃惊“看在你骨气非凡上,我告诉你一切,也好叫你不要怨我。”
顾玉成无奈苦笑“手上无剑的人,连埋怨的资格也没有。”
潘风突然对顾玉成欣赏起来,罕见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没错。你说的对。——潘宗真难以确定妖国其余修士的态度,索性不去推测,转而直接解决问题。”
顾玉成面露疑惑“不知病在何?以何治病?”
潘风露出得意的神情“你从前应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即使学会冒险,依旧残留往日的习性。——解决问题并不是每一次都要了解问题。”
顾玉成若有所思。
“潘萧宁那四个女人一直视妖国修士为祸患,认为你们的到来会打破一切。——别看现在族中修士对她们四个大长老长、二长老短,都是花旁蜜蜂,采不到蜜,立刻会散开!”
“所以…”顾玉成试探道“四名长老根基不稳,故而疑神疑鬼?”
潘风不否认,顺带着嘲讽起来“可惜潘宗真劝说潘萧宁用你的古灵力收买族人之心,那些女人转头就答应下来。”
“朱华恩长老和潘知文长老见此情形,更不会放任潘萧初四人收买人心。他们甚至想把这等功劳据为己有,好令形势颠倒。”顾玉成补充道。
潘风心有不甘,神情也带着几分狰狞“没错!他们会想尽办法把你留下来。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去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真是可笑,从前互相敌对,现在竟又有了相同目的!”
反以知彼,复以知己。
顾玉成弄清北狮设族的具体情况,心底也有了应对方向,不禁笑道“起雪了。”
这雪来得过早,天色尚明,却纷纷因风飘扬起来。
潘风手中长剑已没入顾玉成脖中,顾玉成断无挣脱之理。
潘风也不看雪,更不再废话,臂膀发力带动手腕前刺,数点轻红卧入微雪软土上。
潘风捂着头,略显吃惊。
顾玉成已跳出十步之外,颈上蚊蝇大小的血红十分醒目。
潘风灵力锁定顾玉成,步步紧逼“方才恍惚一刹……这就是古灵力?”
顾玉成将身后四团异火挡在面前“是。”
潘风手腕微抖,一道剑气转眼劈向身后。
大片白雪夹参着数点艳红如水激荡而出,挡在剑气前。
一声轻笑先至,潘宗真随即现身“潘风长老脾气还是那么火爆。”
潘宗真身后,薄野让与蒋雍寿相继而出,面色凝重。
薄野让修为比不得裴乌、苗义那些凝鼎修士,但在潘风面前,却是一个极大威胁。
潘风咬牙怒视顾玉成“你什么时候……”
顾玉成露出安慰性的笑容“离开竹舍的那一刻,我便令薄野让找寻潘宗真长老。”
潘宗真嘻嘻直笑“顾里长你也是胆大。还好门外守着我的两个手下,不然顾里长今天可要饮恨于此咯。”
潘风气极之下大骂道“你们这群笋子虫!只顾自己利益,啃食着狮设族的根本!——潘宗真,你别以为潘萧初是真的听从你,她们四个……”
潘宗真哈哈点头“嗯是是是!您说的我当然明白。我在她们四个面前指手画脚,经常让她们没面子,等她四人掌控狮设族,恐怕就要给我来上一把‘狡兔死,走狗烹’!这些我可是知道的。就不劳潘风长老您来操心了!”
潘风自知杀顾玉成无望,也清楚说不过潘宗真,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在场众人。
潘宗真得了便宜还卖乖,连声喊道“再来啊!有空再聊啊!潘风长老!”
潘风一声没吭。
待潘风离去,顾玉成才将注意力放到薄野让与蒋雍寿身上。
顾玉成发现,薄野让二人脸色非常难看。
顾玉成未来得及开口,潘宗真踏步上来,一把抓住顾玉成,右掌直击顾玉成腹部。
顾玉成只觉灵海震颤、腹痛难耐,张口猛咳。
潘宗真死死盯着薄野让二人,顺手将一粒药丸丢入顾玉成口中。
大功告成,潘宗真方感叹道“哎呀呀,顾里长手下修士真是忠心耿耿。要不是我境界在这里,擒贼先擒你,这俩恐怕已拔刀搠我了。”
顾玉成连忙追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潘宗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雪轻红。——好东西哦。”
五百三十、观花渐次开
大荒从北向南,都是逐步增热。东宁岛的位置,罕见落雪。但那是对平原上的平熟族而言。
顾玉成等人所在之处地势拔高,则会飘转着茫茫细雪,很是微少。若向东边更高的山地而去,另有高山白头,别是一番苍茫景象。
细如盐的一层微雪洒在脚边,转眼即化,反令熟栗色的土地愈发鲜亮,横生翠竹亦格外艳丽。
只是一行人毫无兴致观赏这等美景。
潘宗真是队伍中唯一一个兴高采烈的人,此时走在最前面,喋喋不休地说道“雪轻红,是我种的一种梅花,配以秘药,辄成含有毒性的丹药。——嘿,这种药若是长期服用,甚至对修为有好处!”
蒋雍寿和薄野让脸色难看,便是因为着了潘宗真道,吃下了雪轻红。
顾玉成神情倒是平静:雪轻红顺着经脉化散开的寒气在探入灵海那一瞬,蛰伏似眠的融天锻便展现出其霸道跋扈的劲力,若不是顾玉成担心潘宗真觉察,雪轻红那带着毒性的寒气早被融天锻吞食一空。
连顾玉成也不得不感叹融天锻的恐怖霸道——阴邪寒气可吞,霸道阳力可融。顾玉成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是融天锻所无法克制的。
当初龙主木离凭借凝鼎境初期越级对战商武夷,这融天锻的作用定不可小觑。
当然,也幸亏雪轻红以寒气蚕食人体,积阴近毒,毒性过于单纯,不然还真难指望上融天锻。
顾玉成此时不动声色,为的就是要看清潘宗真想做什么。
潘风的话也多少给顾玉成带来启发。
潘宗真转头看向沉稳异常的顾玉成,笑道“狮设族——不,东宁岛都不可靠。”
顾玉成眉头一挑,略显惊讶“潘宗真长老是想,去妖国?”
潘宗真笑得甜美,模样天真地反问道“有何不可呢?——你也不可能将古灵力交出去吧?”
顾玉成不再隐瞒,点头承认潘宗真的猜想。
潘宗真欢快地感叹起来“真是要多亏这雪轻红,若是没有它,你我又怎会敞开心扉交谈?”
蒋雍寿忍不住潘宗真话语刺激,跳脚喊道“什么敞开心扉!——爷爷我喂你毒,看看你会不会有所隐瞒?!——你这酿们真是可恶,从前笑得越令人心生怜惜,现在便越让人心生厌恶!”
潘宗真不以为怒,反倒俏皮地反问“哦?这么说蒋大哥以前还怜惜过奴家?真是让奴家怪不好意思的。嘻嘻。”
蒋雍寿怒火攻心,向来荤话漱口、满嘴脏话,现在竟无话可说了。
顾玉成无奈安慰道“好了。——潘长老不是说东宁岛不可靠吗?想来是要到妖国的。我们现在寄人篱下,想来潘长老也不会与我等隔着心眼、藏着心思了。”
潘宗真很欣赏顾玉成的识时务,点头叹道“要是把你放到四位长老的位置上,我说不定今天就不回来了。”
顾玉成失笑“我倒是才想通:潘长老眼光不低,瞧不上狮设族掌权的长老,怕是在得知妖国修士抵达东宁岛的那一刻便有心前往妖国,所以才会多次接近我,向我说明狮设族的信息。”
潘宗真不得不叹服“没错!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真相。”
顾玉成苦笑。
潘宗真见顾玉成如此神情,旁敲侧击道“顾里长看样子,是有什么想说的?”
顾玉成挺直腰板承认道“明白了许多。”
“如果真的只是采取灵珠,这场南海试炼未免过于虎头蛇尾、虚张声势。”顾玉成感叹道“我原本还觉得步孤仁是想杀各府长以泄愤,一并削弱阜阳四郡实力。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表面上的计划。”
一郡之下,多着十数道,寡者也有十道左右。便是郡守的心腹府长,也不止一个,若真是通过杀几个心腹府长来削弱阜阳四郡,这等计谋,未免忒简陋。
薄野让眉头紧皱,倏忽间陷入回忆。
顾玉成接着说道“潘尚德,平熟族长老潘尚德的到来所蕴含的信息,我也是刚想明白。”
“狮设族并非最先接触我们这群妖国修士的……”
顾玉成的话终于点醒薄野让。
薄野让惊呼“平熟族!潘尚德的到来其实说明平熟族早已接触妖国修士。也就是裴乌等六府长!——我们早就想到这一点,却想得不够多!”
“如果真的是采集宵露灵珠,根本不需要和平熟族有如此密切的接触!”薄野让感到一簇簇真相之花渐次绽放,即使有个中缺失的部分,但真相的大致面貌已展露在自己面前。
“就像白子墨、白殿主会发动武邑之征,用的是名,倚仗着为妖帝正名而削弱步孤仁各郡、连杀数祭酒一样…步孤仁,他想让裴乌拉拢平熟族?”薄野让吐出真相。
顾玉成嗟叹不已“范蚕生说过,商国曾治理这东宁岛。便是潘宗真,潘长老也说过,商国对东宁岛曾有很强的把控能力……”
“所以东宁岛不单单是海外一岛,更是一种象征,朝堂实力的象征。若裴乌等府长可以收服平熟族……妖帝,很有可能更倾心于步孤仁一派。”顾玉成长叹。
有什么是比收服外族、令平熟族臣服更能展现妖国朝堂威风、妖帝威名的?
又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得妖帝白郅易的欢心?
白郅易对白子墨始终无法完全信任,若是再被步孤仁扰乱视野,会发生什么,还真不好说。
“此消彼长,对阜阳四郡的打击才是最大的!白殿主之所以能不断压制步孤仁,最重要的是实力。但最根本的!是因为有妖帝的名号!”薄野让补充道。
蒋雍寿听明白一切,张嘴大呼“他嘛的!还真是什么狗屎都讲究个名头!妖帝的名号能让步孤仁等郡守畏手畏脚,反过来也能用来打击白子墨!”
蒋雍寿也好,顾玉成也好,对白子墨都没什么忠心,但彼此是有利益联系的,现在看清南海试炼的真实谋划后,皆是惊出一身冷汗。
潘宗真沉默着静听顾玉成三人交谈,虽不是很能听明白这三人在说什么,但也确定,顾玉成确实猜对了平熟族发生的事情。
妖国修士,以裴乌为首的六名郡守正在试图收服平熟族。
顾玉成看向潘宗真“妖国对东宁岛的干涉,令东宁岛的水浑浊起来。潘长老的离去,和未来情形也不无关系吧?”
潘宗真点头承认“顾里长真是一点就通。”
顾玉成这次倒是真的有些得意,不过表面上依旧沮丧地说道“太迟了,目光囿于狮设族,现在才看清情况。”
潘宗真反倒安慰起顾玉成“至少有我在,四位倒是安全了。”
潘宗真四人一边谈论一边赶路,此刻已走到竹屋外。
五百三十一、待那东风撼雪
在顾玉成心底,妖帝白郅易本就不是一个成熟的帝王。
顾玉成知道白郅易并非生长于妖国皇室,甚至在中原滞留过许多年岁。——这些在顾玉成眼里,更代表白郅易不够老练于朝堂权谋。
妖国修士,尤其是底层修士,不会谈论白郅易的过往。——妖帝是他们只能仰望的活神。
至于步孤仁这些郡守,哪怕是府长,更不会在明面肆意议论白郅易的经历,授人口实。
顾玉成实在没机会知晓白郅易从前的身份:白月秋。
顾玉成现在只感叹自己目光囿于狮设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苦苦找寻的妹妹,就是他眼中那个无大器的妖帝。
有些时候,目光或者心思略微侧移,便是真相。
可惜顾玉成心底虽不断思虑着步孤仁南海谋略的歹毒之处,不断忧心于妖帝的单纯,却没丝毫将白郅易与白月秋二者靠拢的念头。
潘宗真领着顾玉成三人来到竹屋外,一眼望到潘风的身影。
薄野让与蒋雍寿连忙做出警戒。
潘宗真打趣道“潘风长老心里对顾里长是想下杀手的,但就和我一样,头顶的长老心底都不认同我们。——你看,潘风长老这次准是代表朱、潘两位来拉拢顾里长的。”
潘风咬牙翁声开口“朱怀恩长老为顾里长四人蜗居小屋而感到羞愧,特遣我带顾里长前去朱怀恩长老准备的竹园。”
顾玉成有些吃惊。
潘萧宁四位长老对顾玉成的态度,顾玉成早窥出一二,无非卸磨杀驴。
朱怀恩的示好却是顾玉成始料未及的。
不过也合理,本就敌对的双方唱反调有些时候甚至不需理由。
顾玉成上前笑道“那就有劳潘风长老了。”——潘风举止犹匿杀心,但眼下处于明面,潘风不可能动手。
也是难为她了,曲意违心,跟着朱怀恩二人,怕是做不得什么事。
如此看来,潘宗真也是真有魄力、决心,狮设族容不下自己,连东宁岛也不考虑,直接将目光投向妖国。
蒋雍寿进门叫出缩首颤栗的文栖玉,跟着队伍离开竹屋。
小雪粒粒,土地湿软,一路上偶然遇到狮设族修士,对顾玉成都是分外热情。
潘宗真不免生出嫉羡,语气酸溜溜地叹道“潘萧宁四位长老好歹也是我拥立、推升的,这里修士就没几个跟我亲近的。”
潘风忍不住冷哼道“所以你活该。”
潘宗真嘻嘻一笑,小声‘回敬’道“我受长老忌惮,还可以说功高盖主。你呢,潘风长老?朱怀恩二位长老背后怕不是早把你当成疯女人了。”
潘风闻言便要抽剑。
潘宗真见好就收,劝慰道“咱们现在都算一条船上的,非主非客、非敌非友,何必要杀个你死我活?”
顾玉成一行人反倒成了看热闹的闲客。
潘风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只是越走越远,显然不想与顾玉成等人站到一起。
……
竹园规模和大四进院相近,院内罕见地没有栽植竹林,而是换上另一种树木,向内走还能看到一座人工水池,池中游鱼怡然自乐。
能在狮设族中看到此等景象,足见朱怀恩对古灵力的重视。
潘风听令于朱怀恩,这座竹园自然需要她领着顾玉成等人熟悉
只可惜潘风态度倨傲,将钥匙甩给顾玉成便转身离开。
潘宗真见状笑嘻嘻地说道“潘风长老这是要抢先挑个好屋子住。——我们二人都要留下来听顾里长差遣,先不说了,我和潘风长老去挑房子了!”
嘴上如此说,潘宗真转身离去的方向却是与潘风背道相驰。
顾玉成带着薄野让等人打开竹屋,并无心思欣赏屋内陈设。
蒋雍寿快人快语“哎我!真是气死了!裴乌那孙子想做什么,我们弄清楚了,但却没机会脱身啊!”
顾玉成合上房门,对蒋雍寿吩咐道“去守着。”
蒋雍寿已多少了解顾玉成,见顾玉成毫无愁色,当下便明白一切。二话不说,抓刀侧在门后警惕。
顾玉成挥出三粒豆大融天锻“不要抵抗。”
薄野让三人放任融天锻钻入灵海,登时感到雪轻红的寒气遭到豆大异火的摧压,皆是面露喜色。
顾玉成安抚众人“潘宗真的问题,还未全部解决。——但我更在意平熟族。”
薄野让经顾玉成点拨,想明关键,沉声说出自己的推测“君侯,我想君侯能推测出的事情,白殿主不可能没想到。”
顾玉成眸光微敛,摇头叹道“苗义等三府长未在平熟族掀起任何波澜,我想白殿主这一次或许真的失算了。”
薄野让有些吃惊。
文栖玉一向插不上嘴,这时却突然说道“或许白殿主还有准备呢?”
顾玉成突受启发,想到另一种可能“我们忽视的不止平熟族……”
“从道义上来说,东宁岛本就是大荒的一部分,从古洎今便是如此。从现实来说,东宁岛与大陆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恩义、利益。裴乌代表妖国收服平熟族,应已取得成效。”
“然而潘尚德的举止完全是试探狮设族。是在与裴乌合作,而非听令于裴乌。——平熟族对妖国,没有太亲近。”
“狮设族,尤其是南狮设族,从其神话传说中可以窥见对大陆的亲近,但对我们却很是防备……”
顾玉成心底愈发明澈“平熟族,狮设族,都对妖国不感兴趣。因为大荒而今天下三分,逐鹿未定,乾坤不明,东宁岛各族都不愿意轻易下注任何一方!”
“所以平熟族没有轻易投诚于裴乌!狮设族对我们也是防备甚重!”
“想来,白殿主看清了这些事。只是白殿主不明白,这种事情,步孤仁怎么可能看不透,既然看得穿,又为何要举行南海试炼!白殿主是想让步孤仁亮出底牌!”
顾玉成一气呵成,将心中猜测尽数阐明。
薄野让眉头舒而又蹙“诚如君侯所言,步孤仁自有办法令平熟族倾服……我们又能怎么办?”
顾玉成目光闪烁“眼下我们只有等待。”
蒋雍寿看向顾玉成“潘宗真那个疯女人来了。”
顾玉成嘱咐道“现在还不是破除雪轻红限制的时候,潘宗真此人也有可利用之处。”
三人点头应下。
潘宗真这次到来却没有与顾玉成等人进行过多交谈,只是提前预支顾玉成四人一个月的解药。
潘宗真此时犹得意自矜道“想来局势还不够明朗,你们先等等,或许到了春天,就有机会打破僵局。——对了,明早狮设族修士便会到来,顾里长也就要为那些个弟子们传授古灵力喽。”
潘宗真知道顾玉成必会作梗,言语中颇为调戏。
顾玉成不以为意,甚至附和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蛮期待来年春天。到那时,想必我等对东宁岛也是足够熟悉了。”
潘宗真笑嘻嘻地摇头晃脑“局势越清楚,路越少。何况,顾里长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一个吧?”
顾玉成笑而不语。
……
正如潘宗真所言,他们需要等待。
眼前局势已然明朗,只等东风撼雪,吹彻出一个天地无物,自然不愁无路。
便是无路,也要踩出一条路来。
五百三十二、岂效穷途之哭?
狮设族所处地势在东宁岛终归不算绝高,整个冬日竟未再下一场雪,除去凛冽北风,北狮设族一派柔和之象。
竹院内纤尘不染,树林窸窣,影翳婆娑,顾玉成领着诸弟子守在波光粼粼、碎金浮散的池边感受天地间的古灵力。
顾玉成在潘风与潘宗真的监视下,已教授十一名弟子近三月。
这十一名弟子,乃狮设族天赋上佳、与长老有所关联的族人,皆悟道初期,最高修为也不过悟道三星,且境界不稳。
这段时间内,潘风没有再打扰顾玉成等人。——她心中的偏见将她束缚在一个狭隘局势中。
只要北狮设族掌权长老对顾玉成保持着好感,只要顾玉成不居僻巷、不处暗道,潘风绝不会在明面做任何事。
至于潘宗真,在“确定”顾玉成等人始终受雪轻红控制后,也逐渐放下对顾玉成的忌惮之心。
而那些北狮设族修士对顾玉成也很尊敬。——出于利益也好,源自真心也罢,总之顾玉成在这些弟子身上竟得到极大的尊崇。
但这并不足以动摇顾玉成,顾玉成不可能将古灵力交出去,也做不到这一点:
在近三月时间,顾玉成以北狮设族送来的十一名弟子进行了一场实验。
他希望确定自己的血脉能力,确定自身古灵力源于血脉。
在第一个月过去后,顾玉成终于确信,自己能够修习古灵力全仰赖一身血脉。旁人若想修习,无论天赋如何,没有年岁加持,是绝无可能一朝领悟。
第二个月起,顾玉成便暗中将自己的古灵力分出微弱部分藏于十一名弟子体内。
直到今天,这些弟子在顾玉成刻意操控下,终于能够隐约感受到古灵力,对顾玉成也是越发崇敬。
十一名弟子,包括他们身后的潘萧宁、朱怀恩等长老,都相信了顾玉成。
至少目前,所有人都选择相信顾玉成。
而薄野让与蒋雍寿终于能将耳目扩展到竹园外,在幽隐中探知部分外界信息。
从前遭受北狮设族提防、禁锢的境地大大改善,顾玉成等人得到了至关重要的一些信息。
首先,东宁岛各族无一支一族愿与妖国堂庙捆绑,他们都在观望。
其次,平熟族与狮设族细微而重要的区别也被顾玉成四人得知:
东宁岛分为熟番、生番。而这其中还有范蚕生未提及的另一分类——化番。
熟番与大陆很是亲密,生番则疏远太多,处于这其间态度若即若离的部落即是化番。
南北狮设族便是化番。
这一看似无足轻重的信息却印证顾玉成太多猜想。
朱氏大明也好,商家商国也好,对东宁岛,都采取教化熟番、拉拢化番、警惕而试图拉拢生番的态度。
因此,平熟族是重点,狮设族等化番之族,则是主要争取对象。
狮设族介此可待价而沽。
这就是为什么狮设族敢拒绝潘尚德要人的请求。
换句话说,狮设族就是见风使舵的谋士、是南海试炼招服平熟族这一巨大谋划中的添头。
……
顾玉成等人现在最急需的,却是平熟族的近况。
裴乌等人已先占时机,苗义等人又音信杳然,难不令人焦急。
顾玉成正思考如何打破面前情景,潘宗真已面带急色冲到顾玉成面前。
潘宗真走路带风,顾玉成见状便对身旁弟子说道“去找蒋雍寿,带他出去捕鱼。我和潘宗真长老有事要谈。”
十一名弟子不疑有他,身在狮设族内,也不惧蒋雍寿动手,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带蒋雍寿改善伙食,自然纷纷起身与顾玉成告退。
待无人时,潘宗真先布下一座简易阵法,再将一方储物袋扔给顾玉成。
顾玉成接过手,潘宗真与顾玉成同坐池边,开口说道“这是长老为你准备的宵露灵珠。——虽然不清楚你用了什么办法令族人体内孕有微弱的古灵力,但至少眼下无事。”
顾玉成望着池中数条鱼聚散不定,幽幽叹道“既然狮设族想将我留下,也有决心付诸行动、用尽手段,那么朱怀恩和潘萧宁不可能对古灵力不动心。
现在看着,好似是宽容我境界低微,无法指导他们修炼古灵力,实际上都憋着一口气,迟早要强迫我将古灵力的修炼方法交给他们。”
潘宗真并不隐瞒这些“所以,我原本是想在长老耐心耗尽之前做好一切准备,弃岛登陆。”
顾玉成金眸侧转“原本。这么说,潘长老是遇到突变了?”
潘宗真嬉笑无常,上一秒陷于忧虑,转眼又笑起来“平熟族那边,你们妖国修士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然令平熟族最强一支的西雅族逐渐聚拢起来。”
顾玉成居于东宁岛接近一年时间,也知道大族之下分众多支族,便是强大的支族之下,仍有支系。
西雅族便分为三支。
如此说来,裴乌正在统筹兼合西雅族三支……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裴乌能做到这一点,想来苗义等人已凶多吉少。
可怜苗义,修为在十道府长中最高,却受尽桎梏、难展身手。——裴乌等人有西雅族相助,压着苗义打也不夸张。
顾玉成直接发问“潘长老想怎么做?”
潘宗真语气轻松“平熟族的行动正在刺激潘萧宁和朱怀恩双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狮设族先前敢拒绝潘尚德与其背后的西雅族,是因为西雅族三支对峙,并不团结。而眼下情形,难免令潘萧宁与朱怀恩畏惧,他们不敢再拒绝潘尚德,便会提前逼迫顾玉成交出古灵力。
“我要把蒋雍寿或者薄野让送出去,去平熟族打探情况。一个月期限,无论是否有情报传回来,我都要带你回妖国。”
顾玉成眼噙寒芒,抿嘴微怒“若是按潘长老原本的打算,也要带我直接回到妖国吧。只要能在妖国站住脚,蒋雍寿和薄野让,甚至文栖玉,都可以推出去送死。”
“这次形势有变,也是要将薄野二人让推出去送死。”顾玉成语气冰冷,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在肯定。
潘宗真毫不避讳“只要有争斗,总是吃与被吃的关系。若是处于劣势,就只有以他人代替自己被吃了。这都没什么。”
潘宗真笑颜如花“人为什么要财物、地位、权势?只是不想被穷困、他人、形势所吃罢了。只可惜有些人最后还是会被吃,被贪欲、权念吃下。你看,人吃人,人还会吃自己嘞。——我不仅要命令薄野让二人去平熟族,还要他们制造带着你一同逃离的假象,让他们吸引潘萧宁那些蠢货的注意。”
顾玉成有些动容。倒不是为潘宗真的冷酷所触动,而是她对人性深刻的认知,令顾玉成动容。
潘宗真贴近顾玉成,笑颜之下带着一丝癫狂“噫!我也在吃人。——顾里长不会害怕吧?我们现在看似清闲,实际上已经无路可走。而你们,甚至要被我吃。”
顾玉成垂头凝视池塘“吃?不如说利用、舍弃。——不过,某种意义上,都是一个意思。”
顾玉成起身,踌躇满志,仰天大笑“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玉成心里自有决断,岂会胆战心惊于穷途末路之时?抱头痛哭不如仰天大笑!”
潘宗真自以为事事尽在掌控,此刻报以欣赏的态度说道“顾里长堪为奸雄。——准备好,过几天,我或许就会行动。到时自然会告诉你。”
望着潘宗真远去的身影,顾玉成心底已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