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斗智
一件没甚么强横攻伐之力的武器,孙虎纵是捏在手中亦无关多大痛痒。
罗青只瞧了一眼那拐,便未如何放在心上,而是一脚轻缓朝前迈出一步。
一步之后,又是一步,但速度明显快上数倍不止。
内行人老郎中若是在此,定能看出罗青步伐行走之间,颇有章法。
一小跨步,一大跨步,先积力再爆发,《太岁撼山》打拳中的站桩中有此两步。
由缓及快,罗青箭步横冲,沙包大的拳头初露狰狞,高高举起,蓄力之后,朝着孙虎心口处径直砸去。
孙虎从未修习过甚么气血功夫,但他山上狩猎,经验丰富,所依仗的乃那野兽般的敏锐直觉,比于只知‘死读书’,停留于拳法方寸规矩的罗青,犹且过之。
身中毒疮的孙虎在罗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来时,不躲不闪,一手握拐,一手攥着鼓囊囊的拳,单手拐裹挟着破风声向前抡去。
但这拐只是佯攻而已。
罗青惊鸿一瞥,瞧见孙虎左手拳头与寻常握拳之势稍稍有开合之势,心下大警,一股不安升腾。
在将近身时,罗青见那孙虎兀然朝前探出鼓囊囊的左拳,五指渐次摊开。
不好!
罗青面容一变,抑住前进势头,脚步前踩,狠拉回拽身体。
与此同时,孙虎左手甩出,撒去一道迷人眼睛的白灰。
几在之后,孙虎身体前冲,趁着这道白灰遮掩,以拐杖作兵,拐尖当刃,迅速朝罗青脆弱的咽喉刺去!
只是罗青动作甚快,以左手遮眼,并同时身体暴退。石灰堪堪笼罩,并未见奇效。
尔后的孙虎攻势,因其毒疮愈重,疼痛愈加,其速颇慢,躲过白灰的罗青,身子一侧,擦边躲闪过那孙虎的拐杖。
罗青脚下一踩地,忽觉地面润滑无比,一脚打滑,整个身子不稳,向地面跌去。
一击落空的孙虎冷笑一声,刺拐变横扫斜下劈,对着罗青再次攻去!
罗青见脚下打滑,不再挣扎躲闪孙虎攻势,一脚撩起,对准拐杖踢。
碰撞之下,罗青借助孙虎气力,身体后滑远去,没再遭受孙虎暴雨梨花一般的攻势,不过却咚得一声,撞在了墙壁之上!
罗青迅速站定,掸去衣衫尘土,脸色如常,注视孙虎,神情冷漠。
“咳咳——”
孙虎干咳两声,一脸惋惜,“反应倒是不慢。”
若是刚刚动作迟疑稍许,糟了白灰,又被接下来那根硬拐戳中,以孙虎的手段,大局便已定。
若是脚下打滑,迎面孙虎攻势,罗青不选择借助孙虎之力划远,离开那打滑的方寸之地,罗青亦输得血本无归。
电光火石,人战人斗,你来我往之间,拼力更拼智。
孙虎十数岁行迹山林,深明此理。
孙虎摊开手臂,只见两条手臂之上,毒疮溃烂大半,整条手臂肌肤,无一块完好之地。
纵然他算计颇多,一条条套中有套,罗青几无招架之力,但他身受毒疮,胜利天平仍不在他之所处。
孙虎苦笑一声,猛吸一口气,毒疮疼痛难忍。
他瘫坐地下,喟叹一声,“没想竟栽到了一小子手中。”
言语之中,似乎已英雄迟暮,不再欲抵抗半分,静坐等死。
罗青冷笑一声,站在原地。
知物眼窥视之下,四周绝无可助孙虎的诡巧祀器,不过为以防万一,罗青就站立等毒疮深入骨髓,孙虎自死。
孙虎背依靠上身后墙壁,微扬视罗青,问道:“小子,你家住哪?”
罗青置若罔闻。
孙虎笑骂道:“你小子忒怕事了,没看到老子将死,已无任何反抗之力,静等坐死。
临死之前,就不能闲聊,送老头子一程?”
罗青淡淡道:“你若是自戕,我定好好送你一程,将你好好安葬妥当。
我最喜和死人谈生意、拉买卖,活人不收。”
孙虎瞥向远处已无半点生机的黑狗,诱之以利道:“知道我为何能吞下黑熊血液后,返老还童,体魄渐次恢复么?
我有一份秘法,喂养黑犬,炼化其血,满两年将黑犬剖杀,饮血能令老者返老还童,能令少年者增强体魄。”
“我将秘法予你,你与我这个将死之人,聊聊如何?”
罗青没再站在原地,他径直朝黑犬走去。
此犬已死,身形干枯,形销骨立,不过它身体之中狗血尚存,并未都落入孙虎口腹之内。
重瞳一露,视线一扫。
“食脏黑狗尸首:以脏器秘药喂食,六年可将其血炼化如浆,可具近妖之姿,此尸首喂养五年八月,将达六年。但行百里者半九十,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满年轮,血养只得其半。”
“食脏黑狗血:与普通黑狗血比,祛邪破煞之效更甚,乃狗血之上乘物,且饮之能延年益寿,增体强魄,但稍有毒性,一生只可饮下一次。”
罗青暗自颔首。
这黑狗血比寻常的能强很多,想必若是用在那烙铁坯子上,其效果会更甚。
罗青在院落中环顾,欲寻找出一容易盛装之器。
孙虎牙口印子那处虽说流出鲜血甚少,但终究还是在汩汩而下,可不能轻易浪费。
至于自己喝下,罗青可没那打算,知物眼鉴定之下,其稍有毒性,一人只可饮一次。
他有拳法可练,有祀诀可修,这都是可提升自我方式,虽说不如喝下黑狗血立竿见影,但胜在稳当。
万一喝下杂七杂八的,耽误自己的大道之途,那就得不偿失了。
孙虎依靠墙壁,看着罗青在院落中忙碌,不时回望他一眼,俨然一副自家主人,自家屋子模样,虽愤然,可却无可奈何。
他并非不能动作,只是自觉已非罗青敌手,索性坐下,以虚弱之势,降低罗青戒备,再伺机而动。
可那谨慎小子半点不上当,甚至靠近自己都不敢。
不止如此,居然还在院中装作忙碌,想要反钓他上钩!
孙虎也不是没想逃,但他身处院内,门扉相距甚远,有罗青在那阻隔,无法脱身。
“啊。”
孙虎感受浑身疼痛,双目迷离,已与幽冥相距甚近。
一张脸模模糊糊映入眼帘。
心口处似乎更紧、更痛了。
第三十一章 黄皮子最擅迷人
罗青以拐杖尖端处刺死孙虎后噗嗤抽出,一条小小血注顺着那窄口外淌。
并非第一次杀人,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或许对付单汉时,罗青尚需坐在地面平静半个时辰那躁动不已的心绪,但现在,他既面如平潮,心又无惊涛翻滚,地龙翻身。
孙虎是甚么好人、坏人,罗青并不在意,他只知晓自己需要黑狗血,阻挡者死,如此而已。
刺死孙虎的罗青找来一瓦瓮,将黑狗血放涌至其中,足足一小瓦瓮装满。
做完这一切,他仍没离开,而是径往屋里头走,寻找孙虎所谓的邪法秘方,挑挑拣拣其屋中有无其他如老头儿的拐杖这类小具异力的家伙什。
罗青进了一间偏房,一股淡淡血腥味钻入鼻孔。暮色昏暗,已瞧不真切屋里之物。
找出一烛台,拿火折子点燃,屋中一亮。
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方长条木砧板,上面有血迹未洗,有一块剁吧剁吧砍得稀碎的血淋淋腑脏,罗青懒得用知物眼窥探,便大抵猜测出此脏乃为何物。
罗青难掩厌恶之色,强忍着恶感,翻翻找找,最终在一颇为干净的柜中拿到一张质地软绵如肌肤的皮卷。
读过小半篇,确认此物正是脏器血肉熬制之法,罗青揣进怀中。
这种东西,纵是自己用不上,也能拿出去以作它用。
罗青可是听闻,小镇时不时会有来自远方,携带镇外之物来往贩卖的过山客,罗青手里头的银两不多,而且过山客往常贩卖最喜以物易物,这种杂七杂八的乱东西,拿去干些买卖,最好。
不止如此,罗青逮的那只黄皮子,扒皮抽筋下的皮毛,也都安稳放在家中存着。
在镇上贩卖,顶了天也就几两身外银子,罗青眼下不缺,倒不如等过山客来,再行交易之事,指不定能换来其他用得上的不入品级的诡巧祀器。
将孙虎家横扫一圈后,罗青又翻找出几两碎银,便再无其他收获了。
罗青抬头看了看昏沉天色,没着急离开,而是又待了一个时辰,待巷内寂静无人之时,才拎着狗血瓮,手持那根通体黝黑的老头拐杖,一路走出。
虽说镇上死个人,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孙虎一个糟老头子身死,更没甚么不开眼的街坊敢无端招惹是非。毕竟小镇百姓自家人只顾得上自家事。
但能小心一步,也不必非趁着巷里人多出门。
罗青走出逼仄小巷,路上已无人相遇,但在至拐角处,碰上一人。
清冷月辉之下,能依稀瞧出那人面孔,尖嘴猴腮脸,铜铃眼,粗矮酒槽鼻,配上一张厚唇嘴,实在说不上好看。
此人手掣一把四方菜刀,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向前走。
不过真正令罗青在意的是此人身上有一股黄皮子的气机。
罗青皱了皱眉,想起先前黄皮子临死前所言的讨封故事,那条黄皮子的讨封人似乎便是一位长相丑陋的家伙。
罗青杀过一条黄皮子,又瞧见与黄皮子干系甚深的人途经此地,疑虑重生,跟了上去。
难不成是那只黄皮子的一窝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前来探出究竟,想要寻仇不成?
若真是那条黄皮子的亲戚,罗青定先下手为强,不只是将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还有黄皮子身上蜕下的甚么遗蜕,甚么矢气肠,那东西罗青可是尝到了足足的甜头。
丑汉走过两条巷子,在第三条小巷十字路口终于顿下身子。
罗青打眼一瞧那路口屋檐货架,眼睛迷成一条缝。
此地正是制蜡郎的制蜡屋。
前不久罗青来此地,还偷见李寡妇与制蜡郎在屋子里苟且,这被李寡妇拒之门外的丑汉见李寡妇在镇上身败名裂犹觉不足泄恨,因此亲来此地,要杀之而后快?
不对。
罗青视线仔细盯着丑汉重瞳看了看,见其周身有一股淡淡黄气着附,挥之不去。
应是黄皮子以术法蛊惑了丑汉其人,而非丑汉主观所来。
罗青思索间,丑汉已跨过制蜡屋横挡的柜台,闯到帘幕的门扉前。
门扉紧闭,丑汉一脚猛踹过去,见门纹丝不动,接着再踹数脚,那小门径被跺开。
丑汉汹汹而入。
罗青急忙跟上,在上次偷窥的窗沿前站定,望屋里头瞧。
长相俊朗,倜傥非凡的制蜡郎与外貌秀美,妖娆婀娜的李寡妇此次没就靠着桌子行夫妻之事,而是在里屋卧榻之上缠绵。
两人缠绵悱恻过于深入,丑汉猛烈踹门之声,竟都没将两人分开。
面目丑恶的丑汉走到榻前,眉宇之间露出狠辣之色,一把四方菜刀高高举起。
男下的制蜡郎仰面而视,汗水涔涔,看到忽一人拿刀来砍,吓得瞳孔骤缩,抱着李寡妇侧身翻转躲闪。
砰!
一刀落空,砍中床榻。
李寡妇回首而视,借着烛光分辨出丑汉,大惊失色。
制蜡郎见丑汉一招不成,又再次举刀杀来,仓皇逃窜,“不知我可曾得罪阁下?”
丑汉一言不发,眼眸呆滞,动作犀利。
制蜡郎已舍下李寡妇,大难临头各自飞地往桌下、床侧躲闪。
他样貌周正是不假,可身量削瘦,气力不足,制制蜡倒还好,对付丑汉这身形壮硕之人,那就明显不够看了。
李寡妇慢了一步,躲避不及,跪倒在地,趴在丑汉身前,抱着大腿,带着哭腔,声音发颤,娇柔百魅道:“王郎,我愿与你一同共赴云雨,还请怜惜。”
丑汉面无表情,不过举起地动作迟疑,显然已被几分说动。
李寡妇大喜过望,依靠着丑汉身子起身往上,再也不嫌其貌丑。
但丑汉挣扎犹豫之色没持续多久,菜刀便霍然砍去!
硕大头颅滚滚而下。
罗青眼瞅着丑汉砍杀一人,仔细望见丑汉面目之上的阴霾以及适才短暂的犹豫挣扎,更加确认他被黄皮子迷住。
而且,丑汉在李寡妇千娇百媚说出愿意任君采撷时,已明显动摇。但黄皮子迷幻之力陡然增强,说明黄皮子恐怕就在附近不远之处!
丑汉视线凝向逃窜的制蜡郎,狞然追去,在房中追逐半响,终于在门前成功砍下制蜡郎头颅!
罗青肌肉紧绷,环顾四周,寻找黄皮子身影。
至于死去的制蜡郎、李寡妇,乃至蛊惑的丑汉,死了恰好,正好搜刮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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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狗血浇烙铁
制蜡郎身死于门前,屋内沉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只猩红血液汩汩流淌,顺着无头脖颈滴嗒落地。
连杀两人的丑汉呆滞在原地。
兀然之间,一双幽绿眸子自一条小柜后露出,一只直立的黄皮子缩着前爪,眼神幽幽望向罗青所在的窗棂。
罗青悚然一惊,一股外来的意识冲击向神识,心神为之一荡。
黄皮子正通过那一双眼眸,向罗青施展迷惑之术。
罗青那股散乱感只持续一瞬,随机淹没于他本身的神识汪洋之中。
他魂魄游离躯体之外一旬之久,所遭受天地间祛邪赶秽的禁劾物威慑震动不假,但那同时何尝不是对罗青那魂魄的洗礼凝练?
一旬洗礼之功,加之罗青异世而来,依附此罗青之身,两者魂魄相合,两相叠加,其魂已颇强横,自非寻常所能比拟。
黄皮子实力不高,迷幻蛊惑之术,终究只是能对一般黔首黎民具备效用,对付罗青这等稍有异力之人,那就捉襟见肘了。
罗青晃晃脑袋,回过神,不知黄皮子深浅底细,侧旁又有丑汉环伺,正欲离逃离。
正此时,那只同样不知罗青底细的黄皮子见自家迷术未起作用,迅速转身,化为一条黄影,朝另外一只窗棂撞去,果断逃离。
丑汉亦没与罗青纠缠,紧跟于其后,自门奔跑而出。
罗青眯眼而视,顿下步子,眼瞅着一人一兽离开,方才跨步走向门扉,进得屋内。
罗青澹然跨过门前制蜡郎无头尸身,对屋内那具白花花的身躯也视而不见。
知物眼之下,环顾四周,寻找自己真正能用上的好物。
那头黄皮子蛊惑丑汉来杀制蜡郎与李寡妇,但制蜡郎房中的诸多物什却分毫不取,其意图不明,不过罗青猜测应与上一条黄皮子脱不开干系。
罗青没打算放过那条黄皮子,若寻到机会,必会毫不客气地将其斩杀于手下。
制蜡屋中所含最多的自是形式各异的蜡烛,不同于门前摆放的那些个蜡烛,屋中有几根大有效用的蜡烛。
“白丧蜡:烛光摇曳壁亭处,会向先人寻鬼踪。明火烛照之下,可引附近脏物汇聚,能增强人惧意,一定程度削减敌人实力。”
“鲛人寿福蜡:由鲛人脑油脂为主材炼制而成,自古有鲛人颅炼油蜡,烧千年不绝不熄之言,虽是夸大之词,但足可见此蜡耐烧之名。且因其性,常用以作法事、行祀礼之用。
制蜡郎祖上传下此蜡,极少点燃,崭新如故。”
“……”
白丧蜡是一根篆有一奠字的通体白蜡,鲛人寿福蜡色泽暗黄,蜡身空白,看上去平平无奇。
其他蜡烛各有模样,各有作用。
罗青从制蜡郎屋里找出一个麻袋,一打包将看得上眼的蜡烛统统放进去。
不过没从制蜡屋里找出所谓的制蜡秘方邪法。
制蜡郎家中制蜡在小镇上声名煊赫,为防宵小行盗窃勾当,其家制蜡之法一向以口口相传为基,从不付诸于书册之上。
加上数百年下来,家里头已无人认得字,传承更是如此。
罗青收拾完制蜡屋中诸多蜡后,半扛麻袋,手拎狗血瓮,腰插老头拐杖,趁着夜色而返。
甫一到家中,灰鼠恰好自门外蹿了进来,瞧见罗青,它动作敏捷地跑到罗青肩头,贼眉鼠脸,一脸谄媚相。
灰鼠也是个不老实的主儿,最喜夜间活动,在外东蹿西溜,不着家。
估摸着是去哪家哪户寻找宝贝去了。
它不愧是财运童子,甭管用得甚么法子敛财,总归罗青常能见家中甚么角落旮旯莫名其妙多出一锭银一两金的。
老郎中药铺极少有收入,罗青能大手大脚花销,也多亏这不亏本的灰鼠。
怎么着都是好买卖。
罗青没搭理灰鼠,在院中放下麻袋,拎着黑狗血瓮,径走向那根从刑具匠处掳来的烙铁坯子。
烙铁坯子久在刑具匠手中,因刑具匠琢磨思索打造祀物,烙铁饱受铿锵磨砺。
加上其材质为天外陨石,绝非常物所能比拟,但因差最后一道工序锻造,其威力效用降下泰半。
罗青祖上无铁匠工人,因此罗家宅院诸房屋内无铁匠火炉、无铁锤、铁砧等物件。
罗青只好握着坯子,走到厨房灶台,权且当作铁匠铺屋。
烧上柴禾,熊熊火焰轰然而起,将一条细窄长柄,头上焊一块三角铁片的烙铁放入火中,灼烧两刻钟,直至三角铁片以及长柄部分烧的通红,才把它取出。
烙铁放在一张石板上,罗青提起盛满黑狗血的瓦瓮,开始顺着烧红部分,缓缓浇灌而下。
浓稠的猩红鲜血自瓦瓮口淌出一条细线。
滋啦——!
烈火烹油声骤然响起,一缕青烟直上前冲。
来回倒灌,直到冰凉鲜血在烧红烙铁上不再发出那刺耳诡异的滋啦声响。
带着腥气的烟雾散去,那根烙铁坯子遍体猩红,甚至比于先前烧红后都要显得透体。
不过多出几分诡异阴森之感。
重瞳现身,讯息入脑。
“沾染黑狗血的烙铁坯子:黑狗血纯阳至刚,祛邪破煞,烙铁风火日炼,辟邪远秽,以凡人手法所炼凡器,有抗祀力,抑祀神之效。虽然作用有限,但若高手持此器,能逆境杀敌。”
这家伙什就是修气血的凡人对付施展祀力祀法的兵器。
罗青通过手臂经脉运转体内微弱祀力,以一种极慢的速度逼近烙铁三角铁片。
随后肉眼能见,那一条淡淡祀力将靠近铁片时,仿佛受到罡风吹拂,仿佛白雪遇阳,渐次暗淡,缓缓消散。
尽数阻隔。
罗青又掏出疡疮侯扳指,运转祀力,汩汩灌注。
幽绿灰烬一般的不知名东西自扳指逸散,在罗青刻意操纵之下,汇聚向那烙铁。
和适才祀力一样,幽绿灰烬不能近烙铁分毫。
做完这一切,罗青婆娑下巴,祀力祀术以及需祀力催动的祀器,这烙铁应都能抵挡阻碍。
对付凡人此物兴许排不上多大用场,但若对付懂得祀力的家伙,那还是件不错的好物件。
而且此烙铁不止能对付祀力,那甚么脏玩意儿鬼物,这烙铁也都是极克制的妥帖物。
第三十三章 黄大仙
前往制蜡屋杀人的丑汉折返回家,行走间动作稍显凝滞,两条腿扭曲得吊诡,一双胳膊耷拉,随脚步起伏甩动,与断掉无二。
好在正值夜间,路上悄然无人,否则单凭丑汉这模样,足够吓坏听惯了山魈鬼怪故事而胆子似极小的镇民。
走了一会儿,丑汉动作渐渐流畅,那胳膊腿显得与常人愈发一样。
与此同时,一条黄皮子自路旁巷口蹿出,依旧是惹人瞩目的幽绿眸子,宛如夜间萤火。
黄皮子迷人,不能相距甚远,距离至少需在入目所能见之内,否则便会出现丑汉行走不畅这等情形。
当然,这只是以眼下这条黄皮子实力而言。
若是那等实力修行数百年,都能化形为人的黄皮子,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跟上丑汉的黄皮子站在其面前,长身直立,咔咔叫了两声后,一跃起身,跳到路旁一堵院墙之上。
丑汉瞳孔之中的迷离渐散,本我意识回归。
他晃晃脑袋,迷惘之色溢于脸上。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攥着的那把染血菜刀,以及自己身上喷溅沾染的鲜血,当啷一声,吓得急忙扔掉菜刀。
黄皮子迷惑之下,他丝毫不知适才所发生之事。
丑汉打个激灵,认清路途,匆匆前行,往家中而返。
他也就是攒点钱,想要一亲芳泽,纵是被李寡妇瞧不上眼,顶多也就是让黄大仙使李寡妇这个立牌坊的婊子身败名裂,可不曾有杀人的念头。
如今浑身上下沾了血,又不知为何会在此地,想起碰上的黄大仙以及李寡妇街衢上遛弯诸事,怎能不慌?
黄皮子站在墙头,望着丑汉离去,眸中凶煞毕露。
与罗青所猜测的一样,这条黄皮子确实和被罗青所杀死的那条关系匪浅。
回煞镇方圆数十百里的硕大地方,得以赋灵得智的黄皮子极少,两条黄皮子相依为命,乃是一对夫妻。
只是所走路子不同,一条想要走捷径,冒着风险去向人类讨封,以此得封得赏,一朝修行大进,炼化横骨,口吐人言。
另外一条黄皮子则不敢将修为寄希望于人类,若是询问讨封,问对人,答对话,还好说。若是一朝不慎,询问后没能如愿以偿,那多年修行可就毁于一旦了。
虽说修行路子想法不同,但两兽相依为命,一条惨遭人类毒手,另外一条自不会愿意,因此前来镇上探查,欲以报复。
这条公黄皮子与那只爱放屁的母黄皮子不同,它不会傻乎乎地去附身着人,不会明晃晃去当甚么暗门子,在大街上遛弯,生怕人不知。
它颇为谨慎,当得知镇上回煞伯眷徒振衣夫亲自出手,就消了复仇的打算。
黄皮子修行开了智不假,但是论起斗法打架,可并不强横,与五大仙家最为厉害的柳仙长蛇根本无甚么可比性。
随着修为渐深,它们祀力渐深,兴许与那其他柳家仙差距会渐小,但眼下,初涉修行的它也就懂些迷人心魄,对付寻常百姓的小祀小术而已。
不过这也并非是它放弃报复镇上之人,弄不过手段不低的振衣夫,难不成还对付不了李寡妇、丑汉这些脱不开干系的家伙,前往黄泉为母黄皮子送行?
因此黄皮子迷了丑汉,一股脑杀了李寡妇与长相不差的制蜡郎。
至于母黄皮子的讨封人丑汉,公黄皮子没着急下手。
黄皮子讨封可不是向甚么人都能讨,需一些福泽深厚之人。
丑汉长得不好下嘴、不好入眼,具体福泽也不知都到哪了,可黄皮子还是暂且跟着丑汉,想要瞧瞧丑汉有甚么福泽,它好偷偷窃来。
若是丑汉知晓自己福泽深厚,恐怕都会哭着嗓子,宁愿舍弃狗屁的福泽,狗屁的深厚,也要如制蜡郎一样,生个好相貌,有生之年多多与女子云雨巫山。
黄皮子顺着墙头奔跑,一路北行。
————
芙蓉佬外宅。
黄皮子轻车熟路,爬到卧房窗棂,透过一孔洞,朝着里头张望。
芙蓉佬那外宅小妾正映窗而坐,手上捧着一本年头不小的泛黄书籍,仔细温读。
而身量瘦削的芙蓉佬不在。
黄皮子爪子扣了扣窗,柳霏听到动静,视线自书册上转至窗口,见窗户纸外有一道长长影子,急忙起身,打开卧房门扉,曲身躬腰行了一礼,延请黄大仙入内。
黄皮子大摇大摆,两脚着地,前双爪耸起,跨步而行,入得门内,一跃站至桌上,翻阅桌上几本古朴书册。
柳霏乃镇上一普通人家子女,并无文字传承,能认得字,乃是因黄皮子教授。
至于她之所以撒娇打滚请芙蓉佬收集书籍,很大方面乃是黄皮子所需。
黄皮子教授柳霏文字,是为更好搜集用得到的人类书籍。
柳霏做芙蓉佬外宅,同样是黄皮子谋划。
柳霏匍匐于地,微扬起一张精致鹅蛋脸,毕恭毕敬道:
“黄大仙,不知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黄皮子一双眸子闪烁,叫了两声。
以它如今实力,还没达到口吐人言的地步,但它双眼迷人,可直指人心神,交谈沟通,并非难事。
那条爱放屁的母黄皮子之所以能向丑汉讨封,正是依仗此能。
而此黄皮子与柳霏交流无半点阻碍,更是因柳霏已为黄皮子出马香童,牵连愈深。
“大仙是说,找到了前几日曾来我这里的那只灰鼠大仙?”
黄皮子适才去跟随罗青,中途碰上灰鼠,自灰鼠身上感知到了母黄皮子遗蜕气机,便舍下罗青去跟灰鼠。
灰鼠虽察觉到它气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仓皇奔逃,并且在小镇绕行良久,方才回转罗家小院。
但黄皮子实力更强,紧紧跟随,并未跟丢,也恰好瞧见院中的罗青。
黄皮子见灰鼠后,撂下丑汉,一路过来,找到柳霏,是为了令她撺掇芙蓉佬,遣人往罗家,将那捡到遗蜕的少年杀掉!
它则隐于幕后,以免平白招惹来几位回煞伯眷徒,像不知分寸的母黄皮子一样,惨遭祸患。
柳霏听罢黄皮子所言,点头应允,“芙蓉佬明日前来,我即与他言语,令他带人前往。”
黄皮子颔首,尔后前往书房,令柳霏点燃烛火,找来几本书籍阅读。
谋定后动,了解人类,此黄皮子智慧绝顶。
第三十四章 暗探
(一个星期忙完了,明日开始补更!!码字速度如龟爬的我,保二更争四更,拼了。)
翌日,晚。
灰鼠直立,舌头舔了舔前爪,继而双爪搓吧搓吧,照着脸上糊了糊,洗了把鼠脸。
它隐蔽地站在柳霏宅院墙头上,静静等自己前几日新近收下的出马小弟。
芙蓉佬此人,它瞧着顺眼。
毕竟生来灵智后,它还未有甚么实力修行傍身,至多不过是一条更聪慧的老鼠而已,碰到人类,也还是只有跑的份儿。
在家被敬爱的主人使唤,在外遇人则逃,好不容易有一人忽悠到一小弟,打心眼里敬重它,没道理不来卖弄卖弄,满足心头那点虚荣。
芙蓉佬哼着小曲来到柳霏住宅,没发现灰鼠所在,径直走到柳霏卧房。
灰鼠嘿然一笑,未曾着急叫唤,而是趴在窗棂处,透过一孔洞,朝里头张望。
书本上的神仙打架图册虽说不错,但比起有动有声的表演,差的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只是今日灰鼠却没听到见到里头的神仙打架,反而听到了柳霏哭哭啼啼吹起的枕头风。
“郎君,今日我在镇上闲逛,没令家中小弟跟随,本打算为你置办点衣物件什,给你一个惊喜,却不想糟了一小贼调戏。”
屋中,柳霏衣袖磨蹭一双桃花眸,泫然欲泣道,“我都报上了你的大名,那小贼却仍口不留德,甚至报上大名与其居所。”
柳霏拍拍挺翘胸脯,“吓死奴家了。”
芙蓉佬闻言,一拍桌子,怒目横斥道:“哪个不开眼的混球,竟敢招惹老子的女人?”
“那人自称甚么守舍巷罗青。”
芙蓉佬转了转眼珠,咬牙切齿道:“端的可恨!
娘子且宽心,明日我定要其好看!”
芙蓉佬搓搓手,旋即猥琐一笑,扑了上去,“今日天色已晚,容为夫来为娘子宽心。”
柳霏甩了个白眼,手中拿着一块手帕,双手去推开芙蓉佬,手帕轻甩,一股香风扑鼻。
“郎君,不出那口恶气,我今夜无甚心绪侍奉。”
芙蓉佬嗅到手帕气息,憨憨一笑,双目瞳孔溃散,爬起床榻,已受几分蛊惑。
“好,为夫这就召集人手,去寻那人麻烦。”
柳霏展颜一笑,轻舔绛唇,一副妩媚模样,“郎君归来,今夜妾身好生服侍。”
芙蓉佬心下一阵火热,哈哈一笑,说了声好,走出卧房。
近日他风头极盛,整合罢回煞镇地下势力,俨然已成了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甭管今日招惹上柳霏的是谁,他都会召集上所有人手,恰好借着这机会立威。
芙蓉佬甫一至院落,灰鼠见柳霏待于屋中没动静,当即跳下窗台,站在墙头上,挺身直立,一双幽深眸子朝芙蓉佬望去。
那手拿一块不干净手帕的女人居然将心思打到了罗青身上,灰鼠听到事关自家主人,可万万不会袖手旁观。
芙蓉佬看到灰鼠,神色一喜,“鼠大仙,小人日盼夜盼,可终于将你盼来了,书房书籍多有填充,大仙可往一览。”
正此时,卧房的柳霏听到院中动静,大声道:“郎君,你在与谁言语?”
灰鼠听到声音,四爪着地,跑进书房之内。
芙蓉佬眨眨眼,听闻五大仙除却自家出马香童外,极少显露于他人面前,否则会坏了香童运道。
他回应道:“没事,只是令你好生在屋中等我消息。”
柳霏脆生生道:“好。”
芙蓉佬说罢,转身进了书房,点上油灯。
柳霏那由黄皮子制出的手帕,只是稍有蛊惑之力,并不能如黄皮子那般直接将人迷住,操纵其人。
灰鼠跃至书桌,双爪抱笔,写写画画。
芙蓉佬望着上头字,愈看愈惊。
鼠大仙说那守舍巷的罗青不能杀,那人乃是大仙另外一出马香童,实力强横,纵是他芙蓉佬纠集上数十手下,都不一定是其对手。
而且大仙还说,柳霏那小妾不简单,非是常人,手上那一块手帕有着非凡效果。
芙蓉佬仔细思索,倒推柳霏自打认识自己后的一连串事儿,越想越觉不对。
而且似乎每次上了柳霏房,闻到其手帕香,他都会老实听从那女人意见?
“大仙,我这就去质问那婊子!”
灰鼠右爪故作抚须样,沉吟片刻,摆摆手,写道:“暂且莫要打草惊蛇。”
灰鼠打灵智生出,都随罗青左右,俗话说有其主自有其仆。罗青一肚子坏水,灰鼠纵是再愚笨,也总归学来几分鬼点子。
毕竟忽悠芙蓉佬起来,装模作样,派头十足。
但若果真思虑诸多事儿,以它的水平还不够格。
它所言只是思索不出法子,想归去询问罗青良策。
在它眼中,那便宜主子深不可测。
芙蓉佬竖起大拇指,奉承道:“大仙是觉得那女人背后还有人?想要顺手牵羊捞出来?
也是,我势力虽在镇上最大,但保不齐有几个野心勃勃之辈,意图对我行凶!”
灰鼠背负双手,轻微颔首,半响后又写道:
“你照常即可,往后我会吩咐你如何做。”
芙蓉佬点头答应。
灰鼠没做过多停留,朝门外而去。
————
罗家。
罗青看罢灰鼠所书内容,思索半响,古怪望了灰鼠一眼,道:
“你倒是隐藏得深,居然不知不觉中已收下近些日子风头颇盛的芙蓉佬为小弟。
倒是小看你了。”
灰鼠得意一笑。
罗青食指一叩,对着灰鼠脑袋敲了一记板栗,“昨日碰上有不知道甚么玩意儿的东西追,怎么不知道告知我?
若非我拷问,你是不是准备瞒过去?
还自作聪明地绕了一圈镇子就以为将它甩掉了!”
“那女人用甚么能撺掇人的手帕,令芙蓉佬来对付我们,多半就是那追逐你的玩意儿搞得事儿。”
联系昨日所发生之事,罗青已多多少少猜测出幕后主使,不是那只指使丑汉杀制蜡郎以及李寡妇的黄皮子,
就是那前几日曾令大耳窿前来的招魂妪!
罗青记忆中可没得罪过甚么女人,分明是那女子瞎掰,无辜冤枉。
罗青习惯性婆娑下巴,半响后目光重又聚于灰鼠头上。
“小灰呐,看来还是要靠你,暂去埋伏在芙蓉佬外宅柳霏那,时刻观察着柳霏动向,与何人接头沟通。”
灰鼠脑袋一沉,喟叹吱吱一声。
第三十五章 扶乩(jī)(上)
灰鼠在芙蓉佬外宅窥伺了两日,遵照罗青吩咐,片刻不敢有任何懈怠,往常在镇上闲逛,这一家看看神仙打架,那一家瞧瞧夫妻对拜,如今却只能趴在墙角,百无聊赖。
在罗青一张嘴皮子循循善诱之下,那柳霏背后的家伙已统统由灰鼠背上了黑锅,成了它灰鼠招惹来的麻烦了。
若不认真些,万一再在镇上里碰上那跑得极快、险些追上它的玩意儿那可就遭了殃。
还是早些将其找出来,让罗青干掉,这样才方便它巡视镇上领地。
灰鼠正出神时,兀然之间,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
灰鼠顿时风声鹤唳,一双暗淡得难以瞧见的眸子四处张望。
一条黄皮子站在墙头,俯视柳霏院落,没见到异样,当即朝下一跃,恰至灰鼠所挖的墙角洞穴前。
灰鼠连忙将脑袋朝地下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以上部分。
黄皮子站在原地,鼻间轻嗅,顿察觉到一股气机牵引。
它站立不动,直立而起,一只小小脑袋顾盼,一双眸子环顾。
它似有所察,倏然扭转躯体,转身一望。
恰与伸出小半只头的灰鼠对视一眼。
灰鼠汗毛乍起,没半点犹豫,钻进土中,顺着它狡兔三窟的一窟飞速窜至院外!
黄皮子厉声一叫,跟了上去。
灰鼠隐蔽能力其实不差,若非灰鼠纳得是与它相熟的母黄皮子遗蜕,这条公黄皮子也极难察觉到那气机。
两大仙一前一后,相互衔咬,一个不能甩开,一个也无法彻底追上。
灰鼠绕了半圈,仍未摆脱黄皮子的穷追不舍,以两者之间的差距,拖得愈久,对灰鼠愈为不利,被逮住,早晚的事儿。
灰鼠吱吱叫了两声,朝镇西罗家跑去。
黄皮子看出了灰鼠意图,速度更快、动作更厉,欲在灰鼠抵达镇西前,将其拿下。
罗青能够免于它迷人蛊惑之术,它对那不知深浅的罗青颇有忌惮。
灰鼠一个不备,后背被黄皮子抓了一爪,三条浅浅血痕映入眼帘。
灰鼠奔逃得更快了,虽险象迭生,但终究无甚大碍,抵达了罗家。
灰鼠狂声吱吱叫嚷。
黄皮子没靠近,站在罗家毗邻的墙头上,灼灼相望,不甘心地掉头撤回。
罗青手头拎着烙铁,自屋中出来,惊鸿一瞥之下,看到那头黄皮子的背影。
果然是它!
那迷住丑汉杀制蜡郎、李寡妇的黄皮子!
事到如今,罗青哪里还会联想不到此黄皮子的目的,可不就是来寻踪觅迹,为那死于他刀下的黄皮子报仇来了!
灰鼠身上有遗蜕,黄皮子因此才死命追杀。
罗青拍拍已跨坐在自己肩头的小灰,“那黄皮子太过谨慎,见过我一面,知道其迷术对我不起作用,不知我深浅,不敢轻易前来。
倒是颇为可惜。
不过若它还在镇上,咱们早晚都要将其擒下,扒皮抽筋!
往后出门,你再小心些,尽量少出门。
家中那套《祀诀》,我与你分说多次,你不是已找到几分门路了?
你个惫懒货色,若多多修习,下次再碰上它,便不会如此狼狈了。”
五大仙或其余剩下的天下兽禽修行,与人类多有不同之处。
人类天生存智,若欲踏入修行之列,非需祀修法诀不可,而天生地养的兽禽,若能偶得机缘,天生即会拜月精,纳月华。只是那等自然天成本能吐纳,效果不显。
比于祀修法诀,差得不少。
看那黄皮子是个厉害的,但它无跟脚的浮萍,一身实力只是仗着年岁悠久,拜月观山而已。
喘着粗气的灰鼠委屈地吱吱一叫。
它修行那法门也没懈怠,就是进境稍慢了些。
罗青一记板栗过去。
“趁着现在,往芙蓉佬外宅柳霏处,指不定那黄皮子在那!”
罗青手中能用的上辅助斗法的玩意儿不少,烙铁、扳指、蜡烛诸物,也多少令他有了几分底气。
家底算不上雄厚,但比初来乍到时,已有天壤之别。
————
芙蓉佬外宅。
罗青一路疾驰,奔至此地。
二话不说,直接一个助跑,翻墙至院落之中。
不见半点黄皮子踪迹。
罗青走到卧房窗棂,透过那孔洞朝里窥视。
小娘还未寝,闲暇翻阅着一本写满情情爱爱的故事绘本,其中夹杂着一幅幅插图。
能得来芙蓉佬青睐,她依靠的可不止是床下温婉,还有床榻上的一手俊俏功夫。
罗青见房中只一人,径直走到卧房门前,连连叩门。
柳霏急忙将那本书册放入抽屉,喊了声来了,站起身开门。
门扉敞开,柳霏却见一位年岁不大的陌生少年郎。
她皱了皱眉,也无甚么畏惧,“你是谁?是你家芙蓉爷差你来得?”
罗青笑了一声,大步推搡闯进,玩味道:“我可是在街上调戏过你,柳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
柳霏猛然一惊,脚下连连后退,手指前指,“你……你是罗青!”
罗青收敛笑容,神情淡漠道:“既然柳小姐认识我,那罗某便开门见山说了。”
“那只黄皮子如今现居何处?!”
柳霏很快镇定下来,一瞥那只尾随而至的灰鼠,“难怪芙蓉佬没动手,原来是听信了鼠大仙之言。
你乃是此鼠大仙的出马香童?”
罗青古怪地微睇灰鼠,道:“不错。”
柳霏逼近罗青,手捏一块手帕,娇媚一甩,充满蛊惑意味道:“罗郎君是鼠大仙出马香童,妾身乃黄大仙香童,咱们本该守望相助才是,如何会成仇敌冤家?”
柳霏伸出一根食指,顺着罗青胸膛往下滑去,糯糯道:
“倒不如你我二人做个中间人,令鼠大仙与黄大仙结识一番,咱们二人也好日日夜夜厮守,岂不快哉?”
柳霏那条手帕威能颇小,对付神识强横的罗青,甚至连那一瞬的恍惚感都不能给予。
罗青刚要开口佯装,却见柳霏脚下连连后退,与罗青保持到一定距离,道:“你怎一点不受影响?”
罗青手中掣出烙铁,祀力轻逼,笼罩烙铁。
表层呈猩红色的烙铁瞬间发热,虽不如在火炉中炙烤良久那等高温,但已小有规模。
罗青举起兵刃烙铁,冷冷道:“柳小姐,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将黄皮子踪迹告知于我,要么便死!”
柳霏不再故作模样,“你当真以为自己拿定我了?”
柳霏一咬牙,双手接连结印,最终以左手五指覆盖右手五指之上,口中吐出一团祭献的精血。
她浑身气势陡变。
双手十指重叠处的鲜血凝聚,浮空而出,散为一条条纤细猩红的雾霭氤氲,重汇聚于柳霏头上。
一条黄皮子虚影,缓缓自柳霏躯体中长出。
转眼间丈二之高。
柳霏狞笑一声,一爪举起,虚影伸出一爪,拍向罗青!
出马香童,扶乩降身,可得来大仙些许祀力。
第三十六章 扶乩(下)
罗青望着黄皮子虚影,舔舔干涸嘴唇,目光炯炯,左手掣金瓜击顶,右手握烙铁,浑然不惧。
祀诀修行日日不辍,可从未果真有出手机会。
罗青早想着一展身手,试探试探自家实力深浅,并试试新到手的烙铁兵刃剑门好用与否。
此次甚至没动用疡疮侯扳指,罗青挥舞着两把兵刃,祀力加持,对准那袭杀来的黄皮子手臂,轰地一下便是奋力打去!
‘烧’得通红的三角烙铁铁片,印上猩红虚影利爪,只听到滋啦作响之音。
缕缕血色烟气升空,泯灭于天地之间。
在烙铁驱邪赶秽加持下,整个虚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幻。
柳霏见此,举起另外一手,动作似无任何杀机地朝前一拍。
而那虚影暴吼一声,前爪随之而动,不过攻势甚强,气势甚凌厉,对准罗青霹雳而下!
罗青大喝一声,左手金瓜击顶的金瓜小锤被径直掷出,对着身居虚影之下的柳霏脑袋瓜子砸去!
祀力加成于金瓜击顶之上,它那增幅低微的命中率又稍稍拔高点点。
柳霏洞若观火,那袭杀向罗青的虚影一掌改变方向,雷霆暴下转为横扫,临空一握,抓住金瓜小锤。
这边扔出金瓜,意图围魏救赵的罗青,双手握持烙铁,《太岁撼山》的气力统统使出,体内无根无源的祀力涌灌。
烙铁三角铁片红芒大盛,虚影整张大手,几息之间,便随着滋滋声而消散地无影无踪。
罗青得势不饶人,脚下一蹬,身体如离弦之箭跃出,手拿烙铁,一阵滋啦声急促而响,黄皮子虚影那整条手臂径被罗青烙铁贯穿!
消散于无。
随着虚影泯灭,柳霏那只手臂也似遭受重创。其上的白皙的肌肤宛如烫伤,同样有氤氲白气升起。
柳霏捂住一臂,面露狰狞,痛苦呻吟。
扶乩为神,以她当下出马实力,不过是以身饲虎,以身作祭而已。
而且黄皮子修行有限,无法达到直接降临的程度,只是以出马眷徒之间的联系,借祀罢了。
罗青前前后后战斗多次,斗法经验愈发炉火纯青,看准时机,根本不给柳霏反应之机,脚步一落,双腿微蜷,尔后猛地绷直!
整具身躯再次冲向柳霏!
柳霏暴呵一声,声线骇人,犹如黄皮子夜间惊啼。
虚影一条独臂手拎着小小金瓜锤,没再不自量力地与那烙铁硬碰硬,而是照猫画虎,将那金瓜小锤对准罗青径直抛了过去!
罗青熟知金瓜击顶的特性,迎面而来,最好莫要自作聪明地躲闪,而应施以攻击。
罗青挥舞手中烙铁,与金瓜小锤铿锵相碰,使劲一挑,将其甩开。
不过虚影气力甚大,一招之后,罗青攻势被阻,落至地面。
两人分庭对峙,实则柳霏心下已无战意。
不说她扶乩维持不了不多,单是罗青手上有那件兵刃,她便觉扎手,难以对付。
柳霏目光闪烁,轻呵一声,煞有其事地拎起虚影一条独臂,双脚迈出,对着罗青抡来!
罗青微眯眼睛,恰好将柳霏目光中那缕闪烁捕捉到。
他不躲不闪,前左脚迈出一步,身体向前左移靠,双手抱烙铁柄端,深呼一口气,朝前戳盖而去。
柳霏虚影一招拍下,罗青烙铁如故,滋啦作响。
这一招柳霏根本没使出多少气力,只将罗青牵制住,她好伺机自其身后的门扉口蹿出。
柳霏以扶乩术抗衡罗青,趁此而逃,眨眼功夫,其身已出房门。
罗青单手拿住烙铁,祀力逼催,缓缓将虚影孤零零的一条手臂再次‘斩’下。
同时前进一步的脚下一挑,那适才落地的金瓜锤一起,落入罗青另外一手。
罗青头也不回,肌肉盘虬,临空向后方投掷。
甫出门扉的柳霏心下正喜,可兀地心头却升腾出一股危机感。
她回首一望,瞳孔骤缩,一个椭圆形的金瓜锤子正向她射来,渐次涨大!
柳霏手头无兵刃,只一块香气扑鼻的手帕。
她慌乱地扔出,但一块软趴趴的手帕能顶什么用?
金瓜半点不停,咚地一声,撞到了柳霏脑袋之上。
霎那间,遭此重击的柳霏头上流血,跌倒在地。
与罗青对垒的虚影随之消散。
罗青深呼一口气,回转过头,走向柳霏。
在一侧观战的灰鼠动作比罗青敏捷,一跃至柳霏头上,站在那对着其脑袋乱挠。
柳霏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还没死透。
罗青捡起金瓜,不着急下手,蹲在其侧,问道:“那条黄皮子在何处?”
柳霏艰难睁眼,口中似在喃喃,但罗青凑近,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随后站起身,驱走灰鼠,金瓜锤高高举起,对着柳霏脑袋,霹雳砸下。
罗青已有经验,身上没沾染上多少血迹。
对付柳霏,罗青并不狼狈,他身上带的底牌家伙什不少都没用上,辅助的扳指、蜡烛若是用出,结果更无悬念。
灰鼠望着面貌不错的柳霏,吱吱咂嘴,不无惋惜。
罗青瞥了一眼柳霏那条手帕,捡起。
“黄皮子手帕:缝制中参杂有稀稀疏疏的黄皮子腋毛,稍有异味,具轻微迷人之效。”
此物对罗青无甚作用,鸡肋而已。
好歹是个黄大仙的出马香童,手头上居然这么穷,可见黄大仙也不是个富裕家伙。
罗青环顾四周,确实没再找到诡巧祀器,又在其书房逛了逛,找来两本明日药铺打发时间的书册,便带着灰鼠离去。
每日坐堂药铺,多有闲暇,老郎中又常待在神神叨叨的炼药房,罗青没道理不划水。
“小灰,咱们此次只是杀了那条黄皮子的一出马香童,万万不可大意了。
那黄皮子隐于暗处,而且从其行事来看,性子颇为谨慎,不好对付。
往后你若是离家,需时刻警惕。
当然,若是不离家,自是最好。”
“并且在家中你多挖几条逃生路径,以防我不在时,你独自一鼠被它偷了家。”
“那芙蓉佬你便收下作小弟也无妨,至于出马香童,你我暂时尚不知如何收下。
像柳霏那女人,不过一凡常女子,扶乩而出,竟可勾连出一黄皮子虚影,倒是颇有神异之处。”
第三十七章 镇兵
小雨淅沥。
镇北。
沉尸河。
一名老者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双腿盘膝而坐,手中拿着一长长竹杆,对着流速不算湍急的河水,沉静钓鱼。
老者须发斑白,不过整张面孔并非是那等垂老迟暮的腐朽干枯,而是红润饱满,以鹤发童颜四字形容再好不过了。
腰杆硬朗的老者昏昏欲睡,一双半点不浑浊的清亮眸子时开时闭。
“悉簌簌——”
身后草丛中传来一阵声响,老者陡地睁开眼,声若洪钟道:
“既然来了,便出来罢。”
那条淋得狼狈的黄皮子直挺着身子走出。
老者回瞥一眼,“出马香童出马而亡,对你也有一定影响,需些时日才可恢复。”
“老朽已告知过你,你与我做下这笔买卖,我帮你对付戕害你那母黄皮子的振衣夫。
而且你毫无跟脚,又无传承,祀修一事,只是摸着石头过河。倘若你投靠过来,我可教你一门法诀,百利而无一害。”
神色萎靡的黄皮子吱吱叫了两声,“你到底要我做甚么?”
老者瞧见浮漂沉水,鱼儿上钩,身子后扬,拽动鱼竿,扯上来一条小鱼,握在手上。
“在我眼中,你与这小鱼并无二样,纵是将你放在砧板上剁了,煮熟吃掉,也顶不上几分饿。
所以我不会让你去送死。”
“不过若是熬制一锅杂烩汤,添上你一条小鱼,味鲜色美。
我只是要你在恰逢其会时,去吓唬吓唬人罢了。”
黄皮子沉吟良久,颔首应允,一双眸子闪烁一缕厉色,“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帮我弄死一人。”
“谁?”
黄皮子吱吱答道:“杀我出马香童之人,叫甚么罗青,是药铺的小郎中。”
老者顿了顿手中鱼竿,将鱼线朝水中扔去,半响后才道:“好,那药铺老郎中也是时候清理了。”
老者右手食指中指捻在一起,左手掏出一匣打开,右手在其中一抹,沾染上那黄色,在自己双眸前一划。
仰头侧目,回望苍穹。
氤氲虚影弥漫,如雾霭沉沉。
————
罗青在院落中练完拳,又将所煮吃食与灰鼠一道尽数吃下后,留灰鼠看家,怀中揣着一本书,打着一把油纸伞,掩上门,沿着小巷而行。
一名两排黄牙掉光的老妪搬着一小凳,一大早坐在门角,蜷缩着身子,抬起眼,露出额头深布的褶皱,目光隐晦得饱含怨念,盯着罗青。
老妪乃是李家婆,其子是那位与罗青恩怨颇深,大半夜提着一桶屎尿想要朝罗青门墙院落中泼的李二。
那晚李二被前来刺杀罗青的大耳窿一行人杀死,这老东西知晓李二那晚出门所为何事,第二日不见李二归来,之后又不见李二踪迹,自然怪罪到了罗青头上。
认为行凶之人必是罗青无疑!
但老妪是个怕死的,且家中穷得叮当响,纵是怀疑,也不敢有所动作,更没那银钱请来镇上镇长官吏。
老妪冲着罗青咧嘴一笑,模样瘆人,声音吊诡道:“小罗,出门呐?”
罗青明白老妪那隐藏在心头的怨念,不过他不动声色。
一个年岁不小,腿脚都不灵光的老太婆,毫无威胁可言。
罗青前身自有记忆以来,便有不少这老太婆所为的恶毒事。
叉腰在大巷口泼妇骂街这等行径倒算好了,还有趁着哪家丢魂,借着探病由头偷窃人家家中金银,在人背后造谣生非,全是恶毒言语,嫁进李家门后活活将李家奶奶饿死……
诸多坏事,不胜枚举。
那朝人院落泼屎尿,便是这老太婆传授李二的本领之一。
如今她失去了被她视作掌中宝的儿子,孤苦一人,已生不如死。
罗青点头敷衍回应,走到巷口,望了望柳苔井。
这些时日里,柳苔井成了一口摄魂井,但凡有靠近它打水之人,其人魂魄定然会被这口井摄走。
因此再无人会到柳苔井处打水,而是跑到更远的地方。
罗青谨慎地靠近柳苔井,伸着脖子向下俯视。
平静老井,幽暗难明,一股彻骨寒气自井口迎面侵袭。
风声呜咽,鬼哭狼吼一般。
不过那股夺魂抢魄的冷风颇弱,无法掠走罗青魂。
罗青知物眼窥视。
柳苔井所显露出的讯息也有变化。
“摄魂柳苔井:天下水行皆通,地下江河互闻。人家井水通幽处,万里尽归井神乡。祀君统治大地时,五祀之一的井神位高权重,天下有井之地即有井神,但随祀君时代落幕,井神已不知所终。
眼下天下井口各被占据,已鸡犬不相闻,道路不通,但此井仍与另外一井口有所关联。
其之所以会成为一口摄魂井,与那相联井口有关。”
罗青思索着,微皱眉头,手伸进怀中,婆娑疡疮侯扳指。
镇上井口他所见不多,印象最为深刻无疑是获得扳指时,那破败院落中的秸井。
其中孕育有邪祟,极为危险的牛鬼蛇神不知何时即会出世。
不过那口井的讯息里并没有提及相联故事,想必那井已与其他井的水路不再相通。
罗青并未在此驻足,脚下往药铺去,边走边想。
井口孕育抑或者是甚么其他变故,在罗青眼中,那是福祸相依,大多伴随着一场机缘。
指不定有甚么宝贝疙瘩会一同出世。
罗青当下手头称不上富裕,那等斗法战斗场用得上的护身、功法诡巧祀器依旧缺少。
那玩意儿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谁会嫌弃少?
罗青喟叹一声,一口一口井去找也不现实,顺其自然罢。
行至药铺,罗青熟稔地推开门,开始每日必做的打扫收拾铺子。
扫到通往后院的后门时,罗青瞧见地面有一滴乳白色液体。
重瞳一现,知物眼凝视。
“麝兽精华:由雄性麝兽体内撸出,有壮阳生津之效,且为一项上佳素材。
昨夜老郎中外出,前往李家酒垆,悄悄偷窃来麝兽,归来时,不小心滴落于地。”
罗青抽了抽嘴角,目光深深望了一眼炼药房。
老家伙也是只老六,大半夜溜门撬锁呐。
老郎中弄来麝兽,不会是炼制甚么壮阳的药罢?
罗青打扫干净铺子后,站到柜台前,掏出书。
矮小老郎中背手自后院走来,瞧了瞧罗青,瞥见其手头上那本书,问道:“何时弄来的书籍?”
罗青前两次杀人,老郎中能看出个所以然,但现在罗青杀人渐多,那股杀气已凝,他也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罗青睁眼说瞎话道:“这不是手头上有些银子,就在谁家街坊邻居那儿买来一本瞧瞧。”
“倒是个好学的。
从明日起,你可以出入药铺后院书房,自家有,何必去买旁人的。”
老郎中澹然道。
罗青眉梢一喜,起身拱手道:“多谢师傅。”
虽然有灰鼠不时出入书房,能拿来几本书册归家,但终归是不太方便,而且灰鼠拿来的书册大多具随意性,颇为驳杂。
此次老郎中允诺,罗青恰好前去挑选。
两人言语时,门口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一小队身披甲胄的兵卒列阵于门外,堵住药铺铺门。
人数不多,仅七八人。
这是镇兵卒,平日里负责维护镇上治安,不过当真哪家泥腿子死了,无人举,亦不究。
倘若叶、王、宋、曾那般人家有人被害死了,搬来不少金银,镇兵卒才会出动。
不过若有人对回煞伯不敬,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定会亲去敲门,并将人请到牢房,交谈一番。
兵卒之中首当其冲的一人站出,手掣一把长枪兵刃,朝老郎***手行礼道:
“老郎中,你们铺子里的小郎中惹上了点事,我们此次前来,是要请他去喝杯茶,询问些问题,还请行个方便。”
第三十八章 灾殃
老郎中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背负双手,侧目一视,直接淡漠回应道:“滚!”
那名镇上兵卒眉宇之间已有三分怒意,不过仍是压制住气愤,阴阳怪气道:
“老郎中,你厉害是不假,但此地乃是回煞镇,回煞伯统治,可不是甚么药铺镇!
还请你识相些。”
老郎中嗤笑一声,“纵是回煞伯亲临,也不敢与我这般言语,你区区一无名小卒,竟敢口出狂言。”
领头的兵卒还未说话,在门前的队列后又走进两人。
两位佝偻着背,面部皮肤干皱,双手如枯树皮的老者。
那位个头稍矮些的罗青见过,正是曾为其招魂的招魂妪老太婆。
另外一位老者,罗青前身记忆中有其身份,乃是多日来未曾蒙面的另一位回煞伯眷徒,‘皋复老’。
仅剩下的那位振衣夫,罗青还不曾见过,若再是个垂朽老者,罗青当真忍不住吐槽,回煞镇尽是些老弱病残。
从回煞伯画像那慈眉善目白发白须的老者,到招魂妪、皋复老,再算上振衣夫若老头的话,都能凑上一老年麻将团了。
这也难怪,招魂妪这帮子人,都是一两百年前回煞伯来小镇时当上回煞伯眷徒的。
他们虽然可依仗回煞伯施展出来点粗浅祀力,但终究不曾入修行之列,年岁是比于寻常人长久些,但也仅此而已了。
距离长生久视的地步,还相差甚远。
皋复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完好牙齿,主动示好道:“老郎中,我等只是带此子去询问些事,不会对他如何,不必担忧。”
老郎中一扫二人以及其深厚诸兵卒,冷笑一声,“皋复老头,真当我傻?
回煞伯两位眷徒同时出现,且带着诸多镇兵,尔等目的不言而喻了罢?”
老郎中双手自背后放下,各自攥拳,阴沉道:
“许久不曾见回煞老鬼,尔此番动作,莫非是他的命令?”
皋复老摇摇头,正要说话,却被老郎中打断。
“再说多余的话,果真有意思?我一个非尔等同伴之人待在小镇,你们忌惮也是应该。
之所以先前不动手,是因我尚年富力强,选择当下出手,无非是觉得我老了而已。”
皋复老不再装模作样,点点头,摊牌道:
“当年你能与回煞伯大人相斗,不知如今实力又该如何?”
皋复老与招魂妪目的是驱赶老郎中出镇,但之所以不给其出镇的活路,乃是因觊觎老郎中浑身家当。
老家伙多年前自镇外而来,听说是一位极厉害的高手,难道身上会短了诡巧祀器不成?
回煞伯不能出面,招魂妪与皋复老两人虽把握不大,但是两人身后还有振衣夫窥伺,从旁协助。
三对一,胜券在握。
大家都是聪明人,否则如何会冒头对付老郎中。
“试试便知!”
老郎中浑然不惧,脚下前迈,跨步冲出,拳头轰出,如一根箭羽,裹挟着破风声,刺向招魂妪两人!
皋复老声若洪钟,大吼一声,脚下急撤不止。
老郎中一招声势壮人,但只是为将两人逼出药铺,以免有损有伤里头的杂物。
皋复老与招魂妪瞧得明白,也无在门内斗法的心思,毕竟屋子里的物什,在老郎中死后便入了他们口袋。
三人出了铺子,还余下几名兵卒。
适才插不上话的中年领头人眼神咄咄射向罗青。
罗青收回随着老郎中三人出门的目光,咂咂嘴。
老郎中那爆发出的气血雄厚异常,一拳之下,肌肉盘虬。
哪里有半点老态。
而且听闻皋复老说,老郎中竟曾与回煞伯交手,其实力可见一斑。
罗青摊开手,祀力运转之下,手心中一股小小风龙卷凭空而现。
他祀力修行虽乃超凡之力,但时日尚短,不过数日光景,与老郎中这等沉浸拳法数十年之久的气血武夫相比,多少还不够看。
“你就是罗青?碰上我,只能说是你不走运!”
兵卒头目狞笑一声,挥了挥手头长枪兵刃。
罗青淡漠而视。
在老郎中眼里头,他这点实力提鞋都不配,但对付这几个只是粗通些武艺的散兵游勇,那便是手到擒来了。
这些人在镇上只是对付凡人,根本没半点特殊之处。
罗青重瞳之下,早已鉴定过镇兵手上兵刃,没啥特殊之处,统统是一些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玩意儿。
那等带有祀力效果加成的兵刃又岂是那么容易获得的,大耳窿手下那半吊子的刑具匠,不知耗费多少铁料,多少时间,才只不过弄出那一两件。
一件烙铁,还是个残次品。
诡巧祀器匠打造祀器兵刃,非得有修为祀力傍身不可,否则凡人铸兵,欲得祀器,非得用些歪门邪道的法门不可。
传闻里那铁匠投身熔炉,以身铸器,即是一门邪法。
除此之外,动用一些罕见诡物素材,同样能铸成祀器。
似察觉出罗青眸中蔑视,兵头子愤然而起,一把长枪拎来挥舞,对准罗青心口处,倾扎而去!
罗青赤手空拳,没有与兵头子硬碰硬,而是右脚朝侧一动,带动整具身体一侧,躲过兵头子的那一刺。
罗青动作不停,双手五指成爪,一把抓住那条长枪,尔后使劲掰扯,借助一股上升之力,一脚抬起,凌厉朝兵头子脖颈甩去!
“不好!”
兵头子反应迅速,缩下一臂,护住脖子。
罗青一脚扫击,势大力沉,兵头子噔噔噔练退数步。
而那柄长枪,转手之间,已落入罗青手中。
罗青倒持长枪,萦绕着自己腰际转了一圈,甩出了个漂亮枪花,单手握住长枪,疾步前冲,嗡嗡挑刺向兵头子。
兵头子见势不妙,全然再无半点相战之心,转头便要逃窜。
他也不曾料到,一个小小的药铺郎中,看年纪不过弱冠,动手杀人之间竟比自己还有凌厉!
镇上百姓民风‘淳朴’,彼此之间一日百战,但若说果真动手杀人的,那还真不至于,除了大耳窿那伙人,偶有血拼,其他坏得流脓的镇民,哪有这身手?
罗青见兵头子逃遁,手下毫不留手,直接将长枪脱手,往兵头子腹部抛了过去!
结下梁子,即是仇雠,现在不杀,难不成还等着人来亲自上门?
大耳窿那家伙深更半夜闯入罗家,那等事儿,罗青可不像发生第二次。
长枪呼啸,稳稳当当扎入兵头子腹心,其人当场毙命!
罗青追赶上去,从兵头子身上抽出长枪,甩掉枪头上血迹,扫视余下诸兵。
小镇有祀神回煞伯坐镇,纵是其不在,也有眷徒,镇民大多老实本分,哪个也不敢犯祀神大人霉头。
以至于这群兵卒实力差劲,吓唬吓唬平头老百姓还行,对付大耳窿芙蓉佬这地下一把手,都悬。
罗青目光所过,兵卒顿时如坐针毡。
兵头子水分不小,可在这群人中那武艺已然不差,仍被罗青一招干掉,余下人如何敢反抗?
罗青见威慑住众兵,也没趁势再出手,而是朝街衢中间走了走,眉间凝成川字,寻找老郎中那方战况如何。
兵卒都是回煞伯的人,罗青顾虑不小。
此时此刻,罗青罕见地希望老郎中能胜过招魂妪那二人一筹。
老郎中心思深沉,罗青把握不准,可至少明面上是师傅,且短期内似不会加害自己。
但那回煞伯两位眷徒可就不一样了,若老郎中战败身亡,罗青肯定自己也难逃一劫。
不是与他杀人有关,而是自己是老郎中徒弟这一点,便足够了。
罗青眉宇之间,尽是阴霾。
实力终究还是低。
否则何须在这夹缝中艰难图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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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礼》中有‘升自前东荣、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复!”三,降衣于前。受用箧,升自阼阶,以衣尸。复者降自后西荣。’
士丧礼一篇中有北面招衣以及皋复之礼,因此取之。
第三十九章 诡巧祀器繁多
罗青快步疾驰,紧紧跟随老郎中几人步伐,远远观战。
倘若老郎中露出点败象,罗青会毫不犹豫地直奔镇西,不再管小镇之外地形情况到底如何,拿上兵刃直接逃离小镇。
他手上没那种乾坤容纳袋,袖珍方寸物,身上只带了一块娇小的疡疮侯扳指,至于烙铁,金瓜等物,自然放到了家里。
难不成将兵刃拿到药铺,生怕引不起老郎中怀疑?
罗青瞧见打斗的几人。
不再是老郎中对皋复老两人,而是又多出一位方脸阔目的中年人。
老郎中以一敌三!
显然,那多出来的一人乃是回煞伯最后一位眷徒,振衣夫。
振衣夫身前一件玄色披风,无端悬浮,不时随着振衣夫双手的摆动而起伏,猎猎作响。
每次披风作响,老郎中胸膛处便会闪烁出一圈极暗淡的猩红光柱,萦绕周身,将自振衣夫振衣而来的一股诡异腥风尽数阻隔在外。
“振衣风:振衣夫所持诡巧祀器,将近入品阶,振衣有眩晕迷人功效;衣缚人身,有束缚捆人之威,灌注祀力可令其环绕护持己身,具防御之能。”
罗青眯了眯眼,抬眼凝视那萦绕振衣夫而转的猎猎披风,面露贪婪。
自家家底子薄,看到好东西就忍不住要啊。
能防御护持的家伙什,罗青更是缺少。
视线再移向老郎中,其胸前有一骷髅吊坠,色泽黝黑。
“骷髅坠:以一名病入骨髓的祀修头骨为主材,制造而成,清心敛神,具有抵制敌人精神类手段的功效。”
回煞镇上回煞伯以及其眷徒,手头上的诡巧祀器大多与眩晕、迷惑为主,老郎中带着这骷髅坠,能削弱不小回煞伯这三位眷徒战力,克制之下,难怪老郎中有以一敌三的底气。
罗青再看向招魂妪,九枚小小铜钱,被一根红绳串在一起。
老妪将其拿在手上,不时那枚枚天圆地方的铜钱天女散花般地朝着老郎中袭掠而去。
“九子红绳铜钱:祀君治世时,曾多次广铸铜钱,分花于治下诸多平头百姓,以宣君德。铜钱采圆形方孔制,正面篆有‘除凶去殃’四字,反面以‘祀君治世’为样,常戴左右,有些许祛邪赶秽之效。
招魂妪此钱,铸于祀君治世末年,最后一次广铸铜币之时,时日最浅,威效最差。
红绳为棉制,色为朱砂,形为穿丝,招魂妪花极大功夫制成。
铜钱串于红绳之上,祀力运转,振响九钱,有振魂之效,亦可作袭杀之兵。”
看着招魂妪摇动一串铜币叮珰珰作响,不时飞掠而出,自四面八方袭杀老郎中,罗青心动不已。
虽不入品阶,但也算是一件上乘的宝贝了。
老郎中除却本身一件骷髅坠子护持外,手中再无一件厉害诡巧祀器,但他双手表面流转入玉,宛如覆盖有一层晶莹剔透的绝美琉璃。
每次招魂妪九枚铜钱袭杀过来,老郎中拳影交错,速度快得骇人。
金铁嗡鸣之声中,铜钱皆如霜打的茄子,萎靡跌落而下,继而被招魂妪以手间红绳摄走。
老郎没祀力傍身,不能如那三人一样,施展那神仙般飞钱、飘衣的手段,可他那一双明显练过一套钢筋铁骨功夫的玉手,却半点不差,甚至犹有过之。
看来老家伙除却传授给罗青技艺外,还是留了一手,不曾说过分毫。
最后那皋复老,并没显露出诡巧祀器,而是以一套呼号之术,不断作声。
声如夜枭,极为刺耳。
皋复老此门祀术重炼声,按照罗青前世传统而言,与那大名鼎鼎的狮吼功似有相类之处。
不过其效用却天差地别,此祀术功效为摄魂夺魄,专攻于神识一道,而对人身体躯,不会产生影响。
平日招魂,皋复老以此,站北呼叫,便是为招人魂,撵走人身侧脏魄。
老郎中脖颈处虽有一骷髅坠抵御,但终究只是一件不算上乘连品阶都未入的祀器,对付这三人接二连三的神识眩晕振动之技,不可能面面俱到,总会有疏漏。
老郎中偶时恍惚一息,招魂妪三人即能迅速趁着时机掩杀过去。
不过骷髅坠屡次闪烁,都能令老郎中回神。
老郎中江拳头杀伐不是三人所能比拟,一拳轰砸,三人尽皆不敢硬碰硬。
算起来,还算老郎中略占上风。
分析出局势的罗青松口气,心头算是安定下几分。
自打当上这药铺学徒,罗青从没感觉过老郎中这般和蔼可亲。
罗青想戴上疡疮侯扳指,辅助老郎中对敌,但若施展祀力,暴露出去,祀诀修行来路,罗青不好解释。
自家秘密不少啊。
招魂妪三人身上流溢出的祀力不小,罗青感受得知,比自己能强上不少。
不过不是那等萤火之光难以争辉的皓月当空,望而生畏,而是强弱相差有限,能觉其强,但非是触不可及。
赤胎六境,六甲当先,悬弓随后,罗青不知三人境界,但猜测其人兴许未曾超过悬弓达洗儿。
若是突破到赤胎二境的悬弓,罗青未必不能与三人拼拼斗斗。
罗青窥测思索时老,老郎中与三人战斗也已进入白热化。
老郎中数拳打开九子铜钱,大声暴呵,似在抗衡削弱皋复老那一震吼。
随后他脚下一踩,身体整个射出,举起剔透双拳,对准招魂妪,直接轰砸了过去!
振衣夫有振衣风护持,一招纵是打中,也难以将其重伤。
而皋复老除却那呼号之术外,一身近战实力同样不差,老郎中一时三刻难以拿下,只有招魂妪,三人中较弱,不打她打谁?
老郎中拳风呼啸,招魂妪仓皇之中,扯出那块她视作珍藏的月事染血布,祀力灌注,绛布顿时涨大,转眼间已长成长宽有半丈。
流转不息,其上有道道浓稠如鲜血的色泽闪烁。
老郎中拳头击中,那块布霎那之间便如被洞穿出一个硕大窟窿。
老郎中拳头只是顿了片刻,仍旧一往无前。
招魂妪腹部遭受重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坍塌。
口中噗地一声,喷出一条血注。
“招魂妪!”
振衣夫二人喊了一声,急忙厮杀过来。
皋复老一声唳吼,同时手头多出另外一物。
玉制,长条四方形,呈淡红,色泽暗淡,顶有小孔,可穿线。长条四面皆篆有小字,首句为“正月刚卯既央”六字,余下文句多为驱鬼愕疫等辞。
此物名为刚卯,祀君统治中有段时日颇为风靡。
皋复老手中攥着刚卯,口中轻呼,“镇!”
皋复老手握着刚卯的拳头朝老郎中砸去。
此刚卯攥手中而用,可强拳头攻伐。
与此同时,振衣夫念动口诀,名为振衣风的披风猎猎漂向老郎中,将其笼罩。
老郎中神识一紧,回转过神,皋复老一拳已至,振衣夫则拿短剑刺来。
老郎中仓促之下,挥出右拳,那拳在空中色泽急剧朝剔透之色转变,朝振衣夫短剑对碰而去!
老郎中拳头已炼至大成,已达到钢筋铁骨的地步,寻常刀剑,无法破开。
铿锵一声!
拳剑交错。
但皋复老那刚卯拳同时恰至。
“师傅,小心那拳!”
老郎中对那一拳准备以闲出的左手张开接下,但听到罗青大叫,他瞳孔一缩,急忙脚下暴退后撤。
皋复老拿出刚卯之时,极为隐蔽,除却没逃得过罗青重瞳外,其他人都没注意。
皋复老一拳打中老郎中,多半攻伐之力被其躲闪过去。
一招过后,老郎中站立一侧,手捂前胸,强忍着疼痛,心有余悸。
贴身之后,才知那拳的恐怖之处。
老郎中斜视罗青一眼,瞧不出其眸中情绪。
招魂妪捱收老郎中声势浩大的一拳,扑到在地,生死不知。
“招魂妪遭受我一拳,现已身受重伤,若是再晚迟些医治,恐怕小命不保。”
老郎中背负双手,挺直腰杆,眯眼望着招魂妪咂咂嘴,‘好心’提醒道。
振衣夫面色铁青,脸上阴翳,拱拱手道:“老郎中年岁增长,可实力却不见消减啊。”
中年振衣夫一甩披风,披上肩,“今日切磋,便到此为止,阁下以为如何?”
皋复老回转过头,“振衣,这老匹夫与我等相斗甚久,此刻恐怕已是强弩之末,若再斗上片刻,定能取其首级献于大人!”
振衣夫微侧脑袋,冷冷道:“现在我说了算,必须先救招魂妪!”
皋复老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回煞镇上三人同为眷徒,但也有亲疏远近之别,其中振衣夫实力最强,且最受回煞伯信任,任为庙祝一职,他所言,皋复老两人只有听从的份。
老郎中朝前迈出一步,双手握拳,肌肤色泽变化,冽冽道:
“那可轮不到你们决定!
欺负人打不过就想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此次冒昧前来,实乃我等唐突,馋涎你手上诡巧祀器,并非是回煞伯之命。我等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回煞伯当下闭关,许久不曾现身,不过若你对我们出手,回煞伯大人想必会立刻前来……”
赤裸裸的威胁,振衣夫此言之意,可不就是我们打你,打不过没事儿,你也不敢如何我们。
老郎中似在沉吟,良久后才道:“滚罢!”
“此事我会与回煞伯好好聊聊!”
振衣夫抱起招魂妪,快步向庙宇奔去。
年岁不小的皋复老回望一眼,又顺势看了看方才吼上一嗓子的罗青,跟了上去。
第四十章 傻瓜才去拜祀神
(两章六千,今天再努力码两千。)
老郎中在三人走后,双手背在身后,徐步慢行,如一位散步老者一般,往药铺去。
头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次拍打,也不以为意。
跟随在老郎中身后的罗青意识到老郎中步履异样,探出手,有意无意地搀扶着。
药铺门前那群镇兵见三位眷徒大人都非老郎中敌手,早已见势不妙地逃窜了。
甫一进铺门,再无一外人,面色露出瘆人苍白的老郎中终于忍受不住,咽喉一甜,吐出一团血痰。
尔后老郎中自怀中摸出一粒黄澄澄的圆润药丸,迅速塞到嘴中。
趁着那一眨眼功夫,罗青得以知晓药丸名头特性。
“菌芝腐心丹:犰狳(qiúyú)兽最擅挖洞埋穴,与土为伴,将犰狳兽沾染心头血的崭新心脏挖出,在充满菌芝的朽壤中孕育,三旬时间可得菌芝腐心,以其为主材,再加上其他药草辅材,可得此丹。
服用之有回身养气,愈内创之效,为不入品丹药之极品。”
老郎中吞服下丹药后,如锡纸一般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眉宇之间的精气神亦渐次恢复。
罗青一双眸子闪烁,心下大动。
好东西啊。
罗青心念一转。
老郎中斗法时都不曾即刻服用此药,他是要隐藏当作底牌。
若非此刻实在难忍,老郎中恐怕都不会在他罗青面前吞服。
不过老郎中没料到,就那一会儿功夫,罗青已窥视出那丹药的功效。
罗青见老郎中无碍,手上放开,开口故作随意询问道:“师傅,那是甚么药物,效用倒是不错。”
老郎中呼出一口气,敷衍答道:“不过是寻常的丹丸而已。
你若好生修习医术,往后早晚你也能练成。”
你个糟老头子,信你个大头鬼。
罗青面色澹然,哦了一声,哭丧着脸道:“师傅,我们惹上了回煞伯祀神大人,往后如何还如何待在小镇上?
恐怕早晚难逃一死。”
似乎罗青今日表现不错,开口提醒了老郎中一句,老家伙今日言语颇多。
“不必忧虑,纵是回煞伯亲自出手,我带着你逃遁它方,亦非难事。
况且回煞伯闭关数年,其人如今到底如何尚且未知。
又有何惧?”
老郎中说罢,转身走进后院,“我需修养一番,你若嫌看店铺闲暇,可去书房拿来一两本翻阅。”
“是。”
老郎中先用钥匙打开书房门,从里头拿出几本书册后,再次钻进那比卧房待得时间都长的炼药房。
好半响后,罗青见后院再无动静,这才起身。
老郎中书房之内书籍不多,不过相比于芙蓉佬外宅柳霏那里,这里的书籍又显得颇多。
老郎中书籍不止是自己看,有些还是他自己亲手所著的笔札。
好记性不如一个烂笔头,无论是刑具匠锻造刑具,还是老郎中炼制丹药,都需要常记录下自己的心得,收获也好,错误也罢。
老郎中书房中的书籍明显偏向于实用性,那等甚么诗词歌赋类陶冶情操的闲书一本没有,医药类别最多,不再是只局限于老郎中给予罗青的《金匮药方》那种。
还有他为叶子轩医治时所用调用的诡祀法子。
其中一本《诡祀医法》乃是老郎中自己所写。
罗青抽出那本书册,继续寻找。
除却医术外,还有一些讲述奇闻轶事的书籍,不是那种故事性的小说话本,而是能帮助罗青了解更多此世的书籍。
如一本类似历史,讲述祀君年代所发生之事。
翻找一圈,不出所料,那本《祀诀》不在此书房之内,那种祀术祀法、老郎中修行的能将自己手变为晶莹剔透如玉的功夫亦不在此处。
老郎中作如何想,罗青半点不知,难不成如老家伙所言,练拳就图一强身健体,而非动手杀人?
罗青最后找扒拉出三本最为想看的书籍。
一本是那《诡祀医法》,一本是讲述祀君时代的小薄薄册子《大事纪》,最后一本是介绍常人气血修行的具体情形,《气血修者》。
罗青拿着三本书回到铺面,正看到柜台前有两人正扭打在一团。
一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烟鬼老烟杆,数日前曾闯进罗青铺子,索要阿芙蓉,被罗青打出了门。
另外一人没见过,是名小孩,个头不高,顶多到罗青腹部,皮包骨头露青筋,一营养不良模样,穿着也破破烂烂,四处漏风,连缝补破洞的补丁都无。
个头小、身材小的小家伙不是老烟杆的对手,基本是趴在地上,被老烟杆摩擦。
罗青叩了叩柜台桌子,发出咚咚咚声音,道:“喂喂喂,停下!”
那老烟杆果真顿下动作,看向罗青,颇为忌惮,色厉内荏道:
“老子出手教训儿子,难不成还要经你同意不成?”
“我不是他儿子!”
年岁不大的小子拽着老烟杆衣物,大声叫嚷:
“这人爬到柜台上,要盗取你们铺里的阿芙蓉!”
罗青自柜台走出,一手犹如一把钳子,抓住老烟杆衣领,将其人拎起,狞笑一声道:
“信不信我杀了你?”
罗青已杀过不少人,气势摧逼,声势雄壮,老烟杆盯着罗青,惊恐万分,口头求饶道:
“小的、小的下次不敢了!”
罗青嗤笑一声,对付这贪生怕死的蠢物也无甚么兴致,朝外拎着,扔了出去。
如清理掉一片垃圾的罗青拍拍手,又扶起那被老烟杆夯锤数下而鼻青脸肿的小屁孩,坐到一旁一椅子上,露出一个自以为和蔼的笑容。
“小子,没事罢?今日多谢你帮我拦住那老烟杆。
我去给你拿些跌打损伤的草药,帮你包扎上,先坐着歇会。”
小屁孩没坐,又顺势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我不要包扎,我娘生病了,请你治治娘亲!”
罗青一愣,沉吟片刻问道:“你娘得了甚么病症?”
以他半吊子的医术,给人治病,那不是坑害人么!
这些时日,药铺里若来了病患,大都是罗青去后院喊来老郎中把脉诊治,写下药方后,罗青抓药。
叶子轩那富裕人家,不缺银子,老郎中跑上一趟无可厚非。
守舍巷那两位婶婶得了毒疮,老郎中亲去医治,乃是事出有因,唯恐有瘟疾泛滥。
眼下小屁孩不似有钱的模样,他那生病的老娘也没前来药铺,老郎中可不会亲往其家诊断。
小屁孩说道:“娘得了热病,浑身烫得吓人,已经不能下床了。
我去祀神大人庙宇,镇兵不让我进。听说隔壁王叔叔得了病症来药铺抓药,病全好了,所以我来这里……”
罗青想了会,《金匮药方》里头有关于热症的医治药方子,不过他拿不准。
“你确定是热病?”
“确定,田娃子年初得了病,我听就是热病!”
罗青点点头,“那我给你抓药,但不确定是否能治好你娘亲,你还要我抓给你么?”
小屁孩目光坚毅,咬咬牙,“要!”
罗青没着急抓药,先取来绷带与跌打损伤药,为小家伙涂抹包扎。
小家伙还在不愿,被罗青一句‘再多说,就不给你药了’吓得老实。
罗青手下动作凌厉,嘴上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向玉树。”
“你家只有你和你娘么?你父亲呢?”
名字不错的向玉树平静道:“娘说爹抽阿芙蓉,又在赌坊输钱,还不上贷钱,被大耳窿剁了喂狗了。”
“……”
向玉树仰目看罗青,道:“娘亲把家里的银钱都拿去烧香拜神,我现在没钱,不过以后我肯定还你!”
罗青洒然一笑,揉了揉向玉树比这鸡窝差不了多少的脑袋,道:“不值几个钱。”
“那不行!”
罗青上下打量一眼瘦骨嶙峋的向玉树,“你娘亲都把银钱拿去烧香拜回煞伯祀神大人了?”
向玉树一双小手缠在一起,一对本该舒缓的眉头干巴巴皱在一起,长叹一声,声音低沉道:
“娘亲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爹爹染上了赌,死掉后,娘亲才、才……”
罗青包扎完毕,拍拍向玉树肩头,转身走到柜台拿药。
镇上那般祀神大人并非是万能的,如回煞伯及其眷徒,据罗青所知,其最擅长的只是招魂而已,其他诸如病疾之类的,拜也极少有用。
否则当年回煞伯就不会与在镇外混不下去的老郎中达成协议。
不过即便如此,仍有许多愚昧镇民不管如何,都敬拜回煞祀神。
向玉树母亲那样的人,自己都吃不上饭还要敬拜的畸形事儿,绝非孤例。
至于那祀神享人香火,到底是能增进修为,还是其他,罗青暂且不明。
第四十一章 老妪也有少女心
罗青将药包递给向玉树,嘱托好如何熬制后,小屁孩便急匆匆跑回了家。
小镇民风委实算不上淳朴,罗青自来此世遇到的人,近到街坊邻居,远到大耳窿、制蜡郎、招魂妪,都是些不太友善的家伙。
眼下向玉树这小家伙倒是个特别的,起码到目前为之,罗青是没看出他有啥坏心眼。
对他感官颇好。
终归遇到一看上去正常点的人。
罗青回到柜台前,双手托腮,盯着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鱼,怔怔出神片刻后,才翻阅起那本《大事纪》起来。
————
今日小雨,天色阴沉的极早,罗青站在药铺门前,抬眼望了望如老妪阴沉面容的天幕,撑开一把白色油纸伞,拐进一条小巷,朝镇东南方向去。
招魂妪今日被老郎中打得重伤,纵有菌芝腐心丹那等灵丹妙药,其实力也不可能今日便十成全然恢复。顶多四五成就谢天谢地了。
正值虚弱的招魂妪,实力十不存一,罗青与她梁子不少,没道理不趁此机会,顺势将其击杀!
招魂妪老太婆曾派遣大耳窿前往罗家,险些令罗青栽在其手上。
并且老太婆那次出手为自己招魂后,一双眸子泛出诡异的淡淡绿芒,当时罗青不知为何,但现在见识愈深,他知道了那是她在施展甚么直逼神识的邪术,想要像询问单汉一样,在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套出知世公堕眼的下落。
只是罗青神识强大,定点没受到招魂妪半吊子迷术的影响。
再一再二,罗青不可能再给老太婆的第三次出手的机会了。
此次往镇东南来,就是因招魂妪老太婆住在此地,罗青前来踩点,瞧瞧老太婆是否已被振衣夫送回了家,是否方便今夜动手。
罗青按照记忆中的方向一路寻找。
招魂妪身为小镇祀神眷徒,其住所乃是人尽皆知之事,毕竟指不定谁家哪天有人丢了魂,也好寻找招魂娘娘娘不是!
没片刻,罗青自一条小胡同里冒出头,路对面数丈之外的地方,就是老太婆的宅院。
招魂妪所住之地不是如叶府的那等有着朱漆大门,占地颇大的宅邸,而是更像与罗青那种寻常人家的小门小户,简单一座宅院,外加厅堂厢房几间屋子而已。
不过招魂妪门前挂着一对格外显眼的大红灯笼,而非寻常百姓家的苇索桃符。
并且招魂妪家里也没有仆役下人,只她寡居一人。
红灯笼挂在那有些年头了,风吹日晒之下,其色泽显得有些晦暗,而且日暮后灯笼也没点亮,似早已失去其效用。
罗青知物眼查探。
“红灯笼:婚喜红姻入门来,两侧红烛渐次开。招魂妪出生喜婚城,自小喜红,见到红灯笼爱不释手,自过山客手中买来诡材红纸、竹篾,亲自裁剪,制成此灯笼。
此灯笼本在喜婚城作男女牵红入门堂时的庆贺装饰物,招魂妪巧用,挂于门前,若有外人闯入,会自亮而明,以警示人。”
这灯笼就是被招魂妪用来防贼了呗。
若是不知灯笼用处,擅自进去,恐怕罗青还没进门,就先被老太婆所知。
不过眼下得知红灯笼之用,晚间前来,定会先把它打掉。
罗青隐蔽地站在狭窄胡同深巷里,油纸伞合拢,放在身后,他只静静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招魂妪与两位镇兵一起,行动迟缓地走到门前,双方相互交谈两句,两名为招魂妪撑伞的镇兵恭恭敬敬拱手告辞。
招魂妪自腰间细绳处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锁,佝偻着背,进了院内。
罗青目力极好,清楚看到招魂妪虽能行走,但其面色苍白,动作迟缓,俨然一副大病初愈的衰弱模样。
确实是个良机。
小镇回煞伯一手遮天多年,其眷徒地位亦超然,凡人俗物,没有人回去撸虎须,触祀神大人霉头。
而老郎中从不将这所谓眷徒放在眼中,根本不屑暗箭出手杀人。
因此招魂妪艺高人胆大,也不怕有人偷袭。
罗青正是看准了此点,这才有暗杀之念。
他实力从不暴露人前,或者说见识过罗青出手的人都赴了黄泉,根本无人知晓他深浅,罗青当然不担心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至于怀疑到老郎中,罗青知晓便宜师傅实力后,那是半点不担忧。
确认招魂妪已然归来后,罗青没有再停留,而是转身回家。
灰鼠在家,学着罗青模样,盘膝坐在桌上,闭目修行。
祀诀不只是人类可以修行,兽类同样可以,在修行路上,两者之间并无差别。
在灰鼠临近的桌旁,有一根青色蜡烛燃烧。
此蜡名为‘青祀蜡’,乃是罗青从制蜡郎家中箱底翻找出来的。
罗青推开门,灰鼠睁开眼,吱吱着蹿上罗青身上,极为亲昵。
罗青瞥了一眼灰鼠身旁青蜡,一板栗打在其头顶,骂骂咧咧道:“败家玩意儿。”
青祀蜡为制蜡郎祖上遗留物,功效是可以聚集四周的天地祀力在周身,可提高修行速度。
罗青拢共在制蜡屋找出来三根,没补充的余地,那是用一根少一根,他平时修行都不舍得用,准备待突破境界时,以作助力。
灰鼠倒好,不当家不知材米油盐贵,用起来那叫一个不心疼。
灰鼠谄媚一笑,吱吱叫嚷,手头比划。
它是败家么?那是急着突破境界,增强实力,好帮上你!
“去去去。”
罗青没再搭理,自顾自地收拾家伙,穿戴上夜行衣。
黑布是从布坊买来的,而缝制则是罗青亲自操刀动手。
不说前身记忆中有缝衣褂的手艺,罗青前世出身不算好,缝缝补补的技能早已点亮,因此弄出件衣衫,难不住他。
左手拇指戴上疡疮侯扳指,腰间插上金瓜锤与烙铁两件兵刃。
一个负责绝命一击,一个负责与招魂妪祀力抗衡。
都极有用。
尔后怀中又揣起几根蜡烛,一根为清心静气蜡,一根名祛邪蜡,还有一根是停棺伴宿蜡。
清心静气蜡点燃后的功效是能削弱迷幻之术,刚好克制招魂妪诡巧那九子红绳铜钱的叮铃摇动。
祛邪蜡的功效是点燃后能驱赶附近脏物鬼祟。甭管用上用不上,斗法时点上,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停棺伴宿蜡,用于死者灵堂停棺时,有克制喜婚所属的功效。招魂妪最喜欢红,出生喜婚城,罗青自要将其带上。
制蜡郎家中蜡烛种类不少繁多,罗青挑选出的这些蜡烛功效较微,不过点上对付招魂妪之时,多少也算一份力。
收拾妥当后,罗青招来灰鼠,“小灰,你与我一同前去击杀招魂妪,在旁掠阵,指不定有需要你的时候。”
————
夜幕之下。
一袭黑衣的罗青来到招魂妪门前。
没着急进去,而是先点上停棺伴宿蜡,拿在左手上,又抽出烙铁,走近一只灯笼前,轻身一跃,用烙铁把可以警示的灯笼打掉一一打掉。
知物眼再望了望四处,不见有任何异常,罗青这才翻过墙头。
甫一入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红色。
窗纸不是白色,而是猩红之色,地面不是寻常的青石铺就,而是烧的红砖,墙上贴有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红纸雀,几道门也都是以红木为材。
还有卧房门前悬挂的一只只红色扫晴娘。
扫晴娘为娃娃形态,头上发为莲花状,手携一苕帚,风来则手摇不止,祈止断阴雨。
整座院落装饰,抑制不住一颗老妪少女心。
第四十二章 生锈针可收魂
招魂妪卧房之中布置风格与院落相差无几。
床单床被到轻纱帷帐、孤零零的鸳鸯枕,统统是大红之色。
也就差床头墙壁上挂个对剪双喜字,否则便凑足了婚房布置。
满头白发的招魂妪并未躺在榻上,而是坐在一蒲团之上,对着墙上挂着的回煞伯祀神大人画像,口中念念有词。
与罗青那有胤祀胎脐,可修行祀力祀法的祀修不同,她这个眷徒能够用上祀力,所凭仗的只是自己回煞伯眷徒的身份而已。
祀世大地,许许多多不能跨入祀修之列的人,都会选择成为某位祀的眷徒,通过一种‘眷徒仪式’,使得双方能够产生关联,眷徒便可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修行的目的。
不过眷徒的这种修行,依靠的是眷徒与祀之间的‘信仰’羁绊,并受制于祀神。
倘若眷徒触犯祀神,眷徒的祀神可收回这种力量。
芙蓉佬那位枕边人柳霏,成为黄皮子的出马香童,能扶乩得来祀力,大抵与眷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收下眷徒,对于祀修并不是没有影响,许许多多祀修不去收眷徒,正是因其会产生负荷。
祀力深厚程度相同的祀修,斗法时有眷徒的祀修会弱于同境无眷徒的祀修一筹。
这也难怪,祀力便如奔涌东流的一条河水,收下眷徒便如分去一条支流,主干自会相应减少水量。
不过收下眷徒也并非是毫无益处,因眷徒与祀神的关联,大多数眷徒对祀神颇为忠心,有些眷徒天赋绝佳,只是苦于缺少胤祀胎脐而无法修行,此时祀神给予其祀力,绝对是一不小助力。
而且倘若祀神统治之地不小,香火足够,那么被分去的祀力支流完全可以补足回来。
招魂妪睁开眼,自跪坐的蒲团上站起身,走到红纱帷帐的床榻前坐下,长长呼出一口气。
今日与老郎中之战,救数她吃下最大亏。
三人之中,振衣夫为回煞伯心腹中的心腹,最受倚赖,实力最强,皋复老比她活得都要久,当上眷徒前便有不俗的气血实力。
只有她倒像个后娘养的,实力垫底,手头也没值得称道的厉害法器。
斗法大大不如。
招魂妪想起那个甚么罗青,手上有一只会动的眼球诡巧。
可惜她没能得来。
那是她一次招魂后,走街归家时,碰上了行走间口中自言自语的单汉。
特意听取之下,她听到了单汉说起宝贝字眼。
于是她便以双眼迷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单汉施展出来,并询问出他所言的是甚么宝贝。
一只会动的眼球!
甚么样的实力才会达到眼球挖出后仍能动的地步?
据她所知,纵是祀君时的卿爵之人死后,挖出其眼珠都不可能会出现此种情况。
向单汉询问出具体下落后,招魂妪在窥视两日后便到罗青家,用收魂法帮那少年摄回魂魄。
她本打算在招魂后,用自己双目祀术迷住其人,问出下落。
但在罗青那少年恢复后,她祀术竟毫无效果!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却能抵挡住她小祀术,令她疑窦丛生。
招魂妪当日没逼问下落,不成想,到第二日,那罗青竟又拜入了老郎中门下!
老家伙甚么性子,她岂会不知,能收下罗青为徒,她想当然以为眼球宝贝已落入老郎中手里。
能令老郎中都觊觎的宝贝,招魂妪已然心下大动。
老郎中许久不曾出手,又非是祀神眷徒,年老体衰,说不定实力大退,她便寻思着试探试探其深浅。
若是老郎中实力不济,他那手中多年积累下的宝贝,不就都是她得了?
招魂妪不会傻愣愣地亲自出手,于是有了大耳窿率人往药铺这步闲棋。
结果显而易见,老郎中深不可测。
在老郎中察觉出她是背后之人后,招魂妪便已决定将大耳窿这枚棋子抛下。
最后索性废物利用一下,让大耳窿带人去罗家,将他抓来,问问那小子手里面的宝贝到底是甚么。
结果,大耳窿实力不济身死于其手。
招魂妪也消停几日,没再找罗青麻烦,但盘算着将宝贝告知振衣夫,借刀杀人,也好从中分一杯羹。
不等她提起宝贝,昨日三人商量,无意之中便引到了老郎中身上,都觉是时候将其除去,招魂妪也就没提起宝贝之事。
就是没料到,年纪不小的老家伙,实力仍这般恐怖!
招魂妪躺在床榻上,老朽身体颇为疼痛,难以入眠。
她们眷徒,活的年岁比常人能长许多,但终究难生老病死的魔咒,眼下她已活了一两百年,早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招魂妪斜依靠墙壁,环顾四周,面露缅怀。
她出身的喜婚城中,一年四季只以红为基,无论是门前灯笼,还是院中地板、屋中家具,都以红为主色。
纵是城中谁家出了丧事,也无挂白的风俗。
她将家中布置为这般,不单单是自家喜欢,也有追忆故乡的心思。
若非当年天下大乱,兵戈四起,她也不会远走他乡。
招魂妪拿出那块四方蒙头红。
已被老郎中一拳打穿,不能再用以施展小法小术了。
不过可以缝缝补补,勉强也能用。
招魂妪点燃灯油为红色的灯台,拿出一根针线,以及红绳线圈。
正要穿针引线之际,她兀然看到窗棂处的一道黑影。
“谁!”
招魂妪嘶哑着嗓子,一声厉呵。
与此同时,她右手双指拈针,回肘一仍。
细针泛着寒芒,刺向窗台虚影。
罗青侧身,躲闪而过,推开卧房门,手端着蜡,映着他那一张不算俊俏但颇为坚毅的脸上。
不小的卧房内,愈发亮堂。
招魂妪认出了罗青,声色俱厉,“是你!”
罗青不急不缓地将蜡烛放在慈眉善目的回煞伯画像下的几案上。
在院落里地方忒大,罗青怕蜡烛功效会减弱,因此选择室内作为战场。
“小子多谢招魂娘娘不久前招魂之恩。”
罗青有理有据,先礼后兵地躬身拱手。
招魂妪冷笑一声,“你小子连夜阴雨天而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感谢我这个老婆子罢?”
罗青右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左手拇指,扭了扭扳指,笑道:
“招魂娘娘明鉴,我此来确非单单为道声谢,也想询问娘娘为何与我过不去,三番五次寻我麻烦?”
招魂妪自床榻上坐起,穿上那双红绣鞋,一边反问道:“我何时寻你麻烦了?”
罗青笑道:“既然我今日来此,便是已知其中内幕与关联,娘娘何必推诿?”
招魂妪眼帘垂下,迷成一条缝,打量罗青,几息后,她错愕不已,指着罗青,声音嘶哑道:
“你究竟是谁,竟能施展祀力?!”
显然,罗青手上动作,没逃脱她眼睛。
顿了顿,招魂妪又急道:“你在施展甚么祀术?”
疡疮侯的扳指毕竟是中品祠器,招魂妪境界不到家,根本无法勘破扳指中溢出的幽绿沉渣。
“你果然真能看出我在施展祀力。”
招魂妪觉察出不对,脚步迈出,便要夺门而出。
“晚了。”
罗青手掣烙铁,抬脚掠出一步,一招便横扫过去。
招魂妪见那兵刃通红,不敢硬碰,再次撤回至原地。
“这是甚么兵刃?”
招魂妪只当罗青厉害,是跟着老郎中修习了气血的缘故,可眼下他不仅仅能施展祀力,还有那热气腾腾,烧得滚烫,她祀力都为之凝滞的兵刃!
招魂妪再看罗青,神色之间已不一样。
罗青疑惑问道:“你不是也能施展祀力,我会有甚么稀奇?”
“你是哪一位祀神大人的眷徒?”
罗青尚不知晓眷徒与祀神之间的差别,不知老妪何意。
但他心思活络,只思索两息,便回复道:“自然是回煞伯大人的眷徒!”
“不可能!”
招魂妪反驳一句,沉静下来一想,冷冷道:“倒是个满嘴胡话的小贼!”
招魂妪取出串于一根红绳的的九枚铜钱,放在手上叮当摇晃。
当啷啷~~
一股气机荡漾而出,直逼向罗青。
一根蜡烛的烛火跳动,那股摄人心魄的气势十去六七。
罗青烙铁置于身前,又减去三分。
那声响,根本对罗青起不了多大作用,更不用说清心静气蜡在侧了。
招魂妪一眼辨出那蜡功效,冷哼一声,九枚铜钱自红绳上鱼贯而出,腾空飞舞,五枚自不同方向攻向罗青,剩下四枚掠向罗青那三根蜡烛,企图扑灭。
罗青目含重瞳,铜钱轨迹清晰可见。
他双手各拿一兵,脚下一转,兵器横扫。
接连五声脆响。
五枚铜钱尽数击飞出。
不过三根蜡烛罗青便护持不住了,铜钱一掠过,便逐一熄灭。
老妪仗着九子铜钱,擅长远战,罗青打散铜钱后,一个箭步前冲,逼近招魂妪。
招魂妪一脚蹬地,身子后滑。
但犹在卧房之内,本就不大的地盘,他所能后退的空间有限。
罗青嘴角微咧,选择室内作为打斗地方时,此事他已有所预料。
招魂妪手间红绳如一条挺身长蛇,‘蛇头’窥伺四方。
一枚枚铜钱接连摄来,贯入绳中。
招魂妪九子铜钱倒是个好宝贝,但劣势明显,那就是每次被击飞掉,与红绳断了牵连后,都需重新摄来,挂入红绳之上,才能再次心随意动地指使。
而此刻,九子未归,罗青已至。
招魂妪老胳膊老腿,硬碰硬绝非罗青敌手,不过她胜在祀力雄厚。
只见她自怀中又取出一物。
是一根小小长针。
招魂妪针尖对准罗青,祀力运转。
那根小针以肉眼可见速度两头生锈。
罗青只觉神识一晃。
招魂妪趁着此刻,自床榻上翻个筋斗,转到另外一侧。
这时,灰鼠冒出头,手上拿着火折子,趁着两人打斗时,再一一点上。
第四十三章 九子红绳铜钱
(锈针上章写反了,上一章已改。)
“引锈铁针:招魂妪招魂法中有一铁针收魂法,以一根缝补针放入一碗清水之中,待针两头生锈,则其人魂归。
针乃地祭精铁制成,受地祀之力洗涤,为天然祀物。此针可引脏魂脏魄为两端铁绣,以此招魂,也可释放铁锈,作为手段令敌人神识受创。”
桌上祛邪蜡与清心静气蜡烛光摇曳,罗青自精神荡漾之中恢复过来,立刻以知物眼瞧向招魂妪手上铁针。
招魂妪见罗青自她积攒许久的引魂铁针锈之中恢复过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神色之中满是愕然。
“难怪当初能免于我双眼迷术,天赋异禀啊。”
招魂妪手捂着干涸唇齿,咳嗽两声,见罗青目光射来,她顺着视线低头,望向自己手腕。
举起手臂时,袖口微微下坠,纤细干枯的手腕恰好露出,在那层有着老年斑的皮肤之上,起了一只只小小红疹。
招魂妪察觉到不对,撸起袖子,将大半条手臂裸露。
一只只小小红疹已遍布其上!
视线再转,另外一条手上、脚踝上、腰际之间……红疹已遍布全身!
不止如此,那红疹宛如活物,在不断扩散,蚕食她的血肉胀大,如一只只钻入血肉中水蛭一般。
随后耳边听到罗青喃喃道:“不愧是眷徒,通晓祀力之人,疡疮扳指发作速度要慢不少。”
招魂妪气极反笑,“好手段!”
她浑身祀力灌注分化为数条小蛇,顺着躯体各处经脉游走。
那由红疹朝着疡疮演变的趋势为之一遏。
速度明显降低许多。
招魂妪这才心下稍安,想起适才罗青打一开始便以祀力汇聚于其左手拇指的扳指上,恍然大悟。
“原来是件诡巧祀器!”
招魂妪盯着扳指,嘴巴微张,两排豁口黄牙显得阴森,目中贪婪之色可见。
眼前这小子,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惊喜。
罗青嗤笑一声,就怕老妪未战先怯,只顾着逃,而不与他正面交锋。
以老妪实力,想逃罗青也难以阻拦。
只是此次疡疮扳指遇上招魂妪,其发作时间延长了不少,而且在招魂妪祀力抵制之下,疡疮由红疹转为脓包尔后溃烂这个过程更为缓慢。
不过招魂妪想要抑制疡疮,需时刻运转祀力,消耗不小。而且她只能延缓变化,却不能彻底遏制疡疮发作。
时间仍站在罗青面前,优势仍在我!
罗青见招魂妪九子铜钱已归,蓄势待发,不等她出手,手握两把兵刃,一跃而起,脚踩床榻一过,一者袭杀向招魂妪脑袋,一者烙向其胸口。
招魂妪不再用摄人夺魄的手段,手中祀力催发,红绳上的九子铜钱掠出五枚。
三枚攻向两把兵刃,最后两枚两枚铜钱自左右两方划出两条长长芒线,直取罗青头颅!
当啷——
两枚铜钱直扑烙铁,但第一枚靠近灼热烙铁时,受祀力而动的铜钱便平白弱上三分,击打中烙铁后,其力不足以令烙铁攻势落空。
不过下一瞬,第二枚铜钱又至,成功将烙铁阻隔。
第三枚铜钱则一击建功,在其冲势下,金瓜击顶瞬间扭转方向,眼瞅着倾斜而下,不能命中目标,但是将近招魂妪头顶时,其扭曲成一个诡异弧度,又不偏不倚地击向招魂妪脑袋。
罗青左手上的烙铁扫去一枚袭杀来的铜钱,右手上金瓜锤也不撤回格挡,而是脑袋一侧。
那枚铜钱扫过罗青面颊,一缕鬓间发丝斩断飘飘而下,并有一道浅浅血痕浮现。
堪堪躲过。
招魂妪见那怪异的小锤又朝自己袭来,骂了一声。
她只顾操纵铜钱攻击罗青,毫无防备。
仓皇之下,手上红绳的铜钱再出两枚。
咻咻。
铿锵一声,金光小锤震荡,罗青手上一麻,险些脱手。
招魂妪之所以没有不遗余力地施展红绳铜钱,一是为了留下几枚护身,以防万一,二是铜钱颇耗祀力,她还需要运转体内祀力抵挡疡疮。
她今日身上伤势不轻,体内祀力尚未恢复,祀力本就不足,这下更是相形见绌。
疡疮显然也是趁着时机,闻到腥味而动的货色,在招魂妪无祀力压制之下,轰然爆发。
兴许是先前招魂妪压制的原因,猛地爆发,其势颇盛。
红疹发展迅速,一个个丑陋至极的脓包飞快蔓延。
招魂妪已觉出那股疼痛。
在先前伤势加持下,更为难忍。
招魂妪忙运转祀力,分散各处,压制尚未溃烂的脓包。
招魂妪长吸一口气,缓和不少。
那枚掠过罗青的铜钱以及另外一枚铜钱萦绕招魂妪周身,余下皆被击得断了联系。
她目光看向金瓜击顶的刑具小锤,阴翳道:
“诡巧祀器当真不少!”
这就是罗青的优势所在。
罗青有知物眼傍身,许多奇怪功效的诡巧祀器都能提前窥探出其能力,以此对敌,那是知己知彼。
而招魂妪以及其他人,对敌之时,两眼一抹黑,根本无从得知敌人到底有什么手段能力,万一一个不小心,便会身中敌招。而胜负往往也只是在那一瞬的未知之中。
许许多多的斗法战斗,往往没心里想的那么绚烂,而是胜负一瞬间。
罗青在地上打了个滚,手里多出两枚铜钱,紧紧攥着,并同时朝着掠阵的灰鼠使眼色。
灰鼠会意,如一道风似得掠过两人脚下,捡起掉落的三枚铜钱,并抢也似地接过罗青手中两枚,迅速朝远处逃遁。
这下,招魂妪身上的铜钱便只剩下萦绕其身的两枚以及红绳中尚未逼出的两枚了。
招魂妪自疼痛回过神,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她红绳绳头挺起,‘蛇头’探寻,只是平白四处瞎转,找不到半点铜钱踪迹。
罗青看着恼怒的招魂妪,只觉灰鼠这趟,没白来。
招魂妪怨毒望来,歇斯底里,嘶哑道:“好个厉害的小子!”
罗青面无表情,再次双手各掣一把兵刃,淡淡道:“过奖,还要多向娘娘学习。”
他不着急动手,拖得愈久,他愈有利。
但招魂妪显然与罗青想的相反。
她双手又拿出一只剪纸窗花。
那是一只红喜鹊,站在一团锦簇花团中,仰起脖子,去衔一根枝叶。
红喜鹊,嫁鸳鸯,婚帷帐,双红喜,挂香囊,还有一根……
停棺伴宿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