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血气凝(1)
何秀来无影去无踪,约莫过了半个月,夏芙蕖一直没再见到他,本来说好要带她去见族长,现在可好,找不着人了。
拿一句‘族长不在’就把她打发了?
驭龙岭的山头绵延千里,若想躲一个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夏芙蕖隔三差五去和硕华峰家拜访,每次华峰都不在,家中只有大嫂和小儿子,妇孺单见浅闻,也打听不到什么。
某一天,沐娘又开始往主殿跑,夏芙蕖合计着应该是族长回来了,便去华峰家附近蹲守。
按理说,两兄弟不应该经常走动吗,但夏芙蕖守了几天,都没有见到一个可疑分子,而且她还发现,华峰不是故意躲着不见她,而是他压根就不回来。
何秀与和硕华峰的面容有六七分相似,夏芙蕖不是没怀疑过,何秀或许还有另一层不为她所知的身份。
可如果跟她猜测的一样,夏芙蕖破坏了驭龙岭诸多规矩,何秀为什么要几次三番的放过她呢,更何况,看沐娘对何秀的态度,也不像对身份多么尊贵的人。
最近她的行动倒是自由多了,因为就连沐娘,也好几天没着家了。
何秀、沐娘、华峰,这三人都是族中举足轻重的人,大概是族长给他们安排了什么任务吧。这样想来,何秀抽不出身来找她,也在情理之中了,夏芙蕖安慰自己。
慢条斯理的踱回住处,夏芙蕖瞥了一眼,看到沐娘房中似乎有人。
夏芙蕖换上惊喜的表情。
“沐姐姐,你回来了!”总算不用吃冻鱼干了。
沐娘听到夏芙蕖的声音,后背一震,连忙把袖子放下来。
夏芙蕖看沐娘脸色苍白,笑嘻嘻的说,“没打招呼就进来,吓到你了。”
“没...没有。”沐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饿了么,我去做饭。”
沐娘站起来,气虚血亏,头晕目眩,下意识的扶住桌沿。
夏芙蕖见状,忙伸手扶住她,无意中触碰到沐娘的伤口。
沐娘吃痛的皱起眉,忍住喉咙中几欲发出的声音。
“你的胳膊怎么了?”夏芙蕖捕捉到沐娘慌张的神情,看了看自己的手,收了力,却没有松开。
“没...没事。”沐娘不着痕迹的挣开,脸上带着虚弱的笑,“我去做饭了。”
夏芙蕖拉过沐娘的手臂,轻轻掀开衣袖,上面骇人的伤痕赫然入目,连同旧伤一起,像几条深深浅浅的丑陋虫子趴在藕臂上,很像夏芙蕖掌心的伤。
“你自己割的。”夏芙蕖很快想到了沐娘受伤的原因。
夏芙蕖松开她,自责的想,应该想到的,人被放走,又不代表那位族长的病治好了,沐娘又不能任他自生自灭,可不得用自己的血。
“不关你的事。”沐娘抚下衣袖,别开脸,“我自己的血,我想怎么做不用跟你商量吧。”
看着沐娘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夏芙蕖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恨恨道,不要命。
夏芙蕖无法体会,沐娘此刻心如刀绞的感觉。
......
半月前,和硕华秀的寒毒,再次毫无预兆的复发了。
而沐娘这几次送过去的药,和硕华秀根本不喝。
“人不是都放走了。”华秀瞥了一眼沐娘手中的药碗,“药里面是谁的血。”
“公子是病人,我是大夫,公子只管服药,好起来,其余的事情,我来做就好。”沐娘面无波澜的说。
“你又是何苦呢。”华秀瞟了眼沐娘毫无血色的面容,“我是将死之人,你跟我在驭龙岭上耗了这么多年,还要把自己一辈子都赔进去吗。”
两人一起长大,看沐娘跟着自己在一条死路上越走越远,若说华秀心里没有一丝心疼,是假的。可华秀担心沐娘会为自己做出更决绝的事情,又不能对她太好。
“公子若是不在了,沐娘绝不独活。”沐娘
“行针吧。”华秀不去理她笃定的誓言,若真有那么一天,华峰也会尽其所能拦着她,“上次的效果还不错。”
那是沐娘从一本古书上看过的,活络经脉的针法。
这种方法剑走偏锋,书上讲明承针者会有噬骨钻心的疼痛,上次行针,沐娘看华秀神色如常,寒毒也确实镇住了,还以为是古籍的记载出了差错。
华峰听说了,也想疏通疏通筋脉,沐娘一针不落,给他施了同样的针法。
过了不到一刻钟,穴位受到刺激,效力上来,华峰疼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沐娘连忙收了针,这才知道,公子看起来没事,其实都是装的,他一直忍着。
沐娘不忍心看他在遭一次罪,只好集合族中功力深厚的要员,帮族长运功疗伤,暂时舒缓毒性。
以往历任族长,通常都是在最后一年,才会出现寒毒连续复发的现象,直到命终而亡。
其实只要不动用内力,寒毒不会反复的如此频繁,奈何华秀就是喜欢折腾。
所以,沐娘只能一直在山上盯着他。
.....
一天,夏芙蕖尾随沐娘,来到了之前的地窖。
见沐娘又要割自己的手臂取血,夏芙蕖实在看不下去,上去挥开她手中的匕首。
这些天听了太多金属撞地的声音,夏芙蕖的耳朵都麻木了。
“你们族长,知道自己是靠你的血续命吗?”夏芙蕖狠声问道,“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沐娘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作势要走,“知道。”
夏芙蕖握住她的手腕,想把药碗抢过来,“你们不能找别的解决办法吗。”
一争一抢,青玉碗从沐娘手中滑脱,划了道弧线,飞向墙壁,黑色药汁洒了一地,细密的裂纹爬上碗壁。
“找了,找不到。”沐娘默默地走过去,拾起青色碎片。
“他这样活着,不觉得于心有愧吗。”夏芙蕖看着沐娘单薄的身影,有些心疼,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她豁出命去救。
“公子在松林中救了你一命,置全族的安危于不顾,违背原则放了你一次,还带你去了族中禁地,受了华星剑戾气的冲撞,才会寒毒复发。”沐娘握紧尖利的碎片,手中的血和脸上的泪一起流下来,“最没资格说这个话的,就是你!”
“什么公子,你说谁。”夏芙蕖在沐娘身后顿住脚步,晃了晃,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所认识的何秀,本名和硕华秀,是沙水部的族长。”沐娘背对着夏芙蕖,一字一顿的说,“也是你要找的人,他一直在你周围。”
夏芙蕖来不及消化这件事,也不曾察觉,沐娘是故意告诉她这些的。
第128章 映月刀(1)
“你既然看不惯,为什么割血给我喝。”华秀瞥见夏芙蕖的右手渗出血迹,“想让我觉得愧疚?别做梦了。”
判若两人的言行,像扎进心里的一把刀,让夏芙蕖瞬间清醒。
“我给的是何秀,不是你。”夏芙蕖眼神渐冷,“你伤我的同胞,这事我没忘,我迟早要替他们讨回来。”
“现在就可以。”华秀表情戏谑,气势凌人,“随你处置,我不找帮手。”
“我现在很饿,没有力气。”夏芙蕖随便扯了个理由,她记得沐娘的叮嘱,和硕华秀现在被禁锢了内力,如同废物一个。
“那你去找东西吃,我在这里等你,保证不跑。”华秀给了她一个两全其美的建议。
夏芙蕖烦躁的看向一旁,哑口不言。
华秀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得寸进尺的说,“难道你是顾忌我救过你,怕人说你恩将仇报啊。”
“是又怎样!”夏芙蕖倔强的目光狠狠撞进华秀眼底。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你大可以,当做是‘何秀’在林中救你,我以前就说过,这条命不算你欠我。”华秀‘好心’提醒道。
“好!”夏芙蕖不耐烦的说,与他擦肩而过,快步走向下山的路,“那你就在这里等着。”
......
沐娘不在,夏芙蕖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食不甘味,辗转难眠。
活泛的脑袋开始思七想八。
然后就顺其自然的想到,也不知沐姐姐什么时候回来,那家伙的病情,这几天严重了没有。
瞬间,天灵盖好像被劈开了一样,夏芙蕖惊坐起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衣衫单薄,夏芙蕖打了个冷颤,拖着锦被围在身上,把自己包成了粽子。
她裹着棉被,打着哈欠走出去,在院中坐下。
月至中天,碎光洒向地面,晶莹剔透。
对面山脊的积雪,反照清凉月色,山涧中时而传出孤鸟的一声长鸣。
眼睛转着转着,夏芙蕖锐利的目光便看到一个临风而立的颀长身影。
黑漆漆的一团站在那里,不知道往夏芙蕖这边看了多久。
夏芙蕖辨认出来那是谁,撒腿往屋里跑。
和硕华秀抢先一步,从对面腾空过来,瞬步向前,挡住她的去路。
夏芙蕖没有束发,又裹得臃肿,佯装睡迷糊了没有看到和硕华秀,饶了几步,闷头前行。
“你那天怎么没回来。”华秀哑着嗓子,责问道。
“我去了,你不在。”夏芙蕖紧了紧被子,她说要回去,又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没走。”华秀不留情面的戳穿她。
“鬼才信。”夏芙蕖翻了个白眼,这人大半夜不睡觉,不会是手痒了,来找她打架的吧。
“你别走。”华秀伤神的说,“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夏芙蕖顿住脚步,略带惊讶的转身,对上华秀孤寂的目光,心下不忍。
“去里面说。”夏芙蕖向屋内瞟了瞟,应景的打了个大喷嚏,跺了跺脚,“我冷。”
夏芙蕖快步走向里屋,换上常服。
托着灯走过来,夏芙蕖与和硕华秀面对面坐下。
她应该说什么,斯人已去,节哀顺变?
卸下伪装之后的和硕华秀,孤傲清高,几乎不主动跟人说话。
夏芙蕖暗中揣测,他有心事,估计也不会对人讲,都是自己憋着,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愤世嫉俗的性格。
“你要是这里不舒服,就说出来。”指着和硕华秀心脏的位置,夏芙蕖严肃的说,她看得出,这人喜欢端架子,别扭的很,有话,但不好意思开口讲,“我听着,不打断你。你把我想成个泥人就行,我呢,就当做了个梦,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烛火飘忽,在眼前跳动,和硕华秀恍了神志。
往年这一天,他也是彻夜不眠。
不同的是,以前他都是盯着华峰家的院子呆看。
华峰知道他这个怪癖,总是留一盏灯,告诉华秀,我也醒着,你可以来找我。
浅橘色的朦胧烛光中,华秀直视夏芙蕖,没有说一句话的念头。
夏芙蕖托着腮,打了个哈欠,念叨着,“你们还有爹娘可想,我连自己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大族长,你就跟我说说呗,也让我知道思念爹娘是什么滋味。”从未想过,她有一天,能把在意了这么多年的事,开玩笑似的讲出来,对着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子。
和硕华秀的目光颤了颤,“你...”
“我怎么了。”夏芙蕖轻笑,“别害怕,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和硕华秀涣散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精明,想起来傀儡术对她无用,确定夏芙蕖的记忆被人消除过,她的来历还真是扑朔迷离啊。
缓缓开口,“我娘,她是第一个,因为自己喜欢,才嫁到驭龙岭的族长夫人。”
夏芙蕖的脑子没转过弯来,“什么意思,你们这里,还有强抢民女的传统啊?”那不成土匪窝了。
华秀的话,并没有因为她打断而停下来,仿佛真把夏芙蕖当成没有生命的物件,夜烛幢幢,他絮声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夏芙蕖强打着精神,算是明白了和硕华秀今天反常的原因。
沙水部历任族长,似乎都像华秀一样,身患某种顽疾,夏芙蕖想了想,那天在地窖中,沐娘好像跟她说过,是什么来着。
不能共白头,宁毋许相守,所以他们从来不娶自己心爱的女子。
这样看来,和硕华秀的母亲,应该很爱他的父亲。才风雪作嫁,陪他倒数着相伴的时光。
可是,老族长和硕嬴齐离世后,华秀的母亲心碎欲绝,不到一月,撒手人寰。
夏芙蕖不禁有些担忧,等到自己把记忆找回来,不会也像现在的华秀一样,郁郁寡欢,吧。
和硕华秀没有说,他的母亲就叫笗。母亲一直很想,看一看雪山长虹的壮丽景象,却始终没有等到。
以为和硕华秀说完了,夏芙蕖本想打发他去睡。
华秀怔怔的说,“大哥和大嫂青梅竹马,年少时便情意相合,大哥当年,也是有所顾忌,迟迟不肯娶她。”
“你对沐姐姐,也是如此吗?”夏芙蕖心思一转,自顾自的想,华秀大概,不想欠沐娘情分吧。
华秀摇摇头,当做否认,“她啊,是我最信任的人,仅此而已。”
“和硕华秀,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容易被原谅。”夏芙蕖打量着他的脸,啧,真是看不腻啊,“沐姐姐忍受你这么多年,保不齐是被你这光鲜亮丽的外表骗了。”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肤浅。”和硕华秀看她盯着自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是沐娘太固执。”
“不知道珍惜。”夏芙蕖鄙夷道。
和硕华秀无奈的说,“我以为把她伤透了,她自己就会离开。谁能想到,她这一跟,就跟了这么多年。”
第126章 画中仙(2)
夏芙蕖木然看着绵软无力的右手,她使得蛮力太猛,伤处直接裂到了虎口,现在动动手指都一扯一扯的疼。
自嘲的笑了笑,夏芙蕖掌心朝下,把手放在木桌上,不去看那圈碍眼的白纱,她这是在威胁谁啊。
那和硕华秀,在江湖上也算是颇负盛名的人物,追魂夺魄,奇功怪力,所应之战,从无败绩。乍然兴起,任由她在自己的地盘山胡作非为了一些时日,大概是料定她掀不起什么风浪,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自从遇见和硕华秀后,夏芙蕖缺的那块心眼,终于以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长上了。
理智告诉夏芙蕖,不要被先入为主的假象蒙蔽了,他对你再好,也不能掩盖他残害无辜的暴虐罪行。
思及此,夏芙蕖泛起一阵心酸,可他对我,确实还不错。
他做这些事,又没有伤害到我,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心底一震,夏芙蕖意识到,心中评断是非的天平开始失衡。
甩甩头,为了打消这个可怕的想法,夏芙蕖强迫自己回想在汾城碰见的驿使,回想他因气血亏虚而命悬一线的可怜相,想起他失踪时,其家人也会伤心欲绝。
她只能用这种饮鸩止渴的办法,暗示自己厌恶和硕华秀,才能把何秀这个人,从生命里彻彻底底的剥离出去。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不管这事是谁来做,伤天害理,就是错的。
夏芙蕖努力说服自己的内心,而萦绕在脑海中,长袍宽袖,白衣胜雪的身影,却愈发清晰深刻,始终挥之不去。
不能放任颠倒黑白的绮念继续蔓延,夏芙蕖抓起无极刃,没头没脑的冲出门,伴着周围幕天席地的雪花飞扬,一路小跑奔到某个山头上。
削铁如泥的宝剑铮然出鞘,金声粲然悦耳,划破落雪飞霜,架阔风而起,凌云霄直上。
右手不便,夏芙蕖用的是左手。
在空中随意劈砍挥舞,此刻习剑,只图心里能舒坦一些,动作笨拙,也顾不上什么章法。
雪落得愈发急促,飞鸿鹅毛洒向漫山遍野,沾在随风扬起的如瀑黑发上,滴水成冰。
剑身飞转,连人带雪卷进旋涡中,冲撞着雾霭迷蒙的暗沉云气。
夏芙蕖把自己禁锢封印在雪涡,孤绝于世,酣畅淋漓的挥剑,起承转合。
尽情宣泄着,是非善恶与暗涌情愫碰撞而生的离索愁绪。
剑气磅礴,力撼山河,惊动了山林里的飞鸟走兽,展翅冲霄百鸟凄鸣,利爪扑地虎啸猿啼。
山下的村民慌慌张张的从屋子里跑出来,还以为要雪崩了。
而每一座山脉都平静如常,只见某个不起眼的山头上,有一小串龙卷风模样的混沌之气,有一股与驭龙岭格格不入的真气似有若无的倾泻出来。
华秀当然看到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除了夏芙蕖,还有谁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此放肆。
华峰用胳膊肘碰了碰华秀,打趣的说道,“闹得这么厉害,你不去看看。”
“不去。”华秀转身,向主殿中走,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夏芙蕖。
夏芙蕖对和硕华秀这个人,一开始就没有好印象。
几日前,她说的那句‘我会杀了他’,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伪装的再好,他也不是何秀。
“无故斗狠,还这么大的阵仗,是族中大罪,你若觉得没什么,我可找人把她抓起来了。”华峰用激将法,给夏芙蕖安了罪名,试探华秀的意思,“若是破坏了山上的珍稀药材,灵兽贵木,那几位刻板的叔伯该不乐意了。”
“随你。”华秀满不在乎道。
“我看族长大人也挺烦她的,恩,到处惹是生非,确实挺烦人。”华峰故意说,“要不这样,我替你出个面,把她赶下山去,眼不见为净,省的...”
“不行。”华秀开口打断。
“那就不好办了,夏芙蕖有武功在身,要想让其束手就擒,不给她点苦头吃可不行啊。人是你的人,到时候缺胳膊少腿...”华峰顿了顿,察觉到华秀的脚步犹豫了片刻,满意的笑笑,继续说,“或者把命丢了,你可不要赖我。”
“啰嗦。”华秀双臂抱在胸前,慢慢踱进主殿中。
和硕华峰从来没有正经八百的说过一句话,除了开玩笑的时候。
在山林里撒欢的孩童都被大人连拖加拽的带回了家,生怕他们遇上山头上那个疯子,受伤或者,引火上身丢了小命。
夏芙蕖无休无止的耍了几个时辰的剑,汗水濡湿的衣衫,紧紧粘在身上,冷风倒灌,加倍的冷。
夏芙蕖体内习武者的热,与驭龙岭天生地养的寒,难以相容。
他冷傲,他邪佞,他不可救药;
她懊恼,她怨怼,她无能为力。
山头上的怒怨之气渐渐淡去,驭龙岭又恢复一片祥和安宁。
夏芙蕖浑身脱力,‘哐啷’一声,将剑丢在地上,蜷缩起身子,双手环抱住自己,一行热泪滑落,融化了袖边的寒霜。
满目萧然,红尘万物看进眼中,只剩下忧思,世间种种皆为枷锁。
“夏姑娘,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华峰装模做样的带了几个跟班走上山头,看夏芙蕖的样子,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打一场,故屏退了手下。
“华峰大哥。”夏芙蕖心想的那个人并没有来,她失落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语无伦次的说,“阿,何,和硕华秀他,没事了?”
“恩。”华峰佯装不知情,“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愿意用自己的血给他疗伤。”
夏芙蕖低头不语,所以,他的伤已经好了。
这姑娘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华峰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打趣道,“呵,我还以为,你会问他现在躲在哪里,然后去找他拼命呢。”
听了这话,夏芙蕖耸耸肩,“现在没力气,等我吃顿饱饭再说吧。”
华峰被她逗笑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等你好了,再找他算账吧。”
对手下几人使了个眼神,华峰哼着小曲下山了。
很多事情,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和硕华秀顺着脚印走到山上的时候,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呆愣坐在不远处。
他盯着夏芙蕖的后脑勺,迈着寂静的步伐向她走进。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夏芙蕖的背影僵了僵。
夏芙蕖站起来,用力睁大酸痛的双眼,沉重的转身,瞬也不瞬的看着,和硕华秀。
半月未见,他的身量,消减了。
“何秀。”语气很平静,她只是想,最后叫这个名字一次。
第133章 无妄灾(1)
和硕华秀向着雪山的方向渐行渐远,夏芙蕖背对着雪山在原地打转。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传入耳中,若非没有轻功,便是刻意为之。
狠了狠心,夏芙蕖向着初始的方向重新迈开步子。
仔细想想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过分了,回来再跟他道歉吧。
和硕华秀不原谅自己也没关系,若是朱婆婆有办法医治他,也不枉夏芙蕖得罪他这一次。
只要他活着就好,只要他平安就好。
别的都不重要。
没走几步,身后欲盖弥彰的声音陡然隐匿于松林深处。
夏芙蕖皱眉,怎么没声音了,按路程算,若不用轻功,和硕华秀此时还走不出松林,不会是遇到了别的麻烦吧。
天生习惯把各种状况往坏处想,夏芙蕖放心不下,果断转身,提起轻功,向和硕华秀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顺着鞋印一路找去,印痕消失的地方,和硕华秀盘腿静坐,在闭目调息。
和硕华秀察觉到夏芙蕖的气息,羽睫轻颤,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别的动作。
夏芙蕖坐在他对面,用内力升起一层屏障,帮他阻隔寒气。
过了片刻,华秀缓缓打开眼帘,对上夏芙蕖的眼睛,“肯回来了。”
夏芙蕖收了功力,沉着脸说,“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华秀应景的咳了几声。
“你没事吧。”夏芙蕖挑了挑眉,该不是故意骗她回来的吧。
和硕华秀站起来,左手提袖身前,右手自然垂下,幽幽的说,“我内力被封,武功有限,刚才被人拍了一掌,乱了内息。”
夏芙蕖垂了垂眼睑,她遇到华秀和那几个倒霉蛋的时候,确实看到有个人的手臂在流血,如此说来,不是华秀先动的手。
是那人主动发难,华秀下意识自卫,才用映月刀抵御他的攻击。
“喂,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夏芙蕖提醒道,“我觉得他们出现在松林里,八成是有意为之,他们的意图,或许会对驭龙岭不利。”说这话的同时,夏芙蕖也希望华秀能明白,自己其实没有因为那些人的死,埋怨华秀。
“线人。”华秀吐出两字,大概是觉得夏芙蕖听不懂,尊口又启,解释道,“就是刺探情报的人。”
和硕华秀一向惜字如金,也就是夏芙蕖在的时候,他乐意多说几句。
夏芙蕖在心里暗道,我还没那么无知。
“恩,驭龙岭民众多,小心一些没错。”
夏芙蕖在驭龙岭的这段时间,发现了此地很多不同寻常之处。
比如这里的人大多以才华见长,心思通透,聪明机谨,却不会武功。
除了各路各门的守卫,就只有和硕华秀和他的几十位部下,身上有功夫。
“驭龙岭防守甚为严密,又遍布机关,混进来几个想威胁我部的人,还成不了气候,根本不足为惧。”华秀毫不在意的说,又道,“所以,我取他们性命,跟他们是不是敌人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夏芙蕖不解的问,难不成你就是想送他们一程,让这些人赶快去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啊。
“就算刚才那刀伤了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说不定也会放过他们。可他想伤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笑容逐渐凝固,沉稳镇静的外表下,夏芙蕖心里的五味瓶打翻。
和硕华秀如此直白的说出这些话,夏芙蕖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的眉眼仍冷峻无情,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怀了这般关切的心思?
当真是折煞她了。
“我...”夏芙蕖薄唇轻启,顿觉词穷,震惊和欢喜辗转过心头,只说出来一句,“谢谢你。”
“不是想让你谢我。”华秀袖手而立,如长辈一般,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人,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在保护他们,别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你要懂得给自己留后路。”
夏芙蕖大概是在家人周全的庇护下长大的,故而心性纯良,凡事义字当先。
上次夏芙蕖在总台替自己挡剑,上上次她带人从地窖里逃出来......
诸如此类,对夏芙蕖这些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善举,和硕华秀一直很反感。归根到底,还是担心她。
和硕华秀琢磨着,刚才的事,足够让她明白了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时候,她保护的那些人,并不领情。
寒风在松林里荡漾,吹乱了额前碎发。
你要懂得给自己留后路。
不着感情的嗓音,在耳畔嗡嗡作响。
面前的男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和硕华秀不是不希望她离开吗,为何这话说出来,总觉得像临别赠言一样。
夏芙蕖承认自己是个目光短浅的人,看不到长远之处,说得难听些,想起来一出是一出。
她没有放眼乾坤的智慧,只有孑然立世的一腔孤勇。
“我也没有菩萨心肠。我没傻到放任别人伤害我。”夏芙蕖柔柔的笑了,视线从和硕华秀的眉眼间离开,她垂首看向自己的脚尖,“我只是不在意,那些不相关的人怎么对待我。衰老,孤独,疾病,死亡,活着太苦了,凡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别人记得住固然好,可若因哪件事埋下祸根,我张个记性就是了。”
毕竟心安难得,仗剑天涯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求谁的回报。
“若别人都能像你一样想,这世间大概会少许多纷争。”
和硕华秀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如果早些年遇见夏芙蕖,听她说这样一番话,或许他握着刀剑的手,在决定别人生死的时候,也会收回来。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他阴差阳错的走上了一条未曾预料过的路,只能将错就错。
“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好。”夏芙蕖会心一笑,“阿秀,别人我不敢保证,可是沐姐姐,华峰大哥,还有我,是真心实意待你的。”
夏芙蕖刚想把自己回都城寻医的打算告诉华秀,华秀的身形晃了晃,闭目失去了意识。
慌忙上前接住他软下来的身子,夏芙蕖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
扶起华秀,他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夏芙蕖身上,夏芙蕖焦急又吃力的带着他向驭龙岭赶去。
一切都被松林隐蔽处的琼保看在眼里,待两人走远之后,一直藏在暗处的琼保才现身于清晨曙光之中。
沙水族长果然另有其人,说不定就是他的老熟人何秀。
琼保认出了夏芙蕖,看她的身形,大概就是那日见过的‘假族长’。
夏青云的女儿有巽土部血脉,却跟沙水族长和硕华秀搅在一起。
和硕华秀又似乎身患急症。
琼保摇头笑了笑,人算不如天算,这下事情可有意思多了。
第119章 华星剑(2)
何秀随便找了个偏殿,让夏芙蕖换了一身男子的月牙白衫,把她不常打理的毛糙乱发梳成发髻,用白玉发冠和发簪固定住。
“阿秀,你手艺还不错。”夏芙蕖摸摸了头顶冰凉如雪的玉质,她在祁门时候,整天舞刀弄剑手打脚踢,连女子的发饰都很少佩戴。
“别说话,别乱动,皮都皱了。”何秀嫌弃的说。
何秀正在往夏芙蕖脸上贴面皮,蹙着眉,用指尖抚平那一处瑕疵,夏芙蕖放下手,乖乖闭了嘴。
夏芙蕖看向铜镜中,一副清秀的男子面容,咂咂嘴,正了正发冠,问何秀,“阿秀,你们族长是不是长得特别丑,不好意思出来见人,才要别人接待来客。以前也是这样吗。”
“按我刚才说的做就行,不要多问。”何秀看着夏芙蕖的脸,这家伙怎么这么多话。
“怎么了。”夏芙蕖撑开藏于宽袖的双臂,看何秀脸色深沉的盯着自己。
“别笑。”何秀沉着脸,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什么。”夏芙蕖故意装作没听清,不许笑,难道让她哭啊,哪有喜欢看别人哭丧着脸的。
何秀上前一步,冷着一张脸,用食指和拇指,把夏芙蕖翘着的嘴角抚平。
这样顺眼多了,看起来和他的气质像些。
“你总是很开心。”何秀打量着面前男子装扮的人,夏芙蕖仿佛长了一张笑脸,走到哪里都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她开心的事,就算换了副皮囊,也还是遮掩不住周身的欢乐,断不像终日闷在雪山寒殿中的人。
罢了,博尔乌梁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自己,想来也不会惹他怀疑。
“对啊。况且还有你这样好看的人在面前,怎能不开心呢。”夏芙蕖若有所思,注视华秀的容颜,舍不得移开眼。
夏芙蕖学着何秀的样子,手指抚上何秀的嘴角,“阿秀,你也多笑一笑。不要老是僵着表情。怪不得沐姐姐不乐意提起你。”
夏芙蕖穿了双垫高的长靴,可个头还是比华秀矮了一些。
嘴边的肌肉被眼下温热的手指牵引着,勾起一个从未到达的弧度。
两臂相交,四目相对,耳边徐风带暗香,韶光偷换。
何秀别开脸,有多久没和什么人,如此亲近过了。
小时候,娘亲抱着他,也曾这样来逗他笑。
放下手,何秀往后退了一步,笑意渐淡,夏芙蕖的嘴角复又勾起,她的手指还以刚才的姿势定格在空中,指尖有光芒跳动。
夏芙蕖把手放回身侧,目光坚定的说,“阿秀,等我跟你们族长交涉完,你和我一起离开雪山好不好。”
何秀的眸中闪过一瞬戾气,原来,她惦记着要离开。
“先把眼下的事做好,族长想不想见你还不一定。”何秀不理会她的话,最后叮嘱一句,“别笑了,不要露出破绽。”
和硕华秀发觉,有些事情正在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他武功盖世,要什么没有。取她性命又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为了不然她离开雪山把事情泄露出去,这般煞费心思。
夏芙蕖站在殿前,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行头,真是接了个好差事。
按照何秀要求的那般,夏芙蕖冻住脸上的表情,觉得自己看起来肯定像块木头一样。
不远处的人缓步走来,他罩在一身黑袍之内,气息阴鸷。
“见过和硕族长。”来人遮着面,恭敬道。
“恩。”夏芙蕖正欲还礼,那人抬起头来,夏芙蕖的目光撞过去,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写满阴谋算计。
夏芙蕖认出这人,是在罕城逼城的东海将领,不由火上心头,在袖下攥紧拳。
琼保看向此人锐利的目光,感觉到他腾起的杀意,防备之意顿起,难道和硕华秀这么快察觉到自己目的不纯了?
“和硕族长。”琼保试探道,“您在想什么。”
夏芙蕖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很多想法,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沙水族长和他还有联系,肯定不是要商量什么好事,得想办法把他撵走。
“喂,你做什么。”何秀发觉夏芙蕖的异常,用话外音提醒。
何秀敢出此招,就是因为夏芙蕖内力深厚,足够听到他的隔空传音。
夏芙蕖回神,敛了杀气,才想起何秀还在一旁盯着自己。
“奥,没什么。”夏芙蕖臭着一张脸,想起这人在罕城把自己吓得够呛,这下不用伪装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就站在殿外对峙着。
夏芙蕖不请他进殿,也不说话,把琼保弄得一头雾水。
琼保心思深沉,暗自揣摩,这沙水族长不按套路出牌啊,他在想什么。
余光瞥了瞥两下里,也没有什么守卫,该不会有陷阱吧。
“这不是博尔乌梁。”何秀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认出此人是琼保,他也不知道博尔乌梁为何会和琼保搅在一起。“问他,博尔族长为何不亲自来。”
夏芙蕖粗着嗓子问,“你是何人?”
琼保稍稍放松了警惕,沙水族长是因为他隐瞒身份,生气了?
“族长息怒,小人琼保,是博尔族长身边的亲信。”
夏芙蕖负手于身后,端起一族之长的架子,“拜帖是贵部族长送的,为何他不来见我?”
琼保唯唯诺诺的说,“族长旧疾复发,大夫说不宜到天寒地冻之地。又不想违背了与和硕族长的相约,所以...所以特命小人,来贵部拜见。”
“问他有什么事。”何秀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也不提让人去殿中坐。
“和硕族长,兹事体大,不如我们去殿中慢慢谈。”琼保说完,搓了搓手,这驭龙岭比别的地方寒冷许多,这位族长衣衫单薄,大概是靠内力生热御寒。
“请。”夏芙蕖不耐烦的说完,先自己走进殿中,早知道是应付这个人,她就该把剑带出来。
琼保点头哈腰的跟在后面。
知道何秀会易容,所以从一开始见到夏芙蕖伪装的沙水族长,琼保就不着痕迹的打量他的面容和身形,看这人是不是易容过,皮下还藏着另一张脸。
不过,和硕华秀的易容术天衣无缝,哪能随随便便被人看出破绽。
琼保不曾发觉面相上的不对,只是这目中无人的性格,与当日的何秀倒是有几分相似。
进了殿中,夏芙蕖发现琼保的目光停留在两旁侍候的人身上,欲言又止。
屏退身边的婢女,夏芙蕖兀自坐下,也不请琼保入座,“现在可以说了吧。”
琼保笑呵呵,也不着急,自己找了座位,“和硕族长见谅,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夏芙蕖没好气的,拿起一杯婢女奉上来的茶,瓷碗‘啪’的一声放在琼保,真想在里面放点毒药,省得这货出来作妖。
第120章 华星剑(3)
琼保先说了一堆无用的客套话,夏芙蕖连脑子都没过,按何秀的意思一句一句回复了他。
夏芙蕖对琼保说得话实在提不起兴趣,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
“和硕族长的武功无人可及,小人久仰。”也不知琼保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算发觉,对面人对他的不耐烦,开始切入正题,“我部族长欲向外邦出兵,不知和硕族长,有没有兴趣?借此施展身手,大增沙水部的威望。”
和硕华秀虽然喜欢搅浑水,但打仗这种一定会有折损的事情,还是能不做就不做。自己喜欢怎么折腾那是他的事,可是不能殃及沙水族民。
夏芙蕖依照华秀的话答他,“沙水一向与世无争,在驭龙岭上做山民挺好的,不想牵扯外面的事。”
夏芙蕖不知这是何秀的意思,还是沙水族长自己的意思,她对这个‘不曾谋面’的沙水族长颇有偏见,以她对此人不完全的了解,这个靠喝人血续命的家伙,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为民着想,其实就是怕死。
夏芙蕖回绝琼保后,多问了一嘴,如果她不问这件事,驭龙岭消息闭塞,她可能很久以后才会知道润火部的动向,之后便会少很多麻烦。
可她偏偏问了,“不知贵部,想与那个国邦交战。”
“不瞒族长,是擎渊。”琼保才不会想到,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擎渊人。
“什么。”夏芙蕖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水都晃了出来,这人的脑子被虫子啃了吗,怎么专门敌对擎渊。
擎渊地广人多,你们那个小部落算什么,真是自不量力。忘了东海是怎么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琼保一怔,显然没料到沙水族长会有如此反应。
何秀在暗处制止夏芙蕖,免得她有什么过激言行,暴露了身份,奈何夏芙蕖什么都没听进去。
“不久前,东海和擎渊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夏芙蕖挥袖于身后,冷笑道,“你们凭什么觉得,能与之抗衡?”家国弱不可辱,强不可欺。
琼保也不知为何,忽而想起罕城那位义正言辞的女将军,他站起身,奇怪的看着‘沙水族长’,“族长的话我不明白,为何要替外邦说话,不怕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吗。”
“谁...”夏芙蕖本想说谁跟你是自己人。
刚想动手教训教训琼保,夏芙蕖听到何秀用内力说,“你要是坏了族长的事,就别想见到他了。让他回去吧。”
夏芙蕖郁闷的呼了口气,忍住手上的力道,背过身,“若无别的事,请回吧。”
“族长,很像我的一个旧识。”逐客令已经下了,琼保受此冷遇,并不着急走人。
“我没见过你。”夏芙蕖心下一惊,是自己刚才说话太急,难道露出了什么破绽吗。
“族长,认识一个叫何秀的人吗。”琼保站在夏芙蕖身后,语气平和的问。
“不认识。”夏芙蕖矢口否认。
和硕华秀愣了愣,原来,琼保是察觉到他的身份,到此处试探来了。他皱了皱眉,夏芙蕖这一句不认识,显得欲盖弥彰了。
琼保低笑,“族长也知五部相生相克,不帮忙也就罢了,你我本是同邦,还请不要插手此事。”
夏芙蕖不情愿的点点头,静默无言。
琼保俯身行了一礼,“如此最好,叨扰族长了,小人告辞。”
“不送。”夏芙蕖让这人惹的,浑身不得劲。
琼保走后,
何秀从暗处现身,走到夏芙蕖面前,皱着眉说,“之前也没见你动怒过,刚才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夏芙蕖白了他一眼,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都说五部喜好和平,原来暗地里,都在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夏芙蕖话里有话,含沙射影,也不知是在骂谁。何秀有些不自在,沉下脸,噤了声。
以前也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可这次,夏芙蕖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像根刺一样,猝不及防扎进了心里。
她平时一直很和气,那般凌厉的眼神,还是第一次见。
安静了一会儿,夏芙蕖看向何秀,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夏芙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过去拉何秀的胳膊,晃了晃,“阿秀,我不是在对你生气啊。”
何秀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下来吧。”
“阿秀,琼保不是什么好人。”蛇鼠一窝,近墨者黑,夏芙蕖更觉得沙水部族长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提醒你家族长,最好不要与他来往,。”
“你怎么知道。”华秀诧然,联想到夏芙蕖刚见到琼保时就一脸不悦。虽然琼保确实一肚子坏水,可才见过一面,便知此人不可交劣,难不成夏芙蕖会相面?
“我...”夏芙蕖不想骗何秀,“我在擎渊,见过他。那时他还在东海的阵营中。”
夏芙蕖将罕城的事简要说了个大概。
“说也奇怪,擎渊哪里开罪到他了。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华秀不解道。他是看着琼保,从擎渊重臣到逃犯,又搭上东海的皇子,报复擎渊不成,又来五部寻找帮手,想要卷土重来。
“不行,我得回去。”夏芙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不许走。”何秀反应快,紧紧握住夏芙蕖的手腕。
“阿秀!”夏芙蕖想要挣脱他,奈何力量悬殊,只好跟他讲道理,“我的国家有危险,我得回去帮忙。”
“此人诡计多端,甚是奸诈。他的话,有几分能信还未可知。”这些‘优良品质’,华秀其实也有,“再说了,擎渊边境没有哨兵吗,你回去能做什么,他们若是不出兵,你就是谎报军情,砍头的大罪。”那段时日,华秀在朝廷做官,也没白做,擎渊的律法,他还是知道些的,“若是出兵,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区别,你还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啊。蠢。”
何秀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夏芙蕖沉思片刻,冷静下来,也是,一人之力不过杯水车薪,还不如留在这里,让那位族长戒掉饮人血的怪癖有意义。
“阿秀,如果两军交战,你能让我回去吗。”夏芙蕖有意套他的话,相处久了,她总觉得,何秀似乎隐瞒了一些事情。
“难说。”何秀将双臂抱在胸前,长袖随意的翻折。眼神戏谑,似乎在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打不过我,就算不放你走,你又能拿我怎样。
夏芙蕖暗道,好汉不吃闷头亏,也不打算跟他硬抗,把这个话题搁置下,拉着何秀的肘弯,“对了,阿秀,你之前说,有把宝剑,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见识?”
第121章 华星剑(4)
穿透岁月的长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驭龙岭的雪峰直插云天,站在此处,仿佛抬起手,就能碰到上方的渺远穹窿。
世间大概没有比这里更冷的地方了,雪粒沾在衣摆上结成了冰碴,夏芙蕖紧了紧领口,纵使用内力生热,也难御此间极寒。
何秀站在她身边,不动声色的注力运功,一圈稀薄的金色升起,笼罩住两人,将临风而落的雪绒,以及怒号的冷风也屏于一步之外。
夏芙蕖刚才就注意到,鹅毛大雪像长了眼睛一样,偏偏不往何秀身上落,就好像这人是一团烈火,碰上了就会粉身碎骨,才避之不及。
上山的路难走,容易打滑,用不用轻功没什么两样。夏芙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刺痛,像刀在肌肤上剜过,两侧鼻翼僵冷,不时伸出手来搓一搓,又赶紧把手缩回袖中,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可她不想被人看扁,咬紧牙关跟着何秀,忍受环境的恶劣,疾风的吹打,终于走到了山路的尽头,踏入一处荒芜之境。
眼前的雪色迷雾向两边散去,一座气息怪异的建筑赫然入眼。敦壮的塔楼,四周檐角翘起,上面缠绕着小蛇,夏芙蕖定睛一看,那蛇还吐着红信,竟是活物。深灰色的古旧墙壁上,均画着同一种诡形怪状的符号,令人目乱睛迷,大概是有特殊寓意的图腾。
“这是哪里?”夏芙蕖猫在何秀身后,瑟缩成一团,再不寻个温暖的去处,她的一口白牙就该打架了。
“总坛。”何秀给坛口的守卫看了令牌,稍稍侧过脸,对身后的夏芙蕖说,“你想看的东西,就供在里面。”
夏芙蕖跺了跺麻木的双脚,“咱们快进去吧。”外头实在是冷,里面虽不知是什么情况,好歹有四面墙堵着寒气。
这驭龙岭,大概是夏芙蕖见过的,最为恢谲之地,简直没有一个正常的地方。
从外面看,塔楼不大,可进到里面,他们走的路,大概已经有两个上山的路那么长。
更为可笑的是,夏芙蕖身子一直在往前倾,觉得自己好像在走下坡,那他们上山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静静走着,前面带路的人也不说话,夏芙蕖一边行路,一边在脑海里构思见到沙水族长时,要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他走正道。
何秀忽然停下脚步,夏芙蕖没注意,撞上他的后背,何秀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涌入鼻间。
指尖碰到那人的手,一双没有温度的手,只能通过肌肤间血脉的跳动来判断此人有生命,夏芙蕖本来就哆嗦,又打了个冷颤,却舍不得离开。
“到了。”接任族长之后,华秀在驭龙岭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此处度过。往常,他都是一个人来。
夏芙蕖站到何秀身侧,视线聚焦在几丈外的圆台,一蓝一紫的两团光芒上。
幽暗之地的浓艳磷火,闪烁颤动危险的颜色,夏芙蕖恍然觉得自己身处混浊冥狱之中。
圆台的周壁也刻着从外面见过的那种奇异图腾,夏芙蕖看不懂上面古老的文字,只是依稀辨认出这把刀称‘映月刀’,剑唤‘华星剑’。
夏芙蕖在祁门的时候,见过许多珠光宝器,称绝世独有的也不少,还有被人吹嘘为万剑之宗的,那把万剑之宗,夏芙蕖看过之后,觉得还不如自己手中这把当时还未有名字的无极刃。
只是无论哪一把,都不能望华星剑的项背,有绝云霓之瑰丽,负苍天之雄浑,光动日月,气势凌人,想必是真正的万剑之宗。
剑身几乎透明,夏芙蕖忍不住伸出手触碰,看这是不是一抹幻影。
手指刚穿过幽蓝的光影,华星剑便无端躁动起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震得夏芙蕖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下意识把手收回来,不安分的华星剑旋身而起,凌驾于空中,而后径直向何秀刺去。
这刀剑隔段时日就发一次疯,华秀早就习惯了,刚抬起手,想用功力抵消剑魂的戾气。
华星剑却先他一步,在眼前顿住,与此同时,华秀听到皮肉割裂的声音。
五指握在剑刃上,是夏芙蕖的手。
鲜血洇红了华光夺目的剑身,华星剑仿佛遇到克星,在夏芙蕖手中挣扎了一下,随后敛了周身的辉映,没了生气。
夏芙蕖松开手,任它落在地上,与地面碰撞,发出铿锵的金石之音,瘫倒不动了。
对于夏芙蕖此举,华秀在震惊之余,拉过她的手腕,把掌心翻过来,创口极深,血流如注,蔓延至华秀的手掌,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温热。
痛觉渐渐活络,钻心的疼,夏芙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后怕的想,华星剑若没有及时停下来,她的整个手掌大概要断掉了。
何秀从衣服上扯下绸条,把创口紧紧包住,勉强止了血。
夏芙蕖另一只手死死攥成拳头,任质感柔软的锦衣绸缎缠绕着伤手。
何秀眼神凌厉,夏芙蕖看他捡起华星剑,放回圆台上。
夏芙蕖坐在地上,呆呆的望着何秀挺括的背影,背对着她的人,似乎染上一层浓到化不开的忧郁,似乎想到了往昔岁月里令他绝望的陈年旧事。
手掌经脉撕裂的疼痛终于混沌了她所有的意识,夏芙蕖昏昏沉沉的,无力再思考任何事。
只见何秀缓缓转身,看着夏芙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有话梗在喉间,只是多说无益。
今日夏芙蕖血染总坛,距离发生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何秀提步靠近,拉起夏芙蕖,将人护在怀中,带她走出这是非之地。
夏芙蕖勉强寻回一丝清醒,何秀这人,一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难得他有片刻温存,竟是用她差点断掌的代价换来的。
......
华秀把夏芙蕖带回沐娘的住处,让沐娘看看这只快要残废的手还有没有救。
沐娘扶面容苍白的夏芙蕖坐下,望向华秀的眼底,默契知会他的意思。
视线聚焦到白衣上的血迹,沐娘心下一惊,又不能戳破华秀的身份,只好问道,“何公子没事吧。”
华秀顺着沐娘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淡声道,“她的血。”
“沐姐姐。”夏芙蕖扯着沐娘的衣袖,沐姐姐你怎么只盯着何秀看,明显是我比较严重好吗!
“沐姐姐,疼。”夏芙蕖哭嚎道。
“跟你说过别乱跑!”沐娘狠狠瞪了她一眼,粗暴的拽过夏芙蕖的手掌,夏芙蕖只听‘嘶’的一声,电光石火之间,手上浸血的白纱沾着皮肉扯了下来,额头渗汗,疼得夏芙蕖龇牙咧嘴差点晕过去。
沐娘把药洒在夏芙蕖手上,耳边听着华秀悠长的脚步声。
华秀在窗边站定,望向皑皑白雪,遍地银霜,百般滋味聚在心头。
第122章 华星剑(5)
沐娘包扎的手艺,可比何秀好看多了,
“最好留个疤,让你长点记性。”沐娘训斥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得,哪里都敢去,当自己有九条命啊。
“沐姐姐说的是,还好不在脸上。”夏芙蕖表面嬉笑道,心里想起这剑刃若划在脸上,就觉得瘆得慌。
“你去哪了,弄成这样。”沐娘就没见过如此闹腾的女子,要是没人看着,夏芙蕖还不得把驭龙岭翻个底朝天。
提起这茬,夏芙蕖跑到屋外,冲着何秀说,“阿秀,刀剑无眼,怎么没人守着,万一有人闯进来......”
在屋内静静听着,沐娘攒眉,那是族中禁地,公子他,带着夏芙蕖去了总坛?
还有,公子竟然允许夏芙蕖唤那个他讨厌的乳名。
何秀瞥了一眼夏芙蕖的伤手,面无表情的打断道,“那就是他们找死。”
清冷的面容上多了一层阴霾,何秀像变了个人一样。
从夏芙蕖身侧走过,何秀丢下一句,“好好养伤。”
夏芙蕖从何秀冰冷的语气中回过味来,转过身的时候,已经寻不到何秀的半点踪影。
这人怪得很,一言不合就玩失踪,夏芙蕖也不跟他计较。
夏芙蕖刚发现,自己还没问何秀住在哪里,罢了,等他高兴了,就会来找自己。
华秀走了,沐娘才从屋内走出。她清楚,每次公子从总坛回来,都要消沉几天,究其原因,还是十九岁时,在总坛发生的事,留给他无法磨灭的阴影。
看到夏芙蕖站在雪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沐娘心里升起一丝不安,总觉得她留在这里,对公子来说,是个祸害。
感受到沐娘投过来的目光,夏芙蕖揉了揉肚子,咧嘴一笑,“沐姐姐,我饿了。”
那人畜无害的笑容,让沐娘的敌意转瞬即逝,他们的族民众多,欺负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子,未免过于刻薄。
再者,左右她还不知道公子的身份,如果她以后知道了,要对公子不利,到时候再对付她也不迟。
......
不出夏芙蕖所料,几天后,她正在沐娘家附近的林子里捉雉鸡,何秀又莫名奇妙的出现在她面前。
“你的伤。”何秀用下巴指了指夏芙蕖的手,“还疼吗。”
夏芙蕖把手伸出来,故意说,“疼啊,要不然你也划一刀试试。”
何秀继而冷声道,“你不好好养着,出来做什么。”
“等你啊。”夏芙蕖愈发放肆的看着华秀,觉得自己真是色胆包天,“你都很多天没出现了。那日我替你挨了刀,你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走了。”
虽然就算夏芙蕖不挡那一下,华秀也能避开,可他若只是一个普通人,夏芙蕖不出手,那日他便会成剑下亡魂。
“用自己的伤,去换别人的命,值得吗?”华秀回忆起夏芙蕖在总坛时的举动,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但凡她身边是个活物,她就不会袖手旁观。
夏芙蕖满不在乎道,“你也救过我诶,我还你个人情怎么了。举手之劳,你就不要多想了。”
“如果换做他人呢。”华秀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只是一个陌生人,你还会不会,以废一只手为代价救他。”
“这又没什么可比的。”夏芙蕖也不清楚,当时替何秀挡这一下,自己是存了什么心思,“就像你们族长需要喝人血续命一样,大难临头,大家都想活着,跟生命比起来,一只手太微不足道了。”
“你对人一直这样赤诚吗。”何秀暗道,是因为你还没见过人心的丑陋吧。
夏芙蕖低头,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又抬头对上何秀的眼眸,“如果当时,华星剑向我冲过来,你也必定,会做和我同样的选择。”
华秀静默无言,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我。
驭龙岭上的沙水族长和硕华秀,嗜杀成性,手毒心狠,与人比武都是定下生死局,只要他赢,对手就不能活。
华秀看着别处,目光深沉,“刀剑穿心,我爹就是这么死的。”
他的表情悲怒莫测,夏芙蕖这才懂,何秀骨子里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是有原因的。
她能感受到华秀的痛苦,却说不出安慰他的话。
“所以你心里有怨恨。”夏芙蕖锁住华秀的视线,他有心结。躲有什么用,把心事剖开,让委屈、难过、怨恨、不甘都释放出来,才不会作茧自缚。
华秀心里确实有怨恨。
那一日,在刀剑失去控制时,总坛附近,和硕嬴齐耗尽心血保护的族民,除了去寻华秀过来的伯伯,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救他。
夏芙蕖那话说的没错,大难临头,谁都想活着。
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
华秀当了族长之后,立即下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入总坛。从此,那里只剩下门口的两个守卫。
这样,就算刀剑不受控制,何秀也不用担心,有一天他死了,是被人抛下的。
何秀对上夏芙蕖的炽热目光,“你才认识我多久,倒是很了解我。”何秀冷笑道,“这世上的人,哪个心中没有恶意,没有怨恨。”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夏芙蕖皱了皱眉,何秀的想法未免有些偏激,“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不能妄加评断,可没有人能不犯错,无论有谁曾对不起你,怨气太重,伤害的终究是自己。”
“没关系,反正这种日子也不会太久了。”日子流水一样向前淌过,留给华秀的,没几年时间了。
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样子,夏芙蕖怀疑,现在给他一把刀,这人就能自行了断。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犯得上吗?
一个坎跨不过去,那就多跨几次!
“我发现你这人很厌世诶,是不是你们族长教的,他到底跟你们灌输了什么邪恶的思想。”夏芙蕖把所有的恶事,都算到了‘族长’头上。
何秀不屑一笑,“或许以后你会明白,生而为人,就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东西。等你保护的人在灾难面前选择抛弃你,你就会知道,这些单纯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夏芙蕖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笑容,“别那么颓丧,以后我罩着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听了这话,华秀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了许多,盯着夏芙蕖不放,“说得好听。”
夏芙蕖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岔开话头,“对了,你们族长呢,事情我替他做了,什么时候能见到人。”夏芙蕖这几天,把事情安排的条清缕晰,“你可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呢,可不许赖账。”
“族长出门了。”华秀搪塞道,过了片刻,似乎自言自语道。“就算你见到了又能怎样,他一意孤行,从未把任何人的话放在心上。”
“那我就杀了他,为民除害。”夏芙蕖大大咧咧的说,没发觉何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第124章 血气凝(2)
夏芙蕖不相信,她没办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虽然傲雪凌霜不近人情,可那样标致脱俗的人物,看起来不染尘世烟火的人,怎么甘愿借命续命苟活于世,怎么会害人呢。
药汁的苦涩在地窖里弥漫开来,熏得夏芙蕖眼底一片氤氲。
“沐姐姐,不会的。”夏芙蕖以为,沐娘是想赶她走,才故意这么说的,“何秀救过我,还放走了关在地窖中的人,他若需要他们的血,为什么又给他们生路?”
“你以为他因何救你?”沐娘字字戳心,现在夏芙蕖的心里防线就像一张薄纸,一捅即破,“还不是因为怕你回去报官,走漏风声,危及驭龙岭的安全。”
说到底,夏芙蕖跟他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她走的是阳关道,他们行的是独木桥。
“你若不明白,就再想想,那日他帮你放走了人,就是跟族长过不去。一个下属,违逆族长的命令,岂能平安无事呢。”沐娘温婉的外表下,是一颗走火入魔的心,因和硕华秀而生,她的喜怒哀乐是和硕华秀,她的是非善恶也是和硕华秀。
夏芙蕖尽力保持着理智,既然这件事被解开了,索性便把这段时间的疑惑一股脑都问了出吧,“那他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想起初见那日,他衣袂飘距,宛若谪仙,轻而易举从林间肆虐的火龙前将自己救下。
想起他不只一次因为自己的话敛了杀意,散了戾气。
想起自己代替他逢会琼保,那份不曾给予别人的独一无二的信任。
想起被华星剑所伤时,他抱着自己,轻功踏雪无痕,奔逸绝尘,从总坛赶到沐娘的住处,她瞥见他眼角无法掩饰的担忧,心下欢喜。
想起他因为自己说要保护他,眼角眉梢不由自主的染上欣慰神情。
诸如以上种种,连同夏芙蕖所认识的何秀,难道,只不过是一个因为她的自以为是而存在的虚无幻影吗?
见沐娘缄言,夏芙蕖一字一顿道,“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取我的性命。”
沐娘也在想这个问题,公子手上的亡魂多到数不过来,为何偏偏对夏芙蕖如此心软。
知晓沐娘劫人取血的时候,夏芙蕖虽然觉得寒心,但也能理解,毕竟她听命于人,为其主谋事,算是无可奈何之举。
夏芙蕖也曾认真的思考过,见到和硕华秀的时候,要让他扪心自问、认清罪过、改过自新,她也曾想过,若不能劝他罢手,便与此人同归于尽。
可是原来,她和他,早已见过。在她一无所知,他心如明镜的时候。
“你和我们的立场不一样。公子做事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做手下没有必要过问。”沐娘语气疏离,眼里却满是祈求的神色,“现在公子寒毒复发,身体还很虚弱,有什么话,等他恢复一些,你再自己问他吧。”
默然相对,夏芙蕖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件事,机械的点点头,至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
从地窖回来后,出乎沐娘的意料,夏芙蕖没有去找华秀,而是整天在屋子里侍弄侍弄花草,跟沐娘采药,还学了几个小菜,过得十分惬意,两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谁也不去提地窖中争吵的那件事。
夏芙蕖一改往日四处乱窜惹是生非的性格,沐娘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日的言行,难道话说得太重,她一时接受不了这个刺激,吓傻了?
一日午后,在和煦日光的映照下,夏芙蕖揭开手上缠绕的白纱,在沐娘身边坐下,“沐姐姐,你看我掌心这疤痕,丑的很,你帮我消了吧。”
沐娘瞥了一眼她摊开的掌心,摸不清她话头的意思,“长得这么结实,你想怎么消。”她又不能包治百病。
“我以前在书中看过,将患处的肉割掉,化而生血,每日涂抹于伤处,之后长出的肌理,完全看不出留疤的痕迹,像你这么厉害的大夫,不会不知道吧。”夏芙蕖说的轻松,仿佛不是要割她的肉,而是削甲落发那般不痛不痒。
“何苦呢,裂掌之痛,承受一次就够了。”沐娘搞不懂夏芙蕖的脑子里都装得什么,夏芙蕖的想法,她都无法理解,“又不耽误你使剑。丑就丑点,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是伤口不够深,而是因为记性不够好。
沐娘的话别有深意,夏芙蕖付诸一笑,“沐姐姐不也一样,只是你日夜忍受的锥心之痛,是为了一个人。”
后知后觉,夏芙蕖才领悟到,每当提起何秀,奥不,和硕华秀时,沐娘眼里的深沉,不是刻意疏远的冷漠,而是藏于心底举世无双的款款深情。
“我和你不同,我的命和他的连在一起。”沐娘的声音悠长深情,“他的有他的造化,我有我的选择。为了他承受的痛苦和非议,都是我的选择。”
“既然如此,我也有选择的权利。沐姐姐只管按照我的话去做。”夏芙蕖坚持道,“一切后果,芙蕖自己承担。”
把小金刀在灼目的火苗翻转烤过,刀刃滚烫,贴上手心崎岖的皮肤。
沐娘只当最后劝夏芙蕖一次,吓唬她,“你想好了,我的刀下去,不剜到最后,可没有停手的道理。”
夏芙蕖索然的笑了笑,似是要做一件期待了很久的事,不能回头,“好。”
刀尖贴着疤痕的边缘快速划过,沐娘握住的那只手,在抑制不住的颤抖中,瞬间消褪了温度。
虽有心理准备,夏芙蕖还是疼得目光涣散,六神无主。
刀子嘴豆腐心,沐娘尽量减少夏芙蕖的痛苦,熟练地游走,没多半分停留,残肉覆着刀尖离手,那掌心一发不可收拾的血流如注。
沐娘拿起备好的白纱要给她止血,夏芙蕖却用完好的手牵制住她。
在沐娘疑惑不解的注视下,夏芙蕖不留余地的发力,任掌心血流淌进旁边静置的碗中。
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沐娘总算明白了,什么消疤去痕,夏芙蕖要做的事,比这无理取闹的事还疯狂百倍。
“给他的,别浪费了。”夏芙蕖扯出一丝笑痕。
沐娘包住她痛到麻木的手掌,叹道,“是谁说我做的事天良尽丧,你这又算什么?助纣为虐吗。”
“就算是,还他救我一命。”此后互不相欠,再算账,就不必顾忌往日情分。
手疼了,心就不疼了,她只当何秀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药能救命,何以救心。
第127章 画中仙(3)
面前,和硕华秀向她靠近,如从传世画卷中走来,身后,长虹披挂架上天际,碧空荡漾凛然剑气。
雪霁云消,岭海衔天处,散开缕缕晴光。
雪山长虹,是驭龙岭难遇的盛景。华秀也是第一次见到,之前还以为,只是传说中的景象。
和硕华秀走到与夏芙蕖并肩的位置,默然的将视线投向远处,驻留在那片,下一秒可能就会随风消逝的斑斓上。
周围充满了清冽冷漠的气息,夏芙蕖忍不住侧过头,双目爬满鲜红血丝,隐忍又放肆的注视和硕华秀的侧颜,得不到回应,又顺着他的目光,向那抹不及他万分之一的锦绣望过去。
在夏芙蕖原来的认知中,驭龙岭琼枝玉树,只有干干净净却沧桑乏味的白色。
从未见这里,出现世上最浓烈壮丽的色彩,在白茫茫底色的衬照下,愈发让人过目难忘,
也还算相映。
赤,是十阎殿前彼岸花开,浓烈如火的妖艳。
橙,是山峦之巅万道霞光,平淡如水的和暖。
黄,是雕甍绣闼琼楼玉宇,王权富贵的贪婪。
绿,是深山书院翠峰如簇,与世无争的致远。
青,是黄泉路口忘川河边,前世今生的执念。
蓝,是天海相接窈窕一线,相忘江湖的决绝。
紫,是驭龙岭上佳人在侧,青丝三千的纠缠。
七色糅杂交汇,合丝合缝的相贴,骄傲而有遥远的高悬在万顷长渊一方。
那是一座踏不上的桥,所通之处无人知晓。
彼端有世人向往的绚丽,而夏芙蕖原本空旷的心里,此时只装得下她身旁的这个人。
“和硕华秀。”夏芙蕖第一次喊这个名字,华秀装作不经意,用眼尾的余光瞥向她。
“你离开过雪山吗。”夏芙蕖的语气,透着刻意的疏离。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在祁门的那几年,夏芙蕖过着静水无痕的生活,见得是平头百姓,食得是人间烟火。她一直以为,会一辈子无风无浪的过下去,到老,到死。
如果说行军打仗,已经是生命中滋味独具的事情,足够耄耋之年说戏似的津津乐道。
那么,来驭龙岭,见识了玄关奇术的松林,瑰丽不凡的神刀宝剑,遇着了画中仙一般的沙水族长,可能是几辈子才修来的机缘吧。
虹桥流辉依旧,点缀天边一隅,熠熠生彩。
华秀淡漠的瞳孔,倒映华光,深不见底,里面沉淀了遥远的岁月。
“偶尔。”华秀轻描淡写的说。
强者为尊,江湖上以比武为业又不信邪的侠客,都是带着战书来驭龙岭。
刚做族长的那几年,华秀年轻气盛又心存怨念,每一次不打到血溅乾坤不罢手,驭龙岭雪葬了诸多高手的英魂。后来,华秀一心扑在寻找玲珑丹上,他和沐娘的轻功均数上乘,每到一个地方,乘风而来,御风而去,途径之处都是快镜头一闪而过。
“外面有什么?”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此之前,从来不曾看过震心夺魄令人动容的旖旎风景,今天这道虹光,勉强入了他的眼。
夏芙蕖想了想,自己到驭龙岭前已经入冬了,过了两个多月,外面应该是春令了。
眼前出现祁门外的青山秀水,夏芙蕖像念诗一样说,“有金色,桃色,绯色的云霞,有千里万里盛开的百花,而这里只有亘古不变的白雪,和满目的凄寒风沙。”
“这里的族民,不乏从生到死,未曾踏出雪山一步之人。”在沙水部人的心中,雪山就是最安全的,历任族长都会尽心尽力的庇护他的族民。
在擎渊的朝堂上,华秀和琼保是一类人,他们巧妙利用人性的不堪搅弄风云,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所以,他执拗的以为,人心污浊。
直到,遇见夏芙蕖,华秀固守的偏执,开始土崩瓦解,慢慢动摇。
因为她不染杂念的信仰,她一厢情愿守护这世上的善,也一腔孤勇对抗这人间的恶。
华秀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知道这世上并不全是坏人,比如擎渊都城里,那个一脸穷酸相,身居高位却任人欺负的老好人程邈。
沐娘和华峰对他的好,是因为情分,因为血脉相连。而程邈,第一次让华秀知道,还有不计回报的相助相帮。
就像夏芙蕖用自己的自由换了那几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条生路,就像在总坛里,夏芙蕖替他挡的那一剑。
突然有很多话卡在咽喉处,华秀不知该如何说起。
在华秀沉默的时候,夏芙蕖提起了另一件事。
“那天,我的确在认真想,带你一起去外面,看百花盛开木秀于林,听莺啼燕啭浪起涛落。”夏芙蕖想起来,那天见到琼保之前,她跟阿秀说,要带他一起离开。
现在看来,简直痴心妄想。
难怪他没有回绝,却也不接受。
华秀是雪山的主人,是被逶迤峰岭禁锢住的人。
夏芙蕖滔滔不绝,尽她所能描绘世间风景,就好像华秀听了,会心生憧憬,跟着她离开一样,“一年之计在于春,四月春华烂漫,和你笑起来一样,美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夏芙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心驰神往的光芒,华秀习惯性的把话憋在肚子里,有些赌气似的说,“你不喜欢驭龙岭。”
“没有啊。”夏芙蕖笑着摇摇头,“这里也很美。只不过,世间美景万千,不止一种,会有不同的心情。”
虹光愈发稀薄,凡间终究留不住,华秀的眼神也随着它黯淡下去。
“你其实很讨厌做族长吧。”夏芙蕖斟酌的开口,“夜以继日的守着这里,很辛苦吧。”
“为何这样说。”华秀的视线跟随长虹消失的方向游移,心中的暗格被推开,好像一颗隐没在黑夜里的石子,突然被人捡起来,挂到天上,狼狈不堪的接受繁星皓月的照耀。
“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开心。”夏芙蕖笃定的说。那举世无双的眼眸里,积郁了太多沉重情绪,无处发泄,不得释怀。
“和你没关系。”华秀的表情略显不自然,在夏芙蕖之前,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种无聊的话。
他在意的都是生死,哪有心力去管开不开心。
夏芙蕖乐了,和硕华秀这人城府深沉,却也有难为情的时候。每当他说这句话‘和你没关系’,潜台词就是,你说得对,但我不想承认。
第129章 映月刀(2)
灯油燃尽,日升月落。
东方破晓,一片清辉洒向驭龙岭。
夏芙蕖用手挡住面前的光线,缓缓睁开眼。
支起脖子,回想起昨天晚上,她与和硕华秀对桌而坐,秉烛夜谈,说了很多话,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枕着胳膊睡了一晚,现在小臂麻木,酸痛难消。
还流了一桌子口水,夏芙蕖看见后,下意识擦了擦嘴角,也不知被那人看到没有。
屋里没有别人的气息,和硕华秀大概是回去了。
夏芙蕖伸着懒腰,走到厨房里觅食,大摇大摆的推开门,而后愣在了门口。
昨晚睡得不爽,脑袋里本就像装了一团浆糊,夏芙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眼前,沙水部大族长,竟然拿着刀具,在案板上切菜。夏芙蕖又瞄向生火的炉灶,和硕华秀在做饭啊,做饭!
沐娘住处的厨房并不算宽敞,和硕华秀白衫曳地,身影孤冷,像堕入凡间的神祇,站在这里,要多不搭有多不搭。
她肯定是在做梦,夏芙蕖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清醒清醒。
刚转过身,只听见里面忙活的人,冷冷的说,“没眼色。”
“什...什么。”夏芙蕖生硬的走过去,凑近,瞄着他手下的动作,游刃有余,这是尊绝无仅有的杀神啊,就算做饭的刀,握在他手中,用得也好看。
“端出去吧。”和硕华秀的目光仍专注在手上,“你饿了就先吃。”
夏芙蕖往一旁看去,才注意到静置的托盘,上面整齐码着清粥和几道小菜,只是看着,就让连吃了数日冻鱼干的夏芙蕖胃口大开。
“那多不好,我等你一起。”夏芙蕖吞了吞口水,不能显得太没出息。
“随你。”和硕华秀把最后一道食材放入锅中,热气蒸起,香气扑鼻,夏芙蕖赞叹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
和硕华秀脸色黑了黑,“夏芙蕖,你读过书吗。”怎么说的他跟小媳妇儿一样。
夏芙蕖嘿嘿一笑,憨态可掬,“意思到了就行,不要在乎那么多细节。”
酸甜苦辣皆尝遍,人间至味是清欢。
头一次跟这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夏芙蕖的眼睛不老实,偷偷看了华秀很多次。
“你看我做什么。”和硕华秀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抬起手摸了摸,并没有在手指上看到炭灰木渣之类的脏东西。
“额。”被发现了,夏芙蕖若无其事的夹了一筷子菜,“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还会做饭。”
“不然我吃什么。”华秀皱了皱眉,表情受伤的笑了笑,“你以为只喝血就能饱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芙蕖连忙解释道,“你没有厨子吗?就是专门给你做饭的人。”
“没有。”华秀想起来,在擎渊的时候,皇宫里有给皇帝做饭的御厨,各位大人府中也有专门的厨工,“和你们擎渊不一样。我们没那么多烂规矩、臭毛病。”
夏芙蕖怔了征,我们又不是不给工钱,怎么就臭毛病了。算了,计较这事做什么,都是地域差异闹的。
瞥见他腰间别着映月刀,夏芙蕖记得和硕华秀从来不带武器,或许是因为内力被禁,才带着防身吧。
和说华秀好像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夏芙蕖见他吃完了,扒拉了几口粥,恋恋不舍的放下筷子,踟蹰片刻,提起那个不愉快的问题。
“和硕华秀,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需要...需要喝人血,才能活。”
已经很久没听过,夏芙蕖喊‘阿秀’这两个字了。
“不是喝人血才能活。”华秀纠正道,原来她一直没搞清状况,估计是沐娘骗她了,而且添油加醋说得很严重。
怪不得这段时间,夏芙蕖也不嚷嚷着找他算账,“是用人血做药引,能镇住我体内的寒毒。”
“寒毒,这是什么毒。”听起来就像风寒受凉那种感觉。
“倒也没什么特别。”华秀的语气不咸不淡,“只是中此毒的人,寿命会受到损伤。”
“多大的损伤。”夏芙蕖以为,大概会有十几年那么多。
“满打满算,能活到四十岁。”话音落地,华秀恍然发现,再说起这件事,不像从前那样刺耳了,“如果寒毒太盛,或许三十几岁就死了。”
夏芙蕖眼中充满灵气的火光瞬间暗淡。
“难怪,我把人放走了,沐姐姐会那般生气。”夏芙蕖忽然理解了沐娘,如果换做是她,站在沐娘的立场上,有个能让和硕华秀活下去的机会放在面前,她也会不计后果的去做。
如果有人能让爹娘起死回生,夏芙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使她已经忘记了他们。
夏芙蕖想起,在雍城墙头的时候,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她也有过生死一线的挣扎。
思及此,夏芙蕖的心理防线正在一点点溃败,人本凡胎,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指责沐娘,指责华秀呢,只不过想活下去而已。
人再厉害,终究不能与天命相抗衡。
夏芙蕖自顾自的纠结,低头不语,华秀提起来另一件事。
“沐娘她,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堪。”华秀替沐娘向夏芙蕖解释,“从前被抓到山上的那些人,也没有死,沐娘取血之后,把他们都放回去了。”
整个驭龙岭都在他的控制内,沐娘的一举一动,又如何逃得了他的眼。
夏芙蕖猛一抬头,目中晶莹,似怀期冀,“是你的意思?”
华秀一笑置否,正视夏芙蕖的双眸,“是她的意思。”他只是没有阻挠而已。
一盆冷水浇醒了夏芙蕖,她起身收拾碗筷,拿去厨房清洗。
粗茶淡饭,闲云野鹤,驭龙岭如世外仙境一般悠宁致远,若和硕华秀是个普通人该多好。
华秀抱臂斜倚在门边,一缕碎发散下来,柔和的贴在脸侧,他静静等待着夏芙蕖没说完的话。
“看你的样子,也就二十几岁。”夏芙蕖放好碗筷,向华秀走近,目光流连在他好看的面容上,“你以后别抓人了。”
“好。”华秀本就有此打算。
夏芙蕖认真的劝道,“左右时间还有,我帮你们想办法。”她并没有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简单...”华秀的话戛然而止,这副容貌,到他魂归尘土,也不会有半分改变。只是多说无益,华秀没否认,而是说,“活不长就活不长吧,反正,我也不在意了。”
因为他遇见了一个人,如冬日暖阳照进他遍布阴霾的心房,和硕华秀一直是个怕死的人,而这个人,让他萌生出死而无憾的念头。
他故意戏弄夏芙蕖,“前段时间,是谁说,要杀了我来着。”
夏芙蕖挑了挑眉,轻松的笑着,自圆其说,“我又没说要放过你,等你的毒解了再说吧~”
不想承认,她只是舍不得而已。
心里如何唾弃他的所作所为是一回事,可看到这张脸时,她还是会心软。
第130章 映月刀(3)
“就算现在,我也不见得会输。”华秀眼尾上挑,满不在乎道,“不过我既然救过你,就不会伤你。”
夏芙蕖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又不想华秀看出端倪,只能强忍住心下的凄凉,“你就嘚瑟吧,沐姐姐也是,天大地大,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
“除非那玲珑丹啊,自己跑来我面前。”佯叹了一口气,对于这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灵药,华秀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夏芙蕖怔了一下,突然想起玲珑丹的事。她的指尖颤了颤,没有下意识的摸向腰间。
凑巧,玲珑丹也算是自己跑来了驭龙岭,可这药,不能给他。
华秀锐利的眼神察觉到夏芙蕖表情的异常,他眯起眼睛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听说过。可无缘得见。”夏芙蕖平淡的说,她一脸真诚的笑容,从不会惹人怀疑。
而眼中的遗憾和失落,却欲盖弥彰,可见一斑。
如果面前的人是‘何秀’,夏芙蕖想都不想就会双手奉上玲珑丹。
只是她答应过朱婆婆,行经邦济国之事,救德行无损之人。
夏芙蕖无措的眼神掠过冻鱼干,闪现一丝嫌弃,被华秀捕捉到,他缓缓开口,“你若是想吃好点,就来找我。”
“主殿吗?”夏芙蕖省略了虚伪的客套,眼睛滴溜溜的转动,毕竟她贪婪的胃真的很需要满足。
“主殿旁的宅子。我...我住在里面。”华秀本想说‘我家在那里’,舌头打了个结,说出来的话也变了。
于是乎,夏芙蕖就开始了一日三餐两点一线的蹭饭生活。
桌上加了一副碗筷,夏芙蕖胃里多了一层舒坦,和硕华秀心里添了一分明亮。
华峰曾说他这里冷清,没有家的样子。自从夏芙蕖来了,整个屋子都热闹了许多。
一桌两人三碟菜,四角屋檐五面开,六七色虹光空缀,八九座寒山半卷,十面来风伴逍遥,千言万语驻心间。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流水账似的日子一天天飞逝,沐娘已经离开驭龙岭两月有余了。夏芙蕖看着华秀时好时坏的气色,心里不是滋味。
夏芙蕖在心里盘算着,回擎渊找朱婆婆,既然她能炼制出救助不治之症的玲珑丹,那么一定有办法医治华秀的寒毒。
一天,夏芙蕖收拾好碗筷,照例侍弄屋内养的几株花草,都是她自作主张移栽进来的。
华秀慵懒的坐在不远处,夏芙蕖背对着他,小心翼翼的开口,“我想,下山一趟。”
近些日子,华秀好不容易变得柔和些的目光,瞬间结成了冰。
身后的人沉默不语,夏芙蕖心下一沉,不用看也知道他摆着一张臭脸,果然,他不肯放自己走。
夏芙蕖把掉下的枯叶埋进土壤中做肥料,再次提出,“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回擎渊想想办法。”
相处的这些时日,华秀再未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夏芙蕖也渐渐发现,和硕华秀这个人,也不是坏到不可救药。
想替遭难的同胞讨回公道也好,从朋友的立场上帮他一把也罢。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夏芙蕖都希望华秀能好起来。
“你,不许走。”华秀声音的压迫感极强,屋内气压低了很多。
他是多有眷恋形影成双的感觉,就有多不想放任她从身边离开。
夏芙蕖转过身,倚着桌子边沿,对上华秀深沉的目光,耐住性子解释道,“我会回来的。”
眼神纠缠,一个充满希冀等待答复,一个冷如玄铁缄口不言。
那日,和硕华秀听到了华峰和沐娘的谈话,知道自己活不过今年冬天。
他在心里无声承诺,夏芙蕖,等走完这最后一程,我就放你走。
待到世间没有和硕华秀,任你四方游走,我再也无法阻拦。
他得过且过,总算开始珍惜付须臾浮生里偷来的片刻光阴。
而夏芙蕖不明就里,她是个执着于花好月圆盼长久的人,不愿听漏声难熬的冗长,一秒一秒靠近令人坐立难安身心俱疲的死期。
这次交谈,没有争吵,而是在华秀漫长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夏芙蕖投石问路,明白了和硕华秀强硬的态度,却不知晓他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岂是轻易妥协的人,回到住处,夏芙蕖立即收拾东西,想办法逃走。
夏芙蕖仔细合计着,其实最坏的后果,也就是,大不了回来后被他冷落一阵子。
打定主意,夏芙蕖暂时放下了报仇和寻找记忆,这次回去只为寻医,速战速决。
顶着寒风出门,夏芙蕖往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光亮,那人应该睡着了。
她在山上住惯了,记忆有些模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壤,小心避开路边有守卫的地方,一路擦黑来到松林前,虽然过程曲折,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
深吸一口气,夏芙蕖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保佑她还记得正常的路怎么走。
......
和硕华秀静养的这段时间,琼保可没闲着。
他在驭龙岭碰了钉子,悻悻而归。
润火部兵力强盛,人壮马肥,博尔乌梁又是个军事奇才,谋略不在擎渊几位大将之下。沙水部肯不肯帮忙,本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和硕华秀怪异又强硬的态度,让吃了好几次亏的琼保忌惮,不得不防。
前几次皆因一时大意,招致一局好棋满盘皆输。
每每想起前几次败的一大糊涂,琼保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琼保潜入润火部后,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苦心经营数十年,归根结底,是想借他人之手颠覆剩下的四个部落,消解灭族之恨罢了。
可眼下,他在谋划借润火部之力报复擎渊的同时,发现可以暗中挑唆,用上古预言,让四部族长翻脸不认人,自相残杀。
琼保可谓越挫越勇的典范,这次步步为营,瞻前顾后,每行一步都甚是谨慎。
他手里没多少牌,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输不起了。
另外,他还惦记着记载傀儡术的秘本。傀儡术能帮他更顺利的实现计划,必须纳入囊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琼保铤而走险,到松林走了一遭,用还不成熟的傀儡术,控制了松林分散在几个出入口的守卫,让自己的人跟着他们,安然无虞通过了机关遍布的松林。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驭龙岭几个重要的宫殿外,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第131章 映月刀(4)
披着漫天星光,在深夜的松林中疾速穿行,耳边寒风猎猎作响。
估摸着路程,大概还有三分之一就能走出去了。
身后无边的黑暗在尽头凝聚成一点,夏芙蕖抚上心口,总觉得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脚步减缓,呼吸渐重。
这些日子过得安逸,功夫没怎么练,又吃得颇为丰盛,夏芙蕖掐了掐腰间暗生的赘肉,摸着一块石头坐下,得停下来歇口气。
不远处传来异响,夏芙蕖支起耳朵,听到有人在林中吵闹。
抬眼望天,几点星辰坠在天上,如茫然海波处燃起的渔火,夏芙蕖疑惑道,这个时辰,哪个想不开的,到这鬼门关来。
搓着手站起来,爱管闲事的夏芙蕖心想,还好这些人幸运啊,能遇见她。
夏芙蕖顺了顺气,朝着喧闹的声源处走过去。一个人也是走,一群人也是带,左右顺路,就把他们领出去吧~给华峰大哥减轻负担。
等她拨开林间杂草,大摇大摆的自草丛里走出来,乍然看到眼前那抹逸然出尘的身影,夏芙蕖心下一震,傻眼了。这孤绝挺括的背影,怎的那么眼熟呢!
前面那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响声,徐徐转头,投来冷冷的一瞥。
夏芙蕖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躲是来不及了。
假装看不见和硕华秀剜人的眼神,夏芙蕖硬着头皮,束手束脚的走过去,低头站在华秀身侧。近了才看清楚,华秀一丝不苟的眉眼间,似是结了层化不开的霜。
这层霜,在瞥到夏芙蕖的手背时,愈发浓重。
夏芙蕖手里的包袱已经出卖了她。
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华秀才把目光从夏芙蕖身上移开。
确定华秀在生气,但现在怒火还不会发作之后,夏芙蕖才把心思分给在场的另外五六个人。
个个横眉怒目,手持兵器,全副武装,看样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来者不善啊,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像误闯进来的倒霉蛋。
这架势,他们肯定惹华秀不开心了,夏芙蕖心有戚戚,她不明所以,贸然闯入是非之地,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夏芙蕖急中生智,挑了挑眉,迈了两步,挡在华秀身前,压低声音,“你别动手,我来。”
华秀在她身后,淡漠的视线飘到她后脑勺,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朝夕相处这几个月,夏芙蕖都知道怎么做合他心意了。
“诸位大哥,你们来此地,所求为何。”夏芙蕖抬起下巴,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了片刻,手掌摸向腰间的无极刃,挑衅的看着他们。
夏芙蕖的内心活动是,你们最好识趣点,赶紧跑,我身后这尊杀神,你们惹不起的!
和硕华秀正在气头上,凭夏芙蕖对和硕华秀的了解,此时一味的帮这些人说好话,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倒不如让和硕华秀明白自己是站在他这边的,是维护他的,这样局面还好掌控一些,她说的话,和硕华秀还能听进去几句。
“?”几个擅入者一头雾水,面前的白衣男子,不打招呼就出现在此处,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又算怎么回事,驭龙岭的人都是夜猫子,大晚上不睡觉,喜欢出来看星星吗?
“你是谁,少管闲事。”一个人抽出大刀,指着夏芙蕖的鼻子。
刀面泛着冷光,华秀看见刀刃上的纹路图案,这些天闯入驭龙岭的线人,难道都是从润火部来的?
华秀皱着眉,心思转圜,神龙不见首尾的博尔乌梁,与琼保为伍,还派人夜探驭龙岭,究竟是什么意思?
夏芙蕖没工夫管身后的人在想什么,她面色阴暗的看着眼前的大刀,和硕华秀最烦有人威胁自己,还好这刀尖是指着她,而不是华秀,不然这人的脑袋就该开瓢,或者和脖子分家了。
“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不要无事生非。”夏芙蕖一改往日与人为善的形象,故意臭着脸,语气漠然,借此向华秀表明,我跟这些人划清界限了啊。
为首的人冷哼一声,“姑娘,你身后的小崽子伤了我兄弟,你怎么不问问他,刚才好好说话了吗。”
听了这话,夏芙蕖脸色一沉,暗道不好。几步之遥,和硕华秀又不是聋子,肯定被他听去了。
夏芙蕖攥住拳头,浑身上下的神经绷紧,准备随时应对势不可挡的火山爆发。
眼神与面前的几位对峙着,夏芙蕖不禁感到奇怪,背后一派风平浪静,和硕华秀丁点反应都没有。
夏芙蕖转过头,和谐的画面定格,只见华秀抱臂在前,无声静立,羽睫低垂,眸色纠结,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秀感觉到夏芙蕖的视线,俊目抬起,目光聚焦在夏芙蕖稍显惊讶的表情上,若无其事的问,“怎么了。”
原来他没听见啊,夏芙蕖松了口气。刚想说没什么事,你想吧不打扰你了。
这时,华秀顺着夏芙蕖的肩头看过去,眼神一凛,“小心!”
几乎同时,一股不容反抗的强劲力道抓住夏芙蕖的胳膊,把她往安全的地方带。
华秀把夏芙蕖甩到身后,下意识的护住她。
一个踉跄,夏芙蕖没站稳,直接把脸贴到华秀身上,鼻梁骨撞的生疼。
揉着鼻子抬起脸,华秀肩上的视野缝隙,足够夏芙蕖看见,举刀之人狠狠劈下手中利器,剑气磅礴,在离华秀一寸的地方落了空。
感觉到和硕华秀升起腾腾杀意,夏芙蕖下意识握住他的胳膊。
大概是她从未对和硕华秀有过防备之心,以为用这样简单的方式便能阻止这场无情杀戮。
喘口气的功夫,那人复又挑起刀,朝和硕华秀的面门砍来。
夏芙蕖还记着和硕华秀不能用内力,赤手空拳,她本能去挡那人来势汹汹的刀。
还未出手。
和硕华秀看似绵软的手腕稳稳注力,刀尖疾速穿入对方胸口,带着喷涌的血,模糊了和硕华秀纤尘不染的白衣。
对方落下的刀,仅削下和硕华秀扬起的一缕黑发,自己却在寒天冰窖里送了命。
刀尖的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凝成一片可怖的赤色冰晶。
夏芙蕖张了张口,想阻止和硕华秀的残忍行径。
可是来不及了。
看到同伴惨死,对面的几人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映月刀从另一边飞旋甩出,朝数步开外的几人脖子上抹去,一眨眼功夫,夏芙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映月刀已经重新回到了和硕华秀手中。
伴着一声脆响,面前几个人齐刷刷的倒下去。
寒鸦凄厉尖细的叫嚣,回荡在暗夜无声的寂寂山谷里。
了许久,夏芙蕖轻轻叹了一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气愤。
与和硕华秀擦肩而过,夏芙蕖神色凝重,提步走过去。
她蹲下身,这几人没别的伤,只是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夏芙蕖伸手去探他们的鼻息。
似是惋惜的摇了摇头,人已经没了。
一招致命。
夏芙蕖帮他们合上惊恐万状的双眼。
这是第一次,她亲眼见到和硕华秀杀人。
方才知道,那句‘我不见得会输’,和硕华秀不是说说而已。
第132章 映月刀(5)
夏芙蕖抱膝坐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静默良久。右手边是染血后,已结了黑痂的绸布包裹,左手边是一具具渐冷的身躯。
侧目于她无声的背影,华秀心底一阵莫名烦躁。
夏芙蕖缄然不语,是因为她在思考,如何跟和硕华秀坦白她大半夜拎着包袱出现在这里的问题。
她以为和硕华秀的沉默,是在等一个解释。
夏芙蕖终归不是胸怀天地的济世圣人,她在意的,也不过是亲人朋友的欢喜和安好。
总算有些明白沐娘飞蛾扑火般的偏执,和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牺牲。
可看在和硕华秀眼里,夏芙蕖垂眉低首的疏离模样,就像对他刚才的举动颇有不满。
清冷的声音穿透寂静空气,如惊雷入耳,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满腔自嘲。
“你是不是希望,死的人是我。”
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吗,夏芙蕖颤了颤,心里一片冰凉。
和硕华秀,你说这话,未免太伤人了。
嘴边晕开一抹哂笑,她猛然抬起脸,凌厉的目光狠狠撞进和硕华秀眼底。
天地可鉴,她知道他不能用内力,若有害他之心,出其不备,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置他于死地,刚才又何必不管不顾的挡在他面前,隔开威胁他的戾气,这人真不识好歹!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孤魂野鬼,其实夏芙蕖并不觉得和硕华秀此举有多过分,原本就是这些人闯入松林,看起来又不怀好意,和硕华秀作为族长,顾忌族民的安全,对待擅入者,永除后患也没错。
她没有这么多人需要保护,她没有华秀肩上的重担,所以她没资格数落他。
可华秀刚才那句生分且略带责备的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触怒了一贯和气的夏芙蕖。
刚才还担心惹他生气,会让他伤损病体,夏芙蕖不屑的笑了笑,和硕华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根本看不到她的迁就,她的殷殷关心。
今晚这件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也就过去了,可华秀看见夏芙蕖不理他,心里的挫败感作祟,不合时宜的呛了她一句。
夏芙蕖像火苗一样‘腾’的窜起来。
情绪激动的向和硕华秀走过去。
既然你不领情,我也不必顾忌你的感受了。
月光似雪寒,照凄凉心绪。
夏芙蕖脸色不佳,她倒是想看看,和硕华秀的胸膛下,到底装着怎样一颗心,“原来和硕族长,不仅武功盖天,您最擅长的,是以暴制暴啊。他们犯了什么错,您至于把他们都杀了吗?”
和硕华秀蹙眉,不理会她话中带刺,自顾自的重复刚才的问题,“你比较希望,死的是我吧。”
“不。”夏芙蕖眼中散发寒气,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看向她神情戏谑的眼睛,和硕华秀的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期冀。
夏芙蕖脑筋一转,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和硕华秀容易敌视旁人,症结在于他心里有化不开的苦楚,怨念日复一日的加深,就变成如今长进心底的不信任。
夏芙蕖有些心酸,他不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
夏芙蕖想惹怒他,陪他打一架也好,只要能逼和硕华秀把心里的怨和不满都发泄出来,故意加重语气,夏芙蕖笑得狠决,“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你就该活着,受世间的痛苦折磨,以此赎清你的过错。”
说这话的时候,夏芙蕖一直不敢去看华秀的眼睛,她怕自己会因为看到他的难过而心软。
听了她的话,和硕华秀原本略显柔和的神情土崩瓦解。
有一种掩藏已久的秘密终于被揭开的感觉。
终于不必再有任何伪装。
他往前凑了凑,压迫感随之而来。
“我本就是不堪之人,你若是想要替天行道,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对着那张写满挑衅的脸,夏芙蕖翻了个白眼,这人不但软硬不吃,还强词夺理。
和硕华秀,你不知道,我此行之目的,是想为你求一世平安而已。
我和你无仇无怨,跟你过不去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一种落败感在心里蔓延,夏芙蕖犹记得,不明真相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曾与这人势不两立,不惜两败俱伤也要取他性命。
在这去乡甚远的雪山脚下,巍巍林中,数日斗争不息的理智终究是输给了自己不忍戳破的私心。
夏芙蕖无可奈可的挤出一句,“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非得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才甘心。”
“对,我的规矩,就是要么赢,要么死。”华秀似乎看穿了夏芙蕖的小九九,玩味的笑了一下,想激怒他?那好吧,看谁犟得过谁。
夏芙蕖气结,他分明是知道自己是向着谁的,却故意跟她抬杠。
夏芙蕖瞥瞥嘴,不能服软,要不然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摊摊手,无心插柳般的说道,“杀人很好玩是吗,你把我也杀了吧,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
困兽犹斗之言,却让和硕华秀的眉心拧成解不开的结。
夏芙蕖像吃了枪药一样,字字见血,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他。
他一直在害人,却不舍得动夏芙蕖一丝一毫。
他对不起所有人,唯独对她特别和善。
到头来,只有她不怕他,也只有她,看不起他。
“和硕华秀。”夏芙蕖第一次完整的喊出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阿秀’这两字了。
和硕华秀的拳头应声握住,只听夏芙蕖幽幽的说,“你长这张脸,真是浪费。”
骨节泛白的手在袖中松开,还以为夏芙蕖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他活了三十多年,不至于因为皮相之论跟一个小姑娘置气。
“跟我回去。”和硕华秀无意再与她争执,不容反驳的命令道。
“你没看到吗。”夏芙蕖把包袱拎到他面前,胆大妄然的说,“我要出远门。”
“回擎渊?”华秀看她手中的包裹如眼中钉,“你要去哪里?”
“都城。”夏芙蕖懒得寻别的理由。
“去那里做什么。”华秀眯起眼睛,他想起朝堂上的丑恶,“那里肮脏得很,怎比得上雪山自由。”
“你管不着!”夏芙蕖不乐意了,无根无据的,他凭什么轻蔑她的家乡。
“回不回去随你。”和硕华秀漠然提步,与夏芙蕖擦肩而过,在她耳边落下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不杀你,是因为我不想,不是不能。”
第134章 无妄灾(2)
夏芙蕖在护卫的帮助下,将和硕华秀送回了主殿,一路走的跌宕,华秀始终没恢复意识。
护卫找来了驭龙岭最好的大夫,诊过脉象后,急忙说,“族长的寒毒,一直是沐娘在照顾,此毒罕见,我无能为力啊。”
“夏姑娘,怎么办。”护卫焦急道,像热锅上的蚂蚁。华秀身边的近卫脸色煞白,他们都知道寒毒发作时,症状极为凶险。
还能怎么办,把沐姐姐找回来啊,夏芙蕖也慌了,声音颤抖着问,“华峰大哥在哪儿?”
“族内最近混入了细作,大公子此时应该带人在山中巡察。”护卫回答说。族长外出时,按规矩他们也应该随行,可现任族长总嫌他们碍手碍脚,任何事情都是独自行动。
“我去找他,看好你们族长。”夏芙蕖匆忙嘱咐了他们几句,之后便一刻不停的去寻和硕华峰。
......
“把前几天抓得人也请过来,让他们认认亲。”和硕华峰伸了个懒腰,吩咐道。
自从和硕华秀接任族长,驭龙岭就不曾与别的部族或门派有过联系。族内事务少,和硕华峰清闲惯了,乍一里里外外的忙活,折腾的整个人憔悴了很多。
华峰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
耳边的躁动渐渐平息,华峰睁开眼,用眼神问身边的护卫,都到齐了?
护卫点点头。
扫视了一遍在他眼皮底下,排了四五排的人。华峰也看出来,这些人似乎来自润火部。
华峰眉目深邃,不怒自威,绕着这些可疑分子走了一圈,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缓慢,权当醒醒神。
在囚犯的世界里,无声的交流往往最让人胆寒,地上跪着的人摸不透华峰是什么意思,不禁在心里打嘀咕,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等这群人的心理防线崩溃得差不多了,华峰打了个哈欠,还算和气的问,“说吧,谁请你们来驭龙岭做客的?我怎么不知道这雪山上,还有权力如此大的人物。”
“是...是我们族长。”声如蚊呐,估计这是个怕死的家伙,想着坦白从宽,借此换一条生路。
“谁?”和硕华峰觉得好笑,这批细作没经过训练吧,编瞎话能有个度吗,几十年前,博尔乌梁助焚金部平定内乱,这些年来又极力维护各方和平,是他年纪大记错了,还是润火部偷摸着换了族长?“喂,你倒是说说看,你们族长姓何名谁?”
若非身份尊贵者,断不敢妄言族长的名姓。
刚才的小喽啰不说话了。
这时,华峰注意到另一个人,在一众低头缩脖的细作中,只有这个人一直抬着头,迎视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华峰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与他的视野持平。
对付有骨气的人,刀枪剑棒没有用,给他足够的尊重反而可能收获意外之喜。
“这位兄弟,我看你挺顺眼的,说说看,你们是受谁指使。”华峰觉得他的嘴巴不好撬开,还跟他讲道理,“反正都有人把族长供出来了,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说不定能替族长洗清嫌疑,也是大功一件。”
“博尔乌梁。”此人面无表情的说,眼睛都没眨一下。
两人间的对话,连贯的像是提前排练好的一样。
华峰一愣,没想到此人这么容易就反水了,随即笑着说,“他派你们来做什么。”
“安插眼线,随时禀告驭龙岭的动向。”
华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找理由也需要思考的时间吧,这人未免承认得太快了。
三言两句就拷问完了,华峰都怀疑这是自己找的托了。
搓了搓手,华峰带着凝重的神情站起来,都手下的人说,“关起来。严加看守,若有潜逃者,一律杀无赦。”
华峰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那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摆明了有人想借此事做文章,挑拨两部间的关系,若是真的,便是危机暗伏,驭龙岭被人盯上了。
华峰拉着脸,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太妙啊。
和硕华峰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有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大公子。”沐娘见华峰没注意到自己,轻声喊他。
华峰闻声向一旁看过去,脸上愁闷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是沐娘啊,你回来了。
沐娘看到华峰一脸苦相,心里‘咯噔’一下,“大公子,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和硕华峰叹了口气,把驭龙岭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她,之后又问,“有玲珑丹的线索了吗?”
沐娘摇了摇头,族中事务华峰会处理好,她关心的只有和硕华秀,“大公子,公子最近没事吧。”
沐娘在外寻觅玲珑丹两月余,时刻记挂着和硕华秀。前天晚上她突然梦到和硕华秀被人推下山崖,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担心和硕华秀出事,便赶了回来。
“咳,他整天游手好闲的,能有什么事。”华峰宽慰沐娘,“别太焦虑了,只要我们不放弃,就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回来一趟,沐娘想看看和硕华秀的情况再走。
这时,一声呼喊,打破了松林外的平静。
“华峰大哥!”夏芙蕖火急火燎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华峰还没见夏芙蕖如此慌张过。
“是不是公子出事了。”沐娘抓出夏芙蕖的胳膊,急切的问。
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灵验。
“沐姐姐!”夏芙蕖看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沐娘,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快去主殿。”
......
和硕华秀皱着眉头,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隙,突来的光亮入目,酸疼感随之而来。
勉强坐起身,四肢浑然无力。
华秀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空气里飘散着熟悉的药香,吸入鼻中,便知是沐娘回来了。
错落的记忆一点点归位,华秀想起自己在松林中巡察时,撞见了夏芙蕖,两人好像还吵了一架,之后的事便成零了,大概是夏芙蕖送自己回来的,夏芙蕖,夏芙蕖呢?
端着药碗走进来,沐娘见华秀醒了,把药放在床边,后退了两步,屈膝跪下。
华秀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还是耐住性子问,“你把她怎么了?”
“陷族长于不利者,按族规当诛。”沐娘低眉垂首,一语落地,证实了和硕华秀的猜测。
“她不是五部人。她也没有伤害我!”华秀盛怒,踉跄的走到沐娘面前,握住沐娘的胳膊,想拉她起来,奈何力气虚弱,只能以同样的姿势,直视沐娘的眼眸,低声怒问,“她现在在哪里?”
“公子,来不及了。”沐娘双目含泪,泫然道,“公子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