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知敌情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宋疾野面容坚毅,“我带一万人去南平渡口,蔡副将带一万人去坞广渡口。封锁南北的道路,形成第二道防守,敌人上岸,便把他们合围起来。”
“殿下,等你的人过来了,你们和剩下的一万余人留守雍城,据城布防。”夏青云叮嘱过宋疾野,城不可破,一旦雍城攻破,敌军长驱而入,擎渊便岌岌可危了,“东海的船队故意从南平和坞广登岸,意在声东击西。他们最终的目标,一定是雍城。”
宋疾野分析过,雍城的队伍沿袭夏将军那套训练的制度,长年警戒森严,敌人定知不好攻打。东海把擎渊的兵力吸引到南平和坞广,趁雍城守卫空虚,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占领雍城。
“如果我们的包围圈破了,殿下一定要守住雍城,等待援军到来。”这是宋疾野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了,“我们会尽力,替殿下多杀些敌军。”
“好。”陈扶风没有打海战的经验,但他能想到的歪主意多,“宋将军,城中有猪牛吗?”
“有。殿下要做什么。”宋疾野没领会到他的意思。
“有多少杀多少,用绿矾油加速腐烂,到时候先投牲畜到船上,用尸体散发的恶臭熏一熏敌人,再投石头。”陈扶风邪气一笑,解释说。
宋疾野竖着大拇指,“还是殿下主意多。”
夏青云从来没教过宋疾野这种损招,宋疾野听陈扶风说了,顿觉耳目一新。
“这个我带人去办吧。”陈婧不懂如何带兵打仗,主动揽过这件事,出一份力。
“辛苦公主了。”宋疾野有些后怕,若不是陈婧的情报,这些人都得给东海送人头。
“还是将军辛苦。”陈婧知道,宋疾野看起来是个粗人,心思倒细腻。
等宋疾野和陈婧各自带人走了,陈扶风握住阿鸾的肩膀,“阿鸾,留在城中,等咱们的人过来。保护好我姑姑。”
“你去做什么?”阿鸾蹙起眉头,陈扶风这个家伙,又想擅自行动。
“我去帮宋将军。”事态紧急,陈扶风没时间找理由瞒她,“守城有几个副将在这里就够了,他们比我懂。宋将军这么安排,是想保护我,他以为我看不出来,可我不能做缩头乌龟。”
“我和你一起去。”阿鸾握住他的手。
“你留下来,我们的人来了,还得你去接应。”陈扶风稳住她,“把这件事办好,阿鸾,拜托你了。”
阿鸾望向陈扶风眼底的点点光芒,那是他坚不可摧的信念,阿鸾忍下心里的牵挂与不舍,低下头,放开了手。
......
夏芙蕖和苏锦连夜赶到离祁门最近的关隘凤鸣关,到此地借兵。
苏锦故地重游,看着昔日的战场,心里阵阵寒意,夏芙蕖却不知道,这里曾是他祖父和曾祖父殒命的地方。
“蕖儿,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把人借给你。”苏锦看夏芙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打鼓。
“姑姑你看,这是什么?”夏芙蕖从怀中掏出一个牌子。
“将军令牌?”苏锦那些年随军打仗,没少见这玩意儿,自然认得,“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上次在军中,见过冯阳候的令牌,觉得好看,便找铁匠打了一个,没想到还用上了。”夏芙蕖得意的笑了笑。
“蕖儿,如果发生战乱,我们也只能暗中帮忙,打完就走。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苏锦再三叮嘱,就算他们救援有功,伪造奖金令牌,是不可饶恕的杀头重罪。
“姑姑,我明白,放心吧。”夏芙蕖也晓得轻重。
凤鸣关的守将也不是傻子,“没有接到盖有将印的信件,只有令牌,我们不能借兵给你。”
既然骗不过他们,只能硬取了。
夏芙蕖和苏锦出手,先把守将打趴下,再调兵走人。
守将身手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人打晕在地。
“住手!”身后一声呵斥,夏芙蕖吓得一颤。
“沈大哥。”夏芙蕖猛然转头,看向来人,“你怎么会来?”沈骞是外族人,没道理帮着做可能会丢掉性命的事情,所以夏芙蕖并没有留信告知沈骞。
“不仗义啊,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我。”沈骞把人绑了,反问道,“总镖头,他是谁?得罪了什么人?”沈骞以为这是镖局新接的任务。
“凤鸣关守将。”夏芙蕖用余光瞥着沈骞笑容凝固的脸。
“这是个将军?!他怎么惹你了。”沈骞茫然惊呼,这事要是夏芙蕖做的,他还不至于太惊讶,可苏镖头为什么会帮她?沈骞看着苏锦,一脸不可思议。
“蕖儿,我在这里善后,你和沈少侠快带人走。”苏锦决定留在这里,要是夏芙蕖偷兵的事情被发现了,她便威胁这个守将指正自己,一人抗下所有的罪,“沈少侠,蕖儿就拜托你照顾了。”
“姑姑你小心。”夏芙蕖不知道苏锦心里作何打算,从守将身上翻出真正的令牌,“沈大哥,你拿着他的军令,号令外面的兵都跟我们走。”
“丫头,你要这么多兵做什么?”沈骞依旧不知情。
“来不及解释了。”夏芙蕖把沈骞推出营帐。
沈骞带过兵,知道怎么说。
沈骞拿着守将令牌,派人集结了军队,他站在军前,气壮山河,“众军听令,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家中独子者,出列。凡出列者留守军营,未出列者上马,听我号令。”
......
都城中,长乐帝同时接到从雍城和舒寥的传书。
敌军压境,他赶紧召重臣商议对策。
“皇上,先帝顾忌凤华公主的安危,白送了十座城池给东海。”长信候邱向猷一直记着这笔账,“既然他们敢来,就别想活着回去。臣愿领兵抗敌。”
冯阳候同样早就看东海不顺眼了,“皇上,东海背弃盟约在先,何不趁此机会,好好教训他们一回,臣也愿出征。”
“准奏。”长乐帝顾忌凤华公主,才没有理会东海的各种挑衅。现在姑母回来了,长乐帝也不跟各位将领客套,直接准了。
“皇上,末将也想去。”裴俞先手里的兵,归平王管理。可陈扶风现在不在都城中,他又没有资格带兵。
“你们主将在雍城。”既然姑母在雍城,长乐帝相信陈扶风能找到她,“他也需要帮手,你带着兵,去找他回合吧!”
“末将遵旨!”裴俞先领了旨意。练了这么多年兵,终于可以施展身手了。
长信候和冯阳候带着都城的十几万精兵,日夜兼程,行了一半的路程时,受到烽火台的报信。
在舒寥国主的配合下,顾阗之的大军已经顺利通过了舒寥。
距离与舒寥接壤处还有一千里的时候,探查敌情的士兵来报,“前方四百里处,东海二十多万大军,连下八座城池。”
夏芙蕖和沈骞带人走后的第三天,便八百里加急的征兵命令便传来了凤鸣关。
“女侠,你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守将看过征兵的指令,发现大部分兵力已经被带走,还以为自己过颠倒了。
“说不明白。”苏锦坐在一边,手肘搭在腿上。
“不是,你的人把我的兵带到哪里去了。”守将愤愤不平的问。
“东边,与舒寥接壤的地方。”苏锦面无表情的说,她已经看过那张纸了,和夏芙蕖的方向不谋而合。
苏锦昨天问过夏芙蕖要带兵去哪儿,夏芙蕖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凭她的直觉说出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守将无话可说,事情都让她们做了,自己还能说啥。
苏锦站起身,“如果以后论罪,你来祁门找我。”
守将摆摆手,“你走吧,到时候把我的兵送回来就行。我也不想落下个失职的罪名,不会告你们的。”
第九十一章 铁血烈
牲畜宰杀之后,不断运至城外,泼上绿矾油。肉腐烂后,冲天的臭味熏得擎渊的士兵也一直反胃。
陈婧看到这种情况,找到城中的布坊,将布料裁开之后,撒上薄荷粉,蒙在士兵脸上做面罩,抵挡腐臭。
试过之后,果然很有效果,又让人赶制了更多面罩。
出城前,宋疾野悄悄吩咐手下,“我记得城中还有几艘大船,停在岸边,准备油桶和火种,备不时之需。”
宋疾野赶到南平渡口的时候,敌军距离岸边还有不到二十里。
天已经黑了,海中的船舰行进缓慢。宋疾野四处巡视,岸上各防线严阵以待,不敢懈怠。
东海的军队本想趁深更半夜摸上岸,打守卫猝不及防,不料岸上防备的滴水不漏,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宋疾野紧紧盯着船载斗量的军舰。
“两里!”宋疾野下了第一个指令。
投石机排成一行,四五个人抬着牲畜、石头,跟在投石机后面,前一个投出去,后一个接上来。
船上的人眼睁睁看着发臭的牲畜扔过来,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很多人吐成一片。
等他们吐完了,还没回过神来。
“一里!”第二个指令。
对面又铺天盖地的投来硕大的石块。
七成多的船只没躲过石块的狂轰乱炸,扎进海里,海面上都是扑腾着的胳膊,他们不敢上岸,只好抱着船体残留的木板飘在海上,抢不到木板的人,挣扎了一会儿,绝望的沉向海底。
“放箭!”宋疾野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发现还残存着几千敌军,转身跑去包围圈,准备和上岸的敌人厮杀。
敌军见岸上有带着火的弓箭射过来,直接架上了火炮,用火袭击岸边的树林,还好射程不够,很多火药都落在了海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宋疾野看火势蔓延开来,刚想安排人手去救火。
“宋将军你先打着,我带人去那边。”混在士兵中间的陈扶风,冒出来,给宋疾野报了备,带走了一小队兵。
剩下的敌军登岸,才看清宋疾野带着的数万人马,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主将没想到他们有这般阵仗,顿时乱了分寸,跟在主将身边的一些人迎难而上,有的胆小之辈直接往回跑,想要跳进海里逃走。被宋疾野的兵队团团围住。
旁边的坞广,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宋疾野解决了残敌,带人奔向火海。
东方金乌升起,光明洒落人间。
“殿下还是出城了。”宋疾野看到陈扶风,便知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要不然怎能看到如此铁血烈魄的场面。”陈扶风让烟呛得不断咳嗽,“多亏了防守的人训练有素,宋将军带兵有方啊。”
宋疾野拿了个面罩递给他,没有多余的工具了,宋疾野直接下手,抓起沙子往火上扑,“这些安排,都是从前夏将军想出来的,夏将军看得长远,什么都想到了,是他救了我们一命。”
宋疾野有些心酸,“夏将军一直想跟东海痛快的打一仗,可惜没能等到。”
“还好夏将军的心血,没有白费,没有毁在这些人身上。”陈扶风宽慰他。
等他们好不容易扑灭了火,宋疾野带人去清理战场,陈扶风就地坐下,还没等喘口气,又听到有人来报。
“将军!三十里处又发现几千敌军。”声音远远的飘到陈扶风耳中,格外清晰。
陈扶风累到表情呆滞,扯下脸上的布料,本能的环顾四周,石头和牲畜都用完了,投石机磨损严重,有的还被火烧了,剩下的没几个能用。
大部分士兵也已经精疲力竭。
坞广那头也一样,他们发现敌情早,已经派过人来禀告宋疾野。
“殿下,渡口的防守能抵挡一阵子。我在这里打前锋,你回雍城坐镇,那边八成也出现敌军了。”宋疾野向陈扶风走过来,“这几张图殿下拿回去,是夏将军留给我的,若是城破了援军还没到,按照夏将军留下的战术打就行。”
“几张图,派谁不能去送?”陈扶风喘着粗气站起来,“我留在这里帮忙。”
宋疾野制止他,“殿下,前一批人是肉垫,专门来削弱我们的防守。现在来的才是精兵,城不能破,北边可能也有敌人偷袭,这些人上了岸,应该是要北上支援的。都城不知道有没有做好防备,不可大意啊。”
当年,夏青云说得最多的,就是一定要阻止敌军北上。
手下牵过一匹马来,宋疾野把缰绳交到陈扶风,“殿下回城吧,我就不送你了。”
陈扶风接过绳子,又看了眼宋疾野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人在图在,殿下快去吧,别耽搁了。”宋疾野再三强调这几张图的重要,总算把陈扶风送走了。
宋疾野紧凑的排兵布阵,鼓舞士气,给副将交代了几句,趁着敌军的船舰还没靠近,自己带了几个人,找到事先停在岸边的几艘大船。
“大家跟着我老宋很多年了,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宋疾野把刀插在土中,“我也不瞒着你们,现在硬打,我们肯定打不过他们。”
“有何指示,将军请讲!”
“在这几艘船上浇满油,向海里开,等靠近敌舰,便放火烧船。”宋疾野顿了顿,“老宋不难为你们,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
没有一个人走。
有个人说,“将军,你回去带兵吧,我们懂你的意思,这事留着我们来做。”
“上船吧,时间不多了。”宋疾野从土里拔出刀,这个八尺大汉的眼角,渗出来泪光,他也有妻儿,他也不想让这些兄弟陪自己去死。
可是他们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
海岸上,擎渊的将士强打着精神,坚守在一线,他们看到,自己的主将带着他们的战友,如蛟龙出海一般,势不可挡,朝敌军袭去。
在四五里开外的海上,霎时火光冲天,许是距离太近,岸上的人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这些头可断血可流的男儿,都被泪水糊住了双眼。
宋疾野掌着火船撞向敌舰时,终于觉得无愧夏青云了。
将军,这是我想出来的招数,嘿嘿,你没想到吧,等见到你,也算有些新鲜话可以说了。
火光沉入海底,浓烟散向天际,仍有几艘敌船逃过一劫,死皮赖脸的向岸边驶过来。
擦掉脸上的泪水,岸上的士兵紧握刀剑,等着和敌人们抵死一战。
雍城很快得知了宋疾野与敌军同归于尽的消息。
陈扶风瘫坐在椅子上,恍然明白,他从宋将军笑容里看到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使命感。
短短一天一夜,擎渊的重将、东海的数万兵将都沉入大海,葬身鱼腹。
第九十二章 断粮道
奚岷。擎渊与东海,两军对峙。
顾阗之占了几座城池,有些忘乎所以,“原来擎渊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前面这几仗,赢得太容易,以至于顾阗之看到长信候和冯阳候的军队时,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殿下,前面是擎渊的两位大将。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在琼保心里,这俩人单挑出一个来,顾阗之都不是其对手,更别说两个人一起了。
东海除了人多,其实没有别的优势。
按照计划,应该还能再多打几百里,才被察觉。都城收到消息比琼保预料的早,他以为是陈婧带回的消息,便没有多想。
顾阗之不屑的一笑,“丞相啊,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琼保还想再提几句,听顾阗之似乎话里有话,知趣的闭了嘴。
沈骞和夏芙蕖在路上时,收到了东海大军已经入境的确切消息,带着凤鸣关的人悄悄赶来,在离奚岷十里外的地方扎营。
“那边几十万大军,咱就带了几千人,能干什么啊。”夏芙蕖摸着耳朵,问沈骞。她单打独斗、假造令牌还行,真得打起仗来,什么都不懂。
还好沈骞在五部的时候带过兵。
“咱这点人手,冲锋陷阵肯定不够。”沈骞慢慢分析道,“不过,丫头,你想想,这多人,得吃饭吧。你觉得,他们每天的粮食从哪里来?”
夏芙蕖一点就透,“他们占了几座城池,肯定会派人把守着,从城中运粮到前线。”
“聪明。”沈骞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所以啊,咱们解决了这几座城中的东海人,断了东海的供给,两位侯爷的军队,胜算自然会大很多。”
......
裴俞先赶到雍城的时候,城里城外刚打过一场恶战,尸体四处堆叠着,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裴俞先看到平王,他正带人寻找现场还有没有活着的士兵,陈扶风两边手臂都扎着绷带,上面有血迹渗出来。
慢慢走过去,裴俞先低声说,“殿下,对不起,末将来晚了。”
陈扶风摇摇头,“事情太突然,不怪你。”
雍城的战事算是解决了,陈扶风和裴俞先要赶去支援两位军候。
陈扶风跟阿鸾商量,让她陪陈婧回都。
阿鸾从后面抱住陈扶风,抬手环上他的腰,眼泪大颗大颗落在陈扶风的背上,“扶风,我一直没告诉你,夏姑娘在祁门。”
陈扶风微微勾起嘴角,“真的啊。”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或忧。
阿鸾央求道,“我陪你去找她,你不去打仗了好不好。”
在雍城的这几天,对阿鸾的刺激很大,她愈发担心,陈扶风哪天也会一去不回。
“阿鸾,谢谢你帮我找到她。”陈扶风轻轻拿开她的手,“等我回都城,带你去找蕖儿,你俩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顿了顿,陈扶风遗憾的笑了笑,“若是我没回来,你就回青越观,跟师父好好道歉,他老人家不忍心责怪你。”
......
算着日子,走水路的队伍也该来汇合了,却迟迟见不到他们的踪迹,琼保等得不耐烦了,派人去打听。
“侯爷。”长信候邱向猷算是骆晟的长辈,资历军功均在骆晟之上,这次出征,长信候挂主将,骆晟挂副将,“我们都把兵力亮出来给他们看了,东海也该出兵了吧。”
骆晟是个急性子,跟东海大眼瞪小眼了两三天,对方一直按兵不动。
“对方在等援军。”邱向猷已经收到雍城的消息,“不过,他们等不到了。”
擎渊这边倒也没白等,一直在改造地形,他们人少,只能等待时机,诱敌上套,以少胜多。
“邱将军,骆将军。”一个副将过来报告,“对面好像...断粮了。”
他们带兵打了这么多年仗,粮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两位军候对视了一眼,敌军虽然人多,但是占领了八座城池,粮食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吃完吧。会不会是使的障眼法。
“骆将军,往南十里的地方出现一小撮人马,他们的人频繁出入几座城中,你带人去探探,是敌是友。”邱向猷看骆晟闲的难受,撵他出去撒撒欢。
骆晟上一次做刺探军情的任务,是跟着跟着老冯阳候出征的时候,那时他还十几岁,已经是个打听情报的老手。
骆晟瞅准一个独自从营中出来的士兵,一记手刀劈晕了他,换上他的兵装,潜入营中。
低头走在这个半大不小的营地里,骆晟用余光往两下里瞟着,兵力不多,比较松散。
“什么人?”背后的人看骆晟鬼鬼祟祟的样子,叫住他。
骆晟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慢慢转过身。
刚才底气还很足的人,看见这张脸,顿时结巴了,“将...将军。”
“沈骞?”骆晟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巧合。”跟着夏芙蕖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沈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知道我的部队在前面?”骆晟以为他是收到消息,来帮自己的。
沈骞老实的摇摇头。
“你们的人,去东海占领的城池做什么。”既然有熟人,也不用他费劲暗查了,直接问吧。
“已经不是东海的了,东海驻城的将士,被我们干掉了。”沈骞说的很轻松。
这么说来,东海断粮是事实了。
“夏姑娘呢。”骆晟发现夏芙蕖不在,沈骞应该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才对。
“在某个城里当老大呢,我们正在转移人马,”沈骞知道东海什么德性,“那伙宵小不是按兵不动吗,我们打算先偷袭他们,打草惊蛇,方便你们行动。”
“那可太好了。”骆晟正想敲打敲打东海那伙人,他转念一想,眼神迷离的看着沈骞,“这几千士兵从何而来,祁门镖局规模虽大,也没有这么多人吧。”
“将军慧眼,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沈骞讨好的笑了笑,承认道,“骆将军,用完这些人,我们就原封不动的还回去。请您替我们保密,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骆晟脑筋活,不难为人,沈骞就跟他把实话了。
东海那边,当琼保发现城中不往军营供应粮食的时候,派去雍城的人也带回了两路水军全军覆没的事实。
“天不亡擎渊啊。”琼保大概和擎渊这块土地犯冲,一回来就没好事。
利弊观告诉琼保,这样下去肯定讨不到好处,琼保打算劝顾阗之撤兵,留得青山在,以后再来打也不迟。
第九十三章 遇急情
沈夏二人乔装打扮,潜入城中,发现每座城都只有一个将领,留下的守卫不多,且大多都是运粮的士兵,没有什么战斗力。
城大兵少,防备不严,这就给了夏芙蕖等人,绝佳的乘人之危的机会,很快制服了他们。
最后摸到将领住处,几个手下从守卫身后偷袭,给他们的脖子来上一刀,夏芙蕖悄无声息的从窗户缝里插进一根安眠香,不多时,屋里的人就被迷翻了。
让带来的人分守在八座城中,沈骞独自回去移兵,夏芙蕖留在第一座城中接应。
守将再睁开眼,便看到自己被五花大绑,手腕系的是猪蹄扣,挣脱不开,夏芙蕖拿着火钳在他面前比划,身后跟着的人还端着一把杀猪刀。
“你们主营里有多少人。”夏芙蕖蹲下身,与他对视,扯下他嘴里的布团,嫌弃的丢在一边。
“你是谁?”守将是个硬骨头,看见烧得通红的烙铁,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的敌人。”夏芙蕖在想怎么撬开他的嘴,得到一些情报,“你们的老窝已经被端了,你要是把我问的话都交代了,说不定还能保住一命。”
“少骗人了。”守将不屑的瞥了她一眼。“小姑娘,我一时大意,才被你算计了。”二十万大军,怎能如此轻易就被打败,“想与我们的大军抵抗,你还太嫩。告诉你一句话,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我们不代表主力,别拉低主力的水准。”夏芙蕖站起来,纠正道。她把火钳放在一边,守将是个烈性子,她这点架势,吓不住他,“大哥,敬你是条汉子,我也告诉你一句话,恶人自有天收,东海撕毁盟约,背信弃义,多行不义,必自毙。”
“哼,小姑娘,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趁我们的大军还没发现城中异样,你快逃命吧。”守将闭上眼,不想再说话。
夏芙蕖优待俘虏,让人喂他饭吃,这人如此嚣张,可不能饿死了,听沈骞说,都城两位大将都到了,赶走敌人、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凤鸣关的人暂时没转移过来,沈骞也没有事情交待给她,夏芙蕖本来还优哉游哉的在城中晃荡。
面前一个人影,急匆匆的向她跑来。
“夏姑娘,敌军过来攻城了!”哨兵喘着粗气说,他发现敌情,立刻赶过来汇报。
听了哨兵的话,夏芙蕖脸色骤变,慌慌张张的跟着他爬上城楼。
黄沙席卷远处广袤的土地,铁骑撼地的声音越来越近。
夏芙蕖心下一沉,还被守将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东海留下守城的兵将都给绑了,但东海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拿人质威胁他们退兵,用脚趾头想也知无用。
怎么办?夏芙蕖双手撑在墙边,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应对,沈骞那个家伙,平时跟得怪紧,关键时候偏偏不在!
不能乱,夏芙蕖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闭上眼睛,一点点捋着事情的走向,使劲想对策。
敌军是发现了城中异样,才回来攻城。
偷袭的时候,是沈骞守的城门,东海的人一个没有跑掉,不可能给外面报信,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难道是发现粮食快没了?不会吧,这么快就断粮了。
对了,粮食。
就算没有断粮,他们的粮食,迟早是要吃完的。
灵光乍现,心生一计,夏芙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的看向远方,决定破釜沉舟。
夏芙蕖强装镇定,“给我拿个火把,再找几挂鞭炮来!”她稳声向士兵说,其实心脏紧张的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这时候放鞭炮做什么,哨兵一脸不可思议。
“夏姑娘,快在城墙布防吧!”哨兵拧着脸,表情极为生动,着急的提醒道。
“先不用。”自己的人少,顽抗无济于事,“把城中的粮袋都搬上来,越多越好。”
哨兵不知道夏芙蕖想干什么,无奈他也没有主意,只好按照吩咐去做。
......
几个时辰前,东海的营帐中。
任琼保极力劝说,顾阗之始终以兵力悬殊为由,坚持不撤兵。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顾阗之派了一万精兵,不就是粮食,回城抢不就得了。
琼保担心城中有诈,自请跟着一起去了。
擎渊主营。
“将军。东海又掉头回去攻城了,出动了差不多一万人。”刺探敌情的士兵发现敌人的异样举动,连忙赶过来上报。
邱向猷猜测,现在占了城池的至少不是敌人,如果断粮这事,是十里外驻扎的那队做的,他们人少,除非有神仙相助,要不然抵挡不住东海大量人马的进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看到朋友要吃亏了,肯定不能坐视不管。
邱向猷当机立断道,“出三成兵,分列八队,由副将带领,分别支援各个城池,东海目的是抢粮,出兵不多,趁此机会,形成包围圈,里应外合,突袭敌军,最好将其逐个击破。剩下的人原地驻守,骆将军回来,让他在营中坐镇。密切关注敌军主营,随时听候调遣。”
两位军候的军队秩序井然,八路队伍,火速集结完毕。
“四千兵马随我来,罕城首当其冲,从小路包抄,速去援助。”
长信候比顾阗之熟悉地形,为了不被对面的人发现他们也出兵了,长信候特意选了小路。
既然要掩人耳目,旌旗没举,鼓角没带,长信候和普通将领穿了一样的军服,便带人出发了。
罕城正是夏芙蕖在的那座城。
这头,擎渊的队伍出发了。那头移兵的路上,沈骞接到消息,惊出一身冷汗,夏芙蕖还在头一座城中,只带了不足一百人。
“骆将军,芙蕖有危险,我先带人去帮她!”沈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骆将军,我们罕城见!”
骆晟本来想去罕城溜达一圈,当即调转马头,折去主营搬救兵。
沈骞害怕夏芙蕖把小命交代到这里,心里惶惶不安,命令队伍火速前进,马不停蹄的向前赶。
骆晟火急火燎的回到主营时,得知长信候已经带人去支援了。
骆晟看军营中空了很多,也想领兵过去。
“军中谁在坐镇?”主将带兵交战,营中得找个靠谱的人镇守,应对敌军来袭。
“将军说,等您回来守营。”守备回复道。
骆晟摸向盔甲的手,无奈的收了回去。
......
东海精锐到了城下,琼保见城墙上只站了几个人,连布防都没有,担心城内有蹊跷,不能贸然攻城,制止了运冲车的排头兵。让人扯了块白旗,打起诈降的谱。
第九十四章 转乾坤
“楼上的朋友,我们无意夺城,只想要粮食。”几个士兵先行上去交涉,“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看到敌军只带了冲木和粮车,弓箭兵只有一排,意图明显,显然没打算在攻城上耗费精力,夏芙蕖的脸色淡定了几分,完全不理会那些白色的旗帜。
“东海将领听着。”夏芙蕖手持盾牌,举着火把,站在城楼上,望向近万敌军,镇静的说,“你们再敢往前一步,东边的烽火台就会收到信号。我们事先约定好了,只要第一座城燃起狼烟,后面城池的人看到了,登时便会焚烧粮食。”夏芙蕖勾起一边嘴角,“到时候,你们就算把几座城都攻破了,也照样没有东西吃!”
琼保见诈降不管用,又害怕她真得用火烧粮,彻底断了供给,索性下了马,走向城门前,自己和她周旋,“这位女将军,可还有商量的余地?”
缓步走到城门下,琼保忽然察觉到她身上微弱的灵力,定睛一看,才认出夏芙蕖。
那竟是夏府之女,她没死!
在琼保震惊的目光中,夏芙蕖一扬下巴,“好说啊,你们撤兵,回东海,不就有饭吃了。”她并不记得琼保是谁。
“将军,未免狮子大开口了吧。”她不羁的目光,颇有几分夏青云的神情,琼保沉下脸,自己还不至于,跟一个丫头片子做亏本的买卖。
“这样吧,东海将领,让你的人退后七里,粮食自会有人送出去。”夏芙蕖有意拖延时间,等沈骞带人回来,看到敌军攻城,好派人去擎渊主帐求救。
“若是我们退了,你言而无信怎么办。”琼保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中发现破绽。
“七里而已,得不到粮食,你们随时可以回来。”夏芙蕖撑住气势,好像城内真的有千军万马一样。
琼保不傻,他留下几十个人,还有粮车,命令剩下的人退后。
待大军退出十里,琼保又往城墙上喊道,“我的人已经退了,请将军拿出点诚意来,把城门打开,我只带这一小队人马进城取粮!”
琼保打定主意,若城中有兵将把守,几十个人根本威胁不了罕城。让粮车进去,自己在城外等着,若她信守承诺,拿了粮之后,照样可以回来攻城。
但如果夏芙蕖不把粮食交出来,或者不敢放他们进去,城中必然空虚,他便召大军,夺回城池。
夏芙蕖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城门开了,就没有活路了。
将鞭炮挂在城边,夏芙蕖木着脸,“让你的人都退下,不然,我便发信号烧粮。”
琼保冷笑,负手而立,“把大军调回来,她手下无兵,即刻攻城!”
沈骞带人赶到,远远看见夏芙蕖立于城墙上,那座城墙在沈骞眼中,仿佛变成了万丈悬崖,随时会让夏芙蕖丧命。沈骞策马扬鞭,急匆匆的向前赶去。
粮袋不断运至城墙上,已经摞到了夏芙蕖脚边。
夏芙蕖看东海的人马回来了,在城墙上接着喊,“东海将领,这是你自己选的。”夏芙蕖举起火把,“你也看到了,此城所有的粮食都在我手下,火把一放,看我和你们的命根同归于尽!”
“请便。”琼保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她把粮食烧了,就没有保命的筹码了。
夏芙蕖狠了狠心,把火把向脚下移过去。
火苗离粮袋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夏芙蕖听到一声大喊。
“别烧!”
沈骞从侧面冲出来,带着几千人挡在城前,牢牢护住城门。
“丫头,我回来了,别冲动!”沈骞在队伍最前头,朝夏芙蕖大喊。
风云际会,夏芙蕖看向横刀立马的战友,缓缓放下了火把。她刚才差点引火自焚,还好沈骞赶回来了。
琼保的如意算盘落空,方知被夏芙蕖唬了,城中必然兵力空虚!
他退回大军中,下令攻城。
沈骞带着几千兵马死死抵挡。
“沈大哥小心!”夏芙蕖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心里着急,想下去帮忙,可敌军不退,城门还是不能开。
这时,又看到一队人冲过来。
夏芙蕖心中一凉,以为是敌军过来增援了。
哨兵看夏芙蕖一脸恐慌,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大喜。
“夏姑娘,不是敌军,是我们的人!”哨兵认得他们穿的兵服,指着前方,“是都城的军队,长信候的兵来救我们了!”
千钧一发之际,长信候带人赶到。与沈骞的人形成合围之势。
城门口已经开始混战,长信候一声令下,冲锋!
沈骞也知是友军到了,心里松了口气,把面前的人挑落下马,又干掉一个敌人。
琼保没料到他们有援军,下令撤兵,不能把精锐折损在此处。
长信候的兵清闲了几日,好不容易逮到交战的机会,怎会轻易放过他们。
东海仓皇调转方向,乱了阵型,如同一盘散沙。被擎渊士兵死死牵制住。
一万精锐,最后突出重围时,琼保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人。
一日之间,乾坤扭转,原本被动的局面翻了过来。
罕城安全了,有沈夏二人带着凤鸣关的人偷袭做铺垫,擎渊顺利接管了几座城池,东海那二十万大军夹在中间,现在想撤兵也来不及了,成了瓮中之鳖。
......
夏芙蕖揭开沈骞身上粘着血肉的铠甲,旧疤初愈,又添新伤。
“忍着点。”夏芙蕖小心的给他上药。
白色药粉洒在伤口,沈骞齿间溢出‘嘶’的一声,听着就很痛,夏芙蕖的指尖顿在他紧绷的肌肉上。
缠上绷带,他双手活动不便,夏芙蕖帮沈骞套上外衣。
低头看到夏芙蕖帮他整理领口的手指,沈骞心下一动,抬手将夏芙蕖揽向自己。
“丫头,没事了。”沈骞把下巴放在夏芙蕖肩膀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要是没有援军过来,他们今天就殉城了。
突然被抱住,夏芙蕖眯起眼睛,危险一笑,向沈骞的头上拍一下,“我救你两次了!想想怎么报答我!”
“你还敢说,我要是没回来,你是不是真的放火了?”沈骞轻轻松开她,严肃道,“你在城里躲着就行了,找人报信,两地相隔不远,我肯定能赶回来,不是每次都能像今天一样幸运。以后别犯傻了。”
夏芙蕖掐着腰,“那好吧,这次是咱俩扯平了,互相保了一命。”
她不是不怕,她也不想死,可当时事态紧迫,她不能为了活命,向敌人妥协告饶。
沈骞听到外面长信候设兵布防的声音,沉默了半晌。
“丫头,咱们得走了。”
第九十五章 无名将
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再留下去,他们偷兵的事情败露,纵使骆将军替他们求情,也是几张嘴都解释不清的事实。
“可是,凤鸣关的兵怎么办。”
他俩一走了之倒是容易,凤鸣关几千口子人呢,不是说带走就带走的。
“他们留在这里就行,这才是正规部队。我见到骆将军了,他会妥善安置的。”沈骞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能干出偷兵摸马的事,这要是让大哥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这些都是托夏芙蕖的福。
沈骞算是明白了,这丫头骨子里带着一种无畏的莽撞劲,天不怕地不怕。她看战场上杀人,就像小孩站在街边看杀鸡一样,非但不害怕,还能拿着刀剑上去拼杀。
夏芙蕖不是个能甘心守在深宅大院里的主,有些像焚金部的女子,活得自由自在,不受礼教拘束。沈骞很想带她回族里。
“我说呢,援军这么快就赶到了。”夏芙蕖留恋的看了一眼外边,刚来没几天,就要打道回家了。
夏芙蕖没有看到幻象中的颀长身影,不过擎渊有十几万大军驻扎在此,想来他应该也没机会孤军奋战了。
......
夏芙蕖和沈骞走了,长信候整肃过凤鸣关的队伍,想口头表扬一下带领他们见缝插针为大军创造良好局面的人,才发现找不到城墙上那位女将领。
凤鸣关的一位参将,被推出列,站在长信候面前,听他问话。
“这位兄弟,你们的将领呢。”
“回将军,我们...没有将领。”夏芙蕖和沈骞从来没说过自己是谁,参将听命于他们,是因为沈骞手里拿着令牌。
“没有?在城墙上喊话的那个是何人。”长信候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不曾见过没有主将带领就敢袭击敌军的队伍。
“带我们出来的人。”参将实话实说道。
“兄弟们也累了,先休息。”长信候看这队人战斗力不错,“你们立下大功,就在罕城驻守,等把敌人赶走,主将不在,我会帮你们向皇上请厚赏。”
“谢将军!”凤鸣关的士兵振臂高呼。
长信候回到主营,看到百无聊赖的骆晟。
邱向猷屏退左右,问骆晟,“打探到什么消息?”
骆晟答应了沈骞不说,只能扯了个谎,“我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移兵了,什么都不知道。”
“想不想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长信候神秘的问。
佯作好奇的点点头,其实骆晟早就知道了。
“东海断粮的事情是他们做的,几千个人,硬生生暗中拿回了东海夺走的八、座、城池。”长信候用手比了个‘八’字。
骆晟扯了扯嘴角,微张着嘴,在想自己应该说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骆晟的反应太平淡了。
骆晟马上装出惊讶的表情,“我就是觉得太奇怪了,简直神兵天降啊!”
邱向猷看出骆晟有事瞒着他,皱着眉盯向骆晟闪躲的眼睛。
骆晟被看得心虚,不自然的笑了笑,“邱叔,你想问什么?”没有别人的时候,骆晟也不喊长信候将军了。
“我看到一个女娃,像夏家的女儿。”长信候直言道。
骆晟心道,莫不是说的夏芙蕖?那真是夏将军的女儿?她还活着?
但骆晟不能把夏芙蕖和沈骞偷兵的事捅出来,只能说,“可能是巧合吧。”
以后找机会,再说他见过夏芙蕖的事吧。
“也许吧,我总觉是夏将军在天显灵,帮了我们一把。”现在的局势于己有利,远远超出了邱向猷的预期。
“邱叔。”骆晟趁机转移话头,“我们什么时候向对边发起进攻?”当务之急,是对面那群虎视眈眈的敌军。
已经开打了,骆晟嗅到战火硝烟的味道,按捺不住自己的急性子。
长信候讲究稳中求胜,骆晟力求速战速决。骆晟在长信候手下,安安静静的和敌人对视了这些天,也是难为他。
“对方的阵营,比我们多了五六万兵,眼下他们断了粮,坚持不了多久,再等等。”虽然暂时占了上风,但若对方的二十万都是精兵,五六万也是不容小觑的数目。
“邱叔,你要是担心他们兵力强劲,我先带人去试试他们的实力。”长信候在考虑什么,骆晟基本上都能猜出来。
“骆晟,你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害怕吗。”邱向猷问了一个,骆晟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骆晟不知道怎么回答,“一点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觉得自己能打赢。”可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信。
“那是因为你没败过。”邱向猷一针见血的说,“但凡上了战场,每个人都有牺牲的可能。我们手下的士兵会不知道吗?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打仗,除了想要报效家国,建功立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没有人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一旦生命受了威胁,人的本能就是保命。”邱向猷看到东海一万精锐被几千人打得落花流水,顿悟了一个道理,他们也怕死,为什么还敢到沙场上来,因为他们以前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
“所以不要忽视对方任何一个有利的因素。”长信候语重心长的说,“你忽视的每一点,都可能致命。”
战场上每一次得失,交换的都是生死。
就像东海占领了城池又疏于防守一样,把大好的形势拱手让人,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
......
“殿下,附近有条小路。”琼保从罕城回来之后,奇怪长信候的人是怎么避开东海主营,赶过去支援罕城,他四周察看之后,发现了一条小道。
琼保打算劝顾阗之最后一次,“殿下。撤吧。我们的粮食快吃完了。”剩下的军粮,撑破天还能吃五日。
“粮食吃完了,我们还有人。”顾阗之筹划了多年,就这么回去,他不甘心。
琼保没有明白顾阗之的意思。
顾阗之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第二天开伙时,士兵都吃到了肉。每人一小块,混着野菜和米粒,虽然不多,但足以让萎靡的士兵精神好起来。
琼保看着碗中的食物,明白了昨日顾阗之话里的意思,他放下筷子,倒掉了碗里的东西,这是人肉。
顾阗之手段毒辣,他大势已去,这次战败回去,肯定会怪罪自己。
琼保不想给他陪葬,看这情况,跟着顾阗之回东海,也不能全身而退。
他趁没人注意到自己,收拾好东西,从之前发现的小路上逃走了。
第九十六章 大局定
骆晟观察了两天,觉得奇怪,东海的大营里,好像仍有不少食物。每天到了饭点,还飘出肉香味。
长信候和他商量过,东海没粮供应,还死撑着不撤军,定是要把士兵逼至绝境,破釜沉舟,这几天要一级戒备。
骆晟不敢懈怠,吃住在战壕里,时时刻刻紧盯着对面的动向。
顾阗之发现琼保不见了,担心他去擎渊的营帐告密。终于下定决心背水一战,让士兵吃了顿饱饭,到了晚上,举全军兵力,突袭擎渊主营。
“终于出兵了。”远处大片火光如群蚁倾巢出动,骆晟从战壕中爬起来,吐出刮进嘴里的沙粒,东海没有粮食供应,既然出兵,就是做好了一仗到底的准备。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有场硬仗要打了。
骆晟骑上马,赶回去报信。
到了主营前,骆晟的马跑得太快,一个来报信的小兵,闪电似的出现在视野里,骆晟猛地拉住缰绳,坐骑前蹄离地,引颈高鸣,骆晟身子随它后仰,差点栽下来。
幸好没撞个人仰马翻。
骆晟朝小兵喊,“慌什么!怎么了?”
“报告将军!平王带人来支援了!”
“现在何处?”骆晟大喜过望,虽然知道渡口的事情已顺利解决,但没想到战友今日就到了,此乃神速。
平王手里,那支夏府亲军,可都是精锐,有了他们,胜算加倍。
“报告将军!三里外,很快就到!”
陈扶风和裴俞先从雍城带人过来,一路上还招收了不少人马。
“见过平王殿下!”长信候和冯阳候已经整装待发,直接在营门处迎接平王。
“殿下,你们远行至此,稍作休整。”长信候以为,他们路途劳顿,应该很疲惫了,“东海出兵,我们先去打前锋。”
“不用。”敌人都打到跟前了,陈扶风哪里顾得上休息,“两位军候,有什么需要我们做,下命令吧!”
陈扶风专门找有分栈的地方走,利用分栈的人脉,包下了当地的客栈,让大家休息好,保留了足够的体力。不过这一折腾,他的店本来就入不敷出,现在离破产也不远了。
长信侯的视线迅速扫过,这队兵的确生龙活虎,容光焕发。
“殿下,您和裴统领,各带两万兵,从侧翼夹击。”目的是分散敌军注意,打乱其阵型。
“骆将军前去罕城,带人攻击敌军后方。”目的是削弱敌军耐久力,前面士兵的力量用尽后,后面遭受攻击,来不及顶上去,如此便能降低整支队伍的战斗力。
“剩下的人,随我正面迎击敌军!”
邱向猷剑指长天,三声令下,擎渊兵将的士气如地裂山崩,一触即发。
军令已下,三军齐呼一声“得令!”,铠甲刑天照日月,声势震地动山河。
四面狂风长吼沙石飞舞,八方雷霆震怒金鼓喧阗。
这一仗,三天三夜,打得昏水黑地,蔽日遮空。
三日后,夕阳残照,血染乾坤,陈扶风手中的长枪沟壑遍布,身上兵服撕裂成缕,脸上伤痕沾满泥沙。
他想起五六年前,在川南的时候,那个最初带他上沙场的人。
时隔多年,自己也能像他一样,独当一面。可惜他看不到了。
扬之水,不流束薪。战至最后一刻,东海已是强弩之末,除了侥幸逃走的小部分敌人,剩下的,全都躺倒在异国他乡的阔土,天为坟,地为墓。
邱向猷带人挨个寻找活着的士兵,是敌是友都带回去救治。
北雁南飞,在邱向猷耳边悲鸣,他抓起一把黄土,这次牺牲的战友,够立一座万人冢了。
陈扶风走向敌军的营帐,看到某处堆积一垛不明物体,用麻袋皮覆盖着。
一片片掀开麻袋,满目森森白色,骷髅头带着暗红的血丝,堆叠摞起,“怎么回事,尸体怎会腐烂的如此之快。”
“他们早就断粮了,这些天吃的,原来是同胞的肉。”骆晟跟着陈扶风走过来,惊觉自己前些天闻到的,是烹煮人肉的味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此残忍,必遭天谴。”陈扶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犯我家国,不惜蚕食同胞性命。”
为了掩盖尸身的腐臭味,还洒了加快残肉溃烂的药粉。
“此将心狠手辣,若不是有罕城两位高人相助,此役胜负难料啊。”骆晟站到敌军的角度上,回忆整场战役,若他是东海主将,一定会据城安营,如此则易守难攻,把人分开,指哪打哪。
“什么高人。”陈扶风随口问道。
“奥,对了,给殿下说件事。”骆晟想到夏芙蕖,“保密啊,您自己知道就行。”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陈扶风的眉毛挤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骆晟语塞。
陈扶风给他台阶下,改口道,“骆兄,绝对不告诉别人,我保证。”
“夏将军的女儿还活着。”
“我知道。”
“她在祁门。”
“我也知道。”陈扶风奇怪骆晟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骆兄,你怎么会知道?”
“罕城原本失守,是她从凤鸣关偷兵,带人夺回来的。”
“我...”这个陈扶风不知道,“怎么能确定是她?”
“长信候支援罕城的时候,见过她,说长得像夏家的女娃娃,之前她在我部下,和夏将军的女儿有一样的名字。”
“那应该就是了!她现在何处?”陈扶风以为夏芙蕖还在军营中。
“应该回家了。纵使有功,偷兵也是砍头的重罪。”罕城之后,骆晟就没再见过沈夏二人。
“这件事,长信侯爷知道吗。”陈扶风眸中有担忧之色。
“只是猜测。不过你放心,长信候就算查出来,也不会拿此事难为她。”
陈扶风颔首,他也相信长信候不会。
他转念想起,之前在骆晟的兵营中,看到的那个身影,“骆兄说,之前夏将军的女儿曾在你部下随军?”
“对,就是你困在山中的那次。救你的那位兄弟,说是夏姑娘的大哥,夏府没有儿子,现在想来,应该是义兄。”骆晟之前就觉得夏芙蕖出身不凡,原来是将门的血脉,“不过说来也奇怪,她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一直不知道。”
“许是不想再卷入纷争中吧。”陈扶风眼眶有些湿润,那个身影,竟然就是他的蕖儿。
蕖儿去过京城,跟着冯阳候参过军,又来解了奚岷之围。
原来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她,却又生生错过了。
是天意如此,还是蕖儿想躲着自己。
还好现在大局已定,陈扶风可以抽身去寻她了。
......
顾阗之带着几万人狼狈逃回东海,在东海皇帝面前,把所有责任推卸到琼保头上.
“启禀父皇,琼保是擎渊派来的奸细,他假意投靠我们,暗地里却跟擎渊蝇营狗苟!让我东海二十万大军白白惨死啊!”
第九十七章 诛心人
出师不力,带出去的四十万人,只回来了一成不到。无法忍受朝堂上,众臣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顾阗之向皇上告了假,在府里躲起来。
半月来,魏先生看二殿下郁郁寡欢,劝道,“殿下,人得向前看。”
顾阗之收拾起失落的心情,“魏先生,带我去见衡之。”
还好当日听了魏先生一言,半夜赶至渡口,在刀下救回顾衡之,不然,他还得背上残害手足的骂名。
琼保既是顾阗之的幕僚,经过此战,他已经失去父皇的宠信,顾衡之是他握在手里,翻身的唯一筹码。
顾衡之现在和陈扶宁住在一处。陈婧本想带陈扶宁一起走,奈何这家伙不愿意。
“衡之,为兄对不住你。”顾阗之掏心掏肺道。
“二哥哪里话,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当日陈婧逃走,琼保给顾衡之定的,是通敌叛国的罪名,顾阗之依魏先生之言,隐瞒了三皇子还活着的事实。
“本来答应送你走的。”顾阗之言辞恳切的说,其实,他打算战胜归来,就了结顾衡之的性命,“可是琼保骗了我,让我失去父皇的信任,衡之,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能怎么做。”顾衡之知道他这个二哥城府深沉,反正自己现在无牵无挂,顺着他也无妨。
“随我去见父皇,为你和三弟妹正名。”顾阗之想,父皇知道三弟没有死,心里的怨气应该会减少几分。
“好。什么时候。”顾衡之淡淡的答应。
“你不把凤华公主接回来?”顾阗之作为难状,“琼保怎么说也是我的幕僚,我没管好手下的人,差点让你们送命,为兄总得当面跟三弟妹赔礼道歉吧。”
“不了,擎渊有她的亲人朋友,婧儿在母国,总比在我身边开心。”顾衡之也有自己的考量,陈婧在东海,除了自己,无亲无故,万一出了事,自己不能护她周全。还是让她留在擎渊安全,顾衡之坚定地说,“还望兄长,莫在父皇面前提起,让公主回东海的事。”
“那是自然,自然。”顾阗之假笑,他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答应。
......
擎渊大军回城。
长信候和冯阳候相约来到将军墓,拜谒夏青云和夏府的各位先人。
三杯烈酒,敬天敬地敬诸将。
“诸位将军放心,东海受此重创,得消停个十几年了。”
长信候是武将之首,夏青云走后,他一直诚惶诚恐,步步谨慎,担心无法承此大任。
这次因祸得福,东海这个心头大患已不足为惧,擎渊国威日益强盛,周边小国无不敬畏。
舒寥国捡了个大便宜,长乐帝特意派使者答谢舒寥传递消息的恩情。舒寥国主本意在自保,却意外收获了擎渊这个强大的保护伞。
“邱叔,你刚带兵的时候,就这般稳重吗。”骆晟的记忆中,长信候打仗,总会给人一种慢工出细活的感觉。
邱向猷一笑置否,“我刚随军时,比你们很多人还急躁。”
“看来邱叔也曾年少轻狂啊。”骆晟打趣道。
“我见过最稳重的人,就是夏青云。”长信候追忆故友,那是自己一生的榜样,“战场变幻莫测,无论何时发生什么情况,他却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许是两位老将军走得早,夏青云一个人撑着庞大的军队,他若是乱了,就会军心不稳,四方不安。
焚金部中,族长巴雅特廪青同润火部族长博尔乌梁,也在讨论两个大国间,这场颇具规模的战役。
“此战后,东海再也无法撼动,擎渊的地位了。”博尔乌梁冷哼一声,“赔了盟友又折兵啊,想想都替东海皇帝难受。”
“东海这次突然向擎渊发难,背后必定有人挑唆。”廪青叹了口气,一纸盟约,白纸黑字的信任未必牢靠。
“无耻小人哪里都有。”博尔乌梁见怪不怪道,“多年前,巽土那位,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还不是掀起了一场战乱。活该最后祭了台。”
“还好这些年,五部没再出现这种人,要不然,难免不被钻空子。”廪青庆幸道。
五部远离红尘纷杂,世事喧嚣,不与外邦为敌,民众自得其乐。
廪青想起夏青云曾提出的天下大同,或许在五部,有朝一日能够看到此番景象。
也不知珅骞在擎渊玩够了没有,也不知这家伙被什么吸引了,连传了两封信,还不见人回来。
待润火族长离开,廪青带着一张无奈脸,又提笔给珅骞写信,过一过二不过三,要是他这次还不回,就得派人押他回来了。
博尔乌梁回到族里,径直去了他放兵书和军事图的阁中,他喜欢研究兵法和阵型,还用泥巴捏了士兵和各种地形地貌,演练史书上记载的著名战役。他这一方阁室,就是一个个小战场。
模拟擎渊和东海的海战,他正演练得起劲,军事图上突然多出来一个影子。
博尔乌梁反应极快,侧开身,拳脚向站在他背后的人袭去。
那人巧妙的躲过,似乎不欲动手。
“来者何人。”博尔乌梁看不清他隐藏在黑色斗篷中的脸,先把自己的泥人往桌子里边推了推,别给摔了。
“来族长之忧的人。”他从斗帽中露出脸来,“鄙人琼保,见过族长。”
博尔乌梁看出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奥。我没什么忧愁。你走吧。”
“不,族长有。”琼保笃定道。
“你烦不烦。”博尔乌梁被他打乱了思路,本来就很不耐烦。
“润火族长,你心里就没担心过,沙水部会像东海对擎渊那样,有一天反手灭了你部吗?”琼保善于诛心,攻击他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这一手段百试不爽。
“五部歃血为盟,和平共处。”这人不只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江湖骗子,一身挑拨离间的气质,博尔乌梁无意与他废话。
琼保嘲讽的说,“擎渊和东海,也缔结了盟约,两国还是姻亲,不照样翻了脸。”
“大国之间的利益纷争,争疆夺土有什么好奇怪。”
“既然族长提到了‘利益’二字,鄙人想问问您。”琼保的眼神冷轧,让博尔乌梁很不舒服,“巽土先人留下了的五部相克之预言,众所周知。焚金部,会不会因为担心润火部危及到他们,而先发制人呢?”
“你怎么会知道巽土的预言。”博尔乌梁审视着琼保,方才想起这人指的是众胜寡、水克火,精胜坚、火克金二事。
“不重要。”琼保迎上博尔乌梁的目光,“族长讲义气,我才有心帮您提防。至于有没有心怀鬼胎之人,想借此挑起事端,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就是那个心怀鬼胎之人吗。”博尔乌梁看着这个贼喊做贼,鬼说打鬼的人。
“族长啊,害人之心不可有。”琼保摇摇食指,“防人之心,不可无。”
琼保从不认为,人和人之间,有比石固比金坚的信任。更何况,滴水穿石,烈火熔金。
第九十八章 千里书
廪青为了喊珅骞回去,用心良苦,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沈骞的大嫂看到自家丈夫、焚金族长,没有漫山遍野的跑马打猎,而是坐在书案前翻阅各种文学典籍,舌头僵住,这人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半晌才小心的问他,“族里遇到麻烦事了?”
廪青摇摇头,没空搭理她。
族长夫人伸手探了探廪青的额头,不烧啊。
“你这婆娘,真是,不想点好。”呛怪着躲开她的手,廪青此时,正沉浸在遣词造句的困顿中,可比处理族中事务艰难。
廪青写完,都快把自己感动哭了。
前两封信都只写了一句‘回家’,廪青认为,珅骞可能觉得太敷衍,才赖在外面不回来。
为了表达清楚自己希望他回来的殷切之情,廪青一粗糙大汉,认真写起信来可谓一根头发分八瓣——细得很!
落下最后一个墨点,廪青把信拿给媳妇儿看,在她面前卖弄学问。
大嫂扫了一眼,她是个粗人,只会骑马射箭的豪放女子,不会裁衣绣花,也看不了酸诗一样的句子,直言不讳道,“族长啊,快去学堂当教书先生吧,这么大人了,把信写得婆婆妈妈唧唧歪歪,也不嫌害臊。”
“你懂什么。”不和她计较,廪青满心小有成就,洋洋自得,等着珅骞看完,感动的一塌糊涂回来。
泼墨挥毫千里传家信,遥寄兄长万般思弟情。
其实沈骞收到廪青的传书,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应和他大嫂差不多。
“吾弟珅骞亲启。为兄长记父母二人健在之时,笙磬同音,尽享天伦之乐,欢言笑语历历盈耳。今失恃失怙,弟又身处异乡,为兄日夜牵念,久盼与骞团圆。望骞收到书信,莫留恋别都异乡,速速归来。长兄廪青亲笔。”
字字情真意切,句句不离团圆。
沈骞翻了个白眼,这家伙把自己说得太可怜了吧,在族里的时候,也没见他多惦记自己。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这个没良心的,抛弃了大哥,让他一人独居似的,那不是还有大嫂和孩子陪着他。前两封信都是寥寥几字,就凭大哥的文学造诣,写出‘长篇’大论,自己再不回去,他大概就要急眼了。给你面子不要,后果很严重啊。
估计是族中事儿太多,让大哥烦神了,他急着喊自己回去帮忙。沈骞掂量着,再不回去,他就该派人绑我回去了。
夏芙蕖看到沈骞,只见他静坐在一旁,盯着手中的信纸,眉眼凝重,物我两忘。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从背后出声吓唬他。
沈骞打了个机灵,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抖了一下,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温声道,“丫头,别闹。”
“沈大哥。你在看什么。”夏芙蕖坐在一边,没有看信的内容,而是盯着沈骞的侧脸。
沈骞再仔细看了一遍,慢慢把信折起来,唇边挂上暖笑,看向夏芙蕖,四目交汇,“朋友来的信,讲了一些日常琐事。”
“别看了,陪我上街一趟。”夏芙蕖一把拉住沈骞的手腕,带他向门外走去。
夏芙蕖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容,她的一系列动作被暗处的苏锦看在眼里。
在祁门的这几年,只有苏繁逗她,夏芙蕖会笑着答几句,闲暇之时,她最常做的事,只有望着不同的地方,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发呆。
夏芙蕖在自己眼下,从无忧无虑的俏皮小丫头,长成剪水双瞳中藏满心事的少女。
苏锦护她,向父母一般爱她,却解不了她心中的忧愁。
因为苏锦不知她缘何生愁,只以为忘了所有,便是解脱。
而沈骞来了之后,不,确切的说,是两次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夏芙蕖身上,越来越有她从前的影子了。
活泼灵动,笑的次数多了,愿意和别人亲近,有时耍点小心眼,还会在自己面前撒娇。
像这种从背后吓唬人,也是从前的夏芙蕖才会做出的举动。
苏锦似乎有些明白,或许是自己太怕她出事,看管她太严,镖门规矩又多,约束了夏芙蕖的天性。
夏芙蕖差点命丧罕城墙头的事,沈骞没敢告诉苏锦。如果苏锦知道了,大概立即就会收回自己的想法。
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商铺都摆放了工艺精湛的纸质花灯,其上绘着吉祥的文字和图形。
街上挤满了人,都是来挑选花灯。
“丫头,你买这些做什么。”沈骞怀里抱着,手里提着的,都是夏芙蕖塞给他的花灯,大大小小各种形状十几个。
“过节啊。花灯节。”夏芙蕖甩给他一个得意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是花灯节吧。”
沈骞以前在擎渊的时候,从未赶上哪里过节。
“花灯节是一个祭拜追思先人,向上天祈愿的节日。”夏芙蕖开始给他普及知识。
花灯节是祁门附近特有的节日。也是夏芙蕖最期待的节日,因为她要许愿,在奚岷的时候还以为赶不回来过节了。
每年这一天,家家户户天不亮就要下榻,厨房里燃起炊烟,备下已去世的先人生前爱吃的东西,供奉在他们的灵位前。
到了晚上,满月逐空,街上都会灯火高悬,热闹非凡,四处飘着熏香的味道。月亮升至中天的时候,城民们打着花灯走到祁河边,在花灯上写上自己的愿望,有的花灯有底座,可以顺水漂流,有的把提竿解下来,可以随风升空,飘得越远,飞得越高的花灯,许愿人的愿望就越容易实现。
“你要许多少愿望?”沈骞看向鼻尖下满怀的花灯,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不要太贪心。”
“往年都是自己留一个,把最好看的给姑姑,虽然她也用不到吧。剩下的就送给小孩子。”夏芙蕖睁着大眼睛,眸中带笑,“今年还有给你的。”
这话触动了沈骞心里的弦,发出一串颤动的乐音。
“丫头,你这么说,是不是觉得...”沈骞眼中染上几分期待,拐着弯问了一个他以前就想知道的问题,“我在你心里,是和总镖头一样重要的人?”他其实想问,我是你心里重要的人吗。
夏芙蕖挑起一边眉毛看他,“看在你欠我一条命的份上,算是吧。”
这是什么逻辑?
夏芙蕖说完,笑逐颜开的向前走去,沈骞抱紧怀中的物件,姿势怪异的跟在后面
第一百章 中秋宴(上)
云去无痕,雁过留声。
玉壶光转,又到月圆。
一年一度中秋佳节,宫中照例宴请皇室宗亲。
急管繁弦,歌舞升平,红裙翠袖,团扇徘徊,凤箫声动,不绝于耳。
陈扶风在公主府里,陪陈婧吃饭。
两人都不喜宫中奢华热闹的气氛。
身着宽敞便装,吃些爽口食物,赏月。不用顾忌礼仪身份,还是这般惬意。
回都之后,陈婧收到顾衡之的平安信,信中关怀了陈婧的近况,中馈之思不言而喻,但只字不提接她回去。
知他无事,陈婧放下心结。两人都明白,燕门渡一别,日后天遥地远,山长高,水常阔,此生不复相逢。
稍作思量,陈婧回他十二个字,“长念救国恩情,唯愿两境相安。”
永泰二年,两国盟约作废,凤华公主陈婧与东海三皇子顾衡之和离。
“阿鸾姑娘,别忙了。”厨房中,陈婧撵陈扶风把菜端出去,不吝称赞,“姑娘有炊金馔玉的手艺,也不知谁家的儿子福气好,能娶到你。”
“公主过誉了。都是些家常菜。”阿鸾把最后一道菜盛在盘中。在青越观的时候,她管师兄弟们的伙食,陈扶风那小子吃自己做的饭吃了好几年,也不见他觉得福气好。
三人都在青越观待过,阿鸾和陈婧一样,口味清淡,炒出来的菜自然合公主心意。陈扶风爱吃肉,自觉地从味全楼提了荤菜回来。
陈婧往陈扶风碗里夹了几片菜叶。
“你皇兄替你物色了几位世家小姐,听说你连画像都没看,就一口回绝了。”
姑侄两人谈心,阿鸾不好插嘴,看似在一旁扒饭,实则支着耳朵听陈扶风的回答,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些凡脂俗粉,怎入得了陈扶风的眼。
“奥,对了,还没来得及跟姑姑说。”陈扶风咽下嘴里的肉,“过了中秋,我就去祁门。”
“蕖儿在祁门?”陈婧还不知此事,“既知她在何处,让你皇兄下旨,把她们接回来不就行了。”
夏芙蕖在,她姑姑和娘亲肯定也在。
陈婧出嫁的时候,苏锦随军在外,没来得及告别。
这一直是个遗憾。
现在把她们接回来,又可以见到了。只是不知苏锦是不是嫁人了,夫家乐不乐意。
陈婧还沉浸在美丽的臆想中。
陈扶风看姑姑在跑神,伸出油腥腥的爪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姑姑。”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陈扶风俊眉微皱,陈婧一点心眼都没长,“夏将军是枉死,可在尚未圣裁时,夏府亲眷就逃离都城,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无人不晓。被人追杀也好,覆巢之卵也罢,这都是我们的想法。朝中某些言官是什么德性,大张旗鼓接她们回来,难免被人诟病。”
陈婧不曾思虑到这一点,瞬间面带愁色。
“风儿,听你的意思,这平王的身份,你不打算要了?”陈婧和长乐帝有相同的心思,都希望陈扶风能留在都城,娶妻生子,安度一生。
“哪能啊,我还得明媒正娶,迎蕖儿进王府呢。”陈扶风勾起嘴角,想想就开心。
当陈扶风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番话,阿鸾还是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臭小子,你想怎么办?”几年没见,这个侄儿修炼成精,鬼主意多得很,陈婧到想听听,他有什么两全的解决办法。
“先帝对夏将军有愧,夏府的宅院一直空着,最近群臣以躬行节俭之名,上书请求处理空弃的宅院。我打算奏请皇上,将夏府赐予我做王府。”陈扶风安排得头头是道。
“阿鸾怎么办。”陈婧看出阿鸾对陈扶风有意,不想这丫头受委屈,“你恢复王爷的身份后,她去哪儿,你客栈的人去哪儿。”
“客栈的兄弟多有技艺傍身,之前打仗获了军功的,可以在军中谋饭碗,没有军功的,等我拿了俸禄,就让关门的客栈重新开张,他们有落脚之处,随时可以做别的营生。”替陈扶风卖过命的人,他一个都不会亏待。
陈扶风的视线转向阿鸾。
阿鸾感受到他的目光,身形僵了僵,不自然的看过去。
“以我义妹之名,请皇上封她为郡主。日后她有了中意之人,再请赐一门好亲事,姑姑觉得,这样可好?”
陈扶风早就替阿鸾打算好了,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
“最好也在都城。”陈婧补充道。
“那是自然。”陈扶风嘴里叼着鸡翅,笑眯了眼,到时候走家串户也方便,有了小孩子,也可以在一起玩。
陈婧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阿鸾,“阿鸾姑娘,你意下如何。”
阿鸾飙泪,原来陈扶风没想赶她走,抬手擦掉不争气的泪珠,小声跟陈婧说,“阿鸾愿意,谢过公主。”
陈婧抚上她的后脑勺,“傻丫头,哭什么,你也听扶风说了,要与你义结金兰。日后我就是你亲姑姑,王府和公主府,都会为你撑腰的。”
“姑奶奶,你别感动成这样,好像我以前对你多不好一样。”陈扶风已经感受到陈婧对自己怒目而视,明明他才是亲的好吗!
“本来就是。”阿鸾瘪瘪嘴,小声嘟囔。
祁门。
四更天刚过,夏芙蕖就喊沈骞下榻。
窗外薄雾冥冥,沈骞瞅了瞅黑蒙蒙的天空,还以为又要过花灯节。
沈骞一路闭着眼,被夏芙蕖带到盛禾斋排队,他们店里有特制的中秋糕点,每年八月十五才吃得到。限量,每年夏芙蕖都早早来排队,给镖局里每人买一块。
“丫头,你想吃跟我说一声就得了,我帮你来买,这夜深露重的,别着凉了。”沈骞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夏芙蕖身上。
夏芙蕖三下两下还给他,她也是习武之人,哪会如此容易受凉。
看沈骞有了精神,夏芙蕖捋着发梢,絮絮说,“沈大哥,前些天,姑姑给我讲了一些故事。”
“总镖头讲了什么?”沈骞装作一无所知。
夏芙蕖耸了耸肩,“姑姑没明着说,不过一听,就知道是说的我爹娘。”
沈骞呵呵一笑,苏锦不是善于说谎的人,夏芙蕖又心思通透,看穿很正常。
“姑姑说,你认识我爹啊?”
沈骞颔首,总镖头连这个都告诉她了,“有幸见过令尊。”
“沈大哥!”夏芙蕖激动的抓住沈骞的手腕,“我觉得,我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会甘心被人冤死在大牢里!”
夏芙蕖不相信,也无法接受,苏锦看她抱着一丝残念,便告诉她,可以去问沈骞。
“你告诉我,他不会的!”夏芙蕖像一只困在牢中的小兽般执拗。
“丫头,你有些心理准备。”沈骞扶住她的胳膊,“我每年到都城祭拜的,就是你父亲,夏青云。”
夏芙蕖愕然一怔,“原来,我就是冯阳候口中,那个死去的将门之女。”
曾经的夏芙蕖,确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她,连血海深仇都忘掉了,连父母的坟头都不知道在哪里,根本就是一个白痴。
排到队伍前头,沈骞接过点心,付了钱。
夏芙蕖拿了整块点心,粗暴的放进嘴里,泫然泪下,心里堵得慌是真的,可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沈骞不忍,猝然想起一样东西。
他从腰间取下夏青云给的玉佩。
“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夏芙蕖斜过眼,唏嘘道,“你的玉佩。”
“这是夏将军给我的。”沈骞的话音,种种砸在夏芙蕖耳畔,她抬手摸了摸,沈骞反手将玉佩扣入她手心,“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
在沈骞柔和的注视下,夏芙蕖接过去,慢慢贴向心口。故人遗物,哀景伤情。
第九十九章 花灯节
苏锦的厨艺跟她的武功天壤之别,不过还凑活,夏芙蕖更是五谷不分,所以供奉用的食物,一向都是拜托苏繁的夫人做好。作为回报,夏芙蕖会送三只好看的花灯给小舅舅家。
夏芙蕖对自己爹娘喜欢吃的菜式没有印象,但苏锦每年都准备同样的东西,也就记住了。这里没有她爹娘的灵位,拜品都是供奉在苏锦房内的佛龛前。
夜晚的祁河,水波中鳞光闪动,两岸欢声笑语,都是来放花灯许愿的人。
随着人潮走向祈福的岸边,沈骞仔细的写下五个字,愿丫头平安。
“这算什么啊。”夏芙蕖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大呼,“第一次许愿,神仙比较容易眷顾你,快换一个。”巡视着周围,夏芙蕖一边看还有没有空着的花灯,一边自言自语道,“一定要许个...”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她只好用手在面前比划了个圆圈,“许个大点的愿望。”
沈骞拉住夏芙蕖的手腕,“别找了,你的平安,就是我心里最大的事。”话音未落,沈骞就解开提竿,让花灯飞进夜幕中的万千群灯中,瞬间就看不到他的是哪一个了。
夏芙蕖没去理会沈骞这句情深义重的话,她看向天空中,繁星般的花灯在头顶上汇合成一片灯海,与星河一道,熠熠光芒洒遍清凉夜色,她兀自嘟囔着,“好可惜啊。”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放到天上而不是放入水中?”沈骞看出她有意回避自己的话,不想让气氛显得太尴尬。
“为什么?”夏芙蕖破天荒的接了沈骞的话茬,而不是移花接木转移话题。
“我看你把提竿解开了。”沈骞用眼神指了指她手中的花灯,“是因为,放上天的更容易实现吧。”
“聪明,一点就透!”夏芙蕖笑颜舒展,毫不吝啬的夸奖道,“离得近,神仙容易看到。”
两人坐在岸边,观赏一年一遇的盛景。
“丫头,以前你都是一个人来?”沈骞记得夏芙蕖提过,苏锦不信这个习俗。
“对啊。”觉得不妥,夏芙蕖转念一想,又说,“也不算吧,你看,这么多人来许愿呢。”
沈骞仿佛看到了孤零零站在人群中间的夏芙蕖,心头一酸,很想以后都陪他一起来。可他看过廪青寄来的书信后,明白这只是奢望。
“为什么会相信,有神仙帮你实现愿望。”沈骞不信神,不信邪,只信事在人为。
“以前许的愿望,大多都成真了啊。”夏芙蕖一板一眼的说。
“你都许过什么。”沈骞好奇道,夏芙蕖的愿望,一定不平凡,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反正去年是想上战场。”夏芙蕖转身面对沈骞,“多神奇啊,你不觉得吗,姑姑以前都不让我出门的,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夏芙蕖呵呵一笑,“不过呢,也可能是因为遇到了你这个吉祥物。”
吉祥物?沈骞受宠若惊。
“为什么想上战场?”他就想不明白了,一个姑娘家,虽然不是娇生惯养吧,也太迷恋打打杀杀了。
“总觉得,那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夏芙蕖对打仗这个概念,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似乎能听到很久之前,有人在她耳边,讲着用兵如神、克敌制胜的故事。
如今去走了一遭,固然其中凶险超过她的意料,这种熟悉感却更甚了,而且她站在罕城墙头的时候,似乎跟另一个自己重合了,是那个不曾失去记忆的自己,“沈大哥,你说我爹,不会是个将军吧。”
沈骞一愣,方才记起夏芙蕖是夏将军女儿这件事。
你爹,确实是将军,还是个所向披靡鲜有敌手的大将。
沈骞别开夏芙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去问总镖头,她应该知道。”
“那样会让姑姑记起不开心的事情。”姑姑从来不提及过往,那一定是一段伤心的旧事。
“丫头,你在花灯上许了何事?这样,把今年想做的事情告诉我,我帮你实现。”沈骞想在离开前,再为夏芙蕖做些什么,至少做一次她心中的神仙。
“把记忆找回来。”夏芙蕖郑重的说,她目前的愿望,只剩下一个了。
“还有呢。”沈骞追问。
“没有了。”其实去年,她贪心了一次,想要一个挚友,然后就遇到了沈骞。
“好。”沈骞应下,记在了心里。
身边的女孩不明所以的笑了笑,自知此事难如登天。
夏芙蕖以为苏锦从来不许愿,其实,苏锦都是等人散了之后,再到岸边,默默题字,把夏芙蕖送给自己的花灯放进河里。
以前的愿望都是,“愿蕖儿平安快乐长大。”
今年换成了,“愿蕖儿嫁个好人家。”
每年的花灯节,都是苏锦最想念夏青云和杜若水的时候,也是她放纵自己回忆过去的日子。她孤身坐于岸边,从夜阑声轻一直待到东方曙光初明,一遍遍重复这些年里,剜在心间无法忘却的事情。
星月消隐,逝水东流,故人旧梦,归已成空。
沈骞送夏芙蕖会镖局后,又悄然折回到河边,一直在想怎样能让夏芙蕖恢复记忆。
“总镖头。”沈骞的声音在苏锦身后响起。
“沈少侠,你还没走啊。”苏锦起身,看向身后的人。
“总镖头许了什么愿望。”沈骞提步走向前去,站在苏锦旁边。花灯都走远了,苏锦那盏灯孤零零的渡在水中,缓缓向前漂移。
“随便写了些。”苏锦被他无意中撞穿了隐瞒夏芙蕖多年的秘密,绷着脸。
“和芙蕖有关吧。”沈骞了然的笑了笑。
苏锦缄口不言。
过了良久。
“以前有个人,蕖儿曾经不计代价,闯进禁地看他,帮他脱身。”苏锦想起陈扶风,不知平王迎娶王妃了没有。蕖儿和他,注定有缘无分吧。
沈骞想,定是很重要的人,才有幸让芙蕖为之不管不顾拼死相护。
以前,沈骞一直遗憾,夏芙蕖处境艰难之时,自己不在她身边。
此时,反倒有一丝庆幸,他错过夏芙蕖的那些年,她都不记得了。而自己的出现,夏芙蕖可以记很久,终此一生,也不会遗忘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可是芙蕖把他忘了。”也不知那位倒霉的兄弟是谁。
“她忘记的,又何止这一个人。”苏锦深知,若是夏芙蕖有的选,不会愿意忘记他们。
沈骞沉声说,“总镖头,你是芙蕖最亲的人,这些该由你来告诉她。”
“我跟你提过,强行刺激记忆,蕖儿会有性命之忧。”苏锦神色复杂。
茯苓堂里,朱大夫曾叮嘱,记忆一旦封印,只能靠她自己想起来,强行刺激,将危及性命。
第101章 中秋宴(下)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白露打枣,秋分种麦。
夏芙蕖哭累了,枕下沈骞的胳膊睡着,流了他一袖口水。
“沈大哥,不好意思啊。”夏芙蕖瞟见沈骞衣袖上的水渍,呵呵一笑,厚颜而道,“你回去记得洗啊。”
“心里还难受吗。”沈骞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并不在意上面的洇痕。
夏芙蕖抬起眼,眸中丝丝缕缕的混沌转瞬变成拨云破雾的透彻。
她直了直背脊,目光如炬,盯着前方,天地汇聚而成的某个点。
“沈大哥,我有十几年的记忆是空白的,虽然....”夏芙蕖手中没有着落,攥住空气,又放开,喑哑着嗓子说,“虽然姑姑和镖局的人们都待我很好,但是...但是...”她抓住自己的衣角,双唇摩挲喉中发出的音节,掷地有声的说,“但我还是想试试,把记忆,找回来。”
“丫头,有什么打算,尽管告诉我。”沈骞意会,除非想起来,否则失去的记忆会是她往后余生的心结。
夏芙蕖深思熟虑后,不紧不慢道:
“沈大哥,姑姑也只是说我娘下落不明,说不定她还活着。”夏芙蕖睡着的时候,脑子里有块地方装了某个念头,一直清醒着,“我想回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一边打听我娘消息,一边找坏人报仇。”
同时,沈骞也做了决定。
“好,我陪你去。”他决定先回五部报个备,再返程陪夏芙蕖去都城。
“姑姑她...”夏芙蕖做这个决定,担心苏锦难过,又怕姑姑不同意。
“放心吧,丫头,我会帮你说服总镖头。”沈骞眼底,让人心神安宁的坚定呼之欲出,“你只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今夕共室亲友聚,千里婵娟,月华锦绣。
君道何年更重逢,把酒言欢,勿话离忧。
晚上吃饭的时候,夏芙蕖照例开封了月前酿制好的桂花酒,倒入备好的瓶中,再一一满上面前的三个杯子。
夏芙蕖难得不穿武服,换上女儿家的衣服,看得沈骞两眼发直。
“姑姑,我敬你,蕖儿谢谢你带我回祁门,谢谢你照顾我。”这话情真意切,在某种程度,夏芙蕖是把苏锦放在母亲一般的位置上敬她爱她。因为没有苏锦,她夏芙蕖就像断根浮萍,落枝飘絮,无依无靠,四方流离。
“怎的这么说。”吃中秋饭的时候没这个规矩,苏锦眼神中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料想夏芙蕖有事要告诉自己。
“姑姑,我想回咱们之前住的地方。”夏芙蕖鼓起勇气,终于说出这句在心里默念了几百遍的话。
苏锦神情莫测,双唇轻启,还未来得及说话,夏芙蕖口中便像连珠炮一样往外蹦字。
“姑姑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你把蕖儿养这么大我却突然说要离开你。可我真得希望想起来所有的事,找到我娘的下落,找到害我爹的仇人。但姑姑我保证...”夏芙蕖不敢看苏锦,深呼吸一口气,索性闭上眼,举起右手做发誓状,“一年,如果一年后我什么都没找到,蕖儿就回来陪你,往后绝不离开祁门半步,成吗?”
夏芙蕖说完,眼睛睁开一条缝,浅橘色的光线在她颤抖的睫上跳跃。
“先吃饭,这事以后再说。”苏锦抬手让她坐下,拿起筷子,看了沈骞一眼,表示开饭,貌似并不打算搭理夏芙蕖刚才的一番壮志豪言。
这算是什么操作,那些夏芙蕖以为苏锦会有的反应,她无法在苏锦密不透风的表情上捕捉到一种。
夏芙蕖不知如何收场,悻悻的坐下,用余光瞟了一眼沈骞。
那人立刻接收到信号,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今儿穿的这衣服真好看。”又夹了一筷子菜给她,示意夏芙蕖闭嘴,“总镖头你说是吧。”
“恩。”苏锦淡淡应道,“蕖儿生得好看,穿什么都漂亮。”苏锦夸起人来也像话家常一样平淡,却惹得夏芙蕖一阵脸红,“她父亲取‘芙蕖’二字为名,意在祝愿她,能像芙蕖花一样,一生绚烂祥和。”
原本夏芙蕖看沈骞的眼神像要吃人一样,听了这话,瞬间放软了目光,心虚的帮苏锦和沈骞碗里添了些菜,老老实实的吃饭。
用过,饭夏芙蕖收拾好碗碟,出去清洗,她向沈骞使了个眼色,靠你了!
沈骞给苏锦倒了茶,试探道,“总镖头,芙蕖的话,您意下如何?”
“是你出的主意。”抿了抿茶水,苏锦斜睨了沈骞一眼。
沈骞装出憨厚的样子,“芙蕖有主见,我只不过是支持者罢了。”
苏锦笑叹,“蕖儿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今天能说出来,我其实很欣慰。”她看向沈骞,含笑道,“想必是沈少侠给她的勇气。”
沈骞纳罕道,“您不怪我?”不怪我劝她离开你?
苏锦徐徐摇头。
沈骞斟酌着开口,“总镖头,其实,是芙蕖的坚持和执着,给了我勇气。如果我早一点认识她,说不定有些事情,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沈骞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有一天,竟会亲手揭开蒙灰的过往。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沈少侠有容地揽天的胸怀,当明白知足立命随遇而安的道理。”苏锦的话,旁敲侧击着在外面偷听的夏芙蕖。
“总镖头,我怕芙蕖有一天想起往事,要去弥补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所以我想带她,回你们之前的家看看。您可愿意,答应芙蕖出镖门?”沈骞请求道。
苏锦无奈的说,“我答应了她母亲,要护蕖儿一世安宁,再不踏入那里一步。”
“可她对过去有心结。”
“有些事,记住了反倒徒增烦恼。”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
“总镖头,你我总归是局外人,不如给芙蕖一个选择的机会,让她自己做决定?”沈骞提议。
夏芙蕖偷听累了,沈骞说完,她适时推门走进屋内。抬眼看去,姑姑和沈骞的眼神对撞,有种剑拔弩张之势。
苏锦回看夏芙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目光,“蕖儿,倘若你回去,记起了从前的事情,那意味着,有太多的牵绊和沉痛在等你。”
苏锦最是知道未亡人的辛酸和苦楚,才死死按住尘封的往事,不愿意已经避开纷扰的夏芙蕖再去经历。
“放下执念,留在这里,平静的过一辈子。或者回到故乡,重启旧事。蕖儿,你自己选。”
第102章 润火部
苏锦站在阡陌交通的路口,望向身后的秀水青峦。曾经阔别此地二十余年,原以为只把这里当做借宿之地,久而久之,竟也生出离家远游之感。
此去前途未卜,再归不知何夕。
苏锦决定去东海找琼保报仇,没有告诉任何人。
只留书一封给镖主,交代了镖局里的事务,另留了信给沈夏二人。
“蕖儿,原谅姑姑不辞而别,我去找咱们家的仇人了。只管做你想做的事,不要牵挂我。同许一年,无论结果如何,祁门一见。你也知道,我们以前的家在都城,去走一遭吧,姑姑会在远方祝福你。沈少侠,谢谢,拜托你,帮我保护蕖儿。望顺利,珍重。”
夏芙蕖久久不能平静,姑姑心中想必早有此打算。
“丫头,总镖头不告诉你,大概也怕你不同意。”沈骞方知,苏锦从未甘心,在镖局安身立命度此余生。
苏锦既知夏芙蕖对往昔旧事的执念,那夏芙蕖当然也会理解她做此选择的决心。
“姑姑知道仇人是谁,却没有告诉我,那我只有去都城问了。”夏芙蕖眸色沉了沉,家仇不能忘,不能让姑姑一人面对,“那就先去都城,问得此人是谁,再去报仇。”
其实,苏锦和夏芙蕖的想法都很简单,可两人为对方考虑的太多,始终不曾把话说开。
不然,报仇、寻祖两件事,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天。
“蕖儿,在祁门等我回来。”沈骞动身回五部报备,夏芙蕖留在镖局等他,顺便替苏锦处理交接镖头一职的事情。
一件惦念很久的事提上日程,突然得逞的不真实感笼罩住夏芙蕖。
……
润火部。
“族长沉迷于调兵遣将,不亲临战场,又怎解其中滋味呢?”琼保消停几日,又出现在润火部族长面前。
博尔乌梁积压了许久的怒气正要发作,他愤愤的抬头,对上琼保眼睛的瞬间,却如鲠在喉,仿佛被夺走了声音。
琼保本就深不可测的目光如幽冥鬼火般钳制住博尔乌梁的视线,博尔乌梁一脸迷茫,头皮一阵发麻。
“我、要、构、兵、打、仗。打、仗。”灵魄深处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回音。
似海风在贝壳中回旋,这声音如幼蚕吐出的细丝长线,缠绕在心头,怎么都掐不断,赶不走。
琼保勾起嘴角,傀儡术还真是好用,对方心里有欲望的时候,尤其容易被控制。早从和硕华秀那里偷学此术,从前很多事也就不用大费周章了。
博尔乌梁最近像变了个人一样,肉体凡胎,躯壳还是那个躯壳,内里却早已换了心魂。
“廪青啊,你看擎渊国这大片的沃土,什么时候,我们也去和他们交交手,过过招。”博尔乌梁看着地形图,两眼如饿狼扑肉一般,盯着擎渊那方厚土。
博尔乌梁的意思,廪青琢磨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位老兄,是想和自己一起攻打擎渊?
“老哥哥,几月前你还对东海的行径嗤之以鼻,今天怎么反其道而行之了?”廪青宛转的说,他也知博尔乌梁喜欢兵法,可老兄一向有分寸,这种话,不像一时兴起才说出来的。
虽说两地为争个把俩仨的土地交战,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五部一向不主动攻击外邦,廪青又记着和夏青云的约定,才对这事敏感了一些。润火部从前同样不问外族事,如今难道也动摇了?
发觉廪青一直用审视的眼神看着自己,脸上挂着痛心疾首的表情,博尔乌梁嘴边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开玩笑,开玩笑。”他打着哈哈,拍拍廪青的肩膀,笑得诡谲,“诶,不是我说,老弟啊,你今天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直到博尔乌梁又如往常一样谈笑风生,廪青才放松了警惕。
“咳,最近看了几本书,有点神经过敏,你也知道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用词不当,见笑了,见笑了。”廪青老脸一红。
“老弟,珅骞老弟还没回来是不,要不要老哥我替你去走一趟,把他绑回来?”博尔乌梁自顾自的提议道。
话音刚落,某人便从外面挑帘子走进来,笑得一脸春风灿烂。
“博尔老哥在说什么呢?”沈骞穿着擎渊人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上族服。
“小骞!”廪青乍一看见这个数月不着家的臭小子,拳头痒痒,想上去跟他摔几跤。
“大哥好!博尔大哥好!”珅骞迈着大步,抱拳道。
“好小子,多邪门,刚说到你,这就回来了。”博尔乌梁眯起眼睛,打量着珅骞。
“劳博尔大哥惦念了。”珅骞笑弯了眉眼。
“行,你们俩兄弟,我就不打扰了。”博尔乌梁很识相的走开了。
“博尔大哥,有空来喝酒!”珅骞回到家,心里自然也高兴。
“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廪青瞅着他身上的衣装,缎面细腻,秀气文雅,也适合珅骞穿,就是少了几分刚硬之风,疏狂之意。
“咳,回自己家,还用择个良辰吉日啊。”珅骞一提袖口,无所谓的笑了笑。
“这么久才回来,在外面是遇到了什么事吗?”廪青看着弟弟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本来以为,珅骞是遇到了中意的姑娘,不过看他一个人回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说呢,这几个月,过得特、别、精、彩。”珅骞意犹未尽的说。
“跟哥讲讲,有啥新鲜事,怎么个精彩法?”廪青不曾出过五部,看珅骞说得起劲,好奇道。
珅骞笑得耐人寻味,摸摸他哥灰白的鬓角,“干说没意思,就着烈酒烤肉,我慢慢讲给大哥听。”这段日子在擎渊吃得细腻,珅骞掉了不少膘,可得补补。
“摆酒,上烤炉!”廪青当即吩咐道。
……
珅骞大段大段都在讲夏芙蕖,讲她如何救了自己,讲了她用剑术入军,讲她在城墙上牵制敌人……
“这位夏姑娘,果敢,真性情,烈火烹油一样。”廪青指着面前的火堆,称赞道。
“大哥也这么觉得吧。”珅骞猛灌了口酒,亮出底牌,“你说这么有胆识的姑娘,现在有事需要我,咱能不去帮忙吗?”
“切,你小子,怂了吧,喜欢人家就直说!带回来,大哥给你做媒!”廪青大手一挥,不屑道,“整那些有的没的,找什么记忆啊!人得向前看!”
珅骞看着大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大嫂当年,也是焚金部数一数二的美人,也不知是怎么跟了这个没情趣的土包子。
“这不一样。”珅骞摇摇头,就知道大哥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本以为就这么谈崩了。
“你们年轻人的花样,我也不懂。”廪青睁了睁酒醺的眼睛,“想去就去吧,反正我拦不住你。”本来吗,腿长在珅骞身上,他想去,自己还能把他打残还是怎么着?
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第103章 青梅酒
数岁无根寂寥身,万荷仲夏得见君。佳节识尔惜我意,高山流水遇知音。
正值年节,需要护送的贵重礼品多,到了镖行的旺季,镖局里人手不够用,夏芙蕖也出门了。
沈骞回祁门后,算了算夏芙蕖回镖局的日子,先走了趟镖。
临近祁门,沈骞发觉树林里有异响,提醒左右的镖师,“林中有人,多加防备!”
看他们放缓了脚步,林中之人也不藏着掖着,堂而皇之的现身,他身着玄色长袍,戴一副鎏金面具。
“眼前这位,是哪个道上的朋友?”沈骞暗想,这趟生意已经做完了,此人不是来劫镖的。
“少侠,能否借一步说话?”面具人阴沉的嗓音传入耳中。
“沈镖头,小心有诈!”一旁的镖师皱起眉,手掌牢牢按住防身的利器上。
“无妨。”沈骞提步走近。
站在离面具人两步远的地方,沈骞俊眉一挑,“兄台有何指教。”
面具人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三日之内,若你无意回五部,此地必遭大难。”
沈骞眼中戾气一凛,未来得及细问,面具人便脚底抹油,腾空而起,离开了几人的视线。
“沈镖头,他说了什么。”几个镖师跟上来,那人举止怪异,一定不是善茬儿。
“江湖术士吧。”面具人一句话说的云里雾里,从字面上来看,就是如果三日后,沈骞不回焚金部,就有人来对付祁门了。
不信,又不敢不信。
此人定不是大哥派来的,廪青若不想他涉足此地,直接把他困在焚金部即可,大可不必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拖泥带水不是大哥的行事风格。
为了安全起见,沈骞回到镖局,一天三顿饭,按时在祁门镇四处巡视,却并未发现异常。
转眼到了第三日傍晚,点点余霞渐渐隐入无边夜幕,沈骞坐在廊前的石阶上,琢磨着面具人的话,坐立难安。
夏芙蕖发觉他不对劲,坐到一旁,关切道,“沈大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啊。”沈骞不想让芙蕖知道面具人的事。
“还嘴硬,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往外跑,是不是最近的饭菜不合你口味?”夏芙蕖以为沈骞回了趟家,把胃口养刁了。
沈骞语塞。
“沈大哥。”夏芙蕖无奈状,拉住他的胳膊,“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你这次回来,怎么还见外了。”
“丫头,我...”沈骞总算想到的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镖师惊慌失措满面惶恐的跑过来。
“沈镖头!夏镖头!有人袭击祁门镇,镖主喊你们去帮忙!”
“好。”夏芙蕖急声应道,镖局做江湖生意,断了某些道上的财路,难免有人上门寻仇。
夏芙蕖转身,要去换武服。
“丫头。”沈骞拉住她的手腕。
夏芙蕖回头,美目神情焦灼,对上沈骞迟疑不决的眼睛。
“沈大哥,你有事瞒我?”夏芙蕖自信对沈骞有足够的了解。
“外面的人,是来找我的。”沈骞的语气静水无波,看向夏芙蕖的眼神却满是留恋和不舍。
“什么?”夏芙蕖蹙着眉,眼廓一紧,茫然无解,“来找你的?”
“对,我的仇家。”沈骞稳声说,“我出去,他们自会撤离祁门。”
“你的命是我救的!要不要我说了算!”夏芙蕖气冲冲的拍开他的手,“你留下,我去把他们赶走。”
一不留神,沈骞抬手点了夏芙蕖的穴道。
“你...”夏芙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脸上匪夷所思,没想到沈骞会出此招。
“丫头,要是我不回来,为我立个衣冠冢吧。”沈骞想,如果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就让夏芙蕖以为他死了罢。
“记得带酒。”沈骞瞬也不瞬的望着夏芙蕖的面容,苦笑着说。
这张刻进心坎里的脸,这个让他倾尽柔情的人,以后怕是无缘再见了。
“命都没了还喝什么酒啊!你快把我的穴道解开啊!沈骞!!”夏芙蕖急得想跳脚,奈何动弹不得,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在微凉的晚风中瞬间蒸发的无影无踪。
沈骞最后抱了一下他的丫头,嘴唇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虔诚一吻。夏芙蕖的瞳孔,在沈骞下颌的高度,倏忽放大,两行清泪流下来,不知是焦躁还是害怕。
“青梅酒。”沈骞的气息撤离夏芙蕖,口中低低念着。
夏芙蕖酿的最有滋味的那碗酒,不是馥郁沁香的桂花酒,不是醇厚绵柔的江米酒,而是甜中带涩,酸中沾苦的青梅酒。
百种滋味百般品,人间难得几回尝。
像把她生命里的苦乐悲欢,都做了料,酿进酒里。
从前,珅骞千杯不醉,万杯不倒,什么酒都喝的下。
此后,沈骞只喝一种青梅酒,心中只放此一个人。
夏芙蕖杏眼圆睁,莫可奈何的看着沈骞毅然决然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沉之处。
……
半月前。
沈骞回程的时候,想起冯阳候在都城,给他去了信,并附上一张大哥给的银票,拜托曾经的上司帮他们安排个住宿。
如果他知道博尔乌梁的人就跟在后面,沈骞宁愿让夏芙蕖一辈子误会他是个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的小人,也绝不会再踏入祁门半步。
琼保的傀儡术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博尔乌梁在追踪沈骞去祁门的路上,曾经清醒过一段时间。
他环视周遭陌生的环境,皱着眉头问手下的人,“咱这是去做什么?”
属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博尔乌梁便在他诧异的表情中晕了过去。
因为琼保刚巧察觉到博尔乌梁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几个时辰后。
“族长,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属下去找医生?”属下见族长醒了,噼里啪啦的关怀道。
“无碍。”博尔乌梁制止了他,急忙问道,“我昨天,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您...您问咱们去做什么。”其实属下也不知道做什么,可族长让跟着,他还能赖在族里不动咋地。
“奥,对。我是想起来,我还没告诉你们吧,咱去把焚金部的二公子带回去,不然廪青老弟,放不开手与擎渊干仗!”博尔乌梁自圆其说。
“焚金部,要和擎渊开...开战了?”属下瞠目结舌道,焚金部一向倒置干戈。
“啊,不小心说漏了嘴。”博尔乌梁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眼神充满了失言的懊恼,又神秘兮兮的凑过头,“你说咱们,要不要给他们搭把手呢?”
“属...属下不敢妄言!”这种番邦大事,向来都是族长和地位高的族人共同商论,怎能轮得到他插嘴。
……
隐于夜色,珅骞绕开镇口打斗的人群,直接来到袭击祁门的队伍前。
看到是珅骞,前排自觉的让开一条道。
意料之中,珅骞认出这些是五部的人。
“博尔大哥?”珅骞诧然的看向眼前人,再望了眼身后,“是您的人?”
“没错。”博尔乌梁负手而立。
“为什么?”珅骞怒道,这是谁整的幺蛾子,“这是面具人的主意?”
“珅骞老弟。”博尔乌梁徐徐道,“想必你几日前也收到过消息,怎么办,你自己选吧。”
博尔乌梁示意撤退,如雷贯耳的骨笛声从山涧传出。
在镇口打斗的人立刻收招,撤回营地。行动有素,配合默契。
不消一刻,润火部的人全部撤走,留珅骞一人,回味着博尔乌梁那句,“你若不走,这还只是个开始!”
珅骞在原地琢磨着他大哥知不知道这件事。
哒哒一阵马蹄声,打断了珅骞的思绪。
循声望去,马背上一个俏丽身影,珅骞认出来人,“鹤岚?”
“大人,有人传信说您遇险,属下奉族长之命来接您。”
鹤岚跳下马,俯首跪下,行迎接之礼。
“鹤岚,你我是一家人,不必多礼。”珅骞扶起她。
鹤岚是珅骞假成亲的妻子,她的父亲蒙怨,罪名波及甚广。珅骞念她无辜,假意娶她为妻,借此救了鹤岚一命。
“大人,族长说,若有合您心意的女子,可以带回族中。”族长嘱咐的事,鹤岚断不敢忘。
“大哥知道了?没难为你。”二人假成亲的事,珅骞是瞒着廪青的。廪青若是对鹤岚说出此话,想来是猜出了什么。
“族长没有为难我。”鹤岚解释说,“大人,夜袭祁门,并不是族长授意的。”
至于幕后之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她也不知道。
今晚发生的事,有很多疑点。
看来得回到五部,才能把事情查清楚。
自己不回镖局,夏芙蕖也会去都城,不过带两个帮手而已,镖局有的是人。珅骞又给冯阳候写了封信,拜托他派人接应夏芙蕖。
那个飞来横祸青天霹雳的夜晚,祁门外的不速之客,听到本营的信号,迅速在缠斗中脱身撤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夏芙蕖在镖局等了半个月,沈骞一直不曾回来。
从此,带着决绝如铁的笃信,夏芙蕖踏上了不知通往何方,难料人归何处的道路。
其实,珅骞这段时间一直在祁门外候着,直到看见夏芙蕖是带着帮手离开祁门。
不放心,可是留下来,看这个架势,他只会给夏芙蕖带来麻烦。进退两难,珅骞不得已,只能牵肠挂肚,满面愁容的回了五部。
一载相逢受尔恩,城头患难辨己心。曾言长伴江湖路,劫后余生醉青梅。
第125章 画中仙(1)
和硕华秀静坐在桌边,看华峰自己跟自己对弈。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让人眼花缭乱,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较劲又无用的东西。
“你无不无聊啊,整天赖在这里,又不是你家。”华秀懒洋洋的说,由于那些帮他疗伤的人自做主张,他的内力完全被封住了,现在跟华峰动手,只能自讨苦吃,才用言语攻击对方。
华峰也是不得已,为了不让他再胡作非为,消耗生命,被各位叔伯唠叨了一番之后,只好留下来看住华秀。
“你自己瞧瞧,这里有家的样子吗。”华峰落下一子,注意力根本不在华秀身上,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分给他,“活了大半辈子,到现在都不娶妻。”
“我乐意。”孤家寡人挺好,活得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管你乐不乐意。”华峰唾弃道,“你为别人想想,沐娘守了你这些年,你不在乎她的情谊深重,也能看到她为了你鞠躬尽瘁吧,你就不能,就不能圆她个心愿吗。”
华秀悠悠的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你要是想看我成家,喝我喜酒啊,下辈子吧。”
与四十岁命终的恐惧纠缠了多年,现如今,手里可用的日子一天天变少,离那个坎越来越近,提起有关生死的字眼,却愈发释然。
“那位夏姑娘呢,你留人家在山上,意欲何为?”华峰想起夏芙蕖,她也是倒霉,平白无故的被华秀扣留在这里。
“跟她投缘。”华秀往后靠在椅背上,“想和她交个朋友而已。”
“得了吧,那姑娘侠肝义胆,若知道你和硕华秀是什么人,还不得把你碎尸万段。”华峰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故意刺激华秀,“你别以为换个名目,就能改头换面,洗去一身血腥。”
“你这人,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华秀愤愤不平道,“我收拾的那些人,都是他们不自量力,惹我了。”也只有在华峰面前,华秀偶尔会不清不楚的解释一两句。
华峰捻着棋子,久久不落,“你自己数数,有几次没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
“那是他们运气不好。”华秀理亏,无端升起一股闷气,“喂,我总不能在这里待到死吧。”
“你就老老实实的养病,族里的事我替你留意着。”华峰委婉的回答他,“不需要你找什么长生不死的法子,也别想着去外面翻云覆雨了。”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连沐娘进来都没有察觉。
“两位公子在说什么。”沐娘出声打断了两人间的硝烟味。
华秀瞪了华峰一眼,接过来沐娘手中的药。
沐娘看着药碗凑向华秀嘴边,华秀嗅到碗里的血腥气,皱了皱眉,又把碗放下,“还是用针吧。”
见华秀盯着自己的小臂,沐娘犹豫着开口,还是解释道,“公子,这血,不是我的。”
华秀收回视线,偏过脸,“谁的我都不会喝,去换一碗吧。”
以前,和硕华秀不会放弃任何一种延年益寿的药物。也从未如此认真的说过一句话。
沐娘与华峰对视了一眼,是从什么时候,这人从骨子里,开始由里到外的变了。
“这血,是夏芙蕖的。”沐娘,“她有话让我给公子说。”
和硕华秀冷淡的表情凝固住,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愤怒。
这些时日,他一直没有听到夏芙蕖的消息,与其说不想知道,还不如说不敢知道。
和夏芙蕖在一起的时候,他仿佛不是只手遮天的雪山主人,而是与她萍水相逢的江湖过客。和硕华秀不曾为因他而死的生灵哀悼,却在看向夏芙蕖眼里令人动容的暖意时,有一瞬间幡然悔悟的遗憾。
华秀竟似笑非笑的,问沐娘,“你伤了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夏芙蕖如春风过境,悄无声息,在他冰封已久的心湖占据一席之地,沐娘无意解释,跪下身,“请公子恕罪。”
“传我的口令,以后见她,如见我。”和硕华秀喜怒莫测,吩咐道。
在和硕华峰震惊的注视下,沐娘干干脆脆的答道,“是,公子。”
跟随和硕华秀的漫长年岁里,沐娘百炼成钢,学会把自己微不足道的情绪,埋葬进心底无人可知的角落,以此告慰自己的无怨无尤,日复一日的蹉跎和不忍回首的长情。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华秀尴尬的瞟了眼身旁两人,让沐娘起来,装作随口问道,“夏芙蕖想跟我说什么。”
沐娘看向桌上的药碗,平静道,“她说,等公子把药喝了,再让我告诉你。”
华秀犹豫了片刻,不耐烦端起药碗,夏芙蕖搞什么鬼,不是看不惯他喝人血吗,还这样跟他谈条件。
华峰啧啧称奇,和硕华秀这种一意孤行的人,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这个夏芙蕖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就照做了,真是不简单。
药汁从舌尖滑过,比平时的腥苦一些。
抹去唇边的残汁,华秀看向沐娘,“说吧。”
“她说,松林和总坛,公子两次救她于危急之中,解燃眉之急的恩情不敢忘。公子把这碗药喝下去,算是两不相欠,以后若有机会,必定加倍奉还。只是公子允诺的事情,她还是想要一个答复。”一字不落,沐娘如实相告。
沐娘倒是欣赏夏芙蕖的性格,看得长久,知道利弊,说什么是什么,不拖泥带水。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两人一正一邪,本就不该有交集,阴差阳错在这茫茫红尘中遇到,长痛不如短痛,也须有个了断。
和硕华秀琢磨着夏芙蕖话里的意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沐娘抿了抿唇,“公子,话带到了,沐娘先回去了。”
前脚沐娘刚走,后脚华峰便跟出来,把沐娘拉到一边,看了眼身后,低声问她,“你老实说,这小子还有几天可活。”
最了解华秀情况的人,只有沐娘,“回大公子,看现在的情况,公子他,已经到了最后一年。”这件事,沐娘在心里积压了很久,现在有个人听她说,不但不觉得轻松,反而更惆怅了。
华峰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沉默了片刻,只问出一句,“回天乏术了吗。”
沐娘委婉的说,“还请大公子想好万全之策。”顿了顿,沐娘觉得有件事,应该告知大公子,“大公子,只要不动用内力,公子的寒毒暂时不会复发,这顿时间,我想下山,去寻玲珑丹。”
无论世上还有没有这种药存在,总要再试一试,她才甘心。
“好。这里我看着,不用担心。”华峰颔首,“带几个帮手,姑娘家的,凡事留心。恩,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