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什么东西变的
两个人在野地里鬼混一晚上,还是舍不得分开。好容易熬到礼拜天,又早早的去了市里。
看电影,吃饭,然后就跑到公园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到石桌上打扑克,输了刮鼻子。玩一会儿,逐渐就发展到让刘万程亲一下,最后又改成让他摸一下。而徐洁赢了,还是刮刘万程鼻子。
徐洁扑克玩的比刘万程好,刘万程总是输,摸不成就开始作弊。其实,刘万程是故意输,逗徐洁开心。
他是有过和高秀菊的恋爱经历的,此刻的他,倒比当时爱高秀菊的时候,更爱着徐洁,也更加体会到年青和恋爱的美好。他更珍惜现在,更珍惜徐洁。
所以,他使出了所有的经验和所有的本事来哄的徐洁高兴,让她获得过去没有给过她的,更多的爱情和甜蜜。
直到礼拜一早上上班,徐洁还沉浸在两人世界的甜蜜里。想想刘万程把她弄得心里痒痒的,她就不由脸红。
一个月相处下来,在爱情的滋润下,徐洁慢慢放开了,渐渐变得自信,人比以前精神了许多,话也多了,走路都异常轻快,干活也带劲。
这些变化,恐怕连她自己都感受不到,但周围的同事们却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原先同组的几个男车工,很少有敢跑到她坐着休息的连椅上,和她一起坐着的。现在,大家不干活,都喜欢过来坐在她这里,和她聊几句。她是美女啊,男人哪有不喜欢和美女聊天的。
时间稍长,徐洁就渐渐感觉出来,其实,男人们也不是个个都想歪心眼占她便宜,人家就是和她说说话,别的也没什么。
大家在一起聊熟了,人家还会主动照顾她,碰上大活沉了她搬起来费事,同事们就会主动过来,替她把活上到卡盘上去。
天地一下子就变得晴朗开阔和可爱起来,这归根到底,还是刘万程带给她的好心情换来的。
年青身体包裹下的中年大叔刘万程,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真的让徐洁无可挑剔。疼她,爱她,知道她需要什么,尊重她的决定……除却有一点小小的坏,别的,实在就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就是他的这点小小的坏,又让人特别值得留恋,事后回想都忍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
徐洁当然盼着永远和刘万程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可是,刘万程却有更高的志向。他要去南方,挣更多的钱,来改善他和徐洁将来的生活。他不要做整日辛苦劳累的穷人,他要做富人,要享受生活。
要是他突然就这样走了,去了南方,扔下她一个人,她能受得了吗?可她又实在不好意思说不让他走。
但愿张厂长能有办法把他留住!可老张是个虎脾气,对付别人行,对付胶皮糖一样,拉不长揉不断的刘万程,恐怕不好办。这人眼珠一转就一坏主意,老张虽然年纪大,也不见得能降住他。
唉,他要真走了,自己可怎么办呀?
整整一上午,徐洁就光顾着回想和刘万程礼拜天呆一天的所有甜蜜了。
但接着就联想到一月期限将到,刘万程就会离开,把他带给她的这些甜蜜一并带走,心里就止不住地难过。
他走了以后,真的会永远记得她,不会变心么?他需要在外面奋斗多少年,才可以回来接自己过去?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一大半。
车工组对过,安全通道另一侧,是铣刨工段。和她车床对着的,是苏媛媛操做的万能工具铣床。
苏媛媛那边组里也是女工少,同组的为了争活干搞的关系不好。所以休息的时候,苏媛媛一般会跑到徐洁这边来找她说话,倒不愿意和同组的女工在一起。
徐洁老实,除了对男工有戒心以外,对女工还是挺好。苏媛媛比她大不少,是老工人,她还是很尊重人家,一口一个“苏师傅”的喊着,所以苏媛媛对她也不错,愿意和她在一起说个悄悄话。
十一点钟的时候,苏媛媛嫌给她的工件工时少,跑去车间办公室那边,找定额员给加工时。
一会儿的功夫,她就从那边跑回来了,直接冲着徐洁的车床去了。
徐洁正在操做车床干活,噪声很大,没有注意到苏媛媛过来。
苏媛媛就拿起徐洁导轨上锁尾座的扳手,敲徐洁的车床尾座。
徐洁抬头,看苏媛媛的表情,知道是要和她说话,就压下开关杠,关了电机,也看着苏媛媛。
苏媛媛跑到她对面喊:“早上总厂来一大堆当官的,知道干什么来了吗?”
徐洁茫然地摇摇头,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苏媛媛就又喊:“来给咱们分厂任命副厂长!知道谁当副厂长了吗?”
徐洁更是糊涂了,依旧摇头。反正不是她,更不可能是你苏媛媛,你这么激动干啥?
看徐洁无动于衷,苏媛媛就大喊:“刘万程!新提的副厂长是刘万程!”
徐洁就呆了。
昨天刘万程和她呆了溜溜儿一整天,有这种事儿他怎么不和她说呢?再说,他不是要去南方的吗?
这个苏媛媛,为什么专门跑来告诉她这个?难道,自己和刘万程的事,让她看出来了?
其实,恐怕刘万程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个很遵守原则的人。厂里的事,需要保密的,他出了厂门就会主动忘记,一字不提,这也是他干十几年科长养成的习惯。
以前和高秀菊在一起过了二十年,刘万程也从没有把厂里工作的事情,带到家里来和高秀菊说过。
工作上的事情,杂七杂八,高秀菊没兴趣,他也懒得说。
和徐洁在一起,他延续了过去的习惯。有时候,徐洁喜欢说自己工作当中的事,刘万程只是听着,偶尔评价几句,也仅仅只限于徐洁的工作,与自己的工作无关。
他是个把工作和生活分的十分清楚的人,不希望二者之间有任何的互相影响和瓜葛。
所以,和徐洁呆一个礼拜天,他们就是疯玩,享受这一天完全属于他们俩的自由和甜蜜。
自己不去南方,要干副厂长的事,他不跟徐洁说,也不是要给徐洁一个惊喜。一是因为还没有正式宣布,二是他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和徐洁在一起的时候,选择性地故意遗忘了。
而在这前一天,他还和张年发一起去了减速机厂。
张年发考虑自己嘴上的功夫,没有刘万程厉害,琢磨半天,还是带着刘万程保险一些。
他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刘万程早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和减速机厂的负责人谈的十分投机,因为他早就了解他们的难处。
他们也面临着南方小企业低成本产品的激烈竞争,总是吹嘘自己的国企大品牌耐用,可以用一辈子没有用处,客户要的是便宜、供货及时,服务到位。
于是,就如何最大限度降低成本,什么是合理耐用度,品牌效应与绝对质量的关系,售后服务的配置原则,各岗位专业人才的培养,双方竟然从办公室谈到饭桌上,然后再谈到办公室,整整谈了一天,听得张年发一愣一愣的。
这个刘万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变的,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31.生产例会
减速机厂是区属企业,规模比江山机器厂小的多,他们面临的生存危机更加严重,厂里已经有接近一半的工人下岗了。即便是这样,仍旧是入不敷出。
所以,危机对他们来说,就在眼前,更加迫切。厂里剩下的这些人,就指望着卖减速机吃饭。可是,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产品卖不出去,或者卖出去收不回钱来,裁员一半,还是不能扭转危机。虽然也是公有制企业,但挣钱吃饭是当务之急呀,他们宁愿同刘万程说点实际的,也不愿意整天让刘勇拉着吃吃喝喝。
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多年的朋友,碍于面子,再加上工厂不是自己的,属于集体,损失点就损失点。
抱着这样的心理,看在刘勇整日请他们吃喝的份上,他们才将好多零件仍旧委托给二分厂加工。但介于成本,他们还是在逐渐减少给二分厂的批量。
江山机器厂终于来了个谈实际问题的干部,他们是真心欢迎的。后来谈的投机,减速机厂的负责人实话实说,如果到明年开春,二分厂再不能降低价格,他们可能就不再合作了。虽然碍于友情,但这么高的价格,他们实在是负担不起了。
张年发听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失去减速机厂这个大客户,二分厂一多半的产品就没有了,多数工人没有活干,只能下岗!
其实刘万程早知道这个事实,他跟着张年发过来,就是要将这个以前已经发生了的事实,给彻底扭转过来。只有先摆平减速机厂这一头,回过头来,他才能踏踏实实地回去试验新工艺。
二分厂礼拜一早上的生产例会,也是宣布新的生产副厂长的会议。总厂许多单位的一把手过来,参加对刘万程副厂长的任命文件宣读,那都是张年发豁出一张脸皮,把人家给硬搬来的,人家知道刘万程是谁呀?
张年发把任命仪式搞这么隆重,就是怕刘万程过于年青,不能服众。把这么多总厂一把手请过来,是要制造一个假象,让二分厂所有的干部感觉到,刘万程有总厂这么严肃认真地支持,在上面很可能有后台,大家得小心点,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他这是要为刘万程日后开展工作铺平道路。
刘万程虽然和张年发瞎对付,不说正经话,但他心里十分明白,他穿回来这个世界的张年发,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在当年的时候,张年发能够这样对他,他会舍生忘死来报答张年发的知遇之恩。可当年的刘万程,也没有现在的这些本事啊。
现在的刘万程,想的是如何赚钱。当然,他能赚到钱,张年发做为分厂一把手,也会赚到钱,这样,就算报答他了。
任命会就是走个过场,领导们露了面,就可以说明一切了,然后再分别说几句鼓励的话,走一下过场,刘万程也说几句感谢领导信任的客气话,表几句决心,然后大家起立,再次鼓掌,恭送总厂各位领导离开。领导们来的时候,大家已经鼓过一次掌了。
领导们都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在二分厂耽误?
对总厂的这个任命,刘勇最吃惊,因为事先他竟没有得到一丁点的风声。不是他不能得到消息,而是他压根儿就不可能往这方面想。虽然他听张静说过,刘万程最近和老张走得很近,但他却连想都没想刘万程会干第一副厂长。有这事儿的话,老张应该事先和他通气才对,得经过厂委会研究吧?
可张年发也不傻,这事要经过厂委会研究,肯定没戏。提干得论资排辈吧?下边这么多干部憋着这个副厂长位子呢,凭什么就轮到他刘万程啊?就是不经过厂委会,只让刘勇知道,他也能上蹿下跳地给搅和黄了。张年发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刘勇在上面有活动能量,他也惦记这个位置呢。这也是张年发一直不决定第一副厂长的原因,为难啊,提一个就会得罪一大帮。
好在现在是厂长负责制,老张可以一个人说了算,不经过厂委会也不算违反纪律,他干脆就对下面封锁了消息。
但他想不到,这事对刘勇的打击太大了。
这年头是厂长负责制,一个单位书记,已经算可有可无了。如果张年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就是闲人一个,分厂有什么好事,都不会有他的份。
所以,他主动在张年发跟前表现,主动要求主管营销,可以私下里得到好处的同时,也是怕被老张边缘化。可书记管营销,总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再有一个副厂长的兼职,那么,他主管营销就顺理成章了。
技术副厂长王会文能力不够,这个刘勇心里有数。再提一个副厂长,无非有三个渠道:外单位调一个过来,这个可能性不大。外面的干部过来,人生地不熟,很难吃得开,不可能一来就全面主持工作。再说,不是在自己单位实在混不下去,谁也不愿意调过来干这出力不讨好的副职。
剩下的,就是从三个车间主任当中选拔一个上来。刘勇最近总是在找三个车间主任的毛病,在张年发跟前念叨,那仨人还不如王会文,上来作用不大。
他要达到的,就是第三个可能,由他兼任副厂长。
不仅刘勇这么想,其他三个车间主任也有类似的想法。为当这个副厂长,他们私底下也没少较劲。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副厂长这个位置,竟然落到了一个只有二十四岁的技术员身上!
总厂来这么一堆单位一把手助阵,倒把刘勇给闹迷糊了。没听说刘万程在总厂有关系呀?他也不是本厂子弟,应该跟总厂的人搭不上关系呀?最近响应国家号召,厂里开始重视学历。可这也太重视了吧?直接不靠谱了!一个小毛孩子,他懂什么呀?
刘勇这么想着,最终把总厂提拔刘万程,当做了总厂响应国家号召的体现。他就开始冷眼观察刘万程,看这个毛孩子能有什么过人的表现?
总厂领导走后,张年发讲两句大家要服从新副厂长管理一类的废话,就让刘万程说两句。刘勇就静静地听着刘万程要说什么。
刘万程很平静,说感谢张厂长和总厂领导的信任,感谢刘书记和大家的·支持。然后,就谦虚,说自己年青,能力有限,希望大家多多帮助,然后就把话语权交给了技术副厂长王会文。
刘勇边观察边想,刘万程讲话声音平静不紧张,说明早有准备,应该是早就知道今天对他的任命。可剩下的全是客气的废话,一句有用的没有。是他深谙这个生产会的实质,还是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可言?如果他这么年青,就知道这做领导的窍门,不说实质话题。那么,这个孩子可当真不简单!但这个太不可能了。
最终,他觉得他的设想没有错,应该是总厂又在搞什么领导学历考核,为达标糊弄市里,才提这么个毛孩子大学生上来的,没错!
他这么猜想,轮到他讲话的时候,他就夸刘万程在大学的学习成绩一类,说那个学校如何优秀,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说这个的时候,他暗中观察一下刘万程的表现。
刘万程脸上波澜不惊,只是静静地坐着,不喜不怒。
刘勇心里不由一凛,这刘万程不简单!立刻转了话题说别的。
因为如果按照他开始的思路讲下去,就等于是嘲笑刘万程没本事,靠的是学历了。这是安慰和讨好三个车间主任,压制刘万程的意思。只要刘万程不是傻子,他就完全可以听出画外音来。那么,他应该有所表现才对。
可是,刘万程全装作没听见,一点额外的表情没有。
年纪轻轻,表现中规中矩,喜怒不形于色,这人有城府!经验告诉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的。
刘勇就不敢再讲下去了。毕竟现在刘万程手里有权力,得罪了他,对自己将来不会有好处。
刘勇话收的还是有些慢了。年青外表下的刘万程,论勾心斗角的经验,可一点也不比他刘勇差。
生产例会延续了以前的风格,看看大家闲扯的差不多,张年发及时出来打住大家的闲扯,却一反常态,没有自己讲话,而是问刘万程:“刘副厂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万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用严肃冰冷的声音说:“分厂领导和各车间主任留下,其余的先回去吧。”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明白人心里都门清,这是要下达重要指示的意思。而这个权利,过去都是张年发才有的,其余包括刘勇和王会文,都不敢用这种喧宾夺主的口气讲话。
大家的目光,几乎是一起看向了张年发,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32.反击来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长方的会议桌边,两长边分别坐着分厂的各级干部,中间主位坐着分厂厂长张年发。
以往的时候,张年发的左右,桌子的两个长边上,刘勇和王会文是打头对面坐着的。
今天,王会文一边,和刘勇对面坐着的,变成了刘万程,王会文坐到刘万程下边去了。
刘万程冷冷地话语说出来,俨然就成了他主持会议,把张年发晾在一边了。
干部们眼巴巴看着张年发,看他有什么反应。
张年发没有反应。脸上连一点可以捕捉的,喜怒的表情都没有,直接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生产计划表去了。
这个过程,也就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大家就心里有数了。看来,今天生产会的主角,已经变成刘万程了。这个刘万程刚刚上任就敢喧宾夺主,估计来历不小。
其实什么来历都没有,他只是和张年发在演戏。
终于,一个与刘万程宣布的无关的干部率先站起来离开,其余无关干部就都跟着纷纷站起身来,陆续离开了会议室。
待无关人员都走了,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刘万程这才不紧不慢,重新开始说话:“宣布两件事情。第一,从今天开始,各车间限三天以内,把车间内的私活彻底清理干净。三天以后,如再发现有私活存在,接活的责任人开除,车间主任就地免职。”
想一下又说:“这个,没有例外,一经发现,没有通融的任何余地。”
所谓私活,就是不经过分厂,各车间私自接了活来偷偷加工。
不经过分厂,当然分厂不会有利润,利润只在偷接活者和干活的工人身上。
这正是私人小企业大发展的时代,小企业生产条件有限,甚至有些打着某某公司的幌子,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公司实际存在,纯粹就是皮包公司。
他们利用某些政策漏洞,从其他国家单位接了合同来,然后低价倒给另一个国家单位来干,从中赚取差价。这种行为,在当时这行里有个专业术语,叫做“炒单”。
国家单位间没有沟通,反而要经过炒单客去牵头,大笔的国家财富,就这样流入了个人手里,这恐怕也是那个年代的一大特色。
“炒单”谋取的,当然是利润最大化。找车间主任一级的领导,偷偷把活干出来,给相关人员点好处就完了,比走正常手续,找分厂委托加工,费用节省一大半不止。
接私活,一般都是车间主任利用手里的权力,偷偷谋取私人利益的办法。也有极少数有门道的,偷偷把活弄进车间,贿赂一下车间相关干部,再给工人几个加工费,就把事情解决了。而他自己,却把“炒单”获得的大部分利润,全部独吞掉了。
刘万程在基层干二十多年,当然知道这种风气的危害。
其实张年发也知道下面车间里接私活,但没有重视这个问题。他觉得,只要车间没有影响分厂的生产进度,干点私活就干点吧。这样下边这帮干部捞点外快,弥补一下工资低,操心多的心理不足,干私活的工人还能得点好处,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不去过问。
但刘万程不这么认为。从小处说,干私活消耗的电是分厂的吧?机床折旧损失也是分厂的。另外,加工刀具损耗,甚至有些材料,都是分厂的。这个损失日积月累,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分厂赔进去这么多费用,却便宜了那些炒单的,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你张大厂长整天处心积虑地算计着节省每一分钱,却放着这么大一个漏洞不堵,这不是河里打水往井里倒吗?
这只是其一。从大处说,干私活养肥的只是极个别人,大多数工人却得不到任何好处。这会影响大家的工作热情,甚至为这个引发和激化矛盾,自毁长城!正是这个弊端的存在,肥了少数当权者,冷了整个车间大多数工人的心!
话说回来,我们四下里找活干都找不到,车间里自己却有私活干,这种现象,不是奇怪又可笑吗?
经过刘万程一番分析,张年发思想上多少有些通了,既然刘万程要整治干私活,对分厂有好处,他也就不反对。
刘万程冷冷地在会上提出禁止私活,也不说为什么,更不说危害一类的话语。我就是要禁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明白。如果你不明白,那你这个车间主任就不合格,干到头了!
而他和张年发演这出喧宾夺主的戏,就是要树立他自己的权威,让大家知道他的话就是命令,连张年发都不能反对,让国企那一套有事大家商量的习惯工作作风,见鬼去吧。
商场如战场,没有个说一不二的指挥官,那这仗就没法打了。这也是集体干不过私企的一个重要原因,顾忌太多,做事拖沓。
他的这个态度和冰冷的话语,也让三个车间主任重新认识了他,那就是说一不二,不听我就换人。
接着,他的第二个决定就来了:营销科以后采购材料,要把采购单位的联系人,负责人电话一并向他上报备查。同时,钢材采购回来,不得直接入库,要让技术科测量实际尺寸,计算出理论重量,与实际采购重量对比,必须在合理差值以内。否则,追究采购人的责任。
营销科的采购人员采购物资,往往虚开发票价格,回来多报销。刘万程要求上报购货方的联系方式,就是便于他在发现物资价格不合适的时候,向对方询价。这样,采购员虚开发票,抬高所购物资价格的情况,就会立刻暴露。
另外,采购员采购钢材的时候,也存在开发票的时候虚报钢材重量吃回扣的现象。测量采购员买回的钢材尺寸,根据钢材密度公式计算出来的理论重量,和实际采购回来的钢材重量误差不会很大,虚报重量就会露馅。
这两个措施,都是非常好的监控手段,在坐的没有外行,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人想到要这么干。
刘勇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营销是他分管的工作,这无非是在说他工作做的不仔细。
他觉得,这是刘万程对他刚才那番讲话的回击,且抓到软肋,一击中的。这说明刘万程还是有两下子的,看问题能看到实质。以后,还真不能小瞧这个毛孩子。
他得设法摆脱被动,把面子挽回来,于是清清嗓子,开口说:“刘副厂长这个建议很好。以前,我只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为分厂找活上,确实忽略了这一点。这的确是需要引起警惕的,一个容易出现漏洞的地方。”
这表面上是夸刘万程,暗地里却是在为自己开脱。
刘勇还想说点什么,刘万程已经接过他的话来说:“这不是建议,是命令,是分厂新的制度。会后,我会印发文件,下发相关科室。”接着就面对大家说,“分厂本就效益滑坡,经营困难,再漏洞百出,自身失血,怎么走出困境?堵死本就不该存在的漏洞,是我的职责。当然,这不是刘书记一个人的责任,是在坐每一位的责任,希望大家一起努力!”
又是一句不软不硬的话,而且抢了刘勇的话头,即不说刘勇没有责任,也不说他有责任,话里话外,似乎是要把他给摘出来,边缘化。
你一个管党务的书记,跟着瞎掺合什么呀?如果仔细分析刘万程这句话,里面就似是而非地包含着这个意思。打断刘勇的发言,说不是书记一个人的责任,表面上像是为刘勇开拓,但也可以说是不怎么尊重刘勇这个书记,算是对刘勇小瞧他的回击,模棱两可,怎么猜都对。
嗬,这刘万程,话说的不轻不重,让刘勇反击还一时抓不到话把,不反击又好像他这书记明显被刘万程小瞧了,坐在那里左右不是,心里比吃了苍蝇还不是滋味。
33.国企之殇
分厂生产例会结束以后,刘勇和张年发回到里屋办公室,关了门,刘勇就对张年发说:“这个小刘太年轻气盛,他会上这么说,这不分明是说过去你领导的不好,漏洞百出吗?”
张年发嘿嘿一笑:“人家说的都对,而且切中要害。看来今后啊,咱们得加强学习了,要不真就得让位给年青人了。”
刘勇这句带着挑拨的问话,其实是想从张年发嘴里,试探出刘万程的来头,到底是谁在给刘万程撑腰?总厂领导,还是就是张年发自己布下的一盘棋?
张年发干这许多年领导,刘勇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他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倒让刘勇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刘万程干了十几年的分厂中层,参加这个生产例会上千次,这些干部之间勾心斗角的做派,他看都看会了。捕捉他们的内心想法,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刘勇想在语言上和他玩心眼,试探他的深浅,那可就找错人了。表面看着年青的刘万程,内心里却是混了十几年的国企老油子。
他也就是利用刘勇想和他玩嘴皮子的心理,给他来个小小的下马威,让他有所收敛,夹着尾巴做人,别给他找麻烦就完了。他没那么多时间和他斗心眼,他得赶紧组织技术科的人,把热压齿轮需要的模具图纸搞出来。
这东西听着挺简单,真正做起来其实很麻烦。任何一个小尺寸或者小角度不对,都可能影响出模质量,甚至造成毛坯件的不完整。需要反复实验、修改,最终压出完美的毛坯件。到这时候,图纸设计才能算初步定型。
好在他的上一次人生,经历了减速机厂终止合同。当时张年发心有不甘,打听到减速机厂和南方合作厂家的地址,亲自去人家那里偷师学艺,这才明白,人家是旋压制造生产线加工。
南方那些新兴的企业,虽说企业主思想先进,头脑灵活,可他们用的大都是农民工,没有操做和理论基础,真要像二分厂这么加工齿轮,那些农民工也干不了。
二分厂任何一个铣工,都会使用分度卡盘,只要知道参数,就可以将齿轮在铣床上加工出来。你让一个农民工试试?他保证连铣床手轮刻度都看不懂,就别说使用什么分度头了。
这种使用低技术素质工人的工厂,也只能搞流水线作业这样的,对工人技术水平和专业知识要求低的生产模式。但这却是以后现代化社会必须发展的生产模式,更多依靠机械和智能,尽量减少对人的依赖,大大降低成本,成倍提高生产效率。
这是西方新的思想和以后现代科技的发展方向,对工人的要求,不再是以往国企的思维模式,而是另一种全新的模式了。而国家坚持了四十多年的苏式工业体系,也最终会被这个时代彻底淘汰。
张年发当年从南方开了眼界回来,就惦记着搞这种流水线作业。可具体估算了一下,搞这样一条生产线,最低也得投资一百多万。
考虑再三,他还是给总厂打了报告。
总厂负责生产的副厂长袁佩华,连批都不批张年发的报告,直接打电话过来,训斥了张年发一顿。
你一年上缴二十万都做不到,竟敢狮子大开口问我要一百万?我还有许多亏损的分厂要养活,我上哪给你淘换一百万?你要我给你去抢银行吗?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胡闹!
张年发墨迹半天,分辩说,可以以总厂的名义向银行贷款嘛,我保证按期还清就是了。
袁佩华差点让张年发气笑了。总厂现在欠着银行的贷款早就过亿了,利息都还不上,还指望银行给你贷款,做梦吧你!
唯一的途径,就是向市里主管部门打报告,让他们设法找钱。因为这的确是一个好项目啊!
结果就是,主管部门要厂里准备市场调研分析报告,生产可行性报告,小批量试验试产报告,等等一堆报告。然后,主管部门派工作组下来调研,对分厂还款能力进行评估等等一堆程序,通过了工作组这一关,还需要经过上级层层审批。
估计这一圈走下来,真正拿到资金,至少三年以后,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去他娘的吧!张年发彻底放弃了指望别人投钱的想法。可他依旧不死心,于是想到了直压的办法,让技术科设计模具。
当年张年发去南方,带着的就是刘万程,甚至直压的办法,也是张年发首先提出来的,刘万程还全程参与了模具的设计与制造。
可惜的是,就在要有眉目的时候,分厂没了主要产品,支撑不下去,张年发被迫放弃了。
所以,对这套齿轮模具的设计与制造,刘万程还是十分熟悉的,这为以后技术科的图纸设计打下了基础,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私下里,张年发和刘万程商议,向总厂请求支援的时候,刘万程直接没同意。因为这条路张年发当年已经试过了,根本走不通。
他刚刚上任,不想把动静搞的过大,以免被别人盯上。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好多人的众矢之的。好多人盯着第一副厂长这个位子不是一天两天了,特别是刘勇。这位子突然就到了刘万程屁股下面,别人能舒服吗?
能人背后有人弄啊!这种企业,你可以碌碌无为不做事,不做事就不犯错误。没错误,别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刘万程可不是为了这个副厂长的位子来的,尽管这是他前世惦记了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位置。但是现在,他早就看开了,他是为了挣钱来的。
想挣钱你就得做事。刘万程不是神仙,只要做事,肯定会犯错误。那么好,你犯错误,我就有机会告你,整你,把你从副厂长这个位置上弄下来。
刘万程太明白国企这些手段了,所以,他得尽量保持低调,不给别人过早发现自己目的的机会。这倒和徐洁的心思有些相像了,怕别人使坏。
要搞模具,得先有图纸。他就把技术科长韩素云叫到厂长办公室里来,然后和她进会议室,关了会议室的门,偷偷谈事情。
副厂长的办公室里,技术副厂长王会文,文书张静,还有一个快退休的办公室主任,再加上刚搬过来的刘万程,都在一个屋里办公,太乱了,根本谈不成什么事。而且这里一谈事,张静这娘们儿听见了,保证你还没谈完,全分厂就都知道了。
韩素云中专毕业,干了一辈子技术工作,经验和水平都不低。
学历只能是用来做为考察新手的工具,对有工作经验的老手,学历就是一张废纸。像韩素云这样的,估计名校毕业的大学生,也只配给她提鞋子。
但也正是限于学历,韩素云四十多了,也只能在分厂做个技术科长,升迁无望了。
韩素云也知道自己这年龄和学历,也就走到头了。年青的时候她也想进修更高的学历来着,可是,那时候工作忙,她是骨干力量,哪有时间去进修啊?
结果,就是这厂里的骨干,却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走到更适合她的位置,最终被埋没。
韩素云心里也是有怨气的,但这个没有用,这就是命,她也只能认命。至于后来放弃她的专业,去总厂工会做副主席,那就是为日后的退休做准备了。副主席比科长高一级,退休时的工资高嘛。
韩素云知道自己提升无望,只要没人和她抢她的科长位置,别的她也懒得操心。对刘万程成为副厂长,她也就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总厂这么干,有点过份了。
总厂重视学历,这是上级号召,无可厚非,可也不能提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孩子啊,他知道什么呀?
但刘万程这次和她单独的谈话,让她彻底改变了这个看法。
34.试验失败
刘万程知道的太多了,远远超出了韩素云的知识范畴。
仅仅一个齿轮加工工艺的改变,就得让她理解半天。但她真正理解了刘万程的意图的时候,也不仅暗暗吃惊。
这是一个分厂唯一大批量生产的产品,如果他的这个生产模式可行,分厂的利润实现翻番,基本不成问题。
但按照韩素云的理解,模具生产,仅仅在理论上可行,还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他们没有经验,试验期会拖的很长,一两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这就得不偿失了。
当刘万程将模具的原理草图画出来,逐项对她讲解的时候,她心中的疑问逐渐消失了,但更加吃惊。
刘万程对模具的精通,估计全江山机器厂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按照刘万程的这个思路搞下去,短期制造出模具来,应该没有问题!
那是啊,这个草图,凝聚着当年江山机器厂多少人的汗水和心血呀,刘万程要是能自己搞出来,估计就不是江山机器厂他第一了。
但这还不是让韩素云最吃惊的。
谈完模具,两个人又谈些别的,其中当然就涉及技术科的管理。
如何让大家发挥能动性,让水平高的技术员更有积极性?
刘万程对管理的理解,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思路了。将个人表现数据化,然后将工资、奖金按照数据化的个人表现发放。
这听起来有些麻烦,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把计算机引入日常企业管理,而且具体化了个人的能力,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几十年的国企传统相背离。但无疑这却是个科学的,提高工作效率,让有工作能力的人脱颖而出的好办法。
按照刘万程的话说,这才叫合理竞争。经济时代,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没有压力就没有创造。大家像过去不分高低好坏,就不会产生积极性和工作动力,最终大家都躺在国企这个老本上饿死!
韩素云就奇怪地问刘万程:“小刘,啊,不,刘副厂长。”
刘万程就打断她说:“您是我的老领导,跟我您客气什么?你这一叫我刘副厂长,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您还叫我小刘,这个听着亲切。”
韩素云看看他,就笑了说:“年轻人不骄不躁,荣辱不惊,小刘你有前途。”
刘万程就板着脸说:“别夸我科长,我这人不禁夸,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也是你培养出来的呀,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啊?您还得和以前一样,看着我点,看我哪里不对了,哪里看不顺眼了,直接大嗓门吼我,小刘,你弄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才是对我好呢!”
和韩素云一起工作许多年,刘万程太知道她了,特喜欢别人捧着她,这也和她这一生的经历有关。工作能力和技术水平都有,却没有更高的学历,心里憋屈,最怕别人因为这个瞧不起她,也就爱听别人夸她捧她的话。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就相视一笑。
韩素云这才严肃了问:“现在大学都这么厉害了么?你这些知识,都是从大学里学的?”
刘万程就笑了说:“哪儿啊?大学吧,学知识是次要的,关键是学社会经验。中国所有的大学,都可以称作社会知识大学。我会的那点东西,都是来到厂里您教我的,我会什么您心里还没数啊?”
韩素云淡淡笑笑,没有说什么。
刘万程知道她心里肯定更加疑惑,就凑到她跟前,指了指张年发办公室方向,小声说:“搞这个齿轮热压,都是老大的主意。他没文化,怕弄出来的东西你们不服,就把我给搬到前面,替他做挡箭牌。您可千万别往外说。”
韩素云狐疑地看着刘万程,半天才缓缓点头。这个大老张,鬼心眼儿不少!
齿轮热压老张兴许能想到,可刘万程说的那些管理思路呢,又怎么解释?那绝对不会是老张能想到的。
虽然还有好多疑问,但刘万程搬出张年发来,韩素云也就不去追究了。看来,这里面有好多事儿呢。有时候,知道的事儿多了,也并不见得是好事。这是她活四十多岁,总结出来的经验。
刘万程也不给韩素云长考的时间,迅速又把话题拉回了热压模具的设计上,让她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
关于模具的技术问题,两个人似乎有更多的问题要探讨。韩素云竟然一改往日事儿妈的性格,开始以一个真正技术人员的身份,认真对待起来。
搞定了韩素云,齿轮热压模具的图纸设计,就算正式开始了。
就算刘万程当年搞过这个东西,轻车熟路,凭着记忆再将原有的模具图纸和参数来一遍,第一套图纸出来,也是半个月以后了。
那时候分厂还没有计算机,画图完全靠手工,半个月出十几张图纸,已经是极限了。
在这半个月里,刘万程几乎就是不停地工作,有时候遇到难题,弄到很晚,就干脆睡在技术科的桌子上,直接不回单身宿舍,也没有时间去找徐洁。
这都是张年发抛出的,那个年终奖励制度闹的。他一点都没看错刘万程,为了钱,这小子什么都肯干。
经历了中年的刘万程,当然知道,这世界离开钱,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
当年如果有钱,他和高秀菊就不会因为高强而产生矛盾,闹到婚姻几乎无法维持的地步。而徐洁,也不会离开他,就此杳无音讯。
有了钱,他可以花钱雇保姆照顾高老头,用不着高秀菊两头为难。有了钱,他可以偷偷把徐洁养起来,不让她只身孤影地一个人默默地等他,直到失去希望。
韩素云得了刘万程保密的指示,对下边不说设计这些模具是自己分厂用,只说是外单位委托的。
同样,图纸定型之后,生产指令下到车间里,也是冠以外单位产品加工的名义。
又是半个月,看看模具差不多成形,张年发才指挥着一车间的工人,将两台六十吨的液压机,拖到了一车间锻压工房的空气锤跟前。
张年发的口封的更严,连一车间主任都不知道老张要干什么,老张只说要试制新产品,其他一概不回答。
但模具制造好了,还是要拿去一车间实验,这时候就纸包不住火了。
大家都是干机加的,这就是一层窗户纸。看到模具外形和构造,再看到那两台液压机,大家就都明白了。张年发也就不再保密,在生产会上,把齿轮加工改变制造工艺的设想,都说了出来。
既然新的办法能为分厂带来巨额收益,心里没有小九九的人,都觉得是好事,都会支持。
刘勇不是机加出身,模具制造这方面更不明白。他事先没有得到任何信息,看大家都赞成,也不好多说。
其实,刘万程尽量保密,主要防备的就是刘勇,这家伙心术不正,他是知道的。
刘勇嘴上没说什么,但在心里,直觉上已经告诉他,这是刘万程的主意,也正是因为这个主意,张年发才让刘万程干了副厂长。
这时候,他已经通过关系从上层打探到消息,提刘万程当副厂长,完全是张年发一手操办的。
想把刘万程挤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齿轮试验流产。可他不懂机加,车间里的事情掺合不进去,只能瞪眼看着。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刘万程搞的那个模具,在大家满怀希望的注视下,出来的产品缺角少楞,根本不能用,试验失败了。
这下刘勇终于抓到了刘万程的错误,有了反击的机会。
“两万多块就这么白白投进去了?两万多块呀,相当于是分厂一个月白干了!”生产会上,他表现的十分激动,“这么重大的决定,为什么不事先打招呼?这是在糟蹋分厂本来就不多的资金,这是在糟蹋广大职工的血汗!”
刘勇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我认为,负责这个项目的相关负责人必须检讨,必须承担责任!”
35.玩儿命
会议室里,大家都低着头,等着张年发开口。
刘勇的矛头,显然是冲着刘万程去的,因为从图纸设计到产品生产,都是刘万程在负责。
张年发终于开口了:“失败是成功他娘嘛,我们现在的境地,十分困难。再不去想办法,就是坐在这里等死。与其等死,不如另闯一条道出来。没有什么新鲜事物是不经历失败就能成功的。失败了不要紧,我们再试,总有成功的时候。”
刘勇接过话来说:“试验没问题,但要走程序,要经过厂委会讨论,研究。这么大的事情,违反组织原则,不打招呼,说干就干,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必须要有人出来,承担这个责任!这个事情,是谁负责的?要站出来讲清楚,为什么不经过厂委会讨论?”
刘万程的修炼,还是没有到家。他接话了:“商业机密,经过厂委会讨论,泄密谁负责?没有试验,怎么总结经验,怎么知道模具哪里有问题?一次试验失败,就可以把整个项目给否定了吗?我不同意这种结论。”
刘勇就是在等他说话,立刻就反击说:“什么商业机密能大于厂委会?拿这么大一笔资金去糟蹋着玩,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刘副厂长,你刚上来,我建议你最好先学习一下工厂干部的组织纪律,你这样绕开分厂领导,随便拿着广大职工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糟蹋着玩,你必须向厂委会做出深刻检讨!”
眼看着大帽子就要戴在刘万程脑袋上,刘万程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刘勇的当。刘勇就是在等他接口,只要他出声分辩,这责任人就是他的。这叫引诱对方入套,你说的话就是证据!
刘勇干别的不行,玩这个算高手,他就是靠玩这个起家的。
两万块钱,在当时对于二分厂来说,就是大钱了。全分厂一年的净利润,也就二十来万。如果这两万块钱真像刘勇说的那样,被刘万程无端糟蹋了,那刘万程这个副厂长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弄不好真就不能再干下去了。
这时候,张年发再次开口了:“这件事情,完全是我的主张,刘副厂长是按照我的意思去做的。要追究责任,这个责任,我来负。具体情况,我会向总厂领导汇报的。”
张年发这是摆明要力挺刘万程,刘勇再小题大做下去,就是得罪张年发了。他不好再往下说,生产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但刘勇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好容易抓到刘万程的毛病,他又看到了自己兼任副厂长的希望。
厂长负责制之下,政工干部做到中层,基本也就到头了。想继续往高处走,就得设法转为生产干部。生产干部手里有实权,有实权才能有钱啊!
想成为生产一把手,对刘勇来说,最快的捷径,莫过于先成为副厂长,等待张年发退居二线。
张年发已经四十好几了,干不了几年。他才三十几岁,如果兼任副厂长,张年发退居二线,分厂厂长就会是他的,说不定他还能书记厂长一把抓,将来前途无量呢。
他开始了暗中活动。利用刘万程模具试验失败这个契机,暗暗联络几个过去处的不错的车间干部,还偷偷开了个小会,主要就是论证刘万程这个试验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值不值得投资试验。
这个东西,从理论上讲,当然有可能,可牵扯到实际生产,问题就多了。所以,大家经过刘勇的不断启发,一致得出结论,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
为此,形成了会议记录,大家签字。
刘勇要拿着这个结论,去总厂找相关领导汇报,就算连张年发一起告上,也在所不惜了。
其实,刘万程搞的这个模具能不能成功,张年发心里也没有底。但就像他生产会上说的那样,分厂到了这一步,与其等死,不如闯一条活路出来。
他早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具体怎么闯,他却没有想好,也没有方向。刘万程等于是在黑暗中给他打开了一扇充满阳光的窗户,窗外,就是阳光大道。而且这条道看着还好像不错,他就豁出去了。
这是江山机器厂里,少数能考虑工厂未来前途的几个明智者之一。正是看到了前途一片黑暗,张年发才会冒巨大的风险用刘万程,做殊死一搏。
可惜的是,江山机器厂像张年发这样,用过去的话说,叫忧国忧民的干部,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大多数干部,都和刘勇一般,抱着同样的心思,明明知道前途渺茫,那就在工厂还没有倒掉之前,浑水摸鱼,能捞多少算多少,只要手里有了财富,就算江山机器厂将来倒掉,他也可以过舒适的日子。
经历过以后二十年的刘万程,更知道钱的好处,更想挣钱过好日子。可是,他不会像刘勇一样,用贪腐,喝工人血的办法挣缺德钱,那样挣来的钱,花着心里也不踏实,也会做噩梦。他是要用自己的能力来挣钱。
可没成想,刚走第一步,就这么艰难。
刘万程的试验失败,让分厂下边好多人都有意见,特别是那些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副厂长,因刘万程的上位,失去了希望的人,这会儿都私下里找张年发,劝他终止这个试验。
刘万程太年青,不适合做领导,还是回去做技术工作比较好,拔苗助长的事,终究不靠谱。
刘勇更是直接把事情捅到总厂,连总厂生产副厂长袁佩华都打电话过来询问了。
张年发面临的压力,比刘万程要大的多,但他还是咬牙挺着。他知道刘万程年青,在这样的情况下,指挥下边的干部会更加困难,甚至会产生矛盾。所以,具体工作都是他亲自上马指挥。刘万程需要什么,需要怎么做,都由他来安排,尽量站在第一线,做刘万程的挡箭牌,让他专心去研究模具存在的问题,不断改进。
这一切,刘万程都看在眼里。
看来,他当年对张年发的看法,有许多是不对的,这是个敢想敢干的真汉子。他不是糊涂虫,而是处在这样一个转变的时代,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但他认准了刘万程是对的,就会冒着自己十几年在厂里树立起来的名声和威望,被刘万程彻底毁掉的危险,全力支持他。
张年发当年不提拔他当副手,一定是有道理的。那时候的他,恐怕真的不适合坐在副厂长的位置上。恐怕就是现在,他也沉不住气,斗不过像刘勇这样玩弄权力的老油条。
要不是张年发关键时候力挺他,他这个副厂长还真做不下去。
如果,国企里像张年发这样的人还大量存在着,还是有希望扭转乾坤的。
如果这个改进齿轮制造工艺的试验失败,刘万程的声誉和威望将受到直接冲击。那么,接下来的,一系列对二分厂揉进现代管理理念的改革,就会因为大家对他的不认可而变的十分困难,甚至毫无成功的基础和希望。
所以,这个试验,对刘万程来讲,是不可以失败的。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处在一个十分危险和尴尬的位置上,没有任何退路。他不再多说废话,只是带着技术科的几个人,利用第一套模具,反复操做,确定每一个缺陷的形成原因,制定改进方案。争取第二套模具一次性成功。
试验主要要在一车间进行,一车间主任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看待刘万程的试验的。在张年发的督促之下,他不得不抽调几个工人帮着刘万程搞试验,却是暗中制造各种借口阻挠试验顺利进行,更不会主动去配合刘万程。
刘万程也不在乎这些,试验缺人,他就亲自下手操做。换上工作服,亲自进一车间的锻压工房,亲自去烧火加热圆钢。
那时候还没有部门查环保,锻压工房里的加热炉,都是烧煤的。
锻压工房里浓烟滚滚,空气锤的嘶吼振聋发聩,一锤下去,“咣”一声巨响,地面都在震颤。刘万程一身蓝工作服,小脸抹的乌黑,哪里人手缺了,他就顶到哪里。
技术科的几个技术员,也都换了工作服,跟着刘万程进锻压工房,连韩素云都来了。
他们都参与了第一阶段的试验,这里面,也饱含着他们的心血!他们比谁都了解情况,都知道有成功的希望。都和刘万程一样,对失败心有不甘,憋着一口气。
参与试验的工人人手不够,除却空气锤操纵和锻打切料这些别人干不了的技术活由锻工工人来干,其余的就都是技术员们在顶着了。
刘万程始终盯在锻工工房里,一个项目白天没弄清楚,晚上接着干。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热情,当初答应张年发,他只是为了能拿总厂的年终奖,就是为了赚钱。可这哪儿是赚钱啊,这是玩儿命!
36.值得
不断地接触烧的几乎白热的锻件,刘万程小脸都给烤蜕皮了,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连徐洁见了都心疼。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就问他,这么干值得吗?
第一次试验失败了,分厂里就已经传满了,刘万程瞎干蛮干,把分厂创造的利润都糟蹋了。他这样搞下去,分厂早晚让他搞垮,大家都得下岗。
可是,刘万程还不接受教训,还在糟蹋分厂的钱财!已经有好多人联名给总厂写信,要求撤掉刘万程了。
现在的刘万程,毕竟太年青了,没有人相信他可以搞出什么好东西来。
如果换做以前的技术科长刘万程,兴许还会有人相信他。毕竟以前的刘万程,在二分厂也是小有名气。
可是那时候的刘万程,却不会这么卖命。
张年发退居二线之后,新来的分厂厂长,要搞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刘万程也是卖命的,往往冲在第一线。可此卖命绝非彼卖命,而是大家常说的,表现积极,或者叫积极表现。
明明知道要搞的东西根本不成,他反而会更加全力配合,领导说怎么干他就怎么干,还要集思广益。大家谁有好主意,他都要向领导汇报上去。只要领导点头,他就会带领大家,向着不正确的方向,奋勇前进。
搞的东西在他意料之中失败了,他和大家一样,一脸苦笑,无可奈何,心里却乐开了花。
活该!你不有本事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么,自以为是么?您继续搞,我还会配合你!
新厂长也不是傻子,有时候倒过闷儿来,也知道刘万程这是故意给他难看呢,可又抓不着他的把柄,只好对他敬而远之。
可这小子确实比新厂长有本事呀。碰上总厂监督的事情,新厂长组织一大堆人,弄个乱七八糟,眼看玩不了了,总厂那儿还催着要,就只好去求刘万程了。
刘万程这时候就得意了,你办不了,求我来了?那好,我怎么说你怎么去做,不经我同意,不许随便插手!
结果就是,只要别人办不了,他又答应肯干的事情,他都会干好。
他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新厂长对他是又嫉又恨而又无可奈何。提拔他那肯定是不可能,可也不敢撤了他科长的职务,有时候还得求他呀。他也就只能在科长的位子上呆着了。
而做为二分厂的工人们,大家却都知道刘万程有能力,只是这世道不公平罢了。
但现在的刘万程,还没混到过去那一步,还没有人相信他,可以把别人做不好的事做好。刘勇组织人在下边一鼓捣,大家就都对他有怨气了。
徐洁问他值不值得,他严肃了脸色告诉徐洁:“值得,为什么不值得呀?”他看看四周没人,悄声说,“不和你说了吗?只要分厂利润上去了,我就能得着不少的奖金,比出去打工还多呢!而且,这样咱们还可以不分开,多划算啊?”
徐洁就有些着急:“你都失败了,还花了厂里那么多钱!现在厂里都传满了,都说你会把二分厂给赔进去,你再搞下去,大家都得下岗,你不知道啊?”
刘万程还振振有词:“试验嘛,谁敢保证有百分之百成功的?不成就算呗。”
徐洁认真说:“你搞不成,副厂长就干不成了,这对你的前途会有影响的!”
刘万程轻蔑地一笑说:“这个破职位,本来我也没拿它当一回事。不成我就辞职走人呗,去南方打工去,照样挣钱。”
徐洁就生气了说:“钱钱钱,你就认得钱!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啊?人家张厂长这么信任你,你搞不成跑了,张厂长岂不是被你给坑了,你对得起人家吗?做人咱不能这样啊!”
刘万程就奇怪问:“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走了跟老张有什么关系?”
徐洁绷着脸说:“你就装吧。全分厂都知道,是人家张厂长一手把你提到副厂长这个位置上的。你不但不报答人家,还把分厂给弄个乱七八糟,你再甩手跑了,咋对得起人家张厂长?你这不是让人家替你背黑锅吗?”
刘万程就看着她,这丫头良心不坏,比高秀菊强多了,很有正义感。
他问她:“你今天和我坐到一块不走,不怕别人看见,就为这个?”
徐洁说:“那你还要让我为哪个啊?这事儿还不够大吗?要我说,咱们还都年青,根本不适合当官。你不如跟张厂长说说,给他认个错,还是回去做技术员吧?”
刘万程差点让她说笑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啊?他故意逗着问她:“认个错就完啦?那剩下这一摊子事儿咋办,不搞了?”
徐洁说:“可以让有经验的来搞啊?你比如说一车间主任,王副厂长,人家都比你有经验。”
刘万程嘴角就露出轻蔑来,他们要是能搞,老张还用得着我吗?但接着就陷入了沉思,半天才慢悠悠问她:“你在车间里,都听到什么啦?”
徐洁咧嘴埋怨说:“这都火上房啦,你怎么还这么不急不躁的啊?”就把在车间里听到一些消息都跟刘万程讲了。
刘万程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刘勇已经认定他的这个试验不会成功,他这是提前造势,目标还不只针对他,连张年发都捎带上了。
他这是在做两手打算。最好就是借这个机会,连张年发一起扳倒,由他来做这个二分厂的当家人。
这一步实现起来有些困难,因为张年发在总厂生产副厂长袁佩华那里很受器重,是他的得力干将。
但刘勇也不简单,他走的是总厂刘厂长的路子。如果刘厂长那边动了心思,极力主张的话,袁佩华还真不一定能保住张年发。
但不管怎么说,把刘万程搞下去,他来当第一副厂长,刘勇是认为他这回绝对有把握了。所以,他才会开始散布谣言,提前造势。
而谣言的传播者,自然首推张静这娘们儿了,她是刘勇的第一粉丝嘛。剩下的几个车间干部,则会趁火打劫,推波助澜,要不然谣言怎么散布得这么快呢?
从齿轮模具在车间里生产的过程来看,二车间主任王浩是张年发的人,非常配合。模具在二车间的生产工序运转,基本没遇到任何麻烦。三车间就不行了,一会儿强调工艺不对,一会儿说设备上有其他急活没时间,总之是能拖就拖。要不是张年发亲自到现场盯着,估计模具在三车间转半年都干不出来。
一车间的情况,刘万程已经体验到了,基本是等着看笑话。
这也好,通过这一件事情,刘万程就把这些车间干部到底向着谁,跟谁一伙,就都摸了个差不多。
看来,刘勇在二分厂已经下了功夫了,暗中培养了不少亲信。不把他建立的这个小集团给彻底拆零散了,分厂就根本没法执行新的管理制度。
看徐洁一副着急的样子,刘万程就伸出手来,打算拍拍她放在饭桌上的手,安慰安慰她。
不料徐洁立刻就把手缩回去,让他拍了个空,责怪他说:“这是厂里,别动手动脚的!”
刘万程说:“别大惊小怪的,没人会看见。”
“那也也不行!”徐洁一副认真,要生气的样子,“厂里我是我,你是你,不许动手动脚!”
刘万程这个气,这丫头比高秀菊倔多了。私下里两个人除了进入实质以外,所有该干的都干了,这怎么到了厂里就变另一个人了,一点温柔都没了?
刘万程只得作罢,对她说:“我不会跑,也一定会成功,不会有任何事,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安心干你的活就行了。”
徐洁不信:“你糊弄我有什么用啊?大家那么多比你有经验的,都说不行,你才干几天呀,就比别人强了?打死我都不信!”
刘万程就一脸坏笑说:“我说行自然有我的道理呀,可这个太复杂,我一时半会儿怎么跟你讲清楚啊?要不你就坐在这儿别动,我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地,给你一一道来?”
徐洁这个气呀,明知道她呆久了怕别人注意,他还故意拿腔作势!
“你爱行不行吧,鬼才愿意听你胡扯!”说完就要站起来走人,她已经和他呆了许久了。
刘万程就拦着她不让她走,嘿嘿地笑说:“你说你怕什么?就谈个恋爱,又不是第三者偷情,至于么?”
越说就越下道!徐洁气的直接起身走了。
37.肚量
刘万程不是心里没谱的小青年。按实际年龄算,早就是油腻大叔了,而且,自认为工于心计。
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绝对不肯干的。也就是说,那个齿轮模具,他是完全有成功的把握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把这个,做为他在二分厂副厂长这个位置上,打响的改革第一枪。
这相当于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啊,这把火点不着的后果,油腻大叔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当年,为设计这一系列的齿轮模具,二分厂是下了大本钱的。这些模具,构造基本一样,只是齿轮型号不同,大小尺寸不同而已。只要一个型号的模具成功了,其他的型号也就等于成功了。
像这种复杂模具的设计,分厂技术科的这点技术力量是根本做不到的。当年是张年发与总厂技术处合作,将技术处的顶尖模具设计人员集合到一起,反复试验,才搞了个差不多,却不得不终止。
就在二分厂终止了这种模具试验几年之后,附近一家私企却用这种方式制造出了齿轮成品。
这种生产方式,投资小,见效快,技术含量不高。唯一有技术含量,一般人无法搞的,就是模具的技术图纸。
而那家私企制造模具用的图纸,竟然是二分厂的那份图纸。据说是那家私企的老板,花了三千块钱,从私人手里买来的。
而张年发当年为得到这份图纸上的所有参数,恐怕投了三万不止!如果算上设计费用,试验费用,三十万都不止!
刘万程不知道张年发知不知道这个消息?反正当年他看到那家私企手里那份蓝图,竟然还印着江山机器厂的图纸编号,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
既然人家私企得到了这个图纸,很快就搞出了成品,说明他已经离成功不远了。
而且,第一套模具暴露出来的缺陷虽然很多,但都不是重大缺陷。这只能说明刘万程、韩素云和技术科的技术员们,模具设计经验不足。这些缺陷,将来制造第二套模具的时候,应该都可以避免。
模具进入第二个试验阶段,也更加艰苦。
压出产品,针对产品上的缺陷,再对模具进行修改,然后再去试验,如此反反复复。
幸亏刘万程有着上一次的制造经验,虽然参数大多没有记住,但多少都还有些印象,这就少走了大部分的弯路。
第二阶段的试验,其实主要就是确定各尺寸参数,热件的膨胀系数。
国庆节放假,所有参加试验的职工都没有休息。
十一假期一过,早上上班,刘万程拿着一个完整的齿轮,出现在张年发的办公室里。
张年发愣愣地看着刘万程,小心翼翼地把齿轮接过来,顺手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游标卡尺,测内径、外径,鼓捣半天问刘万程:“压出来的?”
刘万程点点头说:“内外径完全不用再次加工,直接高频淬火。如果想再漂亮一点,加一道发黑或者发蓝工序就可以了。”
张年发拿着那个齿轮反复端详,舍不得放手。许久,眼睛里竟然饱含了泪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有人知道,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承受了来自下属和上级的多少压力,受了多大的委屈。
很快,新的生产工艺开始被执行,新的生产车间也在组合。
以前,每生产一件齿轮,刨去生产费用和工人工资,分厂最好可以挣到两毛钱。管理上稍有松动,分厂就有可能赔钱。
现在,每生产一件齿轮,分厂可以稳定地赚到八块到十块左右,而且,无论是产品合格率还是生产效率,都成十几倍地提高,和以前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所有的谣言和谬论,在强大的现实面前,都不攻自破。刘万程也因为这一惊人的工艺改革的成功,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在副厂长的位置上,站稳了脚跟。
站稳脚跟了,刘万程就把目光对准了刘勇。有仇不报非君子,嗔呲必报才是刘万程。何况,刘勇还挡着他发财的路呢?
国企里,报仇也得有讲究。就像刘勇一样,要对付刘万程,不能当面锣对面鼓。得从外围开始,从舆论入手,一点点蚕食,先把跟着打旗起哄的那些爪牙喽啰给打死,再从舆论上将对方搞臭,最后让你站不住脚,自动滚蛋。
刘万程自然就是先把注意力放在刘勇主管的业务上了。
没出一个星期,连续两个采购员因为虚报采购价格和钢材重量被刘万程抓到。
在上一世混许多年,杀鸡儆猴的把戏,刘万程还是知道怎么玩的。
对两个采购员,刘万程的解决办法十分简单:开除。你刘勇主管的部门,竟然有如此恶劣的贪污犯,你自己也不见得干净。
我没说你,也不明着指名道姓地对准你,我打你手下,让你比吃苍蝇还难受!
但他的决定,让张年发给拦下来了。
张年发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会不知道刘万程坚持开除两个采购员的用意?
两个采购员的罪过,达不到非要开除的地步。刘万程这么干,无非就是故意扩大人家的罪过,让刘勇难看。
要命的是,刘勇做为主管领导,还不敢为这个辩驳。不但不敢反驳,还得站在刘万程这边,义正言辞,决不包庇,先把自己摘干净。不然,你为他们说情是几个意思?是不是这贪腐的事里面,也有你的影子啊?这无疑是给刘万程留口实,刘勇没有那么傻。
但出乎刘万程意料的是,在这一点上,张年发不支持他。
两个采购员,本身就没有一技之长,开除了他们出去,让他们靠什么生活?
他私下里找刘万程,对他说:“小刘,你记住,你开除的不是一个员工,你同时也毁掉了一个家庭!这个家里,也许有拄着拐棍的老人,也许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许有正在念书的孩子。他们都会因为你这个简单粗暴的决定,而生活陷入艰难!
从前年“打破铁饭碗”开始,总厂就要求分厂下岗一部分工人,减少人员费用支出,提高利润,我顶着不办。有本事主动要求下岗走人的,我不拦着。没本事的,我绝不主动去下岗一个工人。知道为什么吗?就是这个道理!他们都有家,都是家里赖以生存的顶梁柱!
咱们大国企,就是大家的家!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做为家长,没有把自己的孩子赶出家门的道理!”
要是搁在以前,张年发这么说,刘万程就又认为张年发是在穷表白。敢做就得敢当,谁让他们撞枪口上了呢?活该!
可是,和张年发重新相处这许多时日,他的思想也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人,不仅要为自己考虑,还得为别人考虑。不管犯没犯错,他们都是一个锅里舀饭吃的兄弟姐妹。
他忽然就发现,即使是自己带着二十年的经验重新回来,张年发身上,仍旧有许多值得他学习的,闪光的东西,这让他不得不重新认识张年发,重新开始尊重他。
记得他当时知道是张年发把他要到二分厂来,那么气他,那么损他,他都可以不生气,仅仅是因为他刘万程说的东西,对分厂有用。
这才叫肚量,这才是一个领导者的气度。可惜,张年发只是一个分厂领导,因为学历的原因,他也只能上到这个位置,到头了。
如果张年发能够坐到统帅整个江山机器厂的位置上,此刻的刘万程,倒真心愿意充当他的马前卒,再不为赚钱活着。
38.憋坏
在如何处理两个采购员的问题上,刘万程意外地顺从了张年发,放弃了这个整倒刘勇的大好机会。
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刘万程做事,历来都是暗中酝酿,把握时机,一击中的,损与蔫儿坏相结合的。
抓两个采购人员的把柄,他也是偷偷酝酿了好长时间,想着法子地制造机会让人家犯错。
人家也不是傻子,知道刘勇和他不对付,早就防着他。他不处心积虑地制造各种假象误导人家,人家也不会让他逮着。
费半天劲,好容易计策成功,没成想张年发跑出来横插一杠子。
张年发在办公室里转两圈,然后说:“犯了错,惩罚不能没有。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来处理。”
刘万程就再没有言语。
两个采购员的问题,仅仅是冰山一角。整个二分厂的营销体质,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换汤不换药。
落后的管理方式,不但制约了企业的发展,也给了许多人贪腐的机会。
刘万程心里,有一整套现代的营销策略,却因为刘勇横在中间,无法施行。
在这种一元化领导,没有任何激励体制的形式下,营销科自科长以下,所有人想保住自己的所谓“肥差”,每年都要偷偷给刘勇送礼,平时也要经常请他吃饭。一旦表现出对他的不恭敬,他会动用各种办法,抓对方的小毛病,然后积累成大毛病,最后把对方调离,下放到车间干活。就像前段时间对付刘万程一样,如出一辙。
寻找别人的错误和缺点,然后加以利用,这是刘勇这类干部的长项。就是刘万程,有着二十多年的国企扯皮经验,也得时刻提防着这类小人的暗算,不敢轻易得罪。
营销科的人员,如果自身干净,仅仅靠着工资和奖金吃饭的话,上哪儿弄钱去贿赂刘勇?他们只能从经手的业务上往外抠公家的钱了。
而刘勇在齿轮制造工艺改革成功之后,打着为分厂闲置下来的加工能力寻找产品的名义,整日陪着关系单位吃喝玩乐,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分厂指定结账的饭馆里,他以各种名义签字的账单,就有一万多!
九十年代的一万多块,是一笔相当惊人的财产!就是他弄了活来,产生的利润,也不见得可以弥补这个亏空!
这就是为什么当时国企产品价格不低,却没有利润的原因,都扔在饭桌上了!
换掉刘勇,是当务之急。可是,一个分厂书记,却不是刘万程想换就能换的,张年发也不行啊。
据说,刘勇在上面有根,到底哪是他的根,张年发不说,估计他知道。知道不敢动,足以说明,这个根够粗大了。
模具试制成功并转入正式生产,刘万程就有时间了。像他这种讲究嗔呲必报的小人,有了闲工夫,别人就该倒霉了。
你们不是在老子没成功的时候,一个个上窜下蹦,唯恐天下不乱吗?这会儿怎么不蹦跶了,老实了?老实了也不行,晚了!
很快,新的干部考核体制就下发执行了。刘万程用干部,再不像张年发一样,凭模糊的个人表现和个人的印象,而是让数据说话,各种数据综合起来的得分,叫执行力。
执行力不达标,就说明你对分厂的命令不重视,说明你的能力不够。
按理说,数据是科学的,应该是公平的,不存在报复谁的问题吧?嘿嘿,你想多了。
新的管理方式谁也没见识过,数据都是在你做过之后,从你做的结果中统计出来的。你做的时候不注意,做完了,数据出来,加到一起,积少成多,在这个时候,才能表现出你到底做的如何?恰恰可以反应你的态度。
对刘万程有看法,有抵触情绪,阳奉阴违,做事不积极,当时感觉不到什么,统计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比别人得分少。
如此繁多的数据,只要每项少得那么0.5分,叠加起来,就是不小的差距。
刘万程就打着这个“科学”的名义,把一车间和三车间的主任都给换下来。我不针对任何人,你们得分低嘛,这个没有办法。至于为什么得分低?他搬出一大堆数据来,你也得看得懂啊?
实际上,他是利用了对方不熟悉精细化管理这个概念,观念转不过来的漏洞,打压那些跟随刘勇,不配合他的干部,还让对方无法分辩。
在这上面,他的“蔫儿坏”可以发挥到极致,不动声色当中,就把刘勇的小团体给拆了。
刘勇看着刘万程一步步开始了对他的报复,却毫无办法。他更不懂什么叫数据说话,什么叫精细化管理。
他只知道,刘万程玩的太高明了,还有这样玩的,被他玩死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从此,他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开始处处防御,再不敢主动进攻,甚至开始逐渐向刘万程靠拢,主动讨好刘万程了。
技不如人就得认输,刘勇这种干部,这一套玩的很顺,不会干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傻事,面子值几个钱啊?
可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挡着刘万程发财的路,刘万程不会因为他的认输和主动示好而手软。
再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嘛。刘万程是油腻大叔,不是小鲜肉,他才不会去做心慈手软,敌我不分的东郭先生。
对待危险的敌人,要打倒在地之后,必须再踏上一万只脚。记住,是必须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是真理。
可是,刘勇根硬,刘万程也不敢直接去对付他。
一时半会儿对付不了刘勇,他能对付吴晓波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拿吴晓波先练练手吧。
虽说高秀菊中了他的诡计,不和吴晓波来往了,但都是干柴烈火,谁也不敢保证这对狗男女不死灰复燃。
虽说刘万程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和高秀菊有任何交集,但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他不娶高秀菊,也不忍心看着她胡作非为,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吧?
这个吴晓波,应该就是在这个秋天,彻底失去了夺回高秀菊的希望,离开这里,去南方了。
可是现在,刘万程没有和高秀菊结婚,这小子就贼心不死,丝毫没有要滚蛋的意思。
这一天,刘万程闲的没事,就打电话把吴晓波叫到分厂办公室里来了。
吴晓波瘦瘦干干,在二车间干活也不下力,再说他也嫌做工人太脏,总盼着张年发发慈悲,再允许他不上班,去开自己的美发店去。
刘万程当了副厂长,吴晓波就开始提心吊胆。他和刘万程干过架,怕他报复,真把他给开了。
他平时不上班,分厂不给他开工资,可给他算工龄,交保险。一般其他分厂不上班的,都是自己交这些费用,一年一千多呢,不是挣了大钱,一般人当真承受不起。
要万一刘万程报复他,不给他交保险怎么办?从这小子上任以来的一些做法上看,是又损又坏,别说不给他交保险,直接开除他的可能都有!
那时候的国企员工,别说他吴晓波,就是有着高等学历的刘万程,都把工厂这个铁饭碗看得跟命根子似的,要不刘万程当初为什么宁可在厂里受窝囊气,也不敢直接辞职去私企挣高工资呢!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吴晓波正在那儿提心吊胆,刘万程找他的电话就来了,这电话,就是催命符啊!
吴晓波无精打采地来到分厂办公室的时候,刘万程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呢。
他乖乖站到刘万程跟前,小声说:“刘厂长,您找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刘万程睁眼,抬头看他,好像刚想起来一样“啊”了一声说:“走,咱们会议室里说。”就带着吴晓波进了另一边的会议室,关了门。
他在会议桌长边一侧的中间坐下,指指对面,让吴晓波也坐下。然后,从桌子上放着的,一沓A4纸里抽出一张来,递给他,然后才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时工资表。一个月,你一共干了四个半工时,挣了四块九毛钱。”
吴晓波没明白刘万程给他看这个的用意,琢磨着说:“我没床子啊,我原来的车床,车间分给张健用了。”
刘万程说:“你整天不上班,厂里还得空着个车床不挣钱,等着你回来是不是?再说给你个车床,本来这个车床别人干,一天可以出二十件活,到你手里,一天也就出四五件。分厂白养着你不说,还得搭进台设备去,你觉得合适吗?”
吴晓波说:“我没用分厂养啊,我不干活,你也没给我发工资不是吗?”
刘万程就问他:“那你的保险呢,那不是分厂替你交的?”
吴晓波就傻了。
39.上道
吴晓波琢磨半天,才分辩说:“分厂我这种情况的又不是我一个,其他人不上班,不也是分厂给交的保险吗?”
刘万程看来早有准备,微微一笑说:“这回不行了。从下个月开始,分厂不再承担这个费用了。你有两个选择。一呢,自己交保险,继续在这里上班。二呢,”刘万程就又从手边那沓A4纸里抽出两张来递给他说,“你填好这个表格,找张厂长签字,然后到劳人处报到。”
吴晓波不接刘万程递来的表格,狐疑地看着他问:“这是什么?”
刘万程露出嫌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说:“辞职申请表啊。填好了,你就和分厂没关系了。”
吴晓波就急了,声音也高起来:“凭什么呀,我又没要求辞职,干吗申请这个?”
刘万程的脸色立刻换成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耐心解释说:“这就是走个程序。正像你说的,你又没犯什么错误,分厂开除你不合适,是吧?可你在这里又不创造效益,分厂还得给你交保险。问你要这笔费用吧,你又没有。你还没几个工资,分厂还没法从你工资里扣除。所以,你还是填了这个表,咱们两下里谁也不麻烦。”
吴晓波就急了:“你不麻烦我麻烦大了,你这是让我变相下岗。原先老张说过的,二分厂只有主动下岗,没有赶工人下岗的道理!”
刘万程脸上又表现出为难来,琢磨半天说:“这可就不好办了。要不,我给你安排个罪名,把你开除?反正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占分厂的便宜了。”就果真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来,“安排个什么罪名好呢?对了,你骚扰女工,耍流氓,这个大家都看见了,都可以证明。”就和吴晓波商量,“咱就这么办了吧?”
吴晓波这个气,特么你这纯粹就是打击报复,还是为了我骚扰徐洁!可现在人家是厂长,生杀大权在人家手里攥着,他跟刘万程来硬的,恐怕死的更快。
他装出一副哭丧脸来哀求说:“刘厂长,刘哥,你不能往死里逼我呀,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刘万程咧嘴一笑,不紧不慢说:“那你就咬吧?咬完了正好就有罪名了,我还省得麻烦了。”
装可怜没管用,吴晓波再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说:“刘哥,我确实对不起徐洁,不该耍流氓。可那时候我不是不知道你和徐洁好吗?现在我知道了,徐洁不许我把你们的关系说出去,我一个字也没有往外说呀!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就放过我这一回,成不成啊?”
这句话听着像是哀求,暗里却含着用揭露两人的关系,威胁刘万程的意思。
刘万程才不怕他威胁,他又不是和过去一样,背着高秀菊,现在没那臭婆娘什么事儿了。再说和徐洁这事儿,又不是他想保密,是徐洁想保密。他只不过是尊重徐洁的想法,不愿意违拗她罢了。你爱揭不揭,揭了徐洁也不能怨我,是你干的不是我干的。
但这时候,已经到了刘万程设计的这场谈话过程中,他该就坡下驴的时候了。
他坐在那里,表现出好像有点顾忌吴晓波威胁的意思,双手环抱,闭着眼睛,琢磨着说:“放过你,也不是不可以。可你多少的也得对我有点用处啊,不然我怎么跟其他那些被请走的人交代呢?”
吴晓波从刘万程的话语里,似乎听出了希望,赶忙站起来,看着刘万程,接话说:“您说让我干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干!要不以后徐洁,额,不,嫂夫人,嫂夫人做头发我全包了,一分钱不要。”
刘万程就嘟囔:“拉倒吧,我还怕你趁机占她便宜呢!”就仰头闭眼思索,“你能干点什么呢?你这人是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都香,基本废物点心一个呀。”
吴晓波这个气,特么老子会烫头!你以为这个就不是手艺啦?要不是老张吃错了药,偏把我弄回来圈着,老子挣的比你多多了,吃香的喝辣的!
吴晓波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刘万程这是在为前世自己混的不如吴晓波,在这儿嫉妒,故意贬损他呢。而且,他还怀疑吴晓波给他戴了绿帽子,不诚心报复他一下,心里不舒服。
接着,刘万程突然抬高了声音说:“对了!”吓吴晓波一跳,以为他也吃错了药了。
刘万程说:“听说你这人好往女人堆里钻,打探到不少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吴晓波肚子都快气爆了,合着我就这么点特长?特么你刘万程算是损到家了,你这是诚心埋汰我呀!我不就摸了徐洁后脊梁一下么,还是隔着工作服摸的,你用得着这么整治我吗?
他心里估计是把刘万程家祖宗三代都问候过了,脸上却不敢带出来。刘万程不说让他走,他还不敢走。
刘万程嘬着牙花子继续寻思半天,对他说:“这么着吧,你就把你打听到的,我不知道的新鲜事儿,说给我听听,要是里面有我感兴趣的,对分厂有用的,我就权当是你对分厂做贡献了,就暂时不处理你。”
在吴晓波看来,这是刘万程故意拿他开涮了,无非就是报复他骚扰徐洁。心里怒气冲上来,开始不配合了。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新鲜事可说。
刘万程盯他一会儿,接着就严肃了说:“好吧,你不愿意配合,我也没办法,填表吧?”
吴晓波不填,填了就意味着下岗了。
刘万程等他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就说:“你回去吧,从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班了。开除通知,我会找人送到你家里。
“别介呀,”这回吴晓波连最后的做人底线也放弃了,坐回椅子上去,寻思半天说:“一车间的薛建国偷切下来的料头,装在他带着的书包里,拿回家卖废品,这个算你说的新鲜事儿吧?”
刘万程面无表情说:“不算。”
看来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吴晓波就挠头,这小子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想想就又说:“三车间磨工二组的组长江大山,和他们组的赵文丽搞破鞋,晚上在高精度磨床那间屋里办事,这个算不算?”
刘万程就点点头,接着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晓波说:“他们半夜办事的时候,让分厂值夜的宋老头给堵上了,我打听出来的。”
刘万程就夸他:“你小子还真行,这种事情都能打听出来。”
吴晓波心说,这小子看着冠冕堂皇的,原来喜欢听这个!
总算说到了刘万程喜欢听的,吴晓波出一口气问:“那,我可以走了?”
刘万程就摇摇头:“这个虽然算,但不新鲜。车间里最少有一大半人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得说我不知道的。”
吴晓波就又想想,顺着刘万程给他的思路说:“苏媛媛晚上去市里广场上跳舞,”
刘万程就替他说:“认识个舞伴,是个当官的。”然后就提高了音调,“这都八辈子以前的事了,还拿来糊弄我!”
吴晓波都糊涂了,苏媛媛这事儿时间不长啊,而且厂里没几个人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那是啊,刘万程都活过以后的二十年了,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儿吗?
吴晓波只好绞尽脑汁想刘万程不知道的事儿了,比如二车间主任王浩和哪个女工相好,电加工上的郝海燕有几个情人,说一堆,好像刘万程基本没有不知道的,都不怎么感兴趣。
最后实在没法了,吴晓波跑到会议室门口,往外望了望,然后跑回来,趴在刘万程耳边说:“张静的事,算不算新鲜的?”
刘万程嘴角就露出一丝微笑,这小子终于上道了。
40.切记亲拆
放弃了最后做人底线的吴晓波,就无所顾忌了。
他悄悄在刘万程耳边说:“不过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要不然你放了我我也活不了。”
刘万程看看他,一脸坦诚说:“放心,我要给你漏了我是小狗。”
吴晓波就说:“张静她老公在咱厂运输队开车,经常跑长途不回家。这时候,张静就和一个男人,基本每个礼拜有个两三回,去市里旅馆过夜。”
刘万程心里一阵激动。看来,他猜测的没有错,他们现在已经搞在一起了。
他表面不动声色问:“那个男的是谁?”
吴晓波吱唔半天说:“我不认识。”
刘万程就盯着他:“不说实话是不是?”
吴晓波和刘万程对视半天,终于还是说:“是书记刘勇。”
刘万程就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你可以继续上班了,不过,保险分厂还是不给你交,你得自己交。”
吴晓波一听,又泄气了说:“这不和以前一样嘛,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刘万程奇怪说:“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原先是要开除你,现在不开除你了,让你继续上班。怎么,你还不知足啦?”
吴晓波发现,刘万程比他无赖多了。一开始就是说的让他自己交保险。要是他拿得起保险,还用得着在这里受刘万程的气呀?与此同时,一股上了刘万程的当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
刘万程把他叫过来,连恐吓带欺骗,和他东拉西扯半天,其实就是为了一件事,让他说出刘勇和张静这点破事儿。
他就奇怪,刘万程是怎么知道他对这件事门儿清的呢?
话说回来,这个刘万程简直就是个大骗子,大无赖!几乎可以媲美那些在社会上坑蒙拐骗的家伙们了。以他吴晓波这混迹市里多年的社会经历,竟然让他把实话给坑出来了。
刘万程和刘勇有矛盾,吴晓波是知道的,他怎么就没范防备呢?这下好,他算是把刘勇给彻彻底底地出卖了!刘勇要知道是他对刘万程讲的这些,估计宰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嗬,好你个刘万程,你这不是逼我上梁山吗?可他发现上了刘万程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刘勇是书记,他惹不起。刘万程是手里攥着他生杀大权的副厂长,他更惹不起呀。
他嬉皮笑脸试探着问:“刘哥,你说怎么着我才不用自己交保险啊?”
听他这么说,刘万程就明白,这小子倒过闷儿来了。你倒过闷儿来也晚了,反正你已经把刘勇给出卖了。
他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你是怎么知道张静和那个谁,一星期至少去两次市里的旅馆的?”
吴晓波心一横,实话实说:“我就在市里开美发店啊,生意好的时候我会干到很晚,而且越是晚上生意才越好,我碰上他们好几次了。他们经常去的那家旅馆,离着我的美发店不远。”
刘万程心说,你特么现在也没闲着,雇个小姑娘给你看门,下了班就往你的美发店跑,要不厂里没工资你不着急,以为我不知道呢?就说:“把他们去的那家旅馆的名字,和去的大致时间,都给我写下来。”
吴晓波心里一哆嗦,写下来就是自己揭发刘勇和张静的证据了。这要传到刘勇耳朵里,他肯定完了!
他看着刘万程,琢磨半天才问:“刘哥,你想捉奸?”
刘万程说:“你先写好了再说。”
吴晓波也不傻,问刘万程说:“我写完了,你拿着我的字当证据,万一让那谁知道咋办?你能保证我没事吗?然后是不是我就可以不自己交保险了?”
刘万程轻蔑地一笑说:“就冲你这人格,你琢磨着,你写的这些东西,有人信吗?我拿着你这东西去告那个谁,我脑袋是不是有病,秀逗了?”
“那你让我写下来干什么?”吴晓波就不干了,“既然没用,你光耍着我玩,我不写了。”
刘万程说:“好啊,你可以不写。有空的时候,我得提醒一下刘书记,以后办事小心点,不远处有个小子在那儿干,别让人家盯了梢,自己还傻乎乎的不知道。”
这刘万程太损了,这简直就是出尔反尔,直接拿出卖吴晓波威胁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晓波琢磨半天,觉得唯一可以保全他自己的办法,无疑就只剩下和刘万程合作,把刘勇给搞倒了,不然后患无穷!
权衡半天,一闭眼,一咬牙,他还是给刘万程写了。写了死的慢点,不写立马就完了。
张静根本没有防备吴晓波,每回去那家旅馆,会经过吴晓波的店门口,所以吴晓波知道他们活动的规律。
看吴晓波写完,刘万程出一口气,问吴晓波:“知道怎么找到张静老公吗?”
吴晓波老实说:“我知道他家的地址和运输处司机值班房的电话,应该可以找到他。”
刘万程看他许久,才慢慢说:“这件事你要是办成了,我可以做主,你不但可以不交保险,而且还能像过去一样,不用来上班,继续开你的理发店。”
张静和刘勇被她老公捉奸,应该是吴晓波去了南方以后的事情。但泄露他们秘密的始作俑者,就是吴晓波。吴晓波临走的时候,把这消息告诉了他的车间主任王浩。
那时候没有刘万程这个副厂长,王浩为挣这个位置,用这个办法干掉了刘勇。
这些,都是出事以后好长时间,闲谈的时候,一部分是高秀菊打听来告诉刘万程的。这老娘们儿,就是好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有一部分,则是刘万程随便听来的,到底从哪儿听来,他也忘记了。
但高秀菊也不知道张静和刘勇到底在哪家旅馆被捉,好多细节并不清楚。
刘万程找来吴晓波,就是要打听出所有的具体细节。
这件事完了之后,他本来还有心想向吴晓波打听,吴晓波和高秀菊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过去自己头上是不是有顶绿油油的帽子?
犹豫半天,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万一吴晓波告诉他的,正是他不想听到的呢?再说这小子吹牛的本事不小,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多少呢?
张静和刘勇都有家,也都有孩子。按照他从张年发那里新学来的思想,他不该这么缺德,去拆穿人家的西洋镜。可是,刘勇成了分厂发展下去的障碍,挡了他的财路,他也就顾不得了,让这本来是以后才出现的捉奸剧情,就这么提前上演算了。
刘万程是考虑,让吴晓波直接去找张静的老公,或者给他打电话,把事情透露给他。既然他在以后可以沉住气捉奸成功,那么这一次,他也不会失败。
可他又担心吴晓波这张臭嘴说多了,激起张静老公的火来,立马就去找张静,来个当面锣对面鼓,那就抓不到现行,没有了证据,就很难扳倒刘勇了。
考虑再三,他还是没有让吴晓波马上行动。
有一天,他和徐洁去市里玩,偶然路过一家复印店,就发现那店里,竟然有了一台电脑。
电脑在那个时代,可是个非常先进的玩意儿。他忽然就灵机一动,瞅机会单独一个人去了那家复印店,多给了店主几块钱,自己打了一份文件,然后自己复印出来。
尽管那时候没有比较先进的汉字输入法,但他还是很快就把文件打出来,并熟练地接通复印机,打印出来,看得店主一愣一愣的。
文件就是寄给张静老公的,把事实和幽会的地点都告诉他,然后还画蛇添足地教了他设计捉奸的办法。
那时候没法用电子邮件,还得把信放进信封,到邮局邮寄。
刘万程连寄信的地址、姓名都用电脑打好了,直接贴到了信封上,背面还不忘贴一行字:重大机密,切记亲拆!
41.泼妇潜质
后来的江山机器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到了最后阶段,唯一实现了的,就是干部配“小蜜”,已经成为普遍现象了。
到了那个时候,中层干部,特别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身后没有一两个“小蜜”的,基本没有,甚至形成一种时尚。更有和“小蜜”在外面又生一个孩子的,竟然不知廉耻地弄回来让原配养着,真是洋相百出。而中干没有“小蜜”,则被认为是“无能”的表现了。
于是,上演了国企下岗时代最后的疯狂。
而刘勇犯事儿的年代,离最后的疯狂还有好多年。一个政工干部,让人家老公给堵到被窝里,这个厂委纪委不处理,没法跟受害人和广大职工交代。
但那时候对这样的作风问题的处理,已经完全不同于伟人时代。犯这种错误的人,太多太多了,上面已经不拿这个当什么大事来办了。
刘勇再在二分厂干书记是不合适了,就调到宣传部,继续干书记。
不管结果如何,反正刘万程挤走刘勇的目的是达到了。他也没有食言,允许吴晓波不上班,开他的美发店去。但是有个条件,就是不许和高秀菊好,否则,继续回来上班!
吴晓波就好像明白了什么,气急败坏地冲他喊:“是不是老张让你这么干的?他大师兄的闺女,又不是他的闺女,他管得着吗?就是他大师兄,男女恋爱自由,他也管不着!”
这还真不是张年发的主意,是刘万程自己的主意。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看不惯吴晓波。让高秀菊跟了吴晓波,他不放心。
刘万程懒得跟他解释,对他说:“就是我的意见,跟别人没关系。”接着就威胁他,“你给我记好了,只要我发现你和高秀菊又好了,嘿嘿,对不起,吴晓波,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不要说保险,你要能再算是江山机器厂的职工,我都跟你姓!”
吴晓波垂头丧气地走了。他有自知之明,论斗心眼儿,他比刘万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和刘万程斗下去,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可到了下午的时候,高秀菊却亲自找过来了,估计是吴晓波和她说什么了。
她才不管刘万程是什么厂长不厂长,站在外屋办公室的外间,冲着刘万程就喊上了:“刘万程,你凭什么管我和吴晓波的事,我和你什么关系?用的着你瞎操心吗?我认识你是谁呀?”
从那天在防空洞那里,刘万程骂她是臭婆娘,高秀菊就没出来这口气,这下算是找着理由了。
得,躲到二十年以前,还是没有躲开这婆娘的嘶吼。你说你还没男人呢,一个大姑娘,怎么就这么泼?当初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她这泼妇潜质呢?
刘万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吭气接茬她骂的更凶,更没有完的时候。这是二十年来,刘万程总结出来的,血的教训。
刘万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论高秀菊怎么咋呼,怎么闹,是既不还嘴,更不动手,坐在那里,木头一般,一动不动。
高秀菊还真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意思了。她一个大姑娘家,总是冲着人家连骂带叫的,有失体统,这个她自己也知道。可人家一动不动,她也不能主动跑上去和人家撕吧呀?
嘿,高秀菊心里这个气,这大学生有了文化还真就和人不一样嘿,能悄没声的憋死你!
终于,她高八度的声音惊动了里屋的张年发。张年发唬着脸从里屋出来了,说高秀菊:“干什么你?不让吴晓波和你在一块儿,是我说的,跟刘副厂长没关系!”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高秀菊立马没脾气了,一指刘万程:“张叔,他打吴晓波,还骂我臭婆娘!”
张年发一愣,这是啥时候的事?他还真不知道。可怎么着也得先把高秀菊弄走啊,干脆来个不讲理:“我让他打的,怎么着吧?”
可骂高秀菊臭婆娘怎么回事儿,总不能说是自己让刘万程骂的吧?这刘万程,你怎么能骂大姑娘臭婆娘呢,多难听啊?
他直接避过这个问题不谈:“你在这儿大吼大叫,不嫌丢人是不是?你爸知道了非揍死你不可!赶紧回单位上班,有事儿回家说。”
高秀菊也就是听了吴晓波挑拨,一时冲动,才跑到二分厂办公室里来,早忘了这是张年发的地盘了。这要让她爸高老头知道,他闺女敢大闹工厂办公场所,弄不好真就赶过来揍她一顿。
高秀菊冲刘万程瞪眼高叫:“刘万程,你等着,我和你没完!”气咻咻地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张年发看着她走掉,这才转回身来:“万程,你进来一下。”
刘勇走了,新书记还没来,里屋就张年发一个人了,清静不少。
刘万程不声不响地进来,坐到张年发对面的椅子上。
张年发就问:“你打吴晓波了?”
刘万程说:“不是最近的事儿,是以前的事儿。也不是我打他,是他打我,打不过我,被我打了。”
张年发就越听越糊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就问:“到底咋回事儿?你从头说。”
刘万程就只好把事情经过又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当然还是打着为徐洁的幌子。
张年发这才闹明白,我说高秀菊怎么好好的就自动和吴晓波掰了呢,原来是这小子在里面掺合的,真是歪打正着!
但他接着就问:“你怎么骂高秀菊臭婆娘呢?人家还是个大姑娘。”
刘万程心说,谁知道她是不是大姑娘了?我还怀疑这臭婆娘给我戴了二十年绿帽子呢!
可不能这么跟张年发解释啊,只好说:“高大小姐太厉害,我打不过她。她把我打急了,我才顺口骂她,也没考虑用词不当这事儿。”说完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年发也跟着咧嘴乐了,这个丫头,果然厉害,这往后还真得找个能降住她的才行。
接着就问刘万程:“你让吴晓波回去开理发店,又不许他和高秀菊好。这怎么回事?”
刘万程说:“你把吴晓波圈在厂里,不就是不让他和高秀菊好吗?我放回他去……”说到这里,忽然就闭嘴不说了。张年发不笨,他这么干为什么,张年发立刻就会猜到。
果然,张年发就盯着他问:“放回他去,肯定是他给了你好处,或者给你办了什么大事!刘勇和张静的事,是不是你让吴晓波捅咕到张静对象那里的?”
刘万程张嘴半天,才说:“这不没有办法吗?他不走,咱们销售这一块就没法改革。”
张年发就叹口气。这事儿刘万程这么干,自然是为了分厂的效益,有一定道理。可是这样,两个好端端的家庭,就给毁了。
他再没在这事儿上多说,转了话题说:“下班你跟我去一趟我师兄家。”
刘万程就是一愣,问:“你师兄,谁呀?”
张年发说:“高强高厂长啊,我有几个师兄啊?”
“什么?”刘万程又一次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我不去!”这个张年发,怎么每次和他谈话,都能给他制造这么大的惊喜呢?
张年发就奇怪,说去他师兄家,刘万程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他哪儿知道,刘万程给高老头当了二十年的女婿,烦透了高老头。临穿越之前,已经三四年没蹬高老头家的门了。
这老混蛋,能自理不自理,偏要他推着他,上厕所,洗澡全都是他的。他那宝贝儿子高军,连搭把手都不干!可高老头贪下的钱,却都给了儿子,没他这女婿什么事儿,他恨死高老头了。
42.如在梦里
张年发要刘万程去高强家,主要是因为刘勇离开了,他苦心积虑组建的那个小团伙也给刘万程拆了,刘万程再没有顾忌,加快了分厂改革的步伐。
刘万程要做的许多改革,张年发都是第一次听说。是不是合适,能不能给分厂造成预料之外的混乱?他心里是没有底的。
在领导能力和见识上,张年发自己有数,他不如他的师兄高强,所以二分厂一直不如一分厂。
他想领着刘万程去高强那里,让刘万程和高强说说他的这些改革思路,让高强给他们把把关。
当张年发把自己这个意思,对刘万程讲清楚的时候,刘万程不以为然,还是不想去。
老高头能有什么好主意?他要真有好办法,就用不着日后给抓进去,害的我四下里给他找人托关系往外捞他了。
可他也不能把日后发生的事告诉张年发,要不然张年发还不把他当妖怪了?
他只好借高秀菊推脱:“高秀菊见着我跟见着仇人似的,我再跟着你去她家,不好吧?”
张年发可不在乎这些:“有什么不好的?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你这是为她好,将来她会感激你的。”
哎,这话刘万程听着受用。这泼妇就是不知道好歹,香臭不分!
这个理由不成立,刘万程没了推脱的理由,张年发的话又说到了他心里,他脑袋一发热,竟然在下班之后,跟着张年发去高强家了。
高强住的是厂里八十年代建的干部楼。为啥叫干部楼?那是因为能住上的,都是厂里的干部。
当时厂里基建处建楼,可没说就是给干部建的。可是,干部可以加分,厂级四十分,处级三十分,以此类推。
这样以来,就是入厂最早的工人,到现在的积分,也不可能比干部们高。一年工龄才算一分呀!
这就叫变相分配。高老头入厂早,工龄分本来就高,再加上处级干部的三十分,自然就住上了厂里第一批新楼。而工人们私下里,则叫这楼为“干部楼”。
张年发在宿舍区门口的熟食店里,买了二斤猪头肉,又买半斤油炸花生米,再出来买两瓶老白干,就带着刘万程,往宿舍二区最后面的楼房去了。
刘万程原本也想花钱买点水果啥的,总不好空着手往人家去的。老张不让他花钱,他想想高老头过去的可恶,也就没再坚持。
从宿舍区门口,到高强家的这段路,刘万程比张年发熟悉多了,他跑了十多年不止。
看到这熟悉的道路,不由回想起往事,他心里就涌上酸楚的感觉来。
老高头好着的时候,小两口下班,都不回家做饭,而是直接跑到高强家里,吃饱了再回自己的家。
那时候,高秀菊会在总厂门口等着刘万程,和他一起下班,一起回到她父母那里去。
这个时候,高秀菊总会不自觉地就挽着刘万程的胳膊,迎着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汇入下班的人流,一路欢快地走着,成为众多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想起这些,刘万程眼睛里就有些湿润。如今,他果真就要抛了高秀菊,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没有自己,高秀菊将来可怎么办,她会过的幸福吗?
虽然自己生气,不蹬高老头的门,可是,自己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做好了饭,等着高秀菊从她父母那里回来。
没有了他,将来谁再为她做饭,谁再为她收拾家呢?这女人总是丢三落四,一天当中几乎要有一半的时间用来在家里寻找她乱丢乱放的东西,钥匙、钱包、鞋子、衣服、手机……
“万程,我钥匙放哪儿了,你看到了吗?”
“万程,我那双高跟鞋呢,绿色的那双,你动了没有?”
“万程,我手机呢?我记得昨晚放枕头边上的……”
“万程……”
…………
高秀菊清脆的嗓音,犹如就在耳边回响。
将来,别人会耐心地帮着她找这些东西,而不嫌她没脑子么?
她骂人家的时候,人家会不会像他一样,不和她一般见识,会不会打她?
想着这些,刘万程不由地痴了,一直到了高强的楼下,这才回过神来。
这种八十年代初的老楼,楼梯很窄,两个人碰上了,得侧着身体,才能相互过去。楼道里还杂七杂八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今天看来,这些东西,完全可以算作垃圾,扔到垃圾池里估计不会有人检。可那时候的人穷啊,什么都当做宝贝,舍不得扔掉。
高强家住在三楼,楼道里采光不好,外面天还大亮着,里面已经十分黑暗了。
刘万程跟在张年发身后,一前一后地上楼。这个地方,他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撞到东西。
到三楼东面的门口,张年发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高秀菊。看到张年发身后的刘万程,不由瞪起眼来问:“你来干什么?”
她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就接话了:“我让他来的,你有意见?”正是高强。
张年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高秀菊,笑着说:“我来跟师兄喝两杯。姑娘,去,上厨房给我炒俩菜去,炒你拿手的啊,鸡蛋炒青椒,蒜爆肉。”
高秀菊撅着嘴看张年发半天,她爹就在身后,她也不敢发作。又瞪一眼刘万程,这才转身去厨房了。
高秀菊回去,高强过来,把两个人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屁股还没坐稳,高强媳妇,刘万程以前的丈母娘,已经从里屋出来,刘万程又不得不站起来。
他只会嘿嘿了,叫对方什么他都觉得别扭。过去这个时候,他已经和高秀菊结婚,天天晚上在这里吃了。
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很小,只有十几个平方,中间放着一组三人沙发,沙发前面是玻璃钢的茶几。再往前就是电视柜,上面放着二十英吋的彩色电视机。而靠向阳台的窗下,放着一张小床,那是高军睡的。今年这小子应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在家里闲得蛋疼。两年以后,就会上演去特区做生意的好戏。
里面的主卧室,是高强两口子的,对面的小卧室,就是高秀菊的。没结婚的时候,刘万程曾经不止一次地和高秀菊闷在那里面,一直呆到很晚很晚。
这一切,对刘万程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后来,客厅的这张小床一直没拆,高军去了南方,高强就睡在小床上,直到他突然瘫痪。
刘万程看着高强,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女婿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高强似乎是知道张年发和刘万程过来,早有准备。
一会儿功夫,高秀菊就从厨房里端出来猪头肉拌黄瓜,花生米,这都是张年发买的。还有两盘菜是高秀菊炒的,鸡蛋炒青椒,蒜爆肉,果然是张年发要的。
高秀菊做菜还可以,只是自从高强瘫了以后,刘万程就炒菜给高秀菊吃,而高秀菊则要过这边来,帮着她妈做饭,照顾高强,然后才回家去,这时候刘万程已经在家里把饭做好了。
43.羞愧
除了四个热菜,高秀菊还做了一个蹄筋丸子酸辣汤,麻利地都端到茶几上说:“你们先吃着,待会儿我再做。”
张年发就说:“去喊你妈和小军,一起过来吃。”
高秀菊说:“我们都有,在那屋吃了,不打扰你们说话。”
张年发就冲那屋喊:“嫂子,我不是外人啊,一起过来吃吧!”
那屋就传来高秀菊妈的声音:“吃你的吧,我们不过去。少喝点,别喝大了。一个往五十上走了,一个都五十多了,有数着点,别让人家小刘笑话。”
张年发就“哎哎”地答应,然后说:“我们吃啦,不管你们了。”
高秀菊妈说话还是那样有气无力,中气不足。
张年发开了老白干,给三个人面前的茶碗都倒满,然后悄悄问高强:“最近姑娘怎么样,没跟你闹别扭?”
高强看一眼屋里,回过头来,也悄悄说:“肯定是散了。别扭倒没跟我闹,就是气不顺,跟谁都没好气儿。”
张年发就嘿嘿地笑了说:“这事儿啊,你还真得谢谢人家万程。咱哥俩琢磨好几宿,愣是不如万程硬插一杠子,一下就给搅和黄了!”
高强也跟着笑了,说:“可不是,看来咱们是老了,得给有能力的年轻人腾地方了。”
刘万程倒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再嘿嘿两声。
这两位想不到,高秀菊和吴晓波好,最着急的,恐怕不是他们,而是他刘万程。
以前和高秀菊在一起的时候,刘万程过来,也经常遇到张年发在这里和高强喝酒。可是高秀菊不许刘万程和这老哥俩凑和,怕让她爹把刘万程给带坏了。
那时候刘万程碰上这老哥俩喝酒,也就是过来干陪着坐一会儿,说几句客气话,就被高秀菊给喊里屋去,和高秀菊妈、高军一起吃饭去了。
那时候的刘万程是不会喝酒的。虽没让高强带坏,后来的刘万程还是学会了喝酒,且酒量不小。54°的二锅头自己干一瓶,照样骑着自行车回家。
刘万程怕自己现在年青的身体还不能适应酒精,张年发和高强喝酒的时候,他也陪着端茶杯喝点,但不敢多喝。
那老哥俩也没在意他喝多喝少,毕竟他还年青,能不能喝酒,能喝多少,他们也没有数,不好劝他。
转眼老哥俩一茶杯酒喝干,话就多起来。高强就说:“年发啊,我还是那句话,你呀,心里的条条框框太多,这就制约了你能力的发挥。甭管啥猫,能逮老鼠就是好猫。
万程的这些办法,都有道理,都可以试试,不行再改回来,没什么大不了。这从上到下,一切都变了,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了。坚持原则固然好,可是,国家在发展,有些过去认为不能碰的原则和制度,现在看来是不正确的。比如说财会制度,你严格按着那玩意儿来,就什么也别想干了。超过三千块钱就得去财务处拿发票。我这儿急着用钱呢,等你拿发票来,半下午过去了。小供货单位没法转账不要发票咋办呢,我这买卖就不做啦?我把钱都交到财务处,用的时候一点点往外抠,我就什么也干不成!这只是个简单的例子。用人上也是这样,这人有本事,我还得等着总厂派人调研,任命文件下来再用,我等的起吗?这人不行,我想撤他,也得等着总厂批准?那得耽误多少事啊?我的办法就是先斩后奏,这人我就用了,就撤了,你爱批不批。
就像刘勇这小子,我早就告诉你这小子不地道,别让他插手生产的事情,你顾忌这,顾忌那,还是给他权力了。给了发现不行,你再收回来不就完了?你还是顾忌这顾忌那,最后还是逼的人家万程没法,只得使损招。这幸亏是这小子不检点,让万程抓了把柄。他要没这爱好呢?你还是收不回权力来。”
张年发就嘿嘿一笑说:“师哥,我没法和你比呀。你在厂里的威望,连老总都得让你三分。我就是一拉车的驴,不敢抝着上边的意思来呀。”
高强就摇摇头说:“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正儿八经论,咱俩一样,都是驴。这几年,上边的风气越来越有问题,挥霍大,计划少,有用的计划更少。厂子效益越来越不好。要是各分厂都不盈利,他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们怎么办?总得找几个真正能拉磨的吧?这真正能拉磨的,全厂你掰着指头算下来,除了你我,还有几个?这磨卸不下来,他就不能把咱这些拉磨的驴给杀了,杀了谁给他拉磨去?指望刘勇那些只会拍马屁的吗?所以,只要咱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跟着咱干的这些弟兄,没做亏心事,就不用怕鬼叫门。能给大家伙儿挣出吃饭钱来,实实在在创造效益,就别管那么多规矩。”
刘万程听着高强的这番言论,不觉感觉吃惊,这正和他心里的想法一样。原先他怎么没听过他这位老丈人这么说过呢?随即一想也就释然了。
那时候他还没到现在这个位置上。他老丈人虽嘴里劝着张年发不要过于讲原则,其实他自己还是有原则。刘万程没到一定位置上,高强是不会跟他说这些的。就算跟他说,估计那时候的刘万程也不见得能听明白。
而等刘万程到了能听明白的年龄,高强已经瘫在轮椅上了。
今天听高强这个语气,他和张年发应该是惺惺相惜,也不会干贪污的事情。“公款私存”,只不过是为了生产流动资金使用便利,并不是为了把钱弄到自己手里来。
但这个年头好多人嘴上说一套,实际背地里又做另一套。高强到底贪没贪污,谁知道呢?他没贪污,他儿子高军后来去南方做生意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想起这个刘万程就生气,特么我们两口子在家辛辛苦苦地伺候你,你倒好,把钱全给你那不着调的儿子,赔个掉蛋精光不说,回来还天天来抠你们。合着我们就该白出力气,白给你们当驴使唤,是不是?
但以刘万程中年人的阅历,从直觉上,他感觉高强对张年发说的,是肺腑之言。
高强果然没有贪污的话,那么,自己过去怀疑他把从厂里贪来的好处,都给了儿子高军,是怀疑错了!
老头廉洁一生,为分厂生存下去尽心尽力,可以说到了鞠躬尽瘁的地步,临了却落了个贪污嫌疑,撤职丢官,心里能不窝囊?
如果是这样,那么,好多他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就可以解释清楚了。比如,为什么一向身体结实的高强,会突然瘫在轮椅上,而且拒绝康复,多半是精神遭到了严重打击!还有,
正胡思乱想,就听高强叹息一声,对张年发感慨说:“我五十多了,干不了几年了。倒是你,年发,你还年青,老袁应该更重视你,你就不用那么顾忌他。”
刘万程心里一凛,明年冬天的时候,高强就会被检察院带走。这多半是因为他违反财务纪律,把应该上缴的利润,偷偷存到了自己的账户上。
其实,按照总厂奖励制度,利润上缴的越多,高强得到的奖金也会越多。他把利润上缴的话,反而可以光明正大地拿钱。可是,老头宁可不要这个奖金,也要把钱攥在自己手里。不是为了自己要,而是为了分厂的发展。
一定是这样!他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此刻坐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刘万程已经可以深刻体会到,资金,对分厂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么说来,他当年恐怕真的是误会高老头了。
当年高军去特区做生意,老头手里攥着几十万,却一分没给儿子,给他的,只是自己毕生的积蓄。
怪不得高军总嫌老头抠门。他以为老头还不知道贪污了多少,在手里攥着,舍不得给他,甚至怀疑给了刘万程两口子……
看来,不仅他误会了老头,儿子高军也误会了他,刘万程和高军之间也存在着误会,互相以为老头把钱给了对方。
所以,高军不管老头,刘万程也不管。而高秀菊却比他们两个都想得开,都高尚,没有因为钱的事情,而放弃亲情。
想到这里,一股羞愧感,从刘万程心底由然而生。
44.最后的水手
高强和张年发师兄弟两人,从年青就谈得来,经常一起喝酒聊天,相处非常随意,且都酒量不小。
推杯换盏之间,第一瓶老白干已经见了底。张年发又去开第二瓶,刘万程连忙接过酒瓶来打开,给三个人都倒上。
给高强做女婿的时候,刘万程见了高强都是规规矩矩的,很少能这么放松地坐在一起聊天。这也是他始终不能完全了解高强的基本原因。
穿越回来,以另一种身份来到高强家里,和师兄弟二人坐在一起,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但却和二人聊的颇为投机,刘万程也就随着喝了不少酒。
老白干度数不低,但却是纯粮食酒,不像现在那些低度酒,喝了上头。
看看差不多,高秀菊又弄了个西红柿拌白糖,给端到茶几上来,嘱咐她爹:“差不多行啦,多大年纪了,还逞英雄?”又说张年发,“你也少喝,待会儿喝多了我可不送你,让我婶儿自己来接你!”唯独不搭理刘万程,还又瞪了他一眼。
灯光下,高秀菊面若桃花,皮肤白皙,吹弹欲破,即便发怒,也不失美人之色。
刘万程不敢多看高秀菊,毕竟人家现在已经不是他媳妇了,可又忍不住去看她。他媳妇年青的时候,不愧是江山机器厂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可是,他已经选择了徐洁,不能再后悔了。
但他突然就替高强担心起来,因为他知道,还有一年多的时间,高强就会因为“公款私存”而犯事,为什么不可以事先避免呢?
虽然也喝了不少的酒,他此刻大脑的思路却异常清晰。
高强当年犯事,只是违反了财务纪律,他没有把一分钱装入自己的腰包。所以,即使当年他不和高秀菊东跑西颠地去找人说情,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现在分析起来,执法机关之所以针对高强,应该是背后有人举报。因为江山机器厂真正有问题的干部多的是,为什么那些干部没有被调查,单单调查高强呢?
高强雷厉风行,不拿上级指示当回事的作风,虽然救活了一分厂,却上上下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借着喝酒的机会,刘万程就劝高强:“高厂长大刀阔斧改革的决心,做为小辈我十分佩服,不亏是前辈。可是,我也有点小小的担心,不知道能不能说?”
刘万程在二分厂做的许多事情,张年发都对高强说过,甚至刘万程写的那些东西,张年发也拿给高强看了。高强对刘万程还是很欣赏的。
他说:“小刘啊,年发能带你上我这儿来,就说明我们没有拿你当外人。今天喝了酒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年发从一开始就看好你,还打算介绍你给我当女婿呢。只是你已经有对象了,这事咱就不提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刘万程心说,要不是你闺女随你火爆脾气大嗓门不讲理,我这时候倒是愿意给你当女婿了。
但生活已经改变了,无法挽回。他只能嘿嘿地笑笑,继续奔着自己心里的主题说:“谢谢高厂长和张厂长对我的信任。说实话,我也从心里佩服你们二位。在今天这样的经济大潮之下,大家都开始转变以往的信仰,开始为钱奋斗。二位却仍旧信仰不变,视金钱如粪土,仍旧为工厂的生存,为所有工人的生存尽心尽力,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
高强就挥挥手说:“拍马屁的话少说。我们没有那么高尚。只是我们在这个位子上,肩头上担着大家吃饭的饭碗,不这么做良心过不去。你将来有一天走到我们这个位置上,你就理解了。”
原本想着这个开场白之后,就直奔主题。高强这一番话,却让刘万程陷入了沉思。
他忽然就想起他看过的一个故事。
一艘轮船沉没了,十几个水手坐着救生艇逃生。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救生艇上只有一小桶淡水。
水手长拿着手枪,看护着那一小桶淡水,每天按量平均分给所有在艇上的水手们一丁点,以维持大家不渴死。这水是大家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能量。
大家饥渴的嗓子冒烟,都想抢夺那个小桶来解渴。可是,水手长手里有枪,谁过来抢夺就打死谁。
后来,水手长坚持不住了,临死的时候,把手枪交给了另一个水手。
水手长死后,这个水手担负起了看守淡水的职责。作为一般艇员的时候,这个水手也动过抢劫这唯一淡水的念头。可作为看守,他坚持了看守的职责。
他不行了,就又把手枪传给另一个水手。另一个水手和他的感受一样,由阴谋抢夺淡水者,变成了称职的看守。
这把手枪和职责,就这样一个水手一个水手地传承下去,直到活着的人,遇到了过往的船只获救……
这就是对职责这个词,最好的诠释。
高强、张年发们,就是那些接过了手枪的水手,他们保持了做为一个水手的美好品德,坚守了自己的职责。
而经济大潮之下,又有多少人忘记了自己的水手职责和美好品德,变作了监守自盗的海盗?江山机器厂这座大厦,就在这些假的水手们的传承之下,最终走向轰然倒塌的命运,也将上万赖以谋生的工人们,埋葬在这大厦的废墟里。
想到这里,刘万程心中不由升起一分莫名的伤感。眼前这两个老水手,正在为所有人的命运而讨论不止,喋喋不休,可他们知道么?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了可以接过他们手里的手枪,继续坚守的,真正的水手了!
刘万程心里突然就莫名地激动,忘记了劝高强不要公款私存的主题,而把自己想到的这个关于水手的故事,和自己心里的感受,对两个人说了。
张年发酒喝的已经差不多了,冲着高强嘿嘿地笑:“你看,咱哥俩之间插进个文化人来,就是不一样。这故事还真值得思量。”
高强也笑了,看着刘万程说:“你将来也会和我们一样,成为水手的。”
刘万程不由苦笑说:“我也想成为水手,可惜我做不到。因为在我看来,你们为之奋斗的这些东西,很快会淹没进历史的河流当中,最终无声无息。虽然,我非常佩服你们的信仰和勇气。我却没有这些,恐怕永远不会有了。”
大家就沉默了。许久,高强才说:“小刘,你还年青,不要这么悲观失望。困难,在任何时候都存在。可是,困难永远是暂时的,挺一挺就会过去。我相信你将来会成为真正的水手,接过我们手里的手枪,继续领着大家前进。”
刘万程就笑笑说:“我就是当了水手,也是个假水手,我缺乏你们水手的美好品德。”
张年发就打断他们说:“就算我们以后再没有水手,我们也要走下去,做最后的水手!”他显然已经有些醉了。
但这句话却深深震撼了刘万程。
是的,他们是水手,是已经拥有了美好品德的水手!对这样的水手,刘万程就是利用先知先觉提醒高强,要他不要公款私存,防备被人陷害,为了分厂的利益,他也不会听的!
看来,将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他无力阻止和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