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三个孩子
沈延歌用毒诡谲,这一句话讲出,便是有要保觉明的意思。一时之间,无人搭腔。
他走向展靖谙,精致的眉眼里蓄着三月冷意。
展靖谙不以为意,并没有松口的打算。
众人看着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都渐渐紧张起来。
突然,一抹红色身影晃动,待反映过来时,便见俩人中间,却又隔了一个笑得宛若春风的何尝挚。
“沈门主,有什么要反驳的,不如等在下说完证据可好呀?”
看似是平和的商量,实则是板上钉钉的要求。
沈延歌微微一笑,拂袖退后。
“何宫主可要好生当心,沈某拭目以待。”
“自然。”何尝挚眼见沈延歌退离三尺开外,这才放心,自己又移到了展靖谙的身侧,看向陈星,“听说那场大火之后,陈捕头也得到了一些线索,不知,是否愿意分享给在下?”
“这个好说。”陈星指着朱砂桂,示意将甚位置,“爷儿,借你的辰曦一用。我找到的证据,就在那棵朱砂桂之后。”
将甚哼了一声:“就会使唤人。”还是挥出了长鞭。
她用力一抽,足有八尺长的箱子跟着飞出,落地便是咣当一声。
“你这什么呀?”将甚皱眉。
陈星蹲下身,星眸望着将甚,含笑不答,跟着就掀开了那箱子。
里面是一把长剑,看起来极为普通。但认出来的人,都微有变色。
“黑夜的长剑。”展靖谙愕然。
众人也是甚为不解,黑夜的长剑怎么会出现这里,而且,这和浩然谷的那场大火有什么关系?
“这就证明了凶手杀人,用的并非死者的兵器,而是模仿打造出来的。而锦夜行的兵器不可销毁,仿制品亦是。想要隐藏,就只能随身携带了。但一直带在身边,太危险,肯定要找机会处理掉的。”何尝挚望向陈星,“我推的对不对啊,陈捕头?”
“对,对极了。”
陈星站起身,把大火之后,他沿着痕迹巡查的事情,粗略一说,颇是感慨。
“那天痕迹断了,我还以为找不到什么线索。好在我不甘心,又在痕迹断掉的地方寻找一番,赶巧,就把这玩意儿,找了出来。”
将甚道:“凶手竟然这么不小心?证据,还是没能掩掉。”
陈星摇头:“非也非也。我的感觉告诉我,不是凶手不小心,而是出现了一件比毁灭证据,更为重要的事情。”
将甚:“是什么?”
陈星反问:“那场大火中,是不是差点有人伤亡?”
将甚看向封晓刃,恍然。
“那天,封二姑娘,被困火中。难道那天,理应无人?”
元谦谦突然道:“对了,那天本来是我和晓刃说好,到湖边切磋的,但突然有别的事情,就改了日子。”
陈星叹气,一脸无奈。
“假使有什么比毁灭证据还重要,恐怕就是重要之人的性命了。”
能天衣无缝地模仿打造出精妙兵器,又在发现封晓刃被困火中,放弃销毁证据的打算……思前想后,便只有……
“每个铸造师的习惯都有所不同,相信只要比对一下这些兵器的打造痕迹,便能知晓,这木针、长剑,还有诸多凶器,到底是出自谁之手了。”陈星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抬头,众人的视线却依次朝锻雪山庄那些人转了过去。
封晓刃握紧封篱的手。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姐姐是我的亲姐姐,没有理由杀人,没有理由报仇……”
见无人吭声,甚至封雪与段千江都噤若寒蝉,封晓刃望向赵遇铮。
“铮姐姐,我和姐姐是亲生姐妹,大家都知道的呀,为何,为何,都不说话?”
赵遇铮面露不忍。
“陈捕头,何宫主,锻雪山庄能人辈出,铸造兵器的高手并不在少数。你们可还有其他证据?”
陈星垂眸不答,何尝挚的视线在赵遇铮与封晓刃之间绕了一圈,不由挑眉邪笑。
“赵盟主,你对待小姑娘,倒是格外心软。这未必是好事,无论对你,还是对她。”
说是这样说,何尝挚还是抱臂转向。
“算了,随你吧。”
跟着,他朝向吴霁月,缓缓开口。
“在下有幸领教过方总镖头的昆仑一百零八枪,顶顶威风。上次你没用心打,我也没用心打,可惜了。不如眼下,我们再比一次?”
那言语状似无度轻佻,但吴霁月却知他诚恳,当即一笑。
“何宫主的心意,霁月知晓。倘有机会,也想以这手中这柄长枪,一睹何宫主手握噬幽凤骨的风采。然而……”
吴霁月顿了一顿,侧头望了眼方猛,眸间立起波澜。
“霁月也有一心愿,只怕今日错过,便再无回旋余地。”
他的声音很轻,向月光铺在地上,却传送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没有人去询问他的心愿是什么,都静静看着他,看他立在方猛身前,后背挺直,颇为潇洒,握着长枪,拱手作揖。
“师父,霁月想再行领教您的昆仑一百零八枪。”
“好。”
俩人都不多说,提着长枪步到暗室中央,近旁的人尽数识趣地退开,为他们留出了足够的空地。
枪尖银芒,霹雳作响。昆仑一百零八枪,威风凛凛,交战当中,酣畅淋漓。
方猛放声大笑。
“霁月,你第一次入我昆仑山庄之时,连长枪都握不稳。也不过十来年的光景,想不到,你就有此成就啦!”
吴霁月挥舞长枪,眸有明光。
“师父,霁月永远忘不掉,你的恩惠与教导,自那天入昆仑山庄,本是飘摇的人生中,豁然之间便有了新的希望与依靠。只是,只是……”
方纵在旁听得清楚,不禁又回想起了那天,他独自一人蹲在花园里玩泥巴,小手黑糊糊、黏兮兮。
那日的太阳格外大,晒得他浑身都火辣辣的,他抬起手挡在额前,然后就见到不远处,热气蒸腾出的模糊里,他的父亲带着一个温和清瘦的少年,一步又一步,朝他走过来。
少年穿着朴素的衣衫,简单又旧,却是整个人,整张脸,都干干净净的。尤其,在炙热的阳光下,那般的明亮,耀眼。这让他瞅着自己那双脏兮兮的小黑手,不由得自惭形秽,慌乱得藏在身后。
他笑得腼腆至极,又很是害羞,因着还是幼童,哪怕站起身来,都是小小一只。他不安地望着,跟在父亲身后,越走越近的少年,心里越发忐忑。
而那携光而来的少年,却在他面前蹲下身,将一只白皙干净的手伸到他的面前,带笑的眉眼温和又好看。
“小朋友,我叫吴霁月,你呢?”
“方……”
那个“纵”字还没能在记忆里跑出,就被一声尖锐的声响骤然打断。
方纵顺着众人惊讶的视线望去,只见吴霁月的长枪被振开,从中分作两段,掉落出一柄尺寸极其之小的长枪。
众人面面相觑,心知刚才何尝挚所言不虚,而方纵却觉浑身沉重万分,那极小的长枪,他很早以前见过的,当何尝挚提起之时,他心中便有推断,只不过……
长枪被拦腰斩断,手无兵刃的吴霁月并不恼怒,他单膝跪地,冲着方猛抱了一拳。
“师父,还是您技高一筹,霁月心服口服,毫无怨言。”
是对方猛老爷子的昆仑一百零八强心口皆服,还是被自己的恩师一枪找出行凶武器,照旧无有怨言?
对于在场众人而言,并不重要了。
吴霁月已然起身,风度如旧,姿态翩翩。他环顾一圈,负手于后,一派斯文。
“正如何宫主所言,朱砂桂杀人案,是出自吴霁月之手。吴霁月,便是孙若盈,正是遇害于中秋血案当中,孙老爷的儿子。”
暗室当中,有不忍心偏过头的人,如将甚,也有愕然不语的人,如方纵。更有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似终于卸下重担的人,如锻雪山庄的封篱,如医药神尊挽沧楼的觉明。
他们缓步走出,站于吴霁月的身侧,神色平静、安宁了许多。
“也如何宫主所言,我们,便是金老爷家里的,那对姐弟。”
第九十二章 中秋案真相
虽然吴霁月、封篱、觉明三人已经亲自承认,但依然有难以接受的人。
“不可能,这不可能!”封晓刃拉着封雪和段千江的手,祈求他们说出反驳的话来,“姐姐是我的亲姐姐,这么可能,怎么可能……”
见封雪与段千江不忍回答,何尝挚道:“封篱是养在锻雪山庄的孩子,这一切,在善水山庄,都有记录。”
众人望向何尝挚,他轻咳一声。
“自然,没能和池未山确定好当年三个孩子的年纪,何某是不敢贸然怀疑别人的。”
吴霁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我们的?”
何尝挚突然一笑,眼睛在展靖谙身上转了个圈。
“能熟练运用多种武器,下手如此干净利落,那这个人多半是一个与多种武器打交道的人。想想除了铁血惊鸿,江湖之中有哪个门派,够这个格呢?”
吴霁月点点头,封篱又问道:“你怎会想到,这些兵器都有仿制?我以为,我铸造兵器的手法,可谓天衣无缝了。”
何尝挚道:“正是因为天衣无缝,才惹人起疑。”
众人不解,他便解释说,伤口与兵刃确实吻合,但真正的凶器,和后来插进去的凶器,多少都会有点差别,比对多几遍,就能看出端倪来了。况且,他还无意间听到锦绣山庄提及的金丝线,相隔一天,数量不明。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锦绣山庄的内鬼,就该是与之交好的锻雪山庄了。
随即,又望向觉明。
“其实当沈门主重测一次,得出确实有毒的结果时,我才终于肯定这是个破绽。能同时躲过神医云舞榭,还有毒师沈延歌的眼睛,顺利瞒天过海,隐藏毒性,这天下间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最叫人怀疑的,自然是你。”
吴霁月道:“何宫主果然心细如尘。”
何尝挚摇摇头:“这些怀疑空有外形,都不能算作证据。一切板上钉钉的证据,都是你们无意间,送上来的。”
三人不解。
展靖谙望着那柄尺寸极小的长枪。
“没有这柄手工制作的粗糙长枪,便没有凶器的证据。你应该早点把他处理掉的,但这样正规的东西,你不舍得丢弃。”说到此处,还看了方猛一眼,面部都绷得紧紧的,可劲力好似都散了大半。
将甚正经道:“既然早知李成烟大人的那枚木刺未能收回,就更应小心,不该遗失银针。只不过,医者本能,觉明少侠总是逃不开。”
陈星长叹一口气,看向封篱。
“假若姑娘没有因为担心封二姑娘,就立马赶回去,而是妥善处理好箱子,陈星想必此刻,也找不见这被丢弃的凶器。”
紧跟着,陈星又说。
“毕竟,你们的反应能力,可谓数一数二。我劳烦楚熙公子作的肖像,都被你们偷偷掉了包,差点瞎了我们的一条正确方向,拖延了不少时间。”
吴霁月淡笑:“我们拖延时间,也只是为了把恩怨通通算清罢了。”
陈星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个机会给你,十五年前,中秋血案的真相,总归是要大白的。”
吴霁月瞥了一眼霍书,目露鄙夷。
“霍伯伯,是你来说,还是我?”
见霍书冷哼不答,吴霁月唇边溢出冷笑,思绪也飞往更久之前。
“很早之前,我爹,有了两个结拜兄弟,一位是封篱和觉明的父亲——金伯伯,另一位,就是霍伯伯——霍书。就如陈捕头与何宫主查的那样,他们白手起家,相互扶持,都成了这一代远近闻名的生意人。”
众人疑惑:“后来,莫非是为了金钱翻脸?”
吴霁月闭上眼,摇摇头:“是霍书,背弃了结拜之盟。”
“都怪他们自己冥顽不灵!”霍书怒喝。
“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在货品里弄虚作假,是一个生意人该做的吗!”吴霁月愤而指责。
霍书轻笑:“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太实在的人,很难活下去的。我劝说过他们,很多生意人都这么干的,稍微糊弄一下,价格降低,更多人也买得到,而我们,利润也可以翻倍。可他们偏偏不听。”
“所以,你就动手了?”吴霁月盯着霍书的眼睛,冷光一片。
霍书点头。
“放着好好的金钱不赚,老夫哪个和那俩个实在的傻瓜蛋一样?只是金兄,是一剑术高手,正要处理起来,并不方便。”
“然后,你就去找了想拿到战绩的黑夜?”封篱咬牙。
霍书掰了掰手。
“黑夜,可不是你爹的对手,但再加上一个韦英豪,一个陌上酒,又有何惧?”
“你是个没有人性的疯子!”
霍书讥笑:“参与了这场血案的凶手中,哪一个,不是背弃了道德与原则,沦为暴虐贪婪的野兽?黑夜需要战绩,韦英豪想要得到过往的青梅竹马,陌上酒需要南柯梦达成父亲的心愿……老夫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可没有逼迫过他们啊。”
“但你给了他们一把钥匙,能打开囚困心中贪婪野兽的钥匙,并且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了一把。”秦永珏道。
“愿意接受这把钥匙的人,都不是无辜之人。”霍书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得到金丝线的慕程最后消除了动手时留下的诸多痕迹,得到了水墨丹青笔的李成烟,也在天罡府断案时有意无意地干涉。”
霍书却说得极为得意众人听得毛骨悚然,怪不得当时这个案子云里雾里,线索总是调查不清,原来,一直被人,有心给挡着呢。
“就连里应外合的孙正,都得到了比起以前,翻了三倍多的工钱。我们都拿到了所需,这笔买卖,真的不亏,真的很值。”
“值吗?”何尝挚冷道,“陌上酒与酒为伴,日夜忏悔,真的值吗?”
霍书呵呵笑道:“他伪装成歹人,屠杀孙、金两家人的时候,可没有丝毫要忏悔的意思啊,动手,可快了。”
吴霁月垂眸:“那瓶南柯梦,本来是要留在我高中三甲之时用来庆贺,父亲知道了陌上酒的事情,派了一封书信给他,已是甘愿相赠。”
霍书不屑:“所以说我两位兄长傻,甚至,连我被山贼绑了,逼他们交出金库的钥匙来还,他们都毫不起疑呢。”
“我父亲与金伯伯,对你肝胆相照,有情有义,你就为了钱财,轻易背弃?”
“老夫是真心想和他们一起挣钱,一起发达的。奈何他们俩人都不听,也就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了。”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也便豁然开朗。
原是当年,霍书为了更多钱财,串通了黑夜、韦英豪、陌上酒、慕程、李成烟、孙正,联合布了一局,以他们的心中想得为筹码,引诱他们,实施了这场中秋血案的计划。
一些详细的事情,眼下已无人在意,整个暗室都已沉浸在十五年前,那并肩的兄弟背叛情谊、抛弃承诺、碾碎原则,以及诸多人士,他们放任贪婪糟践道德,所犯下的一桩灭门血案的沉痛当中。
众人久久不言语,直到一人的目光又挂上暗室之中的朱砂桂中。
“那开有十五朵花的朱砂桂,便是孙老爷,养植的这株吗?”
第九十三章 光明者路远
白予玄的声音清冷空灵,众人回神,视线也都跟到了朱砂桂之上。
吴霁月道:“不错,家父对植物一类,也都极有兴趣,特别在此培育了朱砂桂。而凶案现场的朱砂桂,并非来源于长生境,是来自这里。”
众人啧啧称奇,白予玄想了片刻,问道:“既然如此,那我长生境的朱砂桂……”
“是障眼法,眼下,你们再去找寻,朱砂桂,便已在长生境的原处了。”
众人不禁恍然大悟,一切看似百折千回,原来一旦锁定一个扣子,几乎所有的扣子都能逐一拉开,转而真相大白。
只不过……
“那,寻渊呢?”赵冶昙见案子解得七七八八,却无人提赵寻渊一句,连忙问道。
陈星收了佩刀与压在地上的书信,望向何尝挚。
“这个嘛,何宫主你自己解释一下吧。”
刷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何尝挚的身上。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尝挚只暗暗叹气,便把当日之事回忆出来,说给众人听。
那晚,皓月当空,何尝挚受邀,赶到一处崖顶,与赵寻渊聊天,以及,吹冷风。
赵寻渊坐在崖边,望向头顶明月,何尝挚立在崖边,望向远处。
“找我来干吗?”见赵寻渊久久不语,何尝挚只好亲自去问。
“最近江湖上的案子,你听说了吗?”
“朱砂桂那个?凶手不是神经就是变态,懒得理会。”
赵寻渊笑笑,跟着一脸凝重。
“眼下人心惶惶的,我打算理了。”
何尝挚“切”了声,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
“江湖里什么事情你不理,那件热闹你不往个跟前凑啊?怎么现在,还需要给我过问啦?”
赵寻渊仰起脸,笑得神秘兮兮。
“当然需要,需要你和我一起演戏。”
何尝挚挑眉,转身就走,毕竟这种麻烦事,他可一点都不想粘。可是赵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让他难以挪动了。
“中秋十五那天,我想要个生日贺礼,你办不办得到?”
说完,赵寻渊就转过身,继续望着天上明月,心里默数了三下。明月光里,就显出了一张极不高兴的脸。
何尝挚站在赵寻渊的身后,低头瞧他,闷闷开口。
“说吧,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回忆到此,将甚插嘴问道。
“赵寻渊的意思,就是要你假装杀了他,把各路线索和视线都引到你的身上去,然后,他伺机而动?”
何尝挚摇头:“他这人随意得很,起初计划可没这么周到。”
将甚好奇:“怎么说?”
何尝挚抬手,戳了下自己的额头。
“他提出比试轻功,由拿到销愁居中酒的前后顺序,来决定谁当被杀的,谁当假凶手。”
这么听来,明显是当被杀的更安全些,还能偷偷休息。可当假杀手,真的是个苦差事儿了……
展靖谙问道:“那是你输了?”
何尝挚道:“不,我赢了。”
白予玄问道:“那得失崖的朱砂桂呢?”
何尝挚道:“赵寻渊有个朋友,向师门立誓禁足十年。闲来无聊,就爱捣鼓研究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是赶巧,他近来刚好就模仿出一支朱砂桂来,借我们当演戏的道具了。”
将甚意味深长,一手肘就捅到了陈星胸口。
“哎,陈捕头聪明啊,这都让你猜到了。”
原来浩然山谷的谷主赵寻渊并没有什么事,一切都是演戏而已。
陈星不免飘飘然,道:“隐隐约约吧。”
可再一细想,在场众人无不愕然,何尝挚,这个嗜血恋杀的大魔头,怕不是没脑子吧?他不爱管闲事,不爱理会任何纠纷,杀戮随意又随心,这样麻烦的事情,是打死都不愿意插手的才对。
但却因为赵寻渊一句话……
展靖谙愣了片刻。
“你……何必呢?你应该早就想到,你要面对的,是全江湖的追杀。你怕不是疯了吧……”
何尝挚悠悠望着展靖谙,玩世不恭里透出一丝无奈。
“你说的不假。可既然赵寻渊说了,想过一个特殊的生日,那疯了也便疯了,为何不成全他呢?”
语罢,全场寂静无声,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何尝挚的话语,那感觉,就像是仿佛有一根针于眼前掉落,像接住,却又伸不出手。
只能眼睁睁任其掉落于地。
这样的寂静里,吴霁月却是朗声大笑。
众人不解,以为他是大仇将报,心神已乱,都怔愣着看着他,不敢多说。
等他的笑声渐渐平息,却见吴霁月看向何尝挚,眼中有光,明晃晃的,还有钦佩。
“何宫主,自中秋血案发生的这十五年来,霁月总是夜不能寐,不知天下是否还有人可信,不知我父亲对情义与信念的坚守,是否值得付出性命,来捍卫这天道天理。如今,霁月也可以不用再与梦魇当中的疑惑,交相拉锯。纵使卑劣者前行路易,也远不及光明者,前行路远。”
这句话刚一说出,展靖谙就忍不住默念起来。
纵使卑劣者前行路易,也远不及光明者,前行路远。
与此同时,暗室之中的人,也是对此多有思考。
岁月长河之长,岂是你我蝼蚁可计?山川海域之广,又岂是你我沧海一粟可以览阅?前路漫漫,或许满载荆棘、鲜花,又拥起晨间的阳光,寂夜的月色,还有为正义而挥的长剑,为真相而溢出的鲜血与伤疤……这一切终究会在前行的道路上,越走越多,再越走越少。
等走的时间久些,再久些,回头望的时候,也许一路波折不断,坎坷遍地,但终归是能朝向日升月落的天际,奉上一片赤子心意。哪管贪婪会蚕食信念,哪管功利会倒戈良知,这一路人来人往,欲念滔滔,你把正义的长剑悬在腰侧,以血起誓,再将坚守的责任抗在肩头,以骨为盟。
不问路途,不问归处,也不问所得。
不艳羡抛弃了良知人性,一路狂奔的兽类,因为你内心想去往的地方,比他,要宽广、要雄伟,要深沉且恒长。
众人陷入沉思,都来不及看到静默多时的霍书手握一副暗器,直往吴霁月、封篱、觉明三人掷去。
“去见你们爹娘吧!”
第九十四章 路尽告别
眼见三枚暗器射出,众人惊愕异常,无能回旋余地,又见一道银芒翻转,寒光画弧。
叮铃三响,暗器已被挡开,尽数扎入朱砂桂中,一股诡异而浓郁的桂花香味弥漫于整间暗室。差多半的人被呛了一下,尤其何尝挚闻到,皱了皱眉。
不过瞬间,赵遇铮已收回未央长剑。
“霍老爷,赵某刚才说过,一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想同归于尽,或是杀人灭口,还是免了吧。”
话音刚落,霍书忽的跪坐在地,面容可怖,见过之前死者面目的几人心惊不已,这不正是朱砂桂毒的迹象吗?
霍书颤抖着,伸手指向吴霁月,狠声质问。
“你,你给老夫下了毒……”
吴霁月微微一笑:“我说了,一定要报仇的。”说着,鲜血顺着他微微翘起的唇边,慢慢流溢而出,封篱与觉明连忙上去搀扶,三人缓缓蹲坐于地。
这一出场面来得太快,众人猝不及防,又听霍书不甘问道:“是,是什么时候……”
“就在你假扮我师父的时候。”
众人这才恍然,但是,这毒发作的,比起之前几人,怎么慢了这么久?
“这毒都是我亲自调制,中毒者不仅五脏六腑尽数毁坏,苦痛难忍,更会产生幻象,不断回忆此生最为悔恨、遗憾、肝肠寸断之事,悲恸不休,直至死亡。”
觉明的声音很轻,击打在众人心上宛有千斤重量。原来,死者的面容凄厉可怖,不仅是身体上的苦痛,更有心灵上的折磨。
这样的毒,不可谓不阴狠毒辣,杀人诛心,更难以接受的,这还是由朱砂桂为原料进行研制,更以一个天才神医的手来调制。
觉明看着霍书的面上,愈加痛苦的神色,倒无悲无喜。
“我父亲与你结义之交,给你的毒是特别的,痛苦不会减缓,但能把活着的时间一再拉长,想要痛快,是绝无可能。”
说着,觉明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旁边的封篱笑笑,轻轻抹开嘴角的血。
这三人,竟是都服了毒!
沈延歌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蹲在觉明的身前,立时就要为三人施针治毒。
但被觉明抬手拒绝。
沈延歌挑眉。
“觉明,有我与你师父在,莫非还能有不可解之毒?”
觉明淡笑:“师叔不必耗费心力了,这毒的分量我很有分寸。这毒自然也不难解,但这分量,再加上时间,我都估得刚刚好。延歌师叔,我三人所中之毒,与他们基本无异,只是脑中的幻象,将是这一生之中的最美好、最难以忘怀的事情,想来,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况且,心死之人,就是救了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毒师沈延歌,能解几千几万甚至几千万的奇毒,可心死之人的毒,他解不了。
沈延歌心知他这个觉明师侄性情倔强,一旦认定的事情便难以回转,多说无益。可眼前生命逐渐逝去,鲜活的人生才正要开始便行至枯萎,任自己解奇毒无数却在此刻无能为力,情急之下,好看的眸子里闪过温热水光,声音狠狠。
“这帮渣滓败类死有余辜,杀了也便杀了,凭什么还要你们三个为他们赔上性命!为什么,要放弃本来幸福美好的人生……”
吴霁月在旁,长长舒出一口气。
“沈毒师,当年我们三个误入密室侥幸逃脱,肩上背负的,就不仅仅是我们三人自己的人生了。”
听到此,方纵不由一颤,大哥心里最想做的,便是考中三甲,入朝为官吧。而那销愁居绝版的“南柯梦”,也是打算留下来,有朝一日,为他庆贺的。
封篱道:“你们一定都觉得,应该放弃仇恨,重新开始。但是,血海深仇,怎能不报?其实我们也有想过,去天罡府,揭露他们的暴行,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这事儿就了了。可是,单是让他们得到惩罚,又怎么能告慰我孙、金两家的在天之灵?”
跟着,封篱望向何尝挚。
“何宫主,你说陌上酒,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一直活在忏悔之中。可是,我们活下来,又失去了家的人,过得会比他好吗?我们也不想要他们的忏悔,我们的亲人都已经死了,他们背负着我孙、金两家的人命,想用忏悔、用命来抵还,是不是,也太便宜他们了。”
没人敢应答一句。
哪怕有再冠冕堂皇的话语,在这件事情面前,只有面目全非的份儿。
觉明朝菖蒲伸出手,露出宠溺又暖融融的笑。
“菖蒲,到师兄这儿来。”
菖蒲眼有泪光,她走上前,握住那只向她伸来的手,这只手白皙干净,非常好看。即便,这只手也粘过狠辣的毒,杀过人,也依然是一只救死扶伤过了无数百姓的手。
“觉明,师父教我们医术,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对吗?”
觉明点点头。
“你说得对,菖蒲。医药神尊的人,都是以救人为己任。师兄不对,你不要学。”
菖蒲咬着唇不说话,觉明又继续说道:“你呀,别再总是贪玩了,转过年也该十七了,医药神尊的终极试炼再不准备,你还要等多久啊?”
“我现在就开始准备,等我十八,不,等我十七,一定去考。你能一次过,我也能。”
觉明揉了揉她的脸。
“真好,希望江湖上能早点出现菖蒲医侠。”
这不是之前,她和觉明说起的愿望吗?一个要当“菖蒲医侠”,另一个要当“觉明医侠”,然后要并肩江湖,四处救死扶伤,成就一代佳话。当时以为觉明会觉幼稚无聊,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
菖蒲再也支持不住,眼泪扑簌簌掉落。
“觉明医侠,菖蒲医侠记住了。”
“哭什么?”觉明抬手拭去菖蒲眼角的泪水,温柔笑着,“可惜,不能与你一起,行侠仗义,救死扶伤了。”
菖蒲努力挤出笑容,拉住觉明的手,口吻像极了大姐姐。
“不要紧啊,我可以带着你的份一起。以后,菖蒲医侠也是觉明医侠,菖蒲医侠到过的地方,就是觉明医侠到过的地方,而菖蒲医侠救的人,也是觉明医侠救的人。你看,我们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我家菖蒲师妹,真是医药神尊里的绝世小机灵。”觉明刮了下菖蒲的鼻尖,又反握住菖蒲的手。
“一言为定。”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量,菖蒲也握得更紧,笑望着眼前的天才师兄。
“一言为定。”
觉明凑近到菖蒲耳旁,轻声说:“傻师妹,别哭了。师兄给你留了份东西,准备了好久,就放在我房间的桌上。以后,师兄不再了,就让它陪伴你吧。”
菖蒲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隐约猜到了几分,她本想小孩子心性,反驳几句,但实在不忍觉明担心,只一再点头,嗓子里呜呜咽咽跑出了好几声“好”。
就在他们说话间,沈延歌偏过头,不忍多看,却瞧见以白色身影,行至眼前。
很显然,觉明也察觉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盒,恋恋不舍地递出。
“师父,这些银针,弟子已经不配拥有,现今再交还于师父,还望他日,能再寻个合适的主人。”
第九十五章 再无回头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附着在觉明与他面前的云舞榭身上,心中都知晓,这是觉明打算让出下一代医药神尊掌门人的意思了。
而这一盒银针,除却是恭贺觉明当年突破终极试炼的贺礼,更是代表着医药神尊现任掌门人的认可与意志,可谓意义非凡,内涵厚重。
倘若再度收回,觉明在医药神尊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再作数,随着岁月流逝,渐渐会消逝殆尽,再不会有人记起,医药神尊,曾有一位名叫“觉明”的天才少年。
反正人都要离去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沈延歌怔了一怔,想插口说些什么,“师兄”二字刚到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下去。正待他重新开口,云舞榭已抢在他之前。
“但凡为师所有,一经送出,再不收回。无论是东西,还是这些年的情谊。”
觉明呆愣了片刻,凝视着云舞榭,这位年纪大不了他多少,却早已扛起整个医药神尊的男人,心间翻涌暖意,却不知该如何感谢。
云舞榭知晓他的心思,垂眸望他,将那银盒推回到他的怀中,语气也放缓了许多。
“小小银针,是会认主的,就算你不能再用,也不会再入他人之手。”
银针有多珍贵,展靖谙自然不知,她望着二人,只觉他们对此银针的珍视胜过千言万语,甚至胜过医药神尊门下,天才少年、第一神医的名声,纵使过往更迭,也不能交换。
不如,在风中长眠,葬于山海。
这番言谈,众人心知肚明,这三人的毒,是再无可解的余地。除去觉明之外,在场唯二能解毒之人都已然放弃,任由顺其自然。
封晓刃跪在封篱的身前,泪眼迷蒙,方才似梦,可梦里面的姐姐,抚在面颊上手,怎会一如现实里般温暖、柔软?如果她能一直哭,是不是姐姐,就不舍得离开了?
蹲坐在身旁的封雪、段千江显然就不会这样的幻想。俩人估计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在事情的真相没被何尝挚、陈星揭露以前,谁也不肯主动去提,其中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作为父母的私心。
见封篱只笑不语,他们心知中毒的期限已在眼前,再也憋不住,将心中的话语一并说出。
“篱儿,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娘给你取名‘篱’字吗?一是因为择了锻造锋利兵刃的用意,与晓刃的‘刃’字同出一门;二是因为,十五年前,我俩带你进锻雪山庄那天,恰巧刚下过一场大雨,而院篱上的花儿经过大雨的肆虐、蹂躏,沾着露珠,开得比往日更灿烂、洁白。经过大雨的洗礼,都没有低下头颅,反而愈加顽强,向死而生。我和你娘都想,你就是天赐的缘分啊。”
封篱泪花闪烁,眼前模模糊糊又记起在那一场,生命中最血腥、最恐怖的劫难之后,她在本可以不懂事、撒娇、粘人的年纪里,安抚了弟弟觉明,连同孙若盈商讨了这样一起复仇计划——隐姓埋名,潜入门派。
那时候,她的手上还沾着染了血的泥土气味,即便经历了大雨的冲刷,可她还是能隐约闻到,那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刺激得她几欲昏厥。可是啊,就当她要沉沦于身后的腐尸、血桂、寒冷之时,颤抖不止的小手却被两只带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不同于她娘亲的手,细腻、柔软、无骨,妥妥养在春闺中的妇人,让她觉得温柔。这两只手,掌心有茧,指尖有力,刚被握住的时候,让她觉得,这不免粗糙了些。但意外的,这两只手把她的小手,护得好好的,雨点砸不进来,冷风灌不进去,把她从那一片寒冷间慢慢拽了出来。
她要去的,是锻雪山庄,而这,正是两只锻造神兵利器的手,怪不得,这样温暖,又这样,给她无数安全感,哪怕,仅此岁月转瞬之间。
封雪说她,是上天赐给锻雪山庄的缘分,而对于她而言,封雪、段千江、封晓刃……整个锻雪山庄,也是上天赐给她的,独一无二的缘分啊。
只不过……
“都是篱儿不好,这段缘分,如今也只能到头了。”
“真是傻女儿。”段千江慢慢擦去封篱眼角的泪水,却任由自己清泪淌下,轻声说道,“一日亲人,一生亲人。封篱,永远都是我锻雪山庄的大小姐,永远是封雪和段千江的女儿,永远是封晓刃的姐姐,也是我锻雪山庄,最最优秀的神兵锻造师。”
说到此处,一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女侠段千江,竟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封篱凝望着她,轻轻抚去她的泪水。
段千江握着封篱的手,在泪水中硬是挤出了笑容。
“但你,一定要回到你亲生爹娘身边的话,也记得,替我和你爹,向他们问声好。”
封篱再也支撑不住,拥入封雪、段千江还有封晓刃的怀中,哭喊出声。
“爹,娘,晓刃……”
封晓刃刚才一直不敢说话,怕说出来,梦就会永远消失。她仿佛感受到掌心所触的身躯正在逐渐冷却,脑中昏暗一片,只余下心跳声,砰砰如鼓,跳跃不止。
她吸了吸鼻子,担心自己又哭,便只选了心里最无关紧要的一句话问出来。
“姐姐,我才刚开始学做桂花糕,你还没有教会我呢。”
封篱自幼玲珑心思,岂会不知妹妹的心意?她抬手捏了下封晓刃的面颊,温柔又慎重,和以往相同,又不相同。
“晓刃,有很多事情,需要自己独自去做。那年中秋,姐姐缠着娘亲,教我做明月桂花糕,还在玩闹的时候偷了懒。在那之后,姐姐回忆了许久,拼凑了多次,才隐约想出了多半,做出了明月桂花糕,可惜啊,至今,也没能让他们尝到。但,姐姐做的桂花糕,到底还是给了重要的人,你、爹娘、朋友……所以,也不算太遗憾了。以后啊,你做的桂花糕,我尝不到了,但是爹娘可以尝到,谦谦可以尝到,赵盟主可以尝到,以后,你的心上人也能尝到。即便没有了姐姐,也还有别人。”
封晓刃逼着自己点头,但一双眸子照旧溢满水光,催促着她扑到封篱的怀中。
“可是,姐姐,只有一个啊……”
吴霁月望着身边,与亲人、师父不舍别离的封篱与觉明,在这隐姓埋名、只求结果、冷漠布局的十五年间,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们这样做,到底值,还是不值?
也许,他们当年就彻底丢下仇恨,把报仇这件事,完全交给天地,不多过问。那么,觉明也只是医药神尊里,神医云舞榭的天才弟子,封篱也只是锻雪山庄中,锻兵卓绝的大小姐。而他呢,会耍着昆仑一百零八枪,接下单子,带着镖局走南闯北,当方猛最最亲的心腹弟子。也或者,和方纵一起参加朝廷的考试,有朝一日,便入朝为官,实现最初的少年抱负。
这些美好,他们并非没有想过。在这十五年里,纵然有千千万万的机会,还能给他们用来退出,用来逃避,抑或,从那场中秋圆月的血腥里醒来,重获崭新的明天,与自己。这段日子太长了,足有十五年,无论是头脑发热,还是深思熟虑,眼前想走的路,也只有一条,至于其他,乃至回头路,他们都没有选择。
第九十六章 任重而道远
仅是疑惑了半晌,吴霁月复又抬首,方纵早已蹲坐在身前,而他的师父、昆仑山庄的庄主、四大镖局的总镖头——方猛也走至身前,手中握一尺寸极短的长枪,正是当年,他初初拜入昆仑山庄,方猛亲自为他打造的那把。
方猛是个莽汉,他方才是听了又听,想了又想,才大致捋出了来龙去脉。他这人平日对动脑筋的事情,一向是拙得很,心里百感交集,又恨又痛,怪己怪人,思虑多时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再吞吞吐吐,声音浑重,与往日无差。
“这柄长枪,又旧又不好使,也有些年头了。师父还以为,你早就丢到哪里的犄角旮旯里去了。”
吴霁月凝望着长枪,枪身是木,坑洼纵横,枪尖是铁,微有钝迹。饶是如此,却被他瞧出了绝世神兵的眼神,很是刻骨。
“师父,霁月第一次拿长枪,根本就握不稳,你骂骂咧咧了老半天,吓得我以为昆仑山庄也容不下我。谁却知,你后来丢给我这柄尺寸极小的长枪。”
那时,吴霁月指定了计划,为自己选择了能接触多种武器,并能磨炼武功的昆仑山庄,想起庄主方猛是个不识大字的汉子,而他自幼所学,皆是书本之中的贤能文章、雪月风花,一想便知是不同道路的两个极端,唯恐难以相处,心里也是惴惴。果然,他在第一次握枪,就发现了自己的极度不适应,手腕、双臂、整个躯体都难以承受。挥舞长枪,并不是一个文人能轻松驾驭的。
尤其方猛还劈头盖脸骂了他一番,他一是心里委屈,二是愤恨自己弱小,生怕报仇计划胎死腹中,而三……是他又想起了父亲,温雅明礼的生意人,对他有期望,却从不苛刻,他本来有天下间最好的父亲的。
可现在……这个没读过几本书的莽汉,又能教会他什么,给与他什么呢?恐怕,连武功,都悬了。破天荒的,十岁出头的吴霁月焦躁不安,在卧房里沉沉睡去,半夜温声醒来,床头处立着一柄长枪,尺寸比平常所用小了甚许,但他拿起来,却顺手无比。都说夜半难眠,但那天夜里,吴霁月抱着小小的长枪,钻在被窝,睡了一个自目睹全家被灭的血腥场景以来,唯一的好觉。
梦里,他走在染血的宅院,连月色都是红的,脚下的尸体横陈满地,面容可怖,纷纷望着他,却不说话。他独自一人大哭着,风中飘落下的桂花也浇成了血红,散在他肩头、衣摆,他拼命扑打,却毫无用处。恍然间,他望见爹娘的身影就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柄长枪,他顺着长枪奔跑,以为跑到尽头就能见到爹娘,等他终于跑出去,跑出了染血的宅院,却再无爹娘的身影。
他怅然若失,却发现长枪的另一端也连着一个人,那个人刚要转身,啪一声,梦就醒了。让他不解了许久,直到后来,他后知后觉,那长枪另一端的人,就是他的师父,方猛吧。
“哎,当初也是师父莽撞糊涂了,你那双手,明明就是读书写字的手,哪能和我这种皮糙肉厚的粗人一个样儿。”
吴霁月摇头,跟着又忆起诸多在昆仑山庄的往昔,比如方猛罚他蹲马步,其实自己还在墙角偷偷陪着,比如他练习长枪一身的伤,方猛托别人送来养伤灵药,再比如,他们出去走镖,危急时刻方猛死死护住镖车,却让他立刻撤走……他一手握拳,锤在自己的胸口。
“师父绝不是莽撞糊涂的粗人一个,这些年的悉心指教,这些年的深情厚谊……霁月,通通都记在心里。”
接着,他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畅快,跟着又是一阵神伤。他大仇得报,理应没有遗憾地离去,用能与家人重见的心情来迎接死亡。但他并没有,这股劲儿,他吊了整整十五年,贯穿了他最意气风发、壮志蓬勃的年华,这是决计不能掩盖的。可此刻,他卸下这十五年的负担、期待、坚持,突然发现,他胸腔满满,并不仅仅只有仇恨,只有鲜血与桂花芬香在月色下的绝地缠绵,他心间还有一处角落,生长着一株长青草,它破土而出,沐浴阳光,拥抱温暖,在他以为早就枯萎的内心深处,坚决地扬起了头,发热发光。
原来,他还有具备这样的能力,期望温暖、拥有温暖……并在数不清的时间里,将温暖缓缓送出。
吴霁月哑然失笑,现下才发觉,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牵了嘴角,却是目露苦涩。
“师父,恐怕,恐怕到最后,霁月还是让你失望了。”
方猛将长枪递到吴霁月的怀中。
“霁月,师父一介粗人,不会说什么话。但你还是给师父听好了,你,无论叫什么孙若盈,还是吴霁月,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让师父失望,也没有丢过我昆仑山庄的脸。现在,我方猛这样说,以后,我方猛也敢这样说。”
方猛心腔一阵震动,挥手摸了一把眼睛,辣乎乎的,不要面子的破口大骂。
“老子今儿个就把话撂下了,吴霁月是老子最最得意、最最骄傲的弟子,是我昆仑山庄的人,他到死,都,都称得上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江湖上要有哪个敢乱说话,老子,老子就带着整个昆仑山庄,打到你们再也放不出屁话来。”
吴霁月扑哧一声,朗笑出声。他不能说,最初听方猛骂脏话,心里不喜,还觉得粗俗,后来相处久了,知晓方猛就是这个样子,行事粗,思考少,但无论是何种境况,永远不负“磊落光明,顶天立地”八个大字。
他自己也想不到,幼时天天“之乎者也”,“仁人君子”,对些粗鄙之言甚是厌恶,却在后来,觉得方猛的一些粗鄙之语,踏实爽快得紧。至少,比起那些道貌岸然,伪装成仁人君子,却肮脏龌龊之人,高尚了不知多少。
方猛放话骂人,要是以往,多少都会有人前来劝慰,但现下却无一人接话。他们心知方猛老爷子的脾气,更是知晓,方猛老爷子的话,并非有错。
吴霁月见身前的方纵一直低着头,知道他心思细腻,又重情义,这些年来,更是亲如兄弟。更何况,读书考试这条道路他走不下去,可方纵,却能带着愿望一起前往。
“方纵,大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作为交换,从此以后,你不能再为大哥掉一滴眼泪,怎么样啊,未来的状元大人,你答不答应?”
听到玩笑的一句“状元大人”,方纵破涕为笑,连忙拭去了眼角泪水,用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看向吴霁月。
“大哥你还笑我,八字还没一撇呢!”
吴霁月笑意盈盈:“以你的才华,再加你的决心,八字的一撇,已经有了。我家的弟弟,我还能心里没数吗?”
方纵愣了片刻,那夜谈天的吴霁月与此刻的吴霁月重叠在一起,只是当时自己斗志满满,还让吴霁月许下承诺,高中三甲之时,要坐上酒宴首席,为方纵庆贺。不过昼夜之间,这个承诺亦是不能兑现。心下愁苦难言,却都勉强咽下。
“大哥,人无信而不立,你我不可当无信之辈。你我之间的承诺,一定做到。届时,我当斟酒三杯,予天予地,予你。你看可好?”
“好,自是好极了。”
吴霁月顿时神采奕奕,众人都道好奇,是怎样的承诺,竟能让一个大仇得报的心死之人重获风发意气?
跟着,吴霁月又道:“那刚才一事,你可答应?”
说的,自然是从此以往,不可再为他流泪之事。
方纵拿着袖子使劲儿呼了把脸,红了的眼睛,都挡不住的精神抖擞。
“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吴霁月满意地点点头,轻声说道:“你回到昆仑山庄,去我的房间,有个很大的书橱,你把它搬开,然后,就会看到从小到大,所有你被师父没收的书。”
方纵惊讶道:“什么?那些不是都被爹丢了吗?”
他幼年时,吴霁月就在昆仑山庄了,他从小就对这个温雅干净的哥哥特有好感,恨不得一天到晚,都能黏在吴霁月身上。在他还没有握枪练武的时候,就见过吴霁月在休息的时候,以长枪为笔,在松软的沙石中书写字词,在吴霁月写字时,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让他羡慕极了。尤其,吴霁月还说,写写字,能让自己内心平静,开心一些。
自那之后,方纵就缠着吴霁月教他写字、念书,还偷偷地攒零花钱,买书来看,心思完全扑在了读书上面,气得方猛总是罚他扎马步,看他不专心,逼着他顶着书扎,掉一本没收一本。因此,有很多书,都没能逃过扎马步的诅咒与方猛的毒手。
现在听来,难道……
吴霁月笑意盈盈,一如初见时,那干净又温雅的模样。
“他骗你的,那些都是你最珍爱的东西,他不舍得真的丢掉,又不想明面上认同你读书不练武,但其实,都给你留着的。”
方纵鼻子一酸,还没等说出话来,又见吴霁月掏出一本老旧到泛黄的小册子,异常温柔地递到他手中。
“还有样东西,对大哥来说意义非凡,我想了很久,在想要不要带走它。”他顿了下,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但我想,由你替我保管,才是它最合适的去处。”
方纵点点头,双手接过,见到封面上的“论语”二字,隐约记起了什么。
吴霁月看方纵接下来,心情大好,望着《论语》,好似陷入了很久以前的美好回忆。
“这个是我幼年,父亲教我念的第一本书。我读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献身朝廷与百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方纵心潮翻涌,终于记起来,这也是幼年,他央求吴霁月教他写字读书时,吴霁月从怀中掏出的那本小册子。原来,这是他父亲给他的,还有,这么重要的含义。
他曾偷偷瞧过那本小册子,内页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明显就是笔没拿稳时写下的,一定,是第一次学会写的字。
是什么来着?
巧了,正是当年吴霁月用枪作笔,在泥沙之中,教他写的第一句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回忆瞬间便过,吴霁月凝望着方纵,不舍又郑重。
“这个梦大哥不能做了,你不要让它断掉,好吗?”
方纵双手握着小册子,明明很轻,他却觉得是千金重量。他应该说些什么呢?枉费他读了这些年的书,写文章从不犯怵,对高中三甲更是斗志满满,但此刻,他却想不出丝毫一句,甚至半句合适的话来。
因为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个字。
“好。”
第九十七章 从未怀疑
这起萦绕江湖个把月的诡异噩梦,朱砂桂连环杀人案即将走入尾声,凶手已被揪出,证据属实,凶手也一一认罪。之前对着嫌疑人何尝挚喊打喊杀的诸多门派,却是都安静下来,并没有将那股面对何尝挚这个大魔头恨得牙痒痒的劲儿投注到吴霁月、封篱、觉明的三人身上。
哪怕失掉了管家慕程的锦绣山庄,失掉了韦英豪的重元剑宗,此刻倒无杀伐的恨意,而是满满的唏嘘,与焦灼难耐的羞耻。
甚至连何尝挚本人,在得知陌上酒也被杀害,心绪烦乱,可现下若是问他,陌上酒该不该死,他大抵也不会说出什么话来。自然,他会表现得极不在意,万千事情,都与他毫无关联。
暗室中的众人都沉静得很,只有与吴霁月、封篱、觉明三人的告别话语,来回流淌。
吴霁月的面色渐渐白了,想必是毒素入心,他知晓时间不多,当着众人的面,就拿出一枚钥匙,示意交给陈星。
“陈捕头,家父有许多宝物,都藏在这个密室当中。除了摆放在外的这些,此处还有一处暗门,需用这把钥匙打开,我孙家至此,有再多财物又有何用?这些,便都交予朝廷吧,也算不枉他老人家,辛苦一场。”
这些他所说的财物,都是孙老爷的珍藏。也正是有此,才诱使了生意破败的霍书,不直接挑破,而是来到此处。霍书一定想不到,他千方百计要得到的财物,就被吴霁月这样轻易交出,毫不犹豫。
吴霁月不看重这些。
有钥匙的金库里,锁得是钱财,是稀世珍宝。而真正的宝库,用钥匙开不了,因为里面,都是跳动的心脏与暖世的温情。
他想要什么,今天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此,吴霁月又转头问道:“陈捕头,家父的遗产,霁月分文不取,但其中的物品,可否由霁月,转赠他人?”
陈星还未回答,秦永珏反而抢先说道:“这些本就是孙老爷子的所有物,霁月公子愿意呈交朝廷,已是仁德之行。倘若这件事情,都不能答应,岂不会显得我们,太不通人情?是不是呀,陈捕头?”
看到秦永珏递来的眼神,陈星点头接道:“小王爷说的在理。霁月公子,你想取何物赠人,陈星愿为效劳。”
“陈捕头客气。”吴霁月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支做工独树一帜的画笔,引得在场楚天肆、季流明、将甚、楚夜阑等人的惊艳目光。
展靖谙看了片刻,带着疑问的表情望向何尝挚,见他点头示意,这便明晰了这支笔的来历——正是之前由孙老爷所拥有,后来又落在李成烟手里的,水墨丹青笔。
也正是在李成烟被杀之时,握在手中,却又消失不见的那支。将甚发现丢失了一支笔,现在想来,便是这支。
秦永珏朗笑出声。
“传闻,水墨丹青与倾世粉黛,都是绘图圣物。水墨丹青,沾水出墨,笔触千万,得此一支,恍如千万支勾线神笔在手。而倾世粉黛,过水融色,神乎其技,宛似天成,可同时兼顾天地神采。古往今来,多少绘画名师想一睹其真颜,多少名流文人又想藏于家中?而今,霁月公子竟要相赠旁人。小王斗胆一猜,这般神奇之笔,唯有画技高超、醉心绘画的画者,才能与之相配了。”
吴霁月淡笑:“小王爷所言,深得吾心。”跟着,转向众人,将这支水墨丹青笔递了出去。
“明德山庄的楚夜阑公子,天赋天生,画技超群,又是染世人家门下,妙笔丹青客的唯一弟子。这江湖之中,问一句谁可丹青作画,谁可栩栩泼墨,楚公子当属前三。”
楚夜阑适才见到水墨丹青,便魂不守舍。可眼下真要他得,他却不好夺人所爱,更何况,李成烟便是为得此物,泯灭人性,实乃亵渎圣物,为人所不耻,一番想来,只好诚心拒绝。
“霁月大哥,你我也算自幼相识,这番心意,夜阑心领。但此物如此贵重,夜阑唯恐,担当不起。”
吴霁月笑道:“夜阑,你既还愿喊我声‘大哥’,那我便直说了。这水墨丹青,是家父所爱,奈何他与我皆非绘画之才,放在手中,也无非只是藏品一件。但你不同,妙笔丹青客收你为徒,送你倾世粉黛为礼,是爱惜你这样的俊才,今日,我待先父赠你水墨丹青,一是了却父亲在世的心愿,二来,也是对水墨丹青负责,只有在你的手里,它才不是一件人人艳羡的藏品,而是一件能缔造无数画作的神奇,才不会在更长久的岁月中,继续被埋没。”
楚夜阑脑中一震,封篱也在旁笑道:“夜阑,你就收下吧。水墨丹青的主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呢?更何况,我们还要感谢你,为我们死去的爹娘画了肖像,这么多年来,能再见到他们,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感激……”
陈星与将甚对视了一眼,果然,那天送来的画像,是已经被悄悄调换过了。所以,才没能根据面容立时发现。
楚夜阑也不再多说,小心翼翼接过水墨丹青,纳入怀中,轻声道谢。
水墨丹青与倾世粉黛,都归明德山庄中,公子楚夜阑所拥有了。
了却心事,吴霁月、封篱、觉明也在告别的笑容中慢慢逝去。
众人把他们安葬在了院中的桂花树下,不出所料,那里的土还比较新,之前陈星与将甚没能挖到过的尸骨,已被他们埋在了此处。
中秋在即,从此,他们就能永远团圆了。
而展靖谙想起身上的任务,突然又问了一句。
“既然这个案子已经破了,那赵谷主怎么还没出现?他去哪里了?”
对啊,按照何尝挚的说法,要赶在中秋十五,赵寻渊生日之前,破开这道朱砂桂杀人血案,作为赵寻渊的生日贺礼。那么,赵寻渊也便应在此现身,从起初的抽丝剥茧,到谜题完全解开,时间并不算短,怎么……
众人心有疑虑,各怀心思,防贼一样的看向何尝挚。即便已抓出朱砂桂杀人案的真凶,但若是相信何尝挚,那还不如让武林盟去信个鬼!
何尝挚也自然知晓,无奈摊手。
“脚长在他自己的身上,我又哪里能知道。”
“你!……”
武林盟众人一直对何尝挚颇有微词,偏见连连,眼见双方火气翻涌,不时便会一触即发,赵遇铮抢在前头。
“哥哥的性子,诸位都该知道,他行事一向随意,不喜欢按着既定的路线来,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让人完全想不透。既然朱砂桂事件已经了解,想找他也不急于一时,等他玩够了,自然因为就会现身了。明日中秋,也是月桂小筑的正式的展览会,浩然谷内,一切将如期举行。遇铮,静候各位。”
说罢,赵遇铮朝众人抱了个拳,头也没回就走了。
既然赵谷主的妹妹,武林盟的盟主都已发话,众人也不好再多言其他,拂了赵遇铮和浩然谷的面子,各自离开。
展靖谙想着赵遇铮刚才一番话,忍不住猜测,把月桂小筑的展览会定在中秋十五,赵寻渊生日这天,是否也是存了为他庆贺的心思呢?可赵遇铮平日里冷冷淡淡,又不太像是会对旁事诸多考虑的人。但有一点,是做不了假的,无论她面上如何,展靖谙都觉得,赵遇铮是在偏护着何尝挚,无论是方才那一席话,还是满江湖的追杀之中,她隐瞒身份的施以援手。
也许,赵遇铮就是在全江湖人的面前,演了一场戏。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怀疑过何尝挚,一丝一毫都没有。
纵使,俩人早已分道扬镳,两个方向。
就是不知,这份相信,何尝挚能否察觉。展靖谙情不自禁去找何尝挚,他似乎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周遭一切都与他毫无牵连。但是,他眼角的目光还是轻描淡述汇聚在一个地方,让展靖谙的目光也跟着跳跃奔跑。
那里,是赵遇铮转身离开的方向。
第九十八章 少年不曾忘
之后,陈星带人去搜了霍书的家,也顺带找到了之前朝廷丢失的物品,还有李成烟偷偷运走的一些珍贵之物。
何尝挚刚出院落,就转了个弯,跃上墙头,锦夜行的暗夜与终神殿的苏以蛰似乎已等候多时。聪明人想来不多说话,二人见何尝挚来了,打个照面便纷纷离开,一个语气词都没有。但何尝挚明白,他们听到了真相,这空儿,就赶回去禀告了。
相信不需要太久,被满江湖追杀的事情,就能翻篇了。即便,还是有太多人,无论他做没做,都想让他死。
一切尘埃落定。
翌日清晨,将甚与季流明在小院喝酒。
将甚饮罢一口,嘴唇亮晶晶,杏目迷蒙。
“季流明,如果没有十五年前那场血案,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对不对?”
季流明并不作答,执笔落在纸上,极为认真。
他们俩算是酒友,更是旧友,这样的相处,将甚似乎已然习惯,便又自言自语。
“吴霁月呢,他会去京城参加科考,有朝一日,高中三甲,为朝廷和百姓奉献一生。还有那瓶南柯梦,孙老爷,不就是为了留给他庆贺的吗?觉明喜欢江湖,没准哪天行侠仗义,就遇见了一个医术高超的少女,人称‘菖蒲医侠’,俩人志趣相投,说不好,觉明也拜在云舞榭的门下,过不多久,‘觉明医侠’的名号也名满江湖了。还有封篱,她聪慧过人,又秀若芝兰,只要她愿意,江湖之中的神兵利器间,应该一直都有她打造的存在。”
将甚几乎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瞧了眼在旁听着不为所动的季流明,她上前盖住纸页,虎着脸。
“季公子,你就不担心你的小延歌和小粽子吗?”
沈延歌失去师侄觉明,方纵失去大哥吴霁月,这无疑是遭受了巨大伤痛。而这俩人,又都是季流明的至交好友。怎能不为之所动?
季流明笑笑,拂开压在他纸页上的手。
“这些事情都要我为他们担心,会显得我看轻他们了。”转而看看院中的古木,光芒淋在上面,翠色欲滴,不由若有所思,“而且这空儿,他们也应该到了。”
将甚挑眉,还说你不担心。
封晓刃、方纵、菖蒲来到埋葬了孙、金两家人的那棵桂花树下,带去了些吃食,月饼、清茶、醇酒,还有着一碟糊了边的桂花糕。
三人都与墓中之人朝夕相处,虽非血脉至亲,却是真心相付。虽然都想将他们的尸首带走,安置于家,但心知他们必会喜欢此处,不愿与家人分离,也便纷纷打消了念头。对父母、恩师说了一声,不约而同来到此处,以作告别。
封晓刃、菖蒲、方纵站在桂花树下。
菖蒲将几株药草轻轻放在树下,星星点点的好看。她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正是如觉明所言,放在桌上的那本,里面密密麻麻,都是重要的医药方面的解说,特别使用。她翻看了一整夜,一遍又一遍,几乎都背下来了。
她道:“觉明,你作为师兄,不亲自指点师妹,却学会投机取巧了。算啦,你师妹我可是将来的菖蒲医侠,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和家人团圆,是真的难得,这几株药草,凝神静气,菖蒲祝愿你们,从此以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永不分离。对了,你也别怪师父和延歌师叔他们没来看你,我今早出来的时候,看到师父房间的灯,一直没熄,想必是烧了一整夜。而延歌师叔呢,躲着不见人,非说是要研究新的毒。”
说到此处,菖蒲像是被戳中了笑点,欢快地大笑起来。
“他可真是太天真了,以为这样就能骗过别人吗?我菖蒲能不知道,他肯定又是偷偷躲起来哭了吗?真的,咱们延歌师叔真是无比脆弱一男人,表面又狠又绝,其实内心软得和水一样,真是又好笑又可爱。你要是还在,咱们就能一起取笑他了,反正他对咱们可好了是不是,哪次真的和咱们翻过脸?”
菖蒲越说越开心,那些往事很旧,也很甜,那些以后很远,又很美。她很快就语无伦次,言语毫无逻辑,但一脸的笑颜灿烂,泪水晶莹,顺着面颊纷纷淌下。不知道是因为开心,还是其他。
封晓刃倒是比较随意,她站在那里,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焦了的桂花糕,明显是与盘中的一模一样。她咬了一口,纠结了片刻才终于咽下。
“我第一次做,好像,是不怎么好吃。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啊,是不是?”
封晓刃三口做五口,把那块不怎么好吃的桂花糕还是填进了嘴里,撑得腮帮圆圆,喉咙难以出声。
她其实想说,可是,姐姐,即便世上又再好吃的桂花糕,也永远比不上你做的明月桂花糕,原来昨天吃的,是最后一块。
“爹娘昨晚在你的房间里,今天,我就没敢让他们来。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总归是伤心。但你有空的时候,给我们托个梦吧,好不好?”
跟着,封晓刃又笑道:“我有些锻造兵刃的问题,你就在梦里指点我,行吗?”
经过一整夜,方纵冷静了许多,他斟酒一杯,倾洒于地,潇潇洒洒。
“大哥,我和爹娘,在今天过后,很快就要回昆仑山庄。我决定,回到山庄,马上就赶赴京城,参加秋试。这一杯酒,与你告别,下一杯酒,就是放榜的时候了。你别急,第一杯庆贺的酒,只与大哥喝。”
桂花树下的三人,俱是花一样的年纪,花一般的美好。他们前途明亮,风华正茂,满满当当的侠义心肠,还有少年骄傲。
而长眠于桂花树下的三人,当初,他们又何曾不是心有抱负,胸怀希望,要把鲜血灼得滚烫,骨骼练得硬朗,气节熏染出傲然芬芳,在属于他们的最好岁月里,完成最盛大的绽放?
以心望月,以行护光。
或许命运在节点,弯折了他们前进的道路,逆转了他们原本的方向,让漆黑匍匐进白昼,令洁白萃取出墨痕。这一番折磨,这一份凄绝,是满院的清桂飘香,都遮掩不住的血气滔天,恨意重重。
他们弯下身子,与曾经的自己作别,义无反顾。但偶有的几个间隙里,谁说他们不曾抬起头来,仰望昨日静静悄悄,潜藏回内心角落中,还在熠熠生辉的初心愿想?
无论他们如何掩盖,都无从抹杀,而此刻,就站在桂花树下的,这三个少年,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长眠于桂花树下,已经对自己的愿想绝望了的,不再期待了的他们,那些闪耀在过往的初心,喜欢,坚持,依旧在路上,哪管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都由着心,始终奔赴前方。
就在距离那老桂树不远处,数丈的屋檐上栖着一个黑影,手里握了酒,刚好能将院内景象完全罩入眼中,正是沈延歌。
他是在方纵等人之后到的,但没进去,就跃到屋檐之上,一个人闷闷喝着酒。
本来,沈延歌是不喜欢酒的。
眼见那三人说到最后,有了离开的意思,自己手中的酒也已喝完,便内心嫌弃了下酒的滋味,转身跃走,空留一个酒瓶,待在屋檐之下。
第九十九章 柳暗非花明
另一边,浩然谷终于迎来中秋十五,月桂小筑展览会正式开始的日子。
虽然近些日子波折不断,江湖风波无数,好在暂且平息。浩然谷一向重信誉,无论武林中事,还是生意中事,没有例外。
一大早,管家就吩咐下去,由栗梓与雪芙牵头,布置月桂小筑的开放展览事宜。
如今赵寻渊不在谷中,而此次月桂小筑,也绝大部分是赵遇铮的主意,所以,她和赵冶昙优先进了月桂小筑,做最后的检查。
院中的老桂树芬香四溢,栽植的桂木错落有序,长廊曲折,湖畔馨香,亭子四周布有石台,延伸生出小株的桂花,似是开在水中,倒影袅袅。
赵遇铮与赵冶昙依次进至主厅、侧厅,都觉应是今年之最,可当他们进到主卧查看时,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匍匐而出。
刹时,赵遇铮隐约觉出杀戮之气,立刻横剑在前,门前挡住赵冶昙,叫他去找陈星。赵冶昙与之相处多年,对自家二小姐的警惕极为相信,转身便去了。身侧无人,赵遇铮进到房内,在层层覆地之下的纱幔中,寻到一丝剑痕。
她手指轻抚,心中惊颤。这痕迹……是赵寻渊的佩剑——寸心。
陈星很快就被赵冶昙叫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展靖谙与何尝挚。
适才,展靖谙追问何尝挚,有关赵寻渊的消息,就遇上了急匆匆的赵冶昙、陈星俩人,展靖谙担心是不是有赵寻渊的事情,拉着何尝挚就一起来了。
进到房内,陈星也觉不同,查探一番,见屋檐、桌椅、墙壁之处,都存着不少打斗痕迹。只是被有心之人,重新恢复了格局。
跟着,他掀开地毯,将药水倾洒,刺鼻的气味随着啪啦作响的泡沫四溢。过不多时,房内便见有血色显出,点点滴滴,伸向屋外。
五人惊骇,相互对望,并不作声。
陈星以眼神询问了下赵遇铮,赵遇铮道:“陈捕头但说无妨。”
“希望赵盟主带上赵谷主的寸心,咱们再去一趟得失崖。”
几人到达得失崖,岩石上的血液已然呈现暗红,陈星凭借记忆还原了寸心原本遗落的位置,面色凝重。
何尝挚抱臂在侧,视线扫过整个得失崖,绝美无暇的面容里一闪而过紧张、意外、疑惑……深沉不可测。
很明显,自赵寻渊“出事”以来,他是第一次来到得失崖。
陈星握着寸心,朝悬崖望下,砂石簌簌坠落,数千丈不可计。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道:“第一场打斗,就发生在月桂小筑,而这里,是第二现场,也是追击的最后现场。”
见另外四人表情紧绷,他特别瞧了何尝挚一眼,不仅内心叹气,却又根据现场情况继续说道:“我本以为这些痕迹,是何宫主与赵谷主一同伪造的,现下看来,何宫主并不知晓了?”
何尝挚点点头,道:“他约我在此见面,打算再过一遍演戏的细节,我那天来早了些,见他迟迟不来,想他玩性甚大,也或者,有了其他热闹想凑,便自行离开。第二天准备伺机而动,看到你们兴师问罪,所言就如我俩计划的一模一样,也就……”
没有再多心。
甚至,连那把断掉的寸心,他都以为是赵寻渊做戏做了全套,下了血本。
陈星道:“我推测,这个人武功极高,或者用了什么歪门邪道,赵谷主不敌,耽误了时间不说,连离开都很难。他终于找准机会,一路奔逃于约定的地点,只可惜……”
后面的话,陈星没有再说下来。但在场每个人都心里知晓。
赵寻渊找到的唯一逃脱的机会,他没能去到任何地方,也没有去找任何人,而是奔去了得失崖,这个与何尝挚预定的地方。
他在最危险、最紧急、命悬一刻的时候,心中最信任、最需要的那个朋友,是何尝挚。
但恰恰事与愿违,得失崖没变,计划没变,何尝挚没变,只是,时间和人错开了。
中秋十五,月圆之好,月桂小筑的正式展览会。
也是浩然谷谷主赵寻渊的生日。
但就在这一天,大家才发现,赵寻渊,是真的被人追杀,逃至得失崖,佩剑寸心折断,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正在此时,一阵惊慌的少女声音传来,众人转头一望,是封晓刃。
她一把拉住赵遇铮的手臂,双眸若有水光。
“铮姐姐,我爹娘,还有各派几位叔伯姨婶,他们,他们……”
几人不再耽搁,都移去了浩然谷中的庭院。见到昆仑、锻雪、锦绣、明德四山庄的庄主与庄主夫人,都纷纷不适,面容泛白,半睡半醒,状态极为不好,显然是中了毒。
当下,赵遇铮便用内力为众人祛毒,唯恐耽搁一下,事态有变,便将几位庄主、庄主夫人都顺次摆在赵遇铮身前,由赵遇铮一次性输送内力。过了半晌,几人口吐鲜血,终于从迷蒙中醒来,都道浑身疼痛无力。
而最奇特的是,那刚刚吐出的鲜血当中,都混含有若有若无的朱砂桂香,诡异异常。
云舞榭早已吩咐菖蒲去查,果不其然,这几人都是中了朱砂桂毒。
可是,其中的缘由又是为何?吴霁月等人已死,并且得报大仇,又怎会……?
正当几人毫无头绪之时,沈延歌靠在墙壁上,懒懒开口。
“还记得觉明曾经提过,下在霍书身上的毒与众不同吗?”
赵遇铮问道:“沈门主有何高见?”
沈延歌面向众人,道:“下在霍书身上的毒,明显是朱砂桂的慢性毒,并且带有一定的传染性。他假扮过方总镖头,与几位掌门自然有接触,这就意味着,这份毒,在不知不觉间,就过给了几位掌门。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毒素很少,过上几天,也就自动消散了。可惜就可惜昨日,在暗室当中,将这微弱的毒素给诱导了出来。”
云舞榭听了片刻,接道:“是朱砂桂香?”
沈延歌点头不答。
众人也回忆了下,怪不得昨日,暗器扎进朱砂桂中,引发出一股两人极为不适的香气。起初还当是朱砂桂珍贵,香味浓郁,现下看来,那朱砂桂本身,可引毒素苏醒了。
但这毒,又该如何解?想起之前霍书等人的死况,忽略他们所做的恶行,死象实在惨不忍睹。
“延歌,别买关子了,你能救他们的,对吗?”方纵一边照顾着方猛,一边又问沈延歌。
沈延歌沉吟道:“自然。”伸出一根手指,“只需要留住一味药引。”
“用那暗室当中的朱砂桂,对吗?”
众人转过头,白予玄从门外走进。
沈延歌神情凝重:“倘若原朱砂桂被毁,哪怕是我义父与风神医联手,都救不回来了。”
云舞榭自然知晓,他斟酌了片刻,出言提醒。
“即便是护住朱砂桂,能以毒攻毒,也还需要释放出他们身上的毒素。”
沈延歌一脸头痛的表情,冷冷道:“这用你说?”转而看向众人,“倒是有一地方,能释放大家身上的毒素,就怕,行间一路劳顿,到了还得喝不少冰天雪地的冷风。”
何尝挚仿佛心领神会,垂眸不应。
赵遇铮与云舞榭对了个眼神,问道:“沈门主所言,可是问忧山谷?”
沈延歌点点头:“问忧谷的龙谷主可不好说话,但想解毒,问忧圣泉,不可不取。”
第一百章 解毒之法
不过半天的工夫,各个门派之中,都有人发出了不同程度的中毒迹象,想必是觉明下在霍书身上的毒,传染性太强,多少有所接触者,都难以幸免。但像如封晓刃、方纵等人便无事,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秦永珏便问,莫非是因封篱所做的明月桂花糕,材料取自做过处理的朱砂桂,反而成为了预防之药。
云舞榭与沈延歌都说言之有理。再者排除医药神尊天生与药打交道,长生境众人天生与植物相存,故而也不受其影响。
但为何赵遇铮、何尝挚、甚至展靖谙也毫无中毒迹象?
将甚笑道:“总不能是他们的体质好,所以朱砂桂的毒,对他们起不了作用?”
沈延歌哼了声,道:“这款毒的走向,与内力还真是有所关系。内力高一些,毒素在血液中,游走就快一些,内力低一点,毒素在血液中,也就游走得慢了。但这款毒,还是有它自己的盲区。”
“是什么?”将甚摸着辫子,缓缓走近。
沈延歌望着赵遇铮与何尝挚,别有深意地说道:“内力高到一定的范畴,毒素便自动消散。”又瞧向展靖谙,道:“而对于内力几近于无的人,基本也无计可施。恐怕觉明在研制朱砂桂毒的时候,也没想到,这毒又自行生出了新的毒。”
提到觉明,沈延歌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双眸也暗暗垂下,极其难受。
大致了解了情况,中了毒的人,分别被赵遇铮以内力压制回去,再加云舞榭与菖蒲运针入穴,暂且稳住毒素行走全身。可是稳得了一时,稳不得一世。难说时间一长,又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众人所中的朱砂桂新毒,都耽误不得,需得早做定夺。
可是,赵寻渊是真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又是遭遇了佩剑寸心断掉的强大险情。而武林盟众人,又不可不顾。
眼下赵遇铮真是分身乏术,又该如何取舍?
赵遇铮只觉周遭黑暗无声,寂静中又不断有刀光剑影从身前一一掠过,兵刃交击声纷纷打着旋儿,回荡阵阵。而那个潇洒又明朗的身影,就在黑暗之间,那一寸光明的缝隙里,朝她摆手,随意又郑重,跟着,又渐行渐远。
赵寻渊是个笨蛋。
既然是个笨蛋,自然不会轻易就了断。
赵遇铮在心里嫌弃了哥哥赵寻渊几句,立马定了定神,顺次下达任务。
“今日大家好好休整,整理些上路需要用的东西。明日一早,请昆仑、锻雪、锦绣、明德、安乐城、医药神尊的诸位与我一同前往问忧山谷,求借问忧圣泉。”
“有劳。”
“好。”
“谢盟主。”
……
厅中汇聚的多是各门派的掌门人,大多可算是坐镇第一把交椅,但除去方猛与云舞榭的回答稍显郑重外,其余皆是随意更多,不似认真听取盟主号令。
赵遇铮并不在意这些,但在场其余人可是多少听到了些。
何尝挚虽面色如常,但已然悄悄观察了众人神色,心中直叹,不仅邪魔世难以管理,天天想着杀掉他,重新换人,连一向自诩名门正派的武林盟也隐隐有着不团结之意,至少,肯真心服气赵遇铮的,屈指可数。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幸灾乐祸多些,还是同命相连的感触深些。
将甚自赵遇铮说话之时,就不再言语,听得众人的应答,更是百无聊赖玩起自己的手链。
还有秦永珏,他倒是一脸笑意,衬他绝世容颜,对众人的反应倒是毫不例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大概心里多多少少还记得那天月色之中,美人舞剑带给他外衣的强烈冲击。
这字里行间的风云搅动,展靖谙并不敏感,只是想起铁血惊鸿对她爹,坚决服从,誓死效忠的态度,与武林盟众人对赵遇铮的,可谓截然不同。她觉得,总有些不妥,但又想到,江湖哪里会与战场一模一样,许是江湖人士,就是更随意些吧。
见众人无有异议,赵遇铮看向白予玄。
“白族长,孙家暗室当中的朱砂桂非比寻常,只是此处无人看护,唯恐其忙。还望你能带回长生境,好生看护,以防万一。”
白予玄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予玄这就安排下去,明日一早,便带走暗室朱砂桂,回长生境进行移植。一定等到盟主,得取圣泉归来。”
“如此甚好。”
秦永珏在旁看了一会儿,赵遇铮清丽桀骜,白予玄清冷神秘,眼下站在一起,真是美不胜收。他挥开玉扇挡在脸前,心道:白予玄真的偏心,对他就爱答不理的,面对赵遇铮,有这么多话能说。莫非真是俩人志趣相同,性子相融?也不对啊,按照阴阳相填,正邪互补,赵遇铮与白予玄,也应该是跟他关系更好才是啊……
“此去长生境,路途虽然并不遥远,又有长生境护送,自然畅通无阻。只是,那朱砂桂实在重要,容不得意思闪失。不如,小王也携人陪同前往,一路送回长生境。刚好,小王对贵派长生境域,慕名已久,早想一睹仙域圣景。眼下,正是最好的机会。”
白予玄偏开头,当下便要阻止。
“我长生境,说是仙域圣景,仅是江湖武林抬爱,想必王爷于皇城见惯了奇珍异草,再去长生境,会觉都是些粗陋之物,不值一看。莫要舟车劳顿,浪费时间了。”
秦永珏一把收起玉扇,敲在掌心,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白族长,岂非……你还在为那夜小王的冒犯之事耿耿于怀?唉,其实那夜之后,小王也好生抱歉,好生自责,怎能在你面前大失礼数。倘若你还不原谅小王,那,那……”
秦永珏执扇作揖,歉意中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狡黠。
“小王愿意,当着整个武林盟的面,由赵盟主作证,由衷请罪。”
众人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之时,都汇聚在了秦永珏与白予玄的身上,尤其,尤其是那句“冒犯”、“大失礼数”冒出来之后,立马就引起了在场至少三分之二的人的关注和兴趣了。
他们懂得白予玄的脾气,自然不会直接问出心中疑问,但心里可是一个又一个问题连着蹦跳出来:“那夜?那一夜啊?发生了什么事情啊?”“听说有次在谷中的悬崖上,白族长救了逍遥王,哦,看来还是真的啊……”“冒犯?怎么冒犯了呢?白族长武功超群,虽说不比赵盟主,但逍遥王这么一个文弱纤纤的绣花枕头,不太可能吧……”“久闻逍遥王最好绝美颜色,不过白族长可是江湖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难以靠近,看来小王爷这次,是真的踢到了块钢板啊……”
虽然他们内心的窃窃私语没能说出口,但个个目光闪亮,纷纷耀出惊奇、意外、揣摩、探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亟待寻得蛛丝马迹的神捕眼神,不逊于在场的天罡府神捕,陈星。
这样的眼神,自然躲不过白予玄。只是白予玄带着面具,遮住眉眼,瞧不见完全的表情是何,但长生境的众人,对自家族长也是了解颇多,心中都道,此刻,他脸上恐怕是已然铁青。
第一百零一章 以血为证
厅中无人言语,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将甚实在忍不住,假咳了声,佯装天真地问道:“还继续说吗?”
“冒犯”、“大失礼数”、“赔罪”等等一系列词句绕在白予玄耳边,让他一阵晕眩,恨不得立时封了秦永珏的穴道,让他一个字哪怕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他气得握了握拳,青筋透过雪色的皮肤凸了出来。跟着睨了无辜又挑衅望着自己的秦永珏一眼,目光如刃,拂袖离开。
“若是不怕辛苦与危险,小王爷就自便吧。”
“自然。”
白予玄离开大厅,长生境一众人等,也纷纷跟着退去。
此时,赵冶昙悄声问道:“遇铮,那寻渊……”
虽然他声音极轻,但很快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赵遇铮道:“冶昙,你将谷中之事暂且交给栗梓与雪芙,再带一队人马,继续搜寻哥哥的下落,如何?”
赵冶昙连声答应。
展靖谙见是找寻赵谷主,连忙也自告奋勇。
“赵盟主,我可否与赵管家一同前去?”
“你?跟着添乱?”何尝挚望着展靖谙,情不自禁出言讥讽。
“我!”
赵遇铮道:“展姑娘若是信得过遇铮,不妨暂留些时日,一有哥哥的消息,我浩然谷一定马上通知姑娘。”
展靖谙犹豫不决,生怕赵寻渊出事,任务泡汤。赵冶昙瞧出她的心情,也道:“姑娘好心,浩然谷上下都领了。我带人去寻便好,如果姑娘觉得呆在谷中无趣,也可一同去往无忧山谷,相信你与我家二小姐,会有很多话可以说。”
正此时,将甚也跳了出来,一把拉住展靖谙的手。
“靖靖,反正都是帮忙,咱们一同去,如何呀?”
展靖谙就是挨不住将甚的话,自己又是个热心肠,顿时就答应了。
然后,见赵寻渊的事情无可隐瞒,赵遇铮索性就将大致的情况说给了众人听,几个细节直接轻描淡述跳了过去。
众人听后纷纷气恼、担心,一部分人称说眼下找到赵寻渊也很重要,一部分人默不作声,还有一部分又将矛头指向了何尝挚,阴阳怪气。
“赵盟主,固然朱砂桂一案与何尝挚并无关系,但赵谷主失踪一事的真相,未能查明之前,何尝挚的嫌疑并不能完全洗清。你是我们整个武林盟的盟主,身负大任,且不要受魔头迷惑,以免有天,为祸武林。”
何尝挚本来冷笑不语,显然是懒得理会。直到听至提起武林盟主的职责所在,矛头立时转向,明里暗里,字字都在针对赵遇铮,句句都在攻击赵遇铮,倘若之前只是有所不服,现下这番言论,可谓正面打击赵遇铮在武林盟中的威信,即便绝无反叛之意,但其心之狠,已然无他。
他下意识想驳斥几句,杀杀武林盟中这以下犯上的无礼之意。但转念想起那从浩然谷传至整个武林盟的“绝命追踪令”,心中阴晴不定,小孩子脾气倒蹿了上来。你坐上武林盟的盟主之位,这无所谓,我不仅执掌了离欢宫,还成为了邪魔世名义上的世尊,也算扯平。你是武林盟主,江湖之中的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也能理解,这诺大的江湖里,那个刀剑厮杀过的武林人,不是如此呢?你没搞清真相,就对我下达“绝命追踪令”,后来我也能想过来,必然是你这帮武林同盟联合逼你下的吧?
甚至,那夜我被锦衣七夜伏击,后来又被终神殿的四圣徒缠住,难以脱身,施以援手的那个人是谁,我也知晓。全江湖追杀于我,二十年里头一遭,如此狼狈,屡次身陷险境,危机时来解围的人里,也有你这个故交好友。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生气。具体说不好是在气什么,但还是,很不开心。即便你掏心掏肺对待的武林盟众人,目中无你,就差直接摊牌了,我也不想,说些什么。对你来说,恐怕也是多余。
脑中这么一想,何尝挚陡然生出了些许的快感。武林盟的闲事,他又何必去管?不妨当做放松,看看热闹便好。他有点恶意地望向赵遇铮,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应不应付得了呢?
他这一番行为,瞧在展靖谙的眼中,清清楚楚,她不由心中暗骂:幼稚。
恐事态恶劣,难以扭转,赵冶昙上前一步,就要挡回。
但在他之前,赵遇铮已经抬手,示意自己解决。
“几位前辈都是我江湖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你们对江湖武林的坚守与付出,遇铮心里明白,并由衷敬佩。至于刚才提到的‘盟主责任’,自十七岁那年,遇铮登上盟主之位,便日夜不敢忘,四季不敢弃。而说到‘为祸武林’,遇铮更是诚惶诚恐,论资历、眼界,哪能与诸位前辈相提并论?这顶高帽,可实在当不起。”
众人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赵遇铮面色如常,并无生气迹象,温声道:“况且于公于私,我武林盟都不可与何宫主为敌。”
见无人搭腔,秦永珏心里好笑,忙问:“为何?”
“于公,朱砂桂一案已然水落石出,不仅‘绝命追踪令’被我撤回,想必‘夜行罗刹符’、‘悲欢离合咒’、‘阴阳生死簿’、‘人鬼殊途劫’、‘陌路红尘录’即刻也被收回,眼下,全江湖已经解除了对何尝挚的追杀。”
“所以?”秦永珏道。
“所以,何尝挚又重新恢复了离欢宫宫主的身份,以及邪魔世名义上的世尊之位。我说的对吗?”
众人彼此望望,并不言语。
赵遇铮继续道:“既然如此,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拦下何尝挚,无异于直接撕毁与邪魔世缔结的和平约定,正面与离欢宫,乃至整个邪魔世开战。届时,想必被牵扯其中的,除了我浩然山谷,以及在场的诸位,还有整个武林盟,以及,非武林盟与邪魔世的几个门派,都不可幸免于难。”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刻意提高语气,摆出威严,而她嗓音却如玉石击剑,泉流碎雪,令在场众人无不由佩服间再生惊骇。武林盟可谓蒸蒸日上,而邪魔世也是养精蓄锐多年,倘若两相交战,恐怕无有输赢,而是两败俱伤。
看来赵盟主,绝非神功盖世的冰冷美人这么简单啊。秦永珏似笑非笑,又问:“那于私呢?”
赵遇铮凝望着何尝挚,眼睛一眨不眨。
“在哥哥遇险之前,何尝挚是见他的最后一个人。既然我的哥哥愿意相信他,那我也没什么理由,反对他的每一句话。”
那眼神看似与寻常无异,在何尝挚眼中,却潜藏万千。
“何宫主,我哥哥相信你,所以你不会让他失望的,对吗?”
在何尝挚回答之前,展靖谙默默在心里反驳了一下。
撒谎。
赵遇铮不是因为赵寻渊的缘故才选择相信何尝挚的,她本人,就是相信何尝挚。
“赵盟主身处要位,代替赵寻渊问的问题,在下脸皮厚,是可以撒谎的。”何尝挚双手抱臂,绝美的眸中透出恶意。
“盟主,你还和他好好说干嘛?不必担心,咱们先抓了他,离欢宫和邪魔世多少也会有所忌惮,是不是?”
何尝挚在武林盟的眼中,本就恶劣非凡。这样一句话,顿时就挑起了诸多新仇旧怨,武林盟中对他也是恨不得碎尸万段。境况立时急转直下,群情激愤,下一刻就打算把刀子架道他的脖子上了。
被众人连声讨伐的何尝挚,不愧是魔头风范,动都懒得动,连个眼神都不乐意给。
呼声渐高,一阵又一阵,即将要将整个大厅淹没。
展靖谙心里着急,挪到何尝挚身侧,正待言说几句,一声清脆又响亮的拔剑之声怦然而出,霎时便斩断了众人足以掀翻屋顶的叫嚷声。
刃光若雪,赵遇铮手持未央,横于身前。
“遇铮愿以血为证,何尝挚,与我哥哥赵寻渊遭人暗算一事,并无关联。若是再有人并无证据,便冒武林盟之名,行不正不义之事,便是与我赵遇铮为敌,但凡再有一次,决不轻饶。”
说罢,寒光一闪,赵遇铮使出乾坤扭转之招式,剑气破开四周,激荡不止。众人惊愕后退,跟着定睛一瞧,赵遇铮的左手手腕之处,已染了红色,明艳艳的。
无人能料到这么一出,赵遇铮神色淡淡。
“何宫主,我武林盟的事,自然与你无关。若我哥哥再无消息,待我回来,自会找你。在此之前,你请自便罢。”
何尝挚并无表示,望了厅堂一圈,在展靖谙的面上顿了一顿,见她瞧着自己,神色复杂,但不说话。他心里无奈,最终也只转过身,优哉游哉地走了。
门外的太阳很好,他却心想:赵遇铮和以前一样,性子冷,但也滚烫。
第一百零二章 落日归发带
前有赵遇铮横剑在侧,以血为证,在场之中的武林盟众人,也只可眼睁睁看着何尝挚走出大厅,悠哉潇洒,不再回顾。他们心知赵遇铮说的有一定道理,也心知赵寻渊失踪一事有待查探,但放走大魔头何尝挚,确实难免心有不甘。
气氛冰冷异常,无人吭声,只望向门外,何尝挚离去的方向,堆积出层层咬牙切起的目光。
秦永珏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摆摆手,走到赵遇铮身前,视线在众人身上似有若无的绕了一圈。
“你们这是干嘛?打算内讧不成?”
众人本就心有怒火,又被与邪魔世为敌所带来的可能后果所震慑,闻之更是气恼。但秦永珏没给他们机会,对着赵遇铮一颔首,就领着自己的人,嚣嚣张张地走了。
赵冶昙连忙安抚了几句,众人对盟主的安排也并无异议,也就约了启程时间,随后纷纷散去,整理行囊了。
黄昏时分,一个身着烫金红衣的男人正朝谷外走去,未束发带、玉冠,墨发披散在肩侧、脑后,风流而肆意。
他走至谷口,刻有“浩然山谷”的宏伟岩石就在身侧,与此同时,还有一抹明艳红色。
天边残阳昏黄,融出红色。
眼前群山巍峨,两道红色身影,渺小又耀目。
“你这就走了?”展靖谙问道。
何尝挚见展靖谙走来,问了这句话,倒也并不意外,当即抱臂,依靠在身侧的岩壁之上,笑容分不出是嘲讽还是无辜。
“我不走,留下来继续被恶意怀疑、无休止嘲讽?还是说,要和你们一起去那什么问忧山谷,对付不好惹的龙谷主,然后等着武林盟恩将仇报?”
“赵盟主已经在武林盟的面前,以血保你了。”展靖谙蹙眉。
何尝挚冷笑两声。
“保我?展小将军,你好好想想,你觉得就现在的局面,刚被压制了毒素的武林盟众人,功力不稳,说不好毒素何时就要发作,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真的有能力伤我?”
展靖谙语塞。
何尝挚继续道:“还有啊,赵遇铮刚刚耗费内力,给他们压制了毒素。有多少人分了她的内力,你数过没?少说也得两位数了吧,她就是内力再高,恢复能力再快,比起毫无损耗的我来说,又能如何?你说,若是他们执意围攻我,是他们的胜算大,还是我的胜算大?”
说着,何尝挚低下头,凑近到展靖谙的脸前,垂眸瞧她微愣的眉眼,还有轻微颤抖的唇角,心情大好。
展靖谙低头沉吟,心觉何尝挚所言,极有道理。可……
无论这里面掺杂了多少纷争,结果是何。赵遇铮终究是,维护了他,相信了他。
何尝挚对上展靖谙抬起的视线,刹那之间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惊异片刻,又似笑非笑。
“她对武林盟,倒是真心实意,由着他们目无尊卑,毫无礼仪,也就是对我,不少算计。谁让我是江湖里的天字一号的大魔头呢?”
展靖谙想了想,道:“她在撒谎,你也在撒谎。”
“撒什么谎?”
“在武林盟面前,她说因为赵谷主信你,所以信你。可别的暂且不说,就那次你我受终神殿的四圣徒所困,赶来搭救的人,到底是谁,你那时便已心知肚明。并且,你与她交手多次,她功力并不次于你,招招强劲是真,无丝毫杀心也是真。她若不是自己信你,又何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展靖谙顿了一顿,见何尝挚目色深沉,便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她以血为誓,表面保你,其实是精妙算计之后,为了保住武林盟。但那无需以血为誓,那一番言论之后,她只需横剑在侧,稳住众人,不给他们攻来伤你的机会便成。她自伤手腕,那血并不是为武林盟而流,而是为了,为了……”
展靖谙咬住唇,心里的声音却愈加明晰,每一个字都敲击出巨大的回响。
为了给相信你这件事情,留下最不容篡改的痕迹。
何尝挚凝视展靖谙,眸中照旧不可一世,漫不经心又道:“我又撒什么谎?”
展靖谙抬眸回望他,一字一顿。
“你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一直相信你,知道她是为了你,但却非要装出一副冷血的模样,假装自己不知道。”
何尝挚见展靖谙如此认真,不禁大笑出声。他垂下眼,盯着展靖谙的眼睛。
“我现在就可以保证,在生命当中,你一定就是我见过的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人,没有之一。你不是我和赵遇铮,你怎么可能明白?我没你想得这么神经,她也没你想得那么悲情。一直以来,武林人士都致力于寻求绝顶武功,登得天下第一。等待哪天,可以一览众山小。站在自己前方的,武功卓绝,天赋异禀的,其实都是碍眼的人,恨不得早点干掉,然后取而代之。你以为这样的想法很黑暗,但这就是现实,无论邪魔世,还是武林盟,都是如此,甚至我说的,还要肮脏复杂百倍、千倍。因为,纵然身负盖世神功,也很难稳坐武林第一。毕竟人心险恶,今夕不可测,比盖世神功,可要厉害、狠厉得多了,而且,防不胜防。”
展靖谙瞪着何尝挚,无一丝动摇与软弱。
何尝挚沉思片刻,随即捏住展靖谙的下巴,强迫她再抬起头。
“希望你这次能真的听进去。不然,等你明白的那一天,不要再用这双眼睛瞪着我,怪我没能提前告诉你。”
跟着,展靖谙打开何尝挚的手。
“希望你也听清楚,这个江湖到底如何,你到底是怎样的大魔头,我会亲眼去看,不会谁说,都信。”
何尝挚转身要走,又被展靖谙叫住。
“尤其,一个愿意为了朋友,不惜背上严重到满江湖追杀的黑锅,甚至差点没命的人,没资格标榜自己冷血无情,外带嘲讽我蠢。”
何尝挚内心翻涌,并不转身,声音嚣张。
“你说赵寻渊?我答应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过,事情会惊险到这一步,算是失策。倘若重新来过,宁肯与他绝交也不会答应他分毫。”
这也不算假话,眼下赵寻渊踪迹全无,下落不明,何尝挚也曾想,如果当初没有答应他,是不是,就能躲掉这场劫难?至少,赵寻渊不会用唯一的机会逃去那个自己已然离开的得失崖。
展靖谙道:“赵谷主既然选了你,就不会后悔相信你。”
何尝挚闻言,稍有松动。
武林盟的绝命追踪令,邪魔世的人鬼殊途劫,整个江湖的追杀在明里进行,连环凶案的杀手在暗里潜伏……有能耐从中险里逃生,查得真相,又值得托付的,恐怕何尝挚便是唯一选择。
至少,在赵寻渊眼里,是如此。
况且,如果真的难以脱困,作为何尝挚的旧友赵遇铮,又怎会袖手旁观?
展靖谙对赵寻渊不禁又多了一层好奇,获得满江湖的喜爱赞赏不说,有谋划全局的魄力不说,还对涉及到的人甘愿献上信任,应当是怎样的武林豪杰呢?
“何尝挚,赵谷主,到底是怎样的人?”
何尝挚侧转过身,黄昏的光就落在展靖谙的眼眸,温柔却又蓬勃,令他不知怎的,宛如着了迷,望了好半天。
最终,他撇撇嘴,说得很是嫌弃。
“和你一样,有着碍眼的梨涡,笑起来真是又难看,又烦人。”
“我,我是酒窝!”展靖谙下意识回道。
何尝挚转身就走,展靖谙在背后叫他。
“等会儿,你的发带,别忘了带走。”
闻之,何尝挚偏过头,就看到一条精致有暗纹的发带,躺在展靖谙的手中,许是日落黄昏的缘故,那条发带竟融在朦胧金光中,越发缠绵缱绻。
他蓦地心里一窒,随口留了句话,便纵身离开,恍然间便没了身影。
“我送出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要回来。展小将军若不喜欢,就随你处置吧。”
这人生什么气呀?将发带物归原主而已,怎么成我不喜欢了?
展靖谙满心错愕,望了望发带,情不自禁面上一热,揣入怀中。
第一百零三章 心照不宣
展靖谙返回浩然谷内,想着近日之事,心事重重。正巧路遇了被一众人护送离开的顾西辞,旁边陪同的还有销愁居的公子季流明,以及浩然谷管家赵冶昙。
原来是顾西辞想跟着一同去问忧山谷,但考虑到危险,顾胜久特别派人来,接她回去。顾西辞十分不愿,季流明便亲自来送,也一路劝她。
“流明,我不想回去,我还有个故事要写,走了就没有灵感了。”顾西辞不死心,拉住季流明,义正言辞。
可季流明是谁啊?狐狸一样的人物,怎会真的对一个小姑娘束手无策?
“如果没有灵感就写不了故事,那你就不是我销愁居想要的写手了。”
顾西辞还想挣扎一下,季流明就撩开她额前的头发,像大哥哥一样温柔。
“乖,回去好好写文。”他细细想了一阵,道,“改天得了空,我会去京城一趟,到时找你。”
季流明笑容温文,嗓音又极为好听,顾西辞望着季流明,面颊微红,乖顺地点点头。
在场众人,连上赵冶昙都是“果然如此”的表情。望着顾西辞不再浑身反抗,站在顾家护卫的中间,朝谷外走去。
只是她走了没几步,又转过头来,声音娇嫩清朗,又恋恋不舍。
“流明,那你别忘了。”
摇摇望见季流明朝她含笑点头,才终于转过身,轻轻快快地离开了。
见人走远,赵冶昙笑着向展靖谙打了声招呼,随即返身而去。跟着,展靖谙又见道路一旁的草丛中忽闪过一个黑影,顿时一怔。
她正欲追去,却被季流明出声阻止。
“一只脾气不太好的小猫而已,展姑娘无需紧张。”
季流明刚刚说完,未待展靖谙有所反应,便微微颔首,笑着先行离去。
浩然谷内的客人居室,基本都距离不远,眼下基本都在收拾行囊,季流明来得突然,也无太多东西,径直就去了沈延歌的房间。甫一推开门,就见沈延歌坐在桌旁,倒腾着些瓶瓶罐罐,内室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唯独床头处,散落着几本书。
沈延歌没抬头,语气颇为嫌弃。
“不敲门就进,季公子真是好涵养啊。”
季流明听出其中的故意嘲讽,也不生气,自然而然坐到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优哉游哉品起来。
沈延歌抬眸,好看的脸上透出些阴沉。
“毒师房间里的茶都敢喝,不怕半夜暴毙?”
季流明微微一笑。
“小延歌,可不舍得。”
沈延歌如遭雷击,浑身跟着颤了下,骂道:“跟你说几遍了,真恶心死了,下次再这样,别怪我真和你绝交翻脸!”
他们也算自幼相识,沈延歌在熟悉的人面前蛮闹腾的,但平日里还是安静冷淡的,但季流明就不一样,无论在谁人面前,都是一贯的文雅公子作风,讨人喜欢得很,看着也颇是可靠。偶尔与人调笑,别人也只当他幽默,但在沈延歌的眼中,这人嘴巴毒,心机深,就爱给人挖坑,哄着人往里头跳。
有这样的朋友,可真的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少的仇怨,八成是做过好事里,最后都阴差阳错没有好结果了。
每次沈延歌被戳得暴跳如雷,恨不得立马断交,季流明心里都觉得有趣,只不过这一次,他还是打算能这位朋友,好好谈一谈,或者,旁敲侧击一下。
“刚才密林丛中,有找到稀奇的药草吗?”
沈延歌挑眉,道:“什么密林丛?我一直都待在房间内。”
季流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捡到的金针,恐怕不是熔光喽?”
沈延歌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腰侧,跟着反应过来是被骗了,又是咬牙切齿。
“季流明!”
这声音中含有的怒火是真,季流明连连道歉,叹了口气,道:“我和你说认真的,延歌,你既然都跟出去了,为什么不索性大大方方告个别呢?”
沈延歌顿了下,随即一副不介意的神色,不咸不淡道:“我瞧着你们蛮合适的,生怕坏了你们的兴致。”
这话里的那股子破罐破摔的意味,让季流明颇为头痛,生恐说出自己只把她当极有潜力的写手、妹妹来看,又会越来越糟,只好笑着移开了话题,问他准备得如何。
沈延歌问道:“你很闲,销愁居的事不用管吗?”他自然知晓,季流明为了方纵被绑一事,在最不该离开销愁居的时候离开了销愁居,眼下理应回去,而不是主动跟着一同去问忧山谷。毕竟,赵遇铮也没要求他去的。
季流明挥了挥扇子,不经意道:“既然已经出来了,早会晚会就没差别了。销愁居也有人看着,我来找你和小粽子,寻些乐子玩。”
沈延歌对上那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睛,满腹怀疑地望了半晌,扭头继续捣鼓药瓶了。
俩人都知道那个真实的原因是什么,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朋友间可以吵闹、耍狠、打架,也可以偶尔聊聊心里话,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说不出来,只是心照不宣。
此刻,赵遇铮正与云舞榭在书房中,讨论此行前往问忧谷取圣泉的相关事宜。因为问忧山谷名义上属于武林盟,但更加独立。而龙谷主也是赵寻渊的旧交,纵然传闻中,脾气极为不好,不知顺利与否,毕竟圣泉是谷中圣物。只盼能看在浩然山谷与问忧山谷两边的交情上,龙谷主愿意相助众人,如果真是难以求得……
无论如何,都不能置武林盟众人的性命于不顾,问忧圣泉,总是要取的。
云舞榭见赵遇铮眉眼坚决,就是神色,却又沾了几分憔悴,心中想这近来之事,也是难免如此,温声道:“盟主,此行并非仅你一人,几位掌门虽中毒在身,但数位少侠豪杰并不逊色,都是华茂之风,无需过早烦忧。”
云舞榭想了又想,不自禁又嘱咐道:“盟主的心脉,近期都很不稳定,是与心绪有关,舞榭纵然可施针、开药,但总归不能重造盟主的经脉。请恕舞榭多言,盟主还是要多多控制情绪才好,不然,身体恐有变数,到时,不仅盟主深受其害,更是江湖的灾难。”
赵遇铮点头称是,神色凝重。一道敲门声响起,原是赵冶昙,他自送出顾西辞,便跟着安排了明早的事情,包括留守浩然谷内的以及整体出行。
云舞榭并无其他要说,便告辞离开。
书房内的俩人重新对交了想法,约定了随时互通消息,以免产生更多意外。说完以后,赵冶昙却迟迟不走,赵遇铮敏锐察觉他有些不对,示意他但说无妨。
赵冶昙望着赵遇铮,仅是摇摇头,抱拳一礼,笑得郑重。
“冶昙会带人查找每一处寻渊可能到过的地方,不能跟在二小姐身旁,请二小姐千万保重。”
这样的赵冶昙,让赵遇铮觉得不太寻常,但一想到赵寻渊生死未卜,他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多愁善感也是理所应当。
跟着,她也抱了一拳。
“保重。”
第一百零四章 中秋遗憾
经过大半天的工夫儿,陈星已经整理好一些得失崖的细节点,一式两份,一份交给了赵遇铮,另一份交给了将甚。他言说还有些别的事情,刚和赵遇铮此行,就又与将甚告别了。
他去找将甚之时,夕阳沉沉落在边际,浓重的颜色压下来,只在远山之处,留有一丝金灿灿的线,蔓延交织。
将甚坐在桌前,一脚踏在凳子上,灌了几口酒,眯着眼睛望他,问道:“这么赶啊?连顿晚饭都不吃?”
可能是黄昏将至傍晚的缘故,眼前所见都显得朦胧而虚幻,人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面对好友,会陡然恍惚,生出一种既恐惧难以再见又期待下次重逢,心里含糊却又对前路,愈加坚定的复杂心情。
就是这种复杂,而又难以言喻的心情,促使陈星坐了下来,为自己斟了杯茶。
“吃饭是来不及了,喝上三杯的时间,总是够的。”
将甚啧了声,好似很嫌弃他没诚意似的,嘴里念叨着“你这人可真没劲儿,拿茶来告别”,手上的动作却不耽搁儿,摆出茶杯,倒满酒水,伸手就与陈星手里的杯子一撞。
“行吧,谁让你是小爷的朋友呢。”
跟着仰头饮尽,眼睛也像喂了酒,亮晶晶的。
但将甚的话语,还没能尽。
“天罡府近来的案件,是不是很多?在朱砂案发生之前,就已经被你们记录在内了?”
她所说的,自然是之前遗失的朝廷藏品,而陈星代表天罡府应邀前来浩然谷,一是因为朱砂桂案件,二是想在李成烟彻底离开朝廷之前,找寻到那些藏品的下落。
陈星不语,喝尽杯中茶水,笑得无奈。
将甚见他不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怎么神秘呀?那么之前,你去找季酒鬼,问的也是相关的事情喽?”
“你去问季公子了?”陈星懵了一阵,突然想到自己是被诳了,微微松缓,“私下的聊天,想必季公子也不会随便告诉你。”
也是,销愁居的酒醉人,故事迷人,百年不倒,江湖武林赫赫有名,自然靠的还是销愁居的人,识得分寸,消息灵敏,却也守得住秘密。
即便询问人,是销愁居现任当家的好朋友。
将甚知晓是套不出话来,神色懒懒,与陈星碰了第二杯。
“行吧,你路上小心,见到景行,替我问声好,她还欠我一顿酒呢。”她说的,自然是陈星的师姐,天罡府第一女捕段景行。她们俩人曾阴差阳错,共同办过案子,有过一段危机四伏下缠绕的交情。
“自然。”陈星饮罢第二杯茶,跟着就去倒第三杯。
“哎,”将甚抬手拦在他手腕,笑望疑惑着的陈星,“第三杯不喝,就当你欠下来的。等到下次见面,再补上。”
因为你还欠我一杯告别茶,所以此行路上,无论是凶险重重,还是诡计难辨,你都要千万保重,平安凯旋。
陈星恍然道:“景行师姐就是这样欠了你一顿酒?”
将甚一手托腮,桌上,空了的茶杯在她莹白的指尖摇摆,“哦对,现下这杯告别茶,等再补上时,就是告别酒了。”
陈星挑眉:“没有哪种利息,是你这样涨的吧?”
“小爷乐意,”将甚跟着挑眉,一脸得意,“怎么,不答应?”
“心甘情愿。”
陈星即刻离开,将甚并没有出门送行,她望着门外,陈星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恍似和很多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然后又彻底消失。
将甚眯了眯眼,欠她一顿酒的人并不算少,她只希望有天,都能回来还上。
天色渐昏,陈星在日落之时消匿了身影,展靖谙却跟着夕阳残存的一缕金红之芒,步进将甚的眼帘。
她步伐轻快,面容明艳又英气,望见将甚的时候,嘴边的一双酒窝亮起来,像是一枚初生的小太阳。
将甚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仰着下巴笑道:“靖靖,送走大魔头,终于想起小爷来啦?”
傍晚,圆月高悬。
赵遇铮独自坐在庭院,桌上躺着一柄短剑,锋锐寒气与温润月华兼并。正是赵寻渊的佩剑寸心。
两段剑刃反照出半轮圆月,相错而开,不能相合。
中秋佳节,月桂小筑的展览会被暂且搁置,这不打紧。但本应是团聚的日子,庆贺赵寻渊生日的日子,人却不在。
甚至,不知生死。
冷风紧了,赵遇铮毫无察觉,她将手覆盖在剑刃之上,交错的圆月影子,揉成了一截碎光,瘫在她的手上。
一个身影从回廊拐角处默默隐去,赵冶昙朝向没有月光照耀的地方,静静走远。
而有月光铺在墙壁的地方,秦永珏坐在推开窗户的桌前,身着一件单衣,用手指逗弄着昏昏欲睡的豆蔻。小豆蔻双目眯着,忽闪着翅膀,在秦永珏如玉洁白的手指上一蹭一蹭,小脑袋撞上指腹,贴着想往下滑,跟着整个就躺在了秦永珏的掌心,细腻而温热。
秦永珏的指尖轻轻摩挲豆蔻的翎羽,在透进来的月色下,更显得虚幻。
周辅勤走到桌边,为他加了一层外裳。
“天罡府清点完追回的藏品了?”秦永珏下巴抵在桌前,只望着几乎熟睡,翎羽一起一伏的豆蔻。
“都清点过了。但是……”
“还有什么幺蛾子?”
“霍书金库与李成烟搜集的藏品的总名单,不见了。”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瞅准时机,从那金库当中取得了一件甚至几件宝物,天下间就没有人知道,缺了什么了。
秦永珏想了一会儿,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隐在暗处的人,比他想得聪明多了。
自多年以前,秦永然被设计废除太子之位,前往北鲲国当质子之时,秦永珏就再没有当螳螂和黄雀的打算。
“辅勤,如果你想偷偷得到一样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然后成功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拿来用了。
秦永珏笑笑:“吩咐下去,现在开始,我下的命令,优于我的性命。”
窗外月色温柔,映在周辅勤的脸上,却格外凝重,他依言退下,房中的月色更加浓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三路人马
清晨,浩然谷内就热闹非凡,集合了众多人。他们在纷纷集中在浩然谷的入空地处,统共分了三路人马,赵遇铮一行,包括大部分武林盟众,加上展靖谙与将甚,一同前往问忧山谷。白予玄带着的长生境一行,再加上小王爷秦永珏的人,护送朱砂桂平安到达长生境。进以及赵冶昙一行,带着从浩然谷挑选的人,外出寻找赵寻渊的踪迹。
最后,栗梓、雪芙等人,就留守浩然谷,处理谷中事宜,搜集各路消息,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都有任务在身,赵遇铮简单言说了几句,祝愿顺利云云,当下就带人出发,毫不拖泥带水。
另外两路人马,也紧跟其后,顺着自己的线路出行。
要说这问忧山谷,是在晟朝的北方,赵遇铮询问过云舞榭还有沈延歌,确定了中毒众人暂时无碍,但以防有变,制定了一条相对而言,路程短,经过崎岖山道多的路线。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大多驾马前行,但这一路并不算好走,为恐劳累,还是备了三辆简单的马车,装载了一部分水喝干粮,分别在队前、队中与队后,属意令中毒的几位前辈休息一下,但像方猛这样的汉子,平日里别说驾马,护镖的时候,两条腿都能给你闯南走北的,来来回回,你要他坐马车?那比杀了他还难受,而他夫人令狐双,更是个女中豪杰,既然毒素压制,就是小事一桩,骑骑马,反而更舒服。或者温文些的,明德山庄的庄主楚天肆,早些年弃文从武,从军去往边关战场,因为腿伤退了,但还真不算文弱书生,更何况能与夫人齐湘筠骑马看看一路风景,吟诵醉人诗词,更是人生一件美事。
而其他掌门,皆是武林中人,中了毒,一开始,就跑去坐马车了,岂不是要被看了笑话?更何况,比起悠悠闲闲坐在马车当中,自然还是亲身纵马,更觉有趣了。
马车一事,自然不值得强求。
赵遇铮骑着一匹雪白色的骏马走在前头,展靖谙在侧,自然是骑着枣红色的小绛,将甚看最前的马车无人坐,自然而然伸了个拦腰,打着哈欠就往马车里钻去,声音里,还带着醉蒙蒙的困意。
“既然马车没有人愿意坐,那小爷就厚着脸皮,先补个觉了。这段时间忙个不停,黑眼圈都要有了……”
将甚刚钻进马车,又拉开帘子,冒出一个小脑袋。
在马车之后的,就是锻雪山庄一队,封晓刃驾马就在一侧,将甚抬眸道:“晓刃姑娘,劳驾帮忙问问沈门主,他身上带了敷脸的药膏没?主要祛除眼肿的那种。”
封晓刃听得懵了片刻,想到沈延歌自创了护肤药膏不说,还开发出多种养颜、滋润的草药圣品,深得诸多姑娘、妇人的厚爱,可谓名满江湖了。
跟着,她就把话往后传,一直到传到中间的那个马车,才终于传到了正主耳中。
对,赵遇铮安排沈延歌行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以策万全,又在队伍的末尾安排了云舞榭,这样就能最大化避免一些毒素上的意外产生,而众人措手不及。
而沈延歌这人也是脾气不好,见无人去马车,自己不哼一声便去了。随后还招呼了方纵一声,方猛老爷子虎目一瞪,方纵陡时一个激灵,满脸尴尬地拒绝了,偷偷说“有机会再去马车里找他。”
这不,沈延歌刚进马车,就收到了来自最前面的、坐在马车里的将甚托人传过来的话。他双目合起来,只道:“没有。”
因为两辆马车间的人已经传过一次话,路线完全知晓,轻车熟路,很快将甚就听到了回答。只见将甚又从车窗露出脑袋,人都精神了许多,难以置信地朝后说道:“没有?沈门主你研制药物少不了经常熬夜吧?你不随身带一瓶,怎么保护皮肤?”
封晓刃愣了下,正要往后传给另一个人,结果沈延歌的话顺着队伍就过来了。
当然,不是中间这些传话人给传的,他自己坐在车里,略微用了点内力,声音直接就过来了。
“沈某熬夜也不伤皮肤,将甚姑娘恐怕是羡慕不来了。”
马车中间的众人都能听到,想笑却强行忍了下,笑声也只是稀稀疏疏的。将甚自然也听到了,她大声道:“沈延歌,你至于说那么大声吗?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沈延歌回道:“明明是声音更大!”
将甚落下帘子,搂着酒葫芦躺倒在马车上,心里委屈:这人长得漂亮,说话竟然这么不漂亮,多半是跟那个季酒鬼学坏了,改天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定。
这么想着,将甚带着这么一个雄心大志,便迷迷糊糊入了梦。
而梦外的沈延歌所在的马车当中,又迎来了珍贵的、第二个乘客。
双目合起的沈延歌听到动静,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就是声音里,带了很多的调侃。
“呦,季公子,车外的风景不赏,偏得跑到车内吃闷气,何必呢?”
季流明一脸无奈,却是笑得风流卓绝。
“谁让沈门主你在里面呢,我想朋友聊聊天,只好进来了。”
说着,他就坐到了沈延歌的身旁,沈延歌挑眉,跟着又往旁边挪了一下,双臂环绕,瞅着季流明,拿下巴示意。
“小粽子就在后头,前面马车里是将甚,你可不是只有一个选择啊。”
季流明捏了捏下巴,一脸深思熟虑状,斟酌道:“小粽子正听着伯父的说教呢,至于将甚,我寻思,这空儿她不是偷懒补眠,就是喝酒。”
沈延歌点点头:“季公子对朋友很了解嘛。”
“哎,将甚每次找我,不是为了最新的消息,就是为了美酒,我都想躲她一阵子。”季流明说得颇为头痛。
此时,一声娇喝遥遥传来,令季流明冷不防吓了一跳。
“季酒鬼,我没酒了,你给我点!”
沈延歌看好戏似的瞧着季流明,见他默默叹了口气,朝远处也悠悠回了声。
“梦里吧,梦里我给你酒。”
将甚那边没再回应,隔了半晌,季流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密封小罐子,晃了一晃,悄声说道:“就这一点了,等咱们叫上小粽子,找个机会,偷偷喝了。”
沈延歌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罐子好一会儿,转眼看看车外,又看看一脸带笑的季流明,自己闭了双眼,勉为其难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