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将死之心
展靖谙默然,只见何尝挚目光与身形尽数翩然悠转,潇洒利落得可谓淋漓尽致,原本不露声色的俊容上却浮出惊疑。
“嗳,怪了,他们这里的摆放顺序,怎么突然就改变了?”
杀手组织锦夜行是干的刀尖舔血的营生,但他们纪律严明、恪守行规、遵守承诺,冷血是真的冷血,无情也是真的无情,但记录好的书册都会按照一定的顺序摆放到位,以免难以查寻。怎么……
“有了!”就在转念间,何尝挚一个回身,终于在角落当中觅到那一书册,抬手去取。
也就是将将取下来的瞬间,那别书册空下来的尺寸间,陡然刺出青光寒芒,径直相向,涌去何尝挚的眼睛。何尝挚始料不及,被逼得翻转身子,登时腾空而起,衣袂带风,刷拉拉一声,不想是几多内力,竟是将周侧书架的多本书册都翻了开来。
长剑送出,冷光浸热了烛光月色,颤抖而响,悲音鸣鸣。
何尝挚脚尖立于剑尖之上,俯视而望,看不出喜怒,只轻声说道:“白夜,你这又是何苦?你知道,凭你想便杀我,是决计不可能的。更何况,报仇报错了人,你是打算到阴曹地府里去,求得黑夜再来安慰鲁莽蠢笨的你吗?”
那长剑的主人,面色如霜,形容消瘦,暗杀失败,却并未恼羞成怒,只一双眼睛却死盯着何尝挚,声音仿若便从阴曹地府中淌出来的,阴冷而颓然。
“何宫主,你旧时杀过的人,去了阴曹地府的,还少吗?你问我何苦,我还想问你又是何苦?那些死于你手下的亡魂,你又何曾疼惜、怜悯过?我们锦夜行杀人为钱,你杀人又是为何?白夜自知单论武功,胜你不过,到头来无非是在你手下多添一条人命罢了。倘若报仇报错了人,阴曹地府间,不必黑夜宽慰,我自已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这一段话语竟殊无一名职业杀手的血腥戾气,更多的竟是求死之心。
在场的展靖谙心里一愣,莫非这名叫白夜的杀手也为沾满人命鲜血的双手而感到愧疚,竟是想借何尝挚的手杀死自己?而且,他说何尝挚手上也无数人命,与之前何尝挚与她提起的只言片语隐隐相合……她悄悄瞥了一眼何尝挚,心道那天他所讲的话,看似也并非虚言。
她自料定何尝挚嗜血恋杀的魔头称号绝非空穴来风,但这更她犹疑,她见何尝挚更多的,并非嗜血血腥,恋杀无情,而是,而是救人。莫非,他往日造孽甚重,日日夜夜受其折磨,难以承担,打算洗心革面?
何尝挚听得白夜所言,自是清明了几分,他自是知晓锦衣八夜多少有些交情,而多半都是二人一行动的练习搭档,白夜与黑夜作为彼此的搭档,定是交情匪浅。他潜伏在此处,蹲守等他,布局进行刺杀,不为钱也不为命令,甚至也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伴死去,招致其心态完全崩塌,心中苦痛难以抑制。
出此之策,仅是为了可以有人能将其杀死,了此一生。
可这样的亏本买卖,哪个笨蛋会做呢?反正何尝挚,他是不乐意做。
“白夜,如你所说,你我身上都背负了多条人命,黑夜死后,你自是觉得罪孽深重,不愿活着。但你突然觉得单人无力承担,意冷心灰,只愿求得一死,了此一生。凭何我就得成全你,平白无故再背上一条人命呢?你倒是痛快了,那我呢?”
白夜冷道:“你背负的人命还少吗?更何况,我是为钱杀人,你杀了我,也不需有太多负担,尽管动手便是。”白夜只觉何尝挚的话语实在可笑无比,他们杀手杀人,自是满手血腥,可真要论起手上的人命,说不得,他们锦夜行通通要在何尝挚面前甘拜下风了。
何尝挚摇头,道:“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们锦夜行以为是我杀了黑夜,不分青红皂白合力追杀我的事情,这就给忘了?对不住呀,为别人做多余的事情,我这个魔头从来不做,帮助别人没有好处的事情,我这个魔头更是绝不会做。你还是立马死了这条心,勿要瞎费功夫,惹人心烦。”
白夜见何尝挚如此,知晓让他改变心意很难,心中郁色又浮上几分。登时手腕轰动,手下持剑就是一扫,竟是疾风阵阵,剑身震颤,一直传到剑尖,颤抖不止。那剑刃颠簸不停,何尝挚便纵身一跃,只好落于地上。
“何宫主,既然你这样说,那就叫白夜,今日杀了你。”白夜捏了一个剑诀,既缓又慢,倒是极为稳健,不似平时杀手以快制敌。
语罢,白夜挥剑而上,利刃无形,来势汹涌不可止,倏忽宛若几道闪电惊雷,炸开霹雳,刷的一声,骤然间便削下何尝挚一缕红色衣料,覆住了尺寸间映出俩人身影的光滑地面。
“何宫主,还不还手?”白夜出剑迅速,话语之间,竟已经嗖嗖嗖连刺了六下,并且还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串连起来,剑光似网,直接笼罩在了何尝挚四周。
“你心绪已乱,我还不还手又能有何区别?一个心之将死之人,我杀了又有什么意思?”何尝挚手中并无兵器,杀手白夜又是刺杀高手,通通皆是死招,难以缓和击破。他只可后退躲避,一时半会儿,并无结束之法。
而俩人一攻一退,一方在求死间存了杀人的狠劲儿,另一方在闪避中藏了全身而退的心,对战的格局荡然无存,数十招不过转瞬之间,胜负却是无法再分。
展靖谙蹙眉,刷的一声,抽出奈何宝剑,抢身挡于何尝挚身前。她挥剑格挡,登时便听得玉石声响,颤颤刃鸣,雪色交加,闪闪耀目,她与白夜的两口剑刃相击,劲力一提,双剑刃锋激荡金光石花,寒芒乍现,双方便僵持不下,难舍难分。
白夜心道展靖谙剑势不俗,可毕竟实战经验浅薄可数,冷声道:“姑娘莫要插手,杀手杀人,都是千金难寻的,不到万不得已,杀了不相干的人,这笔买卖就是杀手亏了。而我锦衣八夜……并不打算杀无辜之人,做这等亏本买卖。”他说起“八夜”时,喉咙缩了一下。是了,想如今,锦夜行中哪里还有什么“八夜”?
展靖谙虽不喜杀手,对拿钱杀人之事极为厌恶,却也不愿看这无用的争端,尽力格挡,未尝下风,声音青稚娇嫩,言辞却是肃然生风。
“你留着自己的命,也留着何尝挚的命,等一切水落石出,杀掉不无辜的人,不错杀无辜的人。届时,你是打算自行为过去罪孽偿还,还是退隐避世,或是继续留在锦夜行……你自己决定好了,谁也不会多言置喙。现在这副世人欠了你的模样,不觉得太过虚伪无耻吗?”
第四十七章 书阁对战
被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教训了,白夜心中有气,却是不发一言,直接起招而攻。
对方剑速快若雷闪,刃风劈天盖地,冷霜覆面,展靖谙心知正面回击难以对付,念头一转:他擅长杀人剑术,追击如影,我挥剑抵挡恐怕速度不能及他,剑招还未使出,就会被他多得先机,不如将计就计,反客为主,引他剑招击来的方向,到时便可抢占先机。
展靖谙蓦地抽身回转,抖动手腕,奈何宝剑被挥开一侧,整个人上身后仰下翻,身形轻灵若鸿,辗转间好似乘风,顷刻间已然倒转跃起,长剑擦着面颊,蹭掉了几丝额前碎发。
她眼瞳明亮,剑身映出她棕色的双眸,借着若镜一般的白刃,堪堪瞧出了白夜的下一手杀招。
逆转攻势,斜刺向上,接连出手,瞬息而已,竟然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未能用到。
岂能让你如意?展靖谙双目炯炯,调转手腕,挥剑而下,剑尖相抵,叮的一声清响,既脆又亮,余音潺潺,良久不褪。
展靖谙天生心脏有疾,身体极差,这把奈何宝剑,是她的师父——铁血惊鸿的妙手军医冯停所赠,可谓进行挑选,万里无一。是专门用来辅助她修养心脉,调整气息,比起厮杀对敌,最优先的还是护住心脏,保住性命,是把极其合适舞剑养生的医用兵刃。
是故,这奈何宝剑锋刃虽锐利难挡,却殊无斩肆戾气,亦无夺人性命的铸造之心。剑身比之刚强迅猛的神兵多了几分的柔润坚韧,剑刃又比削铁如泥的催风宝器多了几丝回圜气韵。
不以胜败输赢为己任,仅仅忠于本心,返璞归真。
奈何宝剑剑尖与白夜的长剑相冲,支撑着倒转而下的展靖谙,凌空弯折成一道弧形。顺势从剑尖轻颤,回荡于整个剑身,反推出一股强劲之力,递到手持剑把的手腕上,使得展靖谙借好时机,再度旋身而起。
杀手白夜心中冷哼,足尖轻点,腾身跃起,嗖嗖嗖数下挥动长剑,接连朝上猛击,与倒转着身子旋地而转展靖谙手中的奈何宝剑纠缠不下,再次占得先机。
何尝挚在旁观看,面上神色淡淡,实际却是屏息凝视,不敢分神丝毫。白夜是锦夜行里一等一的杀手,若是发起狠来,想要干掉二三等的武林高手自然没有问题,若是对抗一流高手,也未必没有胜算。现下若是动了真格,展靖谙恐怕也是险象环生,九死一生,不可轻易扭转局势。
可……展靖谙在挥剑挡于身前的那刻起,想必也便不喜旁人再行插手了罢。眼下俩人正处在反客为主、攻占先机、破局定势的关键时刻。白夜快攻无形,俨然无愧于锦夜行一流杀手身份,而展靖谙自是有所吃力,经验尚浅,到底是力有不足。
何尝挚武学造诣也算武林难觅,展靖谙的剑招,他看过几次便心中有了些数。这样的招式,更多源于己身状态如何,周遭环境如何,是种偏向无为、休养生息的打法,在一流的高手面前,必然是会吃些苦头了。他虽总是不满这少女莽撞又冲动的性子,又不爱初见那日口口声声喊他“魔头”,对他又砍又杀,但近些日子彼此相处,初步有了些了解。
他知这姑娘行动起来,煞是火热,静心不足,冲动有余,性子总也不肯服软,浑身上下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不可一世。但这份炽热心绪,又与狂傲不同,仅仅是自身火热、灿烂招致,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俩人酣战当中,俱是心神在剑,他若贸贸然出手相隔,说不准反而破坏了战局当中的对敌经验,成为一场遗憾半生的残局。
登时,何尝挚也只好压制下阻战的心思,目光随着打旋的奈何剑,转接到催力向上的白夜身上,再由白夜身上,照映到借力翻转于书阁四处的展靖谙身上。他不仅腹诽,这红色的身影不仅显眼,还很耀目。
双剑对击,嗡鸣阵阵,锦夜行的书阁吊顶极高,少说也有寻常楼层三到四层的距离,倒是给了展靖谙与白夜旋身而起的不少机会。更为令人头疼的是,也给了书阁中众多重要书册被剑风接连翻开的机会。
俩人挥剑对打,白光闪烁,从窗角流泻而来的月华被两束辉映的刃芒撕裂破碎,迎面覆落下的书册铺天盖地。展靖谙与白夜自是无暇去管,何尝挚内心叹气,跟在俩人打斗的身后,凝聚内力,运起输送于手间,掌风轻拂,将零散于地的一本本书册再度放回原处,然后在心里狠狠翻起美人专属的绝世白眼。
胜负若再定不下来,直接出手点了二人穴道罢了,实在闹心。
当是时,被逼至死角的展靖谙横剑于前,静守而立,整个人岿然不动,只双目盯着汹汹来势的白夜手中长剑,默默回忆方才的招式变幻,眼前缭乱而有秩的动作与脑海中的记忆纷纷重叠,她心中已然知晓白夜手中的长剑会如何向她逼近、袭来。
并非是她天赋异禀,片刻打斗间便可知晓对方招法路数,而是她自小接触百样武器,天下间的神兵宝器,于她而言,皆是活物,拥有生命,她的目光追随神兵游走之路,便好似有了相识与沟通,凭借这短暂的相识,感知神兵下一步的方向位置,再行打击回应。
想来白夜恐怕这段时日也是心神不宁,难以好好休整。百余招的杀招之间,竟留下了数招求死的章法间隙,愣是让展靖谙探得丝丝缕缕的破绽,虽她实战经验尚浅,甚至可谓丝毫无有,但把握时机,险中求胜,甚至求个平手,再不济得个爽快的棋差一招,也是未尝不可。
嗤的一声,奈何宝剑冲刺而出,划破了白夜手中剑锋震颤轰鸣,绕过摇晃不已的剑身,径直便往白夜喉咙处冲去。白夜虽始料未及,却也是灵活应对,手臂微闪,长剑绕了一个圈,贴着奈何宝剑的剑身直往展靖谙的手腕当中削去。
何尝挚心中不禁为俩人纷纷喝彩,展靖谙出其不意,性子一向冲动却是勇猛可赞,而白夜纵然遇此强手,却还能逆转局势,到底是一流杀手,身法灵快、经验丰沛、兵刃如己,现如今的展靖谙确实不敌。
眼见胜负已分,何尝挚料想此刻出手阻止,恐怕不至于招来愤懑,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他没有慢于杀手白夜的长剑轻灵,也没有慢于展靖谙的奈何宝剑,他是慢在了场中瞬间多出的一柄雪色短刃——直挺挺撞上奈何宝剑、又翻旋而起,击偏了削向展靖谙手腕处的长剑,使得俩人剑风已失,回身而定。
那柄短刃刺入白墙,刃光莹莹耀目。
三人同时转头而望,一位锦缎青年缓缓走来,周身凛冽,眉眼清明,面容若霜,正是锦衣八夜之一——暗夜。
他神色清浅,随手行了一礼,说道:“何宫主,白夜冒犯,非锦衣罗刹之意,莫要见怪。”
第四十八章 我不愿意
“无妨,无妨,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尝挚笑嘻嘻道。
展靖谙将视线又落回到那枚短刃之上,见那短刃薄如蝉翼,毫不起眼,切入墙内也只叮的一声响动,又瞬间消弥,颤音皆无。
白夜默不作声,显然对这短刃以及短刃的主人并不陌生,甚至习以为常。
展靖谙却心中大为诧异,都道兵器常以锐利锋刃为不可挡之劲,以打造手法之巧夺天工为不可仿之奇。而世间神兵,能达登峰造极者,屈指可数,甚是罕见,能问鼎宝器巅峰者,也不过千八百件中,略得一二。能入神兵殿堂,进而比较、钻研者,已属难得,当世能见上七八件,可谓幸事。
而这枚短刃,薄且利,乍一看,劲逊三分,半点无奇。但却是外显内敛,内藏狂肆,其实不凡,绝非泛泛兵刃。
这一切思虑,在展靖谙脑海中晃动,不过刹那,便被短刃主人的一张脸给打乱了。这位男子明明神色淡淡,容色若霜,却给展靖谙一股熟悉之感,仿佛早在哪里见过似的,可她又偏偏想不出来。
白夜挥剑,击在那短刃之上,犹如玉石撞冰,清脆之音乍现,一段昏白之色倏忽跃开,跳回了它的主人——暗夜手中。
“暗夜,杀手之间也是不讲究情义的,你何必多管闲事?”白夜冷冷说道,料定这场战局定然无法继续,随即手腕一翻,剑柄倒转,青光收拢,持剑立于身后。
暗夜说道:“你违反组织规定,无视罗刹符号令,私自行凶杀人,仅是这件事情,便不算闲的事了。等会儿你亲自去领罚,放心,求情这样的闲事,包括我在内的其余六夜,都是绝不会做了。”
白夜随意挥手示意已然知晓,面上悲喜难辨,瞧不出丝毫情绪。
展靖谙心中想道:铁血惊鸿的人若是违抗军令,轻则重杖八十,皮骨模糊,重责悬身暴晒旷野,生死示众。这才不负军令如山,赤心莫疑。也不知锦夜行的惩罚是何,是否有着绝对威慑力。可转念又想,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又能有何所惧呢?
这其间种种,何尝挚倒是毫不在意,只朝着暗夜微微一笑,说道:“既然阁下来了,那就有劳来带路。”
“何宫主不必客气,锦衣罗刹已在锦夜阁等候多时,请。”说罢,便转身走出书阁,衣摆前后粘下清浅月色。
不过几天之前,这暗夜也是追杀何尝挚的杀手之一,再次见面,却无任何怨怼仇恨,恍然如大梦一场。何尝挚言笑晏晏,姿态轻佻,却也大方得很,之前被锦衣七夜所追击的狼狈像是早被洗劫一空,荡然无存了。
展靖谙偷瞧了他一眼,心道:罢了,这魔头脸皮该是一等一的厚,丢脸的事情八成是早抛到九霄云外了,又如何能记得呢?
月色掩于云后,道旁的灯火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
暗夜在前,展靖谙、何尝挚跟于身后,白夜行至末尾。大抵是夜色沉寂,他们迈入宁静光中,无人肯打破此般静谧,都是放缓了呼吸。展靖谙知晓另外三人武功不俗,脚步甚可悄无声息,也不禁克制了步伐,轻轻巧巧地跟着。
她在家时一向风风火火,无论练武还是亲人面前撒娇,总是热烈冲动,意气蓬勃,何以有如此安静小心之时?不知爷爷奶奶、爹爹妈妈见了她现下的模样,又会是怎样的心绪?大抵是会取笑一番,谁叫她平日里总是耐不住静默,热闹非凡呢?思及此,她双目微热,眼泪差点跟着一闪而过的念头,双双跌落。
倏忽间的事情,她料想应该无人能察,但何尝挚却是将头一侧,凑近她耳边,轻声笑道:“锦夜行里杀手多,背负的人命也多,少不了,鬼魂灵魄会在聚集在此。若是展小将军露了怯,不如先到此外百里之处的小客栈歇着,顺便等我。”
“用不着!”展靖谙挥手,蹭掉眼睛晶莹,心说可不能被这大魔头小瞧了去,昂首道,“夜里风大而已,并不碍事。况且我从未有做过亏心之事,纵然是有鬼魂灵魄,又有何惧?你现在嫌疑未能洗清,仍需证据。我不看着你,你要想使出一招‘金蝉脱壳’,那可就糟了。”
言之凿凿,极为恳切,思家的心绪顷刻间便淡在脑后。
何尝挚一脸失望,拱手叹息:“展小将军真的聪明了许多,这都被你瞧出来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在下确实想将你甩开,只为得一丝半点的清静,既然你心明灵诚,跟着倒也罢了。只道你等会儿看好你自己,我恐怕难以分心看顾你。”其实何尝挚心中知晓展靖谙并非胆小之人,见她眼中泛泪,已是猜到了八九成。他故意将展靖谙的思绪引开,这人单纯天真,对待事情却也一本正经,骗她不易,却也不难。
更何况,还格外要强。
“彼此彼此,也请何宫主能上点心,也免了别人多管闲事,在旁出手,多此一举了。”
何尝挚知道她是为方才之事不忿,纯是揶揄两句,已经很给面子了。而且,她这情绪已然恢复,目的也已达到,当下不言,仅是笑笑,由她去了。
暗夜领着他们穿廊过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一座长亭之前,高耸矗立,尖长凌空,殊无雅致,却能可与高塔相较。
展靖谙仰目而望,见宽大匾额中,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锦夜阁。
这便是锦夜行的核心要地,历来每一任锦衣罗刹,途经关卡考验,于此处角逐而出,每一位锦夜行的锦衣杀手,都在此处论数成绩,自证资格。自然,这里也是整个锦夜行最合适于惊险、刺激的切磋、锻炼之地。传闻,江湖之中,任何一人,能从此处进,再从此处离开的,皆是数一数二的武林能手,毕竟,另一部分,多半只是一具尸体。
暗夜道:“何宫主,锦衣罗刹有言,仅许你单人踏入这锦夜阁。若是还有旁人……那此人的生死去留,便由不得计较了。”说到最后,视线还往展靖谙的身上若有若无地转了转,话中的“旁人”,自然就是展靖谙了。
何尝挚一脸为难,笑道:“你们锦夜行的规矩我也知道,踏入这锦夜阁,犹胜签下‘生死状’,生死归天,不由锦夜行承担。可你问问我身边这位旁人,看她自己愿不愿意在这亭阁门口,吹着风月冷风,伴着诡异凄影,干等着呢?”他说完后,还笑嘻嘻地望着身侧的展靖谙,带着些早知答案的得意。
“不用问了,”不待暗夜开口,展靖谙便抬手一挡,干干脆脆地示意,“我不愿意。”
第四十九章 锦衣罗刹
白夜“哼”了一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承认展靖谙身手尚可,但论起战斗经验、武器运用、逆转无形……展靖谙实在太嫩,方才若非他无意伤人,若非暗夜打断,他下一招便能获胜。
“姑娘年少气盛,有些决定,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暗夜适才也瞧过展靖谙的长枪功夫,若有专人指点,刻苦勤练,难说不会小有所成。况且,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久闻锦夜行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怎么,竟然会如此小心谨慎、婆婆妈妈?难道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是如此?”
激将法未必好用,但有时,胜过不用。
白夜脸色发青,暗夜不发一言,何尝挚呵呵笑道:“你们那圣物死生盘,这位展姑娘方才都挥枪留念了,小丫头经历尚浅,无惧无畏,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了。”言语中看似嬉笑,却藏了几分赞赏。在旁的白夜和暗夜四目对视,似乎在说:何尝挚喜欢乱来,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了。
当即,白夜与暗夜不再多言,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尝挚与展靖谙拱手回礼,齐齐步入锦夜阁。
但见锦夜阁中灯火照明,纵梯盘旋,角角落落都掩映着橙红光晕,好似血阳。一身着锦缎长袍,头戴同色锦缎遮脸帽子的人背对着俩人,不骄不躁,正煮沸开一小锅绿茶。身姿挺拔清瘦,但仅靠身形,却辨不出男女。
这锦衣主人并未回身,专心侍弄锅中绿茶,热气中飘出淡雅之香,无半点杀戮之气。
“何宫主,数月不见,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到底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太没把我锦夜行放在眼里?”
展靖谙一愣,这声音低沉优雅,但无论如何,竟也是分不出男女。
何尝挚道:“锦衣罗刹,你派锦衣七夜来追杀我,算不算是做了一桩亏本买卖?费心费力的,却也难说能否真的联手击杀于我。这到底是想真的杀我泄火,还是打算砸了自己的招牌?”
锦衣罗刹转过身,手里捧着一杯茶,悠悠然说道:“何宫主内力非凡,当世罕见,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情,我锦夜行自然也知晓。武功不能及你,自然也会有行使刺杀的方法,锦夜行只是接了任务杀人,又不是要争夺武林第一的宝座,故而谈何武功高低呢?只要达到目的,自然不算砸了招牌,坏了名声。况且,享誉江湖恶名的大魔头何尝挚,若是折在我锦夜行手中,何等殊荣。”
那锦绣帽檐遮脸,不见锦衣罗刹其容,但何尝挚与展靖谙二人都在最后的话语中,探得那一丝丝的叹息,就是不知是因为击杀失败,还是其余别的了。
杀手,任务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边是杀人。至于,对方武功如何强大、该用何等方法……见仁见智,尽情发挥,只要成了,万事便可。有什么妨碍呢?
言罢,锦衣罗刹饮罢杯中清茶,坐于雅座之上,长袖一拂,说道:“今日算是罗刹请你来,而这位姑娘……”视线顿了一顿,又道,“既然能在死生盘留下邀战书,实在勇气可佳,这青天悠露,乃是不二上品,这便免费请了。”修长手指未能停下,两盏新茶已落于桌上。
展靖谙道:“什么?邀战书?不是仅仅留念的吗?”
何尝挚无视展靖谙的疑问,拉着她落座,好暇以整地品起茶来。
锦衣罗刹道:“你怎么还是喜欢哄人小姑娘玩?”
何尝挚道:“哪有的事,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有太多无趣,偶尔开开玩笑,博人一笑,聊胜于无嘛。”
展靖谙心知又上了当,立时反驳:“不,明显被你骗更无趣。”转头又问锦衣罗刹死生盘留下痕迹,是何一说。
锦衣罗刹道:“在死生盘上留下兵刃痕迹,便是向我整个锦夜行发出挑战,死生不论,只求胜败。倘若赢了,便可一举拿下突围江湖杀手组织的威名,倘若输了,便成就我锦夜行又一战绩,轻则是功力,重则是命。”
展靖谙问道:“入你们这锦夜阁,也算是进了你们的禁地,反正如何,都是要再打一场?”
锦衣罗刹沉吟片刻,道:“姑娘既不知晓死生盘之事,又是与何宫主一道来的,总归算不到你头上。”
何尝挚脸一沉,道:“算不到她的头上,就要尽数算到我的头上了吗?”
锦衣罗刹点头,缓声道:“哦?难道何宫主以为,来了此处,你便可以安然无恙,仅仅品茶闲聊了吗?”
何尝挚道:“罗刹,是你让暗夜请我来的,说我闯入你锦夜行禁地,并不厚道吧?”
锦衣罗刹道:“杀手连感情都没有,会管什么厚道不厚道?”
展靖谙手肘捣了何尝挚手臂一下,道:“如果真要打,本姑娘和你一起,别纠结些无用的了,快问正事。”
何尝挚整个人噎住,心下苦笑:姑奶奶哎,你真当锦夜行都是吃素的吗?这帮刀尖舔血的人一旦认了真,交代在这儿,并非没有可能。
“罗刹,你我也算旧相识,没有情义,也还能有生意吧。”
锦衣罗刹问道:“生意?若是真的建成生意往来,离欢宫的财物迟早要被你败完吧?”
何尝挚道:“假若你们锦夜行打算发展下副业呢,对不对?人老了以后,总该不会还喜欢这样打打杀杀的日子了。”
锦衣罗刹想了片刻,道:“你我相识那会儿,可没这般老气横生的伤春悲秋,思前想后,那时天都可能被你杀红,这才几年光景,怎地就如今多愁善感起来。”他永远都记得,多年之前,何尝挚这个名字就驰骋江湖,纵横武林,是噩梦,也是憧憬。
展靖谙心下一窒,双目飘向何尝挚,听他无奈说道:“你被整个江湖追杀上几天,也就知道这个中滋味了。”
锦衣罗刹点头,道:“你说得对。其实你已经被武林盟和邪魔世追杀,已经很是辛苦,途中毙命,是迟早的事,所以……”
“你打算帮我一把?”何尝挚挑眉。
“这个风头太大,我们锦夜行不出也罢。”
展靖谙道:“你们不是打算亲自报仇吗?”
锦衣罗刹道:“黑夜的死,到底是否与何宫主有关联,目前还无法证实。何尝挚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展靖谙道:“那为什么让锦衣七夜追杀他?”
锦衣罗刹道:“赵寻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何尝挚的嫌疑,当属武林第一。”
何尝挚默然,赵寻渊人缘甚好,他自然知晓,在锦夜行的罗刹面前,都毫不例外。
展靖谙眼皮微跳,心道:怕不是整个江湖,都喜欢赵寻渊吧?
第五十章 激将法
锅下小火滚动,锅里的悠露飘香,还在沸腾,汩汩而响。
在三人无言的寂静中,格外明显。
趁着这沸腾之声,锦衣罗刹的话,也是尤为明晰。
“何宫主,当你挂上袭击赵寻渊这个最大嫌疑人的名号之时,就应该想到,整个江湖都很难放过你,甚至是邪魔世。你自然,会成为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
众矢之的?展靖谙心下琢磨,赵寻渊到底是何等人物,在江湖之中甚有名望,不仅武林盟,甚至连对头邪魔世都对他多有钦佩,这几日间,她见了不少武林中人,言语之间,皆是心折不已。
何尝挚凝视着捏在手间摇晃的茶盏,说道:“不错,成为江湖的众矢之的的感觉,恐怕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了。但是,你们喜欢赵寻渊也就喜欢了,想告白就亲自到他跟前说去,一个个在我面前诉说对他的无尽欣赏,没意思极了……总不能,还指望我当红娘,告知你们对他的心意不成?”
锦衣罗刹冷笑:“怎么,这就吃醋了?”
展靖谙心说:这大概已经吃了大半路的醋了。
何尝挚却摇头道:“倒不至于。赵寻渊自是当世武林难得的俊杰,容貌、武功、才智……绝对的万里挑一,难有对手。可若非要找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来,也绝非没有啊。”
锦衣罗刹道:“你在指你自己?”
见何尝挚摇头不语,展靖谙叹气道:“多半是要显摆自己,才是真的没有对手吧。”
何尝挚得意道:“展小将军真是懂得尝挚心意。严格来讲,赵寻渊恐怕要稍稍逊色在下一分呢。”
“有时候看你这么能嘚瑟,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你岂非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何尝挚瞥向锦衣罗刹,笑道:“既然有资格炫耀,又何必藏着呢?”
锦衣罗刹冷笑道:“纵然你无一处不胜过赵寻渊,但在这江湖武林当中,大家还是都喜欢他。至于你……”说到此处便悠然转停,仔细去瞧何尝挚面上的神色,倒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呀?这么幼稚,又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何尝挚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还有,我老早就想说了,你天天躲在这宽大的袍子当中,也不嫌弃闷得慌,不出去晒晒太阳。好心提醒你呀,心里沉闷得久了,会得心病,不如去问忧山谷泡泡那里的温泉,给自己一点空间和慰藉。”
“杀手这一行,刀尖舔血,自然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而且,杀人,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为了活,也有的人,是为了死。这些选择,也不需旁人看待了。”
展靖谙见状,朝锦衣罗刹问道:“罗刹,我们想要黑夜当初的入门成绩,希望您能成全。”
锦衣罗刹笑道:“如果我不呢?”
还没等展靖谙开口,何尝挚一脸心灾乐祸地说道:“那你可要倒大霉了。”紧跟着用下巴朝展靖谙的方向指了指,“这位展姑娘,脾气最是不好惹,一言不合就要摘人脑袋。你竟敢直接回绝她?”
展靖谙瞪了何尝挚一眼,起身便是拱手一礼,看向锦衣罗刹,目光炯炯。
“靖谙无礼,既然已在贵派圣物——死生盘上留下邀战书,又有事相求,岂能乱了规矩?听闻锦夜行中,这锦夜阁易进难出,愿以身相试。若侥幸不死,也无需罗刹以礼相待,更不需江湖浩大声名,只想得所求之物。”
声音娇嫩,却掷地有声。这话说完,她双手已拔出负于身后的御火长枪,凛然持于身侧。
锦衣罗刹默然半晌,冷道:“何尝挚,你挖坑给小姑娘跳,不嫌丢人?”
何尝挚单手支着下巴,无辜道:“她自己想要跳坑,我拦也拦不住啊。怎么,你杀手济济的锦夜行,在武林之中,亦是数一数二的组织了,竟然还会惧怕一个柔弱天真的小姑娘?”
“柔弱?”展靖谙与锦衣罗刹异口同声,摆明了,双双都不认同。
锦衣罗刹冷哼了一声,说道:“以为用激将法,本刹就会上当吗?”
浩然山谷,月影横斜。
深林山巅,一黄白锦缎的少年正挥动腕间金丝,飘飘乎若金光旋展,浩浩乎如金浪汹涌,来势不可测,金光格外分明,骤然间旋切黑夜。
他正是锦绣山庄的少庄主——慕尧。
他双手挥舞金丝缕,金色光线悬顶而下,宛若上窄下宽的金钟漏斗,无有千斤之重,也非若羽之轻盈,却是劲风回旋,四面八方都可防守攻击,死角皆无。
这便是锦绣山庄的传家功夫——“今夕乍现”,以“变化万千,无迹可寻”闻名江湖之间。而此精妙之处,不仅仅在于武器金丝缕之柔韧、锋利,更在于使用者的身形转化、手法步伐能否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有遗漏。
那日,在郊外仓库碰到何尝挚,优先动手反倒没有占得先机,白白送上了几处破绽,招法已乱,是心不定,意不凝所致。这其中几许是因着慕程惨死,伤愤结于心中,散于四肢,还有几许,源于几丝疑虑——何尝挚果真伤了下落未明的赵谷主,还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这样想着,慕尧手上的动作不仅没放缓,还比方才迅速,金丝乱舞,整片夜色,都宛若被网在金色的线网当中。
登时,一道银光匍于漆色,击上金丝缕,发出叮的一声玉石之鸣。
那雪刀刚劲,刃芒冷寒,即便是在视线极为受影响的夜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柄刀,毕竟早已交手无数。
一瞬之间,慕尧手腕施力,内力催动金丝缕,顺着弯绕的曲线一举透出,雪刀被撞击而回,令其笔直撤离。
登时,一位浅红衣衫的少女从夜色中跃身而出,于空中借过雪刀,旋身而落。双目带笑,自信又骄,原是锻雪山庄的二小姐——封晓刃。
慕尧挥手,金丝缕绕回手腕,负手于后,无奈道:“晓刃,最近不太平,这样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封晓刃道:“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锻雪山庄与锦绣山庄关系甚好,两家来往过也多,慕尧与封晓刃自幼相识,年龄相仿,堪堪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近日,江湖被朱砂桂连环凶杀案搞得人心惶惶,锦绣山庄的慕程管家遭到毒手,封晓刃心知,慕程待慕尧极为亲厚,失掉亲近之人,原本温润谦和的慕尧也比往日更寡言清冷了些。这几天他们虽都在浩然谷中,却极少碰面、交谈,更被提切磋武艺了。
封晓刃只当慕尧是忙,得姐姐封篱的引导才想明白过来,慕尧这是刻意躲着她呢。
瞧着封晓刃微微有气的脸,慕尧莞尔:“我只是睡不着,便信步一走,来了这一处清净之地,练练功夫而已。”
封晓刃道:“巧了,我也是。而且随便一走,也就到了这里。既然这么巧,你我都睡不着,你一个人光练有什么用呢。不如,咱们切磋切磋吧。”
第五十一章 话里有话
语罢,不待慕尧应允,封晓刃身影一晃,持雪刃逼至慕尧身前,银色刀光与猛然袭出的丝线金光碰撞、纠缠,漆黑的夜色中染上了金、银烟火。
俩人对彼此武器的熟知并不亚于对方,甚至招式、身法都可谓熟稔。对方甫一出招,便可预料七八成其中的用意,在破解对方用意之时,也能下意识预估出下一行招是何走向。他们拆招多次,都不可攻破彼此,若想精进,便只能求变。
来回数次,死的招式,也通通都活了。
俩人切磋得极为畅快,慕尧的心绪都有了些许的改变。
封晓刃道:“怎么样啊?是不是比自己独自苦练要有所收获?”
慕尧笑道:“总是孤自而战,自然难以洞悉不足,也就不可突破。”
封晓刃挥刀,撇开斜斜进攻的金丝缕,揶揄道:“孤自而战并非不可突破,只是你用心不专,意志不定,能突破才是有了鬼了。”
慕尧侧身,金丝缕绕开封晓刃,灵活地在周边打了一个转,反方向扯住了封晓刃的血刃,温柔笑道:“晓刃,承让了。”
封晓刃哼了一声,仰着下巴说道:“算你厉害!”
慕尧转念一想,心道:那日与何尝挚对战,自己一心想要报仇,招式未能发挥,恐怕连今日切磋都甚为不如,但昆仑山庄吴霁月功夫可谓上乘,与我联手,何尝挚好似还是轻松招架住了。现下想来,也觉奇怪,莫非吴霁月也是心绪不宁,或者,他察觉其中端倪,故意放了水?他想了片刻,深觉大抵是自己太过情绪紧张,便只与封晓刃聊了些许旁的事情,见已近夜半,就双双下了山巅。并未察觉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茂林之间,晃动着一个娇小身影。
一手拎着一个琉璃酒葫芦,另一手摸着下巴,原是将甚。她蹲卧在长草间,已有了一段时间。
适才,她夜半睡不着,便出来逛逛,想着没准能碰上几个疑似凶手的歹人,或者撞上几个送上门来的线索,不料瞧了好一会儿少年少女的默契切磋,一时入迷,忍不住啧啧称奇。
她一时松懈,又听林叶微颤,可与夜风拂动不尽相同,明显是高手藏匿之因,她心下大惊,在场竟还有第四人?跟着一掌推出,轻声喝道:“谁?”
一道蓝紫色身影晃动,轻盈而至。月下盈盈一笑,倾城万千。可不就是小王爷秦永珏吗?
“将甚姑娘,真是有缘,你我又遇见了。”
将甚已然跃起,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小王爷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莫说整个武林盟,就是加上其余闭关归隐的武林前辈,你这等轻功,排个江湖前五,恐怕不在话下。”
“姑娘谬赞了,小王的轻功,也不过仰仗恩师天涯翁,所独创的寒江雪,而小王才疏学浅,学到的仅是皮毛而已。况且,真要说深藏不露,又怎能与姑娘相比呢?”
秦永珏转身而望,那被掌风所扫到的林叶竟倏忽僵立,若是自己稍慢一步,任其打在身上,恐大半天都难以行动。
“将甚姑娘这一掌极为神奇,无刚无柔,不伤不击,但要说克敌之力,确实不可小觑。恕小王孤陋寡闻,一时也想不出,这是当世武林何种高深的心法内力。敢问尊师是何高人,小王倒想亲自拜访一番。”
将甚摸了摸自己的辫子,笑道:“恩师仅仅一个爱喝酒的糟老头子,早些年就云游四海了,哪敢以高人自居?小王爷如此抬高,当真是折煞了。这招式只因太过平平无奇,才难以在江湖之中得见,不过雕虫小技,糊弄人的罢了。不信,你瞧……”说着,便抬手示意秦永珏,去看被掌风扫到的林叶,这才几句话的工夫儿,竟已是随风而动,哪里有半点方才僵立的痕迹?
秦永珏摇开折扇,挡于脸前,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道:“姑娘如此谨慎,倒是又增大了小王的好奇心。”
将甚说道:“小王爷才是勾起了将甚的好奇心,都道逍遥王恋慕倾城美色,软弱无能,十足废物草包一个。你说,这样一个脓包,他怎么会一眼就辨出一种掌法,是于当世武林间难以得见呢?”
秦永珏朗声大笑,甚为畅快,说道:“姑娘伶牙俐齿,可退可进不说,心态还能如此稳固,直接反将一军,实在难得。这等变通,倒更像是在俯瞰全局呢!”
将甚哈哈一笑,说道:“我出来也只是为了寻个地方喝酒,随便一走,只是喜好而已。况且,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呢,谈什么变通啊俯瞰全局什么。小王爷,莫要取笑了。”
秦永珏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小王之前只知,姑娘白天爱呆在屋檐上晒太阳,没想到姑娘,还喜欢半夜溜达到山巅上晒月光。姑娘的这个喜好,可真让本王意外啊。”
将甚随意拱手,说道:“岂敢岂敢?将甚之前也仅知小王爷爱好美人,这空儿你不约赵盟主赏月,又不找白族长喝茶,来这里看人家青梅竹马切磋武艺,总不能是打算横刀夺爱吧?”
秦永珏微笑道:“和姑娘一样,对身边的事情,有些许的好奇心而已。”
月光若霜,落在锦夜阁中堂。
只见锦衣罗刹坐于堂首,台阶之下,锦衣七夜围成一圈立于厅堂中央,而站在七夜之前的,有一红黑一红白两个身影,正是何尝挚与展靖谙。何尝挚双手环臂,笑得云淡风轻,而展靖谙持长枪立于身侧,神色肃然。
锦衣罗刹道:“何宫主,你我行走江湖,深知一诺千金,你的承诺,可是一言九鼎?”
何尝挚道:“自然。”
展靖谙悠悠望了一眼何尝挚,原是锦衣罗刹不吃激将法,何尝挚便暗自与其耳语一番,不知许下了何等筹码,换来一次对局的机会。
锦衣罗刹道:“空口无凭,若是你耍赖,本刹如何向离欢宫索要筹码?”
何尝挚无奈,解下随身的一枚玉佩,道:“你看我先压下此物如何?”
锦衣罗刹瞧了片刻,道:“可。”
那枚玉佩是一血玉,可其中丝丝缕缕的墨迹缠绕,隐约可见一个“挚”字。展靖谙料想这恐怕不是贵重之物,也是极有意义之物,她与何尝挚相处多日,也是头一次见。
锦衣罗刹道:“锦夜阁的战局,都不论生死。但既然有了别的筹码,能留一线生机自然也好。你可与我这七夜对战,仅有一人身上带着你们想要的东西,至于是谁,是秘密。就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割下此人的发丝,便算你们赢,就允许你们拿到想要拿到的东西。且在对战当中,不可杀死我这七夜之中任意一人,否则算违规失败。若是败了,就不再纠缠。”
何尝挚叫苦不迭,道:“你们锦衣七夜何等超绝的刺杀高手,打完这一次,是不是可以不用再被你们追击了?”
锦衣罗刹道:“也可。三天内,不再进行追击。三天外,自求多福。除非,在此期间,你已经手握证据,摆脱嫌疑。”
何尝挚挑眉不语。
锦衣罗刹道:“何宫主武功超群,但我锦衣七夜若要杀你,并非不可,全力对战,也恐你们胜算全无。这样,我这七夜只能在这线圈当中活动,不可跃进圈内,也不可跃出圈外,你们意下如何?”
何尝挚望向展靖谙,见展靖谙点头接受,当下便应允答道:“甚好。”他又环顾四周,在展靖谙身上瞧了片刻,笑道:“在下手中并无兵刃,能否暂借展小将军随身的一件小小神兵?”
第五十二章 赤雪惊鸿
“好!”
展靖谙痛快应答,她自己用御火长枪便可,想来何尝挚应该是用长剑的,便解下腰间的奈何长剑,递向何尝挚。
“听说噬幽凤骨是举世神兵,烈焰不惧,削铁如泥。我这把奈何是师父所赠,寻常得很,比不得何宫主的佩剑,实在算不得什么神兵,但用之极为灵巧轻盈,甚为好使。今日合力而战,希望何宫主莫要嫌弃。”
何尝挚细细凝望了奈何长剑片刻,轻轻推手拒绝。
展靖谙“啊”了一声,惊讶说道:“你不用?难道你是……”语气间裹了层浅浅的失落。
“并非。”何尝挚知她心思,笑道,“展小将军这柄奈何,是尊师所赠,珍贵之处又岂是‘举世神兵’的名号可以比拟?哪怕在下想用噬幽凤骨交换,展小将军恐怕也是不肯换的吧?”
展靖谙踌躇一阵,双目发光,试探道:“换上三五天,也许我是肯的。”
何尝挚哑然失笑,说道:“在下不肯。”
“哦。”
“但改日得了空,可借展小将军看上几天,如何?”
“真的?”
“噬幽凤骨若是找回来,在下还是能做这个主的。”
展靖谙美滋滋将奈何长剑系了回去,不禁纳闷:“你不是想借奈何,难道是……”
“对,就是藏于你六芒星匣里的双色羽箭——赤雪羽箭,是这个名字吧?”
展靖谙惊讶,道:“赤雪羽箭确实也锐利无比,但对你来说,可能并不如长剑好用。”
何尝挚示意无妨,道:“在下自有想法。”说罢又瞧了瞧自己一身长袍,笑意渐浓:“更何况,红白双色与红黑双色,不是甚为相配吗?”
“真是臭美。”展靖谙轻声啐了一口,手上却没闲着,赶紧取出了一枝赤雪羽箭,交于何尝挚手中。
握到赤雪羽箭的何尝挚极为喜乐,正要称赞几句,锦衣七夜中便传出冷哼,极为不耐。
“对战有时并不在武器如何,还得看人。兵器到了,差不多该对战了吧?”
“自然,”展靖谙持长枪抱拳身前,满脸正色,“请锦夜行的诸位高手指教了。”语罢,纵身一跃,落到了七夜包围的圆圈之内。何尝挚莞尔,随即跟上,立于她身侧。
登时,叮铃乍响,锦衣七夜七位杀手齐刷刷拔出兵器,曝出幽幽寒芒,围了整整一圈。
展靖谙旋长枪于身前,凛道:“何宫主,你手握赤雪羽箭,不宜强攻,我用长枪开路,应该不碍你的事儿吧?”
铁血惊鸿的长枪,可冲锋、可断后,血性坚决,都是用来刚正面。
何尝挚笑道:“怎会?长枪正面对敌,才是难以招架。这是展小将军的强项,在下也记挂了多时,如今一定要一饱眼福。”
展靖谙扫视一周,粗略记下七夜方位,心中虽无计划,却是想到了入手之处。她当即一跃,身形闪动,向前后左右四个方位的杀手攻去,但纷纷皆是长枪虚晃,兵刃相碰便立时扭转方向,攻向别处,虚实结合,不多时,便与七个方位的杀手都对了招。
这一行为倒很不正经也很不血性,玩闹的性子多了些。锦衣七夜只当展靖谙是位天真少女,经验不足,心计全无,估计也翻不出什么花来。而再看立于中央的何尝挚,竟还在把玩那枝双色羽箭,战局如何,全然不顾。
锦衣罗刹坐于堂首,起初也只道少女心性,不足为惧,但长枪灵光耀耀,不由心念猛然一转。
她在试探,试探锦衣七夜当中,是哪一位杀手身上带着黑夜的战绩资料。
不过片刻,展靖谙悬身绕了一整圈,已与七夜中的所有杀手尽数交过手,白红衣裙与暗色锦缎以兵刃划出的尖风为中心,凌空飘转。
展靖谙五步作三步,跃回原位,何尝挚笑吟吟的,问道:“需要帮忙吗?”展靖谙蹙眉,却是沉吟不答。
何尝挚自顾自道:“这枝赤雪羽箭上的红白翎羽,怕不是取自寻常鸟禽吧?借风凌空,化阻为进,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也参不透其中奥秘。”言语之间,颇为赞赏。原来,何尝挚见展靖谙几次拉弓射箭,早已有了些许的好奇,这才有机会细看一二,也算小小如愿。
“你手持噬幽凤骨,我锦夜行之人也未曾惧怕,更何况这一枝羽箭呢。何尝挚,莫要再说大话了,说得越多,越显得你心虚,还打不打了?”七夜之一说道。
何尝挚瞥了那人一眼,无可奈何道:“现在年轻人都是这么沉不住气的吗?”
“论起年纪,你可得喊我一声前辈大哥!”
“论起江湖辈分,你怕是得磕头给何某敬茶了吧?”
“你!”
“别冲动。”站在那人身侧的暗夜立时出剑拦住,示意他看看脚下,“倘若有一人出圈,便是咱们败了。”
何尝挚叹道:“差点就能不费工夫赢了,可惜呀。”
展靖谙道:“你倒是干点实事啊!”语罢,又挥出长枪,连续进行二、三轮的进攻。
锦衣七夜各个都有江湖战绩在手,且多年的刺杀经验也丰富了他们对一击的准确判断,七人站定方位,双腿几不动弹,仅仅手上持武器兵刃迎击,下手极稳,撞击声干脆冷冽,展靖谙丝毫占不到便宜。
何尝挚瞧了会儿好戏,朗声道:“展小将军,当心身后!”登时,纵身而起,于展靖谙身后飞出,在直接对战的杀手肩侧,拿翎羽那端轻轻一敲,闪身飞离战局。而那被敲中的杀手,手腕卸力,半跪于地。
展靖谙心领神会,对周侧展开快攻,长枪挟风,寒光飒飒,锦衣七夜出手快、稳、狠,她便以稳化快,以力击稳,以坚决对抗狠厉,惊鸿枪法虽未能占得上风,却也能不落下乘。更何况,何尝挚还可瞄准时机,以羽箭为兵刃,倏忽出手,令七夜防不胜防。
一圈绕完,俩人错身而过,以正反两方向分头而战,兵刃嘶鸣,又是满满一圈。
展靖谙与何尝挚后背相抵,瞅见那一炷香已经烧至底端,何尝挚问道:“展小将军,有眉目了吗?”
“何宫主,时间紧急,就这个吧!”
刹时,一道红白身影与一道红黑身影齐齐掠出,枪寒箭芒,一举攻向杀手白夜。
“休想!”另外六夜起身而动,催动腕间兵刃,电光火石只在一瞬,幽幽青光接连随兵刃而出,扑身飞向红白、红黑两道身影。这六位杀手皆是身经百战,内力招式、甚至攻击先机都难以揣测,岂能小觑?眼见他们脱手的兵刃,声势破竹,直挺挺地联合撞去,威力奇大,若想单人招架,恐怕不能。
就连何尝挚,都不敢托大。
第五十三章 青丝若墨
俩人心中犯难,不过就是顷刻之间,兵刃就在身侧,不时便要拦下俩人进攻之势。展靖谙骤然急转,以自身为点,悬身作圆,双手紧握长枪中后端,竟是要一并正面扫落六件无以可阻的杀手兵刃。
锦夜行众,在场无不笑她天真,她一人之力,怎可强硬而敌,负隅顽抗?
战局可谓尘埃落定,然锦衣罗刹心叫不妙,目中闪过红白双色翎羽,跃于长枪寒芒之上,倏忽间碎玉撞裂声响,清脆接连四下入耳,已有四件兵刃,交相碰撞落下。原是何尝挚借了展靖谙长枪之力,全了双倍之力,再以翎羽一拂,错开了兵刃行进轨迹,促使它们双双自击,消了力道。
还余两枚兵刃近前,挡在俩人身前。何尝挚蓦地跃起飞出,展靖谙紧随而上,后背相抵,一人转动赤雪羽箭,另一人挥动御火长枪,正面相击,只听同时一声清亮声响,两件兵刃悉数落地。
锦衣六夜无不暗道:这两者中任何一人都无法硬接一次脱手兵刃,甚至合两人之力,也未必能有胜算。但他们后背相抵,各自正面与一件兵刃对击,便可将受到的劲力回传给后方,表面是俩人各自击开了兵刃,实则却是兵刃隔在俩人间,击开了对方。
这六攻四击二防,不过瞬息之间,就是瞬息之间,俩人已在白夜身前。一柄长枪快攻,拦住白夜招式,劲风低哑,白夜碍于活动范围,防守有余,进攻不足,战力被一再削弱,上身猛烈活动回击,带动下身翻转,差点趔趄而出。
其余六夜几欲心惊胆破,刚刚长出一口气,却见红影闪动,心中警铃大作。与展靖谙对招的白夜一边暗叹展靖谙枪法更胜剑法,一边又觉疾风迎面扑来,正是手持羽箭的何尝挚。
赤雪羽箭锐利无比,白夜的发丝唾手可得,在场众人无不屏气凝神,只除了锦衣罗刹,他反而放下了手中茶盏,幽幽吐出了一口气。那吐气声细若蚊丝,却在寂静无音的厅堂间甚是明显,何尝挚与展靖谙自然不会放过。
击在白夜身前的长枪划了一道半圆弧,展靖谙下身未动,上身已然翻转,顺次带动脚上的动作,朝身后锦衣罗刹的方向猛然跨出,枪尖抵于光滑地面,刺啦一声,摩擦出橙红火星,蹦跳四溅,她双手手腕施力一抬,恰好何尝挚也已转身落于长枪之上,得此助力,几乎若弦上之箭,只可见红黑之光直行掠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幻,默契配合当属无间,实在令人大惊失色,又赞叹非凡。
长枪是御火长枪,玛瑙石榴石红得耀目,堪比枪尖雪寒,挥动长枪的是位红衣少女,意气风发,风华难掩。羽箭是赤雪羽箭,红白双色翎羽煞是明艳,正如箭间银芒,握箭而来的是位少年,光彩照人,风华万千。
锦衣罗刹袖口一拂,利刃在手,寒气腾腾,挡下何尝挚正面袭来的第一击,不料何尝挚无心与之缠斗,手腕一旋,羽箭顺势飞出,竟带落了锦衣罗刹的连袍衣帽,如墨长发就如瀑布一般散在身后。
众人无不愕然,展靖谙此时也持枪而来,锦衣七夜碍于规矩不可出圈相拦。
锦衣罗刹单手与何尝挚对招,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已朝向展靖谙,心中想道:区区小丫头,有何为惧?明显是有万全准备。可展靖谙未至眼前,展靖谙的长枪却已经到了,逼得锦衣罗刹手腕一挡,歪斜了身子,若墨的青丝真的就如泼墨一般,落满肩侧。
刷的一声,红白身影紧跟长枪而至,奈何宝剑被拔出鞘,倏忽一下,寒光一闪,几丝墨发,斜劈斩落,稳稳躺进一片温软掌心。
展靖谙合拢手掌收于身侧,翻转手腕将奈何归鞘,再一摆头,那炷香敲好烧至低端,刚刚燃尽最后一缕生命,她终于呼出一口气,悦声道:“刚刚好!”
战局结束,锦衣七夜欲攻而上,锦衣罗刹摆手制止:“罢了,我锦夜行还输得起。”随即取出藏在身上的资料,约何尝挚与展靖谙一叙。
俩人翻看了黑夜加入锦夜行的战绩,击败的对手当中却并没有死亡的几人。倒是有两位记录在内的名字令何尝挚极为好奇,一个是退隐多年的剑术高手金,另一个是来自重元剑宗的高手了。而且,锦衣罗刹说,当初,这俩人的头发,是被黑夜一起带过来的。
他们走出锦夜阁之时,天刚蒙蒙亮,山边的红日还晕着白雾。
锦衣罗刹派暗夜送他们离开,俩人一路上走走聊聊。
方才一战,何尝挚也略微奇怪,他是在逼近白夜之时,其余杀手通通不再动作,又听得锦衣罗刹舒气时才明白有诈,问展靖谙是何时发现了蹊跷。一问才知,原来对战刚开始,展靖谙就想起以往学的兵法中,有个“兵不厌诈”,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不容易获得,不可妄下结论。所以,就在打斗中暗暗观察,也等待何尝挚发现的那一刻,俩人便能配合,双双还击。
何尝挚颇为苦恼,问道:“那若是到最后一刻,在下都没能察觉呢?”
展靖谙振振有辞,说道:“那就算了,这都发现不了,还指望你一起找什么真相?”
何尝挚微笑道:“展小将军机智无双,那你说咱们下一目的地去哪儿?”
“霍老爷家。”
三人行到死生盘的位置,发觉白夜抱剑立在那里,似乎等候多时。暗夜朝俩人抱拳一礼,并未言语,便转身离去了,大概是商量好的。
何尝挚苦笑不得,总不能还要再战一场?却见白夜虽然面露不虞,殊无嗜杀之意,进自顾自说起话来。他告诉何尝挚与展靖谙,黑夜是名孤儿,不爱言语,与他是同一批入锦夜行的杀手,相处的时日可以算久,但即便如此,黑夜还是更喜欢一个人找地方呆着。而且,近些日子,黑夜已经有了隐退的打算。
展靖谙问他,黑夜当杀手是为了什么。
白夜略一思索,说道:“没有人知道,大概只是想找一个能安静呆住的地方,不用在四处流离失所。”他不由苦笑,神色一点点黯然下去。
“这也只是我猜的,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第五十四章 恐生祸患
清晨,浩然谷。
赵遇铮正和昆仑山庄的庄主方猛、锦绣山庄的庄主慕啸、锻雪山庄的庄主封雪、明德山庄的庄主楚天肆、长生境的族长白予玄、安乐城朱山派的童微掌门来商议武林之事。
倘若长生境的朱砂桂能被轻易盗取,那么十年前,各路人士为抢夺长生境之圣物——赤子晶所留下的血腥往事,或许还会再次上演。
白予玄脸覆面具,冷霜之色从紧抿的唇边透出。十年前长生境域惨遭罹难,赤子晶大片被掳掠而去,白家族人伤亡惨重之甚,数百年间唯此一次,甚至连前族长都引咎而亡。虽已过去十年,顷刻忆起却是历历在目,不忍回顾。
锦绣山庄的庄主慕啸面露寒色,沉默以对,还沉浸在痛失一臂——管家慕程的悲伤中。
而锻雪山庄的庄主封雪则提出,可否忍痛将赤子晶直接全部销毁,无论种子幼苗、成熟草株,丝毫不留,令无物可夺,无利可图。
安乐城的童微掌门立马反驳,明明就是众人太过贪婪,又关赤子晶什么事呢?说希望将赤子晶分真假两批藏在各大派的禁地,由专人看守,令众人不敢造次。
两者各执一词,赵遇铮还未表态一二,童微便与封雪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赵遇铮头疼欲裂,秀眉微蹙,她虽是武林盟主,但几位都是江湖大派的豪杰前辈,说起资历辈分,多是能与其父赵帆悬论处,高她一头还多,不是叔伯也是兄长。碍于种种,她都不好直接压制,若非紧要关头,强行武力镇压也是丝毫不敢。
正无措中,昆仑山庄的庄主方猛一把拉住争执的俩人,他是个莽汉,走南闯北一路护镖,刚听得差点打盹,现下见他们吵得热火朝天,心想何必那么麻烦,径直提议武林盟几大门派都各自调派高手,日夜守在长生境,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杀个片甲不留。
经方猛这么一闹,赵遇铮抢到时机,询问唯一文人世家出身——明德山庄的楚天肆可有何想法。
楚天肆思虑了片刻,言说“赤子晶”所带来的血雨腥风并非源于“赤子晶”本身,到底还是江湖传说所致。剔除百病、长命不衰、脱离肉身、成神成佛,无论真假,哪一点都可谓人之所羡,岂会不招人觊觎?最好便是破除这荒诞的传说谣言,断了天下人的痴妄之念,便能永绝后患。
这大抵是目前最为理想的办法了,正当所有人几乎都要赞其言之有理之时,白予玄幽幽叹了一口气,声音极轻,却如万斤重锤。
“其实谣言可破,传说可废,但人之欲念,才是真的无穷无尽。”
众人默然,是啊,即便是没了赤子晶,没了赤子晶的传说,阻了这一场血雨腥风。谁又能料到,贪婪之欲何时又催生出第二个、第三个赤子晶呢?
他们阻不了的,并非万千欲念之人,而是欲念本身。
只得一瞬,赵遇铮抬眸,一掌推出,紧闭的书苑大门猛然大敞,迎面跑来一个鹅黄色的娇小身影,面露焦急。
“赵盟主!”
赵遇铮脚步挪移,身影闪动,登时便至门前,双手扶住将甚手腕,目光朝远处望去,问道:“发生了何事?”她听闻门外风颤,脚步轻盈却慌乱,心下不由一凛,唯恐又有伤亡。
而在座众人无不内心一震,只道赵遇铮的内力似乎又更加精进了些,惹人羡慕甚至嫉妒。
将甚依着赵遇铮由手腕输送来的平和之气,慢慢也调匀了气息,颤声道:“沈延歌和云舞榭隔着方纵打起来了!”说着,双眼竟闪烁出一片华光。
赵遇铮心中苦笑,怕是沈延歌和云舞榭又拿人练针了,随即闪身而出,纵身跃上屋檐,转瞬就消匿无踪。
各派庄主、掌门无不悄悄望了一眼还愣在当场的方猛,目中似在说:医药神尊两个小娃娃也忒不厚道,但看方小镖头身子骨,理应还算硬朗……
赵遇铮与将甚赶至大厅,见方纵坐于软卧,双目低垂,竟似昏昏睡去。而在一旁的,一袭黑袍金纹的男子不就是毒师沈延歌?白银衣袍的温雅男子不就是神医云舞榭?
俩人分别站于方纵前后两侧,手间各执金、银两针,摆手拂袖间皆是金、银两色闪现。
赵遇铮见此,似乎并非纯粹打动,便未能出手相拦。转目而望,瞧见觉明、菖蒲亦站在旁边,面上倒无焦急情绪。
一问才知,原是沈延歌计算了日子,今早可到,便提前通知了方纵。他们数月未见,方纵一大早就喜滋滋地起来,跑去厨房煮了酒酿小圆子,还特地浇了一圈桂花酱料,蹲坐在大厅门口便翻书便等。结果沈延歌没来,云舞榭就风尘仆仆地到了。方纵心软心善,云舞榭又是一派谦和温雅模样,言语问候间,这浇了一圈桂花酱料的酒酿小圆子,便送到了云舞榭的手上。
赵遇铮沉吟,挽沧楼的楼主云舞榭与决魂门的门主沈延歌,这对医药神尊的前师兄弟俩争斗不断,现今都能为一碗酒酿小圆子大打出手了吗?
将甚在一旁瞧见赵遇铮的表情,似是知晓她心中疑惑,叹气道:“不过,这也不是一碗普通的酒酿圆子啊,昆仑山庄方小镖头方纵亲自煮的酒酿圆子,还浇了圈桂花酱料,无论色泽品相还是口感香气,想必……”
赵遇铮心中暗自同意,她也觉酒酿小圆子这等甜糯之物,是十足的好吃。
他们又是得知,之后没多久沈延歌也到了,俩人针尖麦芒,沸雪银针与熔光金针直接对上了。方纵想去拉架,却突然腹痛难当,浑身瘫软无力不说,想运起内力提神,却是更加昏昏欲睡。云舞榭和沈延歌都道,莫非是中毒,纷纷诊脉救治。
赵遇铮与将甚闻之,极有默契地心想:不愧是医药神尊的人。
只见云舞榭长袖微拂,三根沸雪银针嗤嗤跃出,撞上迎面射来的三根熔光金针,合并坠落刺入桌前的茶盏之中,碰上茶壁并无动静。
沈延歌皱眉,阴沉沉道:“云楼主好生张狂,是嫌弃沈某医术不精,还是觉得沈某会害自己的朋友不成?”
云舞榭霍地出手,在方纵的肩头点了数下,望向沈延歌,笑道:“沈门主,你与方小镖头交情甚深,多年至交,舞榭自是不曾有疑。而说起医术,普天之下,能让舞榭为之心折的三四人间,你尚在其内,且是不遑多让。”
沈延歌听了夸赞,反而兀自冷笑:“那云楼主是故意挑事儿喽?”说着手腕翻转,一点金色耀出。
第五十五章 银云金沈
倏忽之间,那一点金光便在方纵的肩上蹦走数下,每一下都落在方才云舞榭手指点落的地方,不差丝毫。
紧跟着,云舞榭单手一晃,虚提方纵左腕,反掌贴击,说道:“病因未明,须知疾行疾往,药、毒并走,不可贸然而定,宜四顺气血,再八通经脉,待缓而康之,是为医者正道也。”说罢,眸光闪动,望向沈延歌,问道:“不知这几年间,沈门主盛名远播,是否还和幼时一般,累情所扰,急于求快,忽略了病者整体?”
沈延歌目光难测,绕身侧转,附于方纵后背,翻手成掌,五根金芒于指尖倾斜,挥掌若疾风送之,徐徐往复,未曾真的碰到方纵衣衫丝毫,五根金芒透出白光,逐渐消散。他挑眉说道:“毒走心脉,药转五行,针游天下,人逆乾坤。险而求生谓之勇,稳而求快谓之谋,无药可解之毒,无毒可胜之药,皆同一言——险而仍往方可得生,谓勇谓谋,亦谓心。是为药者圣道矣。云楼主,你早已名满天下,却总是勘不破生死,又如何带病者死中得生?”
将甚奇道:“他们在干嘛?”
在一旁的菖蒲看得开心,说道:“他们在较劲儿啊,从以前开始他们就这样啦!”
觉明知晓大家对于医学诊治看得云里雾里,便又逐一解释道:“方小镖头有中毒迹象,师父便与延歌师叔……与前师叔……咳咳,与沈门主交相救治。他们俩人都属当世医学的第一弟子传人,不肯相让。方才他俩诊脉过后,师父为求稳定,率先封了方小镖头的几处穴道,是以阻断毒性伤及肺腑,而延歌师……沈门主以金针回跳其肩头,一是解了师父点中的穴道,二嘛……”转头望向菖蒲,轻声问道:“菖蒲,你可能解答?”
菖蒲看得美滋滋,一问惊醒,想了片刻,试探道:“令方小镖头心脉顺畅,不至毒素堵截?”
觉明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之后,师父拉住方小镖头手臂,是在判断他内力走向,而延……沈门主则是以金针引毒,隔绝衣物肌体验毒的独门招数。”说到此处,他语气轻快,目染几分激动之色。
将甚恍然,觉明继续加以解释,不时还会引经据典,见听者有难以咀嚼之处,便由浅入深,从易入难,深奥的医理都被他讲得妙趣横生,而云舞榭、沈延歌的对阵之间所出种种,也被一一解析,几人在觉明的简单讲解下,竟也过了一把医药神尊天才传人的隐。
不过寥寥几句,觉明的解说已经跟上了云舞榭和沈延歌的动作,俨然齐平。将甚叹息,这下得看一会儿,再听一会儿解释了。
菖蒲扬起下巴,眉眼满满骄傲:“可别小看我觉明师兄。”
觉明却微微一笑,未能等及云舞榭与沈延歌有所新的动作,便道出了新的方式与用意,将甚还处在半信半疑间,却见云舞榭与沈延歌接下来的举动,与觉明所讲完全一致,连续数次,屡屡对上,宛若天书在手。
将甚不禁啧啧称奇,赞道:“觉明公子,恐怕你呀,青出于蓝,而有朝一日胜于蓝。”
觉明听了,没有直接接受也没有直接拒绝,只目露憧憬,说道:“师父是神医传人,走医者正道,专注稳健,以岁月光华,求温润博大。延……沈门主是药尊传人,走药者圣道,偏于创新,纵堕身绝境,觅一线光明。医理广阔无垠,代代无穷,他们都未曾止息修行学习,觉明才识学浅,怎可能及?更是不敢狂妄,只盼再学得多些,少些遗憾。”
他言辞恳切,提到云、沈二人,还有医理广阔无垠之时,内敛目光之中,闪烁星芒。敬仰钦佩之意,做不得假。
将甚娇声笑道:“莫疑少年心。觉明公子,你能在顷刻间洞悉你家师父还有你……”微微停顿,又缓缓开口,“前师叔的治疗用意,精确异常,无一错漏。甚至,更在他们之前。假以时日,未来不可限量啊。”
菖蒲忙点头道:“对啊,师兄你谦虚个什么劲儿,闯过医药神尊的终极试炼,师父开心了快一个月呢。”终极试炼是医药神尊的顶级考试,象征着医学圣殿级考核,每一代神医和药尊的传人都将从其中产生。觉明还是少年,几乎已经内定了是医药神尊的下一代当家人。
这些赞誉入耳,觉明却毫无震动,目光仍是随着云、沈二人的动作,一个片刻都不敢耽误。
这会儿,方猛也赶了过来,见方纵虚虚坐在椅子上,跨步就要冲出,被赵遇铮抬手拦住,便见云舞榭与沈延歌收了针,方纵也悠然转醒,望见沈延歌,迷糊糊开了口。
“延歌,你到啦!我再去煮一碗……”面颊被沈延歌捏了下,剩下的话糊进嗓子眼,方纵瞧见沈延歌挑起一边精致的眉眼,好似有气。
“小粽子,你瞎吃了什么东西,搞得轻微中毒了。”
问了些许,最终也未能明白方纵是缘何中毒,看症状有食物相克之象,浑身瘫软大抵是近日事多,抵抗力不足之过。好在云、沈联手,保证毒素已清,也就不再多说。
赵遇铮安排人带他们入客房休息,方纵与沈延歌多日未见,跟着一起去了。云舞榭稍稍安顿,便带着药箱去找赵遇铮,把脉问询。
云舞榭道:“脉象繁盛却紊乱,想必与盟主近日心事重重有关。《重霄九诀》的内功博大无穷,但对心脉的损耗甚为严重,不容小觑。况且……”
赵遇铮摇头,道:“无妨。”她四年前因内力流窜,导致心脉重创受损,一度昏迷不醒。幸得神医风止舟施救,与赵寻渊联手护住她的心脉。后来,风止舟云游四海,便由徒弟云舞榭接手进行诊治,这些年,断裂的筋脉逐步复原,心脉也恢复得七七八八。想是最近江湖事多,乱了心神,也并无大碍。
这《重霄九诀》亦有回转复原的功力,静心练习大有裨益,可其又甚是精深,若心念不定,对所练之人就是毁灭级的打击,有心脉尽碎之险。云舞榭不再多言,嘱咐赵遇铮凝定心神,当下便离开了。
第五十六章 霍家老爷
云舞榭在回客房的路上遇到了将甚,听闻朱砂桂的案件并无特别波动,他是神医,能医天下人,却也医不了死人。而天罡府既已验过尸,便不愿再做多余之事。将甚对此并不惊讶,就装作极为可惜的样子,言语之间,泄露了沈延歌要前往验毒的消息,若是云楼主缺席,怕是真要落于下风了云云。
将甚还打算再润色一通,云舞榭却干脆得很,留下一句“等候姑娘安排”便缓缓而去,白色衣袍甚是飘逸。
几下响亮的掌声响起,陈星从附近假山后走出,朝着将甚拱了拱手,说道:“佩服佩服。”转而望着云舞榭远去的方向一脸沉思,“没想到激将法对云舞榭和沈延歌这么管用啊。”方才也是将甚唬沈延歌,若奇毒之谜让神医名号的云舞榭给抢去改如何云云,沈延歌立时答应。
将甚道:“激将法并不管用,他们都只是需要台阶下。”言语间,陈星突然觉得,她对云、沈二人,甚至医药神尊都颇为了解。
郊外,何尝挚与展靖谙到了一处驿站,纷纷翻身上马。
“展小将军不发一言,沉默得很,是在想谁啊?”
“暗夜。”
“瞧不出,原来你喜欢眉目清秀这一款啊。”
“闭嘴!我就是觉得他似曾相识,可老也想不起来。”
何尝挚哈哈大笑,认真道:“你这样俗套的理由,早过时了,怕是追不到杀手暗夜呀!”
展靖谙无以言当,只催马上前,欲挥剑恐吓,但见何尝挚言笑晏晏,挥手扬鞭,马蹄卷风而起,已潇潇洒洒扬长而去。
俩人一前一后,纵马奔腾。
没多久,他们已经绕到霍家后院墙外,双双跃上屋檐,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霍宅。后院四处荒芜,废弃不堪,展靖谙不禁纳闷:“这么大的宅子,主人会缺钱打理吗?”
何尝挚握住展靖谙的手腕,直往前院去了,说是干脆问问主人。
他们刚走到前院小花园,就见一个衣着朴素洁净的中年男人坐在石桌之前,面貌也就四十多,双目却有些浑浊沧桑。男人看到他们并不吃惊,反倒是往身后方向一指,说道:“我的管家孙正,就是在那里死的,天罡府的人已经来过了,带走了尸体和朱砂桂。”
展靖谙问道:“你就是霍老爷?”
“对,老夫就是霍书。”
展靖谙又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不是来查案的,就是来杀人的,都差不多。”
展靖谙道:“为何?”
何尝挚凉凉开口:“都是不速之客。”
展靖谙短短几句向霍书大致说明了来意,其间,对何尝挚的江湖名号模糊略过,但霍书一听得名字,立时哼了声,“何大魔头大驾光临,老夫真是失礼了。”竟是丝毫不放在眼里。
他们问到孙正是否与人有所结怨,霍书说生意人的管家,安分守己的,能结什么怨?又问到孙正的生平,说是只想查清真相,霍书这才给他们讲述起来。
“孙正在当我的管家之前,是我一位结义兄长的管家。我那位兄长,姓孙,和我一般,是个生意人。”
展靖谙道:“莫非那位孙先生,家里出了事?”
霍书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我有两位结拜大哥,孙兄,还有一位兄长,姓金。”听到此处,何尝挚与展靖谙交换了眼神,何尝挚不动声色,示意展靖谙不要多言。
又听霍书继续说道:“我们三人义结金兰,承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白手起家并不容易,好在我们三人吃得苦受得累,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自然不算富甲一方,但方圆百里,我们三个,都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了。他们早已成了家,儿女美好可爱,家庭幸福,可是,天不如人愿……”话锋一转,语气逐渐沉重。
“他们两家遭遇盗贼入户,一夜之间,财产被尽数洗劫,全家皆被屠杀。我记得,那天是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他们两家在一起庆祝,结果……到如今都十多年了吧,成了悬案,盗贼踪迹全无,到如今,一个也没抓住。”话音刚落,霍书合了双目,不忍多说,几段话语间,仿佛又老了一些。
展靖谙心中发涩,与何尝挚对望了一眼,不忍去问那管家孙正又是如何幸免于难?
霍书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又道:“当时,孙正出门采购物品,这才逃过了一劫。”他永远忘不掉,那夜圆月皎洁,可当他推开孙宅的大门,他两位结义兄长与家人躺倒在地,而满地的血色,将清亮无暇的月光染成了血红。那之后,他就将两家人的尸体安葬,领走了孙正,三个闯出一片天地的生意人,只余下了自己。
跟着,他又带着何尝挚与展靖谙去了院内一处堂室,模样老旧,却很整洁,大抵是常常有人打扫整理。环顾四周,虽然后院都已经杂草丛生,但这堂室周围,却蝶花相伴,草木葱茏,主人就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堂室外生气盎然,趣味横生,堂室内里,牌位林林总总陈列在桌,桌前摆放香炉,还供奉着菜品点心,新鲜丰盛,想必时时更换。
展靖谙见那牌位中有两个立在最前,双双上刻“义兄”云云,不由对霍老爷又钦佩了几分。
霍书点香躬拜,嘴里轻声喃喃,细听皆是日常琐碎之事,活似唠家常。原是老了,生死相隔,也消减不去丝毫兄弟之义。
展靖谙与何尝挚见状,便告辞离去。俩人怀疑孙正的死,或许与宝库藏品相关,但一件一件的宝物去查,那得查到何年何月?
何尝挚牵马而落,笑嘻嘻道:“走,眼下倒是有个捷径能查。”
展靖谙大喜,跃身上马,忙问道:“是什么?”
长鞭一摇,俩人双双催马向前,倏忽间便跑出数十里地。夏末花叶飞扬,纷纷溅在他们身侧,何尝挚的声音淡淡浅浅,好似带了花香。
“明德山庄的藏品名满江湖,咱们去开开眼。”
第五十七章 赏今小楼
在江湖之中,明德山庄并不以武闻名,反而是靠着文房四宝、珍稀藏品。而在诸多价值倾城的珍稀藏品中,又以藏书典籍为之最珍贵。庄主楚天肆出身文人世家,书香门第,当属少年公子,翩翩如玉了。他有满腔才华豪情,在边关战事吃紧之时,弃文从武,投身军队,毅然决然赶赴了前线。直至负伤,才被劝退下来,在江湖中开办了明德山庄。
展靖谙跟着何尝挚,在古典藏书气息浓重的明德山庄转来转去,虽然庄内少不了些弯弯绕绕的精巧设计,但何尝挚却是驾轻就熟,俨然常客一般,也没多久,便到了赏今小楼。
周围环境幽深寂静,鲜有人来,俩人瞅准时机,便要双双闪身而入。
恰时门外有几人抱着精装书画从楼前走过,俩人警铃大作,何尝挚眼疾手快,拉着展靖谙躲入身后一间小屋暂避。
俩人不敢声张,又唯恐对方出声,交相将手指贴于彼此唇上,悄声蹲于门侧,屏息凝听。
待到门外的人远了,稍稍放松下来,俩人才觉指间绵软细腻,不约而同望向对方。
展靖谙的面颊蓦地发烫,见何尝挚瞧着她似笑非笑,唇间呼出的热气喷在她指间,微微发痒,她登时收回手指,也推开了何尝挚的手腕。跟着站起身子,甫一回头,大吃一惊。
“景行姐?”
屋内挂满了女子画像,回眸嫣然,风姿飒飒,连挥剑转身的片刻,笔墨都刚刚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何尝挚也是头一次来此处,视线逡巡一圈,无奈道:“楚小公子对段景行果然用情极深啊。”
这并非江湖中的秘密,但俩人意外撞进楚夜阑的秘密禁地里,不免感到抱歉,待到门外的人去了,齐齐入了赏今小楼。
“这里,便能找到线索吗?”
“试一试便知。”
何尝挚合拢了被她推开的手掌,负于身后,轻走几步,另一手挥出,楼内灯盏接二连三,盈盈而亮。灯火从底部逐渐向上,打着旋绕着圈,层层亮起,这才算是真的瞧见了赏今小楼内的光景。
赏今小楼从外看,见楼高有数十米,内部才见中央有一悬转楼梯,直通楼顶,材料瞧不出,莹白清润,宛若象牙雕刻而成。下层还雕了一席画卷,千里江山,万里波涛,笔触气势雄浑,意气莽莽,不知是花了精巧匠人多少心思。
展靖谙不禁神迷目眩,何尝挚已悬身立回她身侧,附身凑近说道:“展小将军,咱们得自己翻了,单在下一双眼睛可找不到,劳您帮忙。”说着,抬手将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卷置于展靖谙的头顶,随即笑呵呵地退开,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头顶重物不稳,展靖谙拿下书卷,没好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何尝挚开始翻找。何尝挚也取过一本书卷,学着展靖谙的样子,背过身去盘腿而坐。
明德山庄是做藏品生意的,江湖之中的诸多藏品都有所记录。俩人后背相对,翻阅了小半天,何尝挚身侧书卷堆了一大片,展靖谙手边刚刚查完两三本。她又被何尝挚故意挤兑了下,心中闷闷,朝后就是一个手肘。又再翻开新的一本,字刚入目便喜笑颜开,转身一个手肘,何尝挚差点翻倒。
却见展靖谙双眸泛光,指着一行小楷示意他瞧:绘卷至宝——水墨丹青笔,于孙家遗失踪迹,辗转多人,现收藏于李成烟手中。
“行吧,就再回一次浩然山谷。”
秦永珏坐于桌前,细细品茶。
今个儿一早,他听闻李成烟已回到谷内,便带上周辅琴来找李成烟聊天了。奈何李成烟并不在房内,还叫他好一番苦等,待到李成烟终于回来,才觉口干舌燥,便把茶喝上了。
他也不急,见李成烟没甚好脸色,也并不恼怒,反而耐心问询了一些珍品文物。
“李大人,皇兄曾和小王提过,你是最爱风雅之物,颇有研究。其实小王也有些收藏珍品的小爱好,只可惜才疏识浅,对这一行见闻狭窄,希望李大人能对小王指点一二,免得被人骗了去。”
李成烟冷哼一声,手间茶杯拍在桌前,说道:“小王身边的奇人异士何其之多,此番前来,岂非故意折辱老夫?”说着斜睨了秦永珏身侧的周辅勤一眼,语气满含不屑。
秦永珏大惊失色,放下茶杯,手执宝扇拱了一礼,说道:“李大人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小王了。”随即挥开宝扇,对周辅琴使了个眼色,周辅勤便心领神会,走向了门外,不一会儿,便领着人,抬着三样精致物件到了。
秦永珏摇着宝扇,笑意盈盈,道:“小王刚得了三件宝物,还想请李大人品鉴品鉴。”一手轻抬,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成烟照旧不屑,可手还是掀开了绸缎,入目三件宝盒,做工无二,雕琢精细,俨然当世珍品。他不由手下一颤,能用如此珍品当做栖身之地的,不知是何等盛品?
轻轻翻开第一个宝盒,是一面宝镜,琉璃镜面,凹凸不平。他心中一震,见秦永珏唇角溢笑,却无讥讽之意,便缓缓又翻开第二个宝盒,是一透明手钏,形状奇特,类似骨骼。他心头大颤,剜了秦永珏一眼,对方却不以为然,他转而打开了第三个宝盒,是一盏灯芯,平平无奇。他默然片刻,登时如遭雷击,面孔收紧,冷冷问道:“小王爷拿着三件朝廷失窃的珍藏仿品,用意为何?”
秦永珏惊讶非常,茫然道:“什么?这些都是仿品?”整个人黯然失色,“小王原以为寻回这三件圣品,能解皇兄一点遗憾的。”跟着幽幽叹气,伤心疾首得很。
这三件物品,可是大有名头。
第一件是通天千机镜,相传有吸纳万千之能,可谓通天。第二件是龙骨手钏,传说是龙骨所造,镇压恶念、邪祟之神。而第三件,是乾坤定神香,当世第一凝神圣物,守魂魄颠倒,阴阳逆转。
李成烟冷冷瞥着秦永珏,看他继续做戏,不耐道:“通天千机镜,哪有这般小,而龙骨手钏,透明若无,这形状也太明显了些。”目光扫到那盏灯芯,神色嫌弃,“乾坤定神香模样普通,并无香气,而这个,香味四溢了。”
秦永珏大为失落,沮丧地一挥手,带着人离开了。他们走了没多久,周辅勤就吩咐人把这些东西找地方处理掉,并派人喊来了夕昏,三人一同去了白予玄所住的别苑。
第五十八章 落子心折
赵冶昙给长生境众人安排的别苑,草木繁多,花植各异,虽不比长生境,但想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秦永珏瞧着苑内繁花缤纷,心里喜爱,想到秋风乍起,不知多少要归尘化土,又不禁生了爱怜,慨叹美好易折,风华难留。
这会儿见了长生境的护法之一白痕走出,便迎上去,笑嘻嘻地说想找白予玄请教植物种植之法。
白痕也是冰美人一个,冷道:“族长出去了,小王爷下次吧。”
秦永珏厚脸皮得很,摇开宝扇,欣然道:“不打紧,小王就在此处等,顺便……”说着,自觉走到苑内的小石桌前,对着研究棋局的白鹤长老拱了拱手,笑得很是纯良,“听闻白鹤长老棋力不俗,晚辈才疏浅薄,希望长老能略微指点,允我讨教。”语罢,倒是毫不客气,掀了衣摆就坐于白鹤的对面。
白痕见状,怕扰了白鹤的清闲,皱眉上前,正欲开口,又被白鹤挥手拦住。鹤发老人仙风道骨,乐呵呵道:“无妨,老朽也嫌烦闷,正愁无人对局。小王爷愿一同切磋,实乃幸事啊。”让白痕不必在意,令其退去了。
当下便收拾棋盘,猜子论先,秦永珏执黑先走,白鹤执白后行。
落子时,秦永珏不时偷偷打量眼前这位白鹤长老,不免生奇。传闻中,白鹤长老在长生境中资历甚高,弟子无数,其中更有三代长生境族长,皆是由他带出。曾以为会是一位横眉怒目的老前辈,没想到竟慈眉善目,一时之间,完全联系不起他的钢铁手腕。
不过,他们长生境的人,倒是格外相似。秦永珏瞧瞧白鹤,仙风道骨,望望白痕,婀娜仙姿,后又想想白予玄,霜面谪仙。啧啧,倒是真配,谁身上都有仙气。
就是白鹤长老如此好沟通,怎地白予玄和白痕这样难说话,他这样一张绝世容颜,都派不上用场。
秦永珏顿感颇为伤自尊,落下一子,问道:“白鹤长老啊,小王自问从未惹过白痕姑娘,为何她如此冷面,不展笑颜。美人如此,小王心里甚为遗憾。”
白鹤呵呵一笑,白子筑墙,温声道:“美人千姿百态,各异于世间,故而世间才能尽得万千之美。这样的道理,小王爷岂会不知?”
秦永珏哈哈大笑,说道:“长老所言甚是。美各有之,有明艳之美,自然有清绝之美。朝阳明媚,夺目璀璨,夜月幽清,抚思醉心。天下所有美人,都值得欣赏,独一无二,只是……”说到此处,微微停顿,落子的手已抬起,却又迟迟不放,“美人若不爱笑,自是不容旁人挑剔,但若是美人负累诸多,身不由己,在小王眼里看来,未免可惜。”语罢,落子于盘,隐隐锐利。
白鹤见棋盘纵横,白为守,黑为攻,心道对方棋力不俗,觉逍遥王醉心风月雅事看来不虚,当下破开秦永珏的黑子攻击,微笑道:“子非美人,焉知美人之不乐?”
白子落于何处,都属秦永珏意料当中,立时,他调转方向,另行开路,反问道:“美人虽非我,焉知我不知美人之不乐?”未待白鹤反应,又道:“莫非你们长生境的美人都爱冰冷,或者说,是长生境的女子尤其与众不同,偏就不爱人间烟火,极有个性?”目露好奇,当真无辜。
白鹤瞧他眉目俊美,风流自成,举手投足一派贵公子的豪气,旁人还真是看不出有何蹊跷。但以他高龄,阅人无数,岂会不知秦永珏男装女扮?当下捋了长须,笑道:“其实古往今来,男子与女子,并无绝对的优劣成败,以性别一概而论,眼光未免狭隘。若凡事真的只拉一条线,优秀的就是优秀的,一切都只在优秀本身,哪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即便在我长生境,也并无例外罢了。”
秦永珏闻之甚为喜乐,眼眸闪烁,不禁拱手,笑道:“白鹤长老一言,当真开阔,不落世俗。晚生心有戚戚,实在佩服。”随即抬手,亲自为白鹤斟了新茶。
白鹤微微一笑,轻轻扶杯,道了声“王爷客气”便又细观棋局,见黑子看似急于强攻,却是多路多线并行,方便随时开辟新局,转变新生。而他的白子选用了最为稳妥的包围之势,只待连线交并,围困黑子即成死棋,胜局便唾手而得。
这黑子可谓计算巧妙,乍看一通乱打,求胜心切,其实暗做打算无数,恐怕在这短短落子来回中,黑子的主人已经自行在脑中演练了多种局面,模拟了数次推演。甚至白子每一次动机,白子能走的每一条后路,他都了如指掌了。这等布局高手,不仅算自己,算别人,还会算死路,算生机。若非亲自领会,白鹤也很难将这等高手与眼前这位眉眼倾城的公子哥联系起来。
佩服与赞叹在心,白鹤笑道:“小王爷无需佩服,老朽句句肺腑,尤其领略过女子的非凡棋艺,更加坚定了想法。”
秦永珏佯装不解,奇道:“当真?竟能有一位女子的棋艺令前辈您这般赞赏,心折不已?”
白鹤淡笑,说道:“老朽这把年岁,哄骗你们小年轻干嘛?何况,令老夫心折不已的女子可谓不少。粗略一想,遍布的领域也有算数、布局、谋略、行军、探案、科考……”说及此,目光在周辅勤的身上闪过,可惜与赞赏并行,“其实,女子并不会次于男子。”
秦永珏朗声道:“这么看来,长生境域能得仙草灵木无数,是无论男子、女子都会格外关注栽培之故喽?”
白鹤默然,慈眉善目中流露一丝失落,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渐渐低了下去。
“小王爷可能有所不知,我长生境数百年基业,并非迂腐不变,只一则铁律明规,须得族人谨记,代代相传。”
“哦,是何?”
“长生境族长之位,不传女子,只传男子。哪怕族内女弟子成绩,才属第一。”
话音刚落,无人出声,花叶辗转的声响尤为清晰。
最先打破了寂静的,还是红衫少女夕昏,她秀眉挑高,很是不悦。
“为什么?”
白鹤苦笑,道:“小王爷位高权重,心思通透,愿意给姑娘机会。但这世间,如姑娘这般幸运的,总是不多的。”
以男子为尊,又何止长生境呢?长生境域的族长选举铁令,也不过是整个时代下,一个赤裸裸的缩影。
这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本来不应多言。秦永珏却又问道:“前辈是明理之人,又是长生境的三代长老,竟从未对此提出异议吗?”
第五十九章 厚爱何谓
白鹤道:“小王爷,铁律明规之森严,我境族人之敬畏,已有数百年之久。轻易撼动不得,老朽的异议与之相比,又能如何?”说着,握掌成拳,白子躺在其间,呼呼打颤。
秦永珏心知这是自责之态,当即说道:“晚辈口无遮拦,前辈勿要挂怀。”转念一想,宽慰道:“白痕姑娘便是女子,却也是长生境护法之一。晚辈料想,假以时日,长生境会废除此等落后铁令,能人居之。”一贯嬉笑轻佻的面容上,却满是心意诚诚。
白鹤神色缓和,渐渐松了拳,嗒的一声,白子顺势跌入棋盒。
“十年前,予玄执掌长生境,力排众议,说服族人,已经更改了境内诸多以性别而论的规矩。我境的情况,对比之前,已有了许多好转,族人也对性别上的见地,有了些许的改观。而白痕,也是予玄一手提拔上来的。”
秦永珏见白鹤提起白予玄,目色中流露出丝丝毫毫的骄傲得意,俨然一个父亲在人前,情不自禁夸赞儿子的模样,不由嫣然一笑,道:“晚辈听闻,前辈手下所带弟子无数,皆数奇才,莫非,白族长便是前辈最为得意心爱的弟子啦?”
最为得意心爱的弟子……白鹤执起一枚白子,缓缓拿起,却是重重击于棋盘。秦永珏怔了一怔,这步棋有破釜沉舟、大杀黄龙之势,不料是何缘故,令他心神这般折损了。
“小王爷若当过人师,便能知晓,每一个弟子都是师父的孩子。不错,予玄天资、成绩都当属第一,却也只是老朽得意心爱的弟子之一。”
秦永珏无意再惹老人伤心,黑子避了白子锋芒,重开地盘,柔声道:“却不知,又是哪一位白家天才,能得前辈如此的欣赏钟爱。他若知晓,定会欣喜若狂,彻夜难眠了。”
“会吗?”
秦永珏愕然未答,白鹤又连连问了两次。
统共问了三声“会吗”,一次比一次声音轻,但一次比一次哀伤。秦永珏玲珑心思,大抵猜到了这位在白鹤心中,能与白予玄相当的天才弟子,怕是已经去了个,不能听到师父一声夸赞的地方。
眼下,白鹤长老在秦永珏目中,不似神仙老人,仅仅成了个痛失所爱的普通老人家。秦永珏指尖夹着黑子,边晃边斟酌道:“晚辈平日里没有正形,却也不敢在前辈面前撒谎,世间的感情皆是互有依傍,有来有往,既然那位弟子在前辈心中实属特殊,那这份心意,他岂会这般迷糊,从未知晓呢?”黑子终于落下,斩断白子攻势,解围脱困。
“再者,”秦永珏抬眸凝视白鹤,目光敛了锋芒,颇有深意说道,“这样得您厚爱的弟子,竟也换不来您的一次完全的相信吗?”
白鹤沉吟片刻,长叹一口气,道:“只愿老朽交付了相信,予玄也能。”
秦永珏挑眉:“此话怎讲?”
“予玄这些年,不惜顶着整个长生境施下的压力,一点一点改变长生境数百年的古板认知,或许……”说到此处,白鹤顿了顿,才勉强又挤出话来,极其为难,“他与我一样,放不下白焉。”
“谁?”
白鹤攥了一把白子,极为不忍。
“予玄的胞妹……”
秦永珏愕然,待要追问,却生生被送点心上来的白痕打断了。
“长老,这些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呢?幸好现下族长不在,不然,他又该……”白痕咬唇,心道白予玄若是又听到往事,怎会不伤心难过?
白鹤自知失言,默默点头,示意自有分寸,挥手让白痕退了。
料定白鹤不会再多说什么,秦永珏也不强求,转开话题道:“前辈,晚辈还是好奇,你们长生境到底是盛产神奇绿植还是冰山玫瑰啊?感觉,都是又美又冷又带刺啊。”说着还捏起一块玫瑰糕,入口清脆,复又香甜绵软,蓦地令他想起了那天夜晚,月下挥剑的赵遇铮。
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这江湖上的美人,就没有不那么冷,不带刺的吗?”
何尝挚与展靖谙快马加鞭,朝着浩然谷的方向赶去。临近浩然谷时,俩人进一家客店补给,打算稍作休息,直接进谷。
俩人进店入座,见店中顾客里三层、外三层不远不近围了一个人在中间,那人是个小姑娘,嫩绿色的衣衫,脸蛋小小圆圆,双眸明亮,极为可爱的小美人。
这小美人的桌前摆放着笔墨纸砚,甚是规矩。她托腮执笔,在烫了金粉的纸页上唰唰挥动,煞是认真。而旁边的人皆是小声议论着:“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最近江湖上朱砂桂杀人案的啊?”
小美人显然听到了四周言语,认真道:“虽然还不能完全分析出杀人案的具体实施过程,但本姑娘可以大敢猜测一番,这些死者,表面看似毫无关系,但实际上,或许都有些不足以为外人道也的交情和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多半是见不得光,见不了明。”
众人间有超七成的人觉得很有道理,展靖谙想了一阵,也觉不无道理。当下想与那小美人再多加讨论请教一番,但心觉太过高调,生生忍了下来,转头去问何尝挚这是何人。
“销愁居的人气写手,写悬疑惊悚江湖故事的天才,笔名你也听过的——故人西辞。”
展靖谙恍然,后知后觉那天,在销愁居的分馆里面遇到决魂门的沈延歌,他买的可不就是故人西辞写的故事?这下,她刚刚消化这件事,何尝挚又是添了一把火。
“故人西辞是她的笔名,她真名顾西辞,”何尝挚呵呵笑道,“顾家的唯一大小姐。”
展靖谙愣住,思绪转了好多圈,望向何尝挚:莫非,就是我想的那个北城顾家?
何尝挚点点头,眼神明显在说:就是那个北城顾家,她就是晟朝四富商之一顾胜久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心肝宝贝。
家里倍有钱,写文纯粹是喜欢了。况且,刚才的猜测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展靖谙不由心想:江湖女子,怕不是都奔着成为传奇而来的吧?
第六十章 谷内谷外
过了晌午,封篱端着做好点心,瞧见封晓刃单独在房内看书,明显心不在焉,连书本拿倒了都未能察觉。一问才知,元谦谦这空儿和叶纯在切磋安乐城的武功,就无人陪她了。这个妹妹,封篱是很了解的,近日还在为赵遇铮还有慕尧的事情烦忧,便想拉了封晓刃一起出门送点心。
封晓刃瞧着盘中的精致糕点,将头一别,笑嘻嘻道:“才不想去打扰你和霁月哥哥的独处时光呢。”
姐妹间的少女心思又青涩又甜,封篱点了封晓刃的额头一下,笑得极是宠溺:“小妮子你想哪儿去了?爹爹和几位掌门切磋武功,这是给他们送去的。”
说来,这几日江湖不太平,几位掌门对门下弟子也有诸多嘱咐,难得都得了点空,昆仑、明德、锻雪、锦绣四山庄的庄主携同夫人,便凑在一起练练武、说说话,也分析分析案子。
封篱和封晓刃送点心过来的时候,她们的爹娘——锻雪山庄的庄主封雪正和夫人段千江正以刀剑切磋,俩人刀剑配合相击,默契至极。
见此,封晓刃不由心想,爹平时沉稳慢热,轻易不发火,娘却是个急躁的性子,大事面前却又从容得很。多年来,俩人摩擦诸多,一言不合就要刀剑相向,每次打完却又都消了气,让她们姐妹俩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后来的见怪不怪,爹娘偏就爱如此的相处方式,看似打打闹闹,其实甜着呢。
思及此,封晓刃又朝自家姐姐望了一眼,嗯,文雅端庄,清丽超凡,再瞧了一眼正与昆仑山庄庄主方猛比试枪法的吴霁月,嗯,洒脱英姿,气概不凡。这俩还真是绝配,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了。封晓刃越想越开心,连去哪里给姐姐挑喜服都有了打算,只是,不知道霁月哥哥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呢?锻雪山庄和昆仑山庄早已心照不宣,就等挑开了说。
可,姐姐出嫁了,就不能天天见面了吧?转念一想,封晓刃又溢满了离别的惆怅。
方猛与吴霁月打得酣畅淋漓,放言大笑:“这才几天,你进步神速啊!我方猛能有你这样一个弟子,这辈子真是不亏,不亏啊!”
江湖之中,以赵遇铮与何尝挚为最顶层,是众人公认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而在偌大的江湖里,各门各派也都有天才。
昆仑这边,方纵心思不在练武之上,是方猛心中大憾,但吴霁月弥补了这份缺憾,他天资聪慧,一点就透不说,百种兵器得心应手,自我突破能力还极强,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根本不在话下。
吴霁月微微一笑,说道:“都是师父教导的好。”
这些年,方猛一手将他带大,除却师徒之谊,更有父子之情,现下再想起第一次带幼年的他进昆仑山庄那天的场景,粗枝大叶如方猛,都动容了些。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上道的兔崽子……纵目四顾,锻雪、锦绣、明德的孩子都在,可是方纵呢?
“方纵那个小兔崽子呢!跑哪儿了?不是说了要来扎马步吗!”
吴霁月淡笑不语,令狐双正和明德山庄的庄主、夫人聊着,此刻咬了一口点心,朗声道:“孩子都大了,他想去哪儿去哪儿,管那么多干吗?”
“不行!我是他老子,我就是要管他!老子要管死他!”啸声混了内力,震飞方圆五里的鸟雀。
谷外街巷,热闹非凡。方纵正和沈延歌说说笑笑,忽然心头一震,浑身打了个哆嗦,沈延歌瞧见,见也不是中毒之相,皱眉问他怎么了。
方纵转头瞧了一眼浩然山谷的方向,捂着屁股,满脸心悸:“我预感我爹,又要用长枪抽我了。”
沈延歌不禁嗤笑,说道:“你都这么大了,方伯伯还用长枪抽你屁股呢?”
“嗯,你是不知道,我爹年纪越大,功力渐涨,抽人越来越狠了。”
“你扎了十来年的马步,内力练成多少啊?还‘功力大涨’,说得和你很懂一样哈哈……”
“延歌,我有没有内力,和懂不懂别人的内力,是两码事儿。”
“行,那我换个问题,你都这么大了,还怕你爹用长枪抽你屁股啊?”未等方纵回答,便快步走前,徒留方纵愣在原地。
原是沈延歌说有重要之事,强行拉着方纵出了门,俩人在街上左右逛荡,沈延歌挑了些药品瓦罐,付了钱便让方纵背着,没多久,方纵已经全身都是药品瓦罐了。
沈延歌双手环抱,闷声道:“难得咱们三个能有机会聚聚,老季偏赶着这空儿酿酒,下次见面,咱们怎么弄他呀,小粽子?”
方纵“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认真道:“就让流明把新酿造的酒拿出来,咱们三个大醉一场。”
“这注意,可以考虑。谁让销愁居的酒,是他的命呢。”沈延歌摸着下巴,转而凑近方纵,“你刚走什么神呢?”
方纵黯然片刻,道:“秋试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爹比较好……”
沈延歌挑眉:“你再拖一会儿,考试都过去了。就是上京的路程,也是有几天呢。”跟着恨铁不成钢地捏住方纵的脸,恶狠狠道,“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做,你老是犹犹豫豫的,遗憾终生了可别哭。”
方纵拍开沈延歌的手,瞧他满脸得意,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糯糯开口:“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也口不对心,谁不知道你出来是为了接谁的啊?”
沈延歌面颊一热,抬手捂住方纵的嘴,紧张道:“闭嘴!”
方纵无可奈何,点点头,被松开后默不作声,只缓缓行走。沈延歌心中自责,碍于面子,不好直说。可思及方纵近日心情不佳,一切也都顾不得了,连忙追上去,手臂一伸搭在方纵肩头,笑得温温柔柔。
“小粽子,还在担心方伯伯?怕他不准你上京考试吗?”
方纵不语,打开沈延歌的手。
沈延歌黯然,又笑着跟上去,揽住方纵的肩,精致眉眼间满是认真。
“别担心呀,我和老季早就商量过了,大不了,帮你一把就是了。”
方纵一惊:“你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沈延歌微微一笑,方纵心想这也过于好看了些。紧接着,此人就拍拍方纵的肩膀,跨步向前,深藏功与名。